“还有别的吗?”他问,“有没有感觉到其他东西?”
“是的,突然刮了一阵怪风,”我说,“冰冷。”
我回答之前停顿了一下,因为那时候,我想起安东尼此前提到过的那种区别,看到生者幻象与遭遇死者鬼魂之间的差异。后一种情形更能准确描述我当前的感觉,身体的一种收缩感,一份恐惧,而且感到孤独。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我说。
“你感觉到那个了吗?”他问。
我一面说,一面把椅子拉到距离壁炉很近的地方,迅速地,而且(我承认)带着几分恐惧地环视明亮的房间。我察觉到,那时的安东尼也在盯着壁炉台,那上面,在装有两盏电灯的灯台之下,是他在开始谈话之初曾经提出要停下的钟表。我现在发觉,指针标示的时间是差二十五分钟到一点。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一阵冰冷的风吹过温暖明亮的房间,吹乱了我的头发,也让壁炉里的火焰摇曳不定。我回头看,想知道是不是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但那边并没有动静,窗户紧紧关闭,窗帘也是完全拉好的。风吹到安东尼时,他迅速起身离开椅子,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搜寻。
“但你什么也没看到吗?”他问。
“你一定还记得,”他说,“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相信那件事已经发生过。不管它的缘由是什么,也都已经在发挥作用。它在现实层面的影响,已经无法回避。这就是我开始讲故事之前请你思考的:确定一件事发生的准确时间有多么困难。你现在还是觉得,亨利爵士自杀这个单独事件尚未发生,因为他还没有跳到行驶中的列车前面。而在我看来,这种观念太拘泥于表面了。我认为,现在就可以说这件事已经发生,只不过还没有得到认可而已。举例来说,我觉得亨利爵士自己就很清楚,因为他已经摆脱了肉体的拘碍。”
“什么都没有。”我说,“我应该看到什么吗?有什么可看的,还是你已经——”
我心里的人道主义本能仍在大声喊叫,想到面临这样的悲剧却无所作为就无法安静,像是撞上了无比严酷、无法征服的阻碍。尽管我绞尽脑汁,还是无法反驳他立场的合理性。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他继续讲。
“我感觉没有。”他说。
“问题是你怎么干预?”他问,“怎么尝试?”
不知为什么,这个回答让我感到害怕,因为那阵冷风带给我的诡异感觉并没有消失,甚至还有点加强了。
“但是就这样袖手旁观,看起来很不人道啊,”我说,“假如完全不尝试干预的话。”
“但你肯定知道自己有没有看到东西啊?”我说。
“具体点,什么办法?”他说,“你让我去找亨利爵士,告诉他我又在地铁上看到了他,他正在自杀?请这样看问题。或者我看到的只是纯粹的幻象,纯粹的空想,那种情况下,它们并不存在,也不值一提,或者它就是真的,实质上已经发生过。或者你也可以认为,它处于两者之间,尽管这样不太合乎逻辑。假如自杀这个念头来自某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原因,已经出现在他的头脑里,或者即将出现,假如是这样,我跟他说起这件事,岂不是非常危险?假如他还没想到,会不会因为我这样说,就让他想到了呢?假如他已经想到,这念头会不会得到确认和加强?勃朗宁说过啊,‘跟人类灵魂打交道,是非常危险的事。’”
“这种事,并不总是能说清的。”他说,“我刚才说,不觉得自己看到过什么。现在却同样不能确定,我正在向你讲述的故事是不是到昨天就全部结束了。我觉得或许还会发生更多后续。如果你更愿意到此为止,我就不再讲剩余的部分,明天上午再说,你可以现在就去睡觉。”
他摇头。
他的样子完全冷静淡定,让我感到很安全。
“你什么都没做?”我叫起来,“你肯定应该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避免这场悲剧啊。”
“但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我问。
我打断了他的讲述。
他再次环顾周围明亮的墙壁。
“这时候我心里清楚了,可以说,我刚刚看到了这出心理剧的第二幕,我第二天早上一直在思考应对之策。我已经翻阅过当天早上的报纸,正如预料,上面完全没有提及我看到的事件。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我心里清楚,它将来肯定会发生。时间的轻薄面纱在我面前揭开了片刻,我见证了你们眼中的未来。用时间的概念来说,它当然是未来。但在我看来,这件事在属于未来的同时,也属于过去,木已成舟。它存在,只等着在现实中成形的时刻。我越是考虑这件事,越是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好吧,我感觉就在刚才,有什么东西进入了这个房间。”他说,“而且它可能会继续变化。如果你不喜欢这种事,最好现在就离开。当然,这个本来没什么可怕。不管来的是什么,它都不会伤到我们。但现在已经很接近那个整点,之前连续两晚,我都看到了已经告诉你的那个东西,而幻象经常是在同一时间出现的。为什么会这样,我说不清,但是看起来,留存人间的鬼魂似乎还是要遵守某些规则,比如说时间约束。我个人觉得,应该很快就会再看到某种东西,但你很可能看不到。你并不像我这样,经常会被这些——这些假象折磨。”
“我一定是身体摇晃,因为刚刚目睹的情形而感到恶心、头晕,有个好心人用胳膊揽着我,扶我上了车。他说自己是大夫,问我是否有什么病痛,或者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感到难受。我对他讲述了自以为刚刚目睹的事,他向我保证说,刚才肯定没有发生那样的惨剧。
我很害怕,也知道自己在害怕,但又非常好奇,而且有一种变态的虚荣心,对他最后说的那几句话感到不满。为什么啊?我自问,为什么我就看不到即将出现的东西呢?……
“有一会儿,我被如此恐怖的场景吓得目瞪口呆,我记得自己还捂住眼睛,不忍目睹如此可怕的悲剧。但随后我才发觉,尽管这件事就发生在等车的人群面前,但除了我,好像没有一个人看到它的发生。司机明明从车窗里探出了头,却没有刹车,车前进的路上没有任何颠簸,没有尖叫,没有叫嚷,其他乘客若无其事地开始上车。
“我一点都不想走。”我说,“我想听完你的故事。”
“话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认为巧合都是纯粹的偶然。”他说,“但如果你是那样想,最好改变那种想法。或者如果你不能马上做到的话,就把当天晚上我又一次坐上西行的地铁末班车当成巧合好了。这一次,我却远远不是唯一的乘客,我进入地铁的多佛尔大街站,有很多人在等车,而就在地铁轰然靠近、隧道开始微微晃动时,我看到亨利·佩尔爵士站在车即将出现的隧道口附近,远离其他等车的人。我心里暗想,这可真是奇怪啊,我昨天刚刚在地铁里看到这个人的幻影,今天就看到了他本人。我开始向他走去,心里盘算着这样跟他打招呼:‘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们还是在地铁里见面了。’……然后就发生了一件糟糕又可怕的事:就在地铁驶出隧道的瞬间,他跳到了车前的轨道线上,车快速辗过他的身体,驶入站台。
“那么,我讲到哪儿了?啊,对了。你之前在奇怪,我看到车驶入站台之后,为什么不做些什么,而我说,实际上没有什么可做。如果你认真考虑,我觉得你会同意我的看法……几天过去了,第三天早上我在报纸上读到,我曾预见到的事件真的发生了。亨利·佩尔爵士,在多佛尔大街站台等待前往南肯辛顿的末班火车期间,在车进站时跃入轨道自杀。车仅仅行驶了几码就停住,但还是有一个车轮轧过他胸口,导致他胸腔破裂,人当场死亡。
安东尼此前投入壁炉中的木柴,现在已经熊熊燃烧,高高腾起的火苗照亮了他的脸。
“随后进行了调查,并且查出一段阴暗的背景故事,正如这类事件中常见的那样,揭示了表面上富足安逸的生活背后,那种午夜恐怖表演一样的隐情。他长期跟妻子交恶,夫妇分居,并在不久以后疯狂地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自杀前夜,他在很晚的时候出现在妻子的住所,两人长时间地激烈争吵。他请求妻子跟自己离婚,否则就让她不得安宁。女方拒绝,而丈夫在盛怒之下,居然试图掐死她。两人搏斗期间发出声响,引来了妻子的男仆,他制伏了丈夫。佩尔夫人威胁说,要控告他意图谋杀的罪行。在这样的阴影笼罩之下,他在第二天深夜自杀,情况正像我向你讲述过的那样。”
“‘将来某天我可能会想起,’他说,‘我们上次见面到底是在哪里,希望我们还会再见面。会不会是——’他欲言又止。‘不对,我突然又给忘掉了。’他补充说。”
他又看了一眼钟表,我发现,指针到了差十分钟一点的位置。
“‘那个不太可能。’他说,‘我今天早上才从乡村别墅回来。’这个让我很感兴趣,因为活人的幻觉投影,据说寄居在人类心智和灵魂中某个下意识的角落里,并且记得自己的经历,它只能给人的自觉意识传递非常模糊浅淡的印象。整个午餐期间,我看出他的眼睛时不时就会投向我的方向,还是那副困惑不解的样子,我准备离开时,他走上前来。
火焰渐低,房间里显然阴冷了许多。
“‘当然,而且不是很长时间以前。’我说,‘因为昨晚我们还面对面坐着,就在皮卡迪利大街开出的末班地铁上。’他还是看着我,皱眉,困惑不解,摇头。
“这还没有完全结束。”说着,安东尼再次环顾周围,“你确定不想等到明天再听吗?”
“‘我们以前是否见过呢,卡林先生?’他说,‘我好像记得——’我暂时忘记了他在车厢里神秘消失的事,一时还以为昨天看到的是他本人。
我再一次被羞耻感、虚荣心和好奇心征服。
“我转过身来,看到了前一天晚上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他,我们握手时他看我的眼神,感觉也是有点迷茫,好像他也觉得我似曾相识。
“不,请马上给我讲后续的部分。”我说。
“第二天,我跟邻居斯坦利夫人一起吃午饭。我们还有几位同伴,人数不多。我到了之后,大家一起等最后一位客人。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跟某位朋友聊天儿,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斯坦利夫人在我身旁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亨利·佩尔爵士。’
开口之前,他突然瞥了一眼我的椅子后面,还把手放在眉头上。我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马上明白了他之前一句话的含义:有时候,人的确说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看到什么。当时到底有没有一个影子的轮廓,出现在我和墙壁之间呢?感觉很难让视线聚焦,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更靠近墙壁,还是更靠近我的椅子。不管怎样,在我定睛细看时,它好像是消失了。
“因为我自己的感觉。当见到某位死者的鬼魂时——我这辈子见过那么两三次,总是会有恐惧感,而且全身紧绷,有阴冷孤寂的感觉。反正我当时就确信,自己见到的是活人的幻影,而且这个印象在第二天得到了确认,我甚至可以说是证实。因为我见到了他本人。而且在第二天深夜,你马上就会听到,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幻影。我们一件一件按顺序讲。
“你什么都没看到吗?”安东尼问。
“但是,为什么呢?”我问,“为什么你看到的就一定是某个活人的投影,而不是死者的鬼魂呢?”
“不,我感觉应该没看到。”我说,“你呢?”
“现在你可能认为我是经历了那种一闪即逝的幻觉,它们会在一秒钟之内出现在人的头脑里,然后又消失,了无踪迹。但我本人不相信情况是这样,因为我感觉到自己经历的,应该是某种预感或者启示,一个人,或者说他的形象,某种投影,或者随便你认定的什么东西。之前我看到过的这个形象,将来还会坐到我对面,思索着,谋划着。”
“我感觉我是看到了。”他说。他的双眼跟随着某种对我而言不可见的东西,最后停在了他和壁炉台之间。眼睛盯着那个方向,他又一次开口讲述。
“那时我们刚巧在多佛尔大街站停车,列车员拽开车门,大声报站名,接着补充说:‘去往海德公园路口和格罗切斯特大街的乘客,请在这一站下车。’这跟我没关系,因为车还将在布罗姆普顿路停车,那儿是我的目的地。看起来,我的那位同伴也无须理会,因为他也没有下车。车停了一会儿,没有人上车,我们就继续行驶。我必须强调一下,在车门关闭、车启动之后,我还看到过他。但在我们铿然行进的途中,当我再去看他所在的位置,却发现那里没有人。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
“之前这些事件,都发生在几星期之前。”他说,“那时你还在瑞士,那之后,直到昨天深夜,我都没有再看到更多。但我一直在期待某种后续。我感觉,对我来说,那件事还没有结束。昨天深夜,为了便于让——彼岸的某种东西更容易通过我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我去了多佛尔大街的地铁站,时间就在凌晨一点钟之前几分钟,这是此前的袭击和自杀事件发生的时间。我到达时,站台空无一人,或者说看似空无一人,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在我开始听到地铁呼啸着靠近时,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离我大约二十码远的地方,向隧道里面张望。他没有跟我一起坐电梯下来,而且瞬间之前,还不在那个位置。他开始向我靠近,我看清了他是谁。他靠近时,我感觉到一阵阴风向自己吹来。这肯定不是车进站之前的那种干热风,因为车是从另一个方向开来。他来到距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看出他眼睛里有认出我的迹象。他抬起头来面向我,我看到他嘴唇翕动,但,也许因为隧道里传来的噪声太响,我并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他摊开两只手,像是要请求我做什么,而我,出于无法原谅自己的恐惧,在他面前退缩了。因为我知道,根据之前我跟你提到过的那种区别,这是一位死者的幻象,而我的肉体在他面前,会情不自禁地发抖。我的一切同情和帮助他的意愿暂时被淹没了,如果那么强烈的意愿也会被吞没的话。
“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他说,“开始于一个月之前,那时你还在瑞士。故事的结束,在我看来,应该是昨天深夜。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还会有任何后续。好吧,一个月前有一天深夜,雨下得特别大,我外出就餐回来。当时找不到出租车,于是我冒着大雨,快步赶到皮卡迪利大街的地铁站,感觉自己运气挺好,还能赶上这个方向的末班车。我登上的那节车厢很空,除了我只有一位乘客,他就坐我正对面,车门旁边。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他,却发觉自己情不自禁地特别留意他,就好像他跟我有什么特殊的关联。他是个中年男子,衣着得体,脸上带着疲惫和深思的表情。就像心里正在考虑某个重大事件,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不停地握紧又松开。他突然抬头,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在他脸上看出了犹豫和恐惧,就像他正在做什么需要保密的事却被我突然发现了一样。
“他当然想让我做些什么,我却避开了他。等到这时,车已经在驶出隧道,下一个瞬间,他做了一个可怕的、绝望的手势,再一次跃轨自杀。”
他靠在椅背上,集中精神,开口讲述。
讲完之后,安东尼很快站起来,但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面前。
“这故事比较长,”他说,“你听够的时候,可以随时打断我。但有一件事情,我想请你认真考虑。你,一直坚守‘从前’‘以后’概念的你,有没有想过判定一个事件真正的发生时间有多难?比如说,有人犯下了使用暴力的罪行,我们难道不能在很大程度上认为,他在兴致勃勃地制订计划并下定决心这样做的时候,就已经是在犯罪了吗?实际犯罪的过程,我觉得我们可以合理地认定,只是他决心的现实影响:他在做出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有罪。那么,用‘从前’和‘以后’这样的视角,该怎样判定罪行发生的时间呢?我故事里还有一个值得你思考的点。因为在一个人的身体死亡之后,几乎确定无疑的,就是他的灵魂还会重演这样的罪行,我感觉我们可以说,重演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悔改,并最终获得救赎。那些拥有非凡视觉的人,曾经见过这样的重演。也许在他生前,犯罪的时候是盲目的,但随后,他的灵魂在灵性之眼洞开的情况下,重新犯下了这桩罪过,并且完全明白这件事有多恶劣。那么,我们是否应该把这个人最初下决心,并且实际犯罪的过程看成序幕,真正的犯罪,是在他真正睁开灵魂之眼,重演罪行并为之悔恨的时候呢?……我这样直接抽象地谈论这件事,可能听起来很深奥难懂,但我觉得,你听过我的故事之后,就会明白我的用意了。坐得舒服吗?要不要给你拿点什么来?那么,我们开始吧。”
我看出他瞳孔扩大,嘴唇翕动。
“我觉得,你或许会把有些部分称为玄妙。”他说,“尽管这故事里面,其实还混杂了现实中极为严肃的一面。”“那讲吧。这样混杂的故事挺好。”我说。他把一根新的木柴放入火中。
“它要来了,”他说,“我又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可以弥补我的懦弱。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是可怕的:我自己必须记住这一点。”
“是不是特别玄妙、怪异的事情?”我问。同时竖起耳朵,因为安东尼有着极为奇特的洞察力和眼光,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到的事物。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壁炉台上方的装饰板发出响亮的碎裂声,冷风又一次吹过我头部周围。我发觉自己蜷缩在椅子里,本能地把两只手挡在身前,把自己跟某种东西隔离开,我明明知道它就在面前,却完全看不见。我的每种感官都告诉自己,房间里除了我和安东尼,还有另外一种存在物,而它最可怕的特性,就是我完全看不到它。我觉得,不管是多么恐怖的视觉形象,都要比身边有个隐形的另类好一点。但是除了死者的脸孔、碎裂的胸膛,还能有哪些更可怖的景象呢?……当我在冷风中战栗,能看到的却只有房间里熟悉的墙壁,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安东尼僵硬又坚忍的身影,我知道,他也在鼓起自己所有的勇气。他的双眼盯着某个非常靠近他的东西,颤抖的嘴角上挂着的,几乎是一个微笑。他再次开口。
“你愿意做什么都行。”他说,“你不会成为时间的奴隶,今晚不会,明早也不会。我们甚至不会约定吃早餐的时间,但不管你几点钟起床,它都会在永恒里。而且,我发现这会儿还不到半夜,我们就暂且脱离时间的束缚,没完没了地聊聊天儿。我可以让钟表停掉,假如这能帮你去除幻象的话,然后我会给你讲个故事,在我看来,它很好地展示了所谓的真实世界有多么虚假。或者至少,证明了我们运用感官来判断真假时,会多么容易犯错。”
“是的,我认得你。”他说,“而你现在有求于我。说吧,我能做什么?”
他大笑。
现场一片寂静,但我耳朵里的寂静,在他听来一定不是,因为他有一两次点头,还有一次说“好的,我明白。我会照办”。我因此知道,现场除了有一个我看不到的怪东西,还有一场我听不见的对话正在进行,对死者和未知世界的恐惧在我心中涌起,同时我感到特别虚弱无助,无法驱逐与之相伴的噩梦。我动弹不得,我说不出话。我只能竖起耳朵,去听根本听不到的声音,用眼睛搜寻不可见的形象,而来自死亡之谷的冷风就那样持续地在我身旁吹过。其实真正可怕的,并不是死神的存在,而是在他宁静安详的国土里,还有一些不得安宁、无法静待未来重生的灵魂,惊醒无数世代已死的幽魂,这些鬼魂,同样因为它们自己的种种怨念,重新回到凡俗世界——它们本应该舍弃的地方。直到生者与死者之间的鸿沟被跨越之前,这件事从未显得如此威严和诡异。可能在以前,死者也曾经跟生者进行过交流,而我真正害怕的并不是这个,因为据我们所知,这种交流也是自愿进行的。但这里有一个冰冷的、负罪的灵魂,被造化从宁静的死亡之乡驱赶回来,因为它无法安息。
“但世上的确存在‘从前’和‘以后’啊,”我说,“几小时前,你请我们吃了一顿美餐,那以后——是的,就是以后——我们玩了桥牌。现在你将会把刚才的道理给我讲得更清楚一点,那以后我会上床睡觉——”
然后,最最可怕的,就是在不可见的场景里,还发生了一种变化。安东尼现在沉默着,他不再直视前方,而是开始看周围,我坐的地方,接着又移开视线,因此我觉得,那个不可见的怪物应该也是把注意力从他那里转移到了我身上。而现在,渐渐地,愈来愈可怕地,我也开始看到了……
有些时候,当安东尼这样讲话,我似乎能瞥见他头脑如此清透、真实的一面,另外一些时候(我没有那么灵的脑袋瓜儿,能像他那样一举参透抽象理论)我感觉就像是被他推到了悬崖边,我的全部智能都在乱抓乱扯,试图捕捉任何可知的、能理解的东西。现在就是这种状况,我急匆匆地打断了他。
壁炉台和上方的装饰板上,开始出现一个影子的轮廓。它渐渐成形,细化成了一个人的样子。在人影里,细节渐渐显现,我在空中看到,就像是云雾笼罩下那样,出现了一张近似人脸的东西,惨然、悲哀,带着如此沉重的伤痛,那是任何人类的脸上都从未出现过的。随后,肩膀也变清晰了,鲜红的污渍在更下方扩展开来,突然一下,幻象变得极为清晰。他就站在那里,胸部凹陷,布满血污,折断的肋骨像沉船的龙骨一样突出。那哀怨的、可怕的眼睛盯着我,我这才知道,那可怕的冷风,原来就来自那双眼睛……
“虚空吗?那么你继续穿过这片虚空,还是无法想象它有限度,有终点。空间必须一直能扩展下去:这是你身为人类唯一能理解的。世上没有前后,没有始终,而这是多大的安慰啊!要是没有‘永恒’来充当思想的软垫,我会一辈子坐立不安。有些人说——我相信也听你本人这样说过——‘永恒’这个概念太累人了,你会感觉自己不想挖掘它。但究其原因,是因为你在用时间概念来思考永恒,并在自己脑子里咕哝,‘那之后呢,再以后呢?’难道你没有想到,在永恒中并不存在‘之后’,也不存在‘从前’?那些都是一回事。永恒是无法量化的:你只能给它定性。”
就像关灯一样,突然地,阴魂消失了,冷风停息,我面前站的只剩安东尼,房间明亮又安静,再也没有不可见的怪物在场的感觉。只剩下他和我还在,我们被打断的话题,仍然悬在温暖的空气里。我回过神儿来,就像人被打过麻醉药之后苏醒过来一样。一切都重新融入视野,一开始不真实,渐渐地有了现实世界的质感。
“回溯一百万年,再把一百万年乘以一百万倍,你会发觉,还是无法找到时间的起点。起点之前发生过什么?另一个起点,之前还有一个起点?更早之前呢?如果你这样看待时间问题,你会发现自己唯一能理解的答案,就是‘永恒’的存在,它无始无终。空间也是一样的。想象自己身处最遥远的星辰之上,那么更远处是什么?
“你刚刚在跟人谈话,但不是我。”我说,“他是谁?是什么怪物?”
“你只要花一分钟时间直面问题本身。试着想象一下有限的时间和空间,你会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用手背抹过额头,那里反射着火光。
“这只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思考那些看似有边界、受局限的东西。
“一个来自地狱的灵魂。”他说。
“这些话听起来,还真有点自相矛盾呢。”我说。
当身体的感觉消失以后,回想起来就会很困难。如果你刚刚感觉很冷,随后又觉得温暖了,就会很难回想起寒冷的感觉;如果你一直感觉热,随后觉得凉爽了,也会很难意识到热浪的压力有多么难挨。同样的道理,那个东西消失之后,我发觉自己也很难回想起它带来的恐惧,尽管就在片刻之前,它还侵入我的身体,让我激动不已。
“我热爱生活,”他说,“我觉得它是最迷人的玩具。它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游戏,而且,正如你非常了解的,玩好一种游戏仅有的办法,就是用极其严肃的态度对待它。如果你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你马上就不会对它保留一丝兴趣。你必须知道生活只是一场游戏,同时又好像它是生存的唯一主题。我还想让自己的生活继续很多年,但所有这些时间里,人类必须活在真实的维度中,那就是永恒和无限。如果你思考这件事,就会发现人类头脑不能理解的东西恰恰是‘有限’,而不是无限;同理,人们也不懂‘暂时’,却懂得‘永恒’。”
“一个来自地狱的灵魂,”我说,“你在说什么?”
安东尼尽管是一个坚信这类深奥理论的人,擅长把任何道理讲得激情四射,却也对有限的、可测度的事物抱有宜人的欣赏态度。我认识的任何其他人,都不如他更热爱生活和生命中的种种乐趣。今晚他请我们吃了一顿美餐,请大家喝了品质极佳的葡萄酒,还用他富有感染力的乐观态度照亮了那几小时的欢聚时光。现在,我们的少数同伴已经纷纷离去,只剩我和他一起,坐在他书房的火炉前。外面,风吹着冷雨敲打窗棂,壁炉里的火焰时不时发出噼啪声。想到外面的刺骨寒风、冰雪覆盖的布罗姆普顿广场,而他的最后几位客人正走向打滑的出租车,能够留宿到明早的我微妙地感觉心情舒畅。最主要的,还是这位令人心情愉快又受益匪浅的同伴,他不管是谈起极抽象的话题——那些对他来讲极重要且完全真实,还是讲起他涉及时空奥妙的奇遇,都同样引人入胜。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一分钟左右,回来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
“我们耳朵里会听到轰鸣声,眼睛里会看到一片黑暗的背景,这让时间看似真实。但在我们进入这条隧道之前,其实一直都生活在无尽的阳光里,等我们穿过这条隧道之后,又会生活在无尽的阳光里。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如此短暂旅程中的混乱、噪声和黑暗自寻烦恼呢?”
“我不知道之前你看到过什么,”他说,“也不知道你有什么感觉,但我这一辈子,还没有什么经历比过去几分钟的感触更加真实。我跟一个来自地狱的灵魂谈了悔恨,而那是唯一的地狱。因为昨晚发生的事,他知道可以通过我,跟他已经离开的这个世界建立联系,他搜寻我,找到了我。我收到一个使命,要去找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一个来自悔罪者的口信……你能猜到对方是谁了……”
“那个只是约定俗成,”安东尼·卡林兴冲冲地说,“而且不是特别令人信服的那一种。时间,一言难尽!真相是,世上并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它并不真实存在。时间只是永恒中无限短暂的一个小点,正如空间,也只是无穷中无限狭小的一个小点。最多,时间也只能算是一条隧道,我们只是习惯了相信我们在其间穿行而已。
他突然果决地站起来。
E.F.本森是一位英国作家,以擅长写作鬼怪题材故事闻名于世。柴纳·米维尔等作家曾对本森极为推崇,他不止是一位高产作家,也是一位聪明又深刻的写作者。他深受J.W.邓恩时间理论的影响。邓恩阐述过一套理论,说时间也有一定的“地形”可供探索。《午夜地铁》就是本森对这一理论的思考,作品首次发表于1923年的《赫奇森杂志》。
“无论如何,让我们验证一下这件事,”他说,“他给了我街道和门牌号码。啊,那边还有电话簿!如果我查到,在南肯辛顿区切斯默大街20号,恰好住了一位佩尔夫人,会不会是巧合呢?”
雒城/译
他翻阅着厚厚的电话簿。
E.F.本森/著
“是的,地址没错。”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