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的话你可以来我家看看。”
“天哪,我喜欢那些小东西。”他说。
“不行啊,我还要准备一下呢。”
我点点头。
“准备什么?”
他歪过脑袋:“你还有那种东西?”
“我们要回去了。”
为了转换话题,我说:“还记得我们以前玩的那种能绕玩具行星飞行的小飞船吗?”
“回去?”
“神了。”他说,“有些女孩子啊,有些姿势啊。”他摇了摇头。
“那些机器,我们要去查看那些外星机器。”
我来回挪动着脚步,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机器啊。”我说。我觉得他是在唬人。
“你看过那个全息A片了吗?”他问,“真是神了,真的,我是说,天哪!”
他摇了下头,又说:“是啊,你说得对。确实没有。”他走进卧室,只留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来回挪步。再出来后,他说:“看,给你样东西:本来是给她带回来的,我觉得现在还是给你合适。从半人马座带来的。”他探出身子,递给我一块奇特的石头,是黑色的,还有点螺旋花纹,上面连着一根链子,有种外星球的美。
接下来的那周,我又在高塔里见到了丹尼。他没有化妆,打扮是按照最新的趋势——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自然,都是锋利的黑色线条。黑色总是百搭的。
“她是得癌症死的,你知道的吧。现在癌症也还是会死人的。”我把那块石头握在手中,感觉又想哭了,不过是因为不一样的原因。我想要去抱他。
不过我已经丢下了电话,调大了音乐的音量,是莫扎特。我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听合唱声渐起:Requiem aeternam dona eis, Domine, et lux perpetua luceat eis.[1]
“要不要去看脱衣舞?”
“好吧。听着,我要挂了。要不你过来吃晚饭吧?”
“呃,我不知道。”
“是你要打电话过来问的。”
“我知道!我知道个地方:洗浴!在太空你就会特别怀念这个,真正的能让人浮起来的水。来吧。”
“你们俩一样坏。你们俩都是。看看妈妈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马利克。”
于是,我跟着他上了电梯,我们一路向上,经过一千八百层,一千九百层,最后在两千两百层下了电梯,进入飞船泊港的海绵状甲板。周围的飞行出租车就像异形甲虫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冲上蓝天,剩下的飞车在另一头按照一定的角度排列成了一堵墙。
“妈妈爱他,等了他一辈子。”
“我们去哪儿?”
莉拉的脸扭曲了一下:“他打了妈妈,还记得吗?他打了妈妈。”
“我们去霍尔森塔,在北面。”
“他以前还老跟我们玩呢,记得吗?给我们做东西,能在空中飘的小飞船,绕着我们房间里的那颗旧行星转,还记得吗?”
“坐飞船?”
“他走的时候你还小。我那时候才,八岁?你呢,你就太小了。这才是你的问题。所以,你才看不到。”
“对。”
“他挺好的。”
走道旁边排着一列飞行出租,丹尼按下按钮,伴随着一阵咝咝声,加压门打开了,我们上了飞船。
“哼!那个混蛋。”这个词让莉拉很有满足感。
飞船里面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只有一排面向前方的长椅,长椅后侧是一列面板。透过玻璃窗,我们可以看到驾驶员,还有他脑后和脖子上的一圈圈肉褶。飞行出租穿过停机坪,左转,露出了前方直指蓝天的跑道。我们等了一会儿,另一架飞船轻轻出现在我们前方,对准跑道,停了一小会儿,忽然从喷口喷出深红色的火光。飞船后侧的空气颤抖了起来,飞船飞上天空。
“感觉就好像在看我自己,只不过是十五年前的自己……真的,回望时间那种。我现在,你知道的,确实比他老。”
我们的飞行出租也颤动了起来,我深吸一口气:我们肯定飞不起来。我们肯定得一路跑到底一头从跑道上扎下来一命呜呼。这辆飞行出租会坠毁的,我想。就是它了,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中奖的那一个,在飞行途中发生故障,失去动力,把我们送上西天。在跑道上一路加速时的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震颤也证明了这一点。我闭上眼睛。忽然间,震颤停止了,我睁开眼睛,不敢看眼前的一切。确实,下方的都市就像模型一样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我深吸一口气。天哪,我们就这么悬在天上呢。
“他肯定年轻,他离开的时候就很年轻。”
“你可以松开我的手了。”丹尼笑道。
“我觉得他是挺年轻的。”
“这是我第一次飞。”
“天哪,马利克。听听你自己。你老是这样。你还没摆脱他的诱惑呢。”
“没事啦。不会有事的。”他捏了捏我的手,我感觉没那么紧张了。
“我不知道。”
“你看。”他说,“看看远方的城市,是不是很美?就像文明的废墟。”
“他是不是还是未成年的样子?我敢打赌他还是未成年的样子。”
那小小的城市看起来确实挺像古代废墟的。就好像被飓风扫过一样,只留下了一些摇摇欲坠的建筑,或是几堵墙围起来的残骸。其他建筑都被剥去了外墙,只留下斑驳可见的内层。
“他很会讲故事,我觉得。我是说,从头到尾他的周围就不缺仰慕者。你也知道,他就是很有魅力的那种,我觉得,他让所有人都着迷。”我又想起了坐台女孩珊珊和她那丰厚的嘴唇、天使般的脸蛋、金属质地的头发。某种情绪流过了我的身体,我宁愿不去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我儿子在那边。”
“你就说说吧,他怎么样?”
“是吗?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麦克斯。”
“他怎么样?”我能看出莉拉正探着身子,想要透过屏幕从我的表情中读出更多的东西。
“干吗不给他起个捷克名字?继承妈妈的传统?”
下午,电话响了,我慢吞吞地过去,按下按钮。
“不了。我们早就不是捷克人了。你要见见他吗?”
第二天我一直待在家里,偶尔看看电脑和合成器,打开机器,假装在作曲。但这实在是太难了,感觉脑袋像个柠檬一样,就要被榨干了。“哦,不,”我想,“我真是老了。”曾经,像现在这样的日子,我会表现得很好,不过此刻,我的身体完美体现了破坏的艺术。我漫无目的地东游西晃,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根本定不下心来。角落里的合成器似乎都在非难我。
他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之后又说:“嗯,我想我确实该去看看。”
“我一分钟后回来。”她快步穿过房间,进了卧室。我又等了五分钟,自己离开了。
没多久,我们就到了城北,来到了另一座高塔,又坐了一程飞行器。下到一千一百层的日本城,我发觉自己又躺在了热气腾腾的浴缸里,周围环绕着一座花园。旁边刚刚超过一臂之远的地方放了一壶绿茶,我得从浴缸里爬起来才能够到茶壶倒茶。屋顶是伪色的,让人感觉就像蓝天一样。还好从这里看不到任何城市的景色。周围一点声响都没有,完全是一片寂静——日本人对这一套真是太在行了。
我低头看着她,有种想要俯身撩起她头发的冲动。她的头发散发着金属绿色的光芒,应该是人造的,这是坐台女孩的标配。
“这么安静,真有意思。”我说,“高塔里总是有声景的。”
“哦,你看,只是其中的一员。”
“真的吗?”
“真的吗?”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真的。我就是干这个的,做声景。”
“每座塔上都有我的小记号。”我说,“声景设计,我是声景设计团队的。”
“知道了。”
我听到一阵高亢的叫声从卧室传来,好像还有晶晶在说话:“啊,对,就这样。”
“嗯,本来是想当音乐家的,不过你也知道,声景这工作挺不错的,起码有口饭吃。”
“哇哦。”
“所以,你妥协了。”
“我都去过,”我说,“每座塔都去过。”
“不是。我只是,你看,做人总得现实点吧。”
我走到她的身后,她后背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真是完美,就像大理石雕塑的一样。
“天哪,马利克。”
她没有理我,只是径直走到窗边,看着对面的高塔:“真美啊,不是吗?塔就在那边,完全是另一座城市,只要不想他们就根本不用离开那儿。一个完整的世界。”
“这又有什么不好的?”
“你和晶晶都是成对儿搭伙干活儿的吗?”
“那种现实不适合我。”
“你们这些坐台女孩,”我说,“真是活力四射啊。”我又注意到她的嘴唇,还有她那圆圆的小脸蛋上的雀斑。她应该才刚过二十,和大多数被雇来推介高塔的坐台女孩一样,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和性的气息。她看着远方的城市,打了个哈欠。
我从浴缸里爬起来,又倒了点茶,同时有些懊恼地想:上次倒的时候干吗不把茶壶放近一点?
我发出一声惊叹,又看了看远方沙漠的方向,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忽然之间,我们就又来到了土耳其桑拿浴室,所有的一切都浸透在汗水中,我的身体仿佛要着火了。我只能躺在那里,仰着头,任由蒸汽侵入我的身体,感觉身体都要融化成水,那水就是我。我忽然察觉,丹尼正俯身看着我,他说:“知道吗,我很抱歉。你知道吗?我很抱歉。”他碰了碰我的肩膀,迅速闪到一边。珊珊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我则在丹尼的公寓里看着其他高塔的方向,晶晶和丹尼就在隔壁卧室。
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这安静吧,也许是因为这美丽的花园,因为这热腾腾的浴缸,忽然,我哭了起来。
“之后,在小行星上,”他说,“就是那个看起来像是台复杂机器的东西,或者是部引擎,太有结构感了,不可能是天然的,这我敢发誓。可我们还有多少燃料?谁知道呢。我们去看看吧,我说。我是这么想的,我们已经到这儿了,离家这么多光年;而那边,就是外星文明存在的证据,距离只有一臂之遥。去看看吧,我说。立刻动身,抓住机会。不行,舰长说。行的,我说。不行,他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呢?我说。我们不能冒险,舰长说。所以,就这样了。”他又露出那种孩童似的笑容。
“嘿,伙计,怎么了?”
“你能看到吗?”我说,但旁边并没有一个人。所有人都在大概十英尺外的桌子旁。我们什么时候到瞭望台了?我觉得很奇怪。我也加入了桌旁的人群。丹尼还在招待着客人,他是那么富于魅力,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样。
我什么都没说,过了一会儿,才在抽噎中挤出了几个字:“我犯了很多错,很大的错,在生活中,爸爸。我犯了很大的错。”
奥斯曼冰茶不再在我的喉咙里燃烧,只剩下一丝温软的余韵,仿佛我的喉咙正在适应身体发出的热量。透过左侧的窗户,我看到那片迷你沙漠一直延伸到了远方,仿佛还能看到一点绿洲。
莉拉住在一座小山丘的顶上,她丈夫乔治是个狂热的健身爱好者,还剃了个光头。乔治在那些高塔上有投资,也可能是他的父母投的吧。如今,他们住在一座俯瞰海面的豪宅里。他们有两艘船、三辆车,房屋下面的地下室里还有个游泳池。“海,”乔治总是说,“就是拿来看的,不是拿来游的。”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想一拳把他的牙都打下来。不过我总是点点头,笑着说:“嘿,现如今还有谁会在海里游泳?我是说,污染那么严重。”乔治经常锻炼,一身大块的肌肉。他和莉拉有一个孩子,大概三岁,名字我忘了。乔治和莉拉要什么有什么。
坐台女孩的名字都是这样的,珊珊、樱樱、佩佩、贝贝之类。她那饱满的嘴唇涂得鲜红,忽然间,那天真无邪的小脸就在我的胃部引起了某种反应。“坐台女孩,”我想,“可真美啊。”
晚餐的分量很小,用的却是大号的白色盘子:一片不知什么种类的肉,外加两条红红的东西,从侧面看来,我觉得应该是辣椒。
“珊珊。”
“真是件艺术品。”我说。
“你叫什么?”我问。
“别这么没礼貌。”莉拉说。
“你是他哥哥吗?你们俩看起来挺像的。”一个坐台女孩问。她们可不光是坐着,这些坐台女孩。
“他没有啊。”乔治说,“他说这是艺术品。”
奥斯曼冰茶里有兴奋剂,没过多久,所有的一切就都带上了银色光晕,浮动的光线在房间里跳着舞,象征着喜悦。我又来了一杯,一波又一波热浪开始不断穿过我的身体。
“纯艺术品。”我这么说完全是为了气莉拉。
他继续讲着他的故事,手臂一直绕在我的脖子上,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不就是想和丹尼在一起吗?
孩子在桌子另一头哭了起来。
有人递了一杯荧光蓝色的饮料给我——奥斯曼冰茶,我一口喝了下去。
“这边,宝贝。”莉拉说。她探过身子,给孩子拿了点喝的。但那孩子还是哭。
“嘿,”他对我说,“过来。”他把我拉了过去,搂住我的肩膀,“这位是马利克,你们可得把他给照顾好。”
“你听他。”乔治说。
其中一个坐台女孩把手伸到了他的大腿上。
“我听着呢。”我说。
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低沉的音乐声从几个主厅传来,映衬着他的声音。
“一整天都是。”乔治说。
“不过紧接着,向外看,你就能看到半人马座,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奇异的不一样的光线中,那种蓝色和绿色你从来都没有见过,就好像重生在了一个与这个世界稍有不同的新世界里一样。这时候你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再一样了。”
“得了吧,闭嘴。”莉拉说。
他顿了顿,等笑声消散后才用稍微低沉一些的语调继续说。
“他叫什么名字?”我说。
“当然了。”他说,“接近光速的时候人是没有意识的,都处在深度睡眠中,做着美梦。忽然间,意识就像爆炸一样击中了你,所有一切都涌入了你的脑子,你就在想,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至于我,我想的是,我花一百块应该就能在阿拉伯之夜买到这种感觉。”
不过莉拉还是继续对乔治说:“说得好像你知道,一整天都在这儿的人可是我。”
丹尼穿着宇航服,画着深色的妆容(全都是蓝色和灰色的暗调),样子非常可笑。他正和房间一侧的一小撮人谈笑。我被挤出了圈子,只能伸着脖子越过几个坐台女孩看着他的方向。
“他叫什么名字?”
我们来到了“阿拉伯之夜”,这一区最受欢迎的酒吧之一。这几层故意营造出一种破旧不堪的感觉。顾客们在阴暗的帐篷似的小房间里抽着水烟,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深色的,装饰着中东风格的复杂花纹。肚皮舞者和钢管舞者穿梭其间,伴随着充满异国情调的音乐,穿过一条条走廊。走廊内还有正骑着骆驼的探险家,他们带领着驼队,正准备朝俱乐部西侧的迷你沙漠进发。
莉拉又转向我。“家庭。”她说,“太消耗体力了。你要知道——”
夜村位于一千八百到一千九百层,是一座中东与非洲风格融合的酒店综合体。空中花园里飘浮着石果的香气,点缀着室内湖泊。迷宫般的俱乐部如蚁穴般沿高塔拾级而上,过不了多久,你就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几层了。夜村那看似无心的布局完全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就是为了给人一种自然生长、广袤庞杂的感觉。那里模仿的是旧城的红灯区。高塔里可没有什么是无心的。你总能找到虚构的元素,产生人为操纵的感觉。你可能会步履蹒跚地经过其中一家俱乐部,边走边发出惊叹,然后又偶遇店主开的亚美尼亚餐厅,而那餐厅的目标客户就是这同一批人,只有那些没有被兴奋剂或酒精给弄晕了的人才能察觉这其中的精准操控。
但我打断了她:“那是因为你生他的时候太老了。”
我啜了一口,努力压抑住咳嗽的冲动,感觉喉咙都要燃烧起来,眼珠子也要喷出来了。我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笑声。“天哪。”我说。
她看着我,好像被扇了一耳光。我低下头,满意地吃起了晚餐。
丹尼猛灌了一口饮料,脖子一仰,发出一声吼叫。他转过身,递给我一杯:“来吧,小子。这玩意儿能让你两眼放光。”他咧嘴,又摆出那标志性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她又对我说:“你也是,你有麦克斯的时候也太老了。”
“她现在挺好的,都安顿下来了:有老公,有孩子。嗯。”
现在轮到我一脸震惊的表情了。不管我如何努力控制,我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我回视着莉拉,她也看着我的眼睛。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忽然间,我们俩都嘲笑起自己来。
“喝点什么?”他问,完全没有理会我刚才说的话。
“你真该去看看丹尼的,话说。”我说。
他穿过房间,按下一个按钮,冰箱门滑开了。
“我不能去,就是不能。”
“莉拉几天前刚跟我通过话。”
我探出身子,握住她的双手:“你应该面对他的,这你知道。说该说的话。”
“我有张卡,”他说,“他们给我的卡。可以买衣服和各种东西。”
“你打算那么做吗?”
“不用,别担心。还是有人化妆的。”
“是的,我觉得是。对。”
丹尼走了出来,刮干净了胡子。他看起来更年轻了,不过深色的眼妆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个三十岁的老古董。“我应该卸妆吗?”他忽然焦虑起来。
母亲过世前散发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颜色,一种混合着橙色和灰色的颜色。她整个人都肿胀了起来,但她自有独特的方式,让我们觉得这好像只是个笑话而已。
“我也不太清楚。我是说,我也不太了解最新时尚。你可以看看时尚频道。”
“看看我,”她说,“简直就是深海里捞上来的鱼。”她张了张嘴又合上,我们都笑了。
“哦……那你们都怎么装扮?”
去城区的路上,我忽然想跟丹尼说说母亲的事,但又有种东西阻止了我。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并没有应对的能力。毕竟,他才二十来岁。他还小,我对自己说。
“我们现在已经不怎么化妆了。”我说。
不一会儿,我们一起下了单轨列车,丹尼转向我,说:“天哪,看看这地方。你们把城市怎么了?”我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垃圾上:空包装,不知道是什么的塑料玩意儿,厕纸之类的东西。而丹尼,他自然并不知道街头小贩这回事,忽然间,就有三个孩子上来把我们围在了中间。
房间的窗户宽阔,窗外的景色异常华美。两座高塔,各占一角,远处是郊区的灯火,如同千万只昆虫般闪烁。那种清透感让我惊叹不已。
“极乐水,要极乐水吗?”
他去了洗手间,留我坐在那里等。
“不是真的极乐水吧,对不对?”丹尼问。
高塔内的结构错综复杂,光是盘旋交错的走廊就有几千条,而丹尼的方向感非常让人惊叹,他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自己的那套复式公寓。进屋后,他对我说:“我得去收拾收拾,一会儿还得见识一下。”这是这么老半天来他头一次开口跟我说话。
“真的是,我发誓,兄弟。是我能搞到的最纯的了。你看,先生,看我的眼睛。”
我跟上他,两个人一同走上电梯,绕过一处景观:宽阔的大道车水马龙,上面满是地面车和独轮脚踏车;街道一侧的小摊摊主们身上都文着标志性的文身,在我们经过时他们高声叫卖着招揽顾客。我们又登上另一部电梯,以各种奇怪的角度顺着高塔盘旋而上,来到一千五百层的酒店区,他们为丹尼安排的房间就在那里。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能让瞳孔放大到那种程度的药水多了去了。”丹尼说,他很享受这种辩论。
一丝疑惑的神情从他的脸上闪过。“呃,跟我来吧。”他说。
走到大楼旁后,我转身对孩子们说:“好了,现在你们可以滚了。”
“过世了。”
“嘿,先生,这可是好东西。”其中一个小家伙说。不过他们还是离开了。我俩走上楼梯。三层楼梯,走廊那头的第四扇门。我敲了敲门。门后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次开门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金妮站在门口,一脸的失望表情。
“你母亲呢?”
“哦,是你啊,嘿。”说完,她才注意到丹尼,“天哪,马利克,他看起来可真像我们刚认识时的你。天哪,他可真漂亮。”金妮轻声补充道,就好像丹尼并不在旁边一样。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几步,又重复道:“是我,马利克。”
“我们能进去吗?”
他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向另一侧歪过头,举起双手,仿佛是在说:啊,这谁想得到呢。
她打开了门。
“是我啊,”我说,“马利克。”这几个字的平庸感让我深受打击。
“瑞克呢?”
他转过身,看着我,我忽然感觉自己不能呼吸了。他歪着脑袋,皱了皱眉,说:“有事吗?”
“那个混球儿。”
“嘿,”我轻声说,随后又加重了语气,那干涩的声音让我自己都觉得尴尬,“丹尼。”
丹尼注意到了角落里的麦克斯,说:“哈喽,小可爱。”麦克斯咧嘴笑了,露出小小的牙齿,一大团口水顺着他的小嘴流了下来,和下巴与胸口之间的那串口水连接在了一起。
他走向电梯,另一个人则转身折返回去。
“我马上就要从这儿搬走了。”金妮边说边捋了捋她那软趴趴的灰发,结果头发又落在了脑门儿上。又是一个世界与她的欲望作对的例证。
丹尼笑着点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就像个小男孩。“好啊。”他说。
“你能待这么久我已经觉得很神奇了。”说着,我看了看丹尼和麦克斯,他们正在玩玩具,那玩具悬停在半空中,但只要你一伸手去抓玩具就会躲开。两个人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
“那我们一会儿见,丹尼。”另一个人说。
金妮看了看那边,又说:“真是神了。”
我转过头,忽然发现丹尼就在那边,和另一名船员在一起,两个人正要从我身旁经过。这对我真是一次物理层面的打击:他看起来还是刚刚二十多岁的样子,浅色的头发短短的、毛刺刺的,双眼之间的距离还是有点太近,破坏了他那本该俊美的容貌。这对我又是一次打击:他看上去就是我曾经的样子。
“我在想,要不要回去做个音乐家。”我说。
右侧,打开的窗外已是傍晚。另一座高大的塔楼耸立在对侧,塔楼的窗户在宽厚的墙体上显得那么渺小。我竭力想看清窗内的人形,但只看到一些闪动的影子,可能是我眼睛的幻觉吧。
“哦,是吗?”
我注意到舰长走了出来,军官们环绕在他四周,正用安静、恭敬的语气说着话。
“没有,并不是。”
一阵背景音响起,是由凯旋曲似的铜管乐与鼓点声组成的声景。
金妮从丹尼和麦克斯身上收回视线,看了看我:“天哪,马利克,你要是真想玩音乐那也没什么。可你这一辈子一直都这么不上不下的。你根本没有认真尝试过音乐,你总是抓着它不放,只是为了不再去尝试任何东西。”
8月30日,我来到了麦克阿瑟高塔:游行已经结束,讲话也已结束;还有奖牌、简介、全息影像,所有的一切。我看到他站在台上,和其他人一起。他们都穿着制服,但我在很靠后的地方,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此刻,我正坐在会议中心的出口处,那些身着制服的人来回走动,进行着正式的社交。也许我应该进去找找他?不过还是算了,我就这么待着吧。其实我打心眼里也不想见他。我想离开,眼神也飘向了走廊那头的电梯口,但不知为何,我还是留了下来。怎么说这也是件大事,上太空了。政府对丹尼可是重视得很,对整个机组也重视得很,这我很清楚。
“一直都没有机会,你得够幸运才行。”
“新闻上已经铺天盖地了。”我说,但她已经挂断了电话。
“你从来都没准备好,从来都不够好,从来都不想在上面花费精力。”
莉拉身后传来一阵哭声,肯定是她的宝宝。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从来都没记住过。莉拉从电话前回过头看了一眼,又转回身:“你看,马利克,我得挂了。”
“天哪,金妮,你根本不懂这有多难。”
“她其实还想再坚持坚持的,对不对?至少再一年,就一年。但她没坚持住。”
她探过身来握住我的手,看着我,一言不发。
“哦,反正那个‘有人’不能是我。还有,马利克,你去露个脸又有什么好处?啊?”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会尽力常来的。”
“总得有人去接他吧。”
“你不会的,你也知道自己不会的。”
莉拉用手把头发向后梳了梳,不过头发立刻又弹回到之前那完美的形态:“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去告诉他,跟他说我不想见他。”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站在那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一个是我人生唯一的真爱,另一个是我那一头金色薄发的儿子,他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丹尼的大腿上。金妮的手真软和。
“我觉得她挺快乐的。我觉得经过这一切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幸福。”
丹尼又要飞向半人马座了。离开前那天,我又来到他的公寓,坐台女孩晶晶正在屋里闲晃。她上身没穿衣服,裙子短到能看到里面的短裤。“那件上衣哪儿去了?”她并没有特别问谁。
“天哪,马利克,你这人内心戏怎么总是那么多?这是种病。”
丹尼还在浴室,我能听到喷头的水声应和着海洋声景柔和的声调。那声景是精心设计的,据说可以有助于放松,却总是让人上火。放松型的声景总让我想砸点什么。
“你觉得妈妈最后那几年快乐吗?”
“啊,找到了。”说着,晶晶从沙发下拽出一件上衣,穿到身上,然后摸了摸肚子,一脸好奇地低下头看了看。
“我不想跟他扯上一丝关系。”莉拉咬紧牙关(我们俩都从妈妈那里继承了这一点),抱起胳膊,强调道。
哦,不,又来,我想。
“是哦。”
晶晶看了看我,笑了笑,拿起她的包,朝门口走去。
“我不想见丹尼。”
“嘿,晶晶?”
“哦。”
她转过身。
“我睡不着。”她说。
“你……”我的声音和自信心一起低落了下去。
电话响了。我按下按钮,我的姐姐莉拉出现在屏幕上。她其实不怎么喜欢我,不过我们还是经常联系。即使已经是这个时间了,她也还保持着精致的发型,就像戴着一顶金色头盔。没有一根头发偏离应该的位置。
“有事吗?”
今夜,不知为何,我有些躁动,甚至是不安。今天是8月28日。
“呃,没事。”
那天傍晚晚些时候,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单元房,那里距离环绕高塔的那些面积巨大的住宅跟公寓很远。郊区就像一片海洋,包围着一座岛屿,一直延伸到城里。那就是一片无差别的空间,每个部分都可以与另一部分互换。如果从飞船上看,你看到的就是一片无限重复的建筑和街道纹样。我就喜欢这样。你会迷失其中,隐匿其中,感觉非常安全。这可以让我安静地写我的音乐,远离这个世界的种种要求:伴侣、子女、工作,及其他的。不过,我写得也不多。我的创造力已经枯竭,都耗在了那些为塔楼设计的声景上。我的原创性被那些玩意儿给榨干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想看我还有什么要说的,看到我没有什么表示,她才转身离去。
“有空还是来看看麦克斯吧,”她忽然开口道,语气中满怀期望,“他需要父亲。这你该最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丹尼走了进来,他用毛巾擦干头发。“你能把那见鬼的海水声关掉吗?”他说,“太烦人了。”
又一架飞船从头顶飞过,不知道是去哪里的。肯定是去高塔那边。
我笑了笑,走到控制面板前关掉了声景。
“你回来到底要干什么?”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厉,“是为了干我吗?”
他把毛巾扔到地上,坐下来,抬了抬眉毛,好像是在说,啊,可以的嘛。
“嗯。”我“哼”了一声,像钳子一样紧咬着牙关,并没有停下脚步。
于是我单刀直入:“怎么,你就要走了吗,就这样走了?”
我出了门,上了平台,不过金妮也跟了出来。“我爱他。”她说,“他对我也很好,比你对我最好的时候还要好。”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的神色:“别这样。”
“哦,嘿。”说着,瑞克走到金妮身旁,亲了她一下,又来到麦克斯旁边,揉了揉他那细软的金发。
他站了起来,穿过房间来到窗边,看着对侧的高塔。“这地方可真怪啊。”他说。
“我说了不凑巧的。”金妮对我说,“唉,好吧。这位是瑞克。瑞克,这位是马利克。”
我看着他,他看上去是那么弱小,那么年轻,那么格格不入。我知道,是时候让他走了。我知道他是谁,他是丹尼,是我的父亲。
门上传来拧钥匙的声音,一个健壮的大个子走了进来,他的身材非常壮硕,双腿仿佛都要支撑不住了。大个子穿着宽松的卡其色工装短裤,晒得黝黑的上半身套着一件蓝色背心。
“我是来告别的。”我说。
“那我该怎么做?”我伸手碰了碰麦克斯的胳膊,但他感觉到了我的紧张,一把抽回了手。他一直皱着眉头,就好像我是个冒牌货一样。
“好吧。”他依旧看着远处那庞大的建筑,几千层的结构,完整的社会生态系统,甚至就是一个个完整的世界。再远处是郊区:挤满了那些没有达到自身目标、只能一辈子不上不下的人。他们那寂静的绝望让人窒息。更远处,郊区之外,是毁灭后的城市留下的斑斑点点,那已经死去的万物之心。那里曾经灯火闪耀,人声鼎沸,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就此脱离轨道,我们还没有注意到,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处于一个新的世界,如此的奇特,如此的难以忍受。我就这样离开了他,留他在那里看着我们生活的地方。他看起来本该比我要老,但现在都能当我的儿子了。第二天,他就走了,回到属于他的那些星星。又过了几天,我坐在家里的椅子上,让莫扎特的《安魂曲》包围着我,充满我的身体。主啊,赐他们永恒的安息,唱诗班唱道,让永恒的光照耀在他们身上。我知道该给莉拉打电话了。毕竟,她还是我的姐姐。
“我知道日期,马利克,但我不在乎。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金妮说,“你也应该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事,偶尔也想想麦克斯。”
金妮打开门,说:“哦,是你啊。”
其实我什么都没带,于是我转移了话题。“丹尼就快回来了,你也知道。”我说,“很快了。就8月30日。”
我耸耸肩,好像在说:“嗯,你说得没错。”
“那你给他带了啥?”
“进来。进来。”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旁:“嘿,小麦。”我是不是该伸手过去?我不太清楚。与小孩子相处真是太难了:他们都是些奇怪生物。他看着我,而我在担心他随时可能号啕大哭。不过此刻,他只是皱了皱眉。
屋里还是乱七八糟的,不过我不在乎。麦克斯坐在一把高椅上,来回挥动着手臂。我有些尴尬地站在金妮对面,看着她收拾地上散落的衣物。每次都是我来了她才开始收拾。
“嘿,小麦。”我说,我那一岁大的儿子抬起头看了看我,他的脸颊红扑扑的,圆圆的小脸上长着斑,小嘴微张,一溜口水从他的小嘴一路流到了胸口。
“他走了。”我说。
“他都不知道你是谁。”金妮边说边捡起居室地板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袜子、毛绒玩具鸟、几封拆过的信,信纸都还装在里面。每次我一来她就开始收拾。麦克斯正在墙角边一个盛着水的水桶旁玩儿。一股腐烂的气息从厨房容器那边飘了过来。
“我知道。”
门打开了,我走了进去。房间很小:只有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兼厨房,还有一间洗手间兼浴室。
我看着麦克斯,他不再挥手,只是一脸好奇地打量着我。我走向他,抱起他,把他放在我的大腿上。他看着我,面无表情,我真怕他会哭。
“我给麦克斯带了点东西。”
“嘿,麦克斯。”我轻声说,又转向金妮,希望自己表现得足够自然,希望宝宝不会觉得不舒服,“莉拉……她真该和丹尼聊聊。”
“你看,你来得不凑巧。”
“是吗,她应该吗?我觉得丹尼人很好,很漂亮。”她的眼中闪烁着恶作剧似的光。
“嘿,金妮。”
“你猜不到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都不知道提前打个电话吗?”半开的门后,我看到了金妮的半张脸,那平直而缺乏色彩的头发垂在额前,她还是平常那副倦怠的样子,就好像这个世界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每多做一件事都要额外付出一番努力。
“什么?”
门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等了一会儿,注意到自己的手上似乎有了皱纹。我才二十八岁,但是已经开始变老了。
“丹尼约会的一个坐台女孩——我觉得她怀孕了。”
我进入楼梯间,上楼。三层楼梯,走廊那头的第四扇门,我敲响了它。
“不会吧!”
城里用的还是楼梯,到处都是四、五、六层高的建筑。所有新的、重要的东西都在外边的那些高塔里。在那些小岛一样的郊区商业中心,一切都是干净整洁的,每个人的牙齿都洁白闪亮,商店里的姑娘们时刻都在提醒着你年轻时的梦想。
“我也不知道,我有可能是错的。我差点儿就问她了,不过这……很尴尬啊。”
我到了,在一栋老旧的黄褐色五层公寓楼下。大楼的每扇窗户上都安着护栏,外面的人别想进去,里面的人也别想跳下来,这很公平。
金妮摇了摇头:“他真是死性不改,对不对?”
“嘿,先生,过来。”
“他没有。”我说,“他并没有伤害……”我没说下去。
我摇摇头,紧盯着斑驳的路面。没有必要招惹他们。
麦克斯又哭了起来,边哭边朝金妮的方向伸出了手。金妮笑了。她从我手中接过麦克斯,感到安全的麦克斯扭过头,对我皱了皱眉。我会慢慢习惯这种皱眉的。
“嘿,先生,极乐水,极乐水要吗?”
“别紧张。”金妮说,“他跟谁都那样。”
一个男孩子叫道。这里到处都是男孩子。
“嘿。”我说,“要不要听听我新作的曲?”
“嘿,先生,嘿!”
“好啊。”她说。
一艘飞船从头顶的天空中划过,是某个富人要去什么地方见另一个富人了吧。他们才不屑于陆地交通——还是像打水漂的石头一样从城市上方跃过来得方便。飞船暗红色的喷射口给整幅画面带上了一丝暖意。
“我从莫扎特那里得来的灵感,《安魂曲》那种。”
金妮和我搬到这儿时只是为了临时凑合一下,我们本打算几个月后就搬到更靠外一些的地方去,至少得有个能让麦克斯玩耍的公园,有能够互帮互助的邻居,有独立的起居室和厨房。后来我搬了出来,但金妮没有搬。所以,我时不时地还得回到这个老街区,穿过内城狭窄的街区那迷蒙的细雨,尽量只看眼前的路面,以防万一看到什么这里正在发生的事。
我走到房间角落那台旧电脑前——那是我以前的电脑——开机,抚摩那陈旧的键盘,充满爱意。
我下了单轨列车,穿过街道。街道上散落着空烟盒与旧海报的碎屑,都是从两侧灰黄斑驳的墙壁上撕下来的。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尿液的气息,风也只能让这气味消散一小会儿。我这就算到城里了。
不一会儿,音乐声响起,低沉的歌声和高昂的弦乐声充满了整个房间。节奏一点也不复杂,只有电子噪声切入切出——我想保持那种古典的感觉。金妮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麦克斯坐在金妮的腿上,音乐在室内飘荡,包裹我们。我闭上眼睛,听人声起,歌唱那往日的旧时光。
朱里克·戴维森既写小说,也写散文和剧本,他的作品曾入围、获得过不少奖项。戴维森的选集《遗忘之书图书馆》于2010年由PS出版社出版。他的小说《展开的天空》出版于2014年初。剧本《测不准原理》(与本·切塞尔合作)正在由莱拉普斯影业开发。本文《圣主在上》于2007年首发于《奥瑞丽斯杂志》。
【注释】
王小亮/译
[1] 莫扎特《安魂曲》的歌词。大意为:“主啊,赐他们永恒的安息,让永恒的光照耀在他们身上。”
朱里克·戴维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