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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信

大概一秒钟之后我才辨认出这个声音:“卡姆拉?怎么回事?你妈妈还好吗?”

“格雷格,”那人悄声道,“是格雷格吗?”

“他们很好。大家都睡着了。”

几小时以后,电话铃声在我家响起。我花了片刻时间定了定神,床边的闹钟显示当前时间是凌晨三点五分。“喂?”我对着电话咕哝道。我早就知道不应该在开幕活动上喝下第五瓶威士忌。我的嘴巴舔起来就像是塞伦盖蒂平原,到处纵横着狮子的爪印。

“你也应该睡了的。为啥你要在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我问道,忘了自己是在跟一个孩子说话。卡姆拉的一些表达方式很容易让人忘记这一点。

苏尼尔叹了口气。卡姆拉简直兴高采烈,她太开心了。我的心也因她的笑容而温暖起来。

“我已经在网上被曝光了。听着,你能来接我吗?这个故事就要穿帮了。推特和油管上已经到处都是了,几小时以后就会登上本地的早间新闻。该死的迈尔斯。我们告诉过他们这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我把卡姆拉勾在髋部,成年人的这块骨骼似乎是特别定制出来的,就是为了能把小孩的屁股放在上面:“让我们把它称作是报酬吧,因为她对我的展览提了一些相当巧妙的问题。”

“什么?告诉谁?卡姆拉,发生了什么?”

“你不该纵容她,”苏尼尔说,“你会宠坏她的。”

塞西莉亚在我身边醒了过来。她打开了床头灯。谁啊?她用口型问。我用嘴唇无声比画道:卡姆拉。

“别哭,”我告诉她,“这只是一枚古老的贝壳。当然,你可以拿走它。”

“说来话长。”卡姆拉说道,“拜托,你能来接我吗?你需要知道这个故事,我也要把它告诉一位成年人,这个人不能是我的监护人。”

卡姆拉脸上的沮丧之情简直令铁石心肠的人都要为之落泪。很显然,她甚至从未想过我有可能不让她拿走这枚贝壳。她的眼中开始泛起泪花。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听上去确实心烦意乱:“好吧,我马上过去。”

“卡姆拉,”苏尼尔训斥道,“这是格雷格展览内容的一部分。这东西得放在这儿,得放在他这里。”

卡姆拉把地址报给我,而后我挂断电话,告诉塞西莉亚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我怀里往后仰,以便能更好地看着我。“你不知道,”她说,“我要把它保护得好好的。它再也不会脱离我的视线了。”

“你只需要让巴蓓特和苏尼尔知道她正为某些事感到困扰就行了,”塞西莉亚说,“也许这就是DGS病症的另一种表现。”

“什么?这个很稀有还是怎么着?”我问她。

“等卡姆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我会和他们谈谈的,”我说道,“我向她保证过要先听她倾诉。”

“我一直在到处找这个!”她告诉我。

“你确定这么做是明智的?她是个小孩,格雷格。也许她就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完美得跟她自个儿似的。可恶。

给我们的孩子喂奶导致塞西莉亚的胸部向胸腔低垂,她的臀部从尼龙质地的睡衣中挺翘出来。她的眼中还充满睡意,发丝也凌乱不堪。她是如此美丽,我现在立刻就想按倒她。不过眼下还有个惊魂未定的孩子等着跟我倾诉。我和塞西莉亚吻别,并保证一旦了解到什么情况立马就给她打电话。

“太完美了!”说着,卡姆拉紧紧地抱着我。

我把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卡姆拉正在屋外等着我。夜间的空气有点冷,她那茕茕孑立、瑟瑟发抖的单薄身影就靠在前门上。她想从副驾驶这边上车,不过我示意她转到我这边来。“我们要先给你爸妈留个字条,”我告诉她,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套应对方案,“我们就在车里坐下聊聊。”

“是的,我知道。你找到了什么,小家伙?”我问卡姆拉。她摊开手掌给我看。那是一枚贝壳。我摇摇头。“真的假的?我不记得在里面放过这种东西。有些人工制品是‘空白’的,不会触发任何故事内容。我挖到它的地方在几个世纪以前曾是一片汪洋。”

“我们可以留个字条,”她回复道,“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离开足够长的时间,这样你才能听完整个故事。我现在不能把苏尼尔和巴蓓特派去当援兵。”

“我很抱歉,”苏尼尔说,“她脑袋里一有什么想法就……”

我从来没有听过她对父母直呼其名,巴蓓特和苏尼尔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她的面容衬在那颗怪模怪样跟成年人似的大脑袋上,看起来冷静而决绝。我发现自己默许了她的要求。我把字条从前门底下塞了进去,上面给巴蓓特和苏尼尔留了消息,说卡姆拉和我在一起,一切安好。我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他们,尽管我确信巴蓓特已经有我的号码了。

她没有理睬,长得像朵大头蘑菇似的身躯全速撞进我的怀中,用整个身体给了我一个拥抱。“原来是你!”她说,“原来是你!”她把什么东西攥在一只脏得结出土痂的拳头里。《艺术(无远)/弗届》的那伙计见着卡姆拉的时候都惊呆了。不过他控制住了自己,重新挂上一副笑脸,示意他的女摄影师拍张照。

卡姆拉上了车,轻轻地关上门。我们驱车驶离。我一直在打量她,不过有那么几分钟,她什么也没有说。当我正要问她什么事情如此要紧,以至于她要搞这么一出花样的时候,她开口道:“你的那套装置里蕴藏着某种古老的活力,格雷格,真是令人陶醉。我的本体——我是说,我有个同伴特别关心身份认同的政治萌芽是如何被20世纪和21世纪的艺术家们表达出来的,以及这种表达如何成了当今物种歧视主义的鼻祖。”

当我和采访者谈话的时候,卡姆拉冲我跑过来,苏尼尔追在她身后,喊着:“卡姆拉,别捣乱!”

“你读过你妈妈的理论著作吗?”

卡姆拉感激地瞥了我一眼。我给了她一把小铲子,带她在展会上转了一圈。她挖出一件又一件人工制品,在电子显示器上观看与之对应的故事内容,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不亦乐乎地跟她谈论我的设计,以至于忘了她才多大年纪。她似乎真的很感兴趣。其他人来这儿大多是因为和我有交情,或是觉得很酷,因为能跟别人吹嘘说你上周参加了一场艺术开幕活动。美术馆的主人不得不亲自来把我拖走,以便让《艺术(无远)/弗届》的人对我进行采访。我对卡姆拉咧嘴一笑,留她在那儿继续开心地刨土。

“没有,”她答道,这句话中饱含着苦涩,“我只是个怪胎。你的孩子快三岁了,对吧?”

我表示:“事实上,没关系的。我正希望大家能这么做。”

“是啊。”

“卡姆拉,你不可以碰这种艺术。”苏尼尔说道。

“一眨眼的工夫,十年光阴就会过去,他的身体会进入青春期。他会开始勃起,产生性欲。”

“这看起来好酷,”她告诉我,眼睛环顾着四周,“我们该怎么做?”她蹲下来,开始用手淘筛泥土。

“我眼下还不想考虑这些,”我说道,“我还在为他是不是真的拉臭臭了而手忙脚乱。卡姆拉,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情吗?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呃,嘿。”我说道。好吧,我稍稍撒了点谎。我其实还是不太懂得该如何跟小孩子搭话。

“十年后,我的身体仍会是这副七岁孩子的样子。”

我俯下身子,和看起来只有六岁大的小家伙握了握手。

“你没法儿知道十年后会怎样,还没有哪个罹患DGS的孩子年龄超过二十岁。”

卡姆拉急匆匆跑在她爸爸前面,一直跑到我跟前。她的脑袋颤悠悠地晃动着,仿佛那段脖子是明胶做成的。她伸出手来。“嘿,格雷格,”她开口道,“好久不见。”在她身后,苏尼尔对我报以腼腆的微笑。

“我知道。我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比他们年长几个星期。”

我在美术馆里主持全局,塞西莉亚在我上方的后台通道里四处奔波,对所有设备接口做最后一遍检测,这时苏尼尔走了进来。他带来了卡姆拉。她不再让我心怀警惕,她终究只是个孩子。我看着她长大,从她身上汲取经验,从而了解了拉斯的成长岁月会是什么样子。在某种程度上,她就是拉斯的前车之鉴。

还有一件事情她不可能知道。

碰巧,我在东部边缘做一个活动开幕式的时候,巴蓓特和苏尼尔就在城里。我把那场活动命名为“发掘”。正是拉斯在蚁丘上的恶作剧给了我灵感。我用卡车拉了差不多半吨泥土,它们都是当地一个考古发掘现场留下的。我希望能直接从墨西哥弄来这些,但我无法出具从事相关活动的资质许可。我在泥土中埋进各种各样的当代历史文物,研究人员满怀热情地探寻着当地原住民的标志性历史,却把这些东西丢到了一边:一只胶皮靴,它曾属于一位来自恰帕斯[4]的玛雅萨帕塔主义者[5];一个大塑料壶,曾用于盛放漂白剂,不过已经被改装成一个给小孩子装水用的水桶;一块手工编织的毯子残片,上面沾着棕色的污点。参加展览的人会拿到基本的挖掘工具,每当他们从土里刨出来点什么东西,都会在顶部监控装置上触发与这件人工制品有关的一段故事内容。苏尼尔来到了开幕活动现场,巴蓓特则决定待在亲戚家里打个盹儿。她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总是昏昏欲睡。

“不过我们都已经过了正常孩子的青春期的成长阶段。”

巴蓓特摇摇头。她已经把自己的焦糖奶油蛋白酥全都吃完了,还把我的胡萝卜蛋糕分走了一半。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差点儿闯了红灯。我奋力踩住刹车,车身抖动着停了下来:“什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现在才十岁,就算跟同龄人相比显得早熟,没错,但也才十岁而已。”

“你有没有查清楚在你们领养她之前,她是从哪儿来的?”

“开进去。”她指着附近一家杂货店的停车场,“再过三小时这里就不营业了。”

“是的,我知道。太成熟了,不像一个十岁小孩说出来的话。可能寄人篱下的生活令她不得不快速成长起来。”

我把车开进去停好,让引擎继续运转,这样我们可以稍稍在车里取暖。“如果警察路过看到我们,”我说道,“我可能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们会以为我是什么堕落的印第安变态狂,对年幼的小女孩心怀不轨。”

“她说她的手眼协调能力糟透了?那听上去也太……”

我不该用这种方式跟一个十岁的孩子聊天儿。卡姆拉总会令我忽略了这些。都怪那颗夸张的脑袋,还有那些夸张的言论。

“她和我还有苏尼尔都相处得很好,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可以跟她谈论任何事情。不过她对同龄的孩子很失望。她想把所有复杂精巧的游戏都玩一遍,但有些同龄的孩子玩不明白。于是她就生气了。前几天,她从一个朋友那里跺着脚跑回家,径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那儿照镜子,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一直往下淌。‘我特讨厌当个小孩子,’她对我说,‘其他小孩都很笨,我的手眼协调能力也糟透了。’”

“罹患DGS的人确实会受到虐待,”她告诉我,“这方面倒是和真正意义上的孩子同病相怜。”

塞西莉亚今天正在给某个单位提供技术援助,周末特惠价。我妈正在照看我们的儿子拉斯,小家伙两岁半了。他在后花园里发现了一处蚁丘,昨天我们注意到他从蚁丘中捞起蚂蚁就往自己嘴里放。蚂蚁在他舌尖抓挠的那种瘙痒感逗得他咯咯发笑,在蚂蚁四散逃窜的时候,他就一口咬下去,嘎嘣脆。他嘴里塞满了蚁丘上的泥巴,甚至也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蚂蚁叮咬了。直到我和塞西莉亚盘问了他,他才痛得号啕起来,哭了足足半小时,谁也哄不好。我把他称作是我家举止诡异的小怪物。对我和塞西莉亚而言,他的到来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也不想要孩子,态度比我还坚决,不过当我们发现她怀孕了的时候,我们俩都变得……好奇起来,我猜。好奇这种独特的生活大冒险会是什么样的;好奇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这个棕色皮肤的小不点会如何改变这个迫切需要变革的世界。我们为彼此壮胆,把他生了下来,而后我们就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样子。婴儿不会改变其他任何人的世界,只不过我们的世界立马就被改变了。我俩都已完全体会到了睡眠被剥夺的真实含义。那天早上他便秘得厉害,拉屎的时候一用力就痛到哭叫不已,我惊慌失措地叫来了巴蓓特。这足以证明拉撒真的重要,尤其当你需要为一个弱小无助、屁本事没有的小生命负责的时候。当我把覆盆子吹到他肚腹上的时候,拉斯只能毫无办法地咯咯乱笑。在他脖子上有块地方,就在他耳朵下面的位置,闻起来有股甜香,即使他别的地方都臭烘烘的时候也是这样。他是一个完美的样本,各项指标都十分均衡。我问巴蓓特,她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新问题令她感到困扰,如果没有发育迟缓的毛病的话。

“你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孩子!”

“好的,来点焦糖蛋白酥吧。我想让它做得甜一些,甜到齁掉牙。”

她瞪了我一眼,而后露出悲伤的神情。她说:“苏尼尔和巴蓓特不得不很快就搬家。对我来说,保持这种伪装太难了。我已经尽量设法在学校里和邻居装腔拿调,再这么住下去的话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我开口道:“我想来些甜点,你想要点什么吗?”

我的眼睛充分适应了车里的黑暗,因而能够看到她的眼泪默默从双颊淌下。我想把她拥进怀中,给她安慰,但我担心如果警察碰巧过来看到这一幕的话该怎么办。况且,我心里泛起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我意识到:曾经和你相谈甚欢的那个人竟然像疯帽子[6]一样癫狂。“我要带你回家。”我低声道,开始转动钥匙给发动机点火。

“卡姆拉看起来很健康,”巴蓓特告诉我,“不论如何,在生理上是健康的。我担心的是她的情绪状态。”

“拜托!”她用手按住我的手腕,“格雷格,求求你听我说完。我会长话短说。我只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说服你。”

文献中将这种病称作DGS,即“发育迟缓综合症”。这种病的学名叫作“迪亚兹综合症”,是以第一位确诊此病的医生名字命名的。有数以千计的孩子和卡姆拉的情况一个样。这是一种全新的紊乱性疾病。研究者们尚未明确其发病原因,也不知道有此症状的患儿身体是否能够发育到完全成年的状态。然而,他们的脑部发育远远超过身体发育,所有DGS筛查结果呈阳性的孩子都聪明得吓人。

我把手从车钥匙上拿开。“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说道,“不管情况究竟如何,你的父母都是爱你的。你能处理好的。”

巴蓓特回家探亲了。她已经戒掉了香烟,而且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要是再过两个月的话,航空公司就会拒绝向她提供旅行服务,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为止。“卡姆拉那些症状,”巴蓓特说道,“全都符合DGS的病状表现。”

她向后倚靠在副驾驶那侧的车门上,蜷起膝盖抱在胸前,缩成可怜兮兮的一团小球:“好吧。那在你开口打断我之前,让我先把一切都交代明白,好吗?”

“不,一旦我们停止生长,每个人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她的头部已经发育完全了,尽管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尚未长成。我觉得这事值得重视起来。你要来点薯条吗?”

“好吧。”

“那听起来挺危险的。”我说道。

“他们从我们的本体上提取细胞培育出我们,我们与本体的数量关系是十比一。他们用一种病毒注射技术在我们的DNA链上加了一条超长的单链尾巴。你们正是需要增长这种染色体末端端粒来延缓衰老进程。”

“她已经有一整副成年人的恒齿了,”我们坐在位于丘吉尔广场的一家咖啡店里时,巴蓓特对我说道,“而且所有的颅骨骨缝均已融合。”

这种科学术语能从一个孩子口中流利地蹦出来,这本应是件挺滑稽的事。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她的表现不像是在复述死记硬背下来的东西。

卡姆拉从未摆脱对沙滩和贝壳的痴迷。在她九岁的时候,她所收集的名为《东部海滨软体动物》《海洋贝类:大自然的奇迹》之类的参考书已经够开一座图书馆了。她依然长得很慢,到了十岁的时候,人们还是会误以为她才六岁。苏尼尔和巴蓓特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送她去做检查。

“每批产出的十个胚细胞中平均能有四个成活下来。他们把这些胚细胞植入供体的子宫中,其中三分之二的胚细胞能成功着床。他们大多能够足月分娩,当然也有不得不做剖腹产的情况。我们的巨型颅骨给我们的生母增加了太多风险。我们通常也要长到四岁以后才有能力把自己的脑袋抬起来,并且这需要大量物理治疗的辅助配合。他们确实对我们很好:给了我们最好的教育,还让我们从一开始就充分了解情况、了解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些什么。”

我能听到别的电话打进来时线路中出现的提示音,可能是塞西莉亚的电话。我草草安慰了巴蓓特几句,就匆匆挂断了她的电话。

“这是?”我低声道,害怕听到答案。

又一件为人父母才会做的事?跟任何人讨论自家孩子的排泄物都变得稀松平常,只要那人愿意安安静静地坐上五分钟。我俩在艺术院校里一起上学的时候,巴蓓特口中谈论的曾是千兆字节、柯南伯格[3]和后人文主义精神。

“等等。你说过会先听我说完再插话的。”她继续讲她的故事,“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退出,只要我们想这么做。我们的社会可能会让你感到很另类,不过我们有自己的道德规范。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不想继续这段旅程的人都可以选择接受外科手术,将一些身体上的变化纠正过来。手术会让骨骼和肌肉延展拉长,并且他们会正常地进入青春期,之后像普通人一样变老。他们永远没法儿达到正常成年人的身高,而且在容貌上总会显得有些奇怪,但情况也可能并不会那么糟糕。

巴蓓特说道:“就是这种给孩子们的蛋白质饮料,让她的尿液变成了亮黄色。”

“不过我们中有些人对这个主意兴奋不已,好一个疯狂的、美妙的想法,所以我们决定将它实施到底。他们一直等待着,直到我们十三岁才让我们确认了自己的选择。在许多文明中,十三岁都曾被视为成年,可以开始像个成年人那样独当一面地做决定。”

塞西莉亚和我准备一起去给她买块新主板,接下来我们打算带着铺盖和枕头去铁路广场外的废旧火车,跟兔子似的蜷身睡在那里,直到我们俩都被吓到尖声惊叫为止。也许她会在衣服里头穿上白色长袜。棕色的肉体在长袜顶端与内衣下摆之间裸露着,那风景总是令我蚀骨销魂。

“你才十岁,卡姆拉。”

“他们说卡姆拉好得很,”巴蓓特告诉我,“我们只需在她的饮食中多增加些蛋白质。”

“我二十三了,尽管我的身体要再过五十年才会开始分泌成年人的性激素,要到百岁出头才能达到完全发育的水平。我可以盼望着——”

塞西莉亚在几分钟之内就能将一部计算机网络大致组装起来。我们彼此之间沟通交流的时候一直都在用极客们的黑话。在公共场合,我俩周围的人总是会陷入沉默,因为他们听不懂我俩究竟在说些什么。

“你这是狂想症。”我低声道。

“看了。他们正在进行一些检查。”

“我来自你的未来世界。”她说。老天爷!这孩子山寨电影看多了吧。“他们想把我们送到这里,作为成年人穿越回去,不过你猜得到传送的花费得多少吗?保险呢?在我那个世界里也很难拿到艺术津贴。所以,美术馆不得不缩减我们的返程预算。”

“你们带她去看医生了吗?”

“美术馆?”

“不,是在生理方面。我们算了算她大概八岁了,但她的身量并不比一个五岁的孩子大多少。”

“国家美术馆。嘘,让我说。他们的替代方案就是派些身材瘦小的无名小卒。派遣我们这些本体的克隆体,并将他们的个性人格叠加于我们本身的人格之上。他们把不是孩子的孩子送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她,比如,在情绪方面还不成熟?”抑或是智力方面?我寻思着。

我发动汽车。我现在要立马就带她回家。她需要帮助:接受治疗,或是别的什么。天边已经渐渐泛起了鱼肚白。这次她没有试图阻止我。

“我们让学校联系了他的父母。但卡姆拉不仅仅是没有朋友的问题,她对布兰德利湾的痴迷正把我们的生活拖向地狱。而且她不会长大。”

她闷闷不乐地继续道:“不可思议的是,尽管这副身体对成年人的性爱不感兴趣,但我记得那是什么感觉,记得自己很享受这种事。那些是我从本体那里植入进来的记忆。”

我把笑意憋了回去。这并不好笑。可怜的孩子。“你们怎么处理了?”我问。

当前车速正游走在超速边缘,因为我想将卡姆拉赶紧送回到她父母身边。我让自己稍稍放慢一些。

“不见得。前不久,班上那个喜欢欺凌弱小的家伙还叫她鱼漂宝宝,嘲讽她脑袋动起来的样子。”

“我们这些在极保守或极贫穷的地方生活的人正处于困难时期。我们通过邮件、电话和他们保持联系,我们自己也有封闭的线上社交群组,不过我们之中并非人人都懂计算机技术。比如我们一直不知道凯米身边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当中有些人从未被领养,不得不流浪街头自食其力。因为年纪总也不够大,所以得不到成年人应该享有的自由权益。很多人都不知所踪。这个该死的项目最好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多。”

“因为她在为搬家的事情闹脾气?我确信她会回心转意的。她正在学校里结交朋友,不是吗?”

我决定让她继续说下去:“什么项目,卡姆拉?”

“我很担心卡姆拉。”

“假装不具备成年人的头脑简直太难了!你知道当我们这头脑都已拿到博士学位,却要交五年级水准的家庭作业,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吗?我们设想过自己身上的人格会崩溃一个,不过我们希望这一刻能来得迟一些,推迟到我们的年纪能满足你们这个世界的法定成年标准。”

“还在。抱歉,跑了个神儿。”

我们驶过一个报箱,透过报箱的塑料窗口,我看见了报纸上的标题:圆脑袋男孩声称“我来自未来”。哈。又是一家见多识广的新闻机构。

“格雷格,”巴蓓特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你还在吗?”

哦,天哪!他们都给人这种错觉,所有这些罹患DGS的孩子。有那么半秒钟,我跟疯了似的想知道苏尼尔和巴蓓特会不会把卡姆拉送回收养中心。我心怀愧疚地感激着,拉斯,至少就我所知,是个正常人。

这是跟孩子有关的另一件事:他们一心一意。他们攥着一个想法,就像斗牛犬蹲守一个兔子洞。在你意识到之前,你的全部生命就已经在围着他们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东西团团打转了。他们本应是你在未来的保障:你知道,他们会把你的姓氏传承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指望点啥?我妈撵在我屁股后头,催着我传宗接代,不过我正在鼓捣的事就关乎着自己的百代传承,所以万分感激,敬谢不敏。那是一尊我可以指点关注并存档记录的艺术之躯。通过展览收费、授课教学和巡回演讲等活动的综合性收入,我终于可以稍稍体面地养活自己了。我想叫塞西莉亚搬进来和我一起住,但每当我要付诸行动的时候,脑海中都会回响起苏拉的话:不要孩子?好吧,那你这辈子打算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塞西莉亚想不想要孩子,我也不敢开口问她。

“人类,我们正变得愈来愈接近后人类形态,”卡姆拉说道,她也正盯着报纸标题,“世界变化得如此之快。每过五到八年,社会就会出现一轮全面的技术革新,让人很难跟上时代变化,将各个世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等你们家拉斯十来岁的时候,你可能根本不会理解他所处的世界。”

“你知道卡姆拉做了什么吗?”巴蓓特问道,把我从精虫上脑的白日梦中拉了回来。我听到吸气声和扑哧声,有人正在大口抽烟。巴蓓特在搬家的过程中又开始抽烟了。“她在沙滩上戳来戳去转悠了一阵,说我们又蠢又坏,她再也不打算和我们说话了。余下的半天里她一直闷闷不乐,当晚也不肯吃晚餐。如今她还是在闹别扭,这都几个月过去了。”

她无意中触及了孩子们令我恐惧的那个点。这就是塞西莉亚和我试图为我家儿子营造的美丽新世界?为了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我不知道该如何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

“那她喜欢吗?”我问道,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我正琢磨着自己和塞西莉亚即将到来的那场约会。我俩如今已经相处了好几个月。她身材丰满、皮肤棕褐,我要用两只手才能握住她的一只乳房。我俩半夜食色性也的时候,她腹部的温热在我指掌间丝丝传递,那感觉如同在冰冷的夜里捧了一碗热汤。

卡姆拉说道:“艺术让我们懂得如何做出改变,这使得艺术对我们而言非常宝贵。”

在电话里,巴蓓特告诉我:“到那儿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带着卡姆拉去了沉船海滩。海豹们会游到离岸边非常近的地方,你知道吗?你可以看见他们躲在海浪之中偷偷瞧你。我们以为卡姆拉会喜欢这些。”

“谢天谢地,”我跟她开玩笑道,“也许我会喜欢上你的世界。”

巴蓓特比苏尼尔先一步找到了工作。她接到了一份由艾米丽·卡尔学院提供的数字设计教学工作,地点在温哥华。那里的建筑业正蓬勃发展,所以苏尼尔随后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工作。听说了他们要搬家的消息后,卡姆拉换着花样大闹了一场又一场,因为她不愿离开这片海洋。苏尼尔指出温哥华那里也有海,不过卡姆拉依然跺着脚闹:“我想要的是这儿,是这片海。你们不明白吗?”可是苏尼尔和巴蓓特已然做出了决定,卡姆拉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全家人大包小包地打点好行李,巴蓓特后来跟我吐槽说,那是她干过的最累人的活计。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直,扣好安全带。在她刚上车的时候我就该让她这么做。如今我已为人父母,经常会有这种心都悬到嗓子眼儿的时刻。“在我的世界里,”她说,“你干的事都是要被淘汰的。”她带着点窃笑,“视频监控!我都没有见过实物,只看过迷你光束投影出的古代科技模型。我们这些DGS改造人过去都曾在这里做过人类学家,也担任过馆长。”

巴蓓特和苏尼尔开始谈论搬离圣约翰的事宜。卡姆拉即将在学校里升入新年级。她的父母希望她能在一所新学校里结交些新朋友。好吧,什么朋友都行,真的。孩子们总想戏弄卡姆拉,还辱骂她。

“等等,你当过什么?”

苏拉对这个故事仅有的回应是:“你不觉得活着的人才更重要吗?”那晚的床事棒极了。苏拉紧紧骑在我身上,将我纳入一片湿润。不过她不愿意留下来过夜,当她离开后,我蜷缩在那片濡湿的斑渍中,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那块地方。在那之后,我们又见过两三次,不过那种生命的精华已经消逝一空。

“我是一名馆长,格雷格。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的国家美术馆正举办一场大规模的回顾展,收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数万件艺术作品和历史遗存。他们派我们穿越过来找回一些被损坏的物件。修复的开销太大,倒不如将大活人给传送回去。不过他们的经费并不充裕,没钱把我们再传送回那个时代,所以,我们要按照我们的方式成长,我们当中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要通过这种方式回归。”

“或许吧。”不过她放开了原本牵着我的那只手,摆弄着自己膝头的餐巾。在接下来的晚餐中,她似乎心烦意乱。她不怎么与我的眼睛对视,尽管我们聊得相当愉快。我和她讲苏族[2]这一脉分支中活跃分子的故事,讲他们曾如何向一所大学表达抗议,因为那所大学的考古学系刨开了他们的一片祖坟。按照母系血统追溯,我也算得上是苏族一脉中的妙龄少年。当时考古系主任拒绝就此事进行复议,于是这帮家伙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摸进他曾祖母长眠的那片墓园。他们刨出了老太太的遗骸,把所有骨头整整齐齐排好,每一根都贴上小标签。他们确实为此吃了牢饭,不过那所大学也向族群长老会归还了他们祖先的遗骸。

路上来往的车辆多了起来,刹车的尖啸声多了起来,汽车的喇叭声也多了起来。“我最后到家的时候应该正好赶上早高峰,”她说道,“你的世界可不怎么招人喜欢。”

我的嗓音提了起来,盖过了餐厅里低沉私语的聊天儿声。离我们最近的那桌夫妇朝这边瞥了过来。我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的生命价值连城。我只是碰巧觉得,它并不仅仅是由我的遗传物质构成的,不是吗?”

“是啊,确实。”我们已经快到她父母那儿了。我从驾驶位这边锁死了她那侧的车门,当然,她注意到了这些,但只瞥了一眼发出响动的地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正被送上绝路。

“哦,得了吧,苏拉!”

“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还蒙在鼓里,”她告诉我说,“不过我穿越过来就是为了你,为了那个装置。”

“不,你如此轻贱自己的生命,甚至想要自我了断,这就是在犯神经。”

并且,眼下这个聪明过头的冷酷小孩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找到了我。尽管我知道这些都是在画大饼,卡姆拉跟疯帽子一样疯,但我的心脏还是雀跃不已。“我的装置将来会出现在回顾展中?”我问道。虽然这些话是从我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但我还是感到惭愧不已,惭愧这声音中饱含着的热切之情,惭愧这个小姑娘怎么就能像个童言无忌的孩子那样,用她自己的方式探入我灵魂深处,找出我在意的那个话题,让我心甘情愿地响应她。

“哈,不要孩子就是犯神经?”

她倒抽了几口气,把手捂在嘴上:“哦,格雷格!我很抱歉,我指的不是你,是那个贝壳!”

现在她的神情像是闻到了什么堕落腐烂的味道。“哦,别犯神经了。”她厉声打断。

我的心碎了一地,这短暂的、梦幻般的希望破灭了:“那个贝壳?”

“好吧,”我轻笑起来,试图就此开个玩笑,“等我明明白白确定自己百无一用是废柴、于人于己都无用之后,我估摸着自己会回到家里,把枪顶在脑袋上。”

“是的。在我所生活的文明中,物种歧视主义已经成为一个典型性概念,用以帮助我们理解成为人类这种动物究竟意味着什么。不是每一种文化或者亚文化中都有此渊源,但我们文明中的艺术世界确实受其影响。”她再次拿出老师的腔调,听起来的确像是一位冷酷的馆长,“人类不是唯一会进行艺术创作的物种。”

她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仿佛有人把一只耗子丢进了她的黄油搅拌锅里:“那,你这辈子打算怎么办呢?”

很好,熟悉的老本行。“好吧,或许是这样。园丁鸟们筑造精巧的巢穴吸引异性,鲸鱼们会为彼此唱歌。不过我们是唯一赋予艺术意义的存在:我们用艺术评论日常的现实生活。”

“我真的不明白。我家里又没皇位,也不会变成阔佬。我不打算在身后留下多少财产给别人继承。我又不是要建立一个帝国。”

借着眼角的余光,我看到她摇了摇那颗超大号脑袋:“不。我们并不总能理解艺术所传达的信息,也不可能完全明白艺术所评论的现实。谁知道一条海参会对自己所处的那片特定海域有什么想法?”

她不自在地笑了笑:“你明白我什么意思。”

一条海参?我们刚刚拐进她父母住的那条街。我很快就可以撒手不管了。可怜的巴蓓特。

“你是指我的姓氏?”

“每一枚贝壳都与众不同。”她说道。

“真的吗?”她说道,“你不关心遗产继承的问题吗?”

我脑袋一抽,立刻为其配上了“每个精子都很神圣”的调子。

当我到了一定年纪,身边的同龄朋友纷纷开始跟春天里的蛤蟆似的一窝一窝往外蹦小不点的时候——管他蛤蟆是什么时候产崽儿的——我这种心不甘情不愿不想随大流的态度就显得比较麻烦了。一次我和苏拉在外头约会,她是个姿态优雅、颈项修长的女人,长着一条如簧巧舌。我和她提到了自己不打算要孩子的事。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之前见过她为什么事皱眉头吗?

她继续道:“每一枚贝壳都是一部生命的记录,凝聚着造物者的骨血,铭刻着造物者的意志,尽管我们没有办法确切理解造物者的真意。”有时候,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在我出门的途中,我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卡姆拉正坐在巴蓓特膝头,巴蓓特那脏兮兮的黄T恤上印着一只卡姆拉手掌大小的紫色手印。卡姆拉大口地灌着葡萄汁,咕咚咕咚,在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抬头。

“所以,你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拿个……贝壳回去?”我能看到贝壳的形状从她羊毛衫的前襟口袋上鼓了出来。

等盘子一空,我就赶紧找了个借口溜走了。巴蓓特在餐桌上冲我挥手告别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很不好受。苏尼尔只有周末才有空来他们的乡间避暑别墅。他在这儿的时候,巴蓓特跟我吐槽,他把绝大部分的周末假期都拿来睡觉了。工作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以至于他没有气力陪她多聊聊天儿,或是陪卡姆拉在沙滩上玩一玩。

“很难向你解释明白,因为你不具备相关背景知识,而我也没工夫慢慢教你。我所从事的研究方向是贝壳构型。我的意思是,那是万代兰的专业特长。她就是那位馆长,我植入的就是她的记忆。跟同类相比,造出这枚贝壳的那个软体动物是个天才。这枚贝壳上有着绝无仅有的螺旋形构造,所表达的那套概念在其他同类艺术家中堪称前所未有。在它之后,其他所有贝壳都可以借鉴或照搬这种对世界的表达方式。那些都是派生艺术,但这一枚是原创作品。在我们的世界里,它下落不明。”

“哦。”她又转了回去,试图用一根削成矛尖形状的胡萝卜戳穿她的红肠面包块。我隔着她的头顶冲巴蓓特含糊一笑,小口抿着那杯糟透了的饮料,狼吞虎咽地吃下我的胡萝卜条和香肠。

疯了。疯了。“你如何知道它还存在于世呢,照你这么说的话?里面住的蜗牛啊鼻涕虫之类的给你拍了照片之类的玩意儿吗?”我已经堕落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还在为卡姆拉没有选择我、没有选择我的作品而耿耿于怀。我的遗产没能流传到未来。

“那是大学一年级新生的简称,”我告诉她,“这些人都是第一次来上大学。”

她对我扯出一抹揶揄的笑,似乎明白我的心思。

“是啊,我当然知道什么是大学。”这孩子叫嚷道。有时候,卡姆拉会用稀奇古怪的完整句子进行表达。“不过迎新的‘新’到底指什么?”

我把车停在房子外面,开始按喇叭。她压过鸣笛的噪声,大喊道:“那些生物虽然没有拍照,不过你拍了啊。”

“就是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个星期,亲爱的。大学是大人们上的学校。”

呃!用的还是我的宝贝摄像机。我给美术馆地上那堆土里埋进去的每一件人工制品都录过像。这事我并没有告诉她。

“什么是迎新周?”卡姆拉问道。

她点点头:“不是所有录像带都保存下来了,所以我们并不知道是谁录制的,也不知道这枚贝壳来自哪里。不过我们对这些录像的来路有几分眉目。”

巴蓓特往她自己和我的那份葡萄汁里加了伏特加和许多冰块。“还记得那群特立独行的家伙[1]吗?”她问道,“在第一年的迎新周里,我们有多讨厌他们?”

屋子里亮起了灯。卡姆拉往那边瞧了瞧,叹了口气:“我没有完全说服你,是吗?”

午餐包括店里买回来的现成玉米面松饼,佐以切成手指大小的红肠面包,还有亮橙色的胡萝卜条。松饼的甜香令人垂涎欲滴,激动的情绪被忘到九霄云外,卡姆拉开始狼吞虎咽她那份餐点。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哼着心满意足、不成调子的小曲,葡萄汁在她自己的泳装前襟上洒得到处都是。她的目光越过杯子上方望向我,那是一种宁静而沧桑的凝视,令我彻彻底底陷入不安。

“是的。”我遗憾地说。不过该死的,我心中仍在矛盾地企盼着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把她拖回别墅,交给巴蓓特。卡姆拉一路都在尖声呼号着她的不幸,引得周边邻居纷纷从他们那古典雅致的乡间避暑别墅中侧目观望。我把卡姆拉丢到她母亲的怀里。巴蓓特搂着孩子,沮丧的表情中带着几分关切。她轻抚卡姆拉的后脑勺,卡姆拉的脸上几乎要被头发拍打出印子来。

“他们可能会采取管制措施,对我,对我们所有人。”

我答应照看她的时间还剩下十五分钟。最后,我不得不拎起她。她在我怀中像条滑不唧溜的鱼儿一样翻腾挣扎,她那乌黑的头发随着摇来晃去的脑袋在脸上纵横拍打:“不!不!”

屋子前门打开了。苏尼尔正朝着汽车的方向往屋外跑,怀着孕的巴蓓特远远跟在后面。

我还要继续给卡姆拉当二十分钟左右的临时保姆。我掰着指头一分钟一分钟地熬时间。我追在她身后,她已经跑到离我几百码开外的地方,正在那儿拼命地往她那亮绿色的泳衣前面塞贝壳。当我追上她的时候,她还是不肯过来。

“你必须得帮帮我,格雷格。拜托!我们终将比所有来抓我们的人活得更长久。我们总能逃出去的,但在此期间……”

有人说玩耍是孩子的天职。卡姆拉开始在沙滩上急促穿梭,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她的任务当中。但我要交差的对象是卡姆拉的母亲,而不是卡姆拉本人。我曾跟巴蓓特承诺过,要在她准备午餐的时候帮她带一小时孩子。巴蓓特和苏尼尔看上去满脸倦容、神情绝望且蔫头耷脑的。这种状态至今已持续了好一阵,正是从他们收养卡姆拉以后开始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贝壳,放在她小小的手掌上递给我:“能不能替我保管好它?”

我伸手去拉她那棕色的小拳头。她从我手中挣脱开,拳头紧紧护在胸前,皱着眉头仰望着我,带着一副天王老子和四岁小孩才有特权行使的傲慢劲。她摇了摇自己的大脑袋:“不,还不想吃午饭。必须要找贝壳。”

她打开车门。“这是你通往未来的门票。”说着,她下车迎向她的父母。

我抖着手把那只死螃蟹扔掉。“不行,卡姆拉,”我说道,“现在到了去吃午饭的时候了。”

我撒谎了。我真的对小孩讨厌到不行。

她又开始四顾张望,翻沙子。这是小孩子会吓跑我的另一个理由。他们尚未领悟横亘在生灵与死物之间那道微妙而又至关重要的界限。对他们而言这别无二致。他们要花些时间才能明白,由生者现世走向死者黄泉,这段旅途只有一个方向。

【注释】

轻轻地,我从卡姆拉手中拿走死在贝壳里的寄居蟹,她似乎并不介意我抢走她的玩具。“这个不对,”她用口齿不清的童音对我说,“想多找点。”

[1] 原文是紫牛们(Purple Cows),引自美国作家盖利特·伯吉斯的一首广为流传的无意义短诗《紫牛》,原指黑白相间的奶牛群中冒出的“紫牛”,后来成为与众不同的代名词。

我已经作为“生活中不要孩子”的成年人努力生活了好几十年。我不讨厌他们,虽然我知道每一个没有孩子的人都应该这么说,以免被那些正义的种群饲养员用唾沫星子淹死。不过我真的不讨厌小孩。我只是无法理解他们。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物种。我会帮助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父母,或是给一个奋力想从某台饮水机里弄点水喝的小家伙搭把手——就像我为小猫小狗献爱心一样——但我从来没有为人父母的强烈愿望。我的家就是我的工作室,是个又挤又乱的地方。里面堆着缠绕在一起的电缆、几台临时配备的联网计算机,还有成摞成摞的书,堆叠得相当“牢靠”,像是在玩纸牌屋。再加上几个塞满旧剪报的素材柜、死掉的动物留下的骸骨、我在街上捡的生锈的金属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我不会丢掉任何物品,即使这玩意儿看起来没有丝毫可取之处。世事难料,也许这玩意儿迟早能派上用场,成为某个装置配件的一部分。在这样的混沌混乱中,有某种归巢般的舒适感。

[2] 印第安人的一族,自称“达科他族”。

卡姆拉眯着眼睛回望着我,严肃认真地思索了我的问题,她伸出攥着的手掌,掌心向上,如同折纸谜盒一样层层摊开。“我正在找贝壳。”她说道。她捧着的那枚贝壳里,有一只小小的寄居蟹依附在上面并探出身来。它那纤薄的身躯在她紧攥的拳头里像个纸球一样被捏得粉碎。这只螃蟹毫无疑问地死透了。

[3] 大卫·柯南伯格,加拿大籍知名导演,代表作品《夺命凶灵》《欲望号快车》等。

“干吗呢,卡姆拉?”我垂目凝视着那个手指肉嘟嘟的孩子,她刚刚把自己棕色的脚趾伸进海滩上的沙子里。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情绪放松、态度宠溺。她不过是个孩子,差不多四岁,尽管她有颗超大号的脑袋,看起来异常成人化。那颗脑袋在她脖子上摇摆转动的时候,她的肌肉也在为操控这些动作而奋战拼搏。收养中心曾告知巴蓓特和苏尼尔,检查结果表明,他们的新女儿在其他方面都非常健康。

[4] 墨西哥地名。

纳洛·霍普金森,牙买加科幻作家,早年旅居加拿大,现今生活在美国。她的小说处女作《戴着戒指的棕色皮肤姑娘》获得了大量赞赏性评论,并入围菲利普·K·迪克奖。除了撰写小说,她还编纂了各种各样的故事集,包括《皮肤民族》和《长梦无痕》等。本篇故事于2004年在《未来之路》(由纽约惠特尼博物馆和阿森纳纸业出版社联合出版)上首次发表。

[5] 一群墨西哥革命运动者。

叶燃/译

[6] 《爱丽丝漫游仙境》中的人物。

纳洛·霍普金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