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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时刻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看,我们本来绝不会相遇。我应该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也可能反过来,因为我还不知道你的出生日期。可此时此地,我们在这里。”

“命运?想想曾经见过的某些事情,我不能不信。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命运?我还以为你在跟踪我。”

“你相信命运吗?”奈德问。

“是啊,没错。”

迈步,二,三;旋转,二,三——

麦德琳仰起头。水晶吊灯在头顶闪闪放光,旋转,旋转。奈德一直看着她。

“没有,”麦德琳笑着说,“我一直在找机会回报你。”

“想过我为什么要跟踪你吗?”他说。

“你原谅我上次说的那些话了吗?”

“为了夺走我辛勤劳动的成果。我调查踩点,而你就跟着我摘果子,干得漂亮。但我希望你能停手。”

他伸出手,她搭上去。他们融入舞动的人群。

“我做不到,麦德琳。”

“施特劳斯。”奈德说,“愿意和我跳支舞吗,麦德琳小姐?”

“为什么?难道这么悠久的历史还不够你找到自己的狩猎场,非要和我抢吗?”

他看向四周,审视整个舞池,乐队在舞台上演奏,一对对男女同时旋转,宛如溪流中的旋涡。每一对都是独立的个体,但所有人的行动整齐划一,如同一个整体,就像经过编排一样。

“因为这不是我跟踪你的原因,至少不再是了。”奈德停顿了一下,“我爱上你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他不是在开玩笑。

“这可是秘密,还是你教会我的。你呢?”

他的脚还在尽职尽责地完成舞步。音乐推着他们继续舞动,这样就好,因为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可能。”麦德琳喃喃地说。

“呃——你来这儿干什么?”

“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让我证明给你看。”

“才过了一个月,实际上。”

这是个花招儿,是愚弄她的新方式,太残忍了。可她从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样子。他紧皱眉头,前额生出皱纹。

“好久不见,是不是?”

她停止跳舞,他不得不停下来,但没松开手。他们就这么停在舞池中央,在他们周围行进的舞步都被搅乱了。

他丢下舞伴——转身径直走向麦德琳。那个女人在他身后用一副受到冒犯的表情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但是奈德根本没看见。

“不行。我不能爱上你,奈德。我们是同类。”

“我知道。”

伴随着温柔的音乐,他长久地、仔细地看着她。他的表情显得疲倦而忧伤。

他挺住身体没让自己摔倒,也没失去太多天生的风度:“麦德琳!我之前没看到你。”

“小心,麦德琳。别被偷袭。”他行了一个吻手礼,嘴唇轻柔地触碰她弯曲的手指,随后松开手,挤开一对对舞者,走出舞池。

但是麦德琳一直等他随着舞步来到自己身边。她移动身体进入他的视线,引起他的注意,向他微笑。他在拼花地板上绊了一下。

他留下她一个人站在舞池中央,迷惑不解。她抚摩着他吻过的那只手。

她已经得到了这次的目标:几件初期的蒂芙尼珠宝。一两支舞之后,她就可以打开门离开这里。在这么大的舞厅里她只要在跳舞时转个身就能消失不见,奈德绝不会注意到她曾经来过。

“奈德!”她喊道,声音淹没在乐曲中,“奈德!”

奈德在微笑,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舞伴身上。有那么一瞬,麦德琳希望正在和他跳舞的那个人是自己。流逝的时间让她冷静下来。

他没有回头。

他还没看到她。这一次,麦德琳占上风。她藏在一根新古典主义的柱子后面观望。奈德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他好像专为此舞而生。也许的确是这样。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信心十足,他和舞伴就像一个整体,转身,迈步,再转身,不在意行进的方向,却从没漏掉一个舞步。一百多对舞者在拥挤的舞池中翩翩起舞且井然有序,她总是为此着迷。

乐曲终止。

这个时期的礼裙不需要像三个世纪以来的那样繁复。她穿着束胸,但她的裙摆不会宽大到连门都过不去。衣料在她背后形成褶皱,垂顺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勾勒出苗条的身形。拥有高挑身材的她在人群中优雅地游走,像一尊希腊雕像。

她离开舞池,提起裙摆四下寻找,搜寻每个房间和每盆蕨树。没有他的身影。

奈德穿着一身黑。他不得不这么穿,真的,因为他们身处晚礼服兴起的时期,所有的男士都穿黑色套装:笔直的黑色长裤、燕尾服、马甲、白色领巾。麦德琳很喜欢这种潮流,因为女人们穿着飘逸的五颜六色的丝绸衣裙,佩戴着闪闪发光的珠宝,在单一色调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光彩耀人。

如果奈德能跟踪她,其他人同样也可以。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这个世界有数千年的历史和无数的地点任他们选择,他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遇。

她的房间像被洗劫过一样。梳妆台上的镜子被打得粉碎,椅子已经散了架,一个柜子倒在地上。被毁坏的物品上撒满了各种化妆粉。衣橱被粗暴地打开,所有的衣服都被撕烂,像彩带一样散乱地挂在家具上。

她在更衣室通过门前往1880年的马德里,她在那里藏着一条长裙,还跳过弗拉明戈舞。然后她又去了1902年的哈瓦那的一家小酒馆,并从那里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不可能沿着这条路线尾随她。

她的房间没有多余的门窗能引起别人想要闯入的念头。要进入只有一个办法——通过一个旁门,而且你还恰好知道怎么找到它。所以这是怎么——

她一直走到前门才回头。奈德没有跟过来。她在人群中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有人从她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另一个身影从她身后出现,手里拿着一个既像老虎钳又像毛刷的怪东西,他用它指着她,这个姿势让人毫不怀疑它是一种武器。第三个人进入她的视线。

她扇了他一巴掌,在他的面颊上打出清脆的响声。他愣住了,看得出不是伪装——他停下舞步摸着脸呆呆地站在那里。几个旁观者大笑起来。麦德琳转身推开人群,避开别人的脚和手肘,走出舞池。

麦德琳想挣脱第一个人的束缚,但他比她至少高出一英尺,而且他迅速地绑住她的手臂和手,让她无法动弹。他们都穿着军装,并用护目镜和金属呼吸面罩遮住面孔。

他把嘴唇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你从来都不是个好女孩,麦德琳。”

第三个人开口说话,男性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带着金属般的回音:“根据时间交通管理局第四十四条之A九法令,在此对你执行监禁并进行如下指控——”

“你想说什么?”

“你说什么?”麦德琳气喘吁吁地问。禁锢她的人扳住她的肩膀把她向后拉。她现在的任何挣扎都只是出自本能。“时间交通管理局?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他说得没错,当然。他说自己是个恶棍,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这么说你从没去过22世纪。”

“你怎么知道?”

“没有。”到自己的未来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没有先例可循,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过去已经够糟糕的了,麦德琳可不想再让她的未来反过来困扰自己。

“你不会做那些事。”她说。

“在此对你执行监禁并进行如下指控:未经授权跨越已知时间线,在已知时间线上进行重大盗窃,在已知时间线上进行历史诈骗——”

歌声变得狂热。她努力挣脱,想和别人一样旋转、蹦跳,但奈德紧握她的手,迫使她和他脸贴脸。

“简直是在开玩笑——”

麦德琳想离开,但是音乐节拍和舞步让她停不下来。

他举起一个装置,看上去像电动剃须刀,一端装有发光的小棍,一端装有闪光灯。他按下按钮,在空中画出一条线。这条线闪烁着悬在那里。他按下另一个按钮,光线扩展成一个平面,一扇门出现在面前,通过它可以看到一副昏暗的景象:灰砖墙和钢桌子。

“但是历史不会注意到一个老太太的钻石胸针不见了。那么——你都用偷来的钱做了什么?支援战争?捐给红十字会或者天主教会?还是说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个贫穷的家庭,而你在扮演他们的仙女教母?”

他开启一扇门,迈步而入,而要做到这一点只需按个按钮。

“什么都不会改变,你知道的。”

就在麦德琳目瞪口呆的时候,那两个手下抬起她把她搬进了那扇门里。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是个好女孩,为什么要用时空能力打劫寡妇而不是去做好事?别告诉我你从没试过要改变什么。找一扇通往福特剧院的大门,夺下约翰·威尔克斯·布斯的枪。[3]

他们走进一间病房,把她安置在轮床上。出现了更多的身影,穿手术服、戴布口罩的医生冷淡地注视着她。他们熟练地把她面朝下放好,用束带固定住手和脚。麦德琳想要挣扎,立刻就有六只手把她按进薄垫子里。她身上的冰蓝色裙子被拉到膝盖处,皱成一团。

“当我在时空中穿梭时,警察抓不到我。”

“我不是应该有个律师吗,或者打个电话?别的权利呢?”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位于哪段时间。她能打给谁呢?

“是什么改变了你?”

一个医生询问这伙暴徒的头儿:“她的时空转移方式?”

“我曾经是个好女孩。”

“跳舞。”

“是啊,从一开始我就是个拦路抢劫的恶棍。你呢?”

“我正好知道处理方法。护士,准备局部麻醉。”

“和我说说,奈德,没发现时空能力之前你是干什么的?你一直都是小偷吗?”

麦德琳使劲扯动束带:“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想把我怎么样?”

她皱着眉从他的肩头看过去,一对年轻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原地摇摆。

“别担心,我们能进行复原操作,如果你被无罪释放的话。”

“我知道你喜欢去哪里。”

她已经数不清房间里有多少人。有一伙暴徒,穿白衣服的那群人一定是护士或护工。还有几个人看着像医生。有人解开了她的鞋带,她的丝袜被撕开。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麦德琳问。

她的每只脚上都被扎了一针,麻醉剂沿着腿向上流动。麦德琳在尖叫,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一只手把她的脸按进垫子里。她的腿自膝盖以下失去了知觉。她设法转过脸,就在这艰难短暂的一瞥中,她看到他们切开她的足跟上方,把手术刀伸进伤口,切断了阿喀琉斯的跟腱。没有疼痛,但她感觉到小腿中的筋“啪”一声断开了。

歌曲结束,接下来是一首慢歌,一百对舞伴相拥在一起。

她尖叫着,叫到肺部疼痛,最后昏了过去。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她在一个白色的小房间内醒来,身下的折叠床是房间中唯一的家具。有一扇门,没有把手。她没被绑着,但是两只脚的脚踝上缠着整齐的绷带,她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腿。

“你在说笑话吧!她怎么可能发现那种方法?”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松开上衣,解开束胸上的前几个挂钩。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弓起背。她的肋骨和胸部因为穿着束胸衣睡觉而出现瘀青。更别提她之前还被粗暴地对待过。

“我以前认识一个女人,她开门的方式是咬掉老鼠脑袋。”

麦德琳不愿去想她的双腿。

“1916年的索姆河战役,他在那里停留得太久。”

她侧身躺下蜷缩成一团,抱住双膝哭起来。

“他出了什么事?”

她睡着了,手臂环在头上。屋内的灯,透过天花板洒下灰色的荧光,一直亮着。咕咕叫的肚子提醒着她时间在流逝。门打开过一次,一名男护工端来一盘食物,放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她没吃。还有一次,一名女护工带来轮椅式的坐便器,想帮她上厕所。麦德琳尖叫着对着那个女人又打又挠,直到她离开才停下来。

“不用。我以前和别人合作过一次。他步入时空的方式是打架。他喜欢在战场上打劫。在我们合作的那段时间里,每次舞蹈都在打架斗殴中结束。”

她扯开优雅堆叠的发型——现在已经乱成一团——把发卡扔过房间。

“考虑一下嘛。”

当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她打算不管来的是谁,都把剩下的几根发卡扔过去。但来人不是护工、医生,或暴徒。

“我喜欢单干。”

来人是奈德,他依然穿着燕尾服,打着领巾。

“关于百杜朗夫人那次我还没感谢你呢,转移注意力的方式真是巧妙。我们应该组队。我们都要借助舞蹈才能达成心愿——天生一对。”

他关上门,只留下极小的一条缝,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一会儿。麦德琳用手紧紧地捂住嘴,生怕自己会喊出声。

随着他们跟上节奏跳起舞,她在他的掌控中放松下来。毕竟跳舞只是跳舞,而且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他还真是一个出色的舞者。

奈德带着明显的满意表情来到床边,跪下来抱住她。

“也可能只是喜欢这支曲子。”

“你看上去糟透了。”他温柔地说,紧紧地搂住她。

“怎么可能呢?我都不知道你生活在哪个时代。说说看,你来这儿干什么,看上了装战争债券的钱箱子?”

麦德琳在他的肩头哭泣:“他们切断了我的跟腱,奈德。他们切断了我的腿。”

“不可能,奈德。你在跟踪我?”

他发出毫无意义却又安抚人心的声音,偶尔说上一句:“他们都是混蛋,麦德琳。”

“和我跳支舞,宝贝。我明天就要出航了,也许下周就会死。”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外套,又突然推开了他。“他们也把你抓起来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仔细地察看他,抚摩他的脸——看上去没事,“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直到有人抓住她的手,她停止旋转,发现自己被人拉入怀中。手臂交叠,身体相依,是奈德。他依然穿着绿色衣服,表情一如既往的傲慢,他真应该在自己的制服上缝一个上尉军衔。他紧紧地搂住她,手按在她后背,带着她跳了两步让她就位,重新融入人群。麦德琳无法挣脱。

他翘起一边的嘴角:“我曾经是那些混蛋的同伙。”

那个孩子带她摇摆,松开手让她旋转。世界在朦胧中一闪而过,她竟然神奇地没有撞到任何人。

她躲到一边,尽量靠近墙壁。奈德,不论她在哪里在什么时代,他总是能不可思议地找到她。他没有动,没阻止她,也没抓住她。她有点希望他这么做。

她可以警告他,但什么都不会改变。

“曾经是,”她说,“现在不是了?”

她的舞伴是个很漂亮的孩子,十九或二十岁左右,脸刮得很干净,眼睛明亮有神。他会被围困在时光中,和他的命运一起凝结——很有可能在法国的某个战壕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就像她在1789年的法国跳小步舞,盯着某个贵族青年的脖子想:你这个可怜的蠢货。

“不是了。最开始这只是一个研究项目,研究像我——像我们这样的人——都能做什么,以及这些对时空的本质又意味着什么。后来这份工作出现了利益冲突。他们开发出能够开门并进入其中的人工方法。他们不再需要我们,而且他们讨厌竞争。他们建立了时间交通管理局来垄断整个市场。”

她的大兵把她举起来,她在空中踢来踢去;他放下她,带着她摇摆,左边,右边,最后让她稳稳地站住结束了这曲林迪舞,好让她喘口气。红色短裙围在膝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贴在前额上。

“那你呢——就这么走了?是你带他们找到我的?”

在所有的历史时期里,在所有的舞蹈当中,当下是她最喜欢的。这一代人热情奔放、恣意张扬,他们见证了世界的变迁。不需要一板一眼的屈膝礼,也没有角度精准的鞠躬。

“哦,麦德琳。我来这里是为了寻求救赎。我之前跟踪过你,我无法阻止自己。我知道他们在找你。我紧随其后找到了你的住处。我希望——我本应该告诉你。我应该用更好的方法警示你。”

体育馆的舞台上方悬挂着美国劳军联合组织的横幅,横幅下面的乐队正在演奏格伦·米勒的曲子。这里至少有两三百名士兵,有人在喝潘趣酒,有些人聚在墙边,还有的和几百个本地姑娘在跳舞。这些姑娘身穿亮丽的衣裙,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麦德琳很快就被穿绿军装的大兵拉住,卷入了欢乐的人群。

“为什么没那么做?”她说,声音细小又绝望。

她下次真应该去个有海滩的地方,也许是1980年的夏威夷。绝对要去不用穿束胸衣的地方,比如——

“我认为你不会相信我。你从来都不信任我。对不起。”

她扔掉扇子,拔出固定假发用的针,松开裙带,解开束胸衣上的挂钩。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对奈德生闷气。

不,她想,回忆起最后那支华尔兹,回想起当时的音乐和他悲伤的面孔,还有他离去的方式,是我对不起你。

奥地利水晶、中国瓷器、阿兹台克黄金,还有一个步入式衣柜,里面装满了跨越千年的各种服饰。

“你一直在跟踪我。我们不是偶然遇见的。”

她的房间:一座仓库后面的密闭空间,没有门窗。房间里存放着她从千年的历史中盗取的赃物——都是她能拿得动的赃物:

“哦,不是这样。这是个偶然。命运。我不认识你,也没特意寻找你。但当我遇到你时,我就意识到管理局迟早会找上你。我不想让他们找到你。”

麦德琳站在雕像后面,转动头部,熟练地眯起眼睛:世界开始转变。只有一点点。一道裂痕在空中画出一条线,她伸出手去触碰它。确认了它的存在之后,麦德琳向旁边迈步穿过门廊,回到她的房间。

“他们还是找到了。”

她为这一刻起舞;这一刻因为她的舞姿而存在。

“我再一次对此表示抱歉。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吧。”

在花园中这个隐蔽的角落里有好几扇门。其中一扇通往1600年的布拉格的一条小巷。她歪着头,只能看到肮脏的鹅卵石街面,以及某个建筑物文艺复兴样式的正面砖墙。另一扇通往1931年的基韦斯特[2]的一个码头下的空间。还有一扇通向家里。

他要抱她起来,一只手臂托住她的腿,另一只手臂绕过她的肩膀。她躲向一边,紧紧贴着墙壁,试图拉开距离。

把围观者的关切问候和百杜朗夫人的哭喊统统甩在身后,麦德琳径直走过大厅,走出玻璃门,穿过大厅后面的庭院,来到一座难看至极、四肢挂满玫瑰的巴洛克式丘比特雕塑前。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焦虑没有任何意义。这件事就此结束。在其他时间和地点一样可以报复他。穿越时空之门需要平静的心情。

“请相信我。”奈德说。

“该死的!”在她跺脚时,裙子沙沙作响。

她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她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是一名不可思议的舞者。而她需要跳舞。

他彻底消失了。

她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让他抱起自己。

奈德一转身,藏到一盆蕨树后面。他就是在这里突然出现的。

“来吧。”他用双臂搂住她,抱她起来。她紧紧地抓住他。“能开下门吗?”

他正在大厅的入口处等着她,脸上挂着狐狸一样狡猾的笑容。还没等她走近,他就摊开合在一起的手掌,核桃大小的钻石在墨绿色天鹅绒外套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她拉开门。他向外张望。走廊上没人。他轻轻地走向大厅。

她大步离开人群,去寻找奈德。

奈德僵住了。说话的回声在前方响起并向他们渐渐逼近。他默默地转身朝反方向走。如果他能跑,他可以在那些说话的人发现他之前转过下一个拐角。但是他抱着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行走。

“非常感谢各位的关心,不过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再见。”

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她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几个男护工围着一名医生一起走进这条走廊。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麦德琳站起来,拉直束胸衣外的上装,抚平裙子,“啪”一声打开折扇。

“喂!停下!”医生指着他们跑了起来。

她推开忠诚的护花使者们,拆掉绷带:“请给我留出空间!我已经清醒了。没错,真的,没事了。劳驾,阁下!”

“这些该死的门都是从外面锁上的,”奈德喃喃地说,“这边,打开这扇门。”

当两位殷勤的绅士扶着麦德琳走向窗边的躺椅时,她不用伪装受到惊吓,全身就已经绵软无力。奈德消失了。嗅盐戳到她鼻子底下,薰衣草花水洒在身上。有人给她的手腕——上面还戴着手套——缠上绷带,一个医生模样的人——上帝啊,那人手里拿的是剃须刀吗?——向她走来。

她只是看着。这扇门没有把手,也看不到合页或插销。奈德懊恼地叹口气,用手肘撞了一下墙上的红色面板。伴随着微弱的液压声,门“砰”一声向内打开。

胸针已经不翼而飞。

他推门走进房间。这里应该是间储藏室,约十平方英尺,里面摆满了架子和箱子,只有可以转身的空间。他把她放到地上,接着把塑料桶都推向门口。他很快就在门口堆满了障碍物,至少能阻止追踪者们立刻破门而入。他不停地向障碍物上堆放东西,那伙人就在外面叫喊着砸门。

百杜朗夫人哭喊道这个可怜的姑娘要死在她身上了。麦德琳撑在好心夫人的身上寻找接近胸针的机会,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摘下它——

麦德琳在地上蜷缩着,双腿不自然地伸着:“你不能一个人跳两个人的舞,而且我太大了,你不可能带着我穿过时空之门。”

麦德琳倒在百杜朗夫人身上。幸运的是,她正好把福璐璐压在衬裙下面。男仆们乱成一团,围观的人不住地惊呼,就连奈德也没闲着,他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一边用冰凉的手掌拍打她的脸颊。

“我能。”

“我……哦,我觉得头好晕。”她用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心想把脸憋红,“哦!”

“你不该来找我。现在你也被抓住了。”

麦德琳揉了揉手腕。血迹没有再扩大,只是擦破一点皮,几乎感觉不到痛。“我……我……”这次,如果她能抓住机会……

“但我和你在一起,”奈德转身面对她,麦德琳从没看到过这么明亮真诚的笑容,“一切都因此而不同。”他又转回身朝障碍物上扔箱子。

“福璐璐!”百杜朗夫人把狗抓回来抱进怀里,“你真是太调皮了,福璐璐小宝贝。亲爱的,你没事吧?”

她屏住呼吸想着应该怎么做才能再看到那个笑容。

“嗷!”这声尖叫不是装出来的。

“帮我站起来。”她向上伸出手臂,尽量用手指勾住置物架的支柱。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移动重心,试着把双脚挪到身体下方。

一群男仆赶了过来。麦德琳转身想要避开他们,这时那只狗从百杜朗夫人的大腿上跳起来——它的脖子在这一瞬仿佛伸出一英尺那么长——咬住了麦德琳的手腕。她的白手套上立刻涌出红色的圆斑。

“麦德琳,上帝啊,你要干什么?”

两个人之间有张小桌,那盘杏仁糖放在桌边。她正要站起来,从椅子扶手上抬起手向下轻轻抖了一下扇子——盘子被打翻了,做成雏菊和玫瑰形状的杏仁糖四散纷飞。麦德琳尖声叫喊,百杜朗夫人倒吸一口气,小狗汪汪狂叫。奈德向后退了一步。

“站起来。帮我一下。”

他明显已经打好了算盘。如果他把她从百杜朗夫人身边拉走——她可不会就此让步。

奈德走到她身边,让她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他的手臂搂住她的腰,扶着她慢慢地站起来。她伸直双腿,双脚原地不动。

奈德站起来,伸出手,微笑着打断对方苦恼的视线:“我已经准备好了。您呢?”

麦德琳就这么站着,咬紧牙关,小腿剧烈地疼痛。

麦德琳盯着奈德的眼睛。她沉默地凝视着,一时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她今天晚上没有必要再跳舞,尤其不想和他一起跳。

“你觉得这里有门吗?”她紧张地说。

“别这么说,你们两个明显很熟悉嘛。看你们两个跳舞我会很开心的。”

“门无处不在。可你不能——”

麦德琳的扇子扇得更快了:“我真的不想跳了。”

“我们必须要做。”

“可否赏光?”奈德说。

“可是——”

“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就应该去跳舞。你们两个太般配了。”

“我能做到。搭把手。”

他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儿,随后乐队又开始演奏欢快的和弦。百杜朗夫人用戴着手套的手向舞池方向示意。

他叹口气,调整手上的力度以便更稳地支撑住她:“好吧。跳支什么舞?”

“嗯。”她扇起扇子。

麦德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想着歌曲的旋律。她连用脚尖打拍子都做不到。她开始哼唱。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觉着唱跑调了,而且歌声中满是绝望。

“是吗?”

“拉威尔的《悼念公主而作的孔雀舞》。”奈德说,“来吧,亲爱的,还没结束呢。一,二——”

“没关系的,阁下。对我来说,雪莉酒实在是太甜了,不合我的口味,真的。”

她屏住呼吸移动右腿。腿动了,右脚拖在地上,她不敢把重量放在脚上,所以整个人都倚在奈德身上。然后是左脚。她呜咽了一声。奈德就在她身后,和她一起迈步。

“很抱歉,麦德琳小姐。我这里好像没有多余的酒了。”

孔雀舞是她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舞步。其中最基本的舞步只比缓慢步行快一点点——非常适合瘸腿舞者。它也是最为优雅庄重的舞蹈之一。这次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双腿。她向前拖动双脚,希望它们能各就各位。奈德没有在她踉跄移动时和她一起跳舞,他要保证她身体直立。

“谢谢,你真是太好了。”百杜朗夫人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在绝望中移动身体。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力量仍然存在。

“喝杯雪莉酒怎么样,百杜朗夫人?”奈德递过来一个水晶杯,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麦德琳努力保持哼唱,但她每迈出一步歌声就会痛苦地颤抖一下。他们一起哼唱,他的声音稳定了她的声音,就像他的身体支撑着她的身体。

“不用了,谢谢你,亲爱的。这东西太黏牙了。”

下一步需要转身。她尝试了一下,舞蹈毕竟就是舞蹈。把左脚向旁边移动一点,迈出——

男仆端着盛有甜点的银盘经过这里。当他俯身请麦德琳挑选时,她把整个盘子都拿了过去。“来点杏仁糖吗,百杜朗夫人?”麦德琳把盘子端到百杜朗夫人面前。

她的双腿没撑住。她哭出声,哭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奈德搂住她的腰,让她靠在置物架上。这样她可以坐在上面,有点依靠。

麦德琳瞪着奈德,奈德向她眨眨眼。

他牵着她的手围着她转了半圈,没有漏掉一拍。他轻握她的手,微微向上抬起,另一只手放在背后。完美的礼仪。

“哎呀,真是太体贴了!真是个会体贴人的绅士啊,对不对,福璐璐小宝贝?说‘谢谢’。”她举起它的爪子向奈德摇了摇,“您可真是个热心人呢!”

“不戴上拉夫领感觉就不是那么回事。”奈德用浮夸的贵族口吻说。

“我确信为您的小可爱找到了可口的食物。”奈德边说边蹲在百杜朗夫人面前,喂那只狗吃了一小块糕点。

麦德琳忍住眼泪打了个嗝,咯咯地笑起来:“可我更愿意看到你的脖子,很帅气的脖子。”

所以,当麦德琳在她身旁停下和她聊天儿时,她非常高兴;而当奈德出现在百杜朗夫人面前并向她致意时,她简直欣喜若狂。

“好吧,那就去跳迪斯科的时代吧。”

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麦德琳和百杜朗夫人闲聊,不动声色地讨得她的欢心。这位夫人是个孀妇,家财万贯但已不复青春。厚厚的敷粉盖住了她脸上的皱纹。她的财产已经被指定了继承人,只能传给她的子嗣而不是第二任丈夫,所以没有哪个追求者会对她献殷勤。她极其渴望得到关注。

砸门声响亮,持续不断,就像他们在用攻城锤一样,听上去有点像打拍子。障碍物开始倒塌。

“可不是。”

“我们就此结束。”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她想行一个屈膝礼——动作最轻微的那种——不过奈德抓住她把她扶了起来。

“没人,没人。”百杜朗夫人说。那颗钻石就戴在她胸前,足有核桃大小,在桃粉色缎面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我觉得是时候了。”

“这里有人坐吗?”

她眯起眼睛向一边看去。

一曲舞毕。麦德琳扇着扇子抱怨太热了,没有继续跳下一支。随着窸窸窣窣的绸缎摩擦声,她漫步走到百杜朗夫人身边的一张空椅子旁边。

由空间和时间组成的图案,那是宇宙的结构,它的线条伸向四面八方,割裂空气。有时,有的人会拥有某种能力,能够看到并使用这些线。

几小节舞曲过后,一股能量注入麦德琳的身体,深入骨髓,这些能量足以让她去往任何时空:1590年的伦敦,1950年的纽约。舞蹈中蕴藏着力量。

“在那儿,”奈德说,“那一条。两个衣着不整的爱德华时代的人看上去不会太显眼。你看见了吗?”

舞步轮转,她离开奈德来到另一位舞伴面前——一个老男人,他的假发滑到一边盖住了一只耳朵。她行了一个屈膝礼,同时看向百杜朗夫人。百杜朗夫人正在享用一盘夹心糖,一只长得像老鼠似的小狗陪在她身边。

“看见了。”她松了一口气。一条闪光的线横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向旁边迈出一小步——

她手腕一抖打开折扇,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就拿走钻石胸针。”

她伸手打开门,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走进去。

“赢的人——”

2028年的东京,麦德琳在水平最高的一家未注册的诊所里做了恢复手术,并用百杜朗夫人的钻石支付了医疗费。她出门走进一条小巷,奈德正在那里等着她。她笑着蹦跳着来到他身边,围着他跳了几步即兴波尔卡。

“赌就赌。”

“看见你痊愈真是太好了。”奈德说。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笑容。

“我赌我会比你先拿到它。”

“聚碳酸脂纤维组织替换。我现在拥有世界上最强壮的跟腱。”

“看来你也是。”

他们走上街道——在人群中搜寻,时刻保持警惕。

“你想要百杜朗夫人的钻石胸针。”

“你想去哪儿?”他问。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当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足够交谈时,他开口说。

“不知道。很难挑选,我们现在可是逃犯。那些家伙有可能在任何角落。”

他们举起手臂——双手之间并没有真正的接触——开始跳舞。精致的舞步带出优雅的转身,从容的节奏让她有空打量这个男人。他穿着墨绿色天鹅绒上衣,衣服上镶有白色和金色的花边,袖口和领子上装饰着波浪型的蕾丝。他戴着年轻男性常用的短假发,假发上完美地扑满白粉。

“但我们有很多地方可以躲藏。我们只需要不断移动。”

乐队的弦乐部开始演奏莫扎特的曲子。她行了一个屈膝礼——身高下降到足以诱惑对方,又不至于把低胸领口中的内容暴露出来。只给一点提示,而不泄露关键。垂下眼帘,扮出瞬间的端庄。微笑,引诱。奈德向她鞠躬,表现得和她一样熟练。一个穿白丝绸长袜,一个穿天鹅绒马裤,一条腿向后撤步,一条腿随之笔直地伸出跟上。他的手精准地转动,眼神的交流从未中断。

他们沿着一条混乱的街道走了一阵,这里不像舞池,喧闹声也不像音乐。管理局的人知道他们通过跳舞才能在时空中穿行。如果他们真想藏起来,在这种和跳舞完全不相关的地方才最合适。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但他们不能那么做,对不对?

“只有你,奈德。”

最后,奈德说:“我们可以去看罗马大火,还有小提琴。”

“比如,你认为门明明就在那里却打不开,或者有人跟踪你,诸如此类的?”

“我想去1939年的格兰岛俱乐部。”

“不寻常?”

“格伦·米勒曾在那里演出,是吧?”

“啊,是啊。”他靠近她不让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我一直想问你,最近几次出行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没错。”

“是的,阁下。不过主观上就是两个星期之前。”

“我们应该能找到通往那里的门。”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两三百年前?是不是那次在佛罗伦萨跳沃尔塔[1]?”

“既然需要不停地移动,我们总有一天会和那里相遇。”

“说成开心更准确。你总能逗我开心。”

他挽起她的手,把她拉近,另一只手搭上她的后背。无视周围不成调的人群,他和她翩翩起舞。

“竟然?这么说你很愿意看到我?”他说,笑容中嘲讽的意味让人难以忍受。

“你来领舞,亲爱的。”

“奈德,竟然在这儿遇到你。”麦德琳娴熟地调整位置,避免奈德踩到自己宽大堆叠的裙摆。

【注释】

他突然从盆栽灌木后现身。他挽起麦德琳的手,挤开一脸茫然的前任舞伴,带她转身走向大厅。大厅里一对对舞者聚集在一起,准备跳下一个舞步。

[1] 起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舞蹈。

凯莉·沃恩是一名美国作家。她所创作的关于一个叫作“小咪”的狼人的系列小说曾荣登《纽约时报》畅销榜。她还撰写过青年系列小说《龙与钢铁之声》(该系列因其突出的女权主义相关内容,获得美国图书馆协会发起的阿梅利亚布卢姆书单项目2012年的提名,该项目面向的是青年群体),以及小说《引起纠纷的金苹果》和《黄金时代之后》。她还是百变王牌的贡献者之一,百变王牌是由乔治·R.R.马丁编辑的“共享世界超级英雄”系列书籍。她的短篇小说发表在众多杂志和选集中。她出生于空军基地,童年时期颇多辗转,最终定居于科罗拉多州的博尔德。本篇最初发表于吉姆·班恩创立的《宇宙》2007年7月卷。

[2] 美国佛罗里达州西南,墨西哥湾中的一个岛上城市。

ninesnow /译

[3] 此处描述的是美国第十六任总统亚伯拉罕·林肯1865年遭遇的暗杀事件。

凯莉·沃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