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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鱼虫洞的故事

“他已穿过了剑鱼虫洞。”

空港的每个人都会这样算,她知道。“你的那个水手呢?”琪娜问,看到塔约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用他说,琪娜也知道答案。

那么他应该是安全的,她想,除非他们走了一条通往过去的、非常长的航路。剑鱼虫洞的开口是五十二天后。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如果他的跃迁足够长,几乎可以认定塔约的爱人是安全的。琪娜却没有如此的安慰,她很清楚达林就在那艘注定倒霉的船上。

八天,她快速地心算了一下。现在,通过剑鱼虫洞洞口另一端的空港距离维亚代伊虫洞洞口有五十二天的航程,而维亚代伊洞口是在标准时间后四十天,所以……如果洞口没有飘得太远,而且“希斯皮里亚号”走的是最短的直线航路,没有绕到奇怪的航路上,船难是在现在算起六天后发生的。

塔约抬起头。“我想你可能想知道最新的消息。”他说,“抱歉,我得走了。那些水手一小时后就会来了,老板要我回去。”

“标准时间后两百小时,”他告诉她,“他们是这样说的。”

琪娜点点头,说:“去给他们露一手瞧瞧吧。”

“是以前还是以后?”她问。

塔约看着她:“你还好吧?”

琪娜下一趟班刚开始几分钟的时候,那个舞厅侍应生塔约来看她了,跟她说了维修调查方面传来的最新消息,让她更加不安。他告诉她,他们已经找到了所有残骸,也有了足够的数据判定船难发生的时间。时间离现在很近。她的心提了起来。

“当然,”她露出微笑,“我很好。”

什么新消息都没有。

琪娜接着清扫酒吧,继续怨恨自己。上次见面,她把达林赶了出去,骂他是朝三暮四的混蛋,还有更恶毒的谩骂;她还说他并不爱她。达林不断解释,想让她平静下来,但是他就是没有说她听到的事不是真的。

现在除了接待即将到来的水手,没什么可忙的了。空港来了船,佩特罗斯不会再容忍她闲逛,空港容不下手上没活儿的人。一下班,她就又赶到维修港口,默默等待他们公布死者名单。

她是听一个不认识的水手说的。那人说希望自己有和达林一样好的桃花运。“谁?”尽管心里很清楚那是她的达林,琪娜还是追问了一句。“达林·贝,”那水手说,“这个幸运的家伙在每个空港都有老婆!”

又来了一艘船,不是从剑鱼虫洞来的,而是卡米诺·爱丝特雷娜虫洞——相连的三虫洞中最小的一个,它的另一端是猎户座旋臂中古老而富庶的诸多世界。这艘船将在空港停留三天,让水手们休息放松,然后通过剑鱼虫洞去银河的另一边。

“抱歉,”她对那个水手说,“失陪一下。”随后琪娜穿上端庄的长裙,去了达林并不常去的上层长官常聚的酒吧。“我找达林·贝,”她对酒吧里的男人说,“他在帕斯科夫站的妻子要我给他捎个信,有人认识他吗?”

一艘船要是在虫洞中遇难,残骸碎片会飘散到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所以,琪娜并不知道“希斯皮里亚号”是何时遇难的,也许是几年以后,也许是几个世纪以后。她固执地这样想着。

“卡琳娜给他的口信?”酒吧里的一名长官问,“她两天前才见过他,怎么还要捎信?”

琪娜笃定地点点头,虽然她并不是真的确定:“我确定。”

“那个达林啊,”另一个船长摇摇头,“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所有的女人都瞒得那么好的。”

塔约咬着嘴唇,不过似乎振作了一些:“你确定?”

琪娜再也没心思听下去了。她回到公寓,把达林的衣服丢出衣柜,暴力地将他的书、文件和模拟磁盘扔了一走廊。她插上了门闩,不管达林在门外拼命捶门,大声道歉。后来,她听说他搭上“希斯皮里亚号”走了,当时她听到这个消息还很高兴。

她抱住塔约:“他会没事的,他不会在那艘船上,我敢肯定。”

佩特罗斯进来的时候,她还在清扫酒吧。“你还好吧?”他问。

“……你也知道,他们水手是怎样的人。他说他会在下一趟开往这里的船上。可是,可是如果他,如果那条船……”

和塔约问的一样。琪娜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琪娜顿觉轻松。她也知道,以为达林在这里有两个爱人非常愚蠢。他怎么会有时间呢?

“我听说刚刚公布了罹难人员名单,”佩特罗斯说,“在维修码头上。”

有一刹那,琪娜竟然以为他等的也是达林,但她知道,以为达林在这个空港有两个爱人太傻了。但是塔约又说:“他在‘新加坡号’上工作。”那不是达林。

她稍稍歪了歪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不知道。”他在发抖,“我……我希望没有。他是个导航员。”

“你要上去吗?我想水手们进港后的头一小时酒吧还是相当清闲的。”他耸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点时间。”

“大家议论的那艘船上有你认识的人?”她问。

她没有抬头,只是摇摇头。

他回过头,可能被她给吓了一跳。“我叫塔约,”他说,“你是狡虎酒吧里轮第三班的女招待,我在那儿看见你了。”他呼吸急促,不停地眨着眼睛,似乎竭力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去吧!”他说,琪娜惊讶地抬起头,“谁都能看出来,你现在什么都做不成。不管怎样,总要把事情弄清楚了才能继续做事。”

回到维修码头,琪娜留意着新消息,内心满怀期待,但同时也满心恐惧。她应该永远留住达林,把他管得死死的,而不是把他推开。人越聚越多,琪娜被挤得撞上了一个披着皮斗篷、系着皮草腰带的同性恋男人。“不好意思。”琪娜赶忙道歉,却发现他是那个舞厅侍应生——头一个跑到“狡虎”告诉自己船难消息的侍应生。冲动驱使她碰了碰他的胳膊:“我叫琪娜。”

佩特罗斯把声音压低了一些,更平静地说:“不管怎样,知道了总要好些。我允许你去,去吧。”

也许“桑德号”的水手们早已知道,毕竟他们是水手。“桑德号”的水手即使穿着古怪的服饰,说着古老的语言,他们也还是浪迹天涯的水手。

琪娜点点头,把抹布丢在桌子上,离开了。

空间站里没人告诉他们,虽然站长那本古老的日志记载了每个虫洞的丰富资料,而且除了闹革命、灾难和饥荒年份的没有留存,其他日志都得到了妥善的保存,但就是没有“桑德号”再次出现在过去的记录。

尽管她以前从没有去过,但她知道该去维修码头的哪间办公室,空港的每个人都知道。门后面是张桌子,桌子后面还有门。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一个维修人员。她走上前,平静地说:“达林·贝。”

一个星期后,“桑德号”修好了。水手们再次登船,进入维亚代伊虫洞。他们发誓要回到自己所属的那个时空,并用他们的历险故事换来喝不尽的美酒。

他眨了眨眼:“你和他的关系?”

“桑德号”的水手们在站内过得十分悠闲,可是他们的口音很怪,很难听懂。尽管他们的导航系统不仅设计老旧,而且遭到了严重破坏,他们却侥幸从那场灾难中逃脱了,这简直是个奇迹。水手们看到帕斯科夫站娱乐设施的规模之大和花样之多,非常惊讶,听说了虫洞网络的规模范围也心生疑惑。他们拿出几乎被人遗忘的古老国度的硬币作为酬谢——它们已经没有货币价值了,只有作为古董的价值。

“我是他在下层的妻子。”这段婚姻只在本空港范围内生效,不过可是完全合法的。维修人员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才转过来。“节哀。”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愿意去看看他吗?”

“桑德号”翻滚着从虫洞口掉出来,似乎船上所有的传感器都在那次耀斑爆发中失灵了。帕斯科夫站的拖运船发现了它,稳住了摇晃的船只,把它拖回码头。

她点点头,维修人员指了指他背后的门。

空港的员工间流传着一些传奇故事,其中有些甚至可能是真的。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一艘古船意外来到帕斯科夫空间站。帕斯科夫站围绕维亚代伊虫洞运行,离这个空港有两次跃迁的距离。琪娜从没离开过这个空港,不过虫洞之间的通信网络是非常完备的。甚至在船靠站之前,帕斯科夫站站长就已经查找记录指出:那是“桑德号”,三百七十年前进入维亚代伊虫洞的“桑德号”,它在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太阳耀斑爆发时失踪了。

房间很冷。“死亡是冰冷的。”她想。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知所措。另外一个维修人员从另外一个门进来,示意她跟他走。这里很接近自旋轴,重力作用很小,那男人用古怪的慢镜头似的跳跃姿势移动着,而琪娜则几乎是跟在他后面飘浮,此时她的脚几乎没有用处。她实在是不习惯低重力的环境。

她飘浮在空中,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没看,就这样一直过了也许好几小时。小小的维修船返航了,每艘船的机械臂都夹着残骸,残骸里面是水手的遗体。他们正在运第一批罹难者。

他在一个飞行员的座位前停下。不,达林不是飞行员,她想,他们搞错了。可她看到了达林。

“‘希斯皮里亚号’,”她想,“他是搭‘希斯皮里亚号’出航的。”她不会再听到这名字了,因为水手和空港的人有个迷信:永远不能大声说出遇难船只的名字。从现在开始,有人提到它时只会说“那艘船”,或者“就是那艘船,你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指的是哪艘了。

维修人员退后,琪娜紧盯着达林的脸。

她点点头,达林的回答令她满意,但并非全然满意。琪娜一开始就知道,她只能从他身上得到这么多。

他身上留下了真空造成的血肿,严重得像是被一群暴徒打了一顿。他双眼紧闭,身上的文身仍然散发着微光。文身还活着,而达林却死了,这是最让人沮丧的。

“不行,我的美人。远方的星辰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你明白吗?如果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长时间,就会听到星星的召唤,如果那时我找不到一艘出航的船的话,我会疯掉。”说完,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不过你知道,我总会回到你身边的。”

她伸出手,将手指放在他的脸颊上,划过他下巴的弧线,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突然,一股怒气袭来,她想告诉他,他实在是太任性、太自私、太蠢了,还有好多话,还有好多,但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永远都听不见了。

有一次,她跟达林谈起这些,既然他爱她,那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和她在一起,在港口安家?他大笑起来,笑声并不刺耳,是她喜欢听的那种善意的笑声,可终究是在笑她。

愤怒让她哭都哭不出来。

琪娜从未去过别的星球。她在空港出生,也会在这里死去。而水手们为星际旅行而生,深爱在穿越拓扑非一致性的虫洞时体验到的时空撕裂感。对琪娜而言,这种想法非常恐怖。她从未想过要到其他地方去。

回狡虎酒吧的路上,她看到成群的水手在螺旋梯上走动、聊天儿,有的唱起歌来,有的随意走进一间酒吧,看看那里是否适合打发剩下的时间,不合适就离开,合适就留下喝一杯。她还看到一个提着雪貂的船员,他正沿着旋梯往上面的码头走。雪貂一个个像蛇一样轻盈柔软,在笼子里蹿来蹿去,似乎因为即将被放出去在刚入港的船上捕鼠兴奋得发狂。

琪娜故意放空大脑,不去想那些残骸,也不去想那意味着什么。她盯着虫洞,告诉自己那是宇宙中的一个洞,一个长达一万光年的洞,告诉自己透过虫洞看到的星星是银河系另一端的星星,遥远得让人难以置信,但同时只需要一次跃迁就能抵达。

她接了佩特罗斯的班,木讷地给客人上酒,还不能自如应对水手们的双关语和油滑调侃。大多数客人都知道她有个水手丈夫,因此并没有太为难她。当然了,他们并不知道那丈夫遭遇了船难。

剑鱼虫洞直径有一千多公里,要想看见它,得等眼睛适应了星野中的光线才行;不过,等你看见了,你就会发现,隔着虫洞看到的星星和在太空中缓缓飘着的星星是不一样的。琪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她看见十二个闪烁着微光的光点围绕着虫洞转动,它们是自动信号灯,指引星舰纠正通过虫洞的运输路线。现在她能看见飞船了,一个个单人乘坐的小型维修船还没有棺材大,都带有金属臂;它们目的明确地在太空中漂流,捕捞残骸。

事实上,这些人都不知道那场船难,除非他们是从时间上游的虫洞来。因为那船难只存在于他们的“未来”,空港里的人会很小心,不会说任何可能引起轩然大波的话。历史循环导致的初始悖论会关闭虫洞。“将来”的信息可以少量透露给“过去”的人,不过历史必须保持一致性。如果太多的“未来”信息被泄露给了时间下游,历史会有无法保持一致的危险,有悖规则的虫洞连接将会切断。

空港以缓慢的速度围绕那个叫“剑鱼”的虫洞运行。这是三个连在一起的虫洞中最大的一个。这些虫洞飘浮在星际空间中,远离任何一颗恒星。不过,光在这里是多余的,因为这里压根儿没有什么风景可看。

虫洞群外延的空港与任何恒星的距离都是以光年计的。如果连接关闭,通过虫洞和其他文明联系的人们就得用低于光速的速度,花上一千多年才能到达其他文明世界的边缘地带。所以,用不着提醒,空港中生活的人也会避免初始悖论的,这就像他们生产氧气一样自然。

这里没有重力。她飘到窗前,尽力清除心中的纷乱思绪。

渐渐地,客人们的玩笑和日常工作让琪娜的悲伤情绪有所缓解。有个水手邀请她和自己喝一杯,她答应了,大大方方地跟他喝起来。酒吧里觥筹交错,弗罗林满天飞,人很难一直情绪低落。毕竟是她甩了他,他对她来说什么都不是!每天晚上追她的人都有一打,她可以随便用其中一个代替达林——如果眼前这个水手和他表面看起来一样好的话,今晚就选他了。

她不能待在里面。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想法像太空中悬浮的残骸一样突然飘进脑海,她想起达林曾带她去过一个观景区域,那不是一间大厅,而是带视窗的维修机库,不属于公共区域。不过,琪娜自打出生就在空港生活,她知道,如果她假装自己就在那里工作,等有权限的人开门后匆匆进去,不会有人上来盘问。于是,几分钟后,她来到空无一人的维修机库。

酒吧突然变得格外热闹,十几个水手同时点酒,其中有一半人要的还不止是酒,还有两个水手正在唱她从未听过的二重唱,非常有趣,歌里讲的是一个导航员在裤子里养老鼠的故事。其中魁梧的水手用尖细的假声唱老鼠的角色。她忙着微笑、给客人端酒、招呼客人点单,没有看到他进来。这很正常。毕竟他是故意悄悄走进酒吧坐下,等她过去的。

琪娜沿着旋梯一直往上走,最后来到主观景厅。这里的特色是巨大的环形落地窗。这间直径五米的圆形观景厅外是一片虚空,还有虫洞。她走进去,却马上退了回来——平常空空荡荡的观景厅此刻人头攒动。这并不稀奇,她想。大家对灾难都很关注。

达林。

不过,就算是水手和导航员有时候也会中途换船。也许达林没在“希斯皮里亚号”上,也许遇难船只不一定就是“希斯皮里亚号”。那也许是一艘古船,被虫洞里一股不为人知的时间洪流冲到了这里。再或者,那是发生在未来的一场船难,船的名字也叫“希斯皮里亚”,现在那艘船还没造出来。根据狭义相对论,虫洞不仅会穿越空间,还会穿越时间。达林跟她说过,导航员的主要工作——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证船驶向正确的时间和地点。船一旦进入柯西循环就会被撕裂。正是导航员的计算才使得船不至于回到过去,除非那个过去和船之间的距离远得可以以光年计算。飞船会从它本身的柯西地平线边上掠过,但绝不会横穿。

她吃了一惊,手中的啤酒杯差点儿没拿住掉下去。她赶忙握紧了,但还是泼出去不少,那啤酒从桌椅上方划过,差点儿又从两个水手之间飞过去。其中一个水手被泼了个正着,他跳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制服,不知所措。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水手则大笑。他说:“现在你受到啤酒洗礼了,夜晚才刚刚开始,真有你的。”片刻之后,那个被泼的水手也大笑起来:“这是个好兆头,你觉得呢?”

虫洞是空港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琪娜生活的重心。尽管它如此重要,琪娜却几乎从未去过那地方,这有点奇怪。此时,心情极为郁闷的她关闭了酒吧,沿螺旋楼梯爬到上层去了。狡虎酒吧的老板佩特罗斯一定会生她的气,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空难的消息会传开,却没有官方消息传来,只有四处传播的流言。人们自然会聚到这儿来,酒吧的生意一定很好。让他自己来伺候客人吧,她现在需要的是独处。一想到自己得强颜欢笑,端着酒在一群七嘴八舌的人中间穿梭,琪娜就觉得有点恶心。

“对不起,这个赔给你们。”她拿来两瓶新开的酒。他们作势要掏钱,她挥挥手表示免单。“刚才的酒是你们的,这次算我请的。”她对他们说,两个人又笑了。在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她一直尽量不去看达林。

然而,达林就在“希斯皮里亚号”上打工。

达林。

达林·贝五短身材,皮肤黝黑,因为生得结实,容易被人误以为是码头工人,而不是导航员。他的皮肤和其他深空水手的一样黝黑,这是一种为抵御紫外线照射而研制的生物染剂的颜色。而他露出的每一寸皮肤上都有发着冷光的白色文身。当他终于追到她,把她带到两人能好好探索对方身体的地方时,她才发现,他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都有这样的文身,最酷不过的文身。他简直是活生生的艺术品,她可以花好几小时来研究他的每一寸皮肤。

他坐在酒吧最靠里的座位上,喝着其他女招待给他上的酒,没有打手势招呼她过去,但脸上有种扬扬自得的表情——应该是相信她迟早都会到他那里去。他说了些什么,惹得身边的女招待咯咯笑。琪娜很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她知道自己迟早会过去,但又给几个水手上了酒,她才向他走去。

达林。

“活着,还活着。”她轻声自言自语。

琪娜却信奉忠诚,她自己只有一个丈夫,一个叫达林的导航员。若是有船入港,可达林不在上面,她也许会和其他水手喝几杯啤酒,和他们调情,顺便赚几个弗罗林。那又怎么样呢?毕竟这是酒吧女招待存在的价值,不然大家还不如找自动贩售机买酒。但她的心只属于一个男人,如果这个男人也只爱她一个,她就满足了。达林确实爱过她。至少在他们吵架之前,他说过这话。

“是我,如假包换。”说着,达林露出他特有的灿烂笑容,“看到我很惊讶吧?”

琪娜认识的不少女孩都拥有许多水手丈夫。一艘船每年只会进港一两次,所以她们精心编造的谎言一般不会被拆穿。每个水手都相信,他们的徐小姐或者达伊小妞什么的平日里就孤身一人在空港耐心地等他们回去,运气好的话等的只有他一个人。假如载有两个丈夫的两艘船破天荒地同时进港——那么或许靠着好运,或许水手丈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或许靠着匆匆编出来的借口,总之他们永远不会面对面撞上。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说,“我还以为你在……在那艘船上。”

“他们正把残骸往这里运呢。”飞行员说。

“‘希斯皮里亚号’?我们的船在塔里镇空港和‘里科特号’停在一起了。‘里科特号’缺一名导航员,所以‘希斯皮里亚号’让我过去帮一阵忙。我很想找个机会来看你,又恰巧知道‘里科特号’会在这里停靠一段时间,所以……”他摊开手,“不过,我不能留下。”

短暂的沉默后,人群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叹息,之后议论声愈来愈杂,有的人松了口气,有的人好奇,有的人吓呆了。“‘希斯皮里亚号’。”琪娜默念着,这个词就像是一条丝带,突然捆住了她的心。

“你不能留下。”琪娜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希斯皮里亚号’。”后面冒出一个声音。琪娜和人群一起扭过头,那是个拖航机飞行员,穿着黄色的荧光飞行服,但摘掉了头盔。“遇难的是‘希斯皮里亚号’。”

“是的,我得跟‘里科特号’走,这样我才能赶上停在杜西尼亚空港的‘希斯皮里亚号’。”他抬起头看着她,她还傻站在那儿听他说,“我必须得见你一面。”

“现在还不知道。”保安说,“好了,现在都往后退,往后退。”

“你必须得见我一面。”她慢慢地重复着他的话语,似乎正努力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主码头上聚着一大群人,琪娜挤了进去。修理坞的重力很小,大多数人都悬浮在空中,而非站在地面上。在飘来荡去的人群中,琪娜看到了那个传信的酒吧侍应生和其他男女招待,还有几个维修工、柯西数值抄录员、导航员和好几个空闲的水手。“往后退,往后退。”一个码头保安说,“没什么可看的。”可是没人往后退。“是哪艘船?”有人大声问,随即便有两三个声音附和,“哪艘船?哪艘啊?”每个人都想知道。

“我必须告诉你,”达林说,“让你知道,你是我的唯一。”

“天哪,”他说,“发生空难了!他们正在打捞残骸。”说完他就走了,门“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你真是个满口抹蜜的骗人精,”琪娜想,“我怎么能相信你?”但是他的微笑唤起她记忆中二人共度的无数美好时光,这些回忆仿佛化作甜蜜的痛苦堵在她喉头。“你的唯一。”她重复着,依然无法想出自己要说什么。

一个底舱的工人竟然冲进上层的酒吧,这可不常见。于是,琪娜立刻意识到有事发生了。她关上音乐——反正也没人在听——这时他开口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是吗?”他说,“求求你了,别再生我的气了。你是知道的,你一直是我的唯一。”

酒吧一天安排三轮班,琪娜是最后一轮。此时的酒吧很冷清。如果有船进港,酒吧里就会挤满了吵吵嚷嚷的水手,她会忙得不可开交,努力让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把上岸补贴都花光。但在旧船已发,新船未至的时候,下班来喝酒的第二班维修工早已离开,酒吧里基本上是空的。

清晨,琪娜把头枕在胳膊上,看着床那侧的他。他的文身的光芒在墙上和天花板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一个琪娜不太认识的男人冲进了酒吧。一开始,琪娜还以为他是来喝酒的客人,但很快发现他几乎一丝不挂,全身上下只穿了背带和护裆。这是个侍应生,来自主螺旋楼梯最下面的舞厅。

达林醒了,翻了个身,看着她笑了。尽管睡眼惺忪,他的笑容依然阳光灿烂。他吻了她。“我没有别人,”他说,“我发誓。”

杰弗里·A.兰迪斯是一名美国科学家和作家,效力于NASA,工作内容涉及行星探测、星际推进、太阳能和太阳光电领域。他发表的超过八十篇短篇小说被译为二十多种语言,此外他还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他的作品曾荣获星云奖、雨果奖和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剑鱼虫洞的故事》首次发表在2002年的《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上。

她回吻了他,闭上眼睛,心里清楚这将是他们的最后一个吻。

万洁/译

“我知道。”她说。

杰弗里·A.兰迪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