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本质,”她的语气和柯蒂斯一样冷漠,“我们了解多少呢?两千条时间流,我们像三文鱼一样在其中嬉戏。”
她停顿了一会儿。柯蒂斯明显不耐烦了,这很危险。她没有接着讲,柯蒂斯说:“如果我让你接着讲,我猜你最后会解释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关于时间的老套故事。”
“假定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你说的这种时间悖论在界内也不起作用。你的白日梦药片应该换一个牌子了。”
“好吧。”她紧绷的眼皮像两只无力的金色翅膀贴在眼睛上。接着,她的面色缓和下来,没了之前的个性。她的样子变得像玩偶,声音变得像磁带。“那时我十六岁,大约是半辈子前,当时我就在腾拍这儿。在战争局势加剧前,我乘着我爷爷的飞船‘鹰号’四处旅行。当时我们刚离开瑟星,正打算前往锡拉库扎星。‘鹰号’是一艘小型货运船,完全合法,有各种授权书。爷爷不想惹麻烦——这是艘安全又无趣的货船——他带着我只是为了让我可以有几个月不用过军事学校的生活。我很开心可以逃离学校,可以打扮得女性化和成人化,而不是只会玩枪。爷爷带我来到圆星酒吧,请我喝了我人生第一杯装在细长高脚杯里的‘旭日’。大约十七点整时,所有的警报板都发出巨响。一艘计划外的救生飞船突然闯进腾拍界内。救生飞船上的标签全烧没了,人们打开舱门,看见里面只有一个男人。现场一阵躁动,因为这个男人声称自己来自某艘飞船,但航行通告上没有这艘飞船的名字。此外,他说在(0,98)区有风暴,一场时间风暴令他失去了飞船,但记录显示当时所有地方都没有风暴。即便如此,这个男人仍然坚信有其他幸存者被卷进腾拍界内,但没有其他人来,人们用声呐扫描过,没有任何发现,正如他们也没发现时间风暴。人们质问这个来自救生飞船的男人,一直问到十九点整,之后他们让政府护卫把他送到圆星酒吧。这个男人走向吧台,回头环视屋内。当时酒吧里人很多。我爷爷正在粗呢毯上打球,我穿着一条成熟的连衣裙和‘鹰号’的一位年轻舵手在一起,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那个从太空来的男人打量了酒吧里的每一个人,直到看见我。他走过来,把我从凳子上拽起来,抓着我的双肩,咒骂我。我的舵手乔弗把他撞开,可怜的乔弗,被他狠狠一拳打在头上。我爷爷带着政府护卫冲进来,他们打了起来。最后,有人从吧台扔出一个厚重的烟灰缸,放倒了这个陌生人,那一刻我是什么感受呢?我害怕、恐惧并且感到很荣幸。这一切太疯狂了。我看着倒在地板上的陌生疯子,他的头发里浸着血,不过他依然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而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选中了我。我很自然地爱上了他,但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戴·柯蒂斯。”她抬眼注视着他,“就是你,现在的你。那时我十六岁。”
“好吧,先生。”她说,“那我现在是继续讲,还是离开这里?”
“‘葬礼’这个词,”柯蒂斯说,“也是以‘有趣’开头的[2]。你好好想想。”
柯蒂斯坐着,认真看了看她,说:“你可以把你的故事讲完。”
她苦涩地说:“你知道吗,你也算是个有趣的人。”
“谢谢。”她冷冰冰地说。
“为了你,我接受。”
“看你一拳打在空气上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这事说起来会让人难以接受。”
“你去死吧。”她说。
她盯着隔在他俩之间的桌面。
“那你还得再多费点功夫。”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我可以。”
她再次盯着桌面。“他们把你——就是你,柯蒂斯——安置在第二层的医疗中心。猜猜我做了什么?”她瞄了他一眼,看向别处,“十六岁的我,坠入了爱河。我来到你的房间。你坐在那儿望向港口外漆黑的天空,你的眼睛和天空一样黑……但你的眼睛其实一点也不黑,对吧?算了,这不重要。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这样的问候语可不温柔,对吧?那一刻,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作战还是投降,该离开还是留下。我留下来了。我留下来了,柯蒂斯。你给我讲了事情经过,给我讲了那场时间风暴,说出了时间轮的数字——当时与现在相隔十五年。你给我讲了我三十一岁时的样子,我怎样在这一天的最后几小时走进圆星酒吧,我怎样找到你,我手中的杯子怎样滑落在地板上……我今晚必须来这儿,演完我的戏份。我以为你不会在这儿。不。我以为你会在这儿。但如果你在这儿,那肯定是个玩笑。你应该已经四十岁了。你应该会大声笑我。但是你没到四十岁,天啊,你没笑。现在的你和当初你告诉我、警告我的一样。那晚,我十六岁,你告诉我永远别来腾拍站。但我不得不来。你会明白的。我搭乘的飞船停靠在腾拍站,这次我没有别的选择。我躲不掉。”
“我相信你可以。”
她停下来,从自动售货机中取出一支长长的白色雪茄。她吸了一口雪茄,点火水晶碎裂,雪茄末端亮起暗淡微弱的玫瑰形火光。她一边说话一边吐烟,烟在空中形成一个图案:“你明天驾着飞船离港,就会遇上时间风暴。飞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死在翘曲航线,包括你。你的一部分将留在这里,游荡、迷失、找不到归属。而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你拽回了错误的时间,拽回到我十六岁的那晚,当时我就坐在这间酒吧里。我刚说是你的一部分。其实不仅是你的一部分,就是‘你’。我这样说是因为……”她稍稍结巴了一下,仿佛刚才一直照着念的提词板突然变模糊了,“我把你从虚无中带回来,你为此憎恨我。这是你第一次对人类产生强烈的情感。我觉得你最想杀的是我。我觉得我会任由你来杀我,因为这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感。”
她苦笑了一下。
“所以,”柯蒂斯说,“你听着刺耳的小提琴声和人发生关系。”
柯蒂斯点点头,她坐进卡座,不过柯蒂斯的一只手仍然抓着她的手腕。他们面对面坐着,不理会屋内其他人,看起来像一对牵着手的情侣。柯蒂斯温柔地对她说:“以防万一你忘了这是休战区,我要提醒你,我随时可以捏断你的手腕。”
她勉强笑了笑:“你应该知道。但不幸的是,你不能知道。那是我的过去,你的未来。”
“我可以讲给你听。”她说,“你让我坐下,我就讲。”
“有两种可能性。”柯蒂斯说,“要么你疯了,要么你收了别人的钱来和我聊我的下一次航行。是哪一种情况呢?”
她紧紧盯着柯蒂斯,柯蒂斯紧紧抓着她。屋子里洋溢着钢琴声和静默。
“我没收谁的钱。”
“我还没开始呢。”
“那就是说你收了钱。我希望你存好这些钱,也许你需要用来支付医疗费用。”
“你弄痛我了。”
“即使你今晚杀了我——但你不会这么做——我仍然在我的过去等着你。明天,你会从太空中来,而我会在那儿等你。”她抽完那支雪茄,把它在玻璃烟灰缸中摁熄。“我认为,”她说,“你没有任何权利从死亡、时间和空间中归来,像个幽灵一样缠着我并毁掉我的生活。我觉得你没有权利出现在这里,没有权利出现在我的未来并再次毁掉我的生活。我不应该来找你。但我怎能抗拒?”
“这里面也发生了战争,”柯蒂斯说,“你刚挑起的。”
柯蒂斯已经把手从她身上拿开,只有眼睛还牢牢盯着她,长长的眼睫毛时不时眨一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动作。屋子里的其他人不可能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有在卡座里才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大部分是她的声音,她向柯蒂斯叙说着“所谓的真相”,听起来像某出戏中的独白,像一首诗。屋子里的其他人时不时看他们一眼,但也就仅此而已。那两个打球的已经打完离开了。钢琴家的双手在琴键上如深蓝色的潮水般来回涌动。枝形吊灯洒下光芒。
“我们都死定了,”她故意做出忧郁又轻松的样子,“外面发生了战争。”
“我不想你死。”她终于说出这句话。
“真可惜。让我提示一下你。‘你死定了,柯蒂斯。或者说,你马上就死定了。’”
“那我会让你高兴疯的,”柯蒂斯说,“因为我没打算死。”
“可是我没有话要说。”
“真希望我能拿出证据证明已经发生过的事。如果我能向你证明……如果我能说服你……但我那时才十六岁,证据以及我当时拥有的一切,要么被弄丢了,要么被抢走了,渣都不剩。”她再次和柯蒂斯对视了很长时间,“反正我觉得你是个没有灵魂的人。现在没有。是我给了你灵魂。它在你体内生长,就像你对我的恨,只不过那不是恨。你的灵魂终会通过你的眼睛回望我。但今晚你的双眼无神,就像太阳镜片。”
“也许,等我听完你要说的话,我就放手。”
柯蒂斯说:“如果真是如此意义重大,那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和你在一起?”
“对不起,”她说,“请你放手。”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受她说的话——当然不是接受这一事实,也不是接受这种可能性——只是觉得可以分析一下这个虚构故事。但他说这话时,声音尖锐得可以削下苹果皮。
“好吧,”柯蒂斯牢牢抓住她,“你引起了我的兴趣。多讲一些与我的死亡有关的事。”
她温柔地回答:“你不能,你不会,或者不被允许。还有一种可能,虽然你是某种不一般的幽灵,但你在时间中幸存的力量仍受到限制,就像光电元件,或者回声。只有……”她把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就像在检查捕捉到的某种元素。“第二天你就消失了。他们到处都搜过。最后推测你从白铁轮偷走了一艘救生飞船。我猜也许是有一艘救生飞船不见了。不过我爷爷说一艘也没少。但那只是推测。你来时的那艘失事飞船在他们拿它做实验时解体了。他们一直很小心,飞船解体也让他们感到很惊讶,不过这的确有可能发生。正如我刚才讲的,你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无影无踪,几乎。”她在等待柯蒂斯的回答,钢琴乐用七八个小节填满了这段沉默。“你不打算问我你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吗?”最后她说。
话还没说完,她就放开柯蒂斯,昏头昏脑地往后退,却被柯蒂斯伸手抓了回来。威胁就是威胁,即便是一个从匠人飞船上下来的女人,也有可能受雇于联邦。
钢琴像银色树叶一样颤动。柯蒂斯不再继续看着她。两行泪像丝带一样从她的眼里滑出。泪水没有弄花她的妆容,现在泪水干了,就像不曾流出过。
柯蒂斯站了起来。她抓着他的手臂,扯住了他。她的表情充满着赤裸裸的恐惧和长久以来积攒的愤怒,她放低声音说:“我突然想通了。我明白了。我害怕了这么多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你死定了,柯蒂斯。或者说,你马上就死定了。明天——马上——”
黎明的光辉照在圆星酒吧的大理石钟上,昭示着一天结束,新的一天来临。
“十五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她说。她的眼睛像正在灼烧的带斑黄玉,深红色的指甲上涂着白色的小花。“我相信我已经变了,虽然你还没变。噢,但我可没指望你想起我。你怎么可能记得我?我只是想来看看,想弄明白——”
那个女人站起来,走向吧台,买了三杯白兰地。她走向钢琴,把黑金色玻璃酒杯放在瑟星人触手可及的地方。瑟星人以王子般的姿态向她鞠躬致谢。她身子前倾,在瑟星人耳边说了几句。他的手指继续在琴键上如海浪般翻滚,与此同时,他在大脑中的曲库里搜索着她请他弹奏的曲目,无须任何过渡或间断,他直接转而弹奏下一首曲目。那是一首人们在圆星酒吧里很容易想起的老歌,来自20世纪地球胶片时代。在相同时代的瑟星上,瑟星人在修建如蓝色冬日暖阳一般的虚火神殿。但在地球的屏幕上,女人穿着像蛇一样缠在她们身上的高肩裙出现在闪烁的黑白画面中,身体单薄、眼睛瘀青的男人像他们嘴里叼着的雪茄一样热得浑身冒烟。他们跳舞、打架、说俏皮话、恋爱。那些狂野又纯洁的恒星一直在等待,时间的本质在等待,两百年后的时代也在等待,等待着在惊讶中回望历史中那些熟悉的眼神、心跳和思想。一切都会变,人不会变。人从来不会变。
“也许我还警告过你别那么傻。要么你出去,要么我出去。”
那个女人倚在钢琴上,听瑟星人弹奏这首曲子,她故意把脸背向柯蒂斯的卡座。曲子结束后,她回过头来,柯蒂斯已经不见了。
“是的,”她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也这样警告过我,就是上次见面时。”
五年后,她驾驶着自己的飞船停靠在腾拍站。她的飞船来去自如,正如当时和柯蒂斯一起坐在酒吧里的她,没出任何事。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匠人飞船上有十位女性船员、三位女性乘客。她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位。她成了一个美丽而怪异的事件,成了一个四处流传的故事。既然酒吧里没人听清她和柯蒂斯之间的谈话内容,就很容易引起人们的猜测,故事的真实性和危险性被削弱了,最终完全变成了另一则轶事,所以你听到的大概就不是真的了。
这不是第一次有女人找上门来而柯蒂斯对对方完全没印象,应当只是又一个被他遗忘的女孩。他平静地说:“我相信你会自觉离开这里。”
接下来发生在戴·柯蒂斯身上的事,人们当然知道得很清楚。
“好吧,”她说,“你赢了。我应该输给你什么?”
第二天一点零七分,戴·柯蒂斯沿着桥台走向“拿破仑号”停泊的港湾,缠着修复带的飞船像一头受伤的巨鲸。虽然早前预感来不及修好,但船员们已经给她打好补丁,焊接好,她看上去状况良好。现在的她足以胜任前往(0,98)区的旅程。音波报道一直在说那一区的情况,报道称有几艘邮轮飘浮在那里,船舱被撕裂开,整个飞船像丰饶之角一样不停地有宝箱从里面飞出来。一些小型飞船偷偷溜进翘曲航线;狮子和豺狼要一起进食了。
她走到柯蒂斯的桌旁,刚才摔碎酒杯的那只修长的手像眼镜蛇一样快速出击,朝柯蒂斯当面砍去。
柯蒂斯的船员迫切渴望加入其中,他们没想到柯蒂斯会有不同的反应。柯蒂斯把他们的路断了,他取消了发动指令,让飞船着陆。
她就这样呆立了大概十五秒,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紧张的气氛像电流一样在她四周蹿动,仿佛空气中散布着隐形的电线。她轻轻踢开脚下的碎玻璃,快速地径直走向柯蒂斯的卡座。柯蒂斯一直在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就连来自瑟星的钢琴家也在看着她,不过他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在琴键上飞舞。这女人有种“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气质,甚至可以拿一把锋利的匕首扎向柯蒂斯的脖子。只有瞎子才会忽视她的存在。或许,连瞎子都不会。
他没说原因,这可不常见。通常他不管解释什么都能自圆其说。这次当然不行。
她走进酒吧时,他可能看见了,也可能没看见。虽然这是休战区,但你若死死盯着一个人,也可能惹祸上身。大约一秒钟后,柯蒂斯缓缓地抬起头,回望这个女人。她面不改色,但玻璃杯从指间滑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如果你相信那个黑发女人所讲的故事,显然你能想到可能是什么原因。虽然柯蒂斯不相信她,但柯蒂斯相信她在对他施加影响,目的不是为了十五年前的风流韵事,而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无论躲在幕后的是谁,那个人基于柯蒂斯可能的心理模式做出了推论。那个人知道,如果柯蒂斯收到警告,让他那天别回翘曲航线,那他反而会驾着飞船立刻冲回去。或许有人猜到会这样。如果有人预知并且希望他这么做,那他们一定是想借此得到什么东西。说不定在翘曲航线上有什么特殊的欢迎仪式已经为他备好,或者他的飞船可能会受到额外的特殊关照……如果圆星酒吧里的那个女孩打算引导他反着干,激发他的英雄主义,那她失败了。虽然柯蒂斯不相信那个女孩的警告,但他可以假装相信。如果他想驾着“拿破仑号”冲进太空,那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静观其变。看看最后浮出水面的是哪个人或组织。
这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八九岁,一头乌黑的秀发,堪比你见过的最黑的东西,或许是深空,或许是直视太阳后的余像。她头顶的短发参差不齐,长发绕在脖子和肩上,看起来像一个长长的、随意悬挂的黑色逗号。她黄褐色的面孔上透着太空人特有的苍白,穿着一条和圆星酒吧很搭的长裙,裙子的颜色和她的肤色很接近。她也来自停靠在码头的飞船。她乘坐的匠人飞船是一艘与世无争的飞船,但她走进酒吧的样子好像鼓起了很大勇气,看上去随时准备战斗或逃跑。她直接走向吧台,点了一杯特调鸡尾酒,目不斜视地一饮而尽。接着,她又点了一杯,用手指镇定地握着酒杯,转身面向屋内所有人。她动起来像个舞者,有种特别的魔力,“美”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她的魅力也不属于任何一种已知类型。酒吧里那四五个男人一直在看她,但她只是冷漠地扫了他们一眼。显然,她在找什么东西,但从她的表情看,她并不希望找到。这时,她望向角落的那个卡座,看见了柯蒂斯。
柯蒂斯发出着陆指令,走回桥台。
那天,圆星酒吧里几乎空无一人。在(0,98)区有大行动,一艘艘飞船像秃鹰一样起飞,或加入行动,或去拾荒。酒吧墙上挂着高高的大理石钟,已经十九点十五分,炭蓝色钢琴家的双手仍像海浪一样在琴键上翻滚。四五个顾客坐在一起闲聊,或者在靛蓝色的粗呢毯上打球。坐在角落那个卡座里的人,就是戴·柯蒂斯。“拿破仑号”停在码头,两天前就到了,飞船侧腹有个大洞,船员们在全力以赴地修补,他们打算修好后驶入(0,98)区,看看还能捡些什么。然而,看样子飞船没那么快修好,于是,在十八点整,柯蒂斯走进圆星酒吧,那神情看上去就像能用眼睛劈出死亡闪电。柯蒂斯很少表露自己的愤怒,但他喝起酒来像在往沙漠里倒。当那个女人走进酒吧时,他正在这样喝酒,镇定而冷漠地把酒吧的灵魂喝干。
他有一群十分尊敬他的船员,而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同等程度地憎恨他。在这之前,船员们和柯蒂斯有着共同的目标和追求。他们一直在“拿破仑号”高高的白色船脊上拼命苦干,忍受汗水、蒸汽和激光烧伤,而柯蒂斯从酒吧漫步回来就夺走了他们靠劫掠和鲜血铸就的希望,夺走了他们一直想要从他身上获得的物质报酬,因为柯蒂斯从未以其他方式给过他们报酬。
在椭圆港口外面,是没有星星的冬日夜空,深空和永恒悬挂在港口的边缘,既天真又可怕。
柯蒂斯离开桥头的半小时后,“拿破仑号”的二副道伊努发起了持续十分钟的叛变。两点三十分,“拿破仑号”到了界外,开足马力驶向(0,98)区。
在第四行道看见“拿破仑号”的两年后,我听到了这最后一个故事。那天是圆星酒吧停业的日子。那是第九个时间轮,头一天,在赛迪斯和大衮带,十五艘飞船被炸得粉碎。即便不使用“记忆召回”,我也能清楚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被洗劫一空的圆星酒吧像一个没落的聚会场所,曾经存在于其中的各种声响、音乐和色彩,似乎隐隐还在。有一队人正把巨大的枝形吊灯搬上手推车运走。钢琴早已不见,但附近隐隐有小女孩啜泣的声音。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也许在被炸毁的船上,有她十分亲近的人……我和讲故事的男人坐在吧台边,在令人叹息的废墟中喝掉酒吧里的最后一瓶白兰地。我们的身子开始暖和起来,心情也悲伤起来,接下来他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两点三十五分,“拿破仑号”发了一条消息给还在腾拍站的柯蒂斯。柯蒂斯犯了一个在职业生涯中不可磨灭的错误,这条消息证实了这一点。他的船员一怒之下偷走了他的飞船,因为太怕他,所以不敢回来谢罪。他们永远不会回来了。柯蒂斯一定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之后他收到了声波自动追踪器捕获到的第二条消息,这是柯蒂斯一天当中听到的第二条坏消息。
柯蒂斯身材瘦削,肤色黝黑,和大多数太空人一样神情忧郁、面如死灰,像晒多了月光浴,眼窝深陷如地球壁画上的罗马-拜占庭人。你可能看过报道他的新闻视频。有一次,“拿破仑号”拖着被炮击的商用飞船——“阿里格斯号”,穿过敌人的防线,驶入天琴座港口,当然是为了赏金。还有一次,联邦分裂后形成的三边势力同时悬赏他的人头,他的海盗兄弟中有一大部分都出动来捉他,但没人捉到。他的实际表现比人们在老视频中看到的更优秀,但在所有视频中,他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他从来不开玩笑,甚至从来不笑。他不是装的,他生来就是如此。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消弭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那柯蒂斯一定是生来就没有这种东西。他的船员视他为磐石国王。他们知道他能主持大局,知道他虽冷漠但有天赋,他们相信他能成大事。然而,他们有多尊敬他,就有多讨厌他。柯蒂斯是个刀子嘴。只要你被他伤过一次,就再不会有第二次。他外表俊朗,女人们都喜欢他,但她们最终会明白,和他在一起不会有任何结果。以上这些都是真的,而我听到的关于戴·柯蒂斯的最后一个故事,可能是编造的。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可没声明这个故事并非虚构。
“拿破仑号”进入翘曲航线后,遇上了一场小小的时间风暴,小到就像一个小孩一拳挥向船体。“拿破仑号”本可以轻松躲过,但道伊努慌了神儿,他慌慌张张地采用了柯蒂斯成功运用过上百次的避障策略。道伊努驾着飞船一头扎进风暴眼,想穿过风暴,然而这场风暴没有眼,风暴中心在不断向外喷射物质。“拿破仑号”陷入其中,道伊努下令直接跃过这条时间流,从一条时间流到另一条时间流,“拿破仑号”刚补好的飞船外壳脱落了,带走了船体一侧的大部分。
腾拍站界内是休战区,它必须得是。当时只有两个白铁轮在旋转,无论你归属于已分裂联邦的哪一边,你都需要它们。各种各样的飞船在腾拍站进进出出:巡逻船、巡洋舰、驱逐舰、商船、走私船、私掠船。船员们在走廊、餐厅和酒吧相遇时也会聊上几句。就像鱼在水中跳跃,飞船则在时间流中跳跃,既然只有几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停留,那人们自然会遵守规则,把枪支留在进口港。一些臭名昭著的亡命之徒,混迹于太空,出入于骚乱,时不时也会来这儿。即便是在这群人中,戴·柯蒂斯仍旧引人注目。
我们都知道,太空中没有声音。没有声音,没有空气,没有可以停下来的地方。漫长的坠落没有尽头,就像掉进无底洞。想象一条白色大鱼从侧面被切开,在空空如也的河流中无助地向下沉,飞船的柴油舱像一粒猩红的余烬微微颤动,奄奄一息。
柯蒂斯是个传奇人物,在“拿破仑号”随着几乎全体船员一起消失之前,他本人就已声名在外。“贸易大战”导致联邦解体,一分为三,许多船长同时为三边效命,只要报酬合适,他们可以把货物运向任何计划中或计划外的地方;如果他们路过翘曲航线,也不介意趁机捞点额外的货物。柯蒂斯的特别之处在于,他可以在任何时间受雇于任何一边,与此同时,又掉头来劫掠他正在为之效命的那一边。之所以还有人愿意雇用他,是因为他能驾着“拿破仑号”在时间流和翘曲航线中玩出各种花招儿,即便如今看来,这些花招儿在技术上也绝无可能实现。如果你出价够高,能请到他,他能帮你把任何东西送到任何地方。无论途中有何阻碍:音障、辐射带或是一支全副武装的战舰,全都难不倒他。他不止一次把船舰分成两半,一半驶入翘曲航线,时隐时现,另一半停在原处等待,最后,当他驾着半边船回来时,直接对准另一半船上的加农炮衔接上。敌军瞄准“拿破仑号”,结果无意中把自己的战舰炸得满天飞,柯蒂斯驾着“拿破仑号”巧妙而准确地穿过敌军战舰,就像一枚硬币掉入投币口。你一定听过柯蒂斯和他的飞船的故事,每个人都听过。
这至少是“拿破仑号”的结局。飞船上没有人幸存下来,所以也没人确切知道事情的完整经过。一个时间轮后,在腾拍站声呐的延迟回放中,人们收集到一些声音碎片,但也只能拼凑出更大的碎片。关于“拿破仑号”失事的经过,人们只能猜测,就像很多别的事情一样。
我没有向任何人汇报这件事,只是四处走漏风声,你懂的。后来,我又看见过类似的景象,次数还不少。据我所知,没人和戴·柯蒂斯面对面接触过。但是,有一个故事。
在某时某地,柯蒂斯驾着飞船离开了。从“拿破仑号”消失的那一刻起,整个事件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特征逐渐模糊,就像柯蒂斯一样失去了灵魂。最后一个重要事件发生在锡拉库扎星上七轮明月当空的某个夜晚。一个近看与柯蒂斯十分相似的人,在太空港附近的小巷子里谈交易,交易内容是驾着某艘商船去遥远的仙女座边缘散货,可惜没人知道这艘商船的名字。这个人可能是柯蒂斯,也可能不是,不过远星的确非常远。一个又一个传奇在远星燃烧殆尽,好人也好,坏人也好,声望逐渐下降。他可以随意更改自己的名字,不会引起任何法律纠纷。总之,不管原因是什么,传奇人物总会消失,就像回声一样,消散在谣言和冰冷的绿色太阳之间。
这可不是幻觉,而且我的“记忆召回”能力很棒。我记得,我当时坐在桥台上,在脑海中还原了那艘飞船,久久地凝视着她。在某一瞬间,我意识到,她不可能是航行通告上的任何一艘飞船。你看,她的数字和日期编码不属于这一时间轮,与此刻的联邦时间相差至少十九年。由于时间纠缠的影响,白铁轮每转一圈,日期就要重新编码,进入一个新的时间轮。对偶尔偏离翘曲航线闯进停靠站界内的小飞船来说,时间标签过期了一点点也很正常。但那是小飞船,她们一头扎进界内捡些东西之后马上离开,没人会在意。这艘,是大飞船,是一艘酷毙了的灰白色巨型船舰。她的船尾还有那种老式柴油舱,熊熊燃烧的烈焰像红宝石一样醒目。我的“记忆召回”展示的信息十分详细,以至于我甚至发现那艘飞船的时间标签不仅是过期那么简单,那些标签根本就错了。船身上还有一个图案。任何听说过“贸易大战”的人都知道海盗船,都认识海盗船上刻着的纹章。不少人也认识“拿破仑号”的图案——旭日雄鹰,就刻在船首。
至于故事中那个圆星酒吧里的女人,正如我之前所讲,可能是编造的。如果那个女人真实存在,由此导致的时间悖论就十分荒谬,难以解释。谁要是从即将爆炸的飞船中逃出来,然后乘着救生飞船着陆在错误时间轮的时间停滞区,那这人一定是疯了。导致柯蒂斯着陆在错误时间轮的,正是那个女孩发出的警告。仅仅是因为那个女孩提前警告了他,就把他引导到了那里。这一切太疯狂了。但是还有更疯狂的:柯蒂斯成功躲开了女孩预言会发生的事。“拿破仑号”毁灭时,他没在上面。那么,作为一个带磁场的时间幽灵,他怎样穿越停靠站的界区和停滞的时间,回到旋转的白铁轮?
当时我在第四行道上,就是圆星酒吧上面那层,在那儿能看到“拿破仑号”飞船从(0,50)区离开翘曲航线[1],从空中炸出来。在停靠站界内,任何时候都看不见恒星,而没有恒星的太空当然是像墨池一样漆黑。根据航行通告,接下来的二十小时,翘曲航线将严重超载。突然,一头巨大的宽吻海豚从空中一跃而出,我赶紧奔向警报板。当走过桥台的三分之二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艘飞船已经不见了。
聪明如你,可能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的。有一段类似后记的东西,请你相信它。
但我现在讲的是见到“拿破仑号”的那次。
还记得吗?我说过,我是在圆星酒吧停业那天听到这个故事的,那也是时间风暴后的第二天。有个女孩在暗处为丢失的钢琴谱轻轻啜泣,废弃的枝形吊灯被人拖走,白兰地酒瓶里滴酒不剩。还记得吗?我说在腾拍站的白铁轮上没有人和幽灵戴·柯蒂斯面对面接触过——但是,有一个故事。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和这位幽灵面对面共同度过了忧郁的这一天,我和他坐在圆星酒吧里,喝着白兰地。我倾听着他想说的话。从外貌来看,他的确就是柯蒂斯,有着优雅的身材、晒过月光浴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和像罗马人一样的眼睛。但他只有三十五岁左右,而且他不叫柯蒂斯,他也不是幽灵。
那还是在20世纪,当时在白铁轮第三层还有酒吧——位于星巷的圆星。也许你有所耳闻。这间酒吧的灵感来源于20世纪早期的电影,那些老电影胶片长得像又薄又酸的柠檬片。圆星酒吧里有老电影里常见的方角柜和厚重的玻璃烟灰缸。酒吧墙面上垂挂着玫瑰色和黑色绸缎。女人们脱下工装裤,穿上流光溢彩的绸缎服装,露出长长的猩红色指甲,戴着像枝形吊灯一样的耳饰,走进圆星酒吧。圆星酒吧的屋顶有一盏枝形吊灯。你应该见过那种灯,它就像一团着火的冰。在这盏枝形吊灯下,有一台货真价实的钢琴,以及一位货真价实的钢琴家——一个瑟星人,肤色炭蓝,容貌俊美似王子,手指灵活如海浪。钢琴发出的声音仿佛化成了枝形吊灯上流光的形状和色彩。你应该见过枝形吊灯。
你也许会好奇:我怎么知道这些,或者他怎么知道要告诉我这些;那个女人和柯蒂斯在卡座里说了些什么,他们声音压得那么低,酒吧里的其他人不可能听见。但也许她告诉了别人。她找到这些人,并且告诉他们。还记得她是怎么跟柯蒂斯说的吗?她说到证据,证据怎么会被抢走呢?也许故事中的那个人不是柯蒂斯,证据被抢走就是他编的。也许他看过老录像,见到一个和他长得极相似的男人,他只是发挥想象力来扮演这个男人。扮演海盗,海盗的儿子。
然而,理智就像时间一样,是相对的。正如我所言,腾拍站也有“幽灵”。比如有时本来应当在第六层显现的天琴座野花,却在这里出现。我从未见过那些幽灵。不过我见过一次“拿破仑号”。
然而,即使你暂时相信了这个故事,要知道,她当时才十六岁,很可能是个十分纯真的女孩。即使她有可能生孩子,你有见过哪本书里的时间幽灵能生育下一代吗?
当人类终于搞懂了时间在宇宙深空的运转方式,并且抵达一号界时,就在那儿修建了一号停靠站——腾拍站。虽然人类还没能彻底研究明白宇宙是如何运转的,但至少弄清楚了一大半。例如,不同的恒星系统如何在不同的时间圈内运行;为什么宇宙中的一切互相都不协调;宇宙由上百万条时间流组成,迄今为止只有两千条时间流被明确地绘制出来并适于航行。你也知道,腾拍站和她的姐妹地带——人们这样戏称宇宙中的“白洞”——是安全屋,在这些地方,时间永远停滞不前。生活在白铁轮上的人把二十小时算作一天,和其他地方一样,他们也有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术语——昨天,今天,明天——其实在白铁轮周围也会有时间停滞。我们的脚下是停滞的时钟,是没有时针和分针的时钟。这就意味着,当飞船行驶在这两千条时间流中的任何一条时,可以发射任何东西到这里重组,或者在泊于白铁轮上的其他白洞中重组,当这些东西重新回到时间流中时,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在这里,人们可以修理好飞船,再次飞入混乱。在汹涌的时间海洋中,有着一片坚实的土地。正如人们常说的:有了这个地方,人至少不会疯掉。
圆星酒吧的旧址现在是个储物港口。但有时,当人潮散去,你独自一人在那儿与漆黑相伴时,你会听到远处响起瑟星人的钢琴声。那是墙里的声呐连接管发出的声音,一定是。无论未来是怎样的,反正白洞里没有时间,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至于恋人们,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总归是有来有去。至于时间,它存在于联邦的三十八个停靠站和三十六个旋转的铁轮之外,如梭飞逝。
两天前我们带着半数组员到达这里,我们承诺会带他们经过“拿破仑号”,进入界内。不过,你知道太空人会面对什么,尤其是处于静止地带中的太空人。两千多条时间流在太空中相互碰撞,一个脆弱的白铁轮在激流中央旋转。这里有你躲不掉的时间幽灵和各种迷信。
【注释】
坦尼斯·李创作了七十多部长篇小说和上百部短篇小说,是一位在科幻、恐怖和奇幻小说领域声誉极高的英国作家。她常年给《怪谭》杂志供稿,曾多次荣获世界奇幻奖、英国奇幻奖和星云奖。《随着时间流逝》最早发表于1983年出版的科幻小说集《蛹10》。
[1] 做时空转换时所经历的空间,在这个空间内可以进行瞬间移动。
孟捷 / 译
[2] “葬礼”的英文“funeral”和“有趣”的英文“fun”前三个字母相同。
坦尼斯·李 /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