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薇更生气了。尽管她知道发火是没道理的,但她还是生气,知道这点反倒让她更生气了。于是她说:“就算我结婚了,到时候和你也没关系。”
“好吧,那你第二年也会结婚的。”
“当然了。但这恰好说明我们不能为那些‘假如’会发生的事情负责,是不是?”
“我自己清楚,我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莉薇气得鼻孔都张大了,但她没答话。
“你怎么知道?”
诺曼说:“听着,你还记得我们前年在温妮家里庆祝新年吗?”
“我没有和人结婚。”
“当然记得,你在我身上洒了一小桶酒呢。”
他说:“听着,这事简直荒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就算这里面有一点点合理性,你这样和我闹也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不再多想想呢?假如我真的和乔吉特结了婚,那么你呢?难道你永远单身吗?我甚至怀疑,可能在我那场假想的婚礼以前,你已经嫁给别人了呢。也许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和乔吉特结婚的。”
“那不是重点。再说那只是一杯鸡尾酒而已,不是一桶。我想说的是,温妮是你特别要好的朋友。早在我们结婚以前,你们俩就是朋友了。”
“干吗?”她闷声说。
“那又怎样?”
“莉薇,”诺曼又叫她,“莉薇!你说话啊!”
“乔吉特和温妮也是好朋友,对吗?”
她没吭声,看着窗外,但窗外什么都没有。
“是啊。”
过站一刻钟后,诺曼才开口说话:“莉薇!”
“那好,反正你和乔吉特都是在温妮那儿过的新年,不管我是和谁结的婚。现在让他给我们放一下那个晚上会是什么样子的,假如我是和乔吉特结婚了,我敢打赌,你一定和你的未婚夫或丈夫一起去了。”
他有点脸红,咽下了其他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恶毒言语。在冷淡的沉默气氛中,火车经过了新伦敦站。
莉薇犹疑不决,她心里正担心这一点呢。
那小个子男人缩成一团,把黑箱子藏在背后,蜷缩在座位的一角。诺曼看看他,又看看莉薇,再看看坐在过道那一边的大妈,后者正用不满的目光瞪视着他。
他说:“怕了吧?不敢试?”
莉薇拽住了他的胳膊:“别这样,停下!你这可是在公共场合,车厢里都是人。”
“我什么也不怕!我肯定也结婚了,才不会为你单相思呢!我倒有兴趣看看,你是怎么把鸡尾酒泼在乔吉特身上的,她不吼得你七荤八素才怪呢。不必难为情,我了解她。到那时候你就会看清楚和你拼上的这块拼图是什么货色了。”说完莉薇就直视前方,气呼呼地将双手抱在胸前。
“天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这可能是种催眠术。”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怒气冲冲地朝对面的人吼道,“滚开,假如先生!不管你叫什么名字,都赶紧滚开吧!我们不想见到你。赶紧滚蛋,趁我还没有把你和你那套鬼把戏一起从窗户扔出去!”
诺曼看了眼对面的人,事实上根本无须请求,那人早把玻璃板放在腿上了。车外夕阳的余晖照进来,给秃顶周围的一圈白发抹上了玫瑰色。
“你自己都看见了。”
“你准备好了吗?”诺曼的声调中透出了紧张。
“你怎么知道?”
莉薇点点头,这会儿火车的轰隆声又远了。
“可假如条件允许,你就会那么做的。”
莉薇站在门口,她的脸冻得通红。她脱下大衣,上面的雪花纷纷落下,寒冷的空气让她赤裸的双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诺曼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真——是——活——见——鬼!”他双手放在脑袋上,将立起来的头发压下去,将想要再次弹起来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有那么一会儿,他看上去像是在把分崩离析的脑袋重新拢成一体。他说:“听着,莉薇,你不能拿我没做的事情来指责我。”
朋友们大叫:“新年快乐!”她也提高嗓门儿,盖过嘈杂的收音机声,以同样的话回应朋友。她刚进门就听见了乔吉特的尖嗓门儿,现在她正朝乔吉特走过去。莉薇已经有好几周没见乔吉特或诺曼了。
她向他转过身:“没错,你是和我结了婚——只因为我倒在你腿上了。假如我没跌倒的话,你就会和乔吉特结婚。假如她不想嫁给你,你还会找别人结婚。这就是你的拼图游戏!能和你拼到一起的人太多了!”
乔吉特扬起一边的眉毛,这是她最近刚学会的做作表情。“奥莉薇亚,就你一个人吗?”说着,她扫了一眼莉薇身后,又把目光移到莉薇身上。
诺曼专注地注视着她,嘴角微微抽搐。他轻声说:“我没有,奥莉薇亚[1],你才是我的妻子,你是知道的。你好好想想吧。”
莉薇淡淡地说:“迪克可能得过会儿再来,他有事需要先做完。”她的声音冷淡,给人的感觉也一样冷淡。
最后她开口了:“原来你和她结婚了。”
乔吉特勉强笑了一下:“没关系,诺曼在这里,他不会让你感觉到孤单的,亲爱的。至少以前有他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
她坐在座位上,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窗外的树木和电线杆飞驰而过,形成一片快速闪动的模糊的绿色。
这时诺曼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鸡尾酒的调酒器,冰块在里面叮当作响。他向周围的人说:“排好队,你们这群乱哄哄的酒鬼,想尝尝真正的酒鬼才会喝的酒吗?你来啦,莉薇!”
莉薇则僵坐在座位上。
他摆出一副热情欢迎的样子向她走过来。“这些日子你躲到哪儿去了?我感觉都有二十年没见到你了。忙什么呢?迪克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你吗?”
铁轨的碰击声又回来了。一位妇女正晃晃悠悠地带着孩子沿过道走回自己的座位。车厢中部有四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她们不时地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远处,乘务员不知为什么在车厢中匆忙地穿过。
“给我倒一杯酒,诺曼!”乔吉特突然插进来。
她听到牧师的声音说:“现在我宣布,你们二人正式结成……”
“就来,”诺曼连瞧都没瞧她就回答说,“你想来一杯吗,莉薇?我去拿杯子。”他转过身子,事就在那时发生了。
莉薇觉得有点难过,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做错了什么事。到底做错了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乔吉特特地从中间的过道走过来,根本没有看她一眼;不过,之前莉薇与诺曼对视了一眼,她朝他笑了一下,诺曼也回了一个微笑。
“小心!”莉薇高声叫道。她看出事情不妙,甚至有种模糊的感觉,像是往事重演,而且是不可避免的。诺曼的鞋后跟被地毯绊了一下,他趔趄了一下,努力想保持平衡,调酒器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整整一品脱冰凉的鸡尾酒浇得莉薇浑身湿透。
好吧,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个男人本来就与自己无关。她觉得乔吉特今天看上去比平时还美,而诺曼永远是那么帅气。
莉薇站在原地大口喘气。起先她身边一片寂静,一时间她陷入了难以忍受的尴尬局面,她想抖开晚礼服,但一切都是徒劳。诺曼在一边不断重复:“该死!糟糕!”一声比一声大。
莉薇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椅子上,她起初根本不打算来参加这个婚礼。过去几个月,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和乔吉特愈来愈疏远。她还是从她俩共同的女友那儿偶然听说乔吉特订婚一事的。乔吉特当然是嫁给了诺曼。莉薇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就是半年以前,当她第一次在电车上看见诺曼时,乔吉特是怎样赶紧带她下车离开的。后来莉薇不止一次遇见过诺曼,可每次他身边都有乔吉特。
乔吉特冷冷地说:“真糟糕,莉薇。不过,好在这件礼服应该不太贵……”
火车的噪声又安静了下来,莉薇最后听到的是她自己的声音:“是的,你是在位置上,可我在哪儿呢?”
莉薇扭身跑出房间,进了卧室,那儿至少没人,也相对安静。在流苏灯罩的遮挡下,梳妆台上的台灯散发出朦胧的光。她在床上的衣物中翻找可替换的。
诺曼轻松地吐了口气:“喏,看吧,我正站在位置上哪。这是我们的婚礼,你满意了吗?”
诺曼来到了她的身后:“听着,莉薇,请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真是抱歉,我可以赔你……”
玻璃板再次亮了起来。散淡的光逐渐聚为清晰的人像。莉薇耳边似乎悄悄响起了管风琴的乐声,尽管事实上什么音乐也没有。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她迅速地眨了几下眼,故意不去看他,“我要回家去换衣服了。”
但莉薇坚持说:“你能给我放一下这个吗,假如先生?”小个子男人点点头。
“那你还会回来吗?”
诺曼懊丧地皱起了眉头:“听着,这不大妥当。或许我们当时不是在那一天,而是在另一天结婚的呢?”
“不知道,也许不回来了。”
她说:“我希望看一下我们的婚礼日。假如那天我在电车里没有跌倒,后来会怎样呢?”
“听着,莉薇……”他温暖的手放到了她的肩上……
诺曼打断她:“等一下,你这是想干什么?”
莉薇感觉内心有种撕裂感,就好像她从一张黏糊糊的蜘蛛网上掉下去了一样,同时——
火车驶离了普罗维登斯,莉薇依然放不下刚才的事。那人一直在听他俩的对话,不过不再微笑,只露出表示理解的神情。莉薇问他:“你能再多给我展示一些吗?”
——同时,她重新听见了火车的咣当声。
“不知道,反正总会有办法认识的。老实说,现在为这个话题争论真是够蠢的。”
她在那儿——在玻璃板里的时候,时间确实出了问题。现在已经是黄昏了,车厢的灯亮了起来。但是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她似乎还没从内心的伤痛中恢复过来。
“那你怎么能找机会认识我呢?”
诺曼用食指和大拇指揉了揉眼睛:“怎么回事?”
“那只是来不及嘛。”
“就是突然一切都结束了。”莉薇说。
“可你根本就没有朝我看一眼。”
诺曼有些不安:“火车就要到纽黑文了。”他看看表,又摇摇头。
诺曼笑了:“不是吧,你竟然为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吃醋,真是小孩脾气。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又有什么区别?我还是会对你产生兴趣,找机会和你认识的。”
莉薇困惑地问:“你怎么还是把鸡尾酒洒到我身上了?”
莉薇噘起了嘴。
“那有什么,本来就是这样的嘛。”
“不,认识没多长时间,只是见到她认出来了,觉得应该给她让个座而已。”
“可本来你的妻子是我,这次你应该把酒洒在乔吉特身上才对。怎么这么奇怪?”而她脑子里却老是在想:那时诺曼是怎么跟在她身后,又怎么把手放在她肩上的……
“这么说你也看见了?”她皱皱眉头,“乔吉特就是这样的人,本来我们用不着在那一站下车,她就是不愿意我和你认识而已。而当时你和她早就认识了,是吧?”
她抬头看着他,得意扬扬地说:“我没结婚!”
“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火车不可能现在就到普罗维登斯了吧?”诺曼看了下表,“不过确实到了。那次你没有跌倒。”
“不错,没结婚。不过你和那个叫迪克·莱因哈特的人走得很近,不是吗?”
莉薇转身对着诺曼,她感到有点害怕。“你都看到了吗?”她问。
“是的。”
“下一站是普罗维登斯站!”广播喇叭通知说。火车放慢了进站速度,画面如云烟一般在玻璃板上消失。那人依然和原先一样对着他们两人微笑。
“也许你打算嫁给他?”
“先不去了,我忽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办。没关系,我只在这儿耽搁一分钟。”
“诺曼,你吃醋了吗?”
她们确实只坐了两站就下车了。莉薇问:“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要去买东西吗?”
“吃什么醋?吃那块玻璃板的醋吗?当然不!”
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看她,而是微笑着站起来,给乔吉特让了座。他有一双浓密得惊人的眉毛,使他看上去非常自信大方。莉薇觉得自己的确喜欢他。乔吉特正在说:“哦,不,别费心,我们还有两站就下了。”
“我才不想嫁给迪克呢。”
莉薇左挤右挤,从站着的乘客中间挤了过去。乔吉特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莉薇刚走到这个年轻人的座位对面,电车突然转弯,猛地晃了一下。莉薇拼命挥动胳膊,想抓住吊环。她的手指尖碰上了一个吊环,终于站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喘匀实气儿。她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因为刚才她明明没看到周围有吊环。不管按照哪一条物理定律,她当时都是非跌倒不可的。
“你知道吗?我是不想结束的,可惜,画面突然就中断了。我总觉得下面有什么事要发生。”诺曼顿了顿,慢慢地说,“我有种感觉,我好像宁愿把酒洒在任何人身上。”
乔吉特有个习惯大家都知道,她喜欢吊着众多的男性朋友,拿他们当备胎。于是,莉薇打算逗逗她,更何况这位男性朋友看起来相当——有趣。
“洒在乔吉特身上你也愿意?”
“不妨去弄个明白。”莉薇开心甚至有点顽皮地说。
“我根本没想过乔吉特。不过我想你肯定不相信我说的。”
“向我招手?”乔吉特故意回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的假睫毛不易察觉地眨了一下,“点头之交罢了。你觉得他跟我打招呼是想干什么?”
“也许我相信,”莉薇抬起了头,“我真傻,诺曼。我们还是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吧,别再去管那些可能发生但又没有发生的事了。”
“有人在向你招手,乔吉特,你认识他吗?”
但是诺曼快速地把她的手握住:“不,莉薇。最后再来一次,看看我们眼下在做什么,莉薇!假如我和乔吉特结婚了的话,看看我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莉薇和其他乘客一样,随着电车的晃动改变着重心,无论是站着的或坐着的,都在服从于同一个单调的节拍。后来她说:
莉薇有点害怕:“不要那样,诺曼!”她清楚地记得当乔吉特还站在旁边时,诺曼曾用多么大胆和渴望的目光望着她。她不想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只想要现在——现在这样美好的生活。
现在,玻璃板上又出现了那辆电车,电车里还是诺曼、她和乔吉特。随着她的回忆,火车行进的咣当声逐渐消失了,莉薇感到自己此时正在摇摇晃晃的电车车厢里,和乔吉特刚刚在上一站登上电车。
火车到了纽黑文,又开了过去。
结果,电车邂逅之后,他俩只相处了六个月就结婚了。
诺曼再次说:“我真想再看看,莉薇。”
莉薇回答:“别说傻话了,他只是对我很有礼貌罢了。不过,他确实长得很帅,对吧?”
“好吧,如果你真想看的话……”她心中暗潮汹涌,想着没关系的,什么都没关系。然而她伸出双手抱住了诺曼的胳膊。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同时想着:“什么假如发生的事情都不能把他从我这儿夺走!”
关于那一天她还记得,当时乔吉特是如何用妒忌的眼光看着他们的。他们分别后,乔吉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莉薇,诺曼似乎喜欢上你了。”
诺曼朝对面的小个子说:“再来一次。”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诺曼认识乔吉特,所以他羞赧地给她让座,他们三人聊了起来。再后来,她和诺曼聊得很开心,完全不需要乔吉特再介绍。她们下车的时候,诺曼已经知道莉薇在哪里工作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切仿佛都变慢了,屏幕微微亮起,如同轻风吹走了云雾。
莉薇很确定。她非常激动,而且十分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她直视着玻璃板上的画面——根本没注意黄昏已至,阳光暗淡下来,车厢中他们身后的乘客乱哄哄的声音愈来愈小。
“有点不对劲,”诺曼说,“里面只有我们俩,完全和现在一样。”
“你也看见了,是吗?这说明了他为什么要自称‘假如’。这玩意儿肯定能向我显示事情将会怎样,假如……假如当时电车没有突然转弯……”
他说得不错。在火车车厢里,在前面的长椅上,坐着两个极小的身影。画面在一点点变大,拉长……一直到他们和它融为一体,只有诺曼的声音在远处轻声响起。
“大概是幻觉。”诺曼咕哝说。
“就是这趟火车,”他说,“身后的窗户上也有着同样的裂缝……”
“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这就是我们邂逅的那辆电车,你就戴着那顶旧帽子,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三年前我把那顶帽子扔了。这时我和乔吉特上车了,那个胖女人挡在过道上。瞧!这是我们!你看见了吗?”
莉薇沉浸在幸福中。“我希望我们已经到纽约了。”她说。
“什么?”
“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亲爱的。我想吻吻你。”他凑了过去,似乎马上要吻上去。
那人摇摇头。而莉薇说:“诺曼,这里面是你和我!”
“别在这儿吻!你怎么啦,诺曼,旁边的人会看到的!”
诺曼俯下身子,靠近一些,抬眼看着那人问:“这是什么?新式的电视?”
诺曼这才挪远了一点。他说:“我们本应乘出租汽车的。”
莉薇突然兴奋地说:“天哪,诺曼,这有点像照片!”
“从波士顿打的到纽约吗?”
诺曼准备再次拿起报纸,但小个子男人打开他自己的箱子,屡屡竖起手指,似乎力图要吸引诺曼和莉薇的注意力。他取出一块毛玻璃板,约九英寸长,六英寸宽,一英寸厚,四周切口整齐,角上也被打磨得很圆滑,表面既光洁又不透明。接着他又掏出了带接头的导线,牢固地安在玻璃板上,最后把这个装置放在膝头并自豪地看着他们。
“当然,只要私密性好,多贵都值得。”
“谢谢你,假如先生。”然后,诺曼又对妻子耳语:“你看见了?”
莉薇笑了起来:“当你装扮成热恋中的情人时,你真滑稽得可以。”
那人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只大表,让诺曼看。
“我不是在装,”他突然严肃起来,意味深长地说,“明白吗?问题不仅是还要等上一小时,我有一种已经等了整整五年的感觉。”
“请问现在几点钟了,假如先生?”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小个子男人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为什么我们不能相遇得更早些?多少时间给白白浪费了!”
诺曼把报纸放到一边:“你看着。”他倾身向那人说:“是假如先生吗?”
“可怜的乔吉特。”莉薇叹息说。
那小个子男人又笑了。他快速地点点头,用手指指那个词,又指指自己。
诺曼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说:“别为她担心了,莉薇。我和她就没合拍过,她摆脱我只会觉得高兴。”
她一边说一边又瞟了箱子一眼。是的,一点不错,字迹不太明显,但阳光正好斜射在黑色的箱壳上,所以“假如”两个字非常清楚。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可怜的乔吉特’。我为她可惜,因为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得到的。”
最后,她只好把他拉到身边,耳语说:“难道你没看见?瞧,他箱子上的名字是什么?”
“只要你珍惜就行了,”他说,“只要你非常非常珍惜,或者说只要你达到我对你的珍惜的一半就行了。”
一开始,莉薇想用脑袋或者手示意诺曼她看到了什么,但秃顶男人一直看着她这边,使她十分尴尬。诺曼呆呆地望着她,不知所措。
“不然你也和我离婚吗?”
“怎么了?”诺曼问,他并没去看对面坐着的矮胖男人。
“才不呢,除非我死了。”诺曼说。
诺曼从报纸上抬起头来,他的眉毛浓密得惊人,几乎连成一条线了,所以容易给人留下威严的印象。但是此时的他望向莉薇,深色的眸子透出喜悦的目光,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莉薇说:“真是奇怪。我一直在想,假如你在新年晚会没有洒我一身酒,假如你没有跟我进屋告诉我那些,我也许到现在都不明白你的心思。一切就会是另一番模样。”
莉薇不由得笑了起来,但当她的目光又落在黑箱子上时,笑容顿然消失。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诺曼。
“胡说,事情还会是老样子。我们迟早会在一起。”
她抬起头,发现那人已坐到了对面的座位上。他发现她正在看他,皱了一下眉头,接着露出微笑,嘴角现出了一圈皱纹。他很快脱下帽子放在随身带的一个小黑箱子上面。他的头顶中央是光秃秃的一块,在周围一圈白发的映衬下,活像一片沙漠。
“有谁知道呢……”莉薇悄声说。
可这话安慰不了莉薇,她的不安被证实了:打过道那边走来了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人,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趟火车从波士顿出发,下一站是普罗维登斯,现在火车已经差不多走到了两站的中点。如果这人已经有了位子的话,干吗还要换地方呢?莉薇掏出了化妆镜,一边照镜子一边想,也许只要她不去注意这个男人,他就会从她身边走过去的。她整理了一下稍稍显得凌乱的浅栗色头发,那是在她和诺曼赶奔火车时弄乱的;她又看了下自己在镜中的深蓝色眼睛和丰满嘴唇。诺曼经常说,她的嘴唇总是像在索吻的样子。“确实还不错。”她想。
玻璃板内外火车行进的声音合为一体。窗外城市灯火闪烁,纽约那种大都市的氛围逐渐浓厚起来。车厢里的旅客开始整理行李。
“是不好,”诺曼附和说,“不过看来对面至今没有人。这样的话,一直到普罗维登斯大概都不会有人来的。”
莉薇好像是这骚乱中的一座宁静的孤岛。诺曼抓住她的肩膀摇晃了一下,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儿来。
莉薇的思绪又回到当前的火车上。“这个座位真不好。”她说。
她看着他说:“这场拼图游戏,我们两个终于还是拼到了一起。”
可事实上他们都赶上了那趟电车,鱼也没有长翅膀,而他俩已经结婚五年,每个星期五都有鱼吃。正因为结婚整整五年了,他们才决定要庆祝一下,去纽约玩上一个星期。
“是啊。”
“如果所有的鱼都长了翅膀,飞到山上去了呢?那我们在星期五会吃什么?”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可这样不好,我还是错了,大错特错。我以为因为我们拥有彼此,就应该在无论什么假设的情形中都拥有彼此。但是所有那些假设的情形都与我们无关。现实中你我在一起足矣,你懂我的意思吗?”
莉薇这回又问了她最爱问的问题:“诺曼,如果那天你晚了一分钟,坐的是下一趟电车呢?你觉得之后会发生什么?”
诺曼点点头。
“胡说!”
“世上有成千上万种‘假如’,但我不再想知道了,我甚至永远不想说‘假如’这个词了。”
“不!不会的。乔吉特绝不会把我介绍给你,因为她自己就对你有意思。她那种人才不会让自己多一个情敌呢。”
诺曼说:“放轻松,亲爱的。给,把大衣穿上。”他伸手去够行李箱。
“不,还会像现在这样的。”
莉薇突然尖声问:“假如先生去哪儿了?”
“那一切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诺曼慢慢转过身子,只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座位。二人又扫视整个车厢,寻找那人的踪影。
“当然还是个单身汉了。不过以后或早或晚,我总归还是会通过乔吉特认识你的。”
诺曼说:“也许他到别的车厢去了?”
而她会笑着说:“假如那天你正好没坐在那辆电车上,我们俩大概永远都碰不上。那你会怎样呢?”
“但是为什么?要是那样他就不该把帽子留在这儿。”莉薇俯身想把它捡起来。
他会说:“莉薇,我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事实如此。就像恰好拼得严丝合缝的两块拼图板,它们没有与别的拼图板拼到一起的可能,我也没有和其他女孩结合的可能。”
“什么帽子?”诺曼又问。
诺曼似乎并不介意,但是莉薇稍稍有些失望。一般情况下,他们的情绪总是一致的。诺曼说过,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始终确信自己娶对了人。
莉薇的手伸到一半便停住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帽子刚才还在这儿……我差一点就碰到了!”她直起身说,“哦,诺曼,假如……”
要是一对情侣坐了他们面前仅剩的、朝向别扭的座位,在抵达纽约之前,他们就不得不清清楚楚地盯着对方的脸看上好几小时;还有另一种好不到哪里去的选择,他们可以假装看报纸,立起一道“人工隔断墙”。总之,他们是没必要费心在这列火车上找还空着的双人座了。
诺曼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她的嘴唇前:“亲爱的……”
诺曼和莉薇当然迟到了——因为他们总是拖到最后一分钟才跳上火车——这下子,他们只能坐车厢中唯一空着的座位了。那个座位在车厢的最前面,它的前面没有其他座位了,但是座位的朝向比较别扭,靠背紧挨着前面的隔断。诺曼将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莉薇则有点恼火。
她说:“对不起,我来帮你提箱子吧。”
艾萨克·阿西莫夫是20世纪最多产也最受欢迎的科幻作家。除了通俗小说,他还创作了相当多的非虚构作品。有说法称他一共出版了超过五百本书。他有一个诀窍,可以将复杂的科学道理深入浅出地讲出来,让一般人都能听懂那些概念。本篇故事首次发表在1952年夏季的《奇幻故事杂志》上。
火车驶入公园大道下面的隧道,车声隆隆,渐行渐远。
万洁/译
【注释】
艾萨克·阿西莫夫/著
[1] 莉薇的全名。本书脚注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