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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野草

我叹气。我知道跟这些人解释没用,尽管关于未来的知识的确是毫无用处,未来无法改变,因为它没有被改变,将来也不会被更改,所以它才是未来。他们不会接受“自由选择只是假象”这样的事实,而这种误解的成因,是因为时间线上只能顺序行进的人拥有那份幸福的无知,看不到未来的时空节点。他们拒绝接受未来跟过去和现在没有本质区别的事实。一切时间都是固定的,无可更改,一成不变。他们还生活在时间序列的假象里。

“听着,”那人没好气地说,“我们不会愚蠢到试图激发你并不存在的爱国心。我们双方都完全清楚,你根本不在乎自己掌握的情报对你的国家来说有多重要。但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你是个已经被定罪的犯人。但对你的判决还没有确定。如果你跟我们合作,就会在两年后被释放;如果你什么都不说,我们就会把你关到臭掉烂掉为止,或者直到你想通,明白唯一的脱身之道就是开口说话。目前议题是2081年12月。马上,招供!”

于是我开始讲2081年12月的事。我知道他们将来不会满足,因为他们现在就不满足,过去一直不满足,未来也还是不满足……

我默默地、愁眉不展地盯着他。我已经受够了这些情报组织的人、经济学会的人、科学机构的人,他们总是没完没了,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所以,我就跟他们讲了九年后的将来,那个可怕的12月发生的事……

“目前议题是2081年12月。”他说,“你必须告诉我你对2081年12月的事件所知道的一切。”

2150年12月2日。我现在老了,非常老,一百一十岁。我被年龄摧毁的身体躺在洁净的白床单上,是医院的病床,我的肺叶、心脏、血细胞和各种器官,全都在崩溃。只有我的头脑,一直都没有被触及,它还是婴儿——孩童——青年——壮年——老人的头脑。在某种意义上,我正在死亡。过了这一天,2150年12月2日之后,作为有机生命的我的身体就将不复存在。这个日期之后的时间,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正如在时间线的另一端,2040年4月3日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样。

我坐在一张舒适的长沙发上。桌子对面坐了一个人,来自不知名的政府情报组织。桌上有一台磁带式录音机,它在运转。那个坐在我对面的人,正绝望地紧皱眉头。

在某种意义上,我正在死亡。在另一种意义上,我却长生不死。我意识的闪光将不会熄灭。我的意识不会终结,因为它无始无终。我的存在,是永久持续的短短一瞬,只是它的长度,碰巧是一百一十年。

2062年5月12日,我在一个小房间里。你可以把它当作一间病房,也可以当成实验室,或者牢房:它是三者合一。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月。

你可以把我的生命看作是一本书中的一章,这本书是永恒之书,它没有第一页,也没有最后一页。作为我生涯的那一章有一百一十页。它有个开始点,也有个结束点,但只要整本书还在,那一章就存在,而这本书,恰好是永恒之书。

菲皮斯大夫的双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瞪圆眼睛看着我,就那么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

或者,你也可以把我的生命看作一把尺子,它有一百一十英寸长。尺子的“起点”在第一英寸,“终点”在第一百一十英寸,但“起点”和“终点”对应的都只是长度,而不是存续周期。

他手里有一棵小小的植物,植物有着宽大的叶子和小小的紫色花朵。

我在濒临死亡。我一直都在经历濒死,却从未经历过死亡本身。死亡是经历的缺失。对我来说,它永远都不会来临。

他伸手到那个小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镜头拉近,聚焦到船长的手上。

对我来说,2150年12月2日只是个重要的时空节点,一堵黑墙、一个终点,我看不到墙的后面。另一堵墙是2040年4月3日那个时间节点。

“呃,它有点像是……”船长话说了半截,改口道,“等一下,我这儿就有一个样本。”

2040年4月3日,虚无突然结束,非虚无突然开始。我诞生了。

“这种泰姆皮斯草长什么样子?”记者问。

我出生时是怎样一种感觉,这个该怎么跟你们讲呢?我怎么才能让你们理解?我的生活,我一百一十年的整个生活,在一个瞬间发生。在我出生的这个“瞬间”,我也在自己死亡的时刻,以及生死之间的任何一个时间点。我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看到自己的一生,就像人看到一幅画,一幅复杂的风景画。突然之间就已经完满,全部成形。我看到了自己极为怪异的婴儿期,人们见我初出娘胎就能流利地说英语时的茫然,我当时仅有的障碍,就是发声器官尚未发育完全,而且我刚刚脱离子宫,就要求人们把2050年12月8日这个时间节点上从天仓五返回的飞船隔离起来,我知道自己的要求是徒劳,因为它过去也是徒劳的,将来还是徒劳,现在也是徒劳,我在出生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曾是什么将是什么,过去/现在/未来会是怎样,却不能改变其中的任何一个瞬间。

“是这样,我们用一些这种东西喂我们实验室的动物,看似发生了同样的事——几乎不可能再抓到它们。看上去,它们像是活在未来似的。所以,罗米诺夫博士才会将这种植物命名为‘天仓五泰姆皮斯草’,意思是时间草。”

我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就已经在洁净的白床单上等死,就已经在菲皮斯大夫的办公室里看电视转播飞船落地就已经在政府牢房里被关了两年喋喋不休地讲述未来就已经在某片树林中间的空地上那儿长了一株植物它有宽大的绿色叶子和小小的紫色花朵我正在揪起那棵植物吃掉它并且知道我会这样做已经这样做正在这样做……

“你为什么会这样说?”有位记者问。

我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整个生涯的全景,一系列无可更改的事件,用时间不容置疑的笔触,描画在时间永恒的画布上……

“你说的古怪,是什么意思?”一位记者大声问。船长皱眉,耸耸他的宽肩膀。“这个嘛,举个例子,它们看上去全都是植食性的,而且好像只吃一种植物,这种植物也是整个行星植物种群中占据绝对优势的物种。那里没有食肉动物。而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我不知道这种现象该如何解释,但看上去,那些生灵全都能够在其他动物采取任何行动之前,预知它们的行为,也知道我们打算做什么。我们捕捉动物标本的工作极度艰难。我们怀疑,这可能跟这种植物有关。它可能对动物的感知系统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影响。”

但我并不仅仅是看到了那幅“画”,我本身就是那幅“画”而且我还是画师而且我还能置身图画之外看到全景同时我又不是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个角色。

被记者包围的船长困惑地摇摇头。“请允许我先做一个简短的声明。”他朗声说道,那瘦削、坚忍、苍白的面孔充斥整个电视屏幕,“除了我们所有人都经受过的旅途劳顿,这次探测取得了圆满成功。我们发现天仓五恒星系统有十二颗行星,其中第五颗跟地球相似,有植物和低等动物生活。那些动物的生活习性非常古怪……”

我还看到了那个决定其他一切的关键时空节点——2060年3月4日。如果改变它,整幅画作都将消隐,我就将活在时间里,像其他任何人一样,我将顺次度过一个接一个的生活瞬间,脱离这个洞察一切的地狱。但改变本身,也只是幻象而已。

但现在,时间已经是2050年9月8日。正如我预言过的,飞船真的从天仓五返航了。菲皮斯大夫呆滞地看着屏幕上舷梯竖起,船员们开始离开飞船。记者们围住船长时,我能看出他下巴紧绷。那位船长是个高瘦的男子,背着一个小背包。

2060年3月4日,在距离我出生地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对于那一天的经历已经造成的不幸、将会带来的不幸,这些知识还是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我还是会像我过去现在将来做过的那样,因为我已经做过正在那样做将会那样做……

所有这些都被记载于我的病历册中,菲皮斯大夫早已熟悉。八年来,这些都被看作是精神病人的幻觉而已,只不过连贯性特别好罢了。

2040年4月3日,我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一个婴儿——孩童——青年——壮年——老人,在一间政府牢房在一家精神病院躺在洁净的白床单上……

这种植物会被看作是危险的致幻剂,被认定为非法。食用泰普草将被视为犯罪行为……但,就像所有的禁果一样,人们仍会继续食用泰普草……而最后,泰普草的食用者将会成为全世界最抢手的罪犯。地球各国政府都将想尽办法折磨他们,来获取关于未来的秘密……

2060年3月4日,我当时二十岁,站在树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在我面前生长着一棵小小的植物,它有宽大的绿色叶子和小小的紫色花朵——泰普草,时间的野草,它已经困扰,正在困扰,将会一直困扰我永无休止的一生。我知道自己正在做将会做已经做过什么因为我将会已经正在这样做。

菲皮斯大夫不安地看着我。他小小的蓝眼睛里,混杂着怜悯、困惑和恐惧。他对我的症状再熟悉不过。他办公桌上除了电视机,还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里面全都是我的病历,装了数百个疗程的记录。每一组记录都提到了这个日子,2050年9月8日。我一直都在不停、不停、不停地讲述同一段故事。飞船将在2048年6月12日前往天仓五,随后将在2050年9月8日返航。探测队将会报告说,天仓五这颗恒星有十二颗行星……只有第五颗跟地球相似,而且有动植物……探测队将会带回若干样本,以及一种小小的、含有十六烷成分的植物,它有宽大的绿色叶子和小小的紫色花朵……那种植物将被命名为‘天仓五泰姆皮斯草’……后来被称为‘泰普草’……在这种植物的属性被完全了解之前,不知怎样一来,它的种子就被广泛传播,泰普草将在地球的土地上大肆扩张……某个地点,不知为何,人们就将开始食用泰普草的叶子。这些人将会被改变。他们会喋喋不休地谈论未来,会被当作疯子——直到他们提到的未来事件真正发生……

我怎么能解释?我怎么能让你们理解这个瞬间不可避免,一成不变,尽管我已经知道,现在知道,将来也知道它的种种可怕后果,我还是没有任何办法改变它呢?

“快警告他们!”我喊叫起来,尽管明知这样是徒劳的,“阻止他们,菲皮斯大夫,快阻止他们!”

语言不能胜任这个。我已经跟你们讲过的,不可避免都只是真假参半。我在自己一百一十年的生涯里做过的全部事情都在同一瞬发生。但即便是这句话,也只是对真相的暗示,因为“同一瞬”的含义就是“在相同的时间”,而你们理解的“时间”在我的生活中毫无意义。但请允许我尽可能努力接近真相。

但在2050年9月8日,人们开始动摇。因为这就是我出了娘胎以来一直在说的那一天,而现在,事情真的发生了。所以在这一刻,我独自跟菲皮斯大夫一起,看电视屏幕上的飞船降落在广阔的水泥停机坪上……

让我说,我的所有行动,做过的,将会做的,正在做的,都在同一瞬发生。因此,来自任何时空节点的知识都不会影响到其他时空节点的行为。请允许我再讲一个有用的谎言,请允许我说,对我而言,行动和感知是完全互相独立的两件事。而在我出生的那个瞬间,我就已经做完了自己一生会做的所有事情,瞬间完成,完全盲目,一下成形。只有到了下一个“瞬间”,我才感知到自己无数行为的各种后果,包括2060年3月4日将会/已经/正在对我的生活造成的影响。

2050年9月8日,是鲸鱼座天仓五首批探测队返航的日子。飞船到达的情景将会有电视直播,这也是我到院长办公室跟他一起看电视的原因。天仓五探测队也是我入院的原因。过去十年,我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这件事。我不断要求人们把那艘飞船隔离,将其带回的外行星植物样本销毁,不要允许它们在地球土壤里生长。在我有生之年的大部分时间,这都被当成是精神分裂症的明显症状——毕竟,在2048年7月12日之前,那艘飞船还没有前往天仓五,这天之前也都还没有返航。

或者……他们说在死亡的瞬间,人的眼前会回放自己的一生。在我出生的瞬间,我的整个生涯都闪现在了面前,不只是出现在眼前,也发生在现实世界。我无法改变其中任何一点,因为改变这种东西,它只能存在于不同时间的对比之中可是对我而言生活不过就是一个永恒的瞬间只不过它延续了一百一十年……

2053年6月12日,他们终将明白,我并不是个疯子。他们当时明白的不过是这一点,但届时已经足够让他放我离开。但在2050年9月8日,我还在精神病院。

所以这个可怕的瞬间无法改变,无法逃离。

2050年9月8日,我十岁。我在菲皮斯大夫的办公室,他是这座精神病医院的院长,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八年。

2060年3月4日,我弯腰伸手,拔出那棵时间草。我摘下一片宽大的绿叶,放进嘴巴里。它的味道是苦中带甜、清新、爽口。我咀嚼它,把它一口吞下。

于我而言,你们理解中的时间根本就不存在。我不是顺序经历各个瞬间,像盲人摸索着走过漆黑的隧道。我是同时出现在隧道的各个位置,而且圆睁双眼。在某种程度上,时间对我来说,就像是你们感知到的空间,它是一片开阔地,我可以沿着多个方向移动,而不是只有一个。我该怎么跟你们解释,让你们理解呢?我跟你们所有人一样,都是母亲生育的人类,但在某种程度上,你们跟我毫无相似之处,你们跟猿猴乃至变形虫的相似之处可能更多。但我必须告诉你们,想方设法做到。对我来说,现在已经太晚,即将太晚,已经太晚。我被困在这个永恒的地狱里,永远都无法逃脱,甚至死亡都不能让我解脱。我的生活无可更改,一成不变,因为我已经吃过泰普草,时间的野草。但你们一定不要去吃!你们一定要听我讲!你们一定要弄明白!别碰那时间的野草!我必须用我能做到的方式向你们解释。想要从头讲起毫无意义。这件事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点。只有重要的时空节点。就让我讲述这些节点吧,也许我能让你们明白……

泰普草一路下行到我的胃里,被消化,进入我的血液,到达我的脑中。那里发生了种种变化,即便是比我更坚强的人,也都无力抵挡,将会无力抵挡,至少直到2150年12月2日,更远的未来是一片空白。我的身体还在客观的时间长河里,会长大,会衰老,会变虚弱,直到死亡。我的头脑却被抽离了时间,开始把所有经历放到同一个瞬间去体验。

一百一十年,于我就是永恒。我的生涯就像一本传记书,无可更改,一成不变,有它固定的时长,占据特定的时间段。我出生在2040年4月3日,死于2150年12月2日。生死之间的一切事件,都只发生在转瞬之间。你可以说,我可以随意在所有这些事件之间徜徉,可以不断重温每段经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永远。虽然这不完全准确,在我一百一十年的生命里,我是同时经历所有这一切,而不是永远持续地重温……我该怎样讲述自己的故事,你们又怎么可能理解。我们便用同一种语言,但这语言的基础,是完全不同的时间概念。

这感觉就像昔日重现。因为这件事发生于2060年3月4日,我已经在自己出生后的二十年里不断经历过它。但这又是我在客观时间里开始拥有超时空感知力的时间点。但对现在发生的事件来说,客观时间毫无意义……

我,这个我,理智的一点灵光构建成的自我意识,居留在一个超越时空的所在。我这一生的客观长度是一百一十年,但在自身意识的感知里,我却是永生不朽——我对自我意识的感知将永远存在。我是婴儿,是孩童,同时也是青年和老人——躺在洁净的白床单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我现在是,过去一直都是,将来也还会是所有这些个我——停留在我头脑流连其中的那个永恒时刻,时间奈何我不得。

语言,甚至普通人类的思维方式,都不足以胜任这种表达。再来一个有用的谎言:在客观时间里,一直到那个可悲的3月4日之前,我一直都是个正常人类,之前二十年的生命里一直顺序感知发生过的一切,瞬间之后才是下个瞬间,再下一个瞬间……

诺曼·斯宾拉德是一位美国作家,曾出版超过二十部长篇小说和六十部左右的其他作品,包括短篇小说、电影剧本、电视剧本、歌曲等。他的小说作品曾获得雨果奖和星云奖。《时间的野草》最早发表于《顶点科幻杂志》1973年8月刊。

而在2060年3月4日,我的意识在时间之流的两个方向同时扩展,直至充满我的整个生涯:向前直到2150年12月2日我的死亡,向后直到2040年4月3日我的诞生。而3月4日这个时空节点“改变”了我的未来,也“改变”了我的过去,将我的时间感知能力延展到我生活的两个最远端。

雒城/译

但是,过去一旦被改变,此前的过去就从未存在,我脱离母体之后,就成了婴儿——孩童——青年——壮年——老人,身处政府监狱精神病院洁净的白床单上……而且——

诺曼·斯宾拉德/著

我,这个我,理智的一点灵光构建成的自我意识,居留在一个超越时空的所在。我这一生的客观长度是一百一十年,但在自身意识的感知里,我却是永生不朽——我对自我意识的感知将永远存在。我是婴儿,是孩童,同时也是青年和老人——躺在洁净的白床单上奄奄一息的老人。我现在是,过去一直都是,将来也还会是所有这些个我——停留在我头脑流连其中的那个永恒时刻,时间奈何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