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3:生命困局 > 维特比人

维特比人

利没有理他:“你要费纳奇镜干吗?”

“我们什么都能造出来,绝对的,”舷窗边的帕斯科抢过话头,“只要给我们几个世纪。”

“霍夫纳格尔和诺兰认为我们可以用它来测量外面那些懒家伙的光学配准。要是能知道在他们眼中定格画面连贯为动作的最低速度,那将对我们的工作大有裨益。”

“准将,你能让机械工帮着造一台带转速计的费纳奇镜吗?”

“船上的电影放映机做不到这一点吗?”

他刚放下电话,罗梅罗就进来了,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

“变量不够,”罗梅罗反驳道,“而且,放映机必须得连到船上的电源才能使用。费纳奇镜则是便携式的,曲柄可手动操作。”

利看着奥格尔维离开的背影,拿起电话,拨了沙伦姆的号码:“直升机上拍摄的胶片如果经得住远距离发射的话,你最好给信号室再复制一份,让他们发到第九区,再转发回地球。”

“真是越来越搞笑了,”帕斯科抢过话头,“什么叫‘曲柄可手动操作’?你再这么说下去,我都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好吧。”

利再次忽略了帕斯科。他拿起电话,又一次拨了沙伦姆的号码,将任务布置了下去。

“没有,长官。相机里只剩一盒胶卷,我可不想浪费了。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呢。”

“圣主摩西啊!”沙伦姆吼道,“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什么都找我们!又是谁出的馊主意?”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后,沙伦姆的声音再次响起,“要花两天时间。”

“你录下来了吗?”

“两天。”利转向罗梅罗重复道。

“这儿没有鸟,”奥格尔维回道,“我总觉得,有昆虫的地方就该有鸟,或至少是鸟状生物。在这儿,我见到的唯一一种飞行生物是有着薄膜般翅膀的蜥蜴。它们会煽动膜翼,飞到足够的高度,再滑翔至想去的地方。就这玩意儿,在地球上连只疲倦的小蠓虫都捉不到。

罗梅罗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们不一定采用了某种我们想象不到的独门技术。有可能他们的沟通是通过视觉实现的——通过观察对方食道里摆动的触须,就像咱们用扁桃体发信号一样。”或许利自己也觉得这个假设很离谱儿,他摆摆手终止了这个话题,“此外,还有什么可疑的细节?”

“咋啦,嫌慢?”帕斯科道,“才两天时间,咱就能测量这些家伙的视觉滞留,这已经够快的了。你现在可是在伊特尔娜上。入乡随俗,小子,入乡随俗!”

奥格尔维眨着眼睛,问道:“此话怎讲,长官?”

利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段时间你很毛躁嘛,特别喜欢挑刺,是不是?”

“我也和他们沟通过了,虽然是单方面的,”利告诉奥格尔维,“很可能,我们专注于寻找晦涩答案,反而忽视了最显而易见的可能性。”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告诉你,我现在还尚有一丝耐性残存,真到了荡然无存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关我禁闭,因为我会彻底疯掉。”

“维特比人用嘴沟通,却不发出任何可探测到的声音。直升机上有台叫‘蝙蝠耳’的超音速转换器,平常用来盲飞的。我在维特比人人群中央的时候,将接收器调到了全频,却连半点儿声响都没接收到。因此可以断定,他们说话的频率不比咱高。至于亚声速低频沟通嘛,我也觉得不大可能。他们肯定用了什么其他办法。”

“别担心。大动作很快就会来了。”

“什么细节?”

“呵呵!”帕斯科毫不掩饰口吻中的嘲讽。

“一样,长官。我总共巡视了两百多个村落和小镇,飞行半径达一千两百五十英里。不管到哪儿,情况都一样。”奥格尔维露齿一笑,继续道,“但我注意到几个细节,你可能会感兴趣。”

“咱把巡逻车开出来,去镇子上溜溜。”

“嗯!其他地方情况都一样吗?”

“早该如此了。”帕斯科支持道。

“长官,他们从看到我到聚集成团花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还源源不断地有人从远处拥来。鬼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干吗,我可没耐性等下去。估计等他们搬来绳索,捆住起落架,都已经到明年圣诞了。”

很快,这辆八座履带式装甲巡逻车便顺着斜坡呼啸而下,所过之处,三叶草尽被踏平。车在引擎盖与车尾处各伸出一支喇叭状喷口,说明车上装了可按钮控制的水下发射器。车顶上的盒子里有块镜头,是自动相机的一部分。

“就这?”

盒子顶上的金属鞭状物是根无线电天线。

“外星人都聚过来,盯着我瞧。”

直升机本是个不错的选择,能载四人,还能拉设备。问题是,降落后想要在街道上穿行,它就毫无用处了。

利扬起眉毛:“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利与哈丁上尉以及当值司机坐在首排,中间是哈丁手下的两名士兵和帕斯科,后排坐着无线电操作员和水下武器发射员。

“我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直接降落在了能找到的最大城市的中心广场。”

瓦尔特松、加尔西德和其他所有技术人员都留在了飞船上。

“看你演的这一出我就知道有事。说,怎么了?”

巡逻车从草坪上的那群维特比人旁边驶过,他们正盘腿坐成一圈,盯着一脸沮丧的诺兰正在展示着的基恩图表。霍夫纳格尔站在旁边,一边咬着手指,一边暗想究竟他们听进了多少,还有多少是左耳进右耳出了。巡逻车从峭壁上一冲而下,再从他们身边哐啷哐啷驶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显露出哪怕些许的惊诧。

“准将,有件事我要向您坦白。”

巡逻车颠簸着从停着的火车后面穿过铁轨,驶上大路。大路表面平整,车在上面跑起来平稳顺畅,与地球上的赛车道相差无几。还没开出五公里呢,他们就碰到了一个真拿它当赛车道的外星人。

奥格尔维如时出现。这家伙瘦长身材,细长脸,嘴上总是挂着笑,令人厌烦。他背着手走进办公室,脑袋耷拉着,语气中带着内疚。

这家伙在一辆车身修长低矮、充满“改装超跑”气质的单座车里半坐半躺着。他绷着脸,眼珠暴突,双手死死握着方向盘,活像个疯子。据巡逻车仪表盘上的光电显示仪显示,这货与他们迎面飞驰而过的时候,相对车速达到了每小时五十二点二五英里。而时速表显示巡逻车的车速恰好为每小时五十英里,这就说明那家伙在以每小时二点二五英里的“骇人时速”狂飙。

“遵命,长官。”

帕斯科扭过头去看着后视镜。“作为一名社会学家,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这个种族里有些家伙完全就是亡命之徒。那疯子的目的地若是三十英里外的那座城市,只需十二小时他就能到达。”他皱皱眉,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他们的主动动作与被动反应一样缓慢,那若这儿的交通问题与其他世界里一样糟糕,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回来后让他立刻来见我。”

大伙儿还没来得及说话,车子突然停了下来,车上八人集体往前探了探身。他们即将进入郊区,街上满是行人、轿车与电车。从这儿开始,就要用低速挡了。司机还得现学一套全新的驾驶技术,这可不容易。

“没有,准将。后来发回的所有消息都是第一条的重复。他快要回来了,大约一小时后抵达。”

面色红润的人们穿着无性别差异的统一服装,在路上缓缓前行,那架势像是随时都会躺下睡着。人群中有些人的动作要稍微快些,而最灵敏的那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阻碍了巡逻车的前行。巡逻车缓缓驶过的时候,没有人驻足观看,反倒是开出了一英里后,他们才纷纷停下脚步,脸上显出诧异与困惑。

“写在报告里。”利拍拍他的肩膀,建议道。说完,他直奔信号室:“奥格尔维那儿有特殊情况没?”

利和他的同伴们都有种本能地将迟缓与愚蠢画等号的习惯。他们试图抵挡这种习惯的诱惑,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有太多“大智若愚”的证据了,多到无法忽视。

“哈,准将,”他兴奋地宣布道,“无比惊人的发现,无比惊人!九种不同的昆虫,结构上虽无特别之处,但行动都极其迟缓,令人惊叹!如果这种现象在所有本地昆虫中都存在的话,可以推断这地方的新陈代谢——”

街道平整笔直,人行道、水沟、下水道样样俱全。建筑虽没有超过六十英尺的,但都坚固结实,远不是原始文明的居所所能比拟的。车辆按地球标准来说虽数量不多,但光就外表来看,其涉及的工程复杂度也不容小觑。街车由太阳能驱动,虽小且慢,但极高效,每辆可搭乘二十多号乘客。

在通道的拐角处,他们碰到了加尔西德。他身材矮小,容易激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烁着巨大的眼睛。他一生的挚爱是虫子。无论大小、形状、颜色、产地,只要是虫子,他都奉为瑰宝。

他们在一座正在施工的建筑前停了几分钟,观看建筑工人码砖。码一块砖头大约要花二十分钟,三块就得耗去一小时。

利眉头一皱,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辞令。

经过一番快速运算,利说道:“这儿的白天黑夜分别等同于地球时间的六个月。假设他们每天工作时间等于地球时间的八小时,那哥们儿一小时就能码一千多块砖头。”他噘起嘴唇,吹了个口哨,“就我所知,没有任何生命体能达到这速度的一半。就算在地球上,也得动用机器人才能与其匹敌。”

“关键是谁的一生?”帕斯科直言不讳道。

其他人没说话,都在心里掂量着利所做的计算。巡逻车继续前行,开进了一座民用停车场,里面停着四十多辆车,场面甚为壮观,让人不禁想要一探究竟。巡逻车在两名身穿制服的看门人眼皮底下长驱直入,停在了一排车的末端。车停稳后,看门人的眼珠才开始慢慢转动。

“没办法,这事必须得办好了,”利静静地说,“就算要耗尽一生的时间。”

利对着司机、无线电操作员和枪手说:“你们仨留在车上。若有人过来找碴儿,就把他拖上车,开到一百码开外放下,让他再来一遍。如果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要组织起来对付你们,把你们炸飞到天上之类的,就把巡逻车开到停车场的另一端。等他们赶上了,再把车开回来。”

“在其中一种价值体系未知的情况下,如何同步两种价值观?面对行动如此迟缓又完全默不作声的怪兽,如何把握好动作的节奏?每次霍夫纳格尔试图展示公转概念时,从观众的角度来看,他不过是再次证明了其手部动作快到可以蒙骗眼睛——这些家伙啥都看不清啊。于是,他不得不慢下来再做一遍,还是看不清,还得再来一遍。”帕斯科面带厌恶地抽抽鼻子,“这三个可怜的家伙今儿一整天,甚至整个礼拜都得耗在这儿了,就为了找到并完善出最有效的手势。他们没有在教任何人——相反,他们是自己在学习,在做难度极高的时间——动作关系研究。”

“你要去哪儿?”哈丁问道。

“问题出在哪儿?”

“去那儿。”利指着一座看起来像是市政大厅的楼房,“为了节省时间,我希望你和你的人,还有帕斯科能够去其他地方巡逻一下。咱们分头行动,一人负责一栋楼。直接长驱直入,看是否有值得注意的地方。”利瞅了眼手表,“三点整在这里集合,别磨磨唧唧的,迟到的人我们可不等。九英里的路,自己走回去。”

“不太妙,”帕斯科说,“你要是亲自试过就明白了,能把你气疯。”

利走出车门,在二十码外遇到了看守中的一名。那家伙眼睛圆睁着像猫头鹰,正朝他走来。利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从看守手中夺过车票簿,撕下一张票,再把车票簿塞回到看守员深红色的手中,继续往前走。这套动作让他获得了愉快的满足感。当他穿过广场,走进大楼时,看守员才开始检查付款的银按钮。

“进展如何?”走进气阀舱的时候,利问道。

三点整,他们回来时发现停车场里一片狼藉,巡逻车也不知去向。忽然间,旁边一条小道上传来了短促的警笛声,巡逻车正靠在路边等着他们。

他们登上峭壁。帕斯科瞧见他们开始撤了,也赶紧跟在他们后面往回走,只留下三位沟通专家在那儿摆弄图表,用手臂模拟着蛇的形状。

“他们虽然慢,但若时间够长,也能跑挺远的路。”司机道,“那些家伙悄悄地潜伏到我们周围,他们人多势众,想来个瓮中捉鳖。我们冲出来的时候撞倒了五十多个,不然压根儿没法儿出来。我是趁着人群里还有个缺口,强行突围出来的。”他指向挡风玻璃外面,“他们现在正朝这边赶过来,真是乌龟追着兔子跑。”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你说的完全正确,”利耸耸肩,继续道,“不过,那都是最高委员会要担心的事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接触专家完成报告。咱们还是先回到飞船上去吧。”

哈丁的手下,一位有过数次星际经历的白头发老兵开始说话。“对付打起仗来不要命的葛皮人都没这么困难过。对付他们,只要能杀出一条血路就完事了。”他嘟囔了几声,“可在这儿呢,坐的时间稍微长了点就被包围了,就要冷血地撞死他们才能逃出去。这可不是我喜欢的做事方式。”他又嘟囔了一声,“这天煞的星球。咱们应该让发现它的那个家伙住在这儿,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没有,”瓦尔特松回道,“我也没听说过,你曾耗费了十年,才弄到了原本十分钟就能弄到的东西。”他满怀恶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发现了博伊德尔在这里发现的真理,那就是,‘若想获得,必先给予’——而在这个世界里,‘若想获得,必先——稍等片刻’。”

“你那栋楼里发现了些什么?”利问他。

“我可没那么笨,”利斥责道,“破坏非敌对外星人的财产会让我被送上军事法庭。再说了,如果可以通过数据互换获得想要的信息,干吗还要自找麻烦?我这么聪明,你有听说过我啥时候拒绝过知识互换吗?”

“十几个警察。”

“要搞明白这一点,还不得把整列火车拆了啊,”瓦尔特松反对道,“让沙伦姆和他的团队干这种活儿可不是维系友谊的好办法哦。这帮维特比人也不会喜欢的,虽然他们也没法儿阻止咱。”

“啥?”

“当然,你说得没错。我只是想搞明白这个装置有无可能在任何方面超越了我们所拥有的科技。”

“警察,”对方答道,“那栋楼是警察局,里面的人全穿着制服,手持铝棍。楼里的墙上还贴着不同的头像,下面附着奇怪的印刷字体。我分辨不清头像与头像间有啥区别。我觉得他们长得都一样。但冥冥中有种东西告诉我,这些头像贴在墙上不是为了纪念神明。”

“关于他们的就寝习惯,帕斯科猜得可能更准。我的猜测(不管有没有用吧)是他们会睡上六个月,对他们来说,六个月不过是咱的一个晚上,稍纵即逝。再说了,这种事有什么好猜的。我们迟早会亲眼见证的,不是吗?”

“他们有对你采取任何对抗行为吗?”

“我知道。可在这儿,夜晚可是要持续六个月的。什么样的蓄电池可以那么长时间不漏电?他们在晚上又是怎么出行的,还是说当他们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时候,所有交通全部停止?”

“他们根本没机会,”他的口吻带着对维特比人毫不掩饰的鄙夷,“我不断地移动,四处张望,将他们完全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瓦尔特松心里虽不以为意,却依然字字小心地说,“他们在地球的热带区域使用的比这更好,德拉摩尼亚和沃尔斯星上也有类似的装置。”

“相较之下,我那栋楼可真是不错了,”帕斯科说,“那是一座电话交换局。”

“太阳能,”利说,“主要的动力源来自车顶内置的太阳能电池。”他拿脚丈量了一下车厢长度,估算道,“每节车厢四乘二十英尺。包括边框,总共是六十四平方英尺的拾取面积。”

利扭过头来,盯着他:“这些家伙到底还是用超音高频波段沟通的吧?”

四节车厢的车顶全部由浅黄色透明塑料板制成,向下延伸至与车门顶齐平的一条线。塑料板的下侧镶嵌着无数精心布置的小硅片。通道板底下藏着一组组微小的柱状体,看起来像是镍合金电池。引擎藏在狭小的驾驶室下面,每个车厢各配一个。

“不。他们用的是扫描仪和三英寸的小屏。我仔细观察了他们的喉咙,都差不多。还有,说话者有时候会将触须从小屏上挪开,取而代之以慢动作版的手语沟通。我隐约能感觉到,这些数字杂技中的某些组合代表着不入耳的脏话。”

利和瓦尔特松则走到火车旁边,四下打量。就算火车主人不同意,他们这会儿也没有时间反对。

司机紧张兮兮地插嘴道:“要是再多待一会儿,路的两头都会被堵死。”

三位沟通专家拿出简单易懂的基恩图表,在地上一字排开,准备开始介绍人类的来源、现状以及来到这颗星球的目的。他们所采用的这种图像加手势的技巧是所有第一次接触的基础。毛躁的帕斯科抱起维特比人——像抱起懒洋洋的玩具娃娃似的——将他们在图表四周围成一圈,大大加快了工作进度。

“趁还有时间,咱赶紧走吧。”

在茫茫宇宙的任何地方,他们都不能对人类的利益构成威胁。同时,他们却又暗示着另一种巨大威胁,这种威胁他现在甚至都不愿意去想。

“回飞船吗,长官?”

他突然觉得,最高委员会的惊恐是对的,只是缘由与委员们所想的有所不同。如果站在他面前的这群家伙真能代表这颗星球的话,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毕竟这些家伙这么地人畜无害。

“还没到时候。再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业区。”

利前前后后打量着他们。他很快便断定不管这些家伙行动多么迟缓,他们都不蠢。他们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外表下一定掩藏着某种高级智慧。这种智慧不仅在他们制造并使用的工具(例如这列火车)中便可以不证自明,还显露在他们的脸上。

巡逻车启动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迎面而来的维特比人,避开拥挤的广场,拐进了旁边一条小路。

所有人都衣着考究,表面上看不出性别差异。没有体形较小的个体,想必都是成年人。也没有人佩带着哪怕是有一点点像武器的东西。

帕斯科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上,双手交叉,搭在肚子前,饶有兴趣地问道:“我猜没人进的是消防局吧?”果然没人。

火车清空了,共抬出了二十三名维特比人。他们身高全在四英尺以下,体重都不超过六十镑(伊特尔娜重量)。

“我还真想看看这种画面,”他说,“一支维特比人消防队带着水泵、钩子和梯子赶到一英里外救火。这里燃烧的速度并不比地球上慢。这座镇子居然没被烧个十几回,可真是个奇迹。”

在这之后,开门时,大家都带着几分格外的小心,像税务人员拆封一份嘀嗒作响的神秘包裹。同往常一样,帕斯科可没那么大耐性,他直接将外星人从敞开的门口抬出,丢到绿草地上,以加快卸货进程。反应最快的维特比人只花了二十八秒就开始思索他是怎么从一点掠过了中间地带,直接移动到了另一点。要是多给些时间,说不准他真能解决这个问题。

“也许被烧过呢,”哈丁提示道,“也许他们早就习惯了。时间一长,什么都能习惯。”

霍夫纳格尔此时正好站在其中一节车厢的门边。他扭转门把手,使劲一拽,门开了。车厢里飞出一名乘客,手还抓着门内的把手,没来得及放开。霍夫纳格尔丢下基恩图表,手脚敏捷地抓住了这个可怜虫,将他稳稳放下。罗梅罗的手表显示,这个家伙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整整花了四十八秒钟。

“确实。”帕斯科附和道,“更何况在这儿,时间长得那可叫一个亘古通今啊,也从来不会和你赛跑[7]。”

“帮他们把门打开。”利建议道。

他瞟了一眼利:“你那栋楼呢?”

“真是要了亲命,”帕斯科推了推利,抱怨道,又伸手指向四节车厢上突出的一排微微倾斜的门把手,“车上那些家伙都迫不及待地想出来。”

“是座公共图书馆。”

利从驾驶室中退了出来,双手深深插入口袋,一脸挫败地盯着司机。司机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渐渐显现出了惊讶与兴趣。如同变色龙变换肤色一般,那表情也转变得慢悠悠、懒洋洋。

“那可是攫取信息的好地方啊。怎么样,收获颇丰吧?”

身后的瓦尔特松停下了在已经被踩踏得一团糟的三叶草地上来回踩跺的双脚,喊了出来:“停下了,准将,火车停下了。”

“就发现了一件事,”利不情愿地承认道,“他们的文字为表意文字,常用字符至少有三千。”

司机粉红色的嘴唇张成了椭圆状,露出细尖的牙齿,没有舌头。他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嘴形。等他调整到满意的程度时,听者可能已经抽完了半根香烟。利竖起耳朵,想从司机嘴里听到一声问候,结果却什么也没听到——半个音符,半个分贝都没有。他等了一会儿,希望第一个词能在下周四前蹦出来。司机的嘴轻微动了几下,嘴唇下的粉色触须如半死的蠕虫般抖动了一番,再无任何动静。

“这可是大有裨益的进展啊,”帕斯科抬眼恳切地望向天空,“任何合格的语言学家或受过训练的沟通专家都能学会这门语言。让霍夫纳格尔来吧,他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年轻的了,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几千年的时间。”

“你好。”利重复道,感觉自己从来没说过比这更傻的话。

无线电打了个嗝,眨着红色的眼睛,操作员打开开关,里面传来沙伦姆的声音。

司机的头完全转了过来,眼睛直视着访客。操纵杆已拉到极限,地板下发出咝咝声的东西也沉默了下来。火车凭着惯性还在对抗着刹车片,以一英寸甚至几分之一英寸的距离继续蠕动着。

“准将,来了一位貌似是重要人士的家伙,开的那车显然被他当成了赛车。他很可能是被派来和我们接洽的大人物。目前还只是猜想,正在试图确认中。特此知会您一声。”

为了挽救人类的尊严,他做了个简单动作——钻入火车驾驶室。可新问题马上又出现了,驾驶室的高度让他虽无须跛行,却只能半蹲半跪。

“和他的沟通进展如何?”

利猜想此刻飞船上观望的人群肯定在交头接耳,交换着下流评论。

“比其他人好不了多少。就算他在大学时是最聪明的家伙,诺兰也觉得要让他明白玛丽有只小绵羊[8]也得花上个把月。”

利依然牢牢抓着车门,并随着火车移动。其他人在他身后或跳或停,乱作一团。帕斯科脸上的表情像是去参加某个没把自己的名字写入遗嘱中的富豪叔叔的无趣葬礼一样,痛苦中伴随着不得已的恭敬。

“好吧,继续努力。我们很快就回来,”挂断后,利对其他人说道,“像是咱在来的路上碰到的那个开霸王车的家伙。”他推推司机,指向左手边,“看起来是座挺大的工厂。把车停在外面,我进去瞧瞧。”

待到司机的头转过一半的时候,他右手的修长手指开始从握着的把手上松开。与此同时,如同慢动作一般,操纵杆的把手开始上升。毫无疑问,他在采取某种行动,以应对突如其来的紧急状况。

他长驱直入,没有受到任何阻挠。几分钟后,利又出来了,对着大家伙儿说:“这是一家集生产、加工、包装为一体的混合式磨坊。厂里面正在研磨巨量坚果仁,可能产自周围的森林。地下室里有一对大型引擎倒是难住了我。我从来也没见过这种引擎,所以我想带着本特利进去再瞧一眼,毕竟他是供电设备领域的专家。”

紧接着,司机的头也开始了转动。利又迈了一步,头又转了一点,利再迈出一步,头又转了几分。利的五名同伴在他身后竭尽全力才勉强与他保持步调一致。这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困难。他们不能站着不动,否则火车会溜走;可稍微迈开步子,就又抢到了火车前面。结果就形成了某种可笑的跳动与暂停间歇交叉的前行方式,跳的时候少,停的时候多。

“就是一磨坊?这面积有点大了,不是吗?”哈丁问道。

司机没有答复他,眼球却开始慢慢朝着利的方向转动。与此同时,随着火车继续慢速前行,门把手开始要从利的手中滑走。利不得不往回迈了一步,以跟上火车的节奏。而当他迈开第二步的时候,司机的眼珠才转到了眼角一侧。

“他们生产出来的面粉制品有二十多种,我还特地尝了尝。”

利第一个赶到车厢门前。他伸出手,迈出了整个任务中最关键最困难的那一步。随后,他紧握门把手,拽开门,脸上堆起笑容,热情洋溢地朝里面喊了一句:“你好!”

“味道咋样?”

一行六人在火车前几百码处抵达铁轨,并朝火车走去。他们能看清火车前方玻璃挡风板后坐着的司机。他黄色的大眼睛目视前方,深红色的脸上毫无表情,手搭在操纵杆的球形把手上。看见铁轨上突然出现了六个异星人,他连手指头都没颤一下。

“味道像比尔·斯蒂克丝面团,”他又推了推司机,“这儿又有座工厂,”他转向哈丁,“你跟我来。”

炮塔严阵以待。很快,炮兵团就意识到一个冷酷的现实:若敌方发起抢攻,他们则不得不将自己人与敌人一起歼灭。当然,必要的情况下,可以炸毁火车两端的铁轨,隔离火车以待进一步处理。目前,他们的角色仅限于静态恐吓。尽管这个世界表面看上去毫无危险,船上的老手们却多少有些担忧。人类曾被和平的假象糊弄过,他们必须保持警惕。

五分钟之后,他们回来了:“这家是生产皮靴、鞋子和凉鞋的。他们的生产速度可真够快的。”

利会心一笑,领着一干人等穿过了主气阀舱门。舷窗前挤满了一张张观望的脸。在大伙儿的注视下,他们走到了铁轨上。

“快?”帕斯科挤弄着眉眼,重复道。

“我可不相信他们能理解我们所谓的逻辑,”帕斯科插嘴道,“尽管表面看上去很文明,他们却极有可能是天狼星这一头最奸诈的主儿。”他边说边咧嘴一笑,“可我相信自己的双腿。这群外星人若真是要和我们干起来,在瞄准之前,我就已经逃到九霄云外了。”

“快到他们自己都赶不上趟,整个流程是全自动的,具有自我锁定功能,以防发生意外。虽不如咱地球上的技术先进,但也差不了多少。”利噘着嘴,望向挡风玻璃外,沉思道,“我要回飞船了。你们如果想继续调查的话,请便。”

“咱们冒个险,不带任何武器,”利决定道,“智慧程度足以发明火车的生命应该明白试图对抗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再说了,整个过程中他们都会处在飞船的炮口之下。”

没有人表现出半点儿热情。

“咱们呢,”瓦尔特松打量着赶来的沟通专家,问道,“带不带武器?”

桌上躺着一条已经解密过并打印好了的信息。

沟通专家带着一堆彩色图表赶来。他们是飞船上唯一禁止带枪的工种,三个人都未携带武器。这项法令背后的理论是明显的无助会帮助对方建立信心。大多数情况下,该理论都被证实有效,专家幸免于难,全身而退。时不时也有失败的时候。真碰上了,受害者得到的也不过是场体面的葬礼。

“C.O.‘火焰号’致电C.O.‘雷霆号’:普洛克大气状况良好,但仍需带装备,有鼻子无法忍受的恶臭,真该取名叫普克[9],除非您方召集,否则将前往阿灵顿88.137号港口。马洛里敬上。”

“目前已经监测十五座村庄,”奥格尔维的声音从远山之外传来,“所有人都在以龟速挪动——简直无聊至极。我现在要去地平线那边的城市里看看。”

帕斯科站在利的背后,读完消息,说道,“博伊德尔那小子真是专挑恶果子啊,咋没人把他掐死呢。”

“就这一次,让惯例见鬼去吧,”利厉声喝道,“我得去会会火车上的那群家伙。是时候有些进展啦。至于要不要一起来,您请自便。”

“记录在案的就有四百二十一颗行星,”利一边敲打着记录册,一边提醒道,“其中三分之二都被划在了难搞的一类下。”

“根据星际旅行惯例,”帕斯科提醒道,“在接触发生前,未证实外星人为友善或至少无敌意的情况下,船长应保持对飞船的控制。”

“侦察员若是能够略掉这些,只报告值得探索的垃圾堆,那会帮我们省去多少心哪。”

利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给沙伦姆打了个电话。“我们准备出舱了。离开的这段时间,请将奥格尔维的报告录下来。如果他在任何地方发现了快速移动的维比特人,请立刻拉响警笛通知我们。”说完,他将通话频道转向三位星际沟通专家诺兰、霍夫纳格尔和罗梅罗,“带上你们的基恩图表,准备进行跨星际接触。”

“操心正是进步的代价,这点你心知肚明,”利急匆匆走到舷窗边,窗外什么东西正腾空而去,他拿起话筒,“直升机是要去哪儿?”

帕斯科的目光扫向舷窗外。“火车现在比爬虫还慢了。我想它可能打算到这边停下来,”他想了一会儿,继续道,“若真是这样,有件事我们可以提前确定:这些家伙并不怕我们。”

“载加尔西德和瓦尔特松去什么地方。”一个声音传来。

“基地东边四十二英里处有座城市,”奥格尔维播报道,“与之前一样,这儿只有两种速度:死慢和慢死。”

“一个想要多抓些虫子,另一个想多弄些岩石样本。”

“只是突然有了个特奇怪的想法,”瓦尔特松带着歉意说,“如果马都变成蜗牛的话,就不需要佩戴马鞍了。这里面貌似蕴藏着什么寓意,可我不想劳神把它找出来。”

“好的。影片制作好了吗?”

“你有毛病啊?”帕斯科盯着他,吼道。

“好了,准将。成品清晰无比。需要我在投影室放映吗?”

瓦尔特松突然放声大笑,吓大伙儿一跳。

“放吧,我马上去投影室。找个人去把巡逻车上的胶卷换了,一半都已经曝光了。”

“稍等片刻!维特比人!”帕斯科敏锐地指出,“我敢打赌,博伊德尔那个懒货铁定是啥事没干,就闲坐着剔牙,直到厌烦了也就离开了。”

“遵命,长官。”

“不需要,”利对着麦克风说,“现在掉头,全速往东飞行。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往远处飞,同时寻找重大差别情况,一旦发现,立刻报告。”他放下麦克风,转向其他人:“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稍等片刻了[6]。”

利召集了剩下的六十多位专员,走进投影室,一起观看了奥格尔维的监察报告。影片结束后,观众们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此时,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

很快,扬声器里传来了奥格尔维不可置信的声音:“这边的小镇里也满是龟行的人,电车行驶的速度也一样。需要我降落到更低高度以获取更多细节吗?”

“真是一团糟,”回到主舱后,帕斯科抱怨道,“过去一千年,人类完全演化成了技术生物。时至今日,即便最低级别的太空战士都是不赖的技术人员,特别是按照以前的标准。

“我可不着急下结论,”利道,“还是先等奥格尔维的报告吧。”

“这我知道。”利皱起眉头,盯着墙上。

“咱可以在这儿待上一百万年,也可以选择回家。在人类战无不胜的历史上,我们第一次被彻底挫败了。咱从这颗星球上得不到半点儿东西。至于原因嘛,很简单,生命过于短暂。

“我们即大脑,”帕斯科不顾利的不快,坚定不移地继续在伤口上撒盐,“正因如此,我们天生讨厌充当肌肉。我们喜欢决策而非具体行动。

“此话怎讲?”瓦尔特松问道。

“你说的这些毫无意义。”

“留在这儿,”帕斯科重复道,表情中带着厌恶,“冥冥之中,我有种预感,你这个词用得贼准——留在这儿。”他伸手指了指舷窗,窗外那火车还在远方慢吞吞地往这边开过来,“如果到目前为止咱的所见所闻还有那么丁点儿意义的话,那就是咱真中了大奖了。”

帕斯科一门心思要把话说完:“的确,我们将殖民者送上了无数星球,但这些都是怎样的殖民者啊?他们是老板,是监工。在本地人拼命劳作时,他们只负责通知指令、提出建议、指手画脚、耳提面命。”

“等奥格尔维的报告吧。”利决定道,“如果他在别处发现了更正常的情况,咱就挪地方;如果到哪儿都一样,咱就留在这儿。”

利没吭声。

“还真是这么回事,”瓦尔特松插嘴道,神色变得紧张兮兮,“假如咱待着的这地方真是病患保留区的话,咱最好赶紧撤离。我可不想染上无法抵抗的外星瘟疫。六年前,我就差点儿登上了赫耳墨斯探险队那条贼船。还记得那次惨案吗?登陆不到三天,整条舰队的编制人员全部殉难。死者的尸体上长满了一堆堆散发着臭味的带状物,后来被鉴定为一种真菌。”

“就算瓦尔特松他们发现这个鬼地方富含我们所需的东西,”他还在继续,“除了自己挖掘,咱还有啥办法?维特比人数量众多,貌似也乐意为我们所用,但这又有啥用?他们完成最基础的工作都得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若事必躬亲、充当役畜是迅速完成工作的唯一方式,那谁还愿意来这儿呢?”

“现在撤他回来,咱就可以确认或否定一件至关重要的事,那便是,这种状况在其他地方也一样,而非仅限于一处。待他检测完临近小镇后,我会派他去一千英里之外做最后一次探查。”利准将灰色的眼睛里闪着若有所思的光,“在上古时期,火星游客恰好造访了地球上最后一个麻风病区,他们若因此就断定地球是个怎样的星球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而假如咱所处的区域正好是当地瘫痪病者的隔离区的话,咱也会犯相同的错误。”

“奥格尔维的报告里有一座大坝和一座疑似水电站的结构,”利若有所思地说道,“在地球上,这样的工程最多花费两年时间。在这儿得耗费多长时间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两百年,也许是四百年,也许更多。”他烦躁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这让我很担心。”

“这时候把他撤回来,意义何在呢?”帕斯科问道,突然的数据中断显然令他恼火,“又没有什么大危险。在一个地方得不到的信息,换个地方就能得到了?”

“这不叫担心,这叫沮丧。不一样!”

“如您所愿,准将。”奥格尔维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不情愿。

“我告诉你,我很担心!这颗星球像一根点燃了的引线,一直被咱忽视,直到现在才被发现。我不知道它将引向何处,也不知道烧到末端会产生多大的响动。”

“回来,”利突然命令道,“立刻回来,再勘测勘测这边的镇子。”

“这就是沮丧,”帕斯科坚持道,他完全忽略了利的重点,因为他压根儿没在听,“我们遭受了挫败,我们不喜欢这感觉。人类这股不可抵抗的力量终于还是遇到了强大的对手。引线燃烧到尽头的那‘砰’的一声其实存在于咱自己的大脑中。真正强大到能撼动我们的力量不可能来自这个世界的生命体。他们都太慢了,连‘冒’都赶(感)不上[10]。”

“已降落至五百英尺,”扩音器宣布道,“伟大的朱庇特神啊,我从没见过这种事。他们的确是在移动,但这动作也太慢了。我得再三确认才能确定他们是正在活动中的活物。”声音停了一会儿,继续道,“信不信由你,这儿的街车慢到连十八个月的婴儿都能赶得上。”

“对这方面,我倒没有太过困扰,让我担心的是他们的存在本身。”

沉默再次降临,利又向窗外看了一眼。火车还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往回开。他估摸着,要开回到最近点得花差不多一小时。

“懒鬼自古有之,即便在地球上亦是如此。”

“准许下降,速度不要太快。若被开火,迅速撤离。”

“正是如此,”利高声附和道,“这正是令我奓毛的原因。”

“没有,准将,至少我没看见。”

随着一声礼貌的咳嗽,扬声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长官,这里是奥格尔维。我们采集了花岗岩碎屑、石英样品和其他东西。目前位置:海拔一万六千英尺,远处飞船可见。你们那边的形式有点令人担忧。”

利拿起信号室与直升机相连的辅助麦克风问道:“有没有看到反对武装的迹象,比如飞机、炮台或火箭发射坑?”

“什么情况?”

“我现在正在主干道上空盘旋,大道两侧栽着绿化树,路边人山人海。”奥格尔维继续报告,“若有人在移动的话,我这个高度看不清楚。请求下降到五百英尺进一步监测。”

“小镇正在清空,周围的村子也一样。大量维特比人正朝着你的方向进发。先锋部队约三小时后到达。”沉默片刻后,奥格尔维继续道,“无证据显示对方带着恶意,无迹象表明对方为有组织的行军。就我观察,不过是一群被好奇心鼓舞着的暴民聚众闹事罢了。但飞船若被这群家伙围住,不焚千杀百是没法儿移动的了。”

“太疯狂了,”帕斯科说,“他是怎么从那样的高度看清楚这一切的?”

利斟酌了一番。飞船有一英里长,起飞时两翼与尾部喷射出的气流可至半英里远。要想不伤及维特比人安全起飞,他需要大约两平方英里的空地。

“有意思的是,”墙上传来奥格尔维的吼声,“这里街上的人都直挺挺地站着不动。现在回想起来,村子里的人也都是这副模样。刚刚从他们头顶飞过时,速度太快,我都没注意。”

“雷霆号”船员总数为一千一百人,起飞需要六百人,这就意味着可留五百人在地面上牵制蜂拥而至的维特比人,将他们阻挡在两英里开外。而这五百人完成任务后就不得不用直升机分批运送到新降落点。这能做到吗?能——只是,效率太低。

利没有发出班师回营的指令。一时间,沉默笼罩了所有人。此刻,火车还在不足一英里开外的地方爬行,速度也降到了每分钟一码左右。终于,它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在铁轨上待了足足有一刻钟,才慢慢往反方向移动。它的速度如此之慢,以至于开出了二十码,飞船上观望着的人们才确定它的确是掉转了方向。利将望远镜对准火车。毫无疑问,它的确是在朝着峭壁的方向往回开。

“他们到达之前,我们先挪个一百来英里,”利通知奥格尔维道,“这就够他们耍好几天的了。”

“海拔一万两千英尺,”扬声器宣布道,“山外的终端城市可见。距离基地二十七英里。若无召回指令,将对其进行勘查。”

“长官,需要我返航吗?”

“另一边又来了一列,慢得和前一列有一拼,”帕斯科一边说,一边扫了一眼瓦尔特松,“你的‘病人论’泡汤了,这列总不会也装着一车僵尸吧。”

“请自便。”

五分钟后扬声器再次响起:“铁轨上有列六节火车,车头朝东。从这个高度看貌似熄火了,但也有可能在行驶中。”

“直升机上的乘客对成果不满意,还想继续采集样本。所以,我暂时先不返航。若飞得过远,飞船看不见了,我们就以灯塔为向导。”

“六英里外有村庄,”扬声器突然响起,“再往外四英里有另一处村庄,再往外五英里是第三处。八千英尺,攀升。”

“很好,”利转向对讲机,“拉响警笛,把外面那些懒汉叫进来。清点人数,准备起飞。”

其他船员只要没睡的,或是当班的,也都这么看着。

“第七戒律,”帕斯科嬉皮笑脸道,“《星际接触法规》第七条规定,任何对非敌意生命体造成不必要伤害的都将被视为重大罪行。”他做了个嘲弄的手势,“‘树懒大军’列阵而来,气势汹汹,而我们只能夹着尾巴逃跑咯?”

利接通了信号室的电话:“将奥格尔维的报告通过这边的扬声器播报出来。”下完指令,他回到舷窗前,继续看着窗外的火车。

“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案?”利恼怒地问道。

就在他驻足观察的时候,一架直升机直入云霄。旋翼呼呼作响之际,直升机已经飞过铁轨,越过火车,消逝在层峦叠嶂之间。蛋形的塑料机舱逐渐缩小,直到小到如飞旋的梧桐子上悬着的一滴露珠。

“没有,一个也没有。这恰恰是令人可恨的地方。”

利看了眼窗外,火车离他的观察点前行了不到半英里。速度本来就慢,再加上投影效果,利没法儿判断帕斯科所说是否属实。他足足看了有十五分钟,才最终同意了帕斯科的观点,火车的确在减速。

警笛声响起,没过多久,“雷霆号”开始微微震颤,燃烧室与文氏管燃烧起来。

“当某个物体行驶的速度已经慢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你咋知道它有没有开启制动装置?”他进一步解释道,“可能是幻觉吧,但我咋感觉那火车的速度每小时又慢了几码呢。但愿车上的乘客不会被从一头甩到另一头而受伤。”

霍夫纳格尔一只手攥着皱成一团的基恩图表冲进主舱,眼神中透着凶残。

“啥?”

“这是谁的鬼主意?”他将图表狠狠扔到地上,连“长官”都忘了说,“为了这事,我们可接连工作了两天两夜啊,连下班时间都放弃了,刚刚才取得一点进展,教会了一名维特比人公转轨道标志。偏偏在这个时候召回我们。”他喘着粗气,等待着回答。

帕斯科此时又站到了舷窗边:“还能有多慢啊?”

“我们要挪个地方。”

“命令他飞到火车前头,报告铁轨另一端的情况。完成这项任务后,他还要去镇子上兜一圈,看看那儿的状况。”利转向其他人,接着说,“降落的时候,沙伦姆应该已经拍摄了整个区域的全景图,但那毕竟过于宽泛,奥格尔维能弄到更多细节。”

“挪地方?”霍夫纳格尔一脸诧异,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奥格尔维。”

“挪去哪儿?”

“当班飞行员是谁?”

“一百英里外。”

“已组装完毕,正在加油,准将。十分钟内可以起飞。”

霍夫纳格尔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吞了吞口水,嘴张开又闭上,紧接着又张开了:“但是,这就意味着我们得从头再来,再找一群维特比人。”

“咱很快就会知道答案,”利拿起对讲机,“威廉姆斯,直升机准备就绪了吗?”

“恐怕不得不这样了,”利回道,“我们可以带着这群维特比人一起走,但让他们了解我们的需求要花费太长时间,完全没必要,还不如从头再来。”

“地球上,”瓦尔特松一脸严肃地插嘴道,“就有些家伙有手有脚,有眼有脑的,可他们从来不用这些器官,因为他们患了不治之症啊,你知道的。”大伙儿的沉默鼓舞了他,瓦尔特松继续说道,“说不定这条铁路是连接城镇与疗养所或医院的专线呢,说不定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运载病人呢。”

“不!”霍夫纳格尔疯了似的狂吼道,“噢,不!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从头再来!”

利挥手打断了他:“我知道用咱的标准去揣测任何物种都是幼稚的,但我仍要说,睁着眼睛却不看,这里面一定有猫儿腻。”

罗梅罗从他身后蹿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什么?”

“哈!”帕斯科准备反驳。

霍夫纳格尔试图告诉他这个坏消息,却发现自己语尽词穷,好几次张开口又闭上了,只做了几个无奈的手势。“沟通专家没法儿与沟通专家沟通。”帕斯科带着学术精神,兴趣盎然地指出。

“战术是从己方逻辑出发的,而不是敌方逻辑。”利指出,“或许,在这个世界里,爬行是一种宣战行为。野狗的群落里也有这种行为模式,导致跛脚的最后都会被撕成碎片。”他想了想,继续道,“这究竟演的是出什么戏,我闹不清楚。我不喜欢他们集体将目光故意投向其他东西的那股卖弄劲,这不自然。”

“他们要挪动飞船,”霍夫纳格尔费尽力气才挤出这么几个词。他故意让这件事听起来卑鄙无耻。

“可咱不是没被引出去吗,你说是不是?”帕斯科反驳道,“谁会疯狂到去追那破火车啊?就算有人去追,也会瞬间超车,一溜烟就跑到火车前头去了。就凭着这点爬来爬去的小把戏,我看,他们也没法儿诱骗咱贸然出击吧。”

“什么?”罗梅罗叫道,脸涨得比维特比人还要红三分。有那么一会儿,他看起来还真像是个维特比人,眼珠暴突,全身半瘫痪一般。

“他们对付不了咱全副武装的飞船,所以得想办法把咱引出去啊。”

“出去,”利厉声喝道,“赶紧出去,别等诺兰进来,到时就变成三对二了。找个地方冷静一下。记住,被卷入这场烂摊子的不只是你们。”

“此话怎讲?”

“对,不只是我们,”霍夫纳格尔挖苦道,“我们却是唯一承担整个行动责任的——”

“那火车跑得还不如咱走得快,”利评价道,“我就算双脚长满老茧,也比那火车跑得快。”他满眼疑惑,再次看向窗外,火车在这段时间内又前进了四十码,“我在想,博伊德尔说他们坚不可摧的力量是否基于某种令人费解的狡猾。”

“每个人都在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利反击道,“每个人也都在被这责任弄得不知所措。趁我还没发火,赶紧出去。再不走,我就叫保安把你们架出去。”

“看清楚了。红脸,尖鼻子,眼睛一眨不眨。其中有一位手搭在窗台上,我注意到他们跟咱一样,也是五根手指,只是比咱的更细长。”

他们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利坐在桌子前,咬着下嘴唇,处理着文书工作。二十分钟过去了。终于,他抬起头,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器,打开对讲机,对着本特利说:

利准将放下望远镜,带着困惑问帕斯科:“你看清楚他们了吗?”

“在等什么?”

从火车被发现到大家意识到它不会停,这中间过去了整整一小时二十四分。从东边的山岭到峭壁脚下,它一直保持这个速度前行。

“控制室没有发出信号,长官。”利将对讲机调到控制室。

火车共四节车厢,金属质地,环环相扣,没有机车,动力来源不明。车厢不大,不足一人高,车上坐着的是一群面色深红、圆眼如猫头鹰般的生物。一些沉默地盯着地板,一些看着对方,还有一些望着窗外,就是没人看到峭壁顶上停着的入侵者。

“我们在等什么?”

而它确实就这么直接开过去了。

“准将,火车上拽下来的那群‘懒货’还在燃料喷射范围内。若非没人告诉他们回到火车上,就是有人通知了,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回车厢里。”

巨兽般庞大的“雷霆号”静待着第一次正式接触,每个舷窗口前至少挤了三张脸,满怀期待地盯着铁轨与火车。每个人都想当然地认为,迎面而来的机器会在峭壁脚下陡然停住,接着里面会冒出奇形怪状的生物,准备与我方谈判。没人料到火车有可能会直接开过去。

利很少爆粗口,但这次他没忍住。他愤怒地骂出那个词,旋即又调转对讲机,找到了哈丁。

“雷霆号”的警笛声响起,收集样本的士兵们恢复了理智,纷纷毫不费力地爬上了四十度的峭壁,那速度比在平地上行进着的“潜在危险”还快。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不紧不慢,返回前还抓了一盎司灰尘,后来经沙伦姆鉴定其成分为钛合金。

“中尉,请立即派两个排的士兵将那些外星乘客运回火车。命令士兵把他们抱起来,抬到火车边,塞进车厢里,之后迅速返回。”

几英里外,流线型火车沿着山脚奔来,时速不低于一点五英里。铁轨边的人们依然不敢相信,盯着瞧了足足十来分钟。就在这十来分钟之内,火车行驶了整整零点二五英里。

下完命令,利继续处理文件,帕斯科则坐在一角,一边啃着手指,一边对着自己傻笑。又过了半小时,利又骂了一句,再次走到对讲机前。

此刻,舱外十几名船员正兢兢业业地采集着铁轨上的金属泡沫,准备取回去后在实验室中分析。他们听到铁轨因火车的行驶而发出的震颤声,纷纷直起身子,用手在眼睛上方搭着凉棚,瘫痪一般瞠目结舌地目视东方。

“又怎么回事?”

“终于有东西过来了,竟然还是列火车。”他把望远镜递过去,“你自己看。”

“还是没有信号,准将。”本特利已经完全放弃了。

帕斯科跑到他身边:“怎么了?”

他又调到主控室:“我下了命令,一有起飞许可,立即起飞。为什么我们还没起飞?”

“我的老天爷!”利说。

“危险区域依然有一名外星人,长官。”

他走到舷窗边,望向远方丛林覆盖的山岭。没过一会儿,他伸手拿起了望远镜,调试焦距,将目光固定在了中间某处。

他又调到哈丁:“我难道没叫你把那些外星人弄回火车吗?”

“如果被打下来了,这个问题到时候自有答案,”利保证,“法律是如何规定的,你我皆知:除非对方率先展示敌意,否则不可擅自揣度敌意。”

“您叫了。所有乘客都已在十五分钟前安顿回了座位。”

“如果直升机被打下来了呢?”帕斯科问道。

“胡扯!他们漏了一个,那家伙还在外面晃荡着。就因为他,飞船都无法起飞。”

“究竟是哪种情况,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利提醒道,“我已经命令威廉姆斯启动直升机了。那玩意儿在空中嗖嗖地,维特比人不可能看不到。若直升机没被打下来,咱就能利用它了解到更多情况。”

“那家伙不是火车上下来的,长官,”哈丁平静地说,“他开车来的。您的命令中可没提到他。”

“一派胡言!”帕斯科叫道。

利的两只手紧紧抓住桌子,怒吼道:“把他给我弄走!塞到车里,扔到马路上,立刻执行!”说完,他靠回椅子中,一边自言自语。

“还有种可能,”瓦尔特松提出,“他们确实如博伊德尔所说的那样坚不可摧,而之所以与咱保持距离,是因为他们想在自己所选的场地上与我们决战,而不是在我们选的地方。只要他们按兵不动,我们就得去到他们那儿,否则双方只能陷入僵局。因此,维特比人现在肯定正在积极备战,一等咱进入他们的客厅,就——”他用食指抹过脖子,“咔嚓!”

“现在是不是特想辞了这工作,买个农场,颐养天年?”帕斯科问道。

“若他们是朋友,几小时前就该出来和咱讨价还价了。事实却是,咱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因此,可以断定他们不喜欢我们。但囿于没有强有力的军备进行有效防御,他们只能躲进山洞,暗自祈祷咱赶快离开这儿,另找个星球去耍。”

新的着陆点在一座光秃秃的山的顶部,方圆几英里仅此一山。山上被烧焦的树桩表明曾有一起森林大火自山顶而起一直烧到山坡上才停止,也许是被大雨浇灭了吧。

“此话怎讲?”

茂密的森林向西面八方延伸而去。周围没有铁轨,山谷中却有一条小路,更远处还蜿蜒着一条小河。四英里内,两个村庄依稀可见,往北去十一英里处是一座中等大小的镇子。

“听着,”帕斯科说,“他们认为自己是强还是弱,这都不重要。长远来看,他们不可能撼动人类的力量。现在的关键是,他们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

由于对当地情况已经有所了解,我们调查的速度大有提升。换班飞行员厄恩肖驾驶着直升机,机上还挤着瓦尔特松外加四名专家;巡逻车则载着一票专家包括帕斯科奔赴镇上。三名植物学家和一名树艺学家钻入林子里,十几名哈丁的手下跟随着他们,随时准备把他们的战利品抬回飞船上。

“你的推论从两个角度上都被推翻了。”利坚持道,“首先,既未权衡,又未测量,他们如何断定自己比我们弱小;其次,博伊德尔本人说过维特比人‘不可征服’。这个词体现着力量,一种毫无疑问、无与伦比的力量。”

霍夫纳格尔、罗梅罗和诺兰徒步越野到达了最近的村庄,在村子里的小广场上散发他们的解释图标,希望能碰到一位乡村天才,在一周内便能破解最基本手势的内涵。几名飞船的工程师则开始检查山坡上往西边和南边延展而去的格子桅杆上挂着的绳索。

“这并不能推翻我的推论啊。”

一位自出生之日起便已经习惯被叫作费什[11]的渔业专家晃荡着鱼线在河边坐了好几小时,也没搞清楚该用什么做诱饵,有可能会钓上来什么,或者是否能在有生之年钓上来点什么。

“不管他们看到我们悬在空中,还是降落到地面,他们真正看到的是啥?不过是一艘飞船,其他啥都看不到。他们如何知道咱是博伊德尔的同类呢?尽管有理由这么推断,但终究是无法下定论的。事实上,他们对咱依然一无所知。”

这段群策群力、收集数据的短暂时间里,利一直待在飞船上。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时间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三十小时内,厄恩肖与奥格尔维交班了两次,正在执行第三次飞行任务。他打来电话的时候,“雷霆号”正在一千五百英尺上方的高空。

“为啥?”

“准将,我虽然很不想告诉你,但是这些家伙又来了。这次貌似速度更快。也许他们启用了那种可视屏幕系统来指明方向。”

“我完全不同意。”利说。

“你觉得他们多久能到达?”

“任何能修建公路与铁路的生命体必定有眼睛与大脑。因此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就算没看见我们悬浮于空中,也肯定看见我们登陆了。我不觉得对于我们的存在,他们还蒙在鼓里。”他环视了下在场的各位,继续道,“之所以还没有露面是因为他们在刻意躲着我们,是因为他们怕我们。这就说明维特比人认为自己比我们弱得多。他们要么是基于目前所观测到的我们的科技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要么就是在与博伊德尔接触时就早有定数。”

“村民大概需要两小时。镇上来的暴徒需要五到六小时。我能看见巡逻车正往回开,正好在他们的前面。”

“你觉得呢?”瓦尔特松催促他说下去。

“你最好把你正在运载的不管是什么人先运回飞船里来,之后马上去接回三位沟通专家,”利说,“再把还在外面的家伙都一一接回来。”

“啥意思?”利饶有兴趣地问道,“镇子不过九英里远,我们两小时就能走到。维特比人有好几倍于两小时的时间拉响警报,召唤部队,发起攻击。”他指了指面前一派平和的景象,“那么问题来了,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好的,长官。”

帕斯科若有所思地说:“这可真是经典的‘无中生有’。”

诡异的警笛声在山谷间悠然回荡。在村子里的小广场上,霍夫纳格尔突然间停止了慢动作的手势,开始了激情澎湃的侃侃而谈。当然啦,维特比人受到惊吓要等到两天以后了。在林子里,树艺学家从树上摔下来,压在了一位士兵身上,两人同时发出惨叫。

舷窗外的景象丝毫未变,二十几名船员在瞎晃悠,太阳在空中的位置看不出半点儿变化,山野林间蜿蜒而过的小路上连个魂儿都没有。铁轨静静躺着,不动声色,像条早就被遗弃了的支线。

就像池塘里丢进了一块石头,激起一圈圈涟漪一样,某人按下警报,其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不断发酵,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边缘。

十小时后,他们回到控制舱时,利已经剃须梳洗,捯饬得焕然一新地站在那儿了。

他们又将飞船挪了个地方。

帕斯科不耐烦地哼了哼鼻子,转过头去看着瓦尔特松,却没得到半点儿支持。说起睡觉,瓦尔特松站着都能打起盹儿来。帕斯科又哼了哼鼻子,这次声音更大了。他和瓦尔特松一前一后离开了控制舱。

第三班看守累得如狗一般,也睡去了,天空中出现了暮色苍茫的假象,让他们更加睡意蒙眬。数据猎人再次出舱,却觉得这个星球上虽然时间多得用不完,但依然有白驹过隙的感觉。奥格尔维开着呼呼作响的直升机,去到星球的另一面,一探这里夜晚的究竟。在那里,半个世界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街上一辆汽车都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

“我打算等哈丁一接手,就去做个甜甜的美梦。”

飞船在这里停留了二十一小时,直到方圆数英里的维特比人又都像看马戏一般聚集过来。警笛再一次响起,地球人又吵成一团。“雷霆号”起飞,最终降落在了夜半球内四百公里处。

“你呢?”

将飞船停在夜半球,利想,这策略简直太妙了。

“那可不一定。维特比人有可能在任何时间出现。他们数目不定,意图未知,方式不明,若真的出现了,定会将大伙儿从睡梦中惊醒。到时候双方一旦开打,猛烈程度可够你受一辈子的了。”利朝着门的方向指了指,“现在趁着形势尚未恶化,你也先去睡会儿吧。一旦战斗真的开始,再想睡一觉可就要等上好几天了。精疲力竭的士兵在战争中和瘸子一般,毫无用处。”

昼半球那边动员起来了的外星人得花十二天才能到这儿,还必须是在某个失眠的家伙发现了飞船并将其位置发送给他们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雷霆号”一排排狭长的舷门往外喷射着耀眼的火焰,在夜空中闪闪发光。

“那就意味着咱又得闲坐干等十八小时。”帕斯科抗议道。

没过多久,他便确认了飞船位置泄露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诺兰走进主舱时,双手抽搐着,像极了维特比人想要慢慢掐死某人的样子。他这令人可悲的外形让他的话语更加态度鲜明,“雷霆号”上没有人比他更像流行意义上的杀人犯了。

“若没什么意外,他们倒是可以睡上一觉。‘一号看守仓’的成员正在集体睡眠中,其他两个看守团也有轮休的权利嘛。”

“准将,”他的语气中带着克制,“您能体会与以小时而非秒计数思考的生物沟通的困难吗?”

“得!他们玩也玩了,大伙儿都神清气爽,士气磅礴了,心理状态也直逼最佳状态。接下来呢?”

“我知道这很难,”利满怀同情地说道,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对方,“你想说什么?”

“至少给了大伙儿以急需的喘口气的机会,”利斥责道,“做舰长的第一原则是要优先考虑船员,而不是杂七杂八的外部要素。要解决任何问题,光有方案不行,还得有落实方案的手段。船员就是手段,比飞船和飞船上的任何部位都重要的手段。人能造船,船可造不出来人。”

“我想说的就是,”诺兰提高了嗓门儿,“之前的研究对象至少还有一条有利条件,”他张开双臂,手指四下飞舞,“他们至少是醒着的。”

“在空中就干等了七个多小时,”他对利抱怨道,“登陆后又是八小时的按兵不动。总计等了超过十五小时了,我们的进展在哪儿呢?”

“所以我们才需要挪地方啊,”利指出,“他们在床上睡得死死的就不会干扰到我们了。”

等到第四组也是最后一组船员从两小时的狂欢中返回到飞船上时,帕斯科已经受够了。因缺乏睡眠,他的眼袋下垂着。对于伊特尔娜的好奇未得到任何满足,他显得失望透顶。

“那么,”诺兰喊道,“您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和他们沟通呢?”

待到这群人享受完了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食堂开饭的铃声也响了。饭后,“一号看守仓”回到了泊位上,陷入了记忆中最深沉的梦乡。第三组士兵随即开始了草地上的嬉闹。不知疲倦的沙伦姆那里又传来了最新消息:九种跳蚤大小的虫子正等着被介绍给昆虫学家加尔西德,只等这位大佬屈尊从被窝里爬出来。

“我不觉得应该和他们沟通,我已经放弃了。如果你想继续尝试,那是你的事,但没有人强迫你这么做。”利踱起步来,语气缓和了些,“我已经给地球发送了一条信息,详细介绍了我们在这儿所面对的情况。接下来该怎么办将由他们决定。再过几天,回复就该到了。我们现在切不可轻举妄动,能获得的信息就收集一番,不能得到的也不强求。”

两小时过后,哈丁的哨声响起,舱外的“食落拓枣[5]者”们虽不情愿,但也都没精打采地陆续回到这个他们待了好久的铁瓶子里。顶替他们的是另外两百名士兵。他们走出舱门,玩着跟前一拨人一样的把戏,连在铁轨上“走钢丝”这一出都一模一样。

诺兰开始面露狰狞:“我和霍夫去路尽头的村子看过了。每个人都在睡觉,更邪乎的是,你弄不醒他们。你能任意摆弄他们,像玩具娃娃一般,他们依然呼呼大睡,没有动弹一下。我们把这种集体性僵直症告诉给了医疗部,他们派人过来看了一眼。”

四名沙伦姆的人下到草地上,其中两人手持铁桶与铁锹,像是去海边玩的孩子。第三个人捧着个害虫陷阱装置,第四个人则戴着闪镜。拿铁桶与铁锹的那俩挖起三叶草皮与泥土,运回飞船上进行土壤分析与细菌计数。拿陷阱的那位将盒子丢在地上,自己就在旁边兀自睡去了。而戴闪镜的那位则小心翼翼地在峭壁底部曲折前行。

“他们怎么说?”

舱外,两百多名太空兵吵吵闹闹、跌跌撞撞地爬下峭壁,踏上下面的一片绿地。绿地里长的不是青草,而是一种类似三叶草的低矮植物,厚厚地长了好几层。他们就在这草地上踢球、摔跤、蛙跳,或者干脆四脚朝天躺倒在草皮上,看看天空,晒晒太阳。有一小群人走了半英里路,来到寂静的铁路旁。观察了一番后,他们依次站上铁轨,伸开双臂,模仿着走钢丝的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

“他们的观点是:维特比人只有在阳光的刺激之下才会复苏过来。太阳一落山,他们也就跟着倒下了。”对于自己所陷入的窘境,诺兰虽怒不可遏,但同时又不乏希望地提议道,“但如果您能给我们拉条电线过来,再借我们几只太阳灯的话,我们倒是能弄醒个把维特比人,继续工作。”

显然,沙伦姆根本不关心山丘那边的维特比人可能正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只要危险没有显现在他面前的仪表与屏幕上,他就心安理得地气定神闲着。在他看来,指针没有摆动,荧光屏上的亮点没有跳动,就不存在什么真正的危险。

“不值当。”利答道。

沙伦姆又打来电话,报告了一通舱外的引力与磁场数据后,挂断了。没过几分钟,铃声再次响起,还是他,这回报告的是大气湿度、气压变化与放射性方面的细节。

“为啥?”

干完了这一切,利轻转气动椅,面对舷窗口的方向伸出双腿,将脚跟搁在墙脊上,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外星风光。瓦尔特松和帕斯科在房间里来回溜达,像是假想着导火索快要烧到火药桶似的,坐立不安。

“很有可能你们那儿还没任何进展,咱们就要打道回府了。”

“谢谢,沙伦姆。”利切断了对话,脸上毫无意外之情。他旋即将对讲机调到主机房频道,命令那儿的本特利操纵电动锁开启舱门。随后,他又将对讲机调到主管地面武装的哈丁上尉的频道,要求其给出指令,允许四分之一的兵力在全副武装的情况下出舱随意操练,只要不走出飞船炮弹的直接掩护区域就行。

“听着,长官,”诺兰孤注一掷般的最后恳求道,“其他人都在大把大把地收集着成果,又是测量,又是丈量的。他们收集到了虫子、坚果、水果、植物、树皮、木材切面、岩石、鹅卵石、土壤样本,还拍了各色照片。除了维特比人那缩小版的头颅,其他的都收集齐了。沟通专家是唯一被要求接受失败的人员,而原因仅仅是我们没有公平机会。”

“还有一件有趣的小事,”沙伦姆继续说道,“初步观测持续了七小时二十二分钟,在此期间,所选赤道点纵向移动了约十分之三度。这就意味着该行星围绕中轴自转一周的时间大致相当于地球的一年,其白昼与夜晚的长度分别等于地球的六个月左右。”

“好吧,”利强打精神,接受了诺兰的这个挑战,“你们这些家伙最擅长精准估计。那么告诉我吧,给你们多长时间才算是公平机会?”

“很好,那咱们打开舱门吧,让大伙儿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这倒真把诺兰问住了。他转过身去,怒气冲冲地盯着墙上,一边摆弄着手指,一边做着计算。

“非常安全,准将。臭氧与氩含量相对较高,除此以外与地球大气并无大异。”

“五年?”利催促道。没有回答。

“当然要做。因为我们不清楚博伊德尔在这儿待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个星期。无论如何,他待的那段时间都是不够的。也许在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他才感到身体不适。因为停留时间短,博伊德尔避免了任何长期型累积性损伤。而我们想知道的是,该星球的大气是否足够安全,是否适合长期停留。”

“或许得十年?”

“是的,准将,”沙伦姆耐心地附和着,“可是您要求我们做的空气质量分析呀。”

还是没有回答。

“这我们早就知道了。之前有侦察员上来过,没有当场暴毙。”

“二十年?”

“雷霆号”就这么静坐着,船体狭长,通体黝黑,透着不祥之气。船上所有舱门紧闭,炮塔却全部打开。利准将目不转睛地盯着铁路的方向,等待着来自计量实验室的惯常通话。没过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沙伦姆的声音从里面传来:“空气可呼吸,准将。”

“你赢了。”诺兰咆哮着夺门而去,脸上带着死尸的表情。

铁轨既无轨钉又无轨枕,看起来是用延绵不绝的混凝土脊或岩石隆脊固定在位的。

“你才赢了,”利暗忖道,“真正的赢家是维特比人,而他们的武器虽简单却无坚不摧,那便是:人生苦短,岁月悠长。”

尽管距离不远,镇子却隐在山岭之间,目不可及。一条狭长小道蜿蜒于山谷间,路上空空无一物。小道与峭壁间横亘着一条二十来英寸宽的双轨铁道,平顶铁轨散发着银色的光。

四天后,第九区传来了地球的信息。

登陆点选在了一座光秃秃的峭壁顶上,往北九英里,有座规模不小的镇子。这地方选得不赖——方圆一英里有余都空荡荡的,适合停放大吨位飞船,不至于糟蹋当地人的房屋或庄稼。此外,这儿地质坚实,飞船的重量不会留下一丝压痕。地势也稍高于四周,对“雷霆号”上装载的炮弹来说,是个战略优势。

“37.14 前地球,防卫总部致电作战舰‘雷霆号’。呼叫第四区总部,并从返回路线D9返航。若有合适人选,留下大使,永久世袭。拉思伯恩公司,作战部,地球总部。”

说完,他快步走进主控舱,下达了相关命令。

利在飞船中部的长条会议室召开了全体大会。大伙儿花了很长时间来协调整合数据,从瓦尔特松关于放射性生命的发现到费什先生关于鬼鬼祟祟的虾的评论。会议结束时,三条结论昭然若出。

“我就是这个意思,”利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我们已经在望远镜可视区域里停留得足够久了。如果他们有能力组织我方难以应付的打击,早就打击了。我不想以少数人的性命为赌注,用毫无武装配备的救生艇来试探维特比人。我们将直接降落‘雷霆号’,但愿他们足够理智,不要发疯。”

相比地球,伊特尔娜星更为古老。在这颗星球上生活的人也比人类更加古老。维特比人人均寿命大约在八百岁到一千两百岁之间。虽然行动迟缓,他们却充满智慧,他们的文明自创始以来不断进步,已经达到了相当于人类第一次太空探险前一个世纪的水平。

“但他们可能在其他某些方面很先进。”帕斯科评价道。

会上,关于维特比人在未来能否胜任快速运转的自动化控制下的短途火箭飞行大伙儿陷入了争论。绝大多数人认为答案是不能。即便他们真做到了,在座的也没人能活着见证这一切,这点倒是没人反对。

“好吧。”利丢掉对讲机,凝视舷窗外,“我们都等了七小时了,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任何东西飞上来试图探个究竟。因此咱可以肯定,他们没有飞船,甚至连最初级的飞行器都没有。他们也没有对天空进行有序监控。按照咱们的理解,他们算不上啥先进文明。”

接着,利宣布道:“我们将会留下一个人,作为‘地球大使’,有人感兴趣吗?”他环视四周,看看有没有人感兴趣。

“没有,准将,”一个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第九区认为他不会再发送任何消息了。我刚刚和第九区通过话,博伊德尔已经和他们断了沟通。他们猜他漫游出了可控范围,对他的最后追踪显示他正慢慢跨出有效沟通区域。”

“这么做没什么意义。”有人反对道。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利插话道,“天空中陡然出现一艘一英里长的飞船,会不会直接导致他们发起攻击,进而造成大规模杀戮?若我方先派出救生艇,让艇上人员去做自我介绍,借以缓和局势,是不是更好?要是博伊德尔提供的信息能更详细些就好了。”他心烦意乱地咬住下唇,拿起对讲机,调至信号室:“博伊德尔那边有消息没?”

“与多数外星人一样,维特比人的发展道路与我们截然不同,”利解释道,“从发展程度上来说,我们领先他们一大截,知道成千上万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其中有些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同样的道理,他们也藏着我们所不知的秘密。例如,他们的引擎和电池我们就了解得还不够深入。这个种族可能还蕴藏着更为深奥、精湛的东西,咱们这种粗枝大叶、蜻蜓点水般的初次探访是发现不了的。至于他们在理论层面的成就,更是不得而知了。假若在茫茫宇宙中我们只学会了一件事的话,那便是永远不要鄙视任何外星文化。狂妄自大、不思进取的文明很快便会衰落凋零。”

“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该以史为鉴吧,毕竟发生过的事可能会再次发生。”

“所以?”

“历史我记得清楚得很。除了你说的那些,我还记得那时他们净用些鲁莽蠢笨的太空兵和没有特殊训练过的星际接触专家。”瓦尔特松反驳道。

“所以,总得有人要扛起这个艰巨的任务,维特比人哪怕只有一点可利用的价值,我们都要系统性地榨取出来。这也是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原因:造物的知识到处都是,我们要学习,要使用。”

帕斯科面带怜悯地看着他:“单独行动的入侵者极少会吓到当地人,这是侦察员的优势。想想雷米11号吧,发现她的那家伙名叫詹姆斯。他登陆后,和当地人成了朋友,还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走的时候,当地人夹道欢送。可后来呢?三艘装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的飞船悠然而至。这就过分了,当地人可承受不住。在雷米人看来,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武装超出了临界点,雷米之战由此爆发。你若是还记得历史的话就知道当年这场战争那可是旷日持久、耗资巨大,给双方都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痛。”

“在别的世界里,我们的确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做了,”反对者说道,“可这儿是伊特尔娜啊,一颗住着僵尸的星球。过一小时,这里的时钟才走一秒。困在这鬼地方的地球人就算是活到了一百岁,他所拥有的时间也远远不够。”

“我搞不懂这有什么可怕的,”瓦尔特松抱怨道,“那个叫博伊德尔的侦察员不是已经上过伊特尔娜了吗,也没见他缺胳膊少腿啊。只要是一个人能去,成百上千人都能去。”

“你说得对,”利告诉他,“所以这个大使的位子将实行严格的世袭制。欲成大使,必先结婚生子,这样才好在自己不久于人世时将这个位子传下去。如此周而复始,可持续至少六代之久。这是唯一的办法了。”他沉默了片刻,好让大家有时间在心里掂量掂量,之后才说道,“有人想做这个大使吗?”

“的确,”帕斯科语带讽刺地附和道,“他们召集的增援部队,说近也近——至少能被传唤到,说远也太远了——压根儿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火焰号’开到这儿来至少要七个星期。阿灵顿的那些飞船即便开启了超级驾驶模式,至少也得要十九或二十个星期。待到那时,我们早被维特比人煮熟吃了,他们打着饱嗝的时候也早已把我们忘得一干二净。”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将信息归档后,利耸耸双肩道:“看来他们不怎么乐意冒险啊。”

“除了偶尔会有飞船到访,剩余的时间你可能会很孤独。但你要时刻保持与地球的联系,伟大的地球会一直站在你身后。说话啊!”

“19.12. 前地球。防卫总部致电C.O.作战舰‘雷霆号’。轻巡洋舰‘火焰号’马洛里中尉被指派检查普洛克区域。第九区阿灵顿港第二十艘重型巡洋舰中队准备就绪。您有权在紧急情况下呼吁并承担上述部队的指挥权。拉思伯恩公司,作战部,地球总部。”

还是没有人回应。

利打开信息,发现已经解码了,于是高声读了出来。

利看了看手表:“我给你们两小时考虑。两小时后,我们返航。任何人,只要是有意向的,可以到主舱里找我。”

“转自第九区的信息,先生。”

凌晨零点,“雷霆号”腾空而去,没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位代表。也许某一天,会有人担起这个重任。某一天,某位遁世者会来到这里,永久居住下来。地球人中总是能找到这样的怪人或烈士。

利俯视这个蓝绿相间的星球,皱着眉头语气沉重地说:“按照我们的星际旅行标准,只有一亿居民的世界是相当弱小的。这种级别的敌人完全犯不着惊动哪怕是最初级的官员,更别提最高委员会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情报员,扬起的眉间带着一丝疑问:“什么情况?”

只是现在,那个时间还没有到来。

“要么就是历史不长,要么就是繁殖速度太慢,”帕斯科宣布道,“不管有没有用,这就是我的观点。”

在伊特尔娜星上,时间好像总是姗姗来迟。

他们又举起了望远镜,试图在漫无边际的森林里找到隐于其间的有序线条。但他们什么也没发现。

窗外,第四区总部所在的浅粉色星球已经膨胀为一面大圆盘,帕斯科逮住机会对着沉思中的利发问道:

“我不支持‘灭绝伦’,”地质物理学家瓦尔特松插嘴道,“若他们真的曾经辉煌过,应该在星球表面留下痕迹才对。这种痕迹可以穿越好几个世纪。还记得我们在赫拉克勒斯星上发现的那个城市废墟吗?只有从遥远的高空才能看清,因此连本地人都对它的存在浑然不知。”

“七个星期的返回路程都过去了,你咋还这么闷闷不乐的?大家都以为你不想离开那鬼地方呢。你到底怎么了?”

“有可能。也有可能他们早已老态龙钟,正在快速趋于灭绝。还有可能是因为繁殖速度慢,他们的自然增长量不大。”

“我跟你说过,他们让我很担忧。”

“你是在暗示维特比人还是相对年轻的物种?”

“这不合逻辑啊,”帕斯科宣称,“是,我们是对付不了史上最慢的爬虫。但那又怎样呢?咱不奉陪了,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不就得了。”

“不保守。上古时期,人类连这个数都达不到呢。你再瞧瞧咱现在的人口数。”

“不奉陪倒能做到,忘得一干二净恐怕难点。他们代表着某种我极不喜欢的意义。”

“这么大个儿的行星,富饶度、可育性还这么高,保守了些吧?”利准将道。

“说得仔细点。”帕斯科提议。

社会学家帕斯科放下望远镜,开了腔:“假设夜半球情况类似,我估计他们总数不超过一亿。这是以其他行星调查为根据做出的估计。你若是在数量充足、种类多样的样本中数过每个瓶子能装多少豌豆的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亿,到顶了,不能再多了。”

“好,没问题,我就跟你说道说道。在上古时代,地球曾三番五次地陷入大型战争之中。其中有些是由贪婪、野心、恐惧、嫉妒、好面子或彻头彻尾的愚蠢所导致。还有一些,则是由极度的利他主义所造成。”

透过高倍望远镜,船员们能看到伊特尔娜表面的城镇与村庄。它们大多坐落在开阔地带,周围环绕着绿化树,一直延伸到河边。狭窄蜿蜒的小路蛇形其间,纤细狭长的桥梁点缀其中。稍大点的城镇之间有隐约可见的线条相连,可能是铁路,但毕竟距离太远,细节不足,其真实功能尚无法确定。

“啥?”

从飞船上看去,伊特尔娜是个秀丽奇俊、蓝绿相间、硕大无朋的圆球,昼半球的一侧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动人。她的陆地面积大于地球,海洋面积则相对较小。其上既无巍峨的山脉,也无白雪皑皑的雪山,湖泊河流却随处可见。森林密布的山丘里流水潺潺,地表大部都为丘陵覆盖,平原面积极小。窄小厚重的云彩如四下散落的棉絮般飘浮于大地之上,更添了几分神秘。

“这些战争发生的背后,”利不顾他的困惑继续说下去,“无不隐藏着一条令人不快的事实,那便是,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善意铺就的。高速发展的大国揠苗助长,强行要让落后的小国跟上自己的节奏;奈何有些小国做不到,转而心生厌恶,才擦枪走火,大打出手,为的不过是夺回自己哼哧哼哧地慢慢走自己的路的权利。懂了没?”

“雷霆号”在近地轨道上盘旋,船员们透过舷窗观察在下方摇曳着的新世界。这便是伊特尔娜了,所属星系中的第二颗行星,她的恒星与太阳极为相似。这个大家庭里总共有四颗行星,但唯独第二颗孕育出了可检测到的生命。

“道理是懂了,只是这和维特比人有什么关系?”帕斯科说,“他们连一条跛足狗都杀不死。再说了,也没人催他们啊。”

“谢谢。”

“我想的压根儿不是这方面。”

“没错。你先去趟绘图部,找一下帕里什。他会把这个叫伊特尔娜的垃圾堆的坐标给你的。”马卡姆站起来,伸出肉乎乎的手,“准将,祝你一路顺风,安全降落。”

“那是哪方面呢?”

“于是就派我过去寻找解药?”

“人们一直没有意识到地球存在的一个问题。若意识到了,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了。”

“我只是想强调,通过武力装备、严酷统治、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树立典范、杀鸡儆猴、善用常识或其他权宜之计,咱们可以控制并利用宇宙中的任何生命形态。这套体系咱们用了上千年,从未失效过。我们证实了它的有效性,又一遍遍地让它继续产生着效力。一旦咱自个儿放弃了这套体系,举手投降,那咱就完了。像所有灭绝了的物种一样,人类会每况愈下,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手中的纸沓抹到一旁,“现在,这位侦察员居然举手投降了,真是个十足的疯子。这种疯子总能引起震动,这不,最高委员会就被惊动了。”

“什么问题?”

“我不明白您给我上这么一课,有何意图?”利不冷不热地说。

“速度的问题,”利回道,“以前这个问题没那么严重,因此无法引起我们的重视。所谓的‘快’与’慢’之间的差别总是太小,转瞬即逝,我们想抓也抓不到。”说着,他伸出手,指向窗外夜空中闪耀着的星辰,“而现在,我们知道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正发生着同样的事情。只是在那里,时间被无限拉长了。我们知道了,这茫茫宇宙中存在无数永恒的问题,其中一个无法克服的便是当速度的问题被扩大到无数倍时留下的难题。”

“说到事实,还有这么几条值得谨记。”马卡姆继续道,“首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种外星生物能抗拒我们。说实话,怎么抗拒啊?但凡有丁点儿理智,他们迟早都会明白黄油该涂在面包的哪边[4]——假如他们吃面包、吃黄油的话。我们提供脑力,他们提供劳力,对双方都有好处。假以时日,外星人都发展得棒棒的了,哪儿还有工夫去抱怨。就拿西里安·温波特星人来说吧,他们白天在我们的矿里卖命,晚上坐直升机回家。这等待遇,他们的祖先何曾享受过。还抱怨,抱怨个啥?”

帕斯科思忖了片刻:“你这个观点嘛,我倒是不得不同意。关键没什么可辩驳的,都是些不证自明的道理。这种破事,我们肯定还会碰上的,指不定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但都是迟早的事。”

“明白。”

“所以,我才会这么闷闷不乐、烦躁不安。”利说道。

“你说的这些都是假设,”马卡姆说,“我们要的不是猜测,而是事实。”

“那你就尽管自己吓自己去吧,可千万别收着哦。”帕斯科提议道,“我就一点都不担心,又不会影响到我。就算在未来某个疯子侦察员又发现了比维特比人更慢的物种又怎样?对我而言,这些都毫无意义!我的生命太短,没时间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惊吓到了博伊德尔啊。若真是吓到了,他一定会在报告里长篇累牍地说这事的。唯一能让他喋喋不休的恐怕也只能是真正的危险人物了。”

“一定是比维特比人更慢的物种吗?”利问道。

“我不需要想啊,我直接送你过去找出原因就行啦。最高委员会已经明确要求了,这个任务必须由你来承担。某未知外星人若能吓到我们的侦察员,那咱们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他们,而且越快越好。”

帕斯科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难道您能想到更好的理由吗?”

“你也同意了,速度确实是个问题。但如果把这个问题倒转过来,再看一看呢?假如我们遇到了比自己快二十倍的物种,又会发生什么呢?这个物种的人们看我们是不是也像我们看维特比人一样呢?”

马卡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在说笑吧,准将。这很不好笑,有人甚至可能会觉得这个笑话很反动。”

想了几分钟后,帕斯科摸了摸脑门儿,拿不准地回道:“这不可能!”

“或许,他们真的‘不可征服’。”

“真不可能?为啥?”

“什么原因?”

“因为若真有比我们快二十倍的人存在,我们早就碰到他们了。他们肯定会先找到我们的。”

“我只能想到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这种情况。”利提议道。

“假如他们所在的星球比伊特尔娜远一百多倍呢?假如这是一个很年轻的种族,年纪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发展程度却已经与我们旗鼓相当了呢?”

“不可征服。”马卡姆重复道,“这种字眼就不该出现在侦察员的口中。”此时,他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拽开抽屉,抽出一本笔记本,看了看。“截止至最新一次侦察,我们已经发现并标注了四百二十一颗行星,其中一百三十七颗适合人类生存的行星上或多或少都有居住者。而在这中间又发现了六十二种外星生命。”他将笔记本塞了回去,“这个在黑暗的宇宙中漫游的流浪汉居然还说什么‘不可征服’。”

“听着,”帕斯科也挂上了利几个星期以来一直哭丧着的苦瓜脸,“这世界上的麻烦本来就够多的了,你还嫌不够,非得找更多的出来啊。”

“啥?”

话虽这么说,可到飞船降落的时候,帕斯科还在认真揣摩着可能发生的每种情形,每想一遍,他就更加郁闷几分。

“哈!”马卡姆拉长了脸,“一个词,就一个。”他顿了一下,吐出了这个词,“不可征服。”

一位第四区的官员走进船舱,手里捧着一沓文件。

“关于这种智慧生命,他提供了什么信息?”

“沃恩中尉为您服务,”他热情洋溢地自我介绍道,“准将先生,我猜您这次的旅程一定收获颇丰吧。”

“博伊德尔清单上的第十四号行星,他给它取名‘伊特尔娜[2]’——别问我为什么。这颗行星的编号为0/1.1/D.7.,说明人类能在上面不借助任何特殊设备居住。它与地球很相像,质量比地球大十分之一,上面有某种智慧生命。他们的智能虽与人类有别,但理论上来说水平相当。博伊德尔称他们为‘维特比人[3]’。很明显,这家伙取名字从来都毫无章法;无论何人、何物,总是以跳进脑子的第一个名字命名。”

“还不错。”利答道。

“直接告诉我最坏的情况吧。”

沃恩脸上洋溢着和善与热情,继续说道:“我们收到地球任务室马卡姆的来信,让您检查设备、燃料情况,然后顺道去趟宾蒂。”

马卡姆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话说回来,普洛克的问题相对没那么严重,交给别人处理就好。我打算把它交给某位年轻后生,让他长长见识,学习学习。更复杂、更危险的情况才会留给你这种老江湖。”

“哪儿?”帕斯科问。

“他们选择了自由。”利回道。

“宾蒂。”

“等到那时候,好几个月都过去了。他要是能在遥远的前哨基地补充燃料甚至替换管道的话,可以好几年都不回总部。他们这些侦察员可没有日程表,想啥时候抵达就啥时候抵达,想啥时候返航就啥时候返航。漫游于星系间的吉卜赛人,他们不都喜欢这么自诩吗?”

“宾蒂?”

“他回到区域总部后肯定会解释清楚的吧?”

“老天保佑我们!宾蒂!”他突然坐倒在地,盯着墙上。

“博伊德尔知道原因,”马卡姆怒气冲冲地继续道,“他应该用确切、可理解的话语把原因清清楚楚地写在报告里,而不是让它不清不楚地悬在半空,成为不解之谜,像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臭味。”

“宾蒂!”他一面摆弄着手指,一面又说了一遍。处于某种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他被“宾蒂”这个词催了眠。“谁上报的这颗星球?”帕斯科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怀疑。

“不知道。还没去过,没有发言权。”

“我还真不知道。但这上面应该有记录。”沃恩翻起了手中的文件,“瞧,我说的没错吧,这儿还真写着呢。一位名叫阿奇博尔德·博伊德尔的家伙。”

“为什么,老兄,为什么啊?”

“我就知道,”帕斯科叫道,“我辞职,立刻辞职!”

利将这五个字仔细掂量了一番:“该行星适宜人类居住,无本土反抗势力可阻止我们占领。但他认为,该行星不值得拥有。”

“过去八年中,你都‘立刻辞职’了至少二十次了。”利提醒道。

他们能做得更好,也应该做得更好。是时候该好好管管这些家伙了。”马卡姆大手一挥,抒发胸中不快,“看看这玩意儿。这是他造访的第十一颗行星,取名为‘普洛克’,至于为什么,鬼才知道。报告中只写了五个字:占领它,欢迎。你怎么看?”

“这次是真的。”

“也许吧。可这些古怪侦察员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分儿上啊。

“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利叹了口气,说。

“照他那侦察的速度,确实也没时间写得更详细,”利的措辞小心翼翼,“没在新世界里住上一段时间,是没法儿写出一本书来的。”

帕斯科四下挥舞着手臂:“你冷静点,求求你,好好想想,用用你的脑子。哪支头脑清醒、衣冠整洁的太空队伍会去一颗名字叫什么宾蒂的垃圾星球?”

“一上来就是十八颗星,每颗连十个词都没摊到。在七个未探索过的星系里,他共发现了十八颗行星。结果发回的报告呢,半页纸都没写满。”

“我们会去啊。”等自己的血压降下来了一点,利才继续说道,“不是吗?”

“还详尽?根本就是啥都没说!”马卡姆用力哼了下鼻子。

帕斯科瘫倒在自己的椅子上,对着利足足盯了五分钟才开口。“我想是吧。上帝救救我吧,我这个孬种。”他眼神涣散地转向沃恩,“这倒霉星球叫啥名字来着?再说一遍,莫不是我听错了吧。”

“他报告写得不够详尽?”利笑着问道。

“宾蒂,”沃恩略带歉意地讨好道,“代号是0/0.9/E5,这意味着这颗星球上生活着一种落后的智慧生命。”

“博伊德尔的最新报告刚从中转站发回,他这次可真是漫步到荒野深处了。”马卡姆不耐烦地拍打着纸沓,“这位侦察员名为盖比·博伊德尔。虽然取了这么个名字[1],咱这位爷可真是惜字如金哪,就像多写个字会花掉他五十美元似的。”

“侦察员对这个地方有什么评价吗?”

“这次又是个什么情况?”

“只有一个词。”沃恩又埋头翻起了文件。

“说得好,”马卡姆附和的速度快到令人起疑,“这就是我们想让你去跟进的地方。”

“天啦。”帕斯科浑身一颤。

“既详尽又科学的报告只有受过专门训练才能写得出来,”利评价道,“侦察员毕竟不是科学家。他们无非是群怪人,喜欢独自漫游于宇宙中最孤寂的边境,受过专业飞行员训练,乐于逍遥自在地流浪于星际,走走看看,每到一处,短暂歇脚,报告所见所闻。这种人对我们有用,他们的存在很有必要。至于他们的缺漏嘛,可以由随后跟进的人员补上。”

【注释】

“我们刚刚收到最新的侦察员报告,”马卡姆继续说道,“你懂的,这些家伙总是把报告压缩到最短,有时候还疯话连篇。若是哪天咱能收到篇既详尽又科学的报告,指不定得高兴成啥样呢。”他边说边耸耸肩,摆摆手,以示对侦察员的不满。

[1] 盖比·博伊德尔(Gabby Boydell)在英文中有“聒噪的,贫嘴的”之意。

“我永远严阵以待。”利准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嘀咕:至于迫不及待吗?老子自二十多年前起就再也没有迫不及待过了。

[2] Eterna,和英文“永恒的”(eternal)发音接近。

“若真是这样,我这儿倒有个任务要分配给你。”马卡姆脸上露出了奸诈的笑容。每次布置任务时,这种奸笑无一例外地都会浮现在他的脸上。接下来的流程,利早已轻车熟路,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遍了。对他来说,只要不涉及大屠杀,所有任务都是趣味横生的。“我猜,你也早已准备就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另一趟旅程了吧?”

[3] “维特比人”的英文“waitabits”拆开来就是“wait a bit”(稍等片刻),这是作者玩的一个文字梗。

“的确如此。”

[4] 明事理,知道怎么选边站队的意思。

“啊,利准将。”马卡姆一边热忱地打招呼,一边用手摩挲着几份文件,将它们整理成沓,眼睛扫着最上面的一张,“我听说,‘雷霆号’的检修工作已经完成啦,船员们也都回来了。这么说,是一切就绪,等待起飞啦?”

[5] 落拓枣,古希腊神话中的一种果实,又译忘忧果,食后会感到梦幻般的快乐轻松。

随着他的靠近,办公室的门感知到他的体热,悠然而开,悄无声息。他走进办公室,坐下,与桌子后面那个身形巨大的家伙冷眼相对。

[6] “稍等片刻”英文为“wait a bit”,连起来正是“维特比人”。

马卡姆肯定会派给他一只烫手的山芋。毕竟他的工作,就是爬梳厘清那些或简明、或混乱、或扭曲、或古怪的报告,从中找出显要问题,再将这些问题丢给那些正好闲着没事、能力又尚可的家伙。关于这份工作,有一点倒是值得称道:其受害者虽备受困扰、苦不堪言,甚至会因故而被降职,但他们从来都不会感到无聊。亟待解决的问题从不普通,提出的解决方案有时还会令人大跌眼镜。

[7] “从长远来看”,英文是“in the long run”,这里作者说“时间从来不会和你赛跑”,是利用单词“run”玩的一个文字梗。

他大跨步地朝着任务分配室走去,步子里透着股自信。多年的军旅生涯不仅给他带来了丰富的阅历和现在的军阶,更让他时时刻刻都自信满满。然而,回想当初,曾几何时被任务室突然传唤,他也会心怀不安,和周围这些面白肤净的小青年一样。但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他,鹤发苍颜,眼角爬满了皱纹,肩上别着的银色橡树叶肩章闪闪发光。这么些年来游走于星际之间,他所听过的、看过的、学到的数都数不清,可以说再也没有什么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8] 著名英语童谣,这里代指最基本的英语表达。

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英国作家,以长篇科幻小说与短篇科幻故事闻名于世,大部分作品在美国首刊于《惊奇故事》《怪谭》《神奇传说》等杂志。《维特比人》描绘了一种不同的时间观,1955年首刊于《惊奇科幻》杂志。

[9] Puke,呕吐的意思。

陈捷/译

[10] 英文常用表达:too slow to catch a cold,该表达利用“catch”一词的双关意,玩了个文字梗。

埃里克·弗兰克·拉塞尔/著

[11] 原文为Fish(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