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了一眼钟摆,它正在井的最远处摆动。他可以在钟摆震荡一个半来回的时间内到达平台,届时,摆锤将落在适当的位置上——他能够登上去。他开始沿着小道走,赤裸的脚如同雨点般落在木板上。他紧贴着墙根,因为没有安全护栏,而他距离地面大约二十英尺。钟摆在退回的路上赶上他,摆锤降到比他更低的位置上,接着向上攀爬,越过他。
时钟嘀嗒作响。
在他抵达竖井的角落之前,时钟嘀嗒作响。
他转过身看向砝码。这是一块黑色金属,大概两英尺深、四英尺高,超出了竖井的高度。它由金属丝支撑。金属丝从井口上方的一股单线延伸而来,最后形成数百股,呈三角形展开。砝码顶端是一堆齿轮,最大的约有六英寸宽,最小的宽约半英寸,其中一部分正飞速旋转。那根金属丝在齿轮当中上下移动,绕着其中一部分旋转。当金属丝绕着它们转动时,这些带槽的齿轮便转动起来。巨大的砝码慢慢下沉,慢得令人难以察觉它的移动。
他走过拐角,穿过竖井,大约只有三十英尺的距离。平台从墙上伸出,他站立其上,静待摆锤的到来。他身旁悬着一条细长的链子,连着擒纵器。他猜测,自己的体重是由平台上的压力估算的,然后链条末端的铁环被拉动,将引起某种重量补偿作用于钟摆,因而,在整个摆动过程中,他加之于钟摆的重量,并不会对时钟的精度产生影响。摆锤正处于回摆的最低点,并且缓慢地向他升起。登上摆锤是一个极难的动作,在早前的日子里,曾一度给他带来麻烦。早前的日子?他摒弃了这些令人分心的想法。他必须集中精力登上钟摆。难题在于,摆锤显而易见的动作。当一个人站在井底的中心,处于较高位置上,正在摆动的钟摆看起来似乎没有移动。然而,在它的中心,可以欣赏到它真正的速度。在这里,在钟摆振荡的高点,相反的幻觉产生了,但更为复杂的是,钟摆确实在轨迹的这个点上慢了下来。
他震惊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时间停在这里看——还有四个轮盘没有测过呢。他转过身,爬上了近处的梯子。有一条窄小的过道,经过砝码,绕行竖井。他总是经由这条路,在通过时对砝码进行检查。攀爬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抵达过道。在他背后,是体积硕大的砝码。他这会儿下来算得上是幸运,如果砝码更靠近地面或者处于更高位置,他将不得不痛苦地在梯子上进行操作。
摆锤在靠近他的时候,速度明显加快。当摆锤不断逼近,他肌肉紧绷,手伸进铁环,将链条向下拉。摆锤几乎贴近他的瞬间,突然慢下来。此刻,他可以看到摆锤上凸出的平台。他注视着平台,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两个平台的边缘流畅地衔接在一起,正好出现了暂停。他快步跨了过去,走到另一个平台上。平台上有一根铜质横杆,横杆上系着一条带子。他摸索着,迅速将带子绑在腰间,并且拉紧它,而钟摆开始向下移动。
此时,摆锤朝着他冲了下来,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它从他的身旁疾速掠过,向着摆杆的顶点攀爬。
时钟嘀嗒作响,钟摆不停摇晃。
井内传来深沉而清晰的振动,如同风琴发出清脆的音符,音色响亮。他站在木板上,感觉到脚底的震颤。他微微张开嘴,假若他的牙齿碰在一起,就会以相同的音色和更高的频率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他回头看去,望见另一个平台快速地向上移开,离他愈来愈远。加速度增强,他感到自己的胃里一阵翻腾——他移动得更快了。空气从他脸上掠过,他试图将注意力从痛苦的生理感受中拔出。他的体积虽然很小,但是因为波及摆锤,干扰了空气的流动,使得气流分解成更小的旋涡。新的振动试图加在之前的振动上,钟摆因此发出了不和谐的、如同撕裂一般的呻吟。之后,这第二种声音突然被打破,变成明亮并且热情的铃音。摆锤开始变得平静,他感到胃部稍微正常了一些,于是蹲下身体进行调整。他蹲立的平台挂在摆锤最低处的下方。他对钟摆摆动频率做出的极小调整,使得摆锤适应了调整砝码。一根细金属棒从摆锤上面垂下来。这根金属棒上有间隔固定的刻痕,每段间距大概是四分之一英尺。在大约一半的地方附着一个小砝码,约为一盎司,被一个弹簧夹固定于金属棒的凹槽上。仪表的读数为“-2”,这意味着砝码必须向上滑动两格。显然,时钟的运行速度极细微地减小了,必须进行调整,纠正它的运行。当他伸出手时,钟摆开始向上摆动,他感到胳膊很重,必须以更低的角度才能够到砝码。
钟摆在歌唱。
再次感到恶心时,他停了下来。几秒钟之后,钟摆达到高点,恶心的感觉开始减弱,他知道,此时最好不要试图调重量。
从擒纵器最高点到大约井下六分之一处,是由闪闪发光的金属圆筒组成的钟摆杆,材质可能是黄铜,直径约为四英尺。从那里到摆锤,至少还有几英寸。它由几个不同颜色的小金属管子构成,也许是某种温度校正器。摆锤是一个十英尺的灰色金属透镜,边缘逐渐变薄,薄如刀刃。当钟摆穿过空气时,在交替的两侧形成了旋涡,好像沿着旗帜的波纹,令摆锤在湍流中转动,并且形成震荡。
时钟嘀嗒作响,钟摆不停摇晃,几乎使他摔倒。当他在弯曲的弧线路径上摔倒时,他抓住了铜质横杆,并等待着疼痛侵袭他的胃。钟摆开始向下摆动。这一次,必须要完成调整。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坚持超过一个来回。当他和摆锤一起跌落时,空气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咬紧牙关,以抵御从身体内部涌出的不适。至少钟摆发出的新的高音,不会再令他的脑袋嗡嗡作响。钟摆摆平时,他伸手抓住砝码向上推。双击过后,砝码缓慢上升。他试着轻轻拉了一下,松了一口气后站起来,与摆锤向上移动时造成的下推力进行对抗。
钟摆的围墙,仿佛小厅一样,内衬木板,是黑色的。钟的声音被井壁反射、扩散,听起来仿佛是木质音色。在井的近侧,墙壁上设置有铁质阶梯,使他得以触及那巨大的砝码。他抬起头,看向头顶隐约显现出的黑影。他走上前,走在摆锤迅速逼近的路径上,那条路距离他的头顶大概有一英尺。井的另一侧是另外一架梯子,它通向一个极高的平台,他可以从那里走过去,在摆锤上升至最顶端时靠近它,并且从那里踩到摆锤之上进行调整。
在振荡的顶端,趁着时钟的嘀嗒声开始之前,他踏上了平台。从铁梯上向下爬的时候,他的腿不停颤抖。
此时,钟摆再次向后摆动,速度一秒一秒不断提高。
他一边穿过竖井地面,一边思绪狂乱地盘算着。完成下一个任务之前,还会有时间留给他用于测轮盘吗?他沿着狭窄的隧道爬进电梯。下一项任务是上发条,他尽量不去想这事。这项任务每天大约需要花费一小时,完成之后,他会成为一个颤抖的虚弱老者。即便如此,有时他仍然想搞清楚,自己如此微小的能量,怎么能够支撑起他周围这庞大的机械装置。他昏聩地翻检记忆,想起类似情境下,哨声将会在他到达大厅后响起。
时钟嘀嗒作响。
电梯升至顶层,时钟嘀嗒作响,那声音刺痛他的耳朵,与钟摆发出的声音形成鲜明对比。进入此处后,所有噪声再次将他环绕——齿轮的摩擦声、飞轮的嗡嗡声,油的气味和金属的刺鼻味道再次冲进他的鼻孔。他的手推车还在原地,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他开始在地板上行走,所过之处,尘土飞扬。他走到车前,伸手抓起锤子,打算去对付下一个轮盘。他挑了一把能被一只手轻松掌控的小锤子,抡起它敲打轮盘。
在钟的顶端,擒纵器再次颤动。这一次,钟摆放慢了脚步,似乎摆得不稳,一动不动地悬挂在离他很远的地方。轰鸣声和金属的尖啸声响起,擒纵杆自行启动,开始旋转它巨大的身体。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它重重地跌落到了新的位置上。
哨声尖厉,淹没所有其他声音。他忍不住大声地呻吟。哨声停下来,他手中拿着锤子呆立,试图再敲一次轮盘。为什么一秒钟后哨声就不响了呢?至少他能够听到这个轮盘的声音。他几乎要完成对轮盘的再次敲击了,但是,他无法做到。是时候开始上发条了。这一切的不公,令他的双眼涌出泪水。他衰老又疲惫……他走到后壁处,打开通往发条间的面板。
他从电梯中爬出,笔直地站在钟摆上。这口竖井非常大。它一直向上延伸,比他的高度要超出许多倍。在顶部,有一个明亮的、长方形的标记,那正是井口和大厅汇合之处,处于大钟的最前端。齿牙向上突起,高大的圆柱体钟摆杆优雅而缓慢地朝向井的一侧倾斜。他曾经想要搞清楚擒纵器的特殊性。擒纵器本身似乎独立于钟摆,它的行动仅由钟摆运动所触发。钟摆几乎在整个弧线上自由摆动,而擒纵杆却只在摆动的极点倾斜。擒纵杆在顶端颤抖着,为大型旋转运动做准备,在他听来,那声音如同粗大链条铿锵作响。钟摆的弧线很宽,约莫四十度,它正达到摆动的顶点。钟摆如此巨大,以至于在摆动时似乎并没有移动。只有当摆锤从他的头顶呼啸而过,摆动至末端,他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它的移动速度有多快。
时钟嘀嗒作响。
时钟嘀嗒作响,在这地底深处,略微含混不清。
这只是一个小房间,和其他房间一样铺着模板。房间里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了上发条的手柄,它被装在远墙上,伸进房间里。他走过去抓住手柄,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手柄慢慢下移。棘轮在墙壁之后的某处快速地旋转,发出咔嗒声。手柄被压到最低处时,他稍微松了松力气,等手柄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又再次下压。他将一直上发条,直到哨声再次响起。他估算这可能需要一小时,实际上,这是漫长的一小时。上完发条之后,他将有一小段时间不必操劳,去吃顿午饭。也许在午餐时刻,他能够去看看剩下的轮盘。
似乎过了好几小时,钟摆暗淡的亮光照射在电梯前,他停住。
时钟嘀嗒作响。
他不禁陷入恐慌,这是必须进行调整的,那么他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搞定剩下的四个轮盘?必须加快速度。他用颤抖的手拉开相邻的面板,走进电梯,转动大轮盘的把手。当电梯沿着竖井开始向下运行,大厅消失了。微光透出,他能够看到竖井中的木质接头。下降时,他与配重对抗,这项工作极为困难。他希望当自己到达的时候,调整已经完成。
这意味着他将错过他的食物——那些糊糊。对此他并不太在意,但是他真的担心自己会失去宝贵的休息时间。在他的掌控下,手柄升到了最高位置。他对下午的事感到忧心忡忡,如果错过了休息,他该怎么工作呢?现在他已经很虚弱了。他将手柄向下压。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停流淌,他感到害怕。他过去从未感到如此虚弱和疲惫。过去?
他在大腿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来到后壁,那后面藏着仪表的小面板。他用力拉开木质面板,沮丧地抱怨起来——指针停留在“-2”的位置。
是什么时候呢?瞬间,他在工作中走神儿了。
他决定去检查仪表。他总能回来调试剩下的四个轮盘。这需要浪费一点宝贵的空闲时间,但是无关紧要。
他滑倒在地。
时钟嘀嗒作响,声音如同激流,淹没思绪。
他的脚被压在身下,身体朝着手柄向前倾倒。他的手从手柄上滑下,手柄向上翻,撞上了他的下巴,把他向后甩到了地板上。
为什么?
他眼中的光黯淡了,脑袋嗡嗡直响,打断了其他所有声音。当他醒来时,他发觉自己站在大厅当中,微微摇晃着。
一时之间,他迷失了方向。他的膝盖和全身都在发抖。他该怎么办呢?他是否应该完成工作,或者赶紧去检查仪表?通常情况下,他喜欢检查仪表,因为指针往往处于初始位置,很少需要进行调整。这意味着他最少可以拥有十分钟空闲时间。然而,他现在陷入无用的痛苦之中——他第一次面临某个决定。一个念头伴随着他的惊愕开始冒头,并且迅速进入意识当中。
他在哪里?
他感到震惊,发出的咕哝声被大钟的声音淹没。他是不是太慢了?在下一项工作开始之前,他从来都不记得有一项工作已经完成。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墙面上的钟,指针毫无疑义地停留在第二个标记上。
他的日常工作第一次被搅乱了。这次撞击令他从惯性思维当中脱离。他意识到,今天所有一切事情都为他打开感官接受这场天启而酝酿。
排气管发出刺耳的鸣叫声。
他惊讶地环视四周。
现在还剩下另外四个齿轮需要调试,之后则该检查仪表了。
一切如常。飞轮嗡鸣,齿轮以不同速度旋转。
他行至手推车旁,双手插入桶中,取出两块油脂。他再次爬上大轮盘,将油脂投入一旁的储液器中。当天的晚些时候,还有更多地方需要润滑。
但是,他现在以不受时间影响的目光来看待时钟装置,只觉得它陌生又可怕。
他离开时,时钟嘀嗒作响。
他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他在假想之中挥动锤子,实际锤子并没有动,然后他尽可能地将锤子往后伸,继而向前摆动,将锤子沿着地板拽向轮盘,以令构想变为现实。锤子即将触及黑色金属时,它的顶端被举了起来,撞击之后,大轮盘的强烈震颤搅动着他的胃。一声短促的尖叫,伴随着接近亚音速的基频爆发出来。这声音几乎使他呕吐,但他止住了呕吐,将灰尘从喉咙中咳出。当职责看似更为轻松,并且能够更为迅速的完成时,他能有一些空余时间。他曾经认真地对大轮盘观察过很长一段时间,却不曾见它转动,哪怕是极为微小的距离。
属于他的排泄物从大厅的角落中散发出臭气,混杂着金属的刺鼻气味将他环绕。
时钟嘀嗒作响。
他的头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他试图同时看到所有一切。
他将油罐当中一半的溶剂倒入储液器中,随即迅速地从梯子上下来。现在,只剩下大轮盘,还有四个较小的齿轮在装置的另一边。他从手推车上捡起最大的锤子,拖着它走过地板。大轮盘仅有一处露了出来,是大约一英尺的表面。这可能是他距离前壁的最近距离。大轮盘约一英尺厚,由亚光的黑色金属所制;距离它消失的地方——地板和前壁所形成空间大约一英尺处,钟的另一个装置停止了。他将锤子拖到一个便利的位置,绷紧手臂和腹部的肌肉。
时钟嘀嗒作响,出人意料,他忍不住用手拍打耳朵。
时钟嘀嗒作响,持续了几秒钟,淹没了飞轮的声响。
他极度惊恐,到底是什么迫使他浪费自己的生命去履行那些可怕的职责?他来到大厅的尽头,望向角落中的骨头。在许多残破的碎片当中,他能看到四具完整的骨架。他们被埋在滚滚尘土之中。这些尘土是其他人的骨头吗?是不是在他之前照看钟表的人?他们是否也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时间到了?他们是否听从了模糊又做作的本能,缓慢地、痛苦地拖着身体,来到属于自己的那堆尘土前,静静地躺在上面。之后,下一个人来到这里,立即开始履行他的日常职责,忽略角落中抽搐的躯体,以及随之而来的腐败气味。
飞轮与其他绝大部分轮盘有所不同。运行速度使得它很难被观测到,边缘未见模糊,意味着它没有齿牙。它仿佛是一个双轮,有两个轮辋,辐条逐渐向内收缩,直至单个儿的轮毂。它由一条紧绷的、好似模糊污渍一般的链条所驱动,链条延伸至前壁的某个洞穴当中,那正处于床板对面。梯子伴随着轮盘的运转而震颤,当他爬上去时,强有力的气流吹拂着他的面庞。轮盘在润滑油中运行,它的上方拱立一个储液器,两条管道越过轮盘十八英寸的半径,降至轮毂。靠近轮盘时,它发出的嗡嗡声几乎令人无法忍受。
他走回自己的床前,坐在上面,双手捂住脸。当他来到钟楼,角落当中是否有一具尸体?他坐在小厅里吃那些糊糊的时候,空气是否正被死亡腐蚀?
当他舞动锤子,时钟精准地嘀嗒作响。即便在声音消失之后,立柱仍然回响着刺耳的声音。他来到飞轮面前。一架木质梯子倚在支架上,他拿起油罐,爬上木梯。
他来这儿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走到第一根立柱面前,他挑出了第二大的锤子。这根立柱直径约有一英尺,由一种金色的金属制成,也许是紫铜,或者是黄铜。这些立柱迟早得被清理干净。
他是谁?
他走到离轮盘最近的地方,那儿有一个巨大的轮盘,直径大约五英尺。轮盘的大部分清楚可见,没有被其他装置所遮盖。似乎是因为有了一定年头,上面的黑色金属凹凸不平。他选了合适的锤子——一个重达好几磅的大锤,挥舞着它砸向轮盘的边缘。轮盘震颤,像一面锣一般,发出洪亮声响。他满意地将锤子放回到手推车上,将它推向更远处。他经过一个又一个轮盘。有些轮子发出空洞的轰鸣,另一些则像小铃铛一样发出叮当的声响。它们从未如此。
他记不得了。他也记不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他摸了摸后脑勺,他的头发几乎垂落到肩膀上。根据他的估测,他在钟里已经待了整整一年。他记起了一些东西:他的年纪,他二十岁。
时钟嘀嗒作响。
二十岁?
“老了啊……”他咕哝着,“……老了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单薄又微弱。他推着手推车穿过小厅,经过旋转的轮盘。一天当中,他的最后一项工作是为那些轮盘加油。他意识到自己忘记开门了,于是打开门将车子推进了大厅,停在了惯常停车的地方。
那他为何如此虚弱并且疲惫?
手推车最终被拉出了橱柜,他绕过车子,以便能从后面推动它。当他即将推车之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先把桌子挪开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走回桌边,将桌腿折叠起来,靠墙摆放。
战栗在他的脊背爬过,一些可怕的事情令他惊恐。他的双手已经昭示了一些东西,而今他有意识地接受了这些信息。那双手告诉他,他的皮肤松弛,脸上布满皱纹;那双手告诉他,他的容颜已被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所覆盖。
时钟嘀嗒作响。
他惶恐地坐在床上,突然拔出了一小撮头发,眼泪夺眶而出,但未曾完全遮蔽他的视线——他可以看到一撮雪白的头发。他痛苦地抬起头。
他抓住车把手,开始将手推车向后拉出橱柜。他的身体因为用力而绷紧。在过去,这项任务无疑要容易得多……
“我老了!”
右侧的架子上有一个罐子,下面还有另一个小的水龙头,罐子正被美丽的、半透明的黑色薄油所填充。他从架子上拿起锤子,轻轻放在手推车上,紧挨着圆桶。他将油罐取下来,搁在专门为它设计的支架上。
时钟嘀嗒作响。
时钟嘀嗒作响。
“我老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他走到橱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放着他的工具。左侧有一架用于调试轮盘的锤子。它们按照尺寸排列,最小的锤子是由金属制成的,和他小指的第一个关节一样大小,最大的锤子由一个大铁头和粗木轴组成,用来调试大轮盘。手推车和他前一晚离开时一样,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带有裂痕的黑色木头和铁质轮子组成了这架手推车。一个巨大的圆桶放在手推车上,桶口敞开。在圆桶上方,一个大水龙头从橱柜顶端延伸而下。现在,桶内盛满香甜的黄色油脂。每一夜都是如此。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这是一具老者的躯体。
时钟嘀嗒作响,他的想法烟消云散。
他慢慢站起来,蹒跚着走到一根立柱前。他抱紧立柱,面颊贴着那金色的表面。他用手摸着立柱光滑的金属表面,如同爱抚一个女人。他呵呵地笑着。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响声从管道中传来,提醒他开始工作。他有一大堆工作要做。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记忆——他总是吃光所有的食物,而在他开始工作之前,应当还有一丁点儿休闲时光。现在,他摆弄着那些食物,对它们的需求比从前少得多。
“看看我,”他喃喃对着时钟说道,“看看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无精打采地坐下来,开始将糊状物塞进嘴里。这东西寡淡无味,但他只得接受,如同他接受了其他的一切。在他结束就餐之前,时钟响了五次。糊状物还剩了一半,他翻过盘子,将它们倒进地板上的简陋排水沟中。之前留下的食物残渣已经腐烂,一度散发出令人害怕的恶臭。
飞轮嗡鸣,齿轮旋转。
时钟嘀嗒作响。
“你夺走了我的生命!一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还是个年轻人!年轻人!你做了什么?”
他穿过厅堂,从桌上拿起盘子,将盘子放在水龙头附近的地板上。他站起来,开始转动轮盘上的把手。白色的糊状物从水龙头中倾泻而下,落到盘子上。把手被他转了大概十圈,发出了“咔嗒”一声,然后随意转动着,水龙头里不再有糊状物流出。他拿起盘子,将它放回桌面,并把勺子直直插入糊状物中。接着,他用高脚杯和另一个水龙头重复了之前的操作,并以冷水冲洗容器。
他的声音愈来愈高,接着颤抖着的声音被时钟的声音吞没。
时钟嘀嗒作响。
“哦,上帝啊!”他喊着,瘫倒在立柱旁。他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着。他要报复。如果没人为它上发条,时钟将会停下来。没有他的话,时钟会死去。
除去大厅当中的床板,房间被占用的剩余部分,是为他的福利而做出的仅有妥协。那里有一张木桌和一把小木椅。桌面上摆着三件金属制品:一个盘子、一把勺子,以及一个沉甸甸的高脚杯。房间的另一端,嵌入墙壁碗柜旁边,有两个银质水龙头。水龙头上方有两个铁质轮盘,上面悬挂着破旧的木质把手。
时钟嘀嗒作响。他从立柱旁站了起来,开始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他用手摸摸这边,再摸摸那边的轮盘。他向飞轮送出飞吻,将手轻轻地放在大轮盘的表面。他小心翼翼地在大厅当中穿梭,轻声地和时钟交谈。
他看见轮盘上的链条从厅堂两端木墙之上的无数孔洞中消失。一些轮盘被遮盖,仅有一小部分的弧线露出来,穿过天花板和左侧墙壁中的空间。有一次,他想知道自己是否看到了所有的轮盘,或者,其实还有更多的轮盘,它们向上方和下方延伸。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我给你我的生命,而你又回报了什么?你已经从我身上拿走了八十年的时间——你对它们做了什么?你是不是把它们存放在碗橱当中?如果我搜寻的时间足够久,是不是能够找到它们,把它们堆到架子上?我伸出手,能够像穿衣服一样穿上它们吗?你为什么偷走它们?”
时钟嘀嗒作响。
他喃喃自语,忽然换了一种不祥的语气。
现在,他置身于小厅当中。这个空间长约九英尺,宽七英尺,以木板作为内衬。小厅的左侧,整个被大量的轮盘覆盖——成千上万,错综复杂,令人恐惧。他从未试图弄清楚它们的排列目的,他只知道,它们是大钟运行的一个组成部分。轮盘的边缘是平的,没有齿条,由银制成。尺寸有所不同,大约从四英尺到一英寸不等,均以不同的速度转动。它们在运行时,缓缓转动着发出咔嗒声。门关上之后,在小厅当中,时钟的声音被遮盖,唯有嘀嗒声仍然令人不安,搅乱了逻辑思维。
“我会修理你,我甚至不会给你停止运转的希望,正如你对我所做的那样。哦,不,我的朋友,你将死得很惨,我会很快让你看到。”
时钟嘀嗒作响。
他走向推车,费力地拿起最大的锤子,将它拖到地上。一个中等大小、约四英尺宽的轮盘离他很近。他用尽全身气力挥动锤子画出一个低弧线,直到砸中轮盘才放松下来。巨锤将一个齿牙完全折断,轮盘弯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他扔掉锤子,情绪激动,把拳头塞进嘴里。
当地板的颤动停止,他站起来,穿过大厅。灰尘在他周围腾起,形成呛人的烟雾,惹得他连连嚏喷。他在角落里小便,抬起鼻子,避开墙上散发出的刺鼻气味,这是他惯常的做法。之后,他转过身去,走过另一个角落堆放的一堆骨头,那骨头仿佛一大块黄色的油灰,肋骨有一半被灰尘掩埋。通往大门的道路处于大厅的远方,他便在时钟装置的古铜色支架之间移动。到达低拱门前,他转动铁质把手,用力推开了木板。
时钟嘀嗒作响。
时钟嘀嗒作响。
他发觉自己正在哭泣,为什么?他并不明白。
他睁开了眼睛。透过大厅天花板上狭窄的缝隙,灯火隐约摇曳。他可以望见大轮盘黑色的轮廓,它越过穹顶,被支撑的立柱遮掩了其中一部分。他发出呻吟,坐在床板上,看向墙壁上的时钟。这个钟通体由木料制成,只有一根指针指向表盘边缘的不规则标记。这些标记表明了他必须履行职责的时间。指针在钟面上绕过了四分之三。当达到某一个标记时,在墙壁后慢慢移动的风箱将浅浅掉落,而金属管则会发出短促的呼叫。指针距离第一个标记大约还有五度,这给他留出了一点吃早饭的时间。他无精打采地想着,墙上的钟里是否有一个小人儿,正要站起来,开始他一天的工作——对这个机械装置进行维护。
齿轮缓缓转动,损毁的部分却再也不可能和其他轮盘相嵌。他眯起眼睛,感到温暖的泪水正顺着面颊流淌。
回声消失后,他能够听到时钟的其他声响。噪声充斥于整个空间。咯吱声到处都是:齿轮相撞的金属之声,木质部件空空作响。和床板相反方向的大厅高处,飞轮大声地发出嗡嗡声响。
“我杀了你。”他说。他站在那里,削瘦、苍白、赤身裸体,无力地抽泣着。有些事即将发生。
声音好似雷鸣,它晃动自己的身体,形成声音的拼接镶嵌——有些声音极高,有些声音极低,以至于难以被察觉。然而,高音刺激耳膜,低音触动内心,可被听到的声音数以百万计。金属的和木质的,高亢的和低沉的,模糊的和清晰的,它们混杂在一起,形成难以想象的响亮的轰隆声。四组不同的声音组成了嘀嗒声,每隔半秒钟会达到峰值。在每一个嘀嗒声的末尾,从建筑物某处传来的咯吱声向上攀升,直至寂静无声。
损毁的部分互相作用。
时钟嘀嗒作响。
被撞坏的齿轮在它的齿牙再次噬合之前突然快速旋转。火花迸射开来,燃烧着他的肉体。痛苦,以及那可怕碰撞所带来的巨大噪声惊醒了他。他的听力阈值,远低于时钟的各种声音,他能够听到金属的弯曲、部分的剐蹭,另一个轮盘在转弯时发生的屈曲和旋转。一个弹簧在轮盘后方的某处炸开,金属碎片在整个房间散开。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那是时钟正在死去的气味。
由木头制成的时钟,挂在大厅的墙壁上,它的嘀嗒声被大钟持续不断的声响所淹没。来自长链上的重量为它提供动力,链条的另一端有一个金属环,通过这个环,杠杆的末端穿墙而过。此时,由大钟所驱动的杠杆正平稳下落,向下拉动链条的自由端,给时钟上紧发条。时钟下方,一个四英寸的金属排气管向上凸起,哨声从中传来——那震耳欲聋的声调正召唤他履行职责。他捂住了耳朵,以避开那刺耳的声音。最后,那声调的音量和音高开始减弱,八度音阶降到基本音,接着安静下来,只有空气逸出,咝咝作响。当巨型风箱筋疲力尽,木壁后方可以听到密集的吱呀声。
毁灭的足迹穿行于整个时钟装置,如同地震在大陆穿行。它并不可见,实际上一切几乎正常。然而,他的耳朵能够捕捉到熟悉的声音发生变化。他能听到,摩擦和破坏像溃烂一般蔓延。
时钟的鸣声将他惊醒。
时钟嘀嗒作响,嘀嗒声听起来似乎弱了一点。
2
隐形的破坏发出了愈来愈大的声响。他站着,仍在哭泣,仿佛发烧一般浑身颤抖。钟声的变化将他带入了一个陌生世界。
那个男人赤裸地睡在后壁的床板上,微微一动。
一种与众不同的声音令他抬起头。在他的上方,飞轮偏离中心旋转着。它在支架上左右摇摆,油从储层当中喷出。它一边旋转,一边发出刺耳哀鸣。
钟摆缓缓晃动,画出巨大弧线,每一次嘀嗒作响,都会引起整个大钟的颤抖。大轮盘沿着一道静态弧线升至大钟的部分装置之上。飞轮旋转着,嗡嗡作响,它的声音高过大钟运行时发出的噪声。其余的轮盘以彼此不同的速度运转,有一些很平稳,而另一些则伴随着大钟的每一声嘀嗒作响,向前卡入一个凹槽。销钉啮合,楔子脱落,弹簧松开。轮盘投射在地板上的阴影,构成了一个抽象图案。
突然,飞轮从支架中挣脱,哀鸣着落在地上。它撞上地面,摩擦的呼啸声盖住了它的尖叫。之后,它消失了,只有空气中一道明亮的纹路暗示着它的轨迹。它撞到了远处的墙壁上,木板墙化为碎屑,骨头上的灰尘四处散落。
大钟运转着。
小厅里传出声响。大量轮盘在其中尖叫,这新的混乱在队伍中层层蔓延,折磨着它们。时钟摇摇欲坠,颤抖着死去。忽然,小厅敞开的门里跑出数以千计的轮盘。大厅中满是光滑的银色轮盘,有一些破轮盘从空中飞过,其他的则懒洋洋地滚动着。
透过大厅天花板上的狭窄缝隙,天光隐约可见。
时钟嘀嗒作响,令人恼怒,接着又再次尖叫。擒纵器死死地卡住了,但是钟摆仍然试图继续摆动。钟摆晃动着,直径四英尺的圆柱被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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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尘到处都是。金属飞过他的耳边,呼啸作响。当声音变得令人难以置信,破坏彻底完成。他的最后一眼,望见一束明亮的光,而整个钟倒塌在一堆掉落的木头和金属齿轮当中。
兰登·琼斯,英国短篇小说家、编辑、音乐家,他的故事刊登于《新世界》杂志。20世纪60年代,他与迈克尔·莫考克、J.G等人一同掀起了科幻文学的新浪潮运动。1966年,《大钟》在《新世界》杂志首次发表,之后收录于他的短篇小说集《镜头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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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圆的珍珠/译
这也是其他人的最后所见。在短暂的瞬间,他们也许看到自己的世界陷入僵局——怪诞得缺乏活力。他们也许看到水在下落的过程中凝固并完全静止。他们也许看到鸟儿在糖浆一样的空气中飞行,最后落地休息。他们甚至看到自己的脸开始露出惊恐的表情,却从来没有完全表达出……
兰登·琼斯/著
但是,在那之后,没有时间去看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