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蹿下时钟的老鼠

一道道裂缝迅速将历史贯穿,就像一只从时钟上蹿下来的老鼠。我们当中为数不多的人——我说的“我们”,指的是活着见证了最后那些尚存理智的日子的七十亿人类——在时间破碎之前,被从时间里抛了出去,然后了不起的科莫伊博士把我们救了下来。从理论上来说,我们是幸运的。至少我们还活着。

那场战争使时间分崩离析。我们永远无法重新回到那个时刻,所以永远也不会知道谁该为此负责。是大家渐进式地扭曲了时间的构造,还是在第一台时间引擎上线时,连续的时间就已经崩塌?或者,就像马库斯说的,不过是“相互保证毁灭”[6]的原则被执行到极致,产生了不合逻辑的后果:为了不让时间落入敌人的手里,提前发起对时间的打击。也许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科莫伊博士和他的团队仍旧在勘测那扩张的残骸云,也就是曾经的时间。每当我们找到一个能够前往的碎片,便给它分类,做记录,列入清单。这不是学术研究,而是为了寻求避难所,能够暂时躲避风暴的栖身之地。在起初的十几年里,我们要对抗的只有片段的终结,只要从史前怪兽和祖先的劫掠中闯出一条生路,找到一个能够安全躲藏的即可,哪怕只是躲上一小段时间。后来我们发现,另一样东西也从大湮灭中幸存下来,那就是敌人,但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或是什么。当我们从一个碎片匆匆赶往另一个碎片,在其中的空间挣扎求生时,他们一直在追杀我们。哪怕是这样的苟延残喘,他们也不打算允许我们继续下去。

我本来打算为冰雪、为石炭纪的大甲虫、为叫人头晕目眩的高含氧量大气雄辩一番的。还是算了,他是对的。这是个条件恶劣、人类难以存活的时间碎片。虽然华沙犹太区也好不到哪儿去,但那儿兴许会有机会。兴许有逃脱的办法,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而已。

1943年的华沙,这个城市残余的最后一个碎片,简直是对它名字的一种侮辱。此时的华沙,正处于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犹太人聚居地留存的最后三个月。绝望的犹太人和波兰抵抗军战士操着质量低劣的装备,与纳粹军队和辅助警察发生了冲突。人们千方百计想要出逃,但没有一个能够成功。一支冷漠而残忍的军队,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这个可怕的地方唯一的好处,就是与我们的需要不谋而合。不用费尽心思去躲藏,因为城市里每一个可能的藏身之处都已被恐惧填满。

“不,”我低声说,意识到一双双眼睛正看着我们——绝望的、迷茫的、永远背井离乡的人们的眼睛,“一定还有别的地方。”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我们把大家安置在一个庇护所里,那是一栋垮塌的房子下的地窖。已经有十几个家庭躲在那里,大家互相之间挨挨挤挤,踩来踏去。一张张饥肠辘辘、污糟不堪的脸对着我们,看着我们古怪的衣服、明显来自不同族群的脸,以及我们那一看就并未久经饥饿摧残的模样。他们都会死去,我知道。他们已经死了。当这个时间碎片开始瓦解时,纳粹会彻底清除犹太人聚居地。被那个恶毒的跛子隔离于此的人,每一个都将遭受无尽的苦难,怀着希望和恐惧,经历痛苦和死亡,周而复始。

“我原本希望你能做得更好,”她难过地说,“我们可以去华沙。”

“我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庇护所,”埃莉说,“在这儿根本没地方可躲。得派个人赶到科莫伊那里去,请他帮我们找个地方。我们没有足够的数据。”

“那你为什么不——?”

“还能派人去找科莫伊?”马库斯问她。

“不行。”他说。埃莉跟着重复了一句“不行”,接着说“我找到了另一个”。她总是比我快。

“我有一条路径。”埃莉肯定地表示。那条路径途经十九个碎片,从一段时间连入另一段时间,在历史里进进出出,就像一只藏在踢脚板里的老鼠,用最短的时间在碎片之间穿行。不能让孩子去,大人也没几个能做到。不过,继续在华沙待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找到最后,我说。马库斯检查我的成果:石炭纪冰期[5]的中期,在一片冰冻森林里,只要一个火星就能引起一场熊熊大火。

时间非常紧迫。

我反反复复地搜寻着。在可到达的范围内,我找到十几个测绘过的碎片,但没有一个拥有干燥的陆地,其中几个甚至没有可供呼吸的大气。人类的过往把我们拒之千里之外,这个星球对将要接管它的谦卑者充满着强烈的敌意。

“我去。”我暗自感到羞愧,因为自己并非受勇气的驱使挺身而出,而只是无法面对华沙的另一次覆灭而已。那场面我见过太多次了。破裂的历史碎片边缘总是那样锋利。

那一场战争令历史的车轮停转,令世界终结,不仅掠夺了我们拥有的一切,还抹去了即将到来的一切。战争过后,留下了这些追捕者。我们只知道,他们在一个又一个边缘粗糙的时间片段中对战争难民紧追不舍。害虫。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必须全部碾死的害虫。

马库斯不客气地点了点头。我看了看埃莉设计的那条阻碍重重的路线,它贯穿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人类出现之前的洪荒年代,犹如一条虫迹穿梭于野兽出没、人类从未涉足的空间里。

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计算从坠落的巴比伦逃走的路线。敌人随时可能找到我们,我和伙伴们随时可能死去。我曾经见过敌人一次,那次的逃离实在太过凶险,存活于历史中的人数减少了二十个。他们装备精良,无人能敌。除了躲藏,我们别无他法。

我接连指出泥盆纪[7]晚期的五个时间段,扬起了眉毛。

“让我试试,从这儿一定可以去到某个地方。约翰,你也和我一起试。我往上游,你往下游。”

“屏住呼吸。”说着,埃莉在我的面颊上轻轻一吻。

“得有地方可去才行。”马库斯没好气地指出这一点。

冰川主宰大地的年代,我穿着单薄的衣裳,佝偻着身体,匆忙地行走在冰川顶端。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一片沙漠,它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不知属于地球上的哪一个区域,兴许在这个年代,沙漠几乎遍布大地的每个角落。阳光差一点把我烤焦,到处有盘龙龇着牙,尾随在我身后。下一刻,我走在庞贝的大街上,灰烬还未落下。火山不会在这个时间碎片里爆发,但同样的结局已然产生:当地人纷纷离去,他们搬了家,没有留下任何活物。敌人已经来过了,我们本就寥寥无几的历史碎片又减少了一个。

“我们得转移。”埃莉说。

我屏住呼吸,跑过一段不确定是否为泥盆纪的时间。苔藓在我的脚下被踩得粉碎,在蕨类和霉菌高耸的触须之间,一个来自遗失未来的渺小身影飞也似的冲了过去。

敌人已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处登陆,难怪我们见到的当地人寥寥无几。也许就在我们挤在那儿的时候,一场大屠杀正在进行当中。这个小小的、带锯齿的空间和时间的片段正遭到净化和涤荡。我们失去了巴比伦。对人类流民而言,历史的这一页再也不安全了。

埃莉把我的出逃路线安排得很妥帖。她的确深谙此道。至于我?我唯一擅长的事就是逃跑,躲起来。

“不。”我又念叨了一次。我听到大家纷纷低语,失望而恐惧的声音汇成了一片。马库斯“嘘”了一声,让大家安静。

二叠纪[8]的大部分时间被保存得很好,折断的碎片像石头一样散落着,遍布时间破碎的经纬之上。这些碎片有的长达好几年,甚至好几个世纪。这是一些严苛而干燥的时间,挤满了饥肠辘辘的怪兽,而恐龙尚未出现。地球上所有的生命最终都将走向灭绝,所有存活过的种群都无法幸免,因此每个碎片都成了一段时间的纪念品。这个世界上只存在唯一一场比物种灭绝更为深重的灾难,那便是我们的遭遇。科莫伊博士的选择很是高明。他把自己的家连同实验室一起安置在这儿,在十多个布满野兽、条件恶劣的碎片之中循环。为了防止博士的循环路线被阻挡,任何人都不允许在他途径之处建立住所。他不喜欢陪伴,也不太喜欢人类这个物种。但他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所以除了喜欢他,我们别无选择。

“到处都是烧痕,还有用过的子弹壳。有人开了火,这个碎片已经毁了。”

博士那不断迁移的家叫作“二叠纪一号”,他带着自己的手下和士兵住在那里,正想方设法将时钟再次拨动。对每一个在破碎的时间里偷偷出没,在不同年代之间逃窜的迷茫、零星和绝望的人而言,这是我们心中的希望:科莫伊博士能够修复时间。

“不。”我听见自己说,但埃莉仍然在继续。

我相信这一点,我认为我相信。从出生那一天开始,这句话就是我的信条。我们会让世界恢复如初,会将所有的碎片连为一体。无论如何,这个不喜欢人类的天才会拯救大家,为这个奄奄一息的世界来一场心肺复苏,叫时间重新开始流逝。

“他们曾经在这儿,但已经走了。不是当地人干的。”

按自己的时间来算,我已经六年没有来过二叠纪一号了。信仰坐镇我心智的后方,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慰藉,不用拿出来晾晒。马库斯是个怀疑论者,与他说起这个话题时,我总是坚定地站在科莫伊这一边。每一次都是。他当然能够将一切修复。还有任何其他值得考虑的可能性吗?

与此同时,马库斯也在问:“当地人?”但她对我们两人都摇了摇头。

博士的活动套房一点也没变。那是一套金属大盒子,当他要将自己的大本营搬到另一个二叠纪时间碎片时,只需要直接搬动这套盒子。我走进屋去,见到了记忆中的那张脸。不论是他、他手下的科学家,还是他的卫兵,所有人都脸色苍白,透着饱受折磨的严肃与疲惫,和从前一模一样。和从前一样,一切都没有变。也许就在那一瞬,它破碎了。我的信仰静置了太久,已被侵蚀一空。当我需要考验它的时候,它破碎了。

“这是不是正确的碎片?”我问。

科莫伊博士本人端坐在高处的座位上,那是一个车载升降台,载着他沿一排排屏幕上上下下移动。屏幕上显示着这个宇宙的秘密,至少是宇宙中不多的、我们仍旧能前往的片段的秘密。他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比上次还要老:皮肤就像被太阳晒裂的皮革一般遍布斑点,眼袋松垂,脸颊内凹。没错,他看起来老朽不堪,可是坐在这儿的是人类的救世主、时间的工程师,否则我可能已经一走了之了。

“他们已经走了。”埃莉对我们说。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一事无成,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科莫伊博士所做的,只是在情况紧急时做出计算,帮助数十群难民从一个时间艰难地迁移到另一个时间,除此以外,别无所成。在我的一生中,他一直在忙着标记时间,仅此而已。

这时候,埃莉回来了——太快了,快得不正常。我和马库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当她走过来时,我们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也无法提出数学上的证明。可是,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便无法动摇。一个新的信仰在我心中诞生,一种单纯的虚无主义。

他挤出了几声笑:“永远?时间的终结不会是永远。哦,你真是太天真了。”

我提出了自己的请求。我的伙伴们滞留在华沙的黑暗中。我需要一个出口,昨天就需要。我们必须让大家离开那儿。

“只要想要活下去,就能,”我跟他扯老生常谈,“不会永远这样下去的。”

这项小小的帮助是他可以提供的,只要将终结的时刻延后一些即可。他动用那些了不起的计算机,还有更了不起的思想,帮我策划了伙伴们逃走的路线,以及我回到他们身边的路线。可是,看着那一连串的序列时,我却从心底产生了怀疑。是否正因为这样做,我们才总是在想要紧握时间时频频遭遇意外?是否正因为这样做,敌人才渐渐占了上风?

“我们不能继续这样活着。”马库斯说道。我急忙示意他注意一下其他人,大家离我们不远,听得见我们说话,但他只是耸了耸肩。“我不在乎,”马库斯继续说,“太艰难了。我们不能永远都在逃命。”

科莫伊博士是否一直在犯错?是否由于他的考虑不周,这套系统最终将要崩解,而刚才我们看到的正是这个过程?

马库斯和我领头,带着斯卡罗、源和其他所有人,挨挨挤挤地排着队,来到一条从那坟墓里能望到的巷子。埃莉负责与那批先到的难民交涉。一路跋涉到这时候,大家都精疲力竭了。孩子们累坏了,沉重的生活压弯了他们的背,我们从各自的故乡出发时,便带着这份沉重,那是一段不复存在的过去和未来残留的纪念。

我离开了二叠纪一号。我有二点五亿年的时间要跨越,没有时间细想。我在历史里钻进钻出,躲开洞穴人和恐龙,避开一场场革命和金帐汗国的军队[9]。在我心中,华沙就像一盏遥远的、即将被吹熄的烛火。我擅长跑,这次也是一样。没有人比我更善于利用时间。在任何人、任何野兽和大灾变面前,我都没有停止奔跑。

“他是这么说的。走吧。”

可我还是迟了,我到得太迟了。是我跑得太慢,还是计算出了错?也许这项任务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们虽然巴望着所有人能一直苟延残喘下去,但心中明白那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我到了华沙,但那已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华沙。先前的碎片已然结束,下一轮循环开始了。所有人,包括犹太人、波兰人和纳粹,都回到起点,重新开始。没有埃莉,没有马库斯,没有斯卡罗一家、源和所有人。我到得太迟了。

“他一直没有放弃希望。”

他们也许已经离开。因为终结即将来临,犹太人聚居区的终结和时间片段的终结一个紧接着另一个,会带来令人无法忍受的痛苦、恐惧和彻底的遗忘,他们知道这一点,所以通过计算找到另一个出口。毕竟埃莉是此中高手。据说有的碎片是他们造出来的——也许是科莫伊博士的计算结果显示如此。除非这只是一个谎言。

走到这儿,从坟墓里已经可以望见我们了。马库斯长长地叹了口气,透过这个举动,他才显出一丝疲惫:“约翰,我们这样活了将近四十年。巨变发生时我只是个孩子,你还没出生。科莫伊一度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完全可以把那该死的蛋重新拼凑完整。”

也可能敌人已经来过,杀死了他们,将他们从断裂的历史轨道中彻底抹去。或者纳粹轰炸了犹太人聚居区,埃莉他们被炸死,混杂在那满坑满谷的尸体当中。

这下该我插嘴了:“科莫伊博士已经在尽力修复了。”

或者终结时刻到来了,真正的终结,他们被时间那犬牙交错的边缘赶上了。当碎片开始新一轮循环时,他们已经不在,从时间和空间中被抹去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关系。只是暂住一个月而已。也不是他们的错。要是科莫伊能够加紧工作多好……”

我跪倒在犹太人聚居区,放声大哭,对着天空狂啸,发泄心中的挫败感。那些注定遭遇惨死的人想要安慰我,我却对他们的好意无动于衷。

“又不是我们的错……”我反驳道,但是被他打断了。

我落单了。科莫伊博士提供的逃跑路线已经被历史吞没。我坐在废墟和尘土中,混杂在逃亡的人群中,自顾自地计算起来——不像埃莉那般优雅,只是笨拙地模仿而已。我必须逃出去。

“玛丽亚、利昂和孙,还有其他一些人,一共三十几个。”他告诉我,“到时候会很挤,人家不会对我们友好的。大家都得好好表现。”

虽然出去也不知该做什么,但我心里还有一个声音:我要活。生命自有它自己的动力。问问华沙犹太区的人,不论处境多么糟糕,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这儿到底都有谁?”我一边排在队伍里,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蹑手蹑脚地匆匆赶路,一边问马库斯。

我在一个个时间片段中游走,花掉自己两年的时光,最终还是设法回到了二叠纪一号。我曾经藏身于美第奇家族[10]时期的罗马,被尼安德特人睿智而冷酷的目光吓得心惊胆寒,我到过莫卧儿王朝[11],遇见过祖鲁[12]人、爱西尼[13]人和雷克斯暴龙,每次我都拼尽全力奔跑。

这个安全的庇护所是一座坟墓,准确地说,是尚未使用的坟墓。在这个时间碎片里,墓主人会一直活下去,并且活得很好,当这个巴比伦的碎片突然结束时,这人对生的渴求依旧强烈。与此同时,他的未雨绸缪,以及留下一座华美的纪念碑供子孙后代瞻仰的虚荣心为我们提供了一处栖身之所。

当我终于跳进博士正在使用的二叠纪碎片时,赫然发现那是真的。一切原封未动。他变老了——他们都变老了,他们身体的时钟大步向前,无视更广阔世界里的时间的变化——但是仅此而已。哦,他们全都煞有介事地忙碌着,一副干大事的模样,但我知道自己是对的。这一切只是一场表演,虽然科莫伊博士也对它深信不疑。

终于,在黎明即将照亮东边的天空时,我们接近了目的地。那晚几乎没有遇到多少当地人,遇到的那几个,也不过是远远地朝我们投来一瞥,想躲开我们的想法几乎与我们想避开对方的意念同样迫切。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真是幸运。

“他们走了。”我告诉博士。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要么不知道我在说谁,要么全然不在乎。

每当遇到看不惯异族人鬼鬼祟祟地走在大街上的当地人,我、马库斯和埃莉便会轮流把他引开。但我们依旧可能被各种各样的乞丐、娼妓和醉醺醺的艺术家看到。我们只能期望着自己不要给先来者惹事。只要挨过一个月,就能逃到始新世[4]去,可是在此期间,他们不得不待在这儿,并且不得不忍受所有由我们引起的麻烦。

敌人就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我们迎面遇到了雨后巴比伦的寒夜。我们从世界的裂缝中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进入寺庙的暗影中。宁静的空气里氤氲着芳香的烟气,远处飘来腐败的气息。周遭是黑暗而静谧的城市,但是说不定在某个地方,会有某个当地人看到这群衣衫褴褛的难民在他们的街道上艰难跋涉,因而心生不满。要走到安全的庇护所,一路上危险重重。在碎片的起始时刻,一切都被重置,成为幸存时的原始状态,如果在那时到达,我们能确切掌握每一个当地人的位置,跟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安全地躲藏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可是,这个碎片已经进入周期循环好几个月,况且早有其他难民进入,他们的行为一定对城市产生了日积月累的影响,就算他们尽量低调行事,也不可能避免。也许我们只能继续依靠偷奸耍滑谋生活。

我从未仔细看清过他们,那一次也没能看个真切。他们是人的模样,身披铠甲,但是那层铠甲所保护的不过是许多见不得光的残暴手段而已。他们飘忽不定,身形扭曲,忽隐忽现,却是此地最为清晰而具体的事物。毕竟,他们是死亡。没有什么比死亡更真实。

可是这条路行不通。

他们是与死亡一样有耐心的猎人。他们跟着我,从一个碎片到另一个碎片,跟踪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时间碎片之间来去自如,而我却绞尽脑汁、勉为其难地做着计算。他们试图躲开我的视线,但我是个经验丰富的逃亡者。我早知道自己被他们尾随。

所以,他们便想到让“战火”蔓延到时间里来。当然,被动攻击的撒手锏就是防患于未然,在对手甚至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之前便阻止他们。

我把他们带来二叠纪一号,带他们找到了科莫伊博士:我耗费自己的生命,只是为了做这一件事。他们也一样。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也许从那些对遗失的往昔岁月依旧存有记忆的人那里听说过这一切。基因炸弹和攻击性迷因[3],不受控制的病毒式观念,大规模的洗脑。他们说,你根本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就算知道,你也不能信任自己的信仰,因为可能别人在你的饮料里加了什么东西,你才具有这种信仰。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它剿灭思想,却让人们活下来。每一天,我们的社会都在被改写。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人类。他们是敌人,来自时间破碎之前的某个时刻,但我一直以为他们顶多是履行历史最后命令的机器。直到听到其中一个说话的声音,我才选择相信他们是单纯的歼灭者,一种从白昼的尽头赶来,合拢百叶窗,将太阳熄灭的东西。

真的曾经发生过一场战争。我们赢了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那是一场冷战。没有人动刀动枪,因为那太粗野,而且不经济。相反,商业利益和意识形态的竞争——我们就是其中的一方——在幕后疯狂地驱动着车轮,想找到一个无须战争便能击溃对手的方法。

“罗伯特·科莫伊博士,”他们当中的一个说——分不清到底是哪一个,但听上去是人类女性的声音,严厉而坚定,“你和你的共犯将被拘留,等待受到审判和处置。任何逃跑的企图都将受到武力打击。”

“好了,我们走!”马库斯喊了一声,打开了时间的门。从一段残缺的时间通往下一段同样残缺的时间,就像用行将熄灭的烟蒂点燃另一根。我们必须在敌人赶到之前先一步离开。大伙儿鱼贯而行,我回头朝仓库瞥了一眼,它已经开始破碎,布满裂纹和黑白斑点。我会回来的,我寄希望于此。回到另一个1597年那循环不休的12月,还有那之后的许多日子。

老人坐在那高得荒谬的座位上,瞪大眼睛俯视着他们。“你们在干什么?”他虚弱地质问道,“看不到我正努力让这个世界恢复原样吗?”

我们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打输了那场战斗。只要战争仍然继续,就意味着我们有反击的可能。我们从时间的尽头开始一路奔跑,竭尽全力地试着将时钟往回拨。与此同时,敌人在各个年代和纪元中追捕我们,将我们的藏身之处一个接一个地收缴。他们总有一天会找到被我们废弃的老伦敦,然后威尔·肯普便会不复存在,他那幽默的独角戏也将永远消失在人类的记忆中。

“我们在修复时间,”女人斩钉截铁地回敬道,“但是,你和手下的存在带来的影响,是我们与统一的时间流之间唯一的阻碍。因为你们这些害虫在时间片段中随意穿梭,我们无法将时间彻底修复。你们要么选择跟我们走,改过自新,要么只能被抹去。”

这种“拼住”的方式正变得愈来愈普遍,因为我们在不断地失去碎片。大家心里恐怕都有这个念头,只是谁也没说出口。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败。

“抹去。”她说出这个词的语气,仿佛它有着特别的意义:从时间中删除。即便是在那一刻,我还是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真的能把打碎的鸡蛋恢复如初?难道我们真的是问题的症结,而不是解决之道?

我在伙伴中间走来走去,确保所有的孩子都和家人待在一块儿,每个人都背好了包裹和袋子,穿着适合当地风俗民情的服装:长袍和裙子,男人光着上身,女人佩戴项链。巴比伦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如果已经有其他难民在那里艰难度日,我们可能会挡彼此的道,看对方不顺眼。人口密集的碎片自有它的好处——食物充足,偷窃容易得手,日子更舒适、更方便,前提是你要足智多谋,知道其中的窍门。可是,要找到居住的空间很难——话说回来,在任何时间,任何城市,都没有许多地方会一直闲置下去。公元前1700年的巴比伦城中那些隐蔽的场所,应该早已被占据,被需要在那儿求得荫庇之所的人占领了。

也许根本没有解决之道。

“那就先过好巴比伦的日子吧。”埃莉干巴巴地说。

科莫伊博士啐了一口唾沫,想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却因为它们过于堂而皇之而无法出口。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人开了枪。总会有人开枪的。往手里塞把枪,谁都会想用一用。也许,正是这种心态引起了最初的混乱。

马库斯又看了我一眼:“还好,有人算过了。在巴比伦待一个月。我们会遭遇另一伙难民,但这是我能力范围内唯一能安排到达的碎片。在那之后,要在石器时代过上一年。”

敌人开枪回击,能量光束所到之处火光四起,一切灰飞烟灭。我不想成为被毁灭的一部分。埃莉、马库斯和伙伴们已经走了,我再也不为任何人站队,除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我们去哪儿?你们计算过了吗?”

我已经完成了计算。战斗仍在继续,敌人忙着打败科莫伊博士,粉碎他那存在于小小二叠纪的不堪一击的梦想,我却逃走了。

帕特里克·斯卡罗一家已经做好了迁移的准备,贝丝·源和孩子们也一样,还有维策尔一家和莫罗家的女孩们。有二十一个人需要我们的照料,都是从各自被摧毁的当下出逃的难民,永远流离失所的难民。孩子们在抱怨,虽然大部分只是窃窃私语。不论重复多少次,这种断断续续的生活还是叫他们难以适应。比每年都要转学更糟糕的是,他们收拾好自己的包裹跟着我们流浪,到达的也许是祭司王约翰[2]的大厅,也许是蒙昧时代的西伯利亚,甚至是一些哺乳动物都未进化成形的洪荒年代。

我曾经花费许多时间精心计算路线。不过,在明白敌人满足于尾随我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有了充足的时间,能够让自己的计算尽量正确。始新世是古老恐龙们灭绝之后的黎明时代,在这段时间里有一块长达三年的碎片。于是,我从科莫伊那栋熊熊燃烧的房子走进了一个明亮的新时代。

“时间多的是。”我说。其实我错了。四周看上去变得那样粗糙,布满条纹和模糊的斑点:这是信号噪声,意味着一个时间的片段即将走向尾声。外面的老伦敦城正在瓦解,它将在时间终点的巨石上撞个四分五裂。除了我们,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当地人、威尔·肯普、剧院里的观众,统统会化作虚无,而他们自己却一无所知。如果我们不离开,下场只会和他们一样。只是当这个片段再次开始为期九个月的循环时,他们会重生,而我们不会。我们会彻底湮灭。

敌人会追捕我。如果他们说得不假,我只要存在一天,就是对他们事业的莫大干扰。不过,始新世是一片很大的天地,而且逃跑和躲藏正是我最擅长的。只要敌人给我留下一些碎片,我就能在其中找到一个藏身的洞窟。我有整整一生的时间。

看到我们出现,马库斯露出一脸喝了馊牛奶一样的表情:“你们知道就要来不及吗?”

当我老了,什么都见识过了,走过了所有剩下的这些千疮百孔的片段,也许我会回到那个凌乱不堪的伦敦,假如敌人没有把它毁掉的话。我会站在帷幕剧院后座的站票观众当中,欣赏威尔·肯普最后的台词,也是他对世间造物的告别演出。我会发出阵阵大笑,随着那个碎片的终结,毫无痛苦地迎向死亡,让他们实现拯救宇宙的伟业。

而且猎人总是无处不在。在过去的一年里——只属于我一个人,不存在于任何日历上的一年——我们失去了四个这样的历史碎片。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倒霉的会是哪一个。能够庇护我们这些流民的天堂在一个接一个地消亡。我们总是被驱赶着,过着流离失所的生活。这根本不算是生活,对我而言不是,对孩子们和体弱多病的人来说一定也不是。能够从碎裂的历史中逃出生天的难民寥寥无几,我们尽力照顾好每一个人。

但不是现在。现在我还需要这个宇宙,我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跑。

曾经有两次,在这拥塞而凌乱的伦敦城里,我们迂回地在屋顶、小巷和相连的地窖里穿梭,最后来到这个仓库。虽然尽量模仿本地人的穿着,但我们终究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对于当下这个时刻,我们是多余的,必须低调行事,免得引人注意。

【注释】

共有四次。我曾经与埃莉、马库斯,还有跟着我们的几家人一起,潜入这个伦敦四次。我们生活在这段未被占用的历史空间里,凭着坑蒙拐骗和借债活下来,然后继续迁移。

[1] 英国著名喜剧演员,曾在国王剧团出演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丑角,此人演艺精湛,不爱“照本宣科”,专好即兴发挥。

河边有个仓库,是一起激烈的遗产官司争夺的目标。仓库里高高地堆满了板条箱和盒子,都是从印度群岛运来的不易腐坏的货品。它们在法庭上被捆起来,直到1603年,彼此敌对的七兄弟中的一人打败了其他几兄弟为止。1597年到1598年之间的九个月里,在这段崩坏后幸存下来的历史中,这里就是我们落脚的家。我们总是在寒冷刺骨的12月到达,带着寒酸的行李,匆匆穿过积雪的街道,来到这个临时的庇护所。刚刚滤去夏日炎热的9月一到,我们就会离开,也就是威尔·肯普正在帷幕剧院逗得人们捧腹大笑的时候。

[2] 传说中的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中世纪国王兼祭司。

不过,时间真的不够了,历史那参差不齐的尽头正在逼近。埃莉是对的:我们必须离开。

[3] 迷因(Meme)也被称为米姆、弥、迷米、弥母以及模因等,是文化信息传承时的单位。这个词是在1976年,由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一书中所创造。他将文化传承的过程,以生物学中的演化规则来作模拟。

我从没好好听完肯普的这套台词。这出戏的其他部分都可以不看,也就是莎士比亚写的那些,肯普却是喜剧大师里的翘楚。可惜,每当他上台表演的时候,我总是不得不走。我每次都只听到笑话的开头,却听不到包袱。

[4] 距今5300万年~3650万年,第三纪的第二个世。始新世早期最令人关注的是,原始的现代哺乳动物开始出现。

“这可是威尔·肯普,他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即兴发挥,都没人记下来过。”但是我还是由着埃莉把自己拉走了。她用胳膊肘在人群中钻出了一条路。

[5] 石炭纪处于地质年代两亿八千六百万至三亿六千万年;冰期是地球表面覆盖有大规模冰川的地质时期,又称为冰川时期,气候十分寒冷。石炭纪末期开始出现过一次大的冰期。

“他们已经把《莎士比亚全集》带回二叠纪一号了。”埃莉戳得更使劲了,“而且,你昨天怎么不来看?”

[6] 相互保证毁灭机制(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简称M.A.D.机制,亦称共同毁灭原则)是一种“俱皆毁灭”性质的军事战略思想。指对立的两方中如果有一方全面使用核武器则两方都会被毁灭,又被称为“恐怖平衡”。此一思想假设双方都有足以毁灭另一方的武力,而且一方如果受到另一方攻击,不论理由为何都会以同样或更强的武力还击。预期的结果就是冲突会立刻升级到双方都保证会彻底毁灭。这个策略主要在冷战时期(20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90年代)得到应用。

埃莉又戳了戳我:“走吧,约翰。”她打扮得像个学徒,那种嘴唇上刚刚冒出第一茬胡须、穿着师父不要的紧身上衣在外头徘徊的年轻小伙。1598年的伦敦,穿着男人的服装行动起来更方便。难怪莎士比亚老想着异装癖。

[7] 地质时代古生代中的第四个纪,开始于距今四点零五亿年前,延至三点五亿年前。在泥盆纪晚期,两栖动物出现。

“给我五分钟,求你了。”我趁静下来的片刻说,“我从没听过这一段。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8] 古生代的最后一个纪,也是重要的成煤期。二叠纪开始于距今约二点九九亿年,延至二点五亿年。

我错过了肯普标准的开场白,一个关于律师的笑话。埃莉接下来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因为挤在周围的观众鼓噪起来。

[9] 13世纪,在成吉思汗之孙拔都率领下征服东欧的蒙古游牧部落军队统治俄国达两个世纪。

“时间到了,”她低声说,“我们得走了。”

[10] 意大利佛罗伦萨著名家族,在欧洲文艺复兴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其中科西莫·美第奇和洛伦佐·美第奇是代表人物。

威尔·肯普[1]正要开始表演他的滑稽戏,埃莉挤过拥挤的人群,戳了戳我的肩膀。

[11] 突厥化的蒙古人帖木儿的后裔巴布尔在印度建立的封建专制王朝。在帝国的全盛时期,领土几乎囊括整个南亚次大陆以及阿富汗等地。

阿德里安·柴可夫斯基,英国奇幻作家,创作有八篇长篇小说,集结为“阿普特的阴影”系列故事,刊登于科幻作品网站Tor UK。阿德里安的作品还包括十多篇短篇故事,被收录在各类选集当中。《蹿下时钟的老鼠》于2012年首次发表于《大屠杀:末日之后》第二卷。

[12] 南部非洲民族之一。

程静/译

[13] 在铁器时代和早期罗马时代,它是英国东部的一个布里顿部落,古不列颠部落,居住在现诺福克和沙福克地区。

阿德里安·柴可夫斯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