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3:生命困局 > 生命困局

生命困局

我惊讶不已,提醒他根据神殿的规矩,任何成员都不能隐瞒自己的工作成果,应该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向伙伴们和盘托出,接着再次催促他讲述刚刚知晓的真相。马库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要求再多喝点红酒。然后,他长叹一声,开始讲述,我将他讲述的内容记录如下。

他猛然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我则站在一旁。最终,我再也无法忍耐下去,询问他实验的结果究竟怎样,实验成功了吗?他发出呻吟,用沮丧的腔调告诉我,实验成功了;的确(他的声音变得很小),死亡的全部秘密曾经呈现在他眼前。“别指望我会透露这一秘密,我不会说的,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死亡(他就是这么说的)是颠倒的。意识颠倒,时间倒转。

“我不会有事的,”他说,算是回应我犯下的错误,“给我点时间,我就会恢复如常。”

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先来说说意识吧,因为首先颠倒的就是意识。跟现在的你我一样,意识存在于我们的体内。我通过双眼感知到你,通过感官感受外部世界,在大脑之中形成相应的图景。对于自己,我无法直接感知,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了解自己,通过我跟其他人的关系,或者通过镜子审视自己。

我搀着马库斯回到更衣室,扶他坐下。他要求喝杯红酒。虽然担心吸入这么多药物后,喝酒会产生不良影响,但我还是从壁橱拿了一瓶红酒,为他倒了一高脚杯。他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两颊立即现出潮红。

死亡之后,所有这一切都变了。意识仍然留存,却存在于身体之外,变成客观的意识,感觉就像是刚刚吃过摇头丸,能够从身体之外看到自己。自己的尸体被整饬,被搁在停尸架上抬往墓地,意识都能置身现场,身旁还有生前的亲友相伴。

通过敞开的门,我看到长椅和核桃木桌都已倾覆。火盆仍未熄灭,但盛着药剂的熔炉只留下一道黑色印迹,香味在空气中飘荡。

接下来,脱离身体的意识或许会出现在坟墓之中,在数月的时间内,目睹被弃之不顾的尸体慢慢腐烂。尽管如此,想要逃避却做不到,因为人的意识始终跟身体密不可分。你或许会想,这样的体验实在悲惨。但先等等。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走廊,此时,橡木门突然打开,马库斯蹒跚着走了出来,面色铁青。我赶过去扶他,他差一点倒在我身上。我注意到,他双目充满痛苦,眼神呆滞,好像刚刚目睹了恐怖的事情。

人之所以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尸体,是因为意识拥有动力,能够在短时间内随着时间的流逝平稳行进。但只过了一会儿,颠倒再次发生,这次倒转的是时间。

我独自坐在更衣室,为了不去想马库斯,我选择回顾这些理论。眼看一小时就要过去,因为水钟的表盘几乎又要满了,这时,我听到内殿传出一声刺耳的吼叫,接着是家具轰然倒地的声音。

(马库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伸手去拿酒瓶,尽管我忧心忡忡地朝酒瓶的方向望着,但马库斯毫不理会。)时间倒转。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时间朝相反的方向前进。死亡确实意味着生命的终结,但这种终结就像是一条路在某个特殊地点到了尽头。那之后,人会掉过头来,原路折回。他会发觉自己正目睹自己的尸体逐渐复苏,被从地里挖出来,抬回家,重获生命。因此,人死而复生,其生命重新开始。倒转的时间。颠倒的意识。

关于死后会发生什么这个课题,有很多人已经给出过答案。其中最为务实的答案,当然是死亡就意味着生命的消失。但大多数思想学派都主张生命将会存续,但不同学派认定的情况有所不同——或存在于精神维度,或通过在另一躯壳重生的途径——又或者所有学派强调的情况本质上是相同的。而后一种显然是此类理论中最单调的,声称时间循环往复,死亡之后我们又再重生,过着与以往同样的生活,重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还有一种理论认为,死亡意味着个体意识的终结,但个体意识会融入普遍意识。

最后,必然还将再次经历诞生。若论带来的震撼,诞生跟死亡别无二致,对颠倒的生命而言,诞生确实就如同死亡。接着,意识再次穿越身体,但这次是进入体内。人的身体此时已经缩小成为胚胎,直到时间再次倒转,胚胎开始发育,然后,人又以新生儿的形态诞生,又像以前那样,通过各种感官感知世界。

秘密神殿并不赞同任何传统学说,因为所有此类理论或多或少是错误的,又或者充其量只是混淆了普遍真理与纯粹推论或猜想的不同之处。我们所采取的方法,是一旦对某未知领域进行系统阐述,就要尽可能地直接获取真理。

克里尼亚斯,这就是人类生命的存在方式。灵魂在生与死的两极之间不断摇摆,虽然明知道已经发生的一切不会有些微的改变,但因为愚昧,我们仍然会对现状感到满意。可是,先等等看。你就不会感到满意了。等你的意识置身于自己的躯壳之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

我抽身离去,甚至没再瞧一眼马库斯。

马库斯的声音愈来愈小,我的话则脱口而出:“这么说,生死不断循环的理论最接近事实。”

药剂已经放进火盆上方的熔炉里。马库斯在长椅上躺下,我则把火盆拿近了些,以便产生的蒸汽能够直接作用于他,接着又用蜡烛点燃浸过油的木炭。很快,火盆中火焰腾腾,熔炉中的药剂冒起泡来。

“没错。如今的生活,我们此前已经无数次经历。”

我环顾四周,确定一切就位,没什么不妥。对我们而言,内室所起到的作用是穿上仪式用的服饰:这样做能够让我们的内心变得沉静,涤除杂念。因此,一切的布置和陈设都是为了激发脱离俗世的感受。房间呈椭圆形,粉刷时选用了柔和的色调。四壁绘有曼陀罗花,还挂着一两幅精心挑选的画作。早些时候,我还拿来一瓶牡丹,搁在光滑的核桃木小桌上。

“可是,你为何那么不开心,马库斯?这勉强也算是永生了。”

我陪着马库斯来到内殿。我俩穿过两侧各有一根柱子的短小走廊,径直朝着内殿大门走去。我突然想到,这可能是自己见马库斯的最后一面,心情备感沉重,却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我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门的边缘装饰着羔羊毛,从而隔绝外界的噪声,我俩跨步而入。

马库斯抬头看着我,满脸的惊讶:“你还没明白吗,克里尼亚斯?你还不清楚吗?这种可能恰恰是最糟糕的!我们每个人都注定要像面对外部世界一样面对自己,而且要以那样的方式再次体验生命的每个细节!每个不值一提的举动,每次自欺欺人的行为,甚至是每点连我们自己都想掩藏起来的羞耻——所有这一切都摆在我们眼前,甚至就这样过一生!试问怎么能够忍受?这样全无尊严的生活,根本没有人能忍受!”

就在此时,天平发生倾斜,午夜的钟声鸣响。我们双双站起来。

我慢慢理解了马库斯所说的情况何其恐怖。他踉跄着站起来,手搭在我的肩头。我思忖着刚刚听到的一切,跟我的好友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殿的死寂似乎也攫住了我们。

“不然,我会失去挚友。”我回应道。

“最糟糕的就是什么都改变不了,”马库斯疲惫地说,“目睹的人,该多么渴望能够改变眼前发生的一切啊!”

钟盘开始颤动。“或许,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了。”马库斯微笑着说。

“我们根本无法自拔。”我说。

在约定的那个夜晚,我和马库斯两人留在神殿之中,其他人都按他的要求离开。在更衣室,我帮他换上一件颜色明快的亚麻长袍,上面绣着神殿的徽章。然后,我俩静坐半晌,任凭时间在水钟的嘀嗒声中流逝。我们几乎保持沉默,因为计划的方方面面都已透彻地探讨过。

他点点头:“一般说来,出生和死亡带来的创伤,能彻底将记忆抹去。可因为咱们的鲁莽,诸神让我们瞥见了事实的真相,而且将其牢记于心。对我们而言,这是报应,更是惩罚。我今晚不想再说什么了。咱们回家吧,留在这里已经毫无意义。”

我央求马库斯不要操之过急,最好先对混合药剂进行测试,或许先在选定的信徒身上使用少部分样品。马库斯却坚持认为只有使用最大剂量才会有效,并批准用药剂师卢修斯养的一条狗来做测试。被迫吸入这种药剂后,那条狗的身体变得僵硬,在大约一小时内看上去就像是死了。可紧接着,它很快恢复如常,接下来的一小时,它表现得有些紧张,有人靠近时,它就会畏缩不前,且吠叫不停。最终,这种状况也逐渐消失,马库斯则宣称,这些症状完全在预料之中。

突然,马库斯剧烈地呕吐起来。我帮他清理干净,送他回家,确保有人把他扶上床,等他酣然入睡后,我才转身离开。

实验在午夜进行,原因是据实验对象自己说,在这一时段,他的头脑通常最清醒。这位实验对象其实是我的挚友马库斯。第三级奥义追求者——也是我们这一级别所能授予他的最高职衔,一旦出现状况,他将接过大祭司的位置。药剂一早就准备完毕,用乙醚、罂粟、某种蘑菇以及其他影响精神状态的药物调制而成。经过多年的努力研究,所有这些物质,无论单独使用,还是将其中几种混合使用,能够产生何种效果,我们都已心知肚明。然而,在此之前,我们从未如此雄心勃勃,调和出这样复杂的药剂,以达到如此危险的目的:在实验对象完全清醒时,攫取其精神,超越死亡的临界点,再让他恢复意识。

虽然神殿的全部成员都得知了死亡的秘密,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其深意。由于好奇的驱使,几名成员重复了马库斯的实验,得到的结果大致证实了他的发现,但对大多数人来说,那样做完全是因为好玩儿,他们并不能领会其中的恐怖。由于缺少客观意识,过那样的人生,简直是低劣可鄙的,明知道或许只有意识能够使其有所改进,却注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悲惨可怜的场面!众神若俯瞰人之境遇,必然会禁不住窃笑。

虽然秘密神殿曾赋予我们追求生命奥秘的力量,但我们无法确定所学到的知识就能够带来愉悦,又或者有益于心灵的平静。除非死亡介入,否则,已知的不会变成未知,而所有探寻未解之谜者,都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因为到头来他们可能会发现得知真相并不比懵懂无知来得快乐。

我们这几位秘密神殿的长老,都切实理解了马库斯的发现的意义,世界观也因此发生了改变。我们清楚,自杀,曾经被视为摆脱卑微人生的体面行为,原来根本就达不到摆脱的效果。然而,如果这世界符合逻辑,理应存在着某种方法,能够让我们脱离这种生命的困局。

巴林顿·J.贝利在英格兰的伯明翰出生,在什罗普郡的纽波特求学。毕业后,他尝试过多份工作,最终于1955年加入皇家空军。20世纪60年代,贝利结识了迈克尔·莫考克。莫考克称贝利的才华远胜于他,于是贝利参与了科幻文学的新浪潮运动。他创作的短篇小说屡见于莫考克的《新世界》杂志,后来又被收入该出版社出版的多本平装选集。贝利的第一本长篇小说名叫《星际病毒》,此后,他又出版了十几部小说。他悲观阴郁的写作风格影响了诸多著名的科幻作家,如M.约翰逊·哈里森、布鲁斯·斯特林以及伊恩·M.班克斯等。短篇小说《生命困局》最早收在合集《罪恶根源》之中,于1979年出版。

马库斯久病不愈,他十分畏惧死亡的降临。我们都担心死亡过早到来,因为清楚等待我们的将是什么。人类最惯常的逃避方式,就是永远看不穿真正的自我,但如今,这样糟糕的洞察力将彻底发生改变。

袁枫/译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结束这种永恒的摇摆,是否能够学会遗忘,或者获得新生,已经不再重要。但怎样才能做到呢?对此我们毫无办法。诸神或许知道答案。我们曾经傲慢地拒绝了神祇的好意,认为他们混淆乃至玷污了人类的思想,或许,最终我们只能求助于他们。

巴林顿·J.贝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