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棕榈树与大草原的高草丛中醒来。这里没有任何视障的迹象。城市分散为多层石头建筑组成的紧凑街区,街区之间以繁茂的林地地带、能行车的道路和单轨电车分隔。与大峡谷里的城镇不同,这里并没有按照东西走向实行带状规划,不过其南北轴向仍然相当短。哈德尔阿瑞松达莫找到一间小客栈,研究了一番城市规划及其工厂地区,又买了一本地区指南。他安顿下来,先花了几天工夫探查咨询,然后去拜访了那七家机构。他每个晚上都用来上成人补习课,深夜睡眠时在无意识地听语音录音。终于在十九天(他条件反射地计算,在维鲁姆的纬度差不多相当于四小时,埃默的四分钟,在山顶碉堡不足两秒)以后,他在其中一家机构得到一份工作,成了一个卖蔬菜产品的低级销售经理。
几小时之后,火车到了东北海边的维鲁姆。城市占地三十英里长,四十层高,南北走向五百米宽,蔚为壮观。城郊只见一片平地,因为红雾吞没了北边四英里外的一切,而蓝雾则闷住了南边七英里的景色。酒足饭饱的哈德尔拉瑞斯前往拜访城市的复员顾问。打从他上次与他们交涉之后,民用技术大大提高,物资也丰富了许多,在言语风格与腔调变得迥然不同的同时,整个社会的行为规范与准则也和原来天差地别。他挑了几本手册、一部口袋式小录音机、几盘标准语和民风介绍磁带武装自己,又迅速买了几件轻便衣物、雨披、文具、其他记录工具、拖箱和一些个人用品。在一个不错的招待所待了一夜之后,哈德尔拉瑞斯到七个亚热带发展局的就业办公室去面试。他完成了测试,揣着七封介绍信搭上往南的磁悬浮夜间班车,穿过东北海的海滩,前往南方大概三百六十英里地的欧鲁略堂。一名曾为他量身裁衣的裁缝告诉过他,在宁静的夜里会听到低沉的隆响,估计是从北方的山脉传过来的。只要不费太多气力,哈德尔拉瑞斯希望离北方越远越好。
他发现只要明白规律,在南北方好几英里范围内进行口头交流不成问题。因此这片地域划分非常宽松,交通和公共设施覆盖的范围非常广。这里极少见到军事设施。哈德尔阿瑞松达莫买了一辆汽车,随着他在机构管理层中的升职,又纯粹为了享乐再买了第二辆。他发现自己人缘不错,很快结交了一圈朋友,有了不少业余爱好。经历了许多段恋情后,他和一位姑娘结了婚,姑娘的父亲是机构里的高层人士。在来到这个城市大概五年后,他成为一个男孩的父亲。
格拉内夫基本上由钢铁和玻璃构成:这地方没意思,整个就是在路的两边各造一片二十层高、五英里长的楼,上面再盖一块天棚。(哈德尔拉想,到了大峡谷下面这么远的地方,语音和交通都没有不同纬度之间的问题——几乎整整四百五十英里的地带都没问题,真是太幸运了。)这里出现了一些工业和科技的迹象。从车厢里望出去,峡谷变得更加开阔,南侧的悬崖在半英里外被蓝雾淹没。接着北方的陡坡洇出偏红的棕色,又很快隐没。一道道支流汇入,河面变得宽阔,如今在铁道行经之处已宽达数百米,而且很深。目前为止不过前进了五十多英里,气温再次提高,树木愈加葱茏。现在几乎所有的乘客都是平民,有人注意到了哈德尔拉的临时便装,露出讥讽的神情。他决定一到维鲁姆就去买一身行头。不过眼下他希望以最短的私人时间尽可能拉远与碉堡的距离。
“阿瑞松!”他的妻子在船上喊道。他们五岁的儿子双手伸出船沿,拍打着温暖的湖水水面。哈德尔阿瑞松达莫正在小岛上画画,着彩的画布上是轻快的线条与笔触,小小水湾上的沼泽树林绽放着光与影的纹样。“阿瑞松!我启动不了这东西。你能游过来试试吗?”
先后紧跟着哈德尔拉进来一个农村姑娘和一个满脸困顿的男性市民,他可能是个军方承包商。直到火车出发,包厢里面就这么三个人。他兴味盎然地看着那个农村姑娘——她金发碧眼,神色平静——一百天以来,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在他看来,这三十多年的时尚潮流没太大变化,至少在埃默的村姑身上没有。过了一会儿,他将目光移向车外的风景。峡谷两侧的黄色石壁时而朝北,时而朝南。峡谷略微开阔了一些,但即使在这里,还是可以分辨出石壁色调的区别;或者这都是出于他的想象,所谓区别仅仅是平常的光影。河水优雅地蜿蜒流淌,从一处河岸到另一处河岸,从一面悬崖到另一面悬崖。偶尔会见到河心小岛,面积不大,长着一圈榛树。不时能看到河边有人打鱼或是涉水而行,间或会闪过农家小院。峡谷北侧陡坡绵延,不见人迹,仅有几个索道车站和偶得一见的直升机停机坪。山坡没入一片虚无的深红棕色广阔障幕,障幕几近天顶,晴空已被阴云遮住了一半。云层中的旋风涡显示了时间梯度对天气的影响,在陷于战争的北方不会注意到那些奇特的闪电条纹如何在云卷与风涡中舞蹈。南边方向的高原被耸立的峭壁遮挡,峡谷天际线上空开始蔓生深蓝色的薄雾。火车停站,哈德尔拉看到农家姑娘下了车,一阵心痛。进来两名轻装士兵,闲聊着琐事:他们要到下一站的小镇格拉内夫休个短假。两人看到了哈德尔拉的临时便装,却一言不发。
“再等五分钟,蜜涵优。我得把这个画完。”
空中满溢着干草、浆果、鲜花和肥料的气味。他深吸一口气,为之沉醉。他在酒馆下单付账,连喝四杯淡啤酒,又点了一份三明治和一个苹果,付账后再吃完。他听说下一列往东去的火车十五分钟后到。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大约半小时。没有时间去欣赏溪水了,于是他走到铁路终点站买了一张去海边城镇维鲁姆的车票。它在东边大约四百英里的地方,从详细的车站地图看,它还偏向南方大概三十英里。他付了钱,等火车开出车库后,上车进了包厢。
卡拉蜜涵优拉丝芙叹了口气,继续不抱多少希望地拿着好似悠悠球横过来的玩意儿在船头钓鱼。周围太安静了,没东西会咬钩。一只长尾小鹦鹉掠过右方树枝。德莱斯托,也就是那个男孩,停止拍打水面,拉过管型观察窗浸入湖水,让蜜涵优打开了灯的开关。他东张西望地瞧着水下的事物,在形形色色的小鱼疾速游过时轻声发出惊叹。此时阿瑞松招呼了一声,折起画架,脱下裤子,把颜料和画布压在上头,游了过去。这片湖中没有鳄鱼,河马离得很远,这里的丝虫和血吸虫也早就灭绝了。二十分钟的紧急修理让机器又能运作了,静音燃料电池驱动的螺旋桨把他们送到画画的小岛边,再从小岛横穿湖泊去往一条小溪的汇入口。他们抓到了四条鱼,在西沉的阳光中朝码头返航,系好游艇,开车回家。
这番景象与山顶碉堡时间大概四分钟前的情况相比全然不同,哈德尔拉几乎陶醉于这种享受。然而,他还是拿出了发亮的标牌(以及一直不变的体检表),接受辐射检查,等着军方站点的守卫指挥官签字盖章。标牌底部可撕开的那一片还给了他,他将其塞进身份碟中。碟片一如既往地滑入肋骨槽,其他东西就存档了。他脱下防护服,拿掉助行器,交出速射枪、弹药和急救包,得回两个各装有一千信用币的钱包,还有一套临时的平民衣服。一名传令兵完成了身份碟操作。从他抵达到全部手续完成用了正好二百五十秒——按山顶碉堡的时间算就是两秒。他走出来时感觉拥有了整个世界,心情大好。
待德莱斯托长到八岁,准备正式命名为拉冯德莱斯托纳密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妹妹和一个一岁的小弟弟。德莱斯托在游泳和划船上都是一把好手,还成长为一个小小的组织者,在家在校都会发起活动。阿瑞松如今已是公司的三号人物,不过他保持着自己的平衡。他的假期要么在热带雨林深处消磨(在这里在时间交换上有赚),要么在东北海南部海滨的海岬上待着(这边就会在时间交换上吃亏),或者就像最近这样愈来愈多地在西部高地遍布溪流的农田上度过。高地上很多地方都有辽阔的视野可以望尽云景。即使在那里有漫天的黑暗作背景,视障也仅仅是南北地平线上的一抹雾气。
下行的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十分钟,途经两个空旷站台,通过两个环形隧道,穿过一道道瀑布,横过一片片悬崖,悬崖上的松鼠在凌空的树根间跳来蹦去。车子穿过稳步升温的空气前往大峡谷的草原和玉米地,前往一个由水泥棚和小木屋组成的狭窄村庄——埃默。它依偎在一座丘陵边,下面是一条小河,一条向东的大道与铁路平行。河流不算大,仅仅是一条浅且多石但景色宜人的溪水。不过(如今能看清两侧山壁的)大峡谷西部的宽度也不到三分之一英里。终结西北高原的这片南向山坡现出了全貌——灌木丛生,郁郁葱葱。
时不时在某个心绪不佳的夜晚,阿瑞松会想起过去。他断定,纵使敌人的突破迫在眉睫,也就是说,他离开后半小时内防线被突破,鉴于时间朝南方向的收缩比率,突破事件也几乎不会影响到南方这边他自己和妻子的生活,更不会影响孩子们的生活。而且他还考虑过,既然炮弹从未越过埃默北方某处打击到它南边的地域,那么这些弹道攻击武器一定架设在靠近前线的地方。要不然的话,敌人一定是对南方的时间梯度或地形一无所知。这样一来,从前线正北发射导弹打击正南方向就得不偿失。他认为即使是最快的直升机也对抗不了时间汇聚效应,更别提战胜它。
缆车来到停下,他爬上缆塔进到车里,这一回的旅途终于没有再出意外。直到缆车到达终点站,停在石楠丛生的山坡上的低矮塔楼,一路上也只是偶尔听到几声惊叫,看到几群受惊的乌鸦飞过。下面的车正往上开,等车的乘客们越过彼此,车里的人通过送话器大喊:“第一辆,后面还有!”车站里挤了大概二十个人,个个装备齐全。这么多人,都够派多用途直升机送上去了,哈德尔暗想,比在这里等老长时间才来一趟车要好。那些人看上去都很激动,没有一点丧气的样子,不过哈德尔忍住了没有多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往前走,登上棘轮车,发现周围的人与他一样对风景而不是身旁的人更有兴趣。泛着红光的深色障幕不知有多厚,挡住了北方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山肩,而带着蓝色的雾气则遮蔽了南方近半英里处的山谷,二者之间的区域清朗明彻,全无战争迹象。山坡长满松林,下方的斜坡上则是橡木和梣木林,森林一直延伸,直到最终消失在大峡谷的峭壁,越过悬崖边还可以瞥一眼谷底的草甸。旋舞的云影在地面嬉闹,雨水和冰雹的裙边与流苏扫过,偶尔有闪电掠过,或是雷声隆隆。鹿的身形此出彼隐,蚊虫结成浓密的云朵在树林上方飞舞。
阿瑞松随遇而安,从前线待过一阵再回来会使人失去能力,这种变化从未让他长时间痛苦。磁悬浮列车的旅行以及其他交流方式似乎已经融合了大众的口音与气质,不过大峡谷上游和北方山岭军事地区在语言交流与社会风气方面跟其他地方自然还多少有些隔阂。西边高地也有这种情况,全家度假旅行的时候,他们发现在高地一些零散地块上依然保有古老的语言形式和老派的处事态度。然而总体而言,整个大陆讲的是“当代”亚热带低地上的口语,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拟声缩略现象或所谓纬度“缩音”的影响而有所改变。一种“当代的”伦理与社会准则已经流传甚广。可以说南方的现代已经殖民了北方的过去,甚至包括地域上的过去,这种现象与候鸟和其他迁徙的动物有些类似,但是牵涉更多资源,包括人类的才智、可塑性、传统习俗和技术能力。
最后,他来到一列线缆塔边。确认过纬度值几乎相同之后,他在最近的线缆塔脚按下了通话键。还是同一个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一点,语速也慢了一点,对方告诉他下一趟车将在四十五秒后抵达,会安排在他的线缆塔停一下。要是车没停,他就按一下旁边的紧急按钮。即使他有助行器,来到这里也用去差不多一小时。他离开山顶碉堡可能有九十分钟了——照那里的时间算已经超过了一分半钟。
普通人不为战争操心,时间汇聚效应对他们有利。他们闲余的精力可以耗费在各种玩乐或技艺上,既可制造实物,也可代言发声;既可以搞创作,也可以纯欣赏;既可批判评析,也可创立新说;讨论、安排、组织、合作,做什么都可以,不过通常都不会超出他们自己的领域。阿瑞松发现自己是十几个相互交织小圈子的成员,而蜜涵优参与的更多。并不是说他们从未有过自己独处的时间:双“周”制的工作与生活的节奏轻松自如,先做五休二,再做七休六。所有人员和机构都这样交错安排,留出很多闲暇以便享受人生。阿瑞松爱上了纹理造型,过两年兴趣又转回绘画,但这次用磁力笔刷取代了喷枪。他的技艺在纹理造型时期得到提炼,区域控制力很强让他小有名声。另外,蜜涵优成了音乐家。德莱斯托显然将成为民众与社会的管理者,而且在十三岁时就进入体育界。他八岁的妹妹擅长言辞与辩论。他们希望六岁的儿子能成为作家,至少在他空闲时可以进行写作,毕竟他有敏锐的观察力,又很有兴趣分享观察结果。阿瑞松在公司里升为二把手,他对这个位置心满意足:成为首领就太累了。他偶尔会在当地事务的管理上发声,但并不追求主管权。
一路上并不安宁:附近发生了几次爆炸,有两个凹洞上盘桓着疑似人工瘴气的东西,差点儿就被他忽视,哈德决定绕道。此外,还有一头发怒的巨型熊树懒从淡紫色的灌木丛冒出来扑向他,他用速射枪才干掉了它。不过对刚从山顶地狱下来的人来说,这一路倒像一次愉快的散步。
蜜涵优和阿瑞松将快艇开出东北海的南方海岬,观赏着海上的烟火盛会。在这里会望见墨黑的北方视障在星空切出一弯巨大的弧形,正是适合放烟火的精细天鹅绒般的背景幕墙。运气不错,天气很好,烟火船的剪影恰恰可辨。在一个不知月亮为何物的世界里,想要享受“白夜”常常只能依靠这类烟火表演。女孩和德莱斯托绕着快艇一圈又一圈地划水。连最小的男孩也被带了出来,他困倦地注视着北方。到了最后,三枚绿色星辰凌空升腾,演出结束。在烟火船上,午夜已经降临。德莱斯托和维诺耶被叫回来,父母用照明弹确定他们的位置,最终劝他们爬上了船。两人微微打着冷战,被热风机吹干身体时蹦蹦跳跳,像两个小妖精。阿瑞松掉转快艇船头回岸,斯拉雷这时已经睡着。待回到码头时,维诺耶也睡着了。父母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走上海滩小屋。
他用上自己的助行器,在山涧沟壑中找出路,靠指南针定位,再按视障位置和多普勒色彩均衡器调整前进方向。那个人关于技术员的想法很好,他想着,但他得知道,大峡谷那样的北方地带什么文明都进化不出来:那里太年轻,甚至都来不及自行进化出人——至少在这一端是这样。我不清楚峡谷东向一端往南延伸了多远。
次日一早他们收好行李,开车回家。他们二十天的假期相当于欧鲁略堂的一百六十天。回到城里时,大雨倾盆。安顿好孩子们之后,蜜涵优通过声光电话与欧鲁略堂另一头的朋友聊了很久:她(那个朋友)与丈夫已经一起去西边高地观察过獾了。最后阿瑞松进来插话,聊了几句套话之后,他与对方的丈夫就当地政局的发展交换了一些看法。
哈德很庆幸自己依然穿着防护服,也许是意外,两颗化学炸弹在缆车道附近爆炸了,就在他下方,离他仅有五十米。第三颗炸弹的碎片炸断了山坡下方的线缆,应急线缆让他停在了下一个线缆塔,这时候他愈加觉得庆幸。他从线缆塔的爬升杆滑下,将头盔的收发器凑近塔脚的电话通话。对方告诉他往西走两英里去另一条缆车路线。他推测对方的交换机位置应该和自己所在的线缆塔纬度相近,因为即便是在这里,南北向距离超过几米就会几乎无法通话。尽管如此,那一头传来的声音里也有吱吱的杂音,语句简短急促。他猜想自己的声音在对方听来可能粗哑又拖沓。
“可惜下面这里人变老这么快,”蜜涵优当天晚上惋惜道,“要是生活能永远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
“可能不行……我不太懂这个。”那人的声音带上了怒意。之后他们未发一言地站着,一直到下一辆缆车上来绕过站台。他让那个人先上了车——他觉得对那人有些亏欠。又过了一分钟(在上面第一座碉堡里只用等五秒,他不经意地带着嘲讽突然想到),下一趟车来了。他纵身跳进车厢时,一只奇形怪状的长脖秃颈紫鸟落到了有外形既像白鼬又像蜥蜴的怪物出没的那棵桫椤上。缆车快速驶过峡谷洞穴,南方的紫色帐幕以更快的速度退开。时间梯度不再陡峭,他的大脑能更好地运转,安定与充实的感觉在他的心中滋长。车子的速度放慢了。
“‘永远’这个词太大了。再说,在这里待着感觉不到什么区别——你在海面上没有感觉时间变慢,现在就有了?”
“也是。不过考虑到把技术做起来所需要的纯科学理论,我不相信会是峡谷技术人员在搞研究。”
“我想没有。可是如果……”
“我记得大峡谷有些技术人员,没准儿他们研发出了足够的技术。”
为了让她转变心情,阿瑞松开始谈论德莱斯托和他的未来。很快他们就为孩子们规划起了生活,这是每个家长都会忍不住做的事。以他的薪水和在公司的投资,他们可以把长子扶持为了不起的管理者,还能有足够的资金给予其他孩子一切发展机会。
“呃,如果后方没有人,那些防卫技术怎么研发出来的?”哈德反问。
第二天早上晨光熹微,阿瑞松就与妻子道别,离家上班。他度过了极为忙碌的一天,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走出大门,朝车库中自己的车走去,却见到围住车站着三名军人。他手里拿着私人脉冲钥匙靠近自己的车子,探询地看向他们。
“不——我当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我们就会琢磨,后方还有没有人,值不值得这么死守前线。”
“你是VSQ 389 MLD 194 RV 27 XN 3,名为哈德尔阿瑞松达莫,居住在(他的地址),今天是这个公司的副总。”领头人冰冷的语调只是陈述,而非提问。
“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哈德说。
“是的。”阿瑞松一能开口插话就回应道。
“没事。你肯定运气不错。我从没遇到过换岗的。得好好享受,对吧,才能让上面那场仗值得——我是说,能遇到一个人,我们要保护的那群人中的一个——这就让他们真实起来了。”
“我得到授权要求你立即归队返岗回到首次收到换岗命令之地。你必须现在就跟我们走。”领队亮出一个有黑色记号的发光橙色标牌。
“我想到南边做生意。热一点的地方适合我,温暖单调的生活。我有技术,可以管理点什么的。对不起——我没想吹嘘自己——不过既然你都问了。”
“但我还有老婆孩子!”
“哦,我……被炸残了!”那个人憋出一句。一分钟后,他再问,“你打算去哪儿?”
“他们正在得到通知。没时间了。”
“我……我……我被换下来了。”哈德犹豫着开口。
“我的公司?”
“我会下大峡谷,有二十天没见,肯定一切都变了。你被派去的地方远吗?”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从哈德右耳的接收器传来。
“你的领导正在得到通知。现在就走。”
又能看到阳光了。自从在山顶碉堡与XN2换岗后,不算上绕行路程的话,哈德已经向南前进了大约十英里,降低了近三千米。这里的前方视障藏在长满大量地衣的山肩后面,不过南边的视障则很显眼,四分之一英里外就是一堵紫黑色雾墙。附近蔓生着地衣与某种草本植物,沟壑满地。战争的喧嚣依稀可闻,混杂着风暴的雷鸣,但附近的撞击印迹少了很多,相比之下几乎没有遭到破坏。头顶的天空骚动不宁。外形介于蜥蜴与白鼬之间的某种奇怪动物成群结队地在附近的一棵桫椤上攀上爬下。除了哈德,还有六个人走出磁悬浮列车。一个两人组和一个三人组都走向东边,还剩一个(不是在VV站上车的)人和哈德待在一起。
“我……我……我必须把私人事务安排好。”
还剩二十七秒。他行礼,拿着急救包与新标牌大步穿过碉堡。他向守卫亮出标牌,守卫给标牌盖戳,一言不发地指向一条通道。他奔下通道,跑过好多米才来到一条小走廊的尽头。一辆下悬式轨道车安静地滑行,车上的滑动门后是一个个隔间。门上的指示灯没亮,H和另外两个人等着门打开,一名走廊守卫挥了挥手,车门滑开。磁悬浮列车加速下山时,H感觉自己稍微卡进了靠背后倾的座位。十秒后,列车停靠在下一个检查站。隔间天花板上有块面板亮起,显示状态:变道,左侧。估计是因为直行路线已经被毁。列车显然在加速,但变化更平缓,车身向左倾斜(H能感受到)。停过两个站之后,车身又向右倾斜,接着终于开始减速。哈德自己的秒表显示车子开了大约四百八十秒才到,而不是他预计的两百秒。
“不可能。没时间。情况紧急。你的家人和公司必须自行处理。我们的命令压倒一切。”
“XN1,谢谢报告。”他得到的回复仅此一句。但他听得出这次闪击比这个时间层已知的任何进攻都猛烈。
“凭什……什……什么命令?拜托,我能不能看一看?”
“XN3报告。全天战事吃紧。恐怕在下个钟头就会有突破防线的企图——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可我在上面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我想你在VV站也已经注意到了。”
“这个标牌就已足够。与你的标牌尾部吻合,希望它还在你的身份碟里——我们会在路上核查。现在就出发。”
要报告是理所当然的。XN2也许再也回不来,而上层时间与下层时间的差距之大使得纬度相隔几米的地方就几乎无法通信。
“可我必须看到你的授权。我怎么知道,比方说,你不会是要打劫我什么的?”
“XN1呼叫XN3:上面情况怎样?”
“如果你知道条例,你会明白这些符号只适用于一种情况。我通融一次:你可以看我的授权书,但不要伸手摸。”
“谢谢。奇妙。”他说。等待的七十秒已经过去了十一秒。他从墙上抽出一个喷射杯,通过头盔喝了一口。十七秒过去,还有五十三秒。
另外两个人靠了上来。阿瑞松看到他们手里的速射枪指着自己。领队抽出一张写有一堆字的宽字条。阿瑞松就着领队的手电光尽力辨识那些龙飞凤舞的字迹,认出这的确是一条授权令:截至今日某时某刻,当地时间某时,带走阿瑞松,如有可能在其离开工作地点(指明地点)后立即带离。下面一行是详细指示,带走人的同时要一个人给蜜涵优打视频电话,而另外一个人要给公司总裁打电话。归队人员与护送人员乘军用磁悬浮列车前往维鲁姆(离发车时间已经不到十五分钟)。归队人员需尽快地送往碉堡(VV站),接着送往更高处的碉堡(阿瑞松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在大概二十年前离开了那个碉堡,不过按碉堡时间算只有约莫十分钟——这还没算上他向南的旅途用去的六七分钟)。
正北的前方视障距此四十米,红外望远镜指向西北,能看到视障之外。坡上还未被幽暗红外辐射屏障遮挡之处清晰可见两头有大型犬大小的披鳞动物在无声地尖叫哀泣,它们长着两条腿和沉重的翅膀,正在山上一个土丘或巨石旁边扑腾。H觉得它们可能是在飞过时被击落的,原本不会到这片荒凉的地方来。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么多年之后还适合干这个?”
“在这里看吧。像是翼龙,但更原始。”
“毫无疑问,他们一直在检查你的情况。”
“没有,长官。”
阿瑞松考虑了一下绊倒一个揍翻两个再逃跑的可能性,不过那两个人的速射枪一直指着他。再说那样做能有什么好处?就算他能先逃离几小时,最后也一定会被抓住,还会给蜜涵优、他的孩子和他自己带来毫无必要的痛苦、羞辱和毁灭性打击。
“XN1呼叫XN3:拿上这个。”(从口袋掏出类似的橙色标牌)“搭乘磁悬浮列车,还有——七十秒。顺口问问,见过史前动物吗?”
“我的车。”他的回应荒谬可笑。
告别B的二十五秒之后,H到了差不多半英里外山坡下的VV站,在前向接收单元里舒展开身体。他爬出运载厢,火箭吱吱嘎嘎地离开。他在这个北方驻地的放大版里往前走了十步,竖起拇指敬礼,亮出标牌给高级军官(从头盔颜色和头盔标志认出来的)看,同时开口:“XN3报到,换岗。”
“小事一桩。你的公司会处理。”
他并没看到B朝他点头,只顾奔向出口,在路上抄起挂在第四个钩子上的小包(一共有十五个包),滑下十米长的泥泞地道进到燃料电池照亮的洞窟,按下墙上的发光按钮,瞧着亮起的标记掠过一排记号,再跳进吱吱嘎嘎转过拐角的低矮车厢,蜷成胎儿一样的一团。他的体重触发车门的机关,车厢关闭,滑落(钳子夹住H的身体),呼啸冲下滑道。
“我怎么安排孩子们的未来?”
H抬手及肘高,竖起右手拇指以示敬礼。眼下不宜交换表情或说什么废话。“XN3,收到,3333号火箭,标牌,”(标牌已在左手手套里)“听VV站指令。走了!”
“得了,争辩无效。无论死活,合适与否,你现在就走。”
“XN2:拿急救包,重复一遍,3333号火箭到VV站,亮出标牌,”一个印有粗黑字母的发光橙色标牌被递过来,“听从那边指令。”
阿瑞松无话可说,任由他们将自己押进一辆轻型军用车。
“XN3,命令是?”他爽快地提问,脉搏加速。
五分钟后他就上了磁悬浮列车。车厢有装甲防护,窗户也经过特殊加固。再十分钟后,列车启动,他被剥掉平民便服,被收走随身杂物(他得知这些之后都会送还给他的妻子),身份碟被抽出来核查,离岗标牌被取走。他接受了体检。显然军方当局挺满意检查结果,他被给予了军装。
H感觉一道黑色的内部视障开始吞没他,耳内轰鸣盖过炮击的隆响,膝盖发软害得他弯下了腰,接着他完全恢复了意识。他这会儿能看到自己的接班人了,但看不清脸,这人身着防护服(跟这里所有人一样),就在地堡的另一头。
他在火车上一夜无眠,琢磨着这要怎么办,那要怎么办,蜜涵优会给谁打电话,谁最有可能帮她,她要怎么应付孩子,他们能从他的退休金领到多少钱(他尽最大努力在估算数字),照他的理解是公司会付这笔退休金,他还想着他们已经规划好的未来可以走多远。
“不一定,就我所知——也许它变得很陡,再以同样的角度返回另一侧。”B说,“可我不是来谈科学的。有消息带给你,再坚持几秒,你就能换岗了。”
灰暗的拂晓见证列车抵达维鲁姆。他没吃(他吃不下任何配餐)也没睡,神色茫然地凝视着集结待发的场地。列车上的人群(显然只有少数是归队人员)被塞进封闭的卡车里,连同长长的护卫车队朝埃默进发。
“如果他们的时间以镜像方式运作,时间汇聚就该以渐近线模式贴近前线,那所有的东西不是应该过不来吗?”
就在这时候,哈德尔拉瑞斯的大脑开始重新思考时间汇聚的情况。以山顶碉堡的时间计算,他觉得他们从欧鲁略堂出发到现在肯定过去大概有半分钟了。到埃默或许还要花两分钟。他尽量算了一下,从埃默到碉堡可能要两分半钟。加上二十年(以及向南的旅程)的那十六七分钟,他发现自己离开碉堡后不过二十二分钟就会又回到碉堡。(蜜涵、德莱斯还有另外两个孩子都差不多长了十岁,孩子们应该开始忘记他了。)他离开碉堡的时候,闪击战的战斗空前激烈(其实后来还给他带来好几场噩梦),他还对XN1说过一小时内或许就会被突破防线的不祥预言。就算他撑过了闪击战,也不太可能顶得住一场突破冲击。会是一场什么样的冲击?从来没人看见过敌军,这群来自远古时代的敌人拼死想要突破前线。如果敌人越过前线,本种族的没落也就不远了。在前线,每个人都相信没有什么能比那个时刻更恐怖。车行驶出大概一百英里之后,他筋疲力尽地睡着了,坐姿憋屈地挨挤着旁边的人。列车启停转弯,不时地把他弄醒。车队在以最高速前进。
“啊,当然也可能是远程低频发射——我们又不清楚那边的时间怎么运作。”
到了埃默,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列车,遇上此地风雨大作,河流暴涨。人群列成纵队向车站行进。哈德尔拉被单独提出来带往终点站大楼,接受疫苗注射,接收配发的助行器、速射枪、急救包、防护服以及其他行装。十五分钟以后(在山顶碉堡可能只有七八秒),他和其他三十个人一起上了一架多用途直升机。才刚刚越过第一座山峰进入阳光之中,爆炸和闪光就在四面八方出现。直升机奋勇前进,视障慢慢从后方靠近,同时在前方不情愿地撤远。以往在北部地区时特有的眩晕感和梦游症状又吞噬了哈德。眼下想起卡拉和他们的后代,就像在碰触与他同享身心的那个鬼魂的痛苦。过了二十五分钟,他们在一条磁悬浮车道的脚下着陆。哈德察觉到山顶碉堡给予的二十二分钟休憩变成了不再重要的东西。他排在第三个被打包塞进磁悬浮列车车厢,一百九十秒后,他出现在山顶,直奔VV碉堡。XN1对他敬礼的回应只是三言两语下令让他坐火箭前往山顶碉堡。再过了一会儿他又在XN2面前了。
“不然他们怎么能每隔一分钟就打击这里,你是这意思?”H说。
“啊,你到了。接你班的人被杀,所以把你弄回来了。你只离开了几秒钟。”碉堡的墙上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洞证实了他说的事件。接岗人的尸体已被剥光,装车送往处理尸体的机器。
“计算机发射的,肯定是。”H右耳的接收器传出声音。这话来得没头没脑,但H认出了B的嗓音,他的这位接班人随时会在一米之内出现。他们的观察点是一间宽敞的混凝土气泡室,借助一台红外北向观测仪通过有机玻璃窗可以看到前方数百米。他的接替者已经在地堡里待了三分钟,显然在被过度检查,这可能得归功于现在没准儿就在VV站里的哪个高级军官。
“XN2。情况空前激烈。他们确实难缠。我注意到,我们在此发起的每次进攻都会在几分钟后以同等规模被回敬。新型炮弹刚刚发射,对面就会飞来同样的炮弹——我都不知道他们也有这种炮弹。”
这片战区形同末日。距离前线仅仅二十米外的北面就是前方视障,众多可怕的东西流星般撞入这红黑色的帘幕:裂变炸弹、聚变炸弹、化学炸弹,各类尺寸各种射速的炮弹投下一场超级冰雹,喷洒着神经麻痹药与丘脑毒素。冲击型武器要么在山坡光秃秃的岩石上炸开,要么在前哨站的水泥上炸开,隔一会儿就会有某个地方的水泥破裂或崩散。幸免于难的设施针锋相对还以冲天炮火。间或可见身着护甲的人形借着机械助行器蹿起跃下或顺坡而行,仿佛是喷火器攻击蚁巢时一只发疯的蚂蚁。有些袭来的炮弹轨迹明晰可见,在上空蜿蜒而过,没入后方视障靛蓝的昏暗。后方视界在南边大概五十米处,竖在比视平线低四十多米的陡峭石面上。战区全景像沐浴在一道巨大的笔直彩虹当中。目力所及的东西方向算是一条视野长廊,在不计爆炸残烬就还算清澈的山间空气中,可见范围大概四十英里长(不过西边被隆起的山脊挡住了视线),其间是连续不断的攻击与反击活动。这场纷乱被闭锁在视障构筑的黑色巨墙峡谷之内,巨墙遥不可及的顶端则是地平线泛光的细长暗淡光带。听力长廊比视野长廊宽阔,即使左耳藏在头盔里,各色音高的喧嚣依然鼎沸嘈杂。
H的大脑或许因为又饿又累又激动,似乎反倒是一片清明,一个不该说出口的念头闪过,一个他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疑虑,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毫无经验,也无力纵观全局。没人见过敌军。没人知道战争是怎么开始的,何时开始的。情报与通信在此地异常艰难,几同瘫痪。要是有人接近前线,或者越过前线,也没有人知道时间到底会怎样。时间会不会在这里无限汇聚,前线的对面其实空无一物?那些被当作敌袭的导弹会不会就是他们自己打出去的,只不过是掉头了而已?这场战争的开启,会不会只是一个农夫闲逛时无意间随手朝北方甩了块石头,这块石头又打回了他身上?没准儿,其实,呃,并没有敌人。
戴维·欧文·马森是英国科幻作家兼图书管理员。他唯一的短篇集《时间拦路钉》收录了他所有包括刊载在《新世界》杂志上的作品,还另附了三个短故事。《途中小憩》原本登载于1965年的《新世界》杂志。
“XN3。会不会是那门炮的炮弹从前线反弹回来?”
织羽/译
“XN2。不可能。现在你要从地面突进到发射导弹的前沿哨所——我方地道已被摧毁——向东十五度四十秒——可在红外观测极限边缘看到那块隆起——带上消息,以三倍语速口头通知他。”
戴维·欧文·马森/著
墙上的破洞实在太小,H从前面的出口离开。他踩着助行器奔跑,跑进一条带状地区,这里变成了一团火焰,变成了一只火豪猪,变成了大地的火衣,宛如梦幻。他冲进超乎想象愈来愈强的巨响、强光、高温、重压和撞击,再往前冲,冲上几乎已经看不见的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