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3:生命困局 > 鱼夜

鱼夜

老人看着他笑了。“我不怪你,”他说,“一点都不怪。也许我是疯了。”

年轻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们和入夜的沙漠一起又多坐了会儿。老人拿出假牙,倒了些温水,把上面的咖啡和烟渍洗掉。

“愚弄人?”老人哈哈大笑,“确实,确实不太可信。然后这个纳瓦霍人开车把我送到镇上。第二天我的车修好了就开走了,之后一直好好的——到今天才又坏,我想这不只是巧合。潜意识在驱使我。那晚我吓坏了,孩子,我不介意承认这一点,可同时那天晚上也太美妙了啊,我没办法不去想它。”

“我希望我们之后用不到这些水。”年轻人说道。

“我不知道,这听起来有点……”

“你说得对。我真傻!我们睡会儿吧,天亮前再开始走。下个镇子离得不算太远,顶多十英里。”他重新装回假牙,“我们会没事的。”

“听说纳瓦霍人因为一些原因不吃鱼,我敢说一定是因为沙漠里的鱼让他们敬而远之。也许他们认为鱼是神圣的。为什么不呢?那就像是在造物主面前。鱼在水里不问世事,只是悠然自得地游。”

年轻人点点头。

老人道:“你怎么想我都不会怪你。但二十年前这事的确发生在我面前,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看见那些鱼出来了好几个时辰才消失。后来一个纳瓦霍人开了辆旧卡车来,我跳上去,跟他一起到了镇上。我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他,他说他也见过,可能还不止一次。

鱼没有出现。他们也没再讨论这个,而是爬进车里。年轻人占前座,老人占后座。他们把剩下的衣物裹在身下,用它们填满凉夜的指缝。

“好吧,值得想想。”年轻人终于明白了。

将近午夜时分,老人突然醒来,双手垫在后脑勺上,目光穿过面前的车窗向上观望,仔细打量沙漠上这片澄澈的天空。

“我们为什么不能一直看见灵魂?为什么有的人从来就没见到过?时机不对,这就是原因。合适的情境太难得,我认为那就像某种神奇的定时锁,跟银行里用的一样,‘咔嗒’一声开了,钱就在那儿。而这儿的锁开了,我们看到的是死了很久的鱼。”

一条鱼游了过去。

“那你怎么总会看到这些鱼?”

修长的身体点缀着世间一切色彩,尾巴轻轻摆动,像是道别,随即便消失了。

“别小看我,孩子。看看这个地方,我说过的那些北方印第安人告诉过我一个他们称为神灵的东西,是一种灵魂。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岩石、树木,你能想到的一切。岩石会风化成灰,树也会被砍成木材,但神灵还在。”

老人坐起来。窗外全是鱼——大大小小、颜色各异、形状不一。

“有灵魂的鱼?”

“嘿,孩子,快醒醒!”

“好几百万年前,这儿的沙漠还是海底,说不定就是人类的诞生地。谁知道呢?我在一些科普书上看到的。于是我就想啊,如果人的灵魂会出现在房间里,为什么死了很久的生物,它们的灵魂不会又出现在活过的地方呢,比如在幽灵般的海上漂浮?”

年轻人嘟哝了一声。

“估计吧,可是……”

“快醒醒啊!”

“等等,孩子,别那么看着我。听着,你是上大学的,你知道在我们之前,在我们还没爬出海变得能自称是人之前,世界上有什么。过去我们不也是黏糊糊的玩意儿吗?跟那些游的东西一脉相承。”

年轻人休息时把手臂搭在脸上,这会儿他转了个身:“怎么,该走了吗?”

“不一定刚好就是这个位置,不过是这一带的某个地方。那时候这儿都还不算一条路。纳瓦霍[1]人可能是唯一走过了这一带的人。车也像今天一样抛锚,但我没等就沿着路开始走。正走着,鱼就出来了。在星光里游啊,美得人心神摇曳。好多条,通身斑斓,彩虹似的,大小不一,有肥有瘦,径直朝我游过来……然后穿过了我!目力所及全是鱼啊,漫天遍野。

“有鱼。”

“我还是不明白鱼夜是什么意思,你以前来过这儿?”

“不是吧。”

“对,很不一样。你看,二十年前我也被困在这条路上过。开始我也不知道,至少没意识到吧。但内心深处的直觉告诉我,冒险走过的就是这条路,像球迷说的‘即时回放’了一下,然后就知道了。”

“快看!”

“我想是吧。可能只是沙漠空气的缘故。我没在沙漠露营过,所以想是不太一样吧。”

年轻人坐起来,目瞪口呆。身边,还有车身四周,各种各样的鱼在暗色旋涡中加速游动。

老人叹了口气:“但感觉很不一样,对吧?你也能感觉到,是不是?”

“这,我……怎么可能呢?”

“我有点糊涂。”

“我就说啊,跟你说过的呀。”

又是一阵沉默。老人终于开口了:“是鱼夜,孩子。今晚这样的满月,正好又是这片沙漠,如果我没记错,感觉也对的话——我是说,你不觉得这个夜晚像织物织成的吗,跟其他夜晚都不一样,像处在一个大黑口袋里,四周闪闪发光,顶端是一盏聚光灯,在开口处假装月亮。”

老人伸手去开车门,但尚未触及,一条鱼就慵懒地游过后窗玻璃,绕车转了一圈,又一圈,穿过老人的胸膛,一个挺身往车顶去了。

“我不会。”

老人呵呵笑着,一把推开门,在路边蹦蹦跳跳。他跳起来用手拍打幽灵鱼。“像肥皂泡一样,”他说,“不对,像烟!”

老人微笑:“行,但你不许笑。”

年轻人仍张着嘴,开门走了出来。即便在头顶高处也能看见鱼。真是奇怪的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景,也从未想象过。它们如同闪电,飞快地环绕掠过。

“我早就觉得你疯了,所以还是讲讲吧。”

年轻人抬起头,看见月亮附近有一大团乌云,那是天上唯一一朵云。云把他拉回了现实,他为此庆幸。寻常事物还是按部就班,整个世界还没有错乱。

“你不用明白,也不该明白。你会觉得我疯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不跳了。他走出鱼群靠在车上,把手按在起伏的胸口上。

年轻人挤眉弄眼:“我不太明白。”

“感觉到了吗,孩子?感觉到海的存在了吗?这种感觉,不像漂在子宫里时母亲的心跳吗?”

“海?”老人回道,“啊,对,对,真是太像了。我也这么想。这就是我心烦意乱的部分原因吧,下午为什么那么激动,不就是太热搞的嘛。我在这儿的确有些回忆,”他对着沙漠点了点头,“它们又回来找我了。”

年轻人不得不承认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了生命潮汐内在起伏的节奏,感觉到了海洋之心的律动。

起风了。沙子流转,找到新的住所停留。“它们起伏波动,缓慢从容,让人想起午夜的海。”曾经坐船横跨过大西洋的年轻人这么描述道。

“怎么可能,”年轻人说,“怎么会?”

他们静坐半晌,沉默将彼此联结。夜幕已完全笼罩了这片沙漠。一轮巨大的金色月亮和亿万颗星星从数世代前悠悠散发出白光。

“是定时锁,孩子。锁一开,鱼就被放出来了,从远古而来。那时人还不是人,我们还没有肩负起文明的重担。我知道真相就是这样。真相一直在我心里,在我们心里。”

年轻人轻声笑了:“你在那儿一定经历过什么事吧。”

“就像时空旅行一样,”年轻人说,“它们从过去到未来,就这么一路过来。”

“啊,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一个镇接一个镇跑,这个旅馆完了去下一个,挨家挨户,隔着纱窗就看到他们在摇头。最后脏旅馆里的蟑螂看起来都眼熟,像挨家串门的小贩来租房子。”

“对啊,对,就是这样……如果它们能抵达我们的世界,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往它们的?放出身体里的灵魂,调到和它们同频的时代?”

“也许干不了那么久。”

“啊,先等等……”

“搞得听起来就像有一大笔钱,但根本没钱,孩子。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公司是唯一能赚钱的地方。我们只会越来越累,越变越老,鞋上磨出越来越多的洞。如果我够理智,该早几年不干的。你只需要做这个夏天……”

“老天,这就对了!它们是纯粹的,孩子,纯的。干干净净,没陷入过文明的困境。一定是这样!它们很纯粹,但我们不是。我们被科技所累,还有这些衣服、车。”

“真的是!”

老人开始脱衣服。

老人大笑起来:“你肯定这么想啦。他们很会忽悠,对吧?”

“嘿!”年轻人说,“你会冻坏的。”

“我以为暑期工作会很容易。”年轻人说。

“如果你是纯粹的,完完全全纯粹的,”老人咕哝着,“就是这样……对,这就是关键。”

“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有时候也会冲人吼,开罐器卖得不好就什么事都拿来出气,却不怪开罐器本身和我自己。挨家挨户叫卖的日子结束了,孩子。”

“你疯了。”

老人扣上纽扣,放下袖子。年轻人则从后座翻出件毛衣穿上,又坐了回去。“出现这种情况真是不好意思。”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不会看车一眼。”老人喊着,跑到沙漠里,把最后一件衣服丢在身后。他就像一只在沙漠里蹦的长耳大野兔。“天哪,天,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有,”他悲叹着,“这不是我的世界,我是属于那个世界的。我想在海里自由漂浮,把开罐器还有车……都抛得远远的。”

他们背靠汽车坐在发烫的地面上,这样多少能挡些阳光。他们从普利茅斯车上拿了壶不太热的温水,小口喝着,在日落前都没怎么说话。天黑时他们放松了许多。热浪蒸腾后,沙漠转凉。如果说热气惹他们发火,寒冷则把彼此拉近。

年轻人呼唤老人的名字,老人却似乎没听见。

“一定会有人来的。”年轻男子说。

“我想离开这儿!”老人大喊。突然他又跳起来。“牙齿!”他叫起来,“是牙齿。牙医,科学!”他猛地把手伸进嘴里,扯掉假牙,甩到肩后。

“多想想吧,小子。”

刚一丢掉牙齿,老人就飞了起来。他开始往前游,越游越高,像一只在鱼群中游动的淡粉色海豹。

“也算兜过风了。”

月光下,年轻人看见老人伸着下巴去够前面的空气。他升得很高,很高,很高,在遗失多年的往昔之海中奋力游动。

“当然。”

年轻人也开始脱衣服。也许他可以抓住老人,把老人拉回来再把衣服穿上。大概……天哪,大概吧……可是,如果老人回不来了怎么办?况且他的牙齿做过填充,骑摩托车出车祸后,背上还镶了金属棒。不行,跟老人不同,这才是他的世界,他离不开。无计可施了。

“或许会有人来搭把手。”

一团巨大的阴影移到月亮前面,形成一块蠕动着的黑暗。年轻人松开解扣子的手,抬头仰望。

“好什么!你觉得呢?跟这周卖开罐器一样,没救,死得还更难看。散热器像被鸡啄过,全是孔。”

状似黑色火箭的物体穿过看不见的海:是一条鲨鱼,那是所有鲨鱼的鼻祖,也是人心深处恐惧的源头。

“还好吗?”年轻男子又问。

它一下咬住了老人,朝上方金色的月光游去。老人悬吊在那生物的嘴边,像一只被家猫叼着的死老鼠。血涌出他的身体,在看不见的海里画出模糊的圈。

“该死。”说着,老人踢了一脚普利茅斯的保险杠,像在公然踢什么仇人。然而他并未因此而感到满意,反倒落得脚尖磨损,脚踝剧痛。

年轻人颤抖着。“哦,天哪!”他说了一句。

老人没有回答。他打开车盖。一声汽笛风琴声伴着一阵白烟从散热器喷出,升入空中,逐渐散去。

随后那团密云滚滚而来,遮天蔽月。

“还好吗?”年轻男子说。

霎时天昏地暗。

一名更年轻的男子从副驾驶位出来,也绕到前面。他的白衬衫上浸着斑斑点点的黄色汗渍,松开的条纹领带搭在脖子上,像条睡死过去的宠物蛇。

乌云飘过,光又重新洒下来,天野一片空茫。

司机下了车,绕到车盖前。这是个已入迟暮的男人,一头棕发死气沉沉,肚子上一堆赘肉,衬衫敞开,肚脐露出,袖子高挽在手肘上,胸口和手臂上长着灰色的毛。

没有鱼。

一辆破旧的黑色普利茅斯穿过闷热的空气,车盖下方隆隆声不断,直冒白烟。车管呼哧了两下,发出巨大的回火声,随后烟雾飘散在路边。

没有鲨。

那天下午如同被漂白的骨头,万里无云,烈日当空。空气像细胞外质般黏稠,没有一丝风。

也没有老人。

乔·兰斯代尔,美国作家,出版三十余部长篇小说和多篇短篇小说,曾获爱伦·坡奖、布莱姆·斯托克奖(九次)、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及其他奖项。导演唐·柯斯卡莱利将其中篇小说《打鬼王》拍成电影,由布鲁斯·坎贝尔、奥西·戴维斯主演,成为邪典影片的经典。兰斯代尔工作生活于德克萨斯州北部城市纳卡多奇斯。此篇在1982年首次发表于乔木屋出版社的选集《幽灵!》。

唯有月夜星辰。

杨予婧/译

【注释】

乔·兰斯代尔/著

[1] 美国最大的印第安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