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长官。”小个子说,“只要您知道不是我们的责任就行。”他戴上帽子,转了三圈,跑开了。
伊瑞德尔“哼”了一声:“这回就算了吧,这活儿干得也太糙了,有人会因此被转移到灵薄狱[4]去的。”
“天气制造者还真走运,那油箱里的汽油量没有写进星期三的脚本里。”伊瑞德尔说,“万一有任何事情干扰了演出的连贯性,那是得付出代价的。演员们也不懂怎么掩饰问题,他们很容易因为这么点小事而犯下一连串的失误。这出戏说不定会演砸,接着我们就全都失业了。”
“四千二百七十三加仑,三品脱,七又三十四分之二十一盎司。”
哈利“哦”了一声:“嘿,伊瑞德尔——那边看起来像个补丁的地方是怎么回事?”
“箱里有多少?”
伊瑞德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哈利正望着角落里的一块地,那里绿树成荫,杂草和小树苗丛生。植被只围绕着那块地的边缘和沿对角线穿过地块的小径周围生长,而中间那片平坦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没生一片叶子,也没长一根草。那里看上去光秃秃的,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任何颜色。
“伊瑞德尔,长官,”他尖声说,“在这组布景中,天气制造者将空气湿度调得比标准低了零点零零六个百分点。这底下储油箱里的汽油少了七分之三盎司。”
“哦,那儿啊。”伊瑞德尔答道,“在‘星期三’这一幕中,只有两个角色会用到这条小径,所以小径周围就遵照理所应当的样子安排了植被。剩下的地方在这幕戏中不会出现,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管。”
就在他赶上那位主管的时候,一个小个子工人跑了过来,脱帽致敬。
“可是——万一星期三有人走到那条路外面去了呢?”哈利说。
伊瑞德尔朝门口走去。哈利很想留下来,再给自己找点什么活儿干,但伊瑞德尔回头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离开,哈利只得跟了上去。忽然之间,干点别的什么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我猜,那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但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发生。有专门负责提示台词的人,他们总是会对这样的地方进行详细的提示,以防演员们误入歧途,或者错过任何线索。”
“你会知道的。现在你跟我来。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你离演出太近了。反正我也得去巡视。”
“他们是谁?——我是说,那些提词员。”
“制片人?谁呀?”
“提词员吗?就是护使——全称叫‘守护天使’,编剧们是这么称呼的。”
“这件事可真是非同寻常。”伊瑞德尔迷惑不解地摇头道,“你必须得去见见制片人。”
“我听说过他们。”哈利说。
“呃,我——鬼才晓得。我就是一觉醒来,跟平时一样来上班。”
“是啊,他们干的这份工作很适合他们,”主管说,“演员老是会在不该忘词的时候忘词,或者在剧本需要偶尔犯一犯糊涂的地方又记得一清二楚。好了,这儿看起来还不错。咱们看一看星期五吧。”
“啊——可你是怎么到星期三六点二十二分来的?”
“星期五?你是想告诉我,你们已经在为星期五做准备了吗?”
“不是啊——是从我家走到这儿的。”
“当然了!怎么,我们提前好些年就开始忙活了!要不然的话,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把树种出来的?来——进来。”伊瑞德尔伸出手,抓住空无一物的空气,把它扯到一边,露出他一开始从里面冒出来的那种绝对的空无,挥手让哈利往前走。
“你从星期一晚上一直走到了星期三早上?”
“你——你是要我进那里头去吗?”哈利怯生生地问。
“走来的。”
“当然了。赶紧,马上!”
伊瑞德尔不笑了。“当然是——兴许会觉得有意思的那些人了。”他说,“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了。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哈利望着那片虚空,一副胆小的模样,但他抵挡不住主管那种奇怪的强制力,抬腿走了进去。
“我去看过一回戏。”哈利说,“观众又是谁?”
倒也没那么糟糕。没有旋转的光芒,没有坠落的感觉,也没有变得人事不省,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另一个房间——就这么回事。哈利发觉自己置身于一座圆形的巨大的厅堂里,由于略显朦胧,圆形的轮廓稍微有些看不全。换言之,这座厅堂有着弧形的墙壁和穹顶状的屋顶,但又不止于此,它似乎朝着伊瑞德尔先前以那种惊人的方式指过的那个方向延伸而去。墙壁上排列着一列令人惊叹的控制机械——开关和磨砂玻璃屏幕、指示器和刻度盘、带凸边的旋钮和杠杆。在控制机械前方,有一群人正敏捷地移动着,除了衣服上没有口袋,他们每一个看起来都跟伊瑞德尔一模一样。哈利瞪大了眼睛站着,被这些控制装置令人瞠目的复杂程度和那些人工作于其间时轻松自如的姿态给迷住了。伊瑞德尔碰了碰哈利的肩膀。“跟我来吧,”他说,“制片人这会儿在,我们会弄明白该怎么处置你的。”
“哦,这个啊。好吧,这只是一出戏,仅此而已,跟随便哪出戏都一样——是为了娱乐观众而上演。”
他们开始顺着地板往前走,哈利没来得及仔细琢磨穿过这么大一间屋子需要多久,因为他们刚走了大概十几步,就已经来到了房间对面的墙边。普通的时空定律在这里根本不适用。
哈利又寻思了一会儿,而伊瑞德尔面带浅笑,耐心地等待着。他抬起头,望着这位主管问:“嘿——‘演员’这个行当——这又是咋回事?”
他们在一扇锃亮的铜门前停下来,铜门擦得极为光亮,以至于他们都能看穿这扇门。门开了,伊瑞德尔把哈利推了进去,随即门又猛地关上了。哈利惊慌失措,在这个怪异的世界里,他唯一开始习以为常的就只有伊瑞德尔这么一个人,哈利生怕与他分开,于是猛地回身扑向那扇巨大的铜门。门把他弹了回来,脑袋朝下,摔到地板中央。他翻了个身,用双手和膝盖撑着地板,爬了起来。
“他们还要过多久才会来……呃……来这儿?”哈利挥舞着一只胳膊问道。伊瑞德尔将手伸进数不清的口袋当中的一个,掏出一块表。“现在是星期二早上八点三十七分,”他说,“等他们演完这一幕,还有星期三已经备妥的那些场景,他们就会来这儿了。”
哈利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房间的一头被一张巨大的柚木桌塞得满满当当,坐在桌旁的那个人饶有兴味地审视着他。“你是从哪儿吹进来的?”他问道,声音犹如一场正在接近的飓风发出的剧烈蜂鸣。
伊瑞德尔笑了:“这是第四维——时间段。在布景当中,演员可以在自己任意选择的地方沿着长、宽、高三个维度移动。但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移动,一种他们无法控制的移动,那就是时间段。”
“你就是制片人吗?”
“学校里可从来没这么教过我。”哈利说,“得嘞,那会儿我还只是个小娃娃,可——”
“好吧,真没想到。”那人说着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似乎照亮了整个房间。哈利注意到,他是个魁梧的大个子,但在这个充满了重重假象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他的身材有多高大。“真是太离谱儿了,居然是个演员。你们这一群还真是坚持不懈啊,对吧?为我盖房子,那些房子我基本上从来没进去过;聚在一起,要求把更好的给你们;认真聆听我不得不说的话,然后对于我的建议要么无视、要么曲解;总是要求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等到真给了机会的时候又重新搞砸。现在你们当中的一个还把我的门给撞坏了。不管怎么着,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跟其余那些方向一样的方向,”伊瑞德尔说,“你自己也知道,有四个方向——前面、侧面、上面,还有……”他再次一指,他的手再度消失了,“那边!”
制片人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哈利觉得不安,但他说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那人令他感到敬畏,而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星期三一觉醒来,”他结结巴巴地说,“昨天是星期二,我是说星期一。我的意思是——”他清了清嗓子,从头又说了一遍,“我星期一晚上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是星期三了,我在找星期二。”
“我的天哪!”哈利重新在桶上坐下,盯着这位未来区主管,汗流浃背。“你一指,你的手就——不是,”他喘着气说,“那是什么方向?”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什么?哦——指向星期二吗?当然可以。”伊瑞德尔又指了指。等他把手收回的时候,他的手又出现了。
“唔——你能告诉我要怎么回去吗?我还有活儿要干。”
哈利从地板上爬起来,紧张地说:“再来一回。”
“哦——我明白了,”制片人说,“你想让我帮个忙。知道吗,总有一天,你们当中的某个人会来找我,想白送我某样东西,分文不取,也不求任何回报,然后我就会安静地倒下死去。就算不占用时间和空间给像你这样的人帮忙,光是办这么一场演出还不够我折腾的吗?”他吸了几口气,再次一笑,“只不过呢——我一直努力做到公正,即便有时候这很难。出去吧,叫伊瑞德尔指引你回去。我想,我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当你从参与演出的上一幕退场的时候,走到侧翼时,不知怎么搞的,你从错误的幕布后面走了出来。因为这件事,会有个提词员被发配到灵薄狱去的。现在走吧——走开。”
“就在那儿。”说着,伊瑞德尔伸手一指。哈利往后一缩,从桶上摔了下来。因为就在那人伸出手来的时候,他的手竟然不见了!
哈利张嘴想说话,又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他急忙冲出门外。他站在那间巨大的控制室里,艰难地喘着气。伊瑞德尔向他走来。
他以为自己能把这事一劳永逸地弄清楚。“那星期二在哪儿?”哈利问道。
“怎么着?”
哈利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样的信息造成的影响简直搞得他的脑子都快不转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根铅管给敲了一下子,造成的震动无休无止。在他遇到过的各种事情当中,这件事听起来最不可理喻。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从前与一名喝醉了酒的航空机修工的一次谈话,那位机修工企图跟他解释,流过机翼上方的空气是如何让那架机器升到空中的。那个人的论述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全是些什么涡流、弦、弧线、薄片、二面体和伯努利效应[3]之类的词。这完全无所谓。反正甭管他懂不懂,飞机都飞起来了。这一点他知道,因为他见过。这个叫伊瑞德尔的人所作的这番长篇大论也是同样一回事。如果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那这些小个子怎么会在这周围忙活呢?钟为什么不显示时间?星期二去哪儿了?
“他说让你把我弄出去。”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其实你举的这个例子还挺不错的。假设我们说,时间是一条路,一条用铺路石建造的高速公路,每块铺路石就是一天;演员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过了一天又一天。而我们在这儿的工作——我和这些小个子的工作——就是……唔,就是铺这条路。这是清理小组,他们正在安排最后剩下的一些细枝末节,好让万事俱备,只待演员们登场。”
“行吧。”伊瑞德尔说,“这边走。”他领着哈利来到一处挂着帘子的门口,跟他们先前进来的那一道非常相似,旁边有两个刻度盘,一个标记着日子,另一个标着小时和分钟。
哈利在一只装润滑油的桶上坐下来,绞尽了脑汁冥思苦想:“你的意思是说,‘时间’这命题并不是一直在动的一种东西?有点——呃,就像一条路。路哪儿也不去——你只是沿着这条路去到各个地方。是这意思吗?”
“星期一晚上对你来说就可以了吗?”伊瑞德尔问道。
伊瑞德尔摇摇头:“你根本没在这儿待一分一秒,因为在演员进场之前,是不存在时间的。”
“挺好。”哈利说。
哈利·赖特看了看压缩机上方的墙壁上挂着的大电子钟。它每小时会更正一次时间,精准之极,现在钟上显示的时间是六点二十二分。哈利看着钟,惊诧不已:“六点二——可是,我的天哪,伙计,我就是在这个时间离开家的啊。我是走路过来的,而且在这儿待了都有十分钟了!”
伊瑞德尔把刻度盘定到星期一晚上九点三十分:“再见了,演员,说不定什么时候我还会再见到你的。”
伊瑞德尔举起颀长的双手:“天哪,你们这些演员可真蠢。听仔细了:现在是‘星期三’这一幕,场景‘六点二十二分’。也就是说,你在你周围看到的一切,都是在为星期三早上六点二十二分这一场做准备。星期三不是时间,而是地点。现在,演员们正朝着这地方前进。我看得出来,你还是没明白。我想想……啊,你看那钟,上面显示的是几点?”
“再见。”哈利说。他转身跨出门外。
哈利说:“没有。”
他回到了车库里,背后并没有什么挂着帘子的门。他转过身,想问问伊瑞德尔,这下他是不是就可以重新上床睡觉,然后把星期二从头再过一遍,可是伊瑞德尔不见了。
“现在确实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二,星期二就是今天。‘今天’只不过是碰巧正在使用的这套舞台布景的称谓而已。‘昨天’的意思是刚刚用完的那组,而‘明天’就是等演员们表演完‘今天’之后要用到的那组。现在是星期三。昨天是星期一,今天是星期二。明白了吗?”
车库里灯火通明。哈利抬头瞅了一眼时钟——钟上显示的时间是九点三十分零十五秒。这可真古怪。照理说,这会儿每个人应该都回家了,只有瘦子吉姆除外——就是守夜人,他会在外面的加油泵那儿帮人加油,一直干到凌晨四点。哈利只用扫上一眼就够了。现在兴许是星期一晚上,但他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星期一晚上。
哈利挠了挠脑袋:“今儿早上,我在台阶上碰到个家伙——就是你这些舞台帮手当中的一个。他说现在是星期三。”
这个地方还是挤满了那些小矮人!
“今天是星期二。”
哈利坐在一辆敞篷车的挡泥板上呻吟着,他问自己:“现在我遇到的又是什么情况?”
“哈?”
他看得出来,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与遇到伊瑞德尔那会儿并不相同。在彼处,他们一直是在努力建设,他们的工作方式精确而又细致入微,看着就令人感到愉悦;而在此处——
“今天不是星期三,演员。”
首先,这些小个子就不一样。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身体虚弱、行动迟缓。周围有好几十个白衣监工,当其中一个拿着长鞭子狠狠一抽时,哈利和一个小矮人的脸都随之抽搐了一下。星期三的那帮人是在工作,星期一的这伙人则是在当牛做马。而且他们干的工作也不一样。因为在此处,他们是在破坏、解体、运走。哈利看见几截路面就在他眼前被掀开、压成细粉、装进大袋,又被一队队战战兢兢的小个子步履艰难地拖走了。他看见支撑屋顶的大梁倒立着,墙上的砖也被撬了下来。他听见那伙人在屋顶上干活儿,看见屋顶被一块块揭掉。他看见在这种挥鞭驱策的猛攻之下,墙壁和屋顶都消失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就已经独自站在一片毫无生机的空白平地上了,正如他先前注意过的角落里的那块地一样。
“啊!”哈利嗤之以鼻,“今天明明是星期三,怎么可能是星期二?”
这压垮了哈利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心灵。他奔进外面的夜色中,从一列列不堪重负的奴隶队伍中间闯过,穿过越摞越高的一堆堆整齐的瓦砾,尖声大叫着伊瑞德尔的名字。他跑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后面栽倒了——那里原先是座一位论派教堂——因为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听到脚步声,尽力把自己缩成一团。脚步稳稳地继续向前,一名监工转过拐角,站在那里看着他。哈利躲在深深的阴影中,但他知道,白衣人即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你的问题还真不少,演员,”伊瑞德尔说,“我先回答你的问题,然后我也要问你几个问题。这些小个子都是舞台上的帮手——这一点你居然没明白,这让我很惊讶。他们正在为星期三布置舞台。至于星期二?现在不就是嘛。”
“出来。”那人粗声粗气地说。哈利走了出去。
“什么舞台?”哈利问,“总之,你在这儿干什么?这些小个子在这儿干活儿又是怎么回事?”
“你就是刚才嚷嚷着要找伊瑞德尔的那个人吗?”
“这可真是一起惊人的事件。”伊瑞德尔平静地说,他不带半点儿情绪,好奇地端详着哈利,“舞台布景尚未完成,演员就已经登台表演了。实在非同寻常。”
哈利点点头。
伊瑞德尔手指轻轻一动,那小个子急忙重新钻回车底。哈利听到扳手匆匆拧紧螺钉的声音,简直要发疯了。他正要跟着那小个子钻到车底下去,伊瑞德尔却说:“站住!”他一说出“站住”这个词,哈利就真的站住了。
“你凭什么以为自己在灵薄狱能找得到伊瑞德尔?”将他抓获的那人冷笑道,“你到底是谁?”
哈利仰起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大声哀号道,“今天为什么是星期三?这些发了疯的小矮个儿都是些什么人?星期二出了什么事?”
哈利这时候已经学乖了。“我是个演员,”他小声说,“我不小心跑到星期三去了,他们就把我送回这里来了。”
“我不是从鬼地方来的,是从星期四来的。”
“为什么?”
“你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来的?”
“啊?为什么——我猜是出了个差错,仅此而已。”
“问你的是伊瑞德尔,未来区的主管。”
那人走上前来,一把揪住哈利的衣领,他的力气差不多有液压千斤顶的八倍那么大。“别跟我这儿胡扯了,伙计,”那人说,“凡是被送到灵薄狱来的人,没有哪一个不是因为出了差错,也没有哪一个不是在上边干了啥,才罪有应得地被发配到这儿来的。给我坦白交代,立刻马上。”
“我是这……这儿的机……机修工——问我的是哪位呢?”
“我啥也没干啊。”哈利恸哭道,“我问他们该从哪条路回来,他们给我指了扇门,我出了门,就到这儿来了。我只知道这么多。住手,你快把我掐死了!”
“你是谁?”那个俊美的男人轻蔑地问。
那人突然把他放了下来。“听着,小天真,知道我是谁不?嘿?”见哈利摇头,那人说,“哦——你不知道。好吧,我是古拉!”
“就是他。”小个子尖声说,“他想阻拦我干活儿!”
“是吗?”哈利说。一时间别的什么他也想不起来。
哈利在这人面前感到一阵畏缩。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面容如此高贵有力、意志如此坚定、肩膀如此宽阔、胸膛如此厚实的人。那人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盯着哈利,就仿佛他是谁忘记清扫干净的什么垃圾。
古拉挺起胸膛,似乎正等着哈利再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等到。于是他走到这位机修工面前,冲着他的脸吹了口气:“不怕,是吧?是条硬汉,嗯?从来没听说过古拉的鼎鼎大名——灵薄狱的主管,从地老到天荒,一直都是魔鬼最凶最狠的那个儿子,嗯?”
哈利吼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冲过去。可是突然间,在他和那个小矮个儿工人之间的半空中,出现了一只颀长的白手。空无一物的空气仿佛被那只手拂到了一旁,空中显露出一道缝隙,从车库直伸向一片空荡的渺渺虚无之中。从缝隙里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单衣,衣服上全是口袋。那道开口在他身后合拢了。
哈利是个不爱挑事的人,不过若说还有什么事叫他受不了的话,那就是一个陌生人张着臭嘴冲着他挑衅地吹气。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古拉就已经四仰八叉地躺在八英尺开外的地方了,而哈利独自站在原地,揉着左手的指关节——在他们俩当中,哈利倒还更诧异些。
小个子闭紧嘴巴,眯起眼睛,双脚猛地往上一蹬,狠狠踢在了赖特的下巴上。哈利丢下他,踉跄后退。小个子男人尖叫起来:“主管!主管!紧急情况!”
古拉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哎呀,你……你打我!”他咆哮道。他站起来,走到哈利身边。“你打了我!”他轻声说,惊诧之下,他的声音有点含糊。哈利巴不得自己刚才没动手——巴不得自己躺在床上,或是在未来区,或是死了,或是别的什么状态。古拉伸出沉甸甸的大拳头,然后——在哈利肩上轻轻拍了拍。“嘿,”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友好起来,“你没事。呵!你戳了我一下,对吧!真是该死!在这个月份的星期一,还是头一回有人逗我玩儿呢。上次是个叫奥顿的家伙,我把他给干掉了。”哈利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尽管叫魔鬼本尊来好了。我要把你平铺在外面的人行道上。要是再让我在这附近逮到你的话,你就自求上帝保佑吧!”
古拉往后一仰,靠在那堆杂物上:“我干得真没劲,伙计。他们哄着我干了这么一份苦差事,可你还能干吗呢?成天就是拆啊拆啊。一桩活计才刚干完,已经快得没法儿再快了,逼着小伙子们苦干到流血,可因为你还没开干另外一桩,他们就会把你骂个狗血淋头。你是不是以为,我干这一行干了那么久,八亿两千万幕都不止了,总该搞明白这是咋回事了吧,对不?呵。你跟他们那么一说试试看。送一车狗屋到星期三去,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过后台,他们立马就会转过来叫住我:‘你怎么回事,古拉?这些狗屋可不怎么样。两幕之前,我们就把一份报废物品清单发给你了,其中有一项就是狗屋。赶紧好好搞,要不然我们就派个能弄明白的人过去,把你丢到背东西的队伍里。’来来回回干了一幕又一幕——而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就算我告诉他们,我的助手是收到了消息,可还没等他把消息传给我,他就死了,那又有什么用呢?没用啊。要是我说了这种话,他们就该叫我别再逼他们干到累死了。我要真这么着的话,他们又会给我好看的,因为我发货的速度不够快。”
“当然是最后一幕了。放开我,不然我就要叫地区主管了!”
古拉停下来喘了口气。哈利有种直觉,如果他能让古拉保持好心情的话,也许会对自己有好处。他问:“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星期二晚上是什么时候?”
“工作,”古拉嚷嚷起来,“你管这叫工作?拆掉布景,把下一幕还能用的运走,剩下的扔掉。”他“哼”了一声。
“请你放开我吧。我要是不把那辆车复原成星期二晚上的样子——”
哈利问:“你是说,同样的道具他们反复用?”
“你想都甭想!怎么,我还要——”
“没错,不过撑不了多久,兴许也就六到八幕吧。之后他们又得再做新的,让它们经受一番风吹雨打,搞得看起来就跟用过的一个样。”
“可是——非那么干不可!”
两人默然片刻。不知已有几世几劫,古拉这才头一回把胸中的苦闷一吐为快,此时感到心平气和了。哈利不知该做何感想,他打破了沉默:“嘿,古拉——我怎么才能回到戏里去呢?”
“你必须干啥?你要是再敢进入那车方圆六英尺的范围,我就拿把斯蒂尔森[2],把你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
“这跟我有啥关系?你是怎么——哦,对了,你是从控制室走进来的,对吧?”
“谁叫我碰的?你什么——好吧,非那么干不可,仅此而已。你得放开我,我还必须去把那两颗螺丝拧紧,再在那整个玩意儿上面撒些灰呢。”
哈利点点头。
“哦,这么说,你才刚鼓捣完那根弹簧,正在收尾呢。”哈利低声说,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后,他又用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吼道:“谁叫你碰那辆车的?”
“那么,”古拉吼道,“你又是怎么进控制室的?”
小个子把下巴缩进衬衫的前襟,好趁机喘口气。他说:“怎么了,我刚鼓捣完那根弹簧,正在收尾呢。”
“伊瑞德尔带我进去的。”
“你在我的活计上干吗呢?”哈利大声咆哮道。
“后来呢?”
伴着“叮当”一声轻响,一个轻微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吼一声,伸手拽住了一个走到哪儿都能看见的小个子男人的腿,扭动着身子从车底下钻了出来。哈利抓住这名罪犯的皮衣领子,伸直了胳膊,把他吊在半空中。
“呃,我去见了制片人,然后——”
他脱掉便服,穿上工作服,拿起一个工具箱,走到那辆轿车跟前,他先前把车停在液压支架上了——也就是说,星期一晚上的时候。也正是在此时,哈利·赖特终于发作了。毕竟,鼓捣这辆车是他的活儿,他不喜欢别人跑来胡乱插手自己已经起了头的工作。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活儿——也就是他那辆1939年的轿车——稳稳地四轮着地,停在支架上,而支架已经被降到了地板底下,后弹簧也已经修好了的时候,他不由得怒火中烧。哈利钻到车底下,用灵巧的手指摸了摸后轮的悬架。虽然他心里对这起前所未有的事件感到气愤,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活儿干得很漂亮。“我本来可以自己干完的。”他咕哝道。
“制片人!天哪——你是说,你一进去,就——”古拉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他怎么说?”
他环顾四周,不知该不该把这些擅自闯进来的家伙从车库里赶出去。算了吧——又不关他的事。他是被雇来修车的,又不是来维持秩序的。只要他们离他远远的就行——而且,当然了,动物的警惕性也告诉他,他完完全全是寡不敌众。至于老板和其他机修工不在,这对哈利来说倒并不奇怪,反正他每天都是第一个到的。
“他说,他猜到我在星期三醒过来不是我的错,他还让我告诉伊瑞德尔把我送回去。”
走到车库时,他发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还是只有一群又一群那种千篇一律的小个子,他们爬上爬下,破坏油漆的光泽,在水泥地板上敲出裂痕,匆忙而又高效地干着让这地方显得陈旧的活计。完全是因为对车库熟得不能再熟了,哈利才会注意到,他们其实就是在搞出自从他见到这地方以来就一直存在的那些痕迹。“见鬼去吧,”哈利咬牙切齿地说道,急不可耐地想投身到自己那个由扳手和油枪组成的世界里去,“我有自己的活儿要干,这不关我的事。”
“伊瑞德尔就把你丢回了星期一。”古拉仰起蓬乱的脑袋,大笑。
哈利咬紧牙关,努力让晕乎乎的脑子恢复正常。“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日子,也没见过这样的疯子,”他说,“可我是不会去管这些闲事的,我还得上班呢。”他努力不去理睬那数百名辛勤工作的小个子的身影,却办不到。他毫不动摇地沿着街道往前走。
“这有啥好笑的?”哈利有点恼怒地质问道。
哈利觉察到了这种极不寻常的情况,他停下来,微张着嘴,想看看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他看到,在房屋和商店里,他们也在努力完成相同的工序:在平板玻璃窗上抹层透明胶,往上面撒灰;巧妙地划伤木器、剥落油漆,使其呈现出饱经风霜的应有风貌;几十名穿着皮衣的工人以手撑地,跪在地上,把尘土往铺路石之间的缝隙里捅。他们当中有一队人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一边忙着嚼口香糖,再把口香糖吐出来;另一队人紧随其后,根据随身携带的示意图把吐出的口香糖小心翼翼地摆好位置,再把它们踩平。
“伊瑞德尔,”古拉说,“你知道吗,我已经试过五万幕都不止了,就想揪住那个漂亮的老混球儿一点什么差错,而他刚好就把你送到我手里来了。哥们儿,我对你真是感激不尽!他本来应该把你送回戏里去的,结果却让你落到昨天来了!哎呀,我可得好好敲他一笔竹杠,直到天荒地老!”他兴高采烈地转过身,一群邋里邋遢的小矮人正在一块柱石底下晃晃悠悠地走着,往垃圾场的方向而去,他冲着他们大喊。“别着急,小伙子们!”他叫道,“我揪住了伊瑞德尔的小辫子。你们的背上再也用不着被鞭子抽得开花了!我们再也不会收到目中无人的消息啦!嚯嚯哈哈!”
一群群小个子蜂拥在汽车、人行道、商店和建筑物周围,跟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就像双胞胎似的。每个人都手拿能想象得到的各种工具,正跟疯了似的干活儿。有些人正拿着细钢丝刷,在汽车表面做修饰,蹭出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细微裂缝和划痕交织而成的网;有些人拿着球钉和木槌,正娴熟地把挡泥板敲瘪,把保险杠精巧地锤成碰撞之后的模样,在防撞玻璃做的风挡上砸出蜘蛛网般的裂痕;另一些人正用高压针尖喷砂器对表层敷料进行老化处理;还有一些人在把灰尘往座套里喷,在车灯开关、节气门和阻风门周围的仪表盘表面用砂纸打磨,弄成一副被手指头摸旧了的样子。六七个工人扛着一块挡泥板,沿街飞奔而来,哈利闪到一旁,他们把挡泥板铆接到一辆1930年的双门轿跑上,那上面还染着刚刚沾上的斑斑血迹。
见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哈利感到几分惊奇,他怯生生地插嘴道:“嘿——古拉,那我怎么办?”
街上熙熙攘攘,不过平时也总是如此,但又不完全是这种样子。周围有汽车、卡车和公共汽车,有好些,却没有一辆在动的,也没有一辆是弄好了的。这是哈利本人的专业领域。即便他对机动车还有什么不了解的,那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问题。通过车这种介质,他开始大致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古拉转过身来:“你?哦。电——话——!”听到他的喊声,两名小个子工人小跑着过来了,这两个跟其他人比起来邋遢得稍微好点。其中一个蹦起来,蹲在古拉的右肩上;另一个则把身子搭在古拉的左肩上,脑袋朝前。古拉抓住第二个人的脖子,把他的头拉近,对着他的耳朵大喊:“给我接伊瑞德尔!”过了一会儿,他另一边肩膀上的小个子用伊瑞德尔的声音冲着古拉的耳朵说:“嗯?”
哈利心想:这人是个疯子。他迟疑地笑了笑,往下方的楼梯平台走去。当他回头看时,那人正在楼梯上熟练地划拉着,捣鼓出一道小钉子划破的痕迹。哈利摇摇头。这可真是个古怪的早晨。他很高兴能回到店里去,那里有一辆1939年的轿车,后弹簧坏了。他只要把精力集中在那上面,就可以忘掉这些胡言乱语了。对一个生活千篇一律的人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吃饭、睡觉、领工资。干吗还要去琢磨别的事呢?
“嗨呀,爱摆臭架子的家伙!”
“抱歉,”小个子说,“不过我得接着干活儿了。要知道,我们不能让任何东西在我们手头蒙混过关。很快星期二就该演完了,一切都得准备妥当。”
“臭——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天啊——我还觉得他看着也就是个普通小伙呢。”哈利说,“演员?想想看哪!”
“我是古拉,你个未来区的寄生虫。我有几件事要告诉你。”
“可他——哎呀,他成天干的就是这个呀!演员不都这样吗?”
“古拉,你怎么胆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要把你——”
“别开玩笑了。那他不演戏的时候都干吗?”
“要是我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的话,你就该把你的工作让给我了。伊瑞德尔,你就是长在进步鼻子上的一个疣子。”
“哦,没错——那是他的角色,他演的就是这个。”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疯了吧,朋友。”哈利直率地说,“那家伙在码头上工作。”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接到了制片人的指示,而你却给搞错了。你那儿原先有个演员,对不对?他见过老板了,对不对?他告诉过你,要把他送回去,对不对?你没把他送回戏里,而是直接给弄到我这儿来了,对不对?你失手了啊,伊瑞德尔,老糊涂了吧。得了,把电话挂了吧。我要给老板打个电话,现在马上。”
“是啊,要知道,他们全是演员。”
“老板?噢——别这样,老伙计。听着,咱们好好聊一聊这事。啊——关于我原先让你帮我逮的三条腿的狗那批货,我看,我没它们也行。我能帮你点什么小忙吗?还是你——”
哈利没有理会他这句话,继续往楼梯下面走。他迟钝得惊人,因为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凡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一概置之不理。但是有件事令他烦心:“你刚才说,住在三楼前面那男的是个演员?”
“等这件事过去以后,你肯定能帮上不少忙的。你最好是帮我,金发小妞。”古拉把两个小矮人的脑袋撞到一起,切断了连接,那俩人的脑袋多半也给撞破了。他转过脸来,咧着嘴,笑呵呵的。“瞧瞧,”他对哈利解释道,“伊瑞德尔那家伙是个好得要命的主管,可是在细节上老是鸡蛋里挑骨头,为了一点再荒唐不过的小岔子,就要把人打发到灵薄狱来。他从来不原谅任何人,也从来不忘记一丁点儿差错。这儿的惨事有一半都是他造成的,老是仓促下令。如今情况就要变得不一样了。老板一直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这样的办法治一治伊瑞德尔,已经好久了,但伊瑞德尔连一次机会都没给过他。”
“当然了,一直都是,永远如此。”
哈利耐心地说:“现在关于送我回去——”
“现在就是星期三。”哈利指出。
“我的朋友!”古拉大叫着将手伸进一个口袋里,掏出块表来,跟伊瑞德尔的那块差不多。“现在是星期二的十一点四十分,”他说,“我们马上把你送回去。至于你为什么不见了这事,你得自己编点理由。别说太多,要不很多人都会为这个付出代价的——尤其是你本人。准备好了吗?”
“修补一下,”小个子尖声尖气地说,“住在三楼前面的那个演员右鞋跟上扎了根钉子,他星期二半夜三更才回来,把这儿的木头给蹭伤了。我得把这地方拾掇好,为星期三做准备。”
哈利点点头。古拉伸出一只手,揭开了通向虚无的那道帘幕。“你会发现自己离最开始的位置挺远的,”他说,“因为你在这边稍微挪动了一点。去吧。”
“嘿,”哈利一边说,一边将那人的皮外套、尖顶帽、明亮的眼睛和干瘪的小脸尽收眼底,“你干吗呢?”
“谢了。”哈利说。
台阶上有个才三英尺多高的小个子,正拿着把锋利的凿子,在第三级台阶上面轻轻从上往下划拉,脏兮兮的木头上形成了一道新的印记。哈利走近时,他抬起头,飞快地站了起来。
古拉笑起来:“别谢我,好哥们儿,我谢你一百回还来不及呢!嘿——万一,你重新开始以后,要是在那上边表现不太好的话,就让他们把你丢给我吧。我会好好对你的,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走吧。好运!”
床在那里,还有乔·路易斯[1]的图片。两把椅子与往常一样共用七条腿,那张裂了缝的桌子,管风琴床架,到处都印着两只天鹅的米色墙纸,角落里的小水槽,倾斜的书桌。但每一样都还有哪儿没弄好。并不是说哪件东西上有洞,原先的油漆也都原封未动。但是,这间屋子和里面的一切都弥漫着一种旧木料的气味,一种仍在构建中的微妙气息,挥之不去。这气息说不清道不明,又无可回避,哈利·赖特站在那里,被其所包围,心中感到奇怪。他满腹狐疑地环顾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确实值得怀疑的东西。他摇摇头,锁上门,走进了门外的穿堂。
哈利·赖特屏住呼吸,跨过了那道门。
还有哪儿没弄好。
他不得不步行了三十个街区才到车库,等他赶到的时候,老板正在等他。
与往常一样,他遵循着习惯性的动作,也与往常一样,他没费半点儿心思就已洗漱完毕、穿好衣服、整理好床铺。他往门外走去,半路上略作停顿,把这间屋子匆匆扫视了一遍,这时他的闹钟——其实它从来没响过,因为他养成了这样雷打不动的习惯——和往常一样,指向六点二十二分。这地方好像有哪儿不对劲,以至于就连他这么个迟钝的人都停下来想了一想。
“你上哪儿去了,赖特?”
哈利穿上袜子,站了起来。他又没被谁给蒙了,他知道今儿是星期几。“昨天出什么事了?”他咕哝道,“噢——昨天是星期一来着。”他就这么嘟囔着,直到脱下睡衣,“星期一,”他一面伸手去拿内裤,一面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假如他是那种喜欢自寻烦恼的人,那他此时此地就该开始忧心了。但哈利不是。他是随遇而安的那种类型,形成某种惯例之后就会一以贯之,直到被外力推动着做出改变为止。正因为如此,他才当了汽车机修工,周薪二十三美元;正因为如此,这一行他一干就是八年,而且今后还会继续干下去,只要他能把星期二给找着,重新开始工作,那就妥了。
“我——迷路了。”
感觉就像是星期三,空气中弥漫着星期三的气息。
“别耍小聪明了。你以为这是啥时候——假期吗?赶紧搞那根弹簧去。妈的,这下得等明儿才能干完了。”
可他星期二又不是一直在睡觉呀。哦,不,事实上,他从来没有连续睡觉超过六小时以上,所以现在,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会一下子睡上那么久。星期一都是前天的事了,他上床睡了一觉,睡的时间跟平常差不多,结果醒来就已经星期三了。
哈利直视着老板的眼睛,说道:“听着,今晚就能干完。这个我碰巧知道。”他满面笑容地回到车库里,拿出了自己的工具。
噢,他就是知道今天是星期三。部分原因在于,尽管他知道昨天是星期一,但从星期一到现在还有一段空当。那段时间肯定就是星期二了。就算你睡着了,躺了一整晚,什么梦也没做,但醒来的时候,你心里也明白,时间已经过去了。即便你什么有印象的事也没做,什么特定的念头也没有,什么计时的工具也不具备,但你还是知道,已经过去了几个钟头。哈里·赖特的情况正是如此。就像昨晚睡了八小时那样,星期二也就这么过去了。
【注释】
昨天是星期一。
[1] 美国职业拳击手。
哈利·赖特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了一声。他吸了口干燥的空气,在嘴里嚼巴嚼巴,然后吐出来,睁开一只眼,看看到底能不能睁开,接着睁开另一只眼,闭上刚才那只,又把这只也闭上,把脚甩到地板上,再次睁开双眼,伸了个懒腰。他每天都要这么重复一遍,而今天这行为之所以会显得不一般,仅仅是因为现在是星期三早上,而——
[2] 一种扳手品牌。
西奥多·斯特金,美国作家及评论家,共著有两百余篇小说。2000年,他凭借所获的雨果奖和星云奖等奖项入选科幻名人堂。20世纪50年代是他人气最旺的时期,拥有众多粉丝,不过时至今日,也有许多读者欣喜地重新发现了他的作品之美。尽管斯特金也曾写过几部反响不俗的长篇小说,但仍以中短篇小说最为知名。本篇于1941年首次发表在《未知》杂志上。
[3] 1726年,伯努利通过无数次实验发现,流体速度加快时,物体与流体接触的界面上的压力会减小,反之压力则会增加。这一发现被称为“伯努利效应”。
罗妍莉/译
[4] 或解作地狱的边缘,凡人死后所去向之地。在天主教原本的教义中指地狱与天堂之间的区域,后来天主教改变了这个概念,将其视为地狱的第一层,有罪灵魂会在这里接受审判。
西奥多·斯特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