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2:岁月裂隙 > 悲剧之镜

悲剧之镜

“你的年轻人可能完全不合作,或者说在转存完成后会精神不稳定。”

她退缩了一下:“然后呢?”

“这种转变真的有那么糟糕吗?”巴尔达萨雷问。这也是蒂亚瓦蒂要问的。

“然后——”

“你的意思是他会拒绝现实吗?说得怪一点,是不是疯了?”

“我会考虑趁此机会扩大数据库。”她说。听到她声音里的顺从,济慈和哈弗逊像真正的学者一样笑了。

“是的。”

济慈笑了:“写两笔。这个项目,我倒觉得是有资金的。还会得到伯纳德的帮助,我会向他寻求帮助的。不过我很怀疑我们得排到下个财政年度才能修复。当然,这对马洛来说无所谓,但确实意味着,蒂亚瓦蒂,你的出版必须推后了。”

“我不能说他会怎么样,”他说,“但是我至少知道你说的是哪种语言,也知道我快要死了。”济慈摩擦着手掌,好像要将并不存在的粉笔灰从手上擦去。“我相当怀疑女博士,巴尔达萨雷先生,”当他毫不犹豫地正确地说出巴尔达萨雷的名字时,蒂亚瓦蒂巴眨了眨眼睛,她并没有意识到济慈已经知道了。“我们必须准备面对失败。”

“我会写一笔补助金。”巴尔达萨雷说。

基特再次躲过了那把刀,但斯克尔斯现在抓住了他的紧身上衣,两个人将他朝墙上撞去。他喘着粗气,他的衣服裂开了。弗雷泽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破碎的瓶子从他那流着鲜血的手指间滑落。

蒂亚瓦蒂已经为回答做好了准备,但她先让了一步。很可能是她的项目预算的两倍。

波利辱骂着:“十字架上的基督——”

“要多少钱呢?”

弗雷泽也谩骂着,将基特撕裂的衬衫扯开,抓住他的肉:“天哪,是个女人。”

“我不能。”他承认了,回望着哈弗逊。

在弗雷泽松懈的瞬间,基特用手肘顶住他的肋骨,脚后跟狠狠踩着波利的脚背,再次钻进角落里,像一条挨过打的狗一样喘息着。没有通往窗口的路,没有通往房门的路。基特咽下胆汁和恐怖,将那几片破布拉起来,盖在他的胸部上面:“放开我。”

济慈仰身哈哈大笑,差点儿摔倒。他喘着粗气,站稳了,转向哈弗逊。哈弗逊点了点头:“约翰,你怎么能抗拒呢?”

“马利在哪儿?”波利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基特则紧紧地贴着墙板。

“因为,假如没有约翰·济慈,世界将会更好吧?”蒂亚瓦蒂咧嘴一笑,舌头顶着牙齿,“见鬼,他们把伦敦桥卖给了亚利桑那,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如果他们这么热衷于慢跑,就让他们建立自己的时间装置,将我们已经死去的诗人偷走几个好了。”

“我就是马利,你这个傻瓜。”

“如果他是个男人的话。”济慈微笑着回答道,“总而言之,事情就是这样,这将产生国际反响。英国文化遗产协会提出了‘盗窃他们文学传统’的质疑。”

“没有哪个女人会写那样的诗——”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蒂亚瓦蒂说。就在同一时刻,巴尔达萨雷说:“济慈博士,写《浮士德》的那个人,先生。”

“我不是女人。”他说。弗雷泽举起刀,克里斯托弗·马利已经准备受死了。他踢着,朝某个比他大得多的东西喊叫着。

蒂亚瓦蒂张嘴想要说什么,济慈举起一只手。仿佛是为了打断他的话,一阵愈来愈大的震动将窗户弄得咯咯作响。“这个年轻人,我还要指出——”好像这样说话能让那震动平息下来,“他必须从三个全副武装的对手的致命争吵中活下来。历史告诉我们,这场争吵是他醉酒后恶意煽动起来的。”

十七个月后,蒂亚瓦蒂将手指伸到嘴巴前面,朝它吹了吹气,温暖潮湿的呼吸从她的手上滑过,与沙漠里干燥的空气形成了对比。单向的防震玻璃在她身下铺开,她倾身向前,看着检索室,里面挤满了技术人员和医务人员,还有一部又一部静静地闪着灯的仪器——房间的中央空间宽阔,与手术区之间隔着一道十厘米厚的防震墙。修复团队将重新出现在那里。

济慈凝视着她,黯淡的眼神变得柔和,嘴角皱了起来:“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年轻人,一个决斗者、间谍和剧作家,一个暴力的男人,他依靠自己的智慧,在一个排外的社会里生活,其苦难是我们很难想象的。对他来说,马车——马车,博士夫人——是相当现代的发明,太阳系的日心说模型仍然是异端邪说。对他来说,你的美国就是弗吉尼亚这块新生的土地,是他的熟人沃尔特·雷利爵士建立的殖民地。烟草是一种新奇的事物,咖啡并不存在,我们日常交谈中的那种悦耳的语言对他来说充其量不过是一种野蛮人的土话,他几乎听不懂。”

不管他们有没有找到什么。

“约翰,”这种意想不到的亲密更让她发冷,“那就让我搞明白吧。”

“还在担心是吗?”

“约翰。”

她转过头,看着济慈教授,一如既往地凌乱:“害怕。”

“济慈教授——”

“画廊里的吟游诗人,”他说,“西恩娜在那儿……”他附身朝向地板,指着她那一头金发的脑袋。

“是吗?”他戴着眼镜,这种古雅的矫揉造作在蒂亚瓦蒂看来还是有些迷人的。但是,当他透过银丝镜框看着她时,一股寒意袭上了她的脖子。

修复箱的防震墙是全息的,以可能向里面的人隐藏外面的技术。从理论上讲,修复人员应该服用镇静剂。但对这样的事情过于自满、满不在乎是不大明智的。

“我明白。”

修复层的灯光暗了一半。济慈在椅子上往前倾斜着身体:“我们开始吧。”

济慈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赢了:“除了代价,还有其他危险。”

“五,”扩音器里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四,三——”

蒂亚瓦蒂心里突然爆发出反抗情绪。她在那张可笑的桌子上坐直了身子,双手摊开,手指颤抖着,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有的话,我的工作证明了生物学并不是注定不变的。坦白地说,我想强行打破一个规矩:‘女人的作品’仍然被排除在外。就好像战争在某种程度上比养家糊口更正当——”见鬼。从他那惊愕的表情来看,她说得太多了。不过,她紧紧地盯着他,并没有低头。

我没想到他看起来这么脆弱,还这么年轻。

济慈默默地研究着她的表情。她发现自己抬起了下巴,以迎接他的注视,作为对他那无言挑战的回应。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有人告诉我,马夫的儿子最好是去从诗歌中得到满足,你知道吧。我想象着你的马洛少爷,一个补鞋匠的儿子,听到类似的话不下一两次——上帝不准许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成为女孩。你干预的是上帝的安排。”

这就是地狱吗?奇怪的是,死亡的伤害竟然比活着小得多——

“我……我从来没有接近过别人。如果我不信任你,请原谅。”

“女性。”一位肩膀宽阔的医生对着喉咙里的麦克风说。他朝检查桌上的那张镇静表格俯身,戴着手套的双手灵巧而敏捷。

“你以为她知道关注会让你感到不舒服,就把你从系里赶走了。”

马洛躺在一个保护泡沫里,医生戴着内置手套对她进行检查。她会被保持镇静和隔离,直到她的免疫接种证实有效。可以肯定的是,她没有携带16世纪的任何危险细菌。半人高的隐私屏幕遮挡住了诗人的表格,蒂亚瓦蒂十分欣慰。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入侵。

蒂亚瓦蒂将双臂抱在胸前,这样的坦白让她颇感不适:“我想她并不赞成我的研究。这与她自己的性别认同理论相矛盾。”

“大约三十岁,”医生接着说,“尽管体重不足、营养不良是伊丽莎白时期饮食的典型特征,但总体健康状况尚可。可能受到了某种寄生虫的感染,有龋齿,还有连续的瘀伤——该死,看看那个手腕。那一定是场地狱般的战斗。”

“她?”

“是的。”说着,托尼·巴尔达萨雷一边用一条毛巾擦着手,一边走到蒂亚瓦蒂右边。他的头发被弄湿了,从他那典型的罗马人五官上向后梳。她走开,为他腾出了地方。“我希望这是我这辈子要进行的最糟糕的修复——尽管哈弗逊向我保证我达到了水准,而且还超出了。但穿着那套服装真是汗流浃背。”他皱起眉头,看着那位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什么时候开始RNA治疗?”

“我对我的系主任提起了性骚扰指控。她矢口否认,说我是想掩饰自己缺乏学问——”

“就在检查之后。她仍然需要接触并学习这门语言。”

“你离开了耶鲁。”这只是个陈述,好像他不会施加压力。

巴尔达萨雷先深吸一口气,又叹了口气:“可怜的基特。不过我敢打赌,在这里她会过得很好:她是个不屈不挠的小东西。”

戳到了他的痛处。她舔着嘴唇,寻思着怎么解释。“人们宁愿认为这样的事不再重要。”说完,她瞥了一眼巴尔达萨雷。他向她低低地竖起大拇指。“这不是我的第一个终身职位。”

“她必须这样,”蒂亚瓦蒂一边思索一边说,想从医生检查的细节里看出些什么,“多可怕的生活啊——”

济慈的嘴唇动了一下,他那苍白的眼睛眯了起来。蒂亚瓦蒂担心自己说得过分了,但当济慈再次开口,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稳:“如果作品是真实的,作者来自哪里——不论他是男还是女,有什么重要的呢?”

巴尔达萨雷咧嘴一笑,用毛巾潮湿的末端碰了下蒂亚瓦蒂。“好吧,”他说,“从现在起她可以做她自己了,不是吗?假设她适应新环境吧。可是,谁能像她那样以虚假的性别身份活将近三十年呢——”

“我们整个社会的基础是性别、性和生育。这对理解文学来说,怎么可能不像理解其他一切那么重要呢?”

蒂亚瓦蒂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低声说,“她父母到底是怎么了?”

“这很重要吗?”济慈的表情温和而略带嘲讽,声音里带着古伦敦口音的紧急。但他歪着头,这向蒂亚瓦蒂表明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在奇怪的光线里,基特醒来了:没有太阳,也没有蜡烛。房间里闻起来有股刺鼻的味道,不是甜味或者糊味,而是某种涩涩的、辛辣的东西,既像柠檬的香味,也像仿造的锡币之于银戒指。他本想坐起来,但他的胳膊被柔软的布绑在了硬得出奇的床上,床边有闪闪发光的钢质栏杆,就像熊笼子的栅栏。

蒂亚瓦蒂看着他,感觉和他更亲密了:“我认为有一个表达性别的生物学因素。我认为,我的性别机器人明确地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可以如此精细地检测出生性别——”

他的视野被窗帘挡住了,但窗帘并没有系在那张奇怪的又高又窄的床上。它们挂在天花板附近的栏杆上。我被俘虏了。他想,注意到自己并不痛。他发现这很棒:在下巴需要拔牙的地方,并没有疼痛感;在他的皮肤上,被弗雷泽抓伤的地方也没有灼痛感。

“我承认,这个观念让我不舒服。”济慈长长的手指夹住了他那件华丽外套的袖口。

他的衣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开背长袍。他本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但是并没有。相反,他感到有点醉了。这并没有让他不适,但有种恐慌像是用带着肉垫的爪子挠抓着他的胸骨内侧,这让他感到不舒服。

“再过一百年,我们就会像换衣服一样改变性别。”哈弗逊按住了蒂亚瓦蒂的胳膊,蒂亚瓦蒂忍了,她才移开。

床边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叫着,也许是笼子里的一只鸟儿。他转过头去,但只能看见一个箱子的边缘,那种颜色叫作灰黄色。如果他的手是自由的,他就会用手指摸一摸表面,感觉一下它的质地:既不是皮革,也不是漆器,看上去和他见过的东西都不一样。甚至床单也很奇怪:不是结实的亚麻布,而是一种光滑、凉爽、暗白色的东西。

“诗人天生没有节制。”他微笑着说。他合起双手,放在皮带的扣子前。他的摆动夹克是半透明的彩色天鹅绒做成的,当他移动的时候,那件夹克捕捉到了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

“啊呀,”他自言自语地说,“真奇怪啊。”

济慈是迷人的。但他还是约翰·济慈。

“但很干净。”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从床脚传来的,“早上好,马洛少爷。”

“他是不是更倾向于节制?”

她的口音很奇怪,元音全错了,重音又重又短。这是外国人的口音。他转过头来,斜视着她。那奇怪的光不是阳光,在她身后闪烁着,和阳光一样明亮。这让人很难看清她。不过,只有一个女人。从她的侧影看,她没有穿紧身胸衣;他惊奇地发现她穿的是一条又长又松的裤子。如果监狱长是一个声音温柔的女人,也许我还有活着出去的机会。

哈弗逊走了过来,站在蒂亚瓦蒂的桌子旁边:“有没有哪位作家或评论家一点也不怀疑那个年轻人做了些什么的?”

“是的,非常干净。”他表示同意。她走到了床边。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像波浪一样轻柔地披散在肩上。他眨了眨眼睛。她的皮肤是红褐色的,眼角有着猫眼一样的弧度,像醋栗一样闪闪发光。她美极了,不太像人,他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夫人,请原谅我的无礼。不过,请您回答一下——您是什么人?”

“哦,这么快就撇得干干净净。”诗人说,眼睛闪闪发光。

她眯起眼睛,仿佛他的话对她来说就像她的话对他一样陌生。“拜托了,”她不自然地说着一种她半生不熟的语言,“请再说一遍好吗?”

蒂亚瓦蒂从椅子上向前倾身,摇了摇头:“这是西恩娜的主意——”

他用力拉了拉他的绳子,但并不剧烈。他的感觉迟钝了,消失了。可能是喝醉或者生病了,他心想。说实在的,真的是喝醉了,但我不记得喝酒了啊……罗宾。罗宾和他那帮混蛋——但基特摇了摇头,将头发从眼睛上撩开,颤抖着稳住了自己。他慢慢地、清晰地、一个一个字地又说了一遍。

济慈没有转身,但他耸了耸肩。“亲爱的,我们有什么不同之处呢?”他沉默良久,似乎期待着有人能回答这明显是个反问的问题。他转过头,看向蒂亚瓦蒂的眼睛。他那姜灰色的眉毛扬起,又垂了下去。“你了解这件事的风险和成本吗?”

当她微笑着点头时,他松了口气,明白了她的意思。轮到她说话时,她说得很准确,有意识地用嘴唇做出口型。她的关心本可以让他感激流涕。“我是女性,也是一名哲学博士,”她说,“我的名字是布拉马普特拉·蒂亚瓦蒂,而你,克里斯托弗·马洛,是我们通过科学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

“应该用‘她’。”说完,巴尔达萨雷假装咳嗽起来,“那胡子完全粘在一起了,你看。”

“科学?”

“除了他的问题,”蒂亚瓦蒂随着济慈的目光,看着这个复制的男孩那嘲弄的微笑和双臂交叉、抱着胳膊的姿态,“他有什么不同之处呢?”

她皱起眉头,想找个词:“自然哲学。”

“有意思。那么,性别真的是一成不变的吗?”济慈扬起眉毛,笑了。他的注意力回到了克里斯托弗·马洛身上。“这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她的口音,她的肤色。他突然明白了。“我被偷到西班牙了。”始料不及的是,他刚说完就听到了笑声。

“染色体的性别吧,我想。”

“不,”她说,“你是在新世界,在一所大学的医院里,做——做手术是吧?——在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

“你的机器人会告诉我们什么呢?”

“夫人,那些都是西班牙的名字。”

蒂亚瓦蒂耸耸肩:“性别机器人对她的整个作品进行了分析,发现她的确是男性。甚至是在她变性后写作的。遗憾的是,我们还没有找到性别不明的知名作家。例如,我想看看一个天生隐性为男性却被指定为女性的人——”

她乐得嘴唇抽搐了一下。“是的,不是吗?哦,这太复杂了。在这里,看。”她漫不经心,好像一点都不怕他——她们知道,基特,所以她们只留下一个女人来看着你。更像是亚马逊人:她的块头是我的两倍——她蹲在床边,解开绑在床上的绳子。

“我读过她的作品,”济慈说,“很不错。”

他想他可以把窗帘杆拉下来,撞得她脑袋开花。但是他没办法知道门口还有什么样的警卫。最好还是等待时机吧,她似乎并不想伤害他。他很累,即使衣服解开了,他也昏昏欲睡,倒在了床上。

哈弗逊笑得喘不过气来,用手捂着嘴。蒂亚瓦蒂耸了耸肩:“作为基准,阿娜伊斯·宁、奥维德和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莱、托里·斯卡宁。”

“他们告诉我不要这样做。”她低声说。她那乌黑发亮的眼睛吸引了他的目光。她松开一个钩子,放下了钢质栏杆。“但是既然已经动手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约翰·济慈刚刚叫了我的名字。她笑了笑,在桌子上向前挪了半英寸,两肘支在膝盖上。“有几个女人是以男人的身份写作的,不管她们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们都被证实了是女性,尽管有些人接近中性。两个男性作家以女性的身份写作。各种各样的女同性恋、男同性恋和双性恋者。海明威——”

至少,他能理解这个表达。他小心翼翼地把脚搁在地板上,合上敞开的长袍。随着他的移动,他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好像这种眩晕就悬在他的头顶和左边。地板也是他所不熟悉的:不粗糙,不是石头,而是一种坚硬而有弹性的材料,可以镶嵌或切割成瓷砖。他本想蹲下来仔细看看——也许是为了让血流到脑子里——可是那女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过窗帘,拉向一扇窗户,那窗户用一种精致的屏幕遮挡着。他的手指滑过屏幕的表面。当她拉动一根绳子时,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东西整个立了起来,那是硬邦邦的鳞片或叠得像窗帘一样整齐的瓦片。

“你输入过变性作者吗,蒂亚瓦蒂?”

接着,他透过面前那块完全透明的巨大玻璃往外看,眩晕和惊奇差点儿让他跪倒在地。他的手紧紧抓住窗台,身体前倾。这落差一定有好几百英尺吧。地平线遥远得令人难以置信,像从一艘帆船的桅杆上看到的远景,像从一个孤独的高处向远方眺望。在这片地平线前面,耸立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塔楼,比伦敦和巴黎加起来还要大,绵延二十或五十英里:不管多远的距离,山脉都会变得昏暗。

“先生,它甚至可以用于新闻推送和教科书。”

“天哪!”他低声说。他想象过这样的塔,还把它们写了下来。他看见了它们,他没有做梦。“亲爱的耶稣。夫人,这是什么?”他说得太快了,那个棕色皮肤的女人让他又重复了一遍。

“你有电脑程序,可以识别某一段文字的作者的生理性别?”

“一座城市,”她平静地说,“拉斯维加斯。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是个小城市。马洛少爷——或者我应该叫你马洛小姐——你来到了五百年后的未来,恐怕你必须在这儿留下来。”

蒂亚瓦蒂用舌头舔了舔上齿,手伸进口袋去拿薄荷糖。她将薄荷糖分发给大家,只有济慈收下了。“这个想法在20世纪晚期就形成了,”她说,肉桂辣得她舌头发热,“它依赖词汇的使用频率和模式——嗯,它起源于伊丽莎白时代的学者用来证明有争议的戏剧作者的身份的一些标准,以及这些戏剧的写作顺序。我们一直没有把《爱德华三世》归为马洛的作品,可能是他和莎士比亚合作的,直到21世纪初——”

“马洛少爷就可以,布拉马小姐……”马洛说不全蒂亚瓦蒂的名字。呼吸之间,温暖大方的马洛已经消失不见。她抱着胳膊,和基督圣体学院画像上的一样——她瘦了,也更疲惫,但带着相同的讽刺的微笑,长着同样的黑眼睛——蒂亚瓦蒂毫不怀疑,那就是同一个人。

济慈回头看了一眼:“教授,能否解释一下您的程序是如何工作的?”

“叫我萨提亚吧。”

“要么我们必须弄明白这个古怪的异常值是什么意思。”

“夫人。”

“如果他是个男的。”巴尔达萨雷补充说。哈弗逊瞪了他一眼,他耸了耸肩。“这就是我们来这里要证明的,不是吗?要么软件没出问题,要么——”

蒂亚瓦蒂皱起了眉头。“马洛少爷,”她说,“这是个不同的……现在情况不同了。看着我,一个女人,一个你所说的黑人。像你的朋友汤姆·华生那样的哲学博士,一名学者。”

哈弗逊的笑声从门边传来:“如果那就是他的话。”

“可怜的汤姆死了。”就像预言中的一样,他慢慢地眨着眼睛,“我认识的人都死了。”

“他死的时候可能只有八岁。”济慈说。

蒂亚瓦蒂冲在了前面,担心自己脸上表现出的东西如果蔓延到腹部,马洛会退缩不前。幸好她服了镇静剂,否则她会瘫倒在地板上。“我写的书出版了,很快我就会成为终身教授。”你会让我实现的。但她没有说出来。她只是相信这个年轻女子会理解——在她为自己的傲慢做脆弱的辩护时,她睁大了眼睛,是那么认真。当然她没有理解,蒂亚瓦蒂重复了两次才确信她理解了。

蒂亚瓦蒂将一张学生的桌子拉了过来,坐在上面,双脚放在狭窄的塑料座椅上,双手从浓密的银发中间捋过。约翰·济慈教授站在全息显示器旁边,这个显示器覆盖了教室的一面墙,巴尔达萨雷从蒂亚瓦蒂办公室的墙上扯下来的那张十二乘十四的卡片贴在上面,这是静电荷的作用。卡片发黄的四个角上留着一个个针孔,中间是一张打印的二维照片,那是一个面带痛苦的金发男子。他穿着华丽,黑眼睛大大的,五官柔和,稀疏的胡须衬托着他嘲弄的微笑。

诗人的口音有点像古老的苏格兰口音,也有点像阿巴拉契亚山脉的方言。该死,这是英语。只要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英语,外国的重音和元音并不意味着是一门外语,蒂亚瓦蒂就可能会迫使自己去理解。

“你个婊子养的!”基特爬上去,朝那堵废弃的墙冲了过去。这是个错误,他没看准波利,弗雷泽则抓住了他的手腕,扭着他。基特举起瓶子——先往上,再扔下来,狠狠地摔在弗雷泽的头顶上,弗雷泽拿着匕首,剧烈地摇晃着。弗雷泽咆哮着,满脸是血,而狡猾一直保持沉默的斯克尔斯,这时突然冲过桌子。

马洛咬着嘴唇。她摇摇头,慢慢地听懂了蒂亚瓦蒂的话。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凶残。“这与机会无关。我不是女人。是啊,也许我是女儿身,但我当然是个男人,就像伊丽莎白是国王一样。我父亲从我出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如果不是这样,他会给我取名,把我当作儿子抚养成人吗?我一直像个男人一样生活,像个男人一样去爱。你以为可以强迫我去做一名妻子,知道我不会死。但我一定会死——因为现在地狱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那个敢穿着女人的衣服接近我的男人一定会先于我抵达那里。”

“你这么激烈地为他辩护,”波利笑了,笑容里带着狠毒,“也许你为沃尔辛厄姆少爷脱下裤子的传言并不假,毕竟——”

蒂亚瓦蒂看着基特——他穿着可笑的棉布病号服——她让自己振作起来,表现出剑客才有的自信,流畅的动作带着男性的傲慢和轻浮,就像知道自己的宣言会给她带来人身攻击。

基特让步了。他并不以此为荣。手里的瓷瓶粗糙而冰凉,他换了个握的地方。“沃尔辛厄姆少爷是忠诚的。弗雷泽,你在为他服务,伙计——”

要证明点什么。这是什么生活——

“他犯了什么罪,要让那些愚蠢的学生看着他在基督圣体学院被绞死?”

门开了。蒂亚瓦蒂转过身看谁进来了,然后她叹了口气——是济慈教授,他穿着俗丽的夹克,留着一头红发。他在床帘边停了一会儿,手里悬着一个透明的包,里面装着衣服和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让我和这个年轻人谈谈吧。”

“除非他被证明有罪。”

“她有点——心烦意乱,济慈教授。”但是蒂亚瓦蒂离开了,朝着济慈走过去,然后从他面前经过,走向房门。她停在那儿。

鱼和酒的臭味让人头晕目眩。“为了你钱包里的金子,五年前,你把汤姆·沃尔辛厄姆绞死了——”波利继续说着。

济慈面对着马洛:“你是写《爱德华二世》的那位诗人吗?”

“愚蠢。”波利又说了一遍,往地板上吐了口痰。草药将他的唾液染成了绿色,基特想起了毒液,笑了笑。如果我能活着,我会用的——

她突然涨红了脸,咧开了嘴,嘲弄地扬起眉毛:“我是。”

济慈死于肺结核,在他那个时代,这是一种顽固的疾病,现在有了抗生素,很容易治愈。肺部的损伤则可以通过植入物和移植物修复。蒂亚瓦蒂、哈弗逊和巴尔达萨雷进来的时候,济慈教授优雅地站着。这位六十岁老人精力充沛,看上去好像还能再活六十年。他将心爱的钢笔放到一边。“很少有可爱的女士来拜访我这个老诗人,”他说,“我能请你喝杯茶吗?”

“诗人都说谎,这是事实。”老人说,他并没有转向蒂亚瓦蒂,“但我们总是讲真话,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这样,马洛?”

谁会否认这个项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呢?

“是啊,”她说,“好人先生,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可是你的脸——”她全神贯注地听着,眉头紧锁。

他们敲着打开的房门时,济慈教授抬起了头:打开房门公然违反了校园安全规定,但蒂亚瓦蒂承认,穿堂风的感觉比密不透风要好。他那红色鬈发呈现出了姜灰色,尖尖的下巴现在变得柔和了。他向后靠在椅子上,面前放着一个书架,里面塞满了皮面装订的旧书和打印出来的资料:这是一个从不抛弃纸张的人的遗物。蒂亚瓦蒂看见了五彩缤纷的诗集:这是荣誉诗人项目的成果。作为历史系的伯纳德·凌的私交和职业上的好友,济慈教授在荣誉诗人项目的创始人夏娃罗代尔博士死后不久即被任命为荣誉诗人的主席。

“济慈,”教授说,“约翰·济慈。你可能没听说过我,但我也是个诗人。”

一把匕首出现在英格利姆·弗雷泽的手中。基特的目光越过他,盯着波利浅蓝色的眼睛。“罗宾,”基特说,“罗宾,老朋友,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背后的门关上了,基特略微放松了肩膀:“济慈少爷——”

“你变得愚蠢了。”波利冷笑。弗雷泽在基特右边。他和基特站在一起,匆忙地推开了凳子。他用右手找到一个啤酒瓶。这间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桌子,还有一张床。基特踩了上去,将肩膀塞进床头板和墙面形成的角度里。

“约翰,或者杰克,如果这样叫更舒服的话。”

“你再说一遍?”仿佛肚子底下打开了一扇活板门,基特抓住桌子的边缘,稳住了自己。“我想我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基特打量着这位红发诗人的眼睛,淡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点了点头,心安了一点:“我叫基特。请你原谅我的混乱,我刚刚起来——”

“啊。”波利的语气变成了慢吞吞的指责:长长的音节,带着洋葱的气味。他挺直了身体,皱着眉头。“你忠诚吗,马利少爷?”

“不要紧。”济慈把手伸进袋子里。他耸了耸肩,露出了自己的外衣,那是一件宽大的长袍,颜色有些变化,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鲜艳。“我想你会喜欢这些时髦的衣服的,我带来了一些不怎么暴露的。”

基特靠着长椅,双手叠放在大腿上:“罗宾,我抗议。沃尔辛厄姆和我一样忠于女王。”

他把衣服铺在床上:一件奇怪的衬衫,领子很紧,一条紧身格子呢绒连脚裤。浅口鞋子,看起来像是皮革制成的,但是基特摸了摸,那柔软的鞋底立刻让他震惊。他抬头看着济慈的眼睛:“你对一个可怜的迷路诗人真是太好了。”

哈弗逊继续咧嘴笑着,就在蒂亚瓦蒂看着她的时候,她显得更厉害了。“他不会通过全息会议处理事务,”她说,“珀西·雪莱最好的朋友怎么抵抗得了见到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机会呢?”

“我是被从1821年救出来的,”济慈不屑一顾地说,“我对你的恐慌表示同情。”

“哦,”蒂亚瓦蒂说,“这就是你来学校的原因啊。”

“啊。”基特走到帘子后面去穿衣服。济慈帮他拉上裤子的时候,他脸红了,但当他懂得了拉链的用途——他发现这玩意儿很有意思。“我知道,我要学的东西很多。”

哈弗逊转了一下手腕,摆脱了他。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盯着蒂亚瓦蒂:“如果我认为济慈教授可能会感兴趣呢?”

“你会学到的。”济慈看上去好像还要说些什么。薄薄的衬衫让基特的小乳房隐隐露出,他往前躬着身子,有些不自在。即使是可爱的汤姆·沃尔辛厄姆也没有把他看得这么清楚过。

“哈弗逊博士——”

“如果我想到了,我应该给你带些绷带。”说着,济慈殷勤地将自己的夹克给了他。基特红着脸接了,耸了耸肩。

“你对自己非常有信心,孩子。”

“今年——今年是哪一年,杰克?”

“不过,我们永远不会完成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文书工作了。”他叹了口气,“尽管从那么多张马洛一样的脸上的表情来看,这样做是值得的。”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济慈深吸一口气,提醒基特准备好听他的回答。“公元2117年。”他说。他的话像石头一样击碎了基特那像冰一样脆弱的镇定。

“啊。”

基特咽下口水,他一直没有搞懂的含义瞬间明了,就像展开的横幅。他不要这个无尽变化的世界,不要窗户外面那些就像巴比伦或巴别塔的一座座高塔。但是——“汤姆。基督哭了,汤姆死了。汤姆一家——沃尔辛厄姆、纳什、基德。沃尔特爵士。我的姐妹。威廉。威廉和我在写一部戏,名为《亨利六世》——”

“这条规则是理查德一世从他的临终之床上爬起来、帮助修复团队的两名历史系本科生进行梳理之后才发展出来的。我们没能找回他们的尸体,也没有找到狮心王查理一世的——”巴尔达萨雷停了下来,意识到哈弗逊在思索着什么,“什么?我寻思着要加入荣誉诗人团队。我一直在研究呢。”

济慈轻轻地笑了。“哦,我有事要告诉你,基特。”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腼腆的喜悦,“看这里——”

“我知道这是历史系和时空理论研究部之间的协议,而英语系只能在他们的支持下使用这个设备,而且时间上的竞争非常激烈——”

他从袋子里抽出一卷书,放到基特的手里。这东西很重,一定是用上蜡的布和硬纸捆扎起来的。封面上的字是镀金的,字母奇形怪状。《威廉·莎士比亚全集》,当基特明白了esses怎么读,他开始念了起来。他目瞪口呆,打开了封面。“他的剧本……”他抬头看着济慈,济慈笑了笑,双手打开做出祝福的动作。“字体是如此精致、如此清晰!天哪!人的手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字体来呢?告诉我实话,杰克,我是来到仙境了吗?”他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着书页,他那小心谨慎的语言变成了惊叹,“近四十部!噢,这字体太美了——噢,还有他的十四行诗,都是些美妙的十四行诗,他写的十四行诗比我看到的还多——”

哈弗逊笑得更厉害了。她显然很兴奋:“你知道为什么要制订这些规则吧?”

济慈哈哈大笑,一只胳膊搂着基特的肩膀:“他被认为是最伟大的英语诗人和剧作家。”

蒂亚瓦蒂虽然惊讶但还是闭了嘴,迫使她自己去理解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没有人死于非命。1800年以前,是没有的。现在是有规则的,也有文化冲击和语言障碍。凌教授是绝不会允许有人死于非命的。”

基特惊讶地抬起头。“是我发现了他。”他举起这本厚厚的书,纸张是那么精致、洁白,甚至可以与女士的手相比,“亨斯娄笑了;威廉是商人出身,除了上文法学校,没受过什么教育——”

“如果有的话,”巴尔达萨雷说,“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济慈用自己的手遮着嘴咳嗽了几下:“我有时认为财富和特权是对诗歌的一种损害。”

“悖论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不是吗?你开始思考那具尸体从何而来,开始怀疑是否还有其他变化正在发生。”

两人都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视着对方,脸上慢慢露出同样若有所思的微笑。“还有……”基特看了看袋子,那光泽透明的质地和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一样让他感到陌生。里面还有两卷书。他手里的书散发出新纸张的味道。令他吃惊的是,他意识到书页的末端被修得非常光滑,镶着金边。那要花多长时间呢?这位诗人是个富人,能送出这样的礼物。

巴尔达萨雷战栗了一下:“我发誓,这让我毛骨悚然——”

“那克里斯托弗·马洛呢?”

“我们会派一个观察小组回去,确认他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他们必须把尸体挖出来。我们需要用尸体换来活的马洛,前提是复原小组能在弗雷泽一伙刺伤他的眼睛之前找到他。”

基特笑了:“哎。”

“是荣誉诗人项目吗?”巴尔达萨雷挤了进来,先是双臂一挥,接着拍起了手掌,“哈弗逊博士,你很聪明。那么,如果马洛活过了1593年呢?”

济慈低下头:“我担心,人们之所以记得你,主要是因为你的誓言和豪言壮语,我的朋友。你的作品几乎没有留存下来。七个剧本,而且残缺不全。《奥维德》《英雄和利安德》——”

蒂亚瓦蒂从桌子另一边走了过来,拖出一把椅子,示意哈弗逊坐下。哈弗逊则将椅子推到一边,蒂亚瓦蒂自己坐了上去。“当然可以假设克里斯托弗·马洛于1593年5月在埃莉诺·布尔的房子里死于非命。他并没有逃往意大利,也没有写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弗逊耸了耸肩,似乎在表明这是个相当靠谱儿的假设。

“确实,还有很多。”基特将印着威廉名字的书贴上自己的胸膛。

哈弗逊咧嘴一笑,身体一闪,迅速走进了房间。她随手关上门,确保门锁上了:“我有你们要的答案。”

“将有更多的,”说着,济慈将袋子放在地板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救你的命。”

“我们谈的还是之前的内容,”蒂亚瓦蒂说,“还在想办法挽救我们的研究——”

基特又咽了一下口水。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赞助啊。他坐在床上,依然抱着那本精彩的书。他抬头看着济慈,济慈一定读出了他眼睛里的情感。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蒂亚瓦蒂看了看平视显示器,认出了哈弗逊,于是按了桌子上的键盘,锁打开了。这个红润迷人的金发女郎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下午好,萨提亚,巴尔达萨雷。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一天就够了,我想,”红头发的诗人说,“我还给你带了一本历史书,和——”他歪着头,露出让人放松的微笑,“一本我自己的诗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就敲门吧——你可能会发现衣柜有点吓人,但它在门的那一边,而且基本的设施都够用了。明天早上我会来看你的。”

“你最好不要这么认真。”蒂亚瓦蒂回答道。她平息了巴尔达萨雷天真的戏谑引起的内心的怒火。十年前发生的事不是他的错。“是我的职业——我的奖学金——有问题。”

“我要和温文尔雅的威廉一起玩。”此刻,基特知道了什么叫焦虑的恐慌:这个姜灰色头发的诗人一定是爱上他基特了——当济慈被这个双关语逗笑的时候,他也知道了什么叫开心。济慈像个老朋友一样拍着他的肩膀。

“我们可以悄悄地把他从数据中删除——”巴尔达萨雷咧嘴一笑,回应着她的注视,“不,不。我不是认真的。”

“这样吧。哦!”济慈突然停了下来,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里,“我来教你怎么用笔——”

“我们有个严重的问题。”

基特的胃里搅动了一下,在这一瞬,他被战胜了:“我敢说我知道怎么握笔。”

“你很快就会进入疯子的世界,真的。”

济慈摇摇头,咧嘴一笑,将一根细长的黑管子从口袋里掏了出来:“亲爱的基特,你什么都不会做。不过我想你很快就会学会的。”

“你当然会意识到文字证据并不值得印在纸上。如果你认为马洛是个女人,莎士比亚也知道——”

蒂亚瓦蒂碎步走了过来,又走了回去,直到巴尔达萨雷头都没有抬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布拉马普特拉博士——”

波利以一个手势打发了基特的抗议。英格利姆·弗雷泽从桌子的另一边伸出长长的刀刃,叉起基特面前的一片水果。基特倾斜着上身,让开了。

“巴尔达萨雷先生?”

“我并不希望伤害到陛下,”基特说,“但我发誓,托马斯·沃尔辛厄姆是她忠实的仆人,她不需要担心他什么。他对她的爱与任何男人的爱都一样了不起,他对家庭一直很忠诚——”

“你要和我分享问题出在哪里吗?”

“你不应当如此轻易地放弃女王的服务,亲爱的基特。”波利一边吃鱼一边说。基特点点头,嘴唇紧闭。他没有料到波利会带着一名卫兵过来。另外两个人——斯克尔斯和弗雷泽——正专心用餐,并不在乎基特此时没有胃口。

她看了他的脸一眼,就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她把袖子从他手里拽出来,靠在桌子边上,离他足够远,让他不能随便接触到自己。“马洛,”她说,“她对我们的数据仍然至关重要——”

基特一如既往地吃得很少。他的形象,他的赞助金、性取向和生计都是建立在他的面部轮廓和他那稚嫩的身体上的,而这种年轻的幻觉一年比一年更难以维持了。同时,他不敢把眼睛从罗宾·波利的脸上移开,这个金色头发的家伙是他的控制人——基特就是这样被教育的——伦敦最危险的人物之一。

“他。”

“她是个年轻女子,成功地模仿了一个男人。”

“随便你怎么称呼好了。”

“罗莎琳德,”巴尔达萨雷说,“她怎么了?”

巴尔达萨雷站了起来。蒂亚瓦蒂紧张了一下,但他没有靠近她,而是离她更远。他站了一会儿,抬头看着房顶的一排排画像——更确切地说,看着一片空白,那里曾经是马洛的画像。他考虑片刻,蒂亚瓦蒂看见他选择了另一个策略:“马洛怎么样?”

“《皆大欢喜》的主人公——他引用了马洛和他死去时的细节吗?”

“如果我发表——”

“什么?”蒂亚瓦蒂和巴尔达萨雷异口同声。蒂亚瓦蒂朝她的桌子俯下身去,双手抓住桌子的边缘。

“是吗?”

“在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里,有些东西比较奇怪,似乎暗示了主角的意图是成为马洛在小说中的映像,或者至少对他的死亡表示了质疑。我们知道这两个人最少合作过两个剧本,《亨利六世》和《爱德华三世》的第一部分——”哈弗逊停了下来,将悠闲地缠绕在她那波浪形的黄头发上的手指放了下来,“而且——”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邪恶。

“我要向全世界公布克里斯托弗·马洛的最深处的秘密。”

哈弗逊要向新生介绍英国文学,这是她访问济慈教授和凌教授以及现世设备所要付出的代价。

“济慈教授已经发誓要保守整个荣誉诗人项目的秘密。你不发表会怎么样?”

哈弗逊咯咯地笑了:“比你想知道的还要多呢。关于马洛,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再讲一小时:在我的英国文学课堂上,关于他,我要讲九十分钟。”

她耸了耸肩,想把肚子里的疙瘩藏起来。“我是不会找到第三个终身职位的。你至少有约翰·济慈和哈弗逊博士,有了一席之地。我只有——”她朝空白的墙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只有她。”

巴尔达萨雷惊奇地摇了摇头:“敢问你有多了解纳什呢?”

巴尔达萨雷转身面对着她。他那双极富表达力的手在空中慢慢地转动了一会儿,然后才说话,仿佛在双手转动之时他在仔细地思考。“你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没有,据我们所知,他都没有。人们通常认为他是同性恋,但同样没有证据。在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男人通常要到二十八九岁才结婚,所以这不是决定性因素。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令人确信的联系,我们都知道,他二十九岁死去的时候可能还是个处男——”巴尔达萨雷“哼”了一声,哈弗逊将脑袋歪到一边,她那尖塔形状的双手张开了,像一对翅膀。“在他的传记里,还有其他违规行为:完成学业后,他拒绝了神圣的任务。而且他是出生二十天后接受的洗礼,而通常情况是三天。他的死确实非常奇怪,但我并不认为那是某个模式的一部分。”

“怎么做?”

蒂亚瓦蒂的研究领域是21世纪下半叶。自从上了本科,她再也没有深入接触过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他结过婚吗?有孩子吗?”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说基特是个女人。”

“原作中,他是一个深灰色皮肤、金发碧眼的人。复制品通常把他变得更漂亮,如果是他的话。坦率地说,这是个猜测:我们不知道是谁的画像。”哈弗逊咧嘴一笑,越说越来劲。学者都喜欢展示没有用处的信息,蒂亚瓦蒂非常了解这一点。

“她就是女人。见鬼,巴尔达萨雷先生,在我们带她回来之前,你是坚持说她是个女人的。”

巴尔达萨雷猛地抬头看着墙上。在书架的上面,靠近天花板的地方,钉着两排二维图像:诗人、剧作家和作家,他们的作品已经被输入了性别机器人。“红头发的。”

“他坚称自己不是。”巴尔达萨雷耸耸肩,“如果他去变性,你会怎么称呼他?”

“克里斯托弗·马洛。在他那个时候,无神论者和鸡奸者是要被处死的——这两个概念在伊丽莎白时期的内涵与现在的可不一样。坦率地说,这些指控接近巫术——作为七部剧作和一首抒情短诗的作者,他还给我们留下了一首未完成的长诗以及几篇拉丁语译文和奇怪的悼词。毫无疑问,巴尔萨雷德是从玛丽·赫伯特的《彭布罗克伯爵夫人》中受到启发的。我们只知道他是鞋匠的儿子——一个获得基督圣体学院奖学金的神学学生,拥有的钱似乎超出了你的预期,他还得到了枢密院的青睐。他因为受到资本指控而被逮捕了好几次,这些指控总是不了了之。所有这些都暗示了他很有可能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一名特工——一名间谍。有一幅画像,应该是他的——”

蒂亚瓦蒂咬着嘴唇。“他,”她不情愿地承认,“我猜会这样。我不知道——”

全息图里的哈弗逊翻了个白眼。“还有老式的阅读和研究。”她一边说,一边用啃坏了的拇指指甲挠着鼻翼。蒂亚瓦蒂朝她笑了笑,哈弗逊也咧嘴笑了,这一代人就是这样致意的。哦,这些孩子哪。

巴尔达萨雷打开双手:“布拉马普特拉博士——”

巴尔达萨雷保守的黑辫子向前落在肩膀上:“关于克里斯托弗·马洛,我们知道些什么呢,哈弗逊博士?你接受过早期的现代英语和中世纪英语的RNA治疗,那包括历史吗?”

“见鬼。托尼,就叫我萨提亚吧。如果你要为此和我作对,你要知道你将不再是我的学生,而是朋友。”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蒂亚瓦蒂缓慢地回答道,“如果这模式是错的,或者如果他的出现只是个边缘案例——我们如果使用一个足够小的样本,能让爱丽丝·谢尔顿回归为男性作家——但这完全是马洛身体的作品。那就是强壮的雌性。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我们不能公布,无论如何都不行。”

“那就叫你萨提亚吧。”他那腼腆的微笑使她吃了一惊,“你为什么不问问基特呢?他知道赞助是怎么运作的,他知道自己欠你一条命。明天去问问他吧。”

“或者他可能假扮成莎士比亚,”说着,哈弗逊挥了挥手,“这是有着二百五十位作者的数据库里出现的异常,蒂亚瓦蒂。我并不认为这会使我们白费力气。这个结果的精确是前所未有的。”

“你觉得她会答应吗?”

“是的,但没有理由认为马洛是个女人。他本来能以一位女诗人或剧作家——也许是玛丽·赫伯特——作为掩护。西德妮的妹妹——”

“也许吧。”他那不自然的笑容变成了嘲弄,“如果你能记住,别把他称为女人。”

“几百年后——”

奇怪的拼写和标点符号让基特没法儿加快速度,但他知道,这些拼写和标点一定为了某些人经过了改变,这些人很奇怪,说话比较快,显然,他现在要在这些人当中生活下去。一旦他掌握了现代人说话的节奏——事实证明批评是无价的——他阅读的速度就会加快,尽管他经常需要停下来重读、细细品味。

他说:“在美国内战期间,女兵们就是这样睡的。”

他在床上盘着腿,读了一整夜,那奇怪的绿光和那本在他腿上摊开的书令他着迷。传记的笔记告诉他“克里斯托弗·马洛”对无韵诗的创新为莎士比亚的成就奠定了基础。基特用约翰·济慈给他的笔在书的边缘更正了他名字的拼写。笔尖如此锋利,几乎看不见。这只笔居然如此依赖他的手,基特被逗乐了。他毫无激情地读到了1616年威廉的死,看到又有一位诗人回到了妻子身边,他笑了。读到《皆大欢喜》第三幕的中途他开始哭泣。他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书的上方,不让泪水落在书页上,安静地哭泣着,一边哭一边发抖,拳头紧紧地抵着牙齿,脸朝下藏在粗糙的被单里。

在蒂亚瓦蒂的注视下,他把一双穿着中国拖鞋的脚甩到桌子上,向后一靠,那件寒酸得令人发指的科里斯克烟熏夹克打开了。蒂亚瓦蒂靠在自己的手肘上,避开了她桌面上的界面板,藏起了笑容。巴尔达萨雷的动作幅度将她逗乐了。

他没有睡着。一阵悲伤和狂喜过去之后,他又读了一遍,几乎没有抬头去看那个穿白衣服的仆人。仆人端来一个盘子,与其说里面装的是早餐,不如说是晚餐。食物是凉的、吃剩下的。他读完莎士比亚,开始读历史,终于放下了他的捐助者的诗歌。

巴尔达萨雷以肉身出现了。和蒂亚瓦蒂一样,他更喜欢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回家休息一下脑子。此外,密切关注大学的政治动向也不会有坏处。

门又开了,他抬起头来,说道:“我什么也不要。”接着,他把书从腿上推开,飞快地跳了起来,敏锐地注意到了自己发红的眼睛和皱巴巴的衣服。昨天那个银发女人站在门口。“小姐,”基特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我得再次恳求你的宽容。”

金发圆脸的西恩娜·哈弗逊站在蒂亚瓦蒂的办公桌旁,一边咬着手指,一边皱起眉头:“表面上看来,这很荒谬。克里斯托弗·马洛居然是个女人?他的生物特征不可能符合——什么来着,神秘的女性气质?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可是神学院的学生啊。在文艺复兴时期,人们彼此靠得很近。两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而且与性无关——”

“没关系,”她说,“嗯——马洛少爷。倒是我必须请你帮一个忙。”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他看懂了:她希望自己能理解。

布尔的房子并不是普通的酒馆,而是一位体面寡妇的府邸。在这里,上层男人一起进仓,私下讨论各种不能被普通人听到的事情。基特耸了耸昂贵西装下的肩膀——这套衣服是用情报人员的资金购买的——出现在了房子的大门前。他的胃里一阵绞痛。拍打了大门之后,他将蘸着墨水的手指绕在一起,等着布尔寡妇前来接待自己。

“夫人,我身上的气息都是你给的——也许我也有办法报答你呢?”

埃莉诺·布尔的房子刷成了白色,带着暖色调。花园的气味还没有完全掩盖住屠宰场的臭气,但是那狭窄的窗户让它看上去像是在微笑。基特将马儿的缰绳给了一个马夫,还给了他一些硬币,让他给马儿梳刷、喂食。他尴尬地用手抚摩着马儿的鬃毛。母亲总是让他将自己的手藏起来,不要让马儿看见。但女王的事情是要优先考虑的,而七年以来,基特一直都是女王的人。

她皱起眉头,随手关上了门。门闩哐当一响,他的心跳加速。她并不年轻,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理解年轻对这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很可爱。从发型看,她还没有结婚——

“见鬼了。”

什么样的姑娘会把自己关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卧室里,连个陪护都没有?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在研究英国文学之前,她正在研究文艺复兴。有什么问题吗?”

他叹了口气,走开了,靠在窗台上。她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个男人,或者——这只是我这个陌生人在漫漫长夜的阅读中产生的想法——或者世界已经发生了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变化。

“哈弗逊博士,西恩娜·哈弗逊吗?”

“我需要你的帮助,”说着,她靠在了门上,“我要告诉全世界你是谁。”

“不可能的,对吗?”巴尔达萨雷咧嘴一笑,“我知道。去实验室吧,我们把门锁上,再想办法。我叫了哈弗逊博士。”

她语调中的急迫感、她那冷淡的矜持,还有她眯起的眼睛让他打了个寒战。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你对她没有任何权力。“为什么要跟我谈这件事呢?就出版你的小册子好了,你已经——”

“那是——”

她摇了摇头,嘴唇在动。“这不是一本小册子,是——”她又摇了摇头,“马洛少爷,我是认真的。”

“性别机器人仍然认为基特·马洛是个女孩。我重新输入了一切。”

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如果我说“不”,她会忍受的。“你要的礼物不能超过我的生命,夫人。”他说。

“然后呢?”

她走上前来,他注视着她:这就像一只鸟儿被一只奇怪的银色猫跟踪。“人们不会去评价什么。你可以选择怎样生活——”她说。

“没有。”他用指关节揉了揉额头。他的图像断断续续,但她能看到他的手势和表情,仿佛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我纠正了马洛的数据。”

“就像你不这样评价我吗?”

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听着从远处的山上传来的雷声:“你是要告诉我整个数据库都坏掉了吧。”

哦,这触动了他。她退缩了。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不需要撒谎,不需要掩饰,不需要隐藏。你甚至可以成为一个男人。真的,在肉体上——”

“布拉马普特拉博士。”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在她的一体化通信和计算机设备上方,他的图像显示出来了,两道眉毛之间有一条细细的黑线。“有个不好的消息……”

疑惑。“成为?”

她轻轻地抹了抹嘴唇,擦去剩下的烧烤酱汁,打开微型电脑。云层遮住了太阳,但她脚下的人行道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热气。在西边,朝着雷暴和群山的方向,灰蒙蒙的水汽滋润着天空,就像上帝用一根拇指在一幅碳素笔素描上划过。“巴尔达萨雷先生?”

“是的。”她的双手垂到身体两侧,“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一种他不敢相信的令人窒息的渴望。

蒂亚瓦蒂刚吃完最后一块素食烧烤,每六个月她就要吃一次。拉斯维加斯8月下午的热浪就像一双愤怒的手一样按着她的肩膀。在交通繁忙的街道上,内华达大学的校园铺出一片绿色,点缀着各种人造的东西。在一栋栋大楼后面,季风云环绕着群山,越过阔而浅的沙漠之谷。一个塑料袋在一堵灰泥墙附近剧烈打滚,被卷入了一个旋涡,但逆着风。不会再有闪电和雨水的洗礼了。她走过新的人行天桥,当济慈教授和凌教授一边交谈一边走过的时候,她朝他们打了个招呼:“我们在跟踪普拉斯,但结果是她刚刚又自杀了。”就在她要转身问凌教授一个问题的时候,她放了个屁。

“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呢?告诉你们的世界,我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古里古怪,那样——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你的社交圈里都是你这样知识渊博的人,谁会感兴趣呢?”

这是埃莉诺·布尔小姐的房子。

他看到她在思考真实的答案,而不是轻率的回答。她走近了。“是我的奖学金。”说到最后一个词时,她提高了嗓门儿。基特咬着嘴唇,转身走开。

他们跟随着栗色马儿,前往德特福德和一所官邸。这所官邸的主人是伯利勋爵的一个表亲,前者是女王陛下的心腹和最亲密的知己。

不。他做出了这个口型:他无法发出这个读音。奖学金。

随心所欲。这是一种特权,即便是基特自己也很少能获得这种待遇。

去死吧。奖学金。

基特用一只手的手背擦了擦嘴。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回头去看:那座庄园——他的情人兼资助人托马斯·沃尔辛厄姆的庄园——早已看不见了。马儿昂起头,正准备慢跑,基特干脆松开缰绳,让它随心所欲。

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就像济慈说出另一个词:诗歌。

他们的呼吸不再蒸腾,河水也不再蒸腾了。

“那就——”他看见她退缩了。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吞下口水。“那么你就做你该做的吧。”他指着床上那本精致的书,一想起那些辉煌的文字,他的呼吸就哽在了喉咙里。“看来温文尔雅的威廉十分了解我的为人,他比我想象的更加能够原谅我。既然有位女士待我这么好,又这么直接地向我告别,我怎么能不对她好呢?”

太阳升起时,空气变得温暖,阳光洒在路上,洒在泰晤士河那流动着的灰色水面上,洒在茂密的树林之间。在德特福德,克里斯托弗·马利勒住了他的马儿,让它停了下来。阳光将他的头发染成了和马儿的鬃毛一样的颜色。这个男人和这匹马一样漂亮——打扮得光彩照人,长脖子,长腿,苗条得像个姑娘,面色是时髦的苍白。花边的袖口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和马儿的前蹄一样,也是白色的。

蒂亚瓦蒂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捂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托尼坐在她右手边,懒洋洋地拨弄着他那只坦多里鸡的骨头。在桌子的里头,西恩娜·哈弗逊和伯纳德·凌正弯着腰交谈,济慈似乎沉浸在茶和芒果冰激凌的美味里。马洛用起叉子来还是很笨拙,看起来他用手指吃咖喱和馕毫不费力,还舔着他盘子里的咖喱羊肉。她喜欢看着她——是他,她有些生气地对自己纠正着——吃东西;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的体重增加了,看起来不那么像容易被大风吹走的样子了。

“谁不想与济慈教授共事呢?”她叹了口气,把头发盘成一团,“去他的吧,我要去吃午饭了。你看看能不能找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英语系的大多数人仍在悄悄地寻找可以向这个人介绍五行打油诗的人。

“这是个疯狂的梦想。”他张开双臂,往后一仰,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

她端起茶来,在把茶杯送到嘴巴前面之前,托尼抓住了她的手肘,马洛则先是抬起头来,然后退缩了,匆忙擦了擦手,拿起一把黄油刀。他碰了碰杯子,桌子对面的济慈咧嘴一笑。马洛清了清嗓子,哈弗逊和凌伸手去拿他们的杯子,显然,祝辞已经在酝酿之中。

“呸!你明白我的意思。这件事值得一试。它将对我的终身职位和你未来的就业能力产生神奇的影响。我知道你也一直在关注荣誉诗人。”

“布拉马普特拉教授,”马洛微笑着说,依旧带着浓重的口音,“恭喜你——”

“我可不知道,”巴尔达萨雷回答道,“马洛和琼森关于绿林好汉的定义只有一线之隔。”

她放下茶杯,大家碰杯的时候,她的脸颊红了。他继续说着:“关于她的终身职位任命。作为纪念,我写了一首小诗——”

蒂亚瓦蒂笑了。她将巴尔达萨雷推到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亲密让她感到不舒服:“或者我们可以试试能不能说服权力集团,说伊丽莎白时期的经典中那个名声最臭的浪子是女孩。”

果然诡秘,果然有隐喻,这手段真让人恶心。蒂亚瓦蒂甚至能想象到,当他说完,她自己的脸应该已经通红了。济慈的笑声就足以让她钻到桌子底下,如果不是托尼死死地抓住她的右膝盖不放的话。“基特!”

“嗯,”巴尔达萨雷若有所思地呼了口气,“我想我们可以考虑这个可能性。那天晚上,哈弗逊博士喝醉了——”

他停顿了一下:“我让我的夫人丢脸了吗?”

“这可不是置换。”蒂亚瓦蒂又拿出一颗肉桂糖,给了散发出大蒜气味的托尼·巴尔达萨雷。他足够理智,只是舔着这块糖,而没有将它嚼碎。她故意把自己的那块塞在嘴唇和口香糖之间,这样就不太可能嚼掉它了。“我检查过了,这是唯一出错的地方。”

“马洛少爷,你把墙都震倒了。我相信这本书还不会出版!”她给了马洛和济慈太多时间。她注意到自己有一种倾向,倾向于使用一个古老的成语,这个成语可以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他靠近了一点,伸手去够她,想把一只手放在她的书桌上。她躲开了,没让他碰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资料都被西恩娜·哈弗逊检查了两遍,她不应该漏掉那样的错误。她看不上纳什或弗莱彻这样的人。出于对迈克的爱,她已经深深地迷上了荣誉诗人这个项目。而且,伊丽莎白时期的女剧作家并不多,她不至于搞糊涂啊——”

“最早也要到明年。”他咧嘴笑着回答道。但她看到了他接下来的不安。

“第一百五十七行,”说着,蒂亚瓦蒂按捺住了恐慌。她知道,这恐慌与眼前的形势无关,而是与过去的破坏和古老的历史有关。“看到了吗?这是个女性。我们有办法知道这些文本是谁编写的吗?”

吃过晚饭,他走到她身边。她正蜷缩在外套里,他殷勤地给她搭了把手。

巴尔达萨雷站了起来。他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孩,有着令人胆怯的意大利名字,已经是有点发胖的大学教师。他绕过她的桌子,站在她身旁:“要我看什么?”

“基特。”她轻声说道。她朝他弯下腰,这样就没有人会听到。他身上有天竺薄荷和咖喱的气味。“你不高兴。”

她点了点头,将一缕粗糙的银发从脸上拨开,弯下腰,靠近悬挂在桌子上方的全息投影仪。一辆半敞篷车驶离麦卡伦空军基地时发出的隆隆声震得窗户咯咯作响。她翻了个白眼:“一定是某个大学生把文本中的代码写错了。我们的性别机器人刚反馈回来一个非常奇怪的结果。来看看这个,巴尔达萨雷。”

“夫人,”他以同样低沉的声音回答,“没有不高兴。”

“布拉马普特拉博士,”她的研究助理抬起头来,拔掉了耳塞,“是不是软件出了什么问题?”

“那是怎么了?”

“这就是——”蒂亚瓦蒂瞥了一眼她的平视显示器。这间米灰色的计算机实验室里是有空调的,但她还是汗流浃背。她用那与生俱来的灵巧的手指打开了一盒罐头,罐头里飘出肉桂的气味。她心不在焉地嚼着,那股辛辣让她不由得龇出了牙。“真有意思。”

“孤独。”马洛叹了口气,转身走开。

骑手坐上马鞍。他感到胃里一阵绞痛,但没有理会。他勒住马儿,抬起左手,用脚后跟轻轻地碰了碰马肚子。离德特福德街和屠宰场附近的聚会地点还有八英里。以伊丽莎白女王和她的枢密院的名义,为了曾在他身陷囹圄时对他伸出援手的那个人,在太阳爬到凌乱的地平线一掌之上前,克里斯托弗·马利必须抵达那里。

“几位名誉诗人结婚了。”她小心地说。济慈从马洛身后打量着她,但并没有插话。

在修剪过的树荫下,一道青灰色的光闪了一下。一匹栗色的马儿将一只白色的蹄子踩在了路上。骑手站在马背上,透过层层迷雾向外张望。他耸了耸肩,黑色紧身上衣松开了,它已经划破了,这违反了节俭的规矩。马儿和骑手都大口地喘着气,望着那宽阔的草坪。这个草坪是庄园的屏障,青草刚被镰刀割过。昨天夜里和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马儿和骑手都是在这个庄园里度过的。

“我想,我不太可能找到愿意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结婚的人……”他耸耸肩。

第一部分,第二幕,第7——8场

她咽了一下口水,喉咙干得让她不舒服:“我们讨论过,现在有手术……”

——克里斯托弗·马洛《帖木儿大帝》,

“啊呀,这……”她知道他要说什么:让人恶心。

那就尽情为他的好运喝彩吧。

济慈转过身,把托尼和西恩娜拉到桌子另一边去加入凌教授等人的交谈。蒂亚瓦蒂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咬着下唇。她把一只手放在基特的肩膀上,让他停下来。“你就是你。”她绝望地说,“总有人会欣赏这一点的。”她一时冲动,低下头,吻了吻他的面颊。

在这悲剧之镜里,只看到了他的照片,

门滑开了。他走进来,跟在这个银发仙子一样阴郁的奇怪女人后面。当他走进这个天空布满了碎云的傍晚,浓烈的咖喱味包围了他。

伊丽莎白·贝尔和弗罗多、比尔博·巴金斯同月同日出生,只是出生年份不同。早期贫困的生活让她养成了不妥协的性格,并开始从事幻想小说的写作。她著有二十五部小说和近百篇短篇故事,获得过雨果奖、斯特金奖和坎贝尔奖。她的狗住在马萨诸塞州,她的伴侣、作家斯科特·林奇生活在威斯康星州。她的很多时间是在飞机上度过的。

克里斯托弗·马洛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空,沙漠炙烤着他的脸。真热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微笑地看着在世界的边缘起伏的群山,那些山似乎蒙上了一张茶褐色的面纱,在山后面,是金色和橙色的夕阳。在热浪中,低矮的树木蜷缩着。他可以永远看到这个炎热、平坦、狂暴的地方。

姚箐箐/译

地平线似乎远在千里之外。

伊丽莎白·贝尔/著

(作者注:在写这部作品之后的几年里,我注意到,对这部小说,有一种性别本质主义的解读,而这与我的意图是完全相反的,但是直到有人指出来,我才真正意识到它的存在。尽管我完全赞成文学作品的模糊性,但在一个故事中(包括其他的),跨性别恐惧的阅读绝对是个缺陷,它意在表明,不管你采用什么外部标准——染色体、计算机性质的或其他的——一个人的身份都是这样被定义的。很抱歉。从那以后,我一直在努力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