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旅店放下我的羽扇豆都用不了十分钟,这你也清楚。”门多萨说,“这真的是一种非常罕见的亚种,或许是一种突变体,它似乎能产生光反应性卟啉。”
她嘟哝着,但还是用脚后跟踢了踢马的两肋出发了,可就算这样我们的速度也不快,因为这条街是上坡。
“亲爱的,我可等不了十分钟,”说着,我把屁股从那堆该死的东西上移开,“等等!在这里左转!”斯塔基的踪迹在通向卡尼街的方向拐了个弯,转向了朴茨茅斯广场,所以门多萨猛地拉住马的缰绳,掉转方向,俯着上身拐了个弯。我环顾四周的情况,试图找出一个步履蹒跚、气喘吁吁的大胡子。但不幸的是,整条街上全都是跌跌撞撞的络腮胡子,他们都在往朴茨茅斯广场走。
“我没有,它还好好的。”我说,“听着,我们能不能让马沿着街道的那个方向慢跑起来?我在追一个人,不想跟丢他。”
我们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了。
“这是我的羽扇豆。我把整株植物都挖出来了,还撕下一片衬裙把根球包裹起来,直到我能找到花盆把它栽下去为止。如果你把它压烂了,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
朴茨茅斯广场只是一片铺着沙的空地,但是在四角摆着四个铁丝筐,里面满是沥青,红杉木片在上面燃烧,三面围着被火光映亮的木板和木条盖的房子,还有一面是商店和一间土砖砌成的屋子。它们就像一群受人尊敬的大家闺秀,皱着眉看着他们的邻居,不过广场剩下的地方燃着大火,就像是快乐的蛾摩拉。
“真是太棒了,孩子,这话是认真的,不过我现在得借你的马搭一程。”我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的马鞍上,却发现自己屁股底下是一团潮湿的东西。“这是什么鬼东西——”
“老天啊,”门多萨勒紧缰绳,“约瑟夫,我不要进去。”
“何止啊!我发现了一种羽扇豆,有着——”
“这不过是凡人在享受美好的时光。”我说。在假门上涂着花哨的名字,就像是古老的西方奇幻故事中的一样,比如玛祖卡、帕克·豪斯、瓦尔苏维纳[12]、墨西哥摔跤、丹尼森交易所,还有大拱廊。它们都被火把照亮,外面骄傲地涂着红白蓝三种颜色,整个地方给我的感觉就是可怕的美国国庆节。
“一些植物,对吧?”
“这里就是一窝妓院和赌场。”门多萨说。
“嘿,约瑟夫!”她高兴地向我招手,“你永远都猜不到我发现了什么!”
“还有剧院。”我反驳道,指着珍妮·林德[13]剧院二楼的窗户。
我穿着凉鞋,啪嗒啪嗒地紧跟着斯塔基留下的踪迹,在转进街角时,偶然遇上了门多萨。
“还有酒馆。你想在这里找什么?”
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在暮色中匆匆离去。空气中实际上有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恶臭,斯塔基留下的气味分子尚未被冲散,任何警犬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不过它们不会喜欢这种体验。另外,任何感官增强过的义体人也同样能跟踪他留下的踪迹。
“一个叫以赛亚·斯塔基的家伙。”我说,身子向前探去。
“我不知道,”那个人把拖把扔进桶里,继续干活儿,“但如果你也赶快跑,就可能抓住那个……”他吞吞吐吐地说,抬头看着我这身教会的装扮,“混蛋。他才离开十分钟,不会走太远的。”
他的气味现在很难分辨,但是……在那里……“就是他开采了那些石英,我需要和他谈谈。走吧,我们停在这儿把路都堵死了!我们先找找看这里,黄金国。”
“噢,我亲爱的孩子,”我说,“我猜你可能不知道他往哪里跑了吧?”
门多萨咬紧牙关,但还是向前骑去,我们走近黄金国的时候,踪迹变得愈来愈强烈。
“没有,先生,只是醉得不省人事罢了。他在房间里躺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你真应该闻闻他房间里那股该死的味道!因为他拖欠了三天的房租,所以老板要求我不管他醉没醉,都得把他从房间里拖出来。我好不容易把他拖到这里,结果他在我擦干净的地板上吐得一团糟。如果不是他突然清醒,立刻像匹赛马一样沿着甲板溜走了,我真希望自己能打死他!老板朝他开了一枪,但他还是不停地跑。我们最后看见他,他离卡尼街还有半条街的距离。”
“他在里面,”说着,我从马鞍上滑了下来,“快来!”
我厌恶地向后缩了缩:“他没得霍乱吧?”
“谢谢,不过我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那家伙!”那人抬起头来,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用拖把指着甲板上的一大摊呕吐物,“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以赛亚·斯塔基的杰作,老天啊!”
“你是想一个人在这里等着,还是在牧师的陪伴下进入一家漂亮文明的赌场?”我问她。她抓狂地看着四周成堆的快乐人类。
“以赛亚·斯塔基,反正这是他那位亲爱的老母亲告诉我的。”我答道。
“不管怎样我都会恨你的。”她也下了马。我们走进了黄金国。
“当然。”那个人嘟哝着,看上去很尴尬,“他叫什么名字?”
或许我就不该用“漂亮文明的赌场”这个说法。这是一个很大的方形场地,没有裸露在外的木板墙,地面从入口就开始往下倾斜,因为它仅仅靠着灰堆上的桩子支撑,已经开始下陷了。风从木板的缝隙中吹进来,没有哪里比旧金山夜晚的风更冷了。它吹向靠着墙的空货摊,有面薄纱被图钉钉在木板上,隔出了一个空间,这些图钉还是用手指按进去的,薄纱后面是妓女们干活儿的地方。好莱坞的布景师做梦都想象不出这样肮脏恶劣的贫民区。
“好吧,我的孩子,现在耶稣在上,我不是过来占用你们的人手的,”我努力装出最重的都柏林口音说道,“请让我介绍一下自己!我是伊格内修斯·科斯特洛神父。我来此寻找一名可怜的灵魂,他的家庭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迫切需要他的出现,然而他这一年却从金矿里失踪了。小伙子,你们有没有把很多房间租给矿工呢?”
不过黄金国有着美国西部老式酒馆的所有特征,比如在木板墙上尽可能多地钉上洛可可的装饰,放不下的就靠在墙上。镀金的画框里裱着丰满的裸体女人。在酒馆的一头装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切面的镜子在油灯下闪着斑斑点点的亮光。一整支乐队在酒吧的舞台上演奏,演奏得又响又好,星条旗也挂在那里,带着荣光垂荡在空中。
“我们这里不再招该死的润滑工了,”他提醒我,“就算你是个牧师也不行。”
赌桌边坐着赌场老板和穿黑色西装的商人,个个瘦骨嶙峋,就像是照着霍利德医生[14]的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他们玩蒙特牌戏[15]、法罗牌[16]、戴安娜赌、三骰赌[17],还有普通的扑克。餐具柜的食物是为那些豪赌的家伙准备的,许多衣衫褴褛的人——从金矿回来过冬的他们现在暂时是穿着蓝色牛仔裤的百万富翁——正在自顾自地享用馅饼和冷牛肉。一袋袋金粉或者成堆的金块就这样放在桌上,无人看管,但是就和小镇上的其他东西一样安全。
黄昏时分,我沿着日后会成为巴特里街和桑瑟姆街的步道一路走回被困在码头内的船上,许多摇摇晃晃的支柱撑在下方,立在港口的湿泥上。我蹒跚地走上一块跳板,那地方自称是木兰花旅馆,船首挂着一条床单,上面画着旅馆的标志。一个闷闷不乐的家伙正在擦洗甲板。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穿成修士的样子。在这个地方,一个能够记牌的义体人可以为自己挣些钱来抵消日常费用。我本来可以上去试一试的,但是门多萨在我身边,呼吸急促,所以我只是摇了摇头,转身关注自己的猎物。
我在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拖着沉重的步伐,遍访旅馆、公寓和帐篷,询问是否有人见过以赛亚·斯塔基。我打听的半数人都窃笑着问:“没有,怎么了?”然后等着一句点睛之笔。剩下的半数人说没见过,又请我针对困扰他们心灵的问题给出一些建议。等太阳落到诺布山后时,我听了十七名妓女、五个醉鬼,还有一名异装癖者的忏悔,但我还是没有找到以赛亚·斯塔基。
以赛亚·斯塔基就在这里的某处。难道是在自助餐桌边上,不是……吧台?也不是……老天啊,那里肯定有差不多三十个家伙,他们都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褪了色的红色印花棉衬衣,浑身散发着单身汉的臭味。有个强壮的家伙鬼鬼祟祟地四处打探,那是他吗?
好极了。这个城市里满是留着胡子的家伙,而我要找的正是一个留着胡子的人。不过我至少知道他叫什么。
“好吧,门多萨,”我说,“如果你是一个刚从醉酒的狂欢中缓过来的采矿工人,而且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会去哪里?”
甘斯布先生想了想:“这个嘛,他留着胡子。”
“我会洗个澡,”门多萨说,皱了皱鼻子,“不过一个凡人可能会试着去赚更多钱。所以我猜他进了这里。当然,你得先有钱下注才能去赢更多的钱——”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恐怕要承认,这是一座诱惑之城。你能和我描述一下他的长相吗?”
“站住!有贼!”有人喊道,我看见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袋金粉。赌场的管理员团结一致,从他们干净的衣服里变出了数量惊人的武器。那人是以赛亚·斯塔基——我现在能闻到他的气味!他纵身冲破后窗,子弹和鲍伊猎刀[18]紧随其后。
“不,先生,我不知道。不过我能告诉您,我把石英的钱付给他之前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所以我猜,他要去的下一个地方是旅店。”甘斯布先生看起来满脸鄙夷,“除非他直接去了黄金国或者妓院,抱歉。这取决于他在山里待了多久,不是吗?”
情急之下我不由得说出一些平常人不会经常从牧师口中听到的话,一把抓住门多萨的手臂:“快点!我们得赶在他们之前找到他。”
“可以理解。那你知道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我们跑了出去,发现有群人围住了门多萨的马。
“记得,”甘斯布先生拿起一枚金币,仔细地看着,“那人的名字叫以赛亚·斯塔基。他没有说自己是在哪里采来的。他们一般都不说,这是行规。”
“都给我走开!”门多萨喊道。我推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门多萨的马鞍后面是一丛看上去很可怜的灌木……它在黑暗中发着光,就像一朵褪了色的霓虹玫瑰。它也在前后晃动着,因为有人正试图把它扯下来。
“甚好,”我说,“但你还记得那位矿工的名字吗,如果我们真的需要更多石英的话可以去找他。”
一个喝得烂醉的矿工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还有一个微醺的妓女,她一只手抓着矿工的皮带,另一只手用力拉扯那丛变异羽扇豆。
“我不知道,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他告诉我,“一周前,有个矿工背了一袋石英来我这儿,他觉得自己能在珠宝商那里卖个更好的价钱,因为它的颜色很有趣。我敢打赌,我在后房里的存货够您做所有的念珠了。”
“我说了,都给我走开!”门多萨把我推到一边,伸手去够那个妓女。
他舔着牙齿看着我清点智利金币。我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们打算为枢机团[11]的全体成员准备许多念珠来当礼物。所以,我们就先假设你有我们需要的那种纹路漂亮的石英。你知道它是在哪里开采的吗?”
“但我要结婚了,”妓女说,声音里满是威士忌和烟草留下的痕迹,“我应该手握一束玫瑰花去结婚。因为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应该给自己准备一束玫瑰花。”
“对圣母教堂来说,金钱绝不是问题,”我说,“我可以先预付一半的款吗?”
“这不是玫瑰花,你这个愚蠢的母牛,这是一丛光照后会产生卟啉的突变羽扇豆样本,非常稀有。”门多萨说。她的眼神让我和其他清醒的人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但那个妓女只是眨眨眼。
“神父,我很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我想自己能以一千美元的价格把这份工作做好。”他毫不遮掩地用双眼紧盯着我,想看我是否会动摇,但我只是抽出自己的钱包,对他笑着。
“别对我说这种话。”她尖叫着,试图把门多萨的眼睛挖出来。但门多萨弯腰躲过了这一招,左手用力一挥,重重地打在了可怜的莎莉·法耶的下巴上,好吧,她或许不叫这名字,但管它呢。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未婚夫也和她一起倒地。
“当然,我的孩子,他们觉得非常合适,”我说,“事实上,它的颜色和质地如此出众、如此优秀,比我们见过的任何石英都好,我们都认为,只有你才配得上为神圣的父担负这一重要的使命。”我把耶稣受难像放在柜台上,他笑了起来。
所有在场的人都满怀渴望地绕着门多萨围成了一圈,除了我。我跳上前,抓住了门多萨的胳膊。
“真的吗?”甘斯布先生怀疑地噘起嘴,“好吧,您昨天买的那块石英还满意吗?您的修士朋友觉得合适吗?”
她的眼里满是杀意,正从马鞍包里往外拿一把园艺铁锹,我用缄言对她说,你疯了吗?我们得找到以赛亚·斯塔基!于是门多萨怒吼了一声,翻身上马,我也只得匆匆爬上马背,用一种相当不体面的方式抓着自己的长袍,这引起了周围旁观者的哄笑,随后我们策马进入夜色中。
“我刚被一群道德败坏的家伙追赶。”我说。
“下到蒙哥马利街去!”我说,“他可能会到那儿去。”
“抱歉,卢比奥神父,”说着,他放低枪管,“您又回来了?神父,您看起来很匆忙。”他留着一脸白胡子,穿着红白条纹的丝质背心,整个人给我一种错觉,让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和山姆大叔说话。
“前提是子弹没打中他。”门多萨说,但她还是催促马儿沿着克雷街一路狂奔,在蒙哥马利街左转。走到街区一半的时候,我们就放慢了速度,让马慢慢跑着,我探出身子,试图再次捕捉到他的踪迹。
甘斯布先生在店铺柜台后藏了一把上了膛的步枪。我冲进他店里的速度太快,吓得他掏出枪,飞快地瞄准了我,随后才意识到原来是我。
“没错!”我朝空中挥挥拳,差点儿摔下马来。门多萨抓住我的兜帽,拉正我的身子,让我直直地坐在她背后。
我最后还是陪她走到马厩,目送她安全离开,然后就像她怀疑的那样,我急匆匆地回到了到海勒姆·甘斯布的店里。
“你和这个凡人说话为什么那么重要?”她问我。
“那我只会同情那些带着犯罪意图接近我的凡人,”她说,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我就骑马去金门兜一圈,这怎么能惹上麻烦呢?吉尔德利[10]还要再过两年才会出现,没错吧?”
“向北!他的踪迹又回到了华盛顿街。”我说,“孩子,我不是说过吗,他把那种石英卖给了甘斯布。”
我看着镜子里的她,不安地说:“亲爱的,这个城市犯罪率很高。那些从澳大利亚来的家伙个个凶神恶煞,还有些北方佬——”
“但我们已经在它里面检测出你要的那种地衣了。”门多萨说。我们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我嗅了嗅空气,指向前方。
“我不要整天坐在房间里,看着地衣在培养皿里生长,”她说,“那我出去逛逛可以吗?”
“他往那方向走了,快走!我们想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不是吗?”
“不行。”
“真的?”门多萨又踢了一脚她的马——我只能庆幸公司没有给她发马刺——我们向杰克逊街骑去,“约瑟夫,我们为什么需要准确地弄清石英是在哪里开采的?我成功培育出了这些地衣,已经够公司的实验室用了。”
“我可以一起去吗?”
“当然要知道,”我继续专注于以赛亚·斯塔基的气味,“继续往前行吗?我想他要回到太平洋街去了。”
“大概吧,孩子。”
“除非公司有其他原因想知道这种石英的矿床在哪儿。”门多萨说。我们到了太平洋街。
“我在想你急匆匆地要去做什么?”门多萨说,“是不是急着赶回海勒姆·甘斯布那里,看看他还有没有更多的昨天卖给你的东西。”
我在马鞍上坐直身子,闭上眼睛,集中精力闻着气味。那是他刚才的踪迹,但是……没错……他又往山上去了:“再往左走孩子,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真的?”我把脸上的胡子刮掉。
“我想问的是,我想知道公司是不是想确保没有别人能够发现这种非常宝贵的石英矿藏。”门多萨说。这时候马喷了一声响鼻,耳朵扭向后面,它不准备在太平洋街上飞奔,而是一路小跑起来。
“你看起来着急得要命。”
“给我跑起来。门多萨,你是说这种所能想到最珍贵的生物反应物质的独家专利权?为什么宙斯博士要担心这个?”我说。
“嗯哼。”我在脸上抹了一圈刮胡泡沫。
她沉默了一会儿,但我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怒火正在慢慢上涌。
“不是吗?”她看着我在箱子里翻找自己的剃须用具,“没错,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刮刮胡子吧。这圈禁律的胡子让你看起来就像是托尔克马达[9]的支持者一样。所以,宙斯博士肯定在做一件无私奉献的事!不过当然了,他用的还是通常的公司盈利手段。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个任务得保密,不过我的确很惊讶。”
“你的意思是,”她说,“公司的计划是消灭这种地衣的源头?”
“你猜的非常有道理,门多萨。”我说。我把咖啡递回去,两脚垂在床边,找到了凉鞋,把它们穿上。
“我有这么说吗,孩子?”
“我就打赌说是,”她说,又斜眼看着我,“我坐在这里,看着你流口水和打呼噜,通过阅读有关生物反应介质研究的期刊取乐。约瑟夫,你要的这个地衣是种噬毒体,它非常喜欢吃与黄金伴生的砷和锑化合物,可以分解它们。我怀疑它能为任何从事工业污染清理工作的人赚很多钱。”
“这样宙斯博士在24世纪将它推向市场之前就没人会发现它了?”
“公司要的某样东西吧。”我把半壶咖啡都喝了下去。
“你看见上面有斯塔基先生吗?”我从马鞍上站了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太平洋街向上的陡坡。
门多萨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发现了你说的那种蓝绿色的地衣,它生长在你从海勒姆·甘斯布那儿带来的样本里。这玩意儿看起来像是斯提尔顿奶酪(世界三大蓝纹奶酪之一)。所以约瑟夫,它到底是什么?”
门多萨用16世纪的加利西亚语说了一连串亵渎神明的话,真是令人惊讶,不过至少她没有把我从马上推下去。她把气用完,深吸了一口,说:“在我永恒的生命中,我只想知道自己是否就像我们之前承诺过的那样,真的在尽一份力以拯救这个世界,而不是让许多未来的技术官僚靠不道德的手段暴富。”
我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味道很棒。我们或许身处以糟糕的咖啡而闻名的美国,但旧金山就是旧金山。
“我也想知道,真的。”我说。
“你说那些著名的澳洲黑帮,那群悉尼来的鸭子?[8]没错,我知道他们。”她好像因为什么事情变得很高兴,“不过约瑟夫,我在文塔纳生活了好几年,整天都在躲着山狮!一两个卑鄙的凡人根本吓不到我。来吧,尝尝看,咖啡。”
“你不要在我面前装出一副真诚的样子!你这个该死的服务商,我说得没错吧?你就像他们的走狗一样,一点道德感都没有!”
“当然。”我伸出手,“这么说来……你不介意一个人去酒吧?这个镇子上有些卑鄙的凡人呢,孩子。”
“我反对这个说法!”我紧贴着她的肩胛骨,那株在黑暗中发着微光的变异羽扇豆紧贴着我的后背,实在很难受。“但话又说回来,当个保护员有什么好的?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当个服务商,这你也清楚,孩子?你有这个职位要求的一切。但是你呢,却把所有永恒的生命浪费在寻找稀奇古怪的灌木上!”
“在拐角处有家酒馆,那位善良的凡人只收了我五美元就把一整壶咖啡卖给了我。想要来点吗?”
“像你这样的服务商?我还不如死在圣地亚哥的地牢里算了!”
“咖啡。”我沙哑地说。她看起来很得意,把她的水壶举高。
“我救了你的命,这就是我得到的感谢?”
我睁开双眼,阳光已经照在了我的脸上,也洒在了海湾上,敞开的门外闪着海面粼粼的反光。门多萨坐在我的床边,从她的水壶里喝着什么。我嘟哝着做了个鬼脸,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
“说到那些稀奇古怪的灌木,了不起的服务商先生,你听着,或许你在知道某种稀有的卟啉在数据储存领域会有巨大的商业价值之后——”
如果你选择过滤掉凡人发出的噪声,想在这样的房里睡着并不算难。不过有些时候你即将入睡,却发现自己在倾听一颗本应该在那里跳动的心跳,但它并不在那儿,你会突然醒来,想起那些你不愿记起的事。
“你倒是说说看,究竟是谁让那些技术官僚暴富的,嗯?”我质问道,“你有没有停下来想过,如果像你这样的植物学家不再像机器人那样不断地把它们挖走,这些植物就不会变得像现在那样稀少?”
吃完饭我就先休息了,入夜数小时后,我依然能看见她房间里的台灯亮着。每次我翻身的时候都能看见光线透过木板的缝隙,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工作到这么晚。
“我得告诉你,这株植物生长的地方十年之后就会被夷平。”门多萨冷冷地说,“如果你再敢叫我一次机器人,我就在你的背上来一脚,让你弹来弹去地滚下这个山坡。”
“才不。”她喝下一大口啤酒,“没种的人才睡觉。”
马儿一直在走着,旧金山湾已经在我们下方很远很远。最后我愚蠢地说:
“你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动手。”我说。
“好吧,我们已经把所有能用来互相指责的东西都说了一遍。你难道不准备说我把你最爱的那个男人杀了吗?”
门多萨看起来很开心,但她努力隐藏住自己的情绪:“我打赌这是因为你的任务预算不够把合格的人选送来这儿吧,嗯?果然是公司的作风。好吧,我吃完晚饭就开始。”
她的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我给了她一枪,她转过身来,用怒火中烧的眼睛狠狠地看着我。
“离我最近的微生物学家在西雅图,”我解释道,“而且和阿格里帕尼拉共事实在是太痛苦了。另外,你能解决这事的!还记得酿造黑色乐土用的葡萄吗,那种突变的酵母菌株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还因为它获得了田野调查的奖励,这事对你来说很简单的!”
“你没有杀他,”她说,声音很平静,“你只是让他死去了。”
“约瑟夫,你得找个微生物学家来干这活儿,真的。对付这么原始的植物不是我的强项。”
她转回去。我当然想用双臂环抱着她,告诉她我很抱歉。不过我如果这么做了,那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就要在再生舱内重新长回自己的手了。
她吞下嘴里的东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所以,我只是抬头看着我们迷迷糊糊进入的那个街区,这时候我才真的感觉到血液发凉。
“含金石英的样品,”我解释道,“从六个不同的地方收集来的。我在每个包裹上都用纸写了购买地点的名字,看见了吗?你的工作就是测试每份样品,在石英的缝隙里找到一种和黄金共生的蓝绿色地衣。”
“呃——我们在悉尼镇。”我说。
“这些是什么?”门多萨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门多萨抬头望去:“噢,不。”
所以,我们又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我和她坐在她安装测试设备的桌边,面对面在啤酒提桶边喝着吃着。我点起一盏油灯,把纸包着的不同的东西从我的卷毯旅行包里一个接一个拿出来。
“噢,天啊!”她轻声叹道。
镇子坐落于太平洋街顶端的那片岩架上,早已腐朽不堪。左侧是长长一排早已倾斜的棚户屋,右侧也是一样。我可以瞥见窗户和门廊里透出的昏暗灯光,听见小提琴的声音,这声音里混合了六首从英国诸岛传来的民谣,在怪异的不和谐中演奏着。这里的气味真是难以置信,恶臭从漆黑的门廊里漫溢出来,里面似乎有更加黑暗的东西靠在那里。在各种各样破败的寓所上方刻着的名字褪色后变得苍白不堪,名字很奇怪,可能指其他地方:小杯麦酒、苏格兰软帽[21]、欢乐的船员、一鸟在手。
她看起来很不耐烦,可随后闻到了新鲜出炉的酸面包的香气,还有黄油、大蒜,以及稍稍炸过一下的牡蛎……
有些黑影探出身来,朝我们说“晚上好”,他们没有提高说话的声音就让我们知道了这些屋子的特点。在“野猪之首”,一个女人正在后屋向一个和猪一样贪吃的男人示爱。我们想见到这样的场面吗?在“山羊与罗盘”,有个男人对吃喝的东西来者不拒,不管是什么东西都能咽下去,伙计,只要给他几分钱就行,而且他已经有十年没洗澡了。我们真的想让他试试看吗?在“喜鹊”,一个女孩躺在后面的一张床垫上,她喝得不省人事,不管谁对她做什么,她在天亮之前都不会醒来。我们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吗?其他黑色的影子在阴影中穿行,看着我们。
“噢,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我说,举起了买回来的食物,“快看,牡蛎三明治和蒸汽啤酒!”
朴茨茅斯广场满足了人们简单的欲望,比如饥渴、贪婪、性欲,还可以朝陌生人开枪。而悉尼镇则能满足那些人的特殊喜好。
“这儿的楼上有三个人,还有十七个人在楼下,”她说,焦虑地绞着双手,“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这么多凡人待在一起了,都忘了他们的心脏有多吵。现在我都能听见他们的心在跳动。”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我在古罗马和拜占庭最糟糕的时期工作过,门多萨则向后退缩,骑马时紧挨着我。
“不好意思。”我进了房间,开心地放下旅行包,“我觉得凡人应该还没睡觉,现在还早呢。”
她脸色苍白,神情呆滞,这种情况我之前只见过几次。第一次是在她四岁的时候,审问官把她带到装着栅栏的窗户前,让她看看如果不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会有什么后果。生活就是这样,虽有害怕或者恐惧,但更多的是惊吓。
她立刻把门打开,紧张得要命:“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大喊大叫的!”
另一次她看起来这样是我让她那身为凡人的挚爱死去的时候。
“嘿,亲爱的,我带了晚饭!”
我向前靠得近了些,贴着她的耳朵说道:“孩子,我准备下马自己去跟踪他的踪迹。你继续骑在马上,好吗?我们旅馆见。”
我用卷毯旅行包推开门多萨的房门时,也恰好把那家伙甩开了。
我飞快地从马鞍上滑下来,狠狠地拍了下马屁股,那株突变后发着荧光的东西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闪着微暗的光。我向前走去,穿着那身该死的修士服,摆出一副最危险的样子,跟踪着以赛亚·斯塔基气味的踪迹。
所以,我只是个可怜的小修士,直到夜幕低垂,我才艰难地拖着沉重的卷毯旅行包回到旅馆。有个来自悉尼的前科犯跟踪了我三个街区,本来可能打算抢劫或者谋杀我。不过我先钻进一家酒馆,从后门溜出来穿过困在港口的“尼安蒂克号”的甲板,然后又穿过了另一家酒馆,在那儿停的时间就够我点一个牡蛎三明治[6]和一提桶蒸汽啤酒[7]。
他汗流浃背,现在就算在这里也能很容易地找到他的踪迹。过不了多久,这个凡人就得停下来,放下那袋金粉,擦擦汗,喘口气。他肯定没有蠢到闯进这些地方……
位于俄亥俄和百老汇角落处的海勒姆·甘斯布那儿有些我要的东西,位于哈里森和百老汇的约瑟夫·施瓦茨那儿也是如此,不过在哈里森和第六大道交界处的J.C.罗斯有的品类更多。不过我也去了一趟克雷街购物中心里的鲍尔温公司,还有在卡尼街上的J.H.布拉德福德,为了保险起见,我还去了杜邦街和克雷街上的莫法特公司,拜访了矿物检验师和银行家。
他的踪迹突然转了个弯,径直进了下一间破败的寓所。我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那里的标志。这个地方曾经叫作“凶猛的灰熊”。跟在我身后的五个人也随之停了下来,潜伏在暗处。我耸耸肩,走了进去。
旧金山有许多珠宝商。从萨克拉门托归来的成功人士有时喜欢把金块镶嵌在怀表的表饰、领带别针或者为纪念东部的恋人所佩戴的胸针上。伴生有黄金的石英被切割和抛光后非常受欢迎,看上去也很漂亮。
里面又逼仄又黑暗,闻起来像是一座动物园。我扫视了一下房间。正中下怀!以赛亚·斯塔基就在这里,他拿着一瓶金潘趣酒,红色的脸上带着微笑,与两个连环强奸犯和一名用斧的杀手刚刚结束一场无聊的游戏。我离他们只有五步之遥,还差两步就能够到他们的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
“当然不是,不过我们不想让那些凡人知道这个。”我卷起画,把它塞进装满钱的卷毯旅行包里,“你就待在这里,把实验室架设好,行吗?我得去找些珠宝来。”
“嘿,哥们儿,你拯救不了这里的任何人,”一个身形高大的暴徒说,“你要么滚蛋,要么坐下来看表演,嗯?”
“真恶心。你是认真的吗?”
我在想自己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他打晕,但就在这时,房间的一头亮起了几支火把。脏毯一样的舞台幕布在烛光中向一侧徐徐滑开,接着被人猛地一扯。
“还有一串与之相匹配的念珠呢,孩子。所有这些都是用黄金特别打造的——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阳光灿烂的美国加州出产含着黄金的石英,这样神圣的父[5]就能知道他在这里有着忠实的信徒!”
我看见了一头被锁链拴着的灰熊,嘴上戴着口套。我猜它身后对观众笑着的家伙是它的训练师。表演开始了。
“一个又大又丑的十字架?”门多萨看起来神情很痛苦。
我活了整整两万年,总以为自己见识过了一切,但我猜自己可能失算了。
“一个花招儿。”我把那幅画举了起来,“为神圣的教皇准备的漂亮礼物!不过这毕竟只是艺术家的构想而已。”
我惊讶得下巴都掉下来了,其他不是常客的顾客和我一样惊讶。他们的眼睛没法儿从舞台上发生的事情上移开,这倒是让小偷在房间里办事显得非常容易。
“这是什么?”
但这情况只持续了一会儿。
“很有可能。”我同意她的说法。我在箱子里翻找着,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把它展开,检查着它是如何在漫长的旅途中幸存下来的。
或许那天晚上这头熊终于觉得自己受够了,唤起了一些自尊心。或许锁链也到了金属疲劳的最后阶段。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就像鸣响的钟声,灰熊的前爪挣脱了锁链的束缚。
“这是俄勒冈云杉,”她说,“你还能闻到森林的气味!我敢打赌,这棵树一个月前还在生长。”
包括我在内,大约有二十个人同时试图从前门挤出去。当我从路边的排水沟爬起来时,抬头看见以赛亚·斯塔基又像发疯似的跑着,一直跑到了太平洋街那儿。
我们在巨大的中央码头找了一家酒店,把行李放在两间狭窄的房间里。从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被困在港口内的船只索具。门多萨盯着四周光秃秃的木板墙。
“嘿!等等!”我喊道。但当一头灰熊挣脱了锁链,没有哪个加利福尼亚人会选择放慢脚步。我一边咒骂一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还把长袍拉了起来,不让它妨碍我的腿。当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开始慢慢缩小时,我能听见他像蒸汽机那样喘着粗气。突然,他一头栽了下去。
我笑了起来,美国看上去很有趣。
我连忙刹住,停在他身边,跪在地上。斯塔基的脸上毫无生气,双眼直直地看着清冷的星空。巨大的动脉瘤让他一命呜呼。
尽管到处都是灾难般的臭气,这个地方依然生机勃勃。人们纷纷走到屋外,跑来跑去,做做生意。这里有旅馆和客栈,还有杂货店、面包店和糖果店。驳船船员在那些尚未被吸收成为这座城市的船只间的水里忙碌着,把前往采金场的勘探工带进城市,或者把为商人准备的成箱货物带上岸。我还没穿过克雷街,就已经听见了六种语言。任何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或者卖掉,你甚至能尝到一名来自巴黎的大厨烹制的菜肴。空气中充斥着饥饿、热情和一种贪婪的天真。
“不!”我号叫着,扯开他的衬衫,按压他的胸腔。尽管我知道不论做什么都不会让他起死回生。“不要在我面前死掉,你这个凡人!你这头蠢驴——”
“天命在起作用。”我承认,然后看着她。门多萨一向不太喜欢和凡人在一起。在荒野里生活了一百五十年的她要如何适应一座现代城市呢?不过她只是张开嘴,催促着她的马儿向前跑去,这让我非常为她骄傲。
黑色的身影开始从最近的门廊中出现,渴望抢劫这具倒下的尸体,但我猜他们看到一名牧师正尖声辱骂着死者,都纷纷停了下来,惊惧地向后退去。我瞪了他们一眼,想起自己应该做的事,于是勉强在死去的以赛亚·斯塔基身上画了个十字。
“这就是一座美国城市。”门多萨说。
一阵马蹄声传来,门多萨的马儿从山坡上飞奔下来。
在后面的沙丘里,是一群上千年来未曾改变过生活方式的人们根据罗马帝国的官员最初设计的定居计划建造的土坯房,可怜的老德洛丽丝教会带着惊叹,俯瞰这个疯狂的新世界。门多萨和我骑马到了林孔山附近的时候,也盯着那片海湾看了一会儿。
“你还好吗?”门多萨在马鞍上向前探着身子,“噢,天啊,你要找的就是他吗?”
海湾里黑压压地停满了各种各样的船,不过最靠近海岸的那几艘永远都没机会再度出海了——他们的船员已经抛弃了船只,船坞早已把那些船包围起来,而且到处都被船填满了。船体上开凿出了门窗,被改造成了商店和酒馆。
“死掉的以赛亚·斯塔基,”我苦涩地说,“他心脏病发作。”
它的味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已经被大火烧毁过四次,最近一次是在一个月前,不过当你看着这个地方时,根本不会知道着火的事。曾经被帐篷和棚屋占领的地方现在变成了贵得令人发指的住宅区,已经被全新的架构建筑填满了。锤子日夜不停地在克莱、蒙哥马利、科尔尼和华盛顿这几条街上敲打着。所有新伐的生木料上都装饰着红白蓝的彩旗,匆匆地挂起的星条旗四处飞舞。加利福尼亚刚刚才发现自己被接纳为联邦成员[4],还在庆祝呢。
“看他一路跑上山,现在这样我并不惊讶,”门多萨说,“这个地方真的需要造个缆车。”
就算离旧金山有几英里远,你都能闻到它的味道。就算是缺乏卫生设施,一个凡人生活的繁荣小镇也不该那么难闻,就算有疟疾肆虐也不可能这么糟糕。旧金山的气味闻着就像是一股烟,带着恶臭直冲你的鼻子,一直钻进鼻窦里。
“你说的很有道理,孩子。”我站起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我倒是根本不担心接下来要做的事。
门多萨皱眉,盯着那个死去的人:“等等,这人叫卡茨基尔·艾克!”
她斜着眼瞪了我一眼,自顾自地嘟哝了一阵,不过这没关系。至少我让她对这份工作产生了兴趣。最让我担心的就是她那持续了千年之久的怒视,好在它现在正在慢慢消失。
“这名字挺有意思的,”说着,我爬上马鞍,坐在她身后,“你认识这家伙?”
“我猜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嗯?”
“不,我只是在监视他,以防他放火。在过去六个月里,他一直在维拉溪流附近勘探矿脉。”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你穿这身长袍的时候看起来甚至比平时更像梅菲斯托勒斯[3]?但不管怎么样,为什么公司会派一名修士前往这座满是金矿矿工、赌鬼和娼妓的镇子?你在那里会格外显眼,而我这个植物学家又该去哪儿隐藏自己的身份?”
“这又如何?”
“没错。”
“所以我知道他在哪儿找到了你要的石英,”门多萨说,“约瑟夫,它们根本不是在萨克拉门多开采的。”
“你唯一的一名田野调查专家只能知道她应该知道的信息,这又说明这件事非常重要,”她继续说,“尽管你此时还在教堂里继续伪装自己,扮演着卢比奥神父或者别的什么身份,没错吧?但他们还是选择派你过来。”
“是在大苏尔采的?”我问她。她只是点了点头。
“很有可能。”
灰熊这时已经一路冲到了街上,看来最好还是赶快离开。
“不管公司派我们来调查什么,看来他们都想让我们在这里分析些东西。”她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很有可能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过又需要找到它。”
过了一会儿我们骑马回到了旅馆,门多萨对我说:“别太难过,你不是拿到了公司派你来找的东西吗?我敢打赌,在我回家前会有保密技术人员在维拉溪流实施爆破的。”
可我只是耸了耸肩。
“我猜也是。”我闷闷不乐地说。
我在想,如果是另外两个人这么前往,他们就会一边骑马,一边聊着过去的时光。不过和门多萨聊往事永远都不怎么安全。我们沿着皇家大道一路上行,穿过森林,越过灌木丛生的山丘,一路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我们离开圣何塞。沿着后湾的海岸线前行,放眼望去尽是黑色的污泥和牡蛎壳,门多萨这才看着我,问道:“我们带了很多实验设备,这是为什么?”
她偷笑起来。
我们下山花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得多,因为门多萨坚持带着她的五盆小树,它们是濒危品种,所以我们得把它们都带到位于蒙特雷的公司接收终端,那儿离我们最近,我半道都已经准备随便找个方便的悬崖把这几盆破玩意儿给丢下去了,不过它们最后还是被送到了公司的植物园。我们随后在蒙特雷申请了一些设备,还要了两匹马,终于起程前往旧金山。
“想想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教皇也会得到华丽的十字架,还是说这部分其实是个骗局?”
“噢,少说几句吧。”她对我说,但还是起身拔营了。
“是真的,公司真的在贿赂教皇,让他帮忙做点事,”我说,“但是你没——”
她把杯子举过肩膀,把咖啡渣向后一倒。“你看,换个环境是件好事,”我对她说,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自己的咖啡倒了,“通向三藩之路!充满音乐之旅!两个疯癫的义体人加上一个秘密任务就等于许多欢笑!”
“没必要知道这个,当然,没事的。至少这次旅途我享用了一顿非常美妙的大餐。”
“你有多久没在餐厅吃过饭了?”我循循善诱。她开始说些讽刺的话作为回答,同时低头看着咖啡杯底部漂浮着的东西,打了个寒战。
“嘿,你饿吗?我们还可以去一些餐馆看看。”我说。
“我倒是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冷冷地说,“我刚刚访问了1850年10月的历史记录。那里正在遭受霍乱的肆虐,不断有人纵火,街道多半都被流沙覆盖了。你真是准备带我去一个好地方啊。”
门多萨正有此意。夜晚的风从下方的城市向我们刮来,有人在金鸡餐厅切洋葱,准备做西班牙辣椒汤[22],还有人在烤牛排。我们沿着鲍威尔街一路前行的时候,总能听见酒瓶塞此起彼伏的开启声。
“差不多。但是,嘿,这会是段难忘的经历!那儿可不像这里只有浓雾和沙丘,现在多了许多别的东西。”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她说,快速地访问了一下她的精密时钟,“只要你能保证让我在1906年离开这里就行。”她补充了一句。
她叹了口气:“所以,这活儿和我现在干的差不多吗?”
“相信我,”我开心地答道,“没问题!”
“这个嘛,现在说不定有了,”我说,“在你到那儿之前,需要了解的就是这么多。”
“相信你?”她大叫起来,吐了口唾沫。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这么做不是那个意思。
“旧金山,嗯?”她说,“但约瑟夫,我一个世纪前就已经调查过芳草地了,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做了彻底的调查。样本采集、DNA编码,所有的活儿都干了。相信我,对宙斯博士来说,那儿没什么值得感兴趣的。”
我们向山坡下骑去。
我准备好了迎接她突然爆发的情绪,因为门多萨碰上惊喜时可能会有些易怒。不过她又带着先前那种困惑的神情安静了一阵,我才知道她刚才是在调用自己的精密时钟,因为她忘记今年是哪一年了。
【注释】
“好吧,我来告诉你,”我说,“公司把我派到旧金山来执行一项任务。我需要一名负责田野调查的植物学家,可以从这个地区选择任何人来帮忙,所以我选了你。”
[1] 位于旧金山和洛杉矶之间,红杉国家公园坐落此处。
“你想要什么?”她问。
[2] java指代咖啡,源于17世纪荷兰殖民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当时此地几乎供给了整个欧洲的咖啡。
“唔,咖啡[2]不错。”我撒了个谎。
[3] 歌德《浮士德》中的魔鬼。
我当然没有说,这事处理得很高明。片刻后,我和她就坐在一根倒下的大原木两端,各自啜饮着马克杯里的咖啡,像家人一样。
[4] 加利福尼亚于1850年成为美国第三十一个州。
“我可以煮一点。”她说。我看着门多萨拨弄着快被掏空了的配给箱时一声不吭,她拖出水罐,困惑地看着干透了的罐子,随后才想起最近的那条小溪在哪儿,我一直都在旁边憋着话,而且她的头发里居然长了苔藓。我很想放声大喊:你的日子怎么能过成这样?不过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5] 这里指代教皇。
“这棵树真漂亮。”我评论道,“有咖啡吗?”
[6] 长条的面包对半切开,挖空,填上炸过的牡蛎或者鸡肉、虾肉等。有时又称为穷孩三明治,在19世纪的美国非常流行。
她嘟哝着从树枝上爬了下来。
[7] 一种产于19世纪中期美国加州东部的啤酒,因其发酵时煮沸的麦芽汁冷却产生的大量蒸汽而得名。
“我太想你了,孩子,”我说,“想下来吗?我们得谈一谈。”
[8] 仅限于旧金山本地早期的说法。
“约瑟夫,你在这里搞什么鬼?”她终于开了口。
[9] 15世纪西班牙第一位宗教裁判所法官,号称最残暴的教会屠夫。
“嘿,亲爱的!”我说。她低下头,目光聚焦到了我身上。她和我一样有着黑色眼睛,只是我的眼神中有更多的快乐和欢欣,也更加明亮,而她的眸子就像燧石,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如此了。
[10] 美国著名巧克力品牌,创建于1852年。
她眼中的闲适一下子消失了,脑袋用力甩了几下,当中有着某些非人的特征。
[11] 天主教会最高的宗教机构。
我清了清嗓子。
[12] 一种舞蹈,混合了华尔兹、玛祖卡和波尔卡的舞蹈元素,发源于1850年的华沙,在19世纪的美国非常流行。
我身后的山上长了一棵又高又大的橡树,枝叶蔓延得很宽,门多萨就倚在高处的树枝上。她凝视着远方的海,眼里却有种迷醉的闲适之情,我猜她在看的东西比尘世间的地平线更为遥远。
[13] 著名歌唱家,瑞典夜莺。
我的天,我心想,她来这里多久了?我不安地环顾四周,想着自己是否应该喊两声或者做点什么,这时我注意到她的信号就在我的……上面?我仰起头。
[14] 19世纪中后期美国著名的赌王、枪手和牙医。
营地里有一顶露营帐篷,还不错。外加一张桌子、一个野营炉具,还有五个花盆,每个盆里都种着一棵小树。不过除了它们,其他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看起来像是废弃不用了。
[15] 19世纪流行于美国西南部的一种西班牙牌戏。
经过一周的漫长跋涉,我终于来到了一块大约三千英尺高的平地上。我站在那里,看着脚底的云朵在太平洋海面上飘浮,感觉挺有意思,结果就是胃里起了点有趣的反应——我突然在自己左侧看见了公司配给的处理柜,伪装得很好。看来我终于发现了门多萨的营地。
[16] 产生于17世纪晚期的法国,19世纪在美国非常流行,在20世纪初被扑克取代。
我也是个有很多缺点的永生者,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17] 源于英国酒吧的一种赌戏,因为要将三枚骰子装在鸟笼里,因此又称为“鸟笼赌”,在19世纪初传到美国。
门多萨不是吸血鬼,尽管她是个永生者,还有着很多缺点,不过她把大部分问题都怪到了我身上。
[18] 19世纪初由美国著名探险家詹姆斯·鲍伊发明的一种单刃猎刀。
事实上,“走”这个词并不能确切地描述我在这片她生活的垂直丛林中穿行时遇到的艰辛。我依照圣方济各会修士的要求,脚蹬凉鞋,手拿念珠,穿着九码长的棕色麻布长袍,手脚并用地向上爬,这实在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事。我滑下山的时候也是一样,特别是当衣服后摆不断向上拱的时候更是如此。我涉水穿过冰冷的小溪,拨开蕨类寻找小径若隐若现的踪迹,穿过高塔般的红杉下永远黑暗的林地,我是指浓荫。有一天,诗人们会爱上大苏尔[1],野兽和嬉皮士之后也会爱上这里,但如果吸血鬼发现了这个地方,他们肯定会发疯的。
[19] 美国著名西部片演员,主演《关山飞渡》。
为了寻找门多萨,我已经整整走了五天,今年是1850年。
[20] 美国著名西部片演员。
凯奇·贝克是一名美国作家,创作的故事和小说既严肃又诙谐,大多数都带有奇幻或者科幻倾向。她曾入围雨果奖的决选,并荣获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和星云奖。《巴巴里海滩的一夜》在2003年获得了为幻想小说举办的第一届旧金山诺顿皇帝奖。该作最初出版于《银色狮鹫》选集中。你可以在本选集中找到另一篇“公司”系列的故事——《上等霉菌》。
[21] 一种棉质扁平的无檐圆帽,顶部有个装饰用的毛球。
仇俊雄/译
[22] 一种巴斯克风味的汤,加入洋葱、青椒、番茄煸炒,并用埃斯普莱特辣椒调味。
凯奇·贝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