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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裂隙

芒瓦拼命咽下泪水,露出笑容。母亲还是三十岁,她永远停留的那个年纪。炸弹还是会炸碎这个小巧的年轻女人,即便悲痛和焦虑早已侵蚀了她的模样和肌肤。她还能活一小时。她穿着自己缝制的女士衬衫,套着明显过大的男式夹克,就这么笔直地站在那儿。

“先生?”

“先生?”

芒瓦听到孩子母亲的声音有些眩晕。他不能,或者说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看着她跟她说话。他在人行道上就软了。他必须逃走,但双腿不听使唤。他单手扶门,闭上眼睛。一个瘦削的身影出现。他浑身发抖,眼里噙满泪水。

她也一样在颤抖。这个男人看起来太像她的丈夫!他从未提起过有这么个人,但他们怎么可能会没有关系?他说起话来,声音、语调都在回响。他自我介绍,解释情况。他其实是死者唯一的亲戚。在死前的几个月,他给表兄写过信,还把小儿子的照片附在信里。芒瓦抚摩着让·雅克的头发,男孩没有拒绝。遗憾的是,在撤退的混乱中,让·皮埃尔·芒瓦在色当[3]附近弄丢了行李、信件和照片。

“是爸爸的表兄。我在街上碰到他的。”

芒瓦说话时故意夸张地用戴戒指的手比画。珍妮注意到了。

“让·雅克,你怎么没在学校?跟谁在一块儿?发生什么事了?”

“不好意思,那个戒指……”

让·雅克冲向前,随意拉了拉铃铛的长柄,铃轻轻响了。一分钟后,楼上的窗户打开了。

突然,一直不作声看着两个大人的让·雅克插嘴道:“对啊,看到了吗,妈妈?他跟爸爸有一样的戒指,简直一模一样!”

“来,我们到了。”

芒瓦伸出手:“我们一起在P城的珠宝商那儿订的。米高亲自把庄园设计图画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从这个角度望去,锈迹斑斑的绿色栅栏半掩着磨石和灰泥外墙。他记得楼房还要更高更大一些,中间凿了很多大窗户,仿佛伊甸园里一只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实际上房子很小,是这条街上最小的一栋,隐匿在几英亩外两栋突出的别墅中间,照不到什么光。

这句话无懈可击,年轻女人脑海中所有的疑虑顿时都打消了。她丈夫的确有一枚在P城做的戒指,设计草图是他自己画的。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很奇怪,他从来没提起过这位大他十来岁的表兄,他青年时期和他的关系一定很密切,看起来……但不论如何,友好的来访还是让她很高兴,打破了她平日单调乏味的生活。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打扮得乱七八糟——这衬衫,还有走形的夹克,真是的!她表示抱歉,本来准备在机器旁坐下工作的。她在做一些缝纫活,战争遗孀的抚恤金还是太少了。

“没,没有。”

他们进了屋。这名冒充者闻到了那股自己从未忘记的熟悉气味,看见了他偶尔在街上回想起的场景,喉咙哽咽。温柏芝士、淡黄色笼子、蜡光剂、蔬菜汤,以及让·雅克房间里有点刺鼻的老鼠屎气味。还有二手衣服的气味,在这个贫困的年代,珍妮新衣服做得少,更多是把衣服收集起来重新裁剪、拼接。还有缝纫机油壶散发出的味道。那边,那座雕镂镀金的黑色鸣钟威严地坐落在客厅里,被一堆针线、粉笔和剪刀围绕着。但他记得有间屋子是在特殊情况下才用的,只在必要时才去,要穿毡拖鞋……当然,那都是以前了!在战争开始前,父亲尚在时。起居室被用来做了工作室,拖鞋匍匐在沙发下向外偷窥。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珍妮带他们进了厨房。他坐在她递过来的椅子上,尽管坐着感觉就像腿被砍了一样。几面挂盘子的墙在他四周旋转起来。

“对不起。”芒瓦把手松开了些。他这才发现自己抓得太紧,快把孩子的手捏碎了。他心跳得很快,嘴巴发干。他们绕过角落。

“让·皮埃尔,我能叫你让·皮埃尔吗?毕竟我们是亲戚。你看起来很疲惫。”

“嗷!你弄痛我了!”

“是。路上……”

他们变得更亲密了。在下一个十字路口的左手边,他们看到了那所房子。

“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吧?”

“不,不算婴儿了,要不我也认不出你。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很远,对。”

“你父亲寄了你的照片给我。可现在没了,打仗时弄丢了。”“啊,我在照片里是小婴儿吗?”

他被眩晕感吞没。他闭上眼,又睁开,努力微笑。她已经转过去背对着他烧开水了。她站在餐具柜前,把空罐子都推到一边,拿起每一个白锡盒子在耳边摇。

“有硬薄荷糖,还有里面是液体的小鸡蛋糖。不过……”

“让我们看看……茶当然是没有了,也没有正宗的咖啡。花草茶怎么样,或者菊苣。”

他们又往前走。让·雅克大声嚼着碎糖果,吃得津津有味。“你知道什么味的好吃吗?树莓味的。”

一点一点地,芒瓦的眩晕感渐渐消散。墙壁不再旋转,盘子也静止下来。有三个盘子上沾着薄薄的油脂和灰尘。第一个盘子上画着装饰画:有个女人,就像此刻的珍妮,在厨房忙碌着。第二个盘子上是个上世纪的旅行者拿着手杖穿过森林,大帽檐遮住了他的脸。最后一个盘子上是一幅画谜。从他坐的这个地方看,不太能看清画里的元素:五线谱上的音符、池塘……

“谢谢,让·皮埃尔叔叔。”

“给,要泡一会儿。是菩提花茶。啊,稍等,还是有东西可以款待的。”

“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让·皮埃尔叔叔。”

她从另一个碗柜里拿出一个盘子。芒瓦认得那种深色的琥珀,从大块果冻上切下的棕色部分,跟她过去常为他准备的下午茶零食几乎一样。

“谢谢。”

“我不像之前那么爱做这个了,要放太多糖。但让·雅克爱吃。那孩子这会儿去哪儿了,让·雅克?”

门口台阶上,芒瓦把小包裹递给让·雅克。

楼梯间响起一阵脚步声,让·雅克出现了。

“当然啦,只要是有的都行。”

“你在忙什么?”

面包师挠挠额头:“真可惜。我给你碎糖怎么样?没有票的话……”

“我在整理房间,好带让·皮埃尔叔叔去看看。”

“券?啊,没有,我没想到……”

“可让·皮埃尔不是你叔叔,他是你父亲的表兄。”

“你有配给券吗?”

“是,可他说……”

“太好了!”

“没事,没关系。”芒瓦打断道,“我年纪太大了,当表兄不合适。”

“那可以买一百克的。”

“我们还要一起玩,对吗?你说过的。我整理了房间,这样我们就可以玩了。”

“每样来点。再看看……”芒瓦把兜里剩的几枚硬币都拿了出来,“这些还能买点什么。”

“别打扰让·皮埃尔。过来这儿,吃点温柏芝士。你也是,让·皮埃尔,请随意。”

“随便选。要绿色的,黄色的?”

男人和男孩都吃起来。东西嚼着有点黏,让·雅克舔了舔手指。芒瓦犹豫了一下,递了个眼色给他,也像他一样舔了。

“早上好,女士。我们想要一些糖果。”

“妈妈?”

芒瓦走进店里。面包师在玻璃罐后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每天都看到男孩经过,有时会卖给他糖精做的糖果。他父亲在1940年牺牲了。这个男人看起来跟他太像!不用说,肯定是他兄弟。

“什么事,亲爱的?”

让·雅克偷偷笑了。他其实也没那么真正在乎,在乎吃了假糖做的糖果会坏肚子。

“我今天还要回学校吗?”

“明白了。但你还是喜欢吃,对吗?”

“这个……至少上午不用去了。”

“那不是真的糖,妈妈说吃了会坏肚子。”

“下午也不去了嘛!”

“的确没有。那,糖果呢?”

“到时候再说。我会再看。啊,茶好了。”珍妮拿出两个碗。让·雅克不太喜欢花草茶,而且他刚吃过早餐。但他没有因此就停下,而是一直在吃温柏芝士。这么一来,芒瓦虽然很想再继续吃,但他不敢动了。

“那儿没有蛋糕。”

“随意啊,让·皮埃尔。真的别客气!”

芒瓦轻声笑起来,停下脚步:“好呀!你考虑得很周全,是不是?看,面包店开了。想来点蛋糕吗?”

“我很乐意。这很好吃。”他从盘子里取了一点碎渣。

“满满一箱!还有漫画、小火车——说起来,你如果不认识妈妈,又怎么会知道我呢?”

“嘿,你还会回来吗?”

“放心吧。你有很多玩具吗?”

他们在让·雅克的房间里。珍妮在楼下做事。让·雅克躺在玩具箱旁的油毡上,芒瓦放下他手里把玩的锡质小飞机。

“那你要跟我一起玩。”

“当然,如果你妈妈想我来的话。”

“我不知道。你希望吗?”

“她想,我知道她想!”

“你会待很久吗?”

“为什么呢?”

芒瓦牵着男孩的手。让·雅克也让他牵着,这个信任的举动让男人深受震动。他迅速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擦去眼泪。孩子很兴奋,在旁边蹦蹦跳跳。

“因为你是家人。有家人的时候,你就会去拜访,是不是?”

“请便。那就,待会儿见吧。反正今天上午我本来也打算拜访珍妮。”说着,女人便离开了,不再怀疑。现在,是好奇心让她感觉没有着落。让·皮埃尔·芒瓦,已故人士的表兄,跟他表弟长得一样,突然双手插兜就这么出现了。但是他是从哪儿来的呢?一个从天而降的表兄……他要是戴高乐主义者怎么办?要是自由法国军队的伞兵呢?要是恐怖分子呢?或是什么不知名的身份。她今天早上是不是该离珍妮远一点?但这么一来她就什么也查不出了!

“我想是吧,我也不确定。我也没有家人了——除了你俩。”

“不过我们从没见过。命运弄人……但我非常渴望见到她。所以,不好意思我们就……”

“就像我们一样——我们也只有你。”

“当然是珍妮。我晕了头。”

芒瓦俯身在玩具箱上,伸手去拿一盒拼图:“但有时候住得太远,就不能经常拜访了。”

“你是说珍妮吗?我可怜表弟的遗孀,她的名字叫珍妮。”

“你住得很远吗,在自由区?”

“你肯定知道伊冯吧?”

“对,在自由区。”

表兄有了别的主意:“让·雅克今天上午不去学校了,我们要一起回家。”

“所以,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女人有些犹豫。要不是因为长得像……她没敢继续,但发誓要搞明白这件事:“我会顺路拜访你母亲,让·雅克。你得赶快,不然克雷蓬先生又要吼你了。”

芒瓦打开拼图盒子。他已经找到了一幅图的三个面,是竞技表演的场景图,没有悬念。

“他是爸爸的表兄。”让·雅克说,“我不认识他,但我的什么事他都知道。”

“我在搬家。”

“芒瓦。”陌生人含糊答道,“让·皮埃尔·芒瓦。很高兴认识你。”

“真的吗?太棒了!那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是吗?我们可以去划船。妈妈不带我去。但是你可以,对吗?”

“我是这孩子母亲的朋友。”她说,“您是……?”

“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马戏团、动物园、市集上的摩天轮。”

一个女人站在他们面前,是邻居。悲剧发生后,就是她会来抓男孩。她对男孩说着话,眼睛却上下打量着这个男人。在帮助那位年轻寡妇的事情上她很尽心:有时煮锅肉汤送过去,有时拆掉旧毛衣上的毛线给她。单是那位母亲或孩子的话,她都很信任,但眼下,这个像极了可怜的芒瓦先生的男人是谁?

“摩天轮!它还没离地的时候我看周围都害怕!”

“在干吗,让·雅克?让·雅克,你今天真的要迟到了!”

“你和我在一起就不怕了,对不对?”

“我有一枚一样的!看!”男人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掌摊开,伸给男孩看。一枚图章戒指——跟不久前男孩从父亲书桌里偷的那个一模一样——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微微闪光。“看,这是我的证据。”

“不怕!绝对不怕!”

让·雅克投降了:“是,我以前见过。”

警报骤鸣。男人和男孩都僵住了。

爸爸的表兄两眼放光,神色中有一丝嘲讽:“你肯定见过。金色戒指,上面刻着一座小小的庄园,就像你的名字一样——manor[1]。”

“听到了吗?是炸弹预警!”

“戒指?我不知道……”让·雅克的脸红了。他的口袋里有一块裹着的手帕,里面是一枚图章戒指。这枚偷偷带给朋友看的戒指仿佛在燃烧。

芒瓦看看表,点点头。珍妮焦急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来吧,我给你看样东西证明我是他表兄。你知道爸爸经常戴的那枚戒指吧?”

“让·雅克!让·皮埃尔!警报响了!”

“对!”

“来。”

芒瓦点点头:“他在打仗的时候死了。他是个英雄,有很多勋章,有一块勋章上有绿色和黄色的绶带,还有一块有绿色和红色的绶带外加几把小剑。对不对?”

关门前,芒瓦在门口朝儿时的房间看了最后一眼。床上的红色羽绒被、咬笼子栏杆的白鼠、梳妆台上小狗形状的塑料存钱罐、烫金节曲线设计的吉卜林[4]诗集。再见了,这一别就是永远。

“对,是很像。”孩子看了看他,回答道,“但我还是不认识你。而且我爸爸已经死了。”

他们下了楼。珍妮在楼梯下等他们,她不是一个人,邻居也站在旁边。好奇心驱使她过来,人还在台阶上时警报突然就响了。

“我是你叔叔,你爸爸的表兄。不觉得我看起来跟他很像吗?”

“赶快!你们没听见警报吗?!”

这个陌生人,连这也知道!男孩倒吸一口气:“你……你是谁?”

“听到了,但不是响给我们听的。我敢说他们是要炸车站。”

“没事,克雷蓬先生没那么凶。要是你每回迟到或者开小差神游的时候他都惩罚你……”

“我们就在隔壁!快过来,我家地下室的位置很深,我丈夫把它弄得很牢固。”

克雷蓬先生并不经常罚他抄写,虽然他纪律一贯严格,但对班里住得最远的三个男生,纪律还是有所松动的。

“我们没时间了。”芒瓦打断道,“听,他们已经开始了!”

让·雅克立刻被这个陌生人的无所不知迷住了,但又担心会迟到,急得来回跺脚:“好吧,但我快迟到了,克雷蓬先生会罚我抄东西的!”

引擎咆哮声愈来愈大。不多时,空军就会飞过城镇上空。低沉的爆炸声已经响起。

“你是让·雅克·芒瓦,对吗?是你吧。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的一切。你今年八岁,上三年级,老师是克雷蓬先生。他有一小撮胡子,人很严厉。瞧,我知道你的一切!”

“是高射炮。”让·雅克喊道,“嘣!嘣!呜!呜!嘣嗡嗡嗡!”

男孩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认识你。”

“快,下楼!”

“让·雅克?”

珍妮抓着男孩。她打开地下室的门,顺着阶梯往下走。芒瓦闪开身,让邻居过去。

小孩愈来愈多,一时间淹没了人行道。芒瓦十分受挫,都快哭了。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孩子!人潮不再那么汹涌,大部分人已经走过去了。他错过了他,他让他在棕色外套下,在黑色帽子下,溜走了。什么都没了。他感到心碎。街道空了。他碰到几个气喘吁吁的迟到的孩子……在那边,那个身影!他冲过去。一件难看的黄色外套,一顶遮住半边额头的贝雷帽,一条轻轻系着的灰色围巾,还有走路时奇怪摇晃的姿势、笨拙的步伐!他就知道。他慢下来,尽量平复狂跳的心。现在那男孩距他不过十五码,他们即将遇上。男孩抬头望着这个男人。有什么东西——一种家庭般的氛围——唤起了他的好奇。芒瓦在他面前停下。

珍妮点上一盏小灯,他们坐在旧货箱上。地面不停摇晃。每次爆炸,冲击波都震得墙壁摇摇欲坠。地下室的一角,几个空瓶子哐当作响。

现在是七点五十分,学校八点开门。他走过去要十分钟还是五分钟就行呢?如果他错过了他——天啊,要是错过了怎么办?芒瓦发现一个披斗篷的男孩,然后又出现两个,大的那个牵着小一点的,后面又有两个……他们陆续从木厂出来,朝学校走,却依然睡眼惺忪,大部分时间眼神涣散,脸色苍白,因为怕冷而缩成一团。芒瓦慌了。他们同时从街道两边向他拥来,大点的孩子有时会挡住小一点的。他能看到的只是躲在羊毛帽下的一双双眼睛和露在围巾外的一点点鼻子。他想起来了,有一件淡黄色的外套,好像还有一顶贝雷帽?对,他确定有这么件外套。不过三分之二的男孩都戴着贝雷帽。

“他们在炸车站,我们没什么好怕的。”

他又看了下表。五分钟后,一个小男孩会从几条街外的家里出来。他妈妈会像每天早上一样亲吻他。他手里拎着书包,不一会儿会穿过小院子,最后一次挥手道别后,又会穿过大门,匆匆赶去学校。

“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邻居很想念自己家坚固的避难室和沙袋。珍妮很安静。让·雅克害怕了一小会儿,又在“让·皮埃尔叔叔”面前重新变得自信。芒瓦笑了。他内心感到无比安宁。曾经灰飞烟灭的,如今要重新归位了。

芒瓦在S站下车,沿车站大道往前走,在市政厅左转,路过那家邮局,又路过那所小学。他有些迟疑,但并不是在思考走哪条路。小时候,他在这些街上假装盲人,尝试闭着眼从家走去学校。有时会径直撞上灯柱,有时会撞上别人的腿。当然他也会作弊,经常把眼睛睁一条缝,看清自己在哪儿了才闭上。但有天晚上他只作了三次弊就走到了学校。

上空,一架轰炸机被打中。它突然转变方向,失去平衡。为了减轻载重,飞行员卸掉了所有炸弹。一时间,炸弹在空中摇摇晃晃,没有轨道,但很快风托住了炸弹尾翼,稳住了航向。它们现在直冲冲下落,呼啸声一声比一声尖锐。第一枚落地的炸弹炸开了房子外两百多码的地,第二枚炸碎了街角一辆汽油油罐车。地下室里,邻居忍受着这糟糕的一切,大声哭喊。让·雅克紧靠着珍妮,把脸埋在她的胸口。芒瓦站起来,扑过去,将他们抱住。

芒瓦透过窗户看外面的车,轨道旁的路上,几辆车造型奇特,几乎都是新的。看到军事车队他很惊讶。他看了看表,又仰头坐好。时间还早,今天早上的轰炸要过一会儿才开始。远处,营房里的年轻小伙子刚醒……或是已经起床,穿好了飞行制服,跟皇家空军中校一起在黑板前集合了?一群早早起床经历战火和死亡的男孩。他们二十岁,脚上穿的是毛皮衬里靴子,头上戴的是皮革头盔,身上穿的是高级羊毛衫和羊皮外套。他们喝茶,抽高卢金丝烟。芒瓦对他们抱有最好的祝福。然而几小时后,他们中会有一人杀死他的母亲。

【注释】

火车上,乘客们低声谈论着艰难时代的种种。一个胸口上缝着黄色五角星的年轻女人正在看裁缝样式,突然抬头。对面的男孩从破书包里摸出一本最新的《信号》[1],在她面前打开,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又垂下眼帘。

[1] 20世纪30年代戈培尔创办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军事宣传杂志。

乔治·奥利弗·沙多雷纳,法国小说家,著有百余篇短篇小说和九部长篇小说,被称为当代法国最具原创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常与库尔特·冯内古特、弗朗茨·卡夫卡、胡里奥·科塔萨尔等作家的作品相提并论。此篇原为法文,由爱德华·高文翻译,于2011年在选集《纸上生活》中首次以英文发表。

[2] 法语中manor有“庄园”的意思,跟主角的名字Manoir很像。

杨予婧/中译

[3] 法国的一个城镇。

爱德华·高文/英译

[4] 英国小说家、诗人。

乔治·奥利弗·沙多雷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