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题就是,这些葡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的父亲。他们属于我们的爷爷迭戈,他不同意我们把那位夫人要的葡萄挖出来。”
“我明白,我的孩子,相信我。我没有生气。”
“为什么他不同意呢?”
“我需要和您谈谈,神父,谈谈葡萄的事。”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那位夫人肯定很生气,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神父,因为我知道她是您的堂姐——”
“他不告诉我们,但他就是不同意。我们跟他说过,让他不要犯傻了。我们和他说过,卢比奥神父对我们很好,待我们不薄,看看他给我们的几头猪就知道了。但他仅仅只是坐在太阳底下,晃着自己的摇椅,根本不理睬我们。我们的奶奶走过来,抚摩着他的腿,大声哭着,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但他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没有,我的孩子,只有我和你。”
“我明白了。”
“您的堂姐和您一起吗?”他走近我,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我们把一切能说的都和他说了,但他就是不让我们挖出那棵葡萄。我们只能两次靠假装犯错来试图蒙骗那位夫人,这是一种罪孽,神父,我很抱歉,但还是行不通。她不知怎么识破了我们的伎俩。然后我们的爷爷——”他停顿下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尴尬神色,“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神父,您也知道,老一辈人都很迷信,依然相信那些愚蠢的东西。我觉得他可能认为您的那位堂姐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请不要误会了……”
“早上好,我的孩子。”
“没事,没事,继续说……”
不过还没走到一半,我就碰上了走来的埃米迪奥。他没有试图躲开我,但当他走近时,他朝我身后的峡谷望了一眼,那是教堂的方向。“早上好,神父。”他喊道。
“我们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在山里游荡的鬼魂,戴着和她一样的帽子,您明白吗,它投下的阴影就和死亡一样寒冷。我知道这个故事听起来很蠢。但就算这样,我爷爷也不会让我们挖出那棵葡萄。您或许会说,我们的爷爷只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现在还有点疯癫,而我们身强力壮,完全可以把他搬到一边,就像他是个小孩子。但如果这么做,我们就打破了尊敬老者的戒律。这对我们来说是比让那位白人夫人空手而归更大的罪孽。您怎么想呢,神父?”
“状况报告如下,”我回复道,“请支持。”随后我穿上凉鞋,独自起程前往峡谷。
孩子啊,噢,孩子。“这是个很困难的问题,我的孩子,”但我随后又道,“但你们的做法是对的。”
在金色优先级的任务发布以后的第四天,公司发出了081244-A号指令,着急地询问为什么之前传输部门的进度加速指令始终没有进展?
埃米迪奥安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眯起了眼睛。“谢谢您,”他最后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能做些什么让那位夫人开心呢?现在她肯定对您很生气。”
她把双手挥向空中:那你这个聪明人要做些什么呢,嗯?你总得拿出点行动来吧?
我发现自己笑了起来。“我告诉你吧,她会让我之后的日子像炼狱般痛苦。”我说,“但是我会献上它,来抵销我所犯下的罪过。现在回家去吧,埃米迪奥,不用担心。或许上帝会给你送来奇迹的。”
对不起。不过我这只是就事论事,门多萨。就用我的方法来解决这事吧。
我回到教堂的时候并没有笑,而门多萨看到我,立刻就明白我失败了。
她瞪大眼睛,愤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看见她的指关节都发白了,墙面上起皮的白灰开始往下掉。我们都看着它,冷静下来。
“不行,嗯?”她邪恶地眯起眼睛,“现在这已经不单单是我和我那笔可怜奖金的事了,约瑟夫。公司想要那棵葡萄。我建议你快点想个办法,不然这里肯定很快就要有印第安人死掉了,请原谅我无礼的用词。”
亲爱的,这是公司政策。当凡人相信你时,事情就简单多了。你之前还理解这一点。所以,你要是敢把我的身份给搞砸了,你要是敢,我就会让你知道后果如何!
“我在想办法。”我告诉她。
我的天,她冷笑,他居然让那群卑鄙的印第安人敬爱他。
我可不单单是说说而已。我走到那些真皮装帧的书面前,里面都是任务记录。我在缮写室的一角坐了下来,仔细地看着里面的内容。
的确有人在意!我用缄言告诉门多萨,他们在意,我也一样!我称他们为我亲爱的孩子,但是他们明白,我有权利去他们那儿拿走他们的任何东西,随便编个借口就行,因为那些人以前一直就是这样的!但只有我不是。他们知道卢比奥神父不会这么对他们。我在这里建立起了一个和蔼、受人尊敬的形象,因为我还得和他们一同生活三十年!你拿到那株样本之后拍拍屁股就走了,重新钻进灌木蒿丛里,而我还要继续维系我扮演的角色!
1789年,迭戈·卡斯马利受洗,年龄授予为三十岁。1790年,他与玛利亚·康塞普逊结婚,后者未被授予年龄。1791年至1810年,卡斯马利家族的一系列孩子受洗,分别是:奥古斯丁,泽维尔,巴勃罗,胡安·包蒂斯塔,玛利亚,多洛雷斯,瓜达卢佩,迪吉托,玛塔,托马斯,路易莎,巴托洛梅奥。1796年,泽维尔第一次用圣餐。之后是一个接一个的葬礼:奥古斯丁出生两天后夭折,巴勃罗出生三个月零六天后夭折,胡安·包蒂斯塔出生六天后夭折,玛利亚两岁时夭折……这份名单读下去实在是令人难过,但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1802年,泽维尔·卡斯马利受坚信礼[12]。1812年,泽维尔·卡斯马利与双镇村落的胡安娜·卡特琳娜成婚。1813年,埃米迪奥·卡斯马利受洗。1814年,萨尔瓦多·卡斯马利受洗。1814年,胡安娜·卡特琳娜葬礼。第一次用圣餐,受坚信礼,结婚,受洗,对宗教满怀热忱……他们一家没有错过任何一场圣礼,真的是非常好的天主教徒。
“那不又是一起针对无助印第安人的犯罪嘛,而且还会归在西班牙名下。而且你这样子,好像真有人在意这事!”门多萨转身盯着我。我的一个修士兄弟在拱廊的另一侧探出头来,谨慎地打探着情况。
为什么这位老人,这位老太太一年中的每天都要参加弥撒,风雨无阻,尽管她就像一根棍子一样,撑着立在教堂后面的阴影里。她是玛利亚·康塞普逊,迭戈·卡斯马利的妻子。但迭戈却从来,从来没有参加过弥撒。为什么?我带着绝望的预感走向我的信号发射器,输入了一个不寻常的请求。
“不!你不能这么做,现在不行。这样他们就知道是谁拿走的了,这你还不明白吗?”
给我的回答是:质疑:请先完成金色优先级的任务?
“你知道吗,我们从来就不该和他们讨价还价!他们一开始把这个当作礼物,我们就应该直接收下。现在他们知道了,这玩意儿真的值几个钱!如果有必要,我就自己带把铲子去那里,把那棵葡萄给挖出来。”
该请求与优先级任务相关。我回复道,正在解决。请求识别超自然现象的回复:优先级完成?
“但肯定有什么我们还没理解的原因。这个拼图肯定缺了一块……”
这让他们停顿了一下。他们开始反复验证我的权限,重新扫描最初的指令,并反复思考它们所牵涉的后果。蓝色的屏幕闪烁着,至少,我猜他们是在做这些事。我感觉自己让他们忙了起来,于是又给他们多加了一点点压力,但这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些:帮助优先级详细描述变异。是什么?为什么?
“你最好能找出哪里不对劲!这是个金色优先级的任务,而你已经拖了三天了!”
他们又停顿了一会儿,再次验证我的信息,明亮的字母慢吞吞地出现在屏幕上:
我摇了摇头:“门多萨,这里有点不对劲。”
专利黑色乐土
“你知道吗,你白白送走了两头非常健康的猪崽,”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提醒我,“这群爱撒谎的印第安人!”
虽然这一点也不好笑,可我还是笑了,剩下的信息飞快地显示在屏幕上:S-P请求批准。特别的技术支持?
门多萨在拱廊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晚上九点,其他修士都担惊受怕的。最后,我走到她面前,准备迎接她的怒火。
我告诉了他们我的要求。
但第二天,他们根本没出现。
预计何时解决金色优先级任务?
兄弟俩互相看了一眼,我从他们脸上察觉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望,还有一些奇怪的恐惧。“好的,神父。”他们答道。
我告诉了他们要花多久。
“我最亲爱的孩子们,我相信这是一棵非常棒的葡萄,但我们不会把它从你们家里带走。你们必须明白,我们要的是另一棵,就是昨天剪下了枝条和果实的那棵。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们只要那棵。你们的确工作得很努力,而且信仰坚定,所以我会让你们再带一头猪回家,但你们明天来的时候,必须要带来那棵我们要的葡萄。”
等待植株运送&报告,他们这么回复我,下了线。
门多萨摇了摇头,她简直不相信自己还会说话,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着,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于是我匆匆说道:
“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在这上面装个把手?”门多萨嘟哝着。她提着周转箱的一边,手里拿着一把铲子;我则提着箱子的另一边,也拿了一把铲子。距离午夜过去已经很久,我们挣扎着爬上通向卡斯马利住处的山间小径。
“我们很抱歉,”埃米迪奥答道,把目光从门多萨身上移开,“我们多蠢啊!但是神父,这是一棵非常好的葡萄。它比另一棵更好,结的葡萄也更漂亮。另外,把它整棵挖出来很困难,而且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把它带来这里。或许这位夫人也会对这棵葡萄感到满意。”
“会有过大的T-区拖拽力。”我解释道。
“……但是,我的孩子们,我不得不抱歉地说,我们这次又没有互相理解对方的意思,”我的话里带着疲惫,“事情似乎是这样,你们虽然给我们带来了一整棵葡萄,却不是我堂姐所要求的那棵。”
“那么你觉得集结了一群全能的科学家和商人,还有着历史上每个领域的先进知识和无限时间,足以在上述所说的所有领域里取得任何可能的优势,更毋论他们还能调动任何可能的科技资源,以及无尽的财富——”门多萨换了一只手提箱子,谈话继续,“你觉得他们能设计出像内嵌式把手那么简单的东西吗?”
这不是我要的那棵!她向我传输了缄言,听得出她很着急,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发生地震了。
“他们早就试过了。内嵌把手占用了箱子内部可用的运输空间。”我告诉她。
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时间,兄弟俩带着同样的微笑,从板车上拖下一大棵沾满泥土的葡萄藤。终于轻松了!作为和蔼的男修士,我要以基督的名义,为他顺从的孩子们献上最衷心的感谢和赞美!门多萨听见他们来了,也急忙冲向院子,却中途突然停住,脸上带着困惑和愤怒。
“你在逗我吧。”
“我们明天会拿到的,”我告诉她,“相信我。”
“不,我曾经是测试运输部门的一员,直到我的第三节颈椎骨发生了些可怕的事。”
“你不用知道,我也不用,”门多萨直截了当地说,“但公司的态度是认真的,约瑟夫,我们必须拿到那棵葡萄。”
“我好像知道这事有个理由。”
我读了那份备忘录。她没在开玩笑。这是一份传输部门的一级指令,金色优先级,它让我运用自己手头的一切权限,用以促进和加快任务的进度等。“我们究竟能从这些葡萄里得到什么,治疗癌症的方法?”我问。
“不论什么事,公司都能找到理由的,门多萨。”
等他们走后,门多萨出现了。她看起来比往常要苍白。她递给我一张纸,那是从她的数据处理柜里传来的。“这是优先指示,”她告诉我,“我把葡萄和枝条上的遗传编码传给了他们,但这还不够。”
我们走近了房子,谈话的声音可能会被他们听见,所以对话就此终止。在门前的院子里有三只大狗,一只沉沉地睡着,另两只却抬起头来嚎叫。我们放下箱子:我打开它,试图从塞得满满当当的箱子里撬出噤声设备。那只体形较大的狗站了起来,准备狂吠。
等我们回来的时候,门多萨不见了,葡萄和砍下来的葡萄藤也没有了。他们兄弟俩推着手推车艰难地向山上走去,车上装着一头吱吱叫的小猪崽,它的腿上缠着麻绳。第二头猪还留在教堂的猪圈里,作为他们交付一整棵葡萄时的回报。我在想,如果他们的妻子得到了这个消息,她们一定会留心把这事给做好的。
我打开设备。好狗狗,真是一只睡着的乖狗狗,它呜咽一声摔倒在地,不再动弹。另一只狗把脑袋放在了它的爪子上,而第三只狗则根本没有醒来,在噤声设备起作用之前,屋子里的人们也没有动静。
“我肯定他们知道了,”我圆滑地说,“这些葡萄真是与众不同,我的孩子们,还有这个篮子,多美啊!来阴影里休息一会儿吧,我的孩子们,喝杯凉饮料。然后我们就去抓一头之前向你们承诺过的小猪。”
我带着这个设备走向屋子,把它留在狗的边上,门多萨跟在我身后拖着周转箱。我们拿出装着一盒金质圣餐盘的箱子,带着它朝山上出发。
“但是你们现在理解了?”她质问道。
这棵神奇的变异葡萄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它的大部分枝干都为了安抚门多萨而被剪掉了。我祈祷这些善意的行为没有把它弄死。门多萨肯定也在想着同样的事,但她只是冷冷地耸了耸肩。我们开始挖了起来。
“噢,”埃米迪奥说,“我们很抱歉。我们之前没理解这话的意思。”
我们在树干后面挖了一个整齐的洞口,虽然很小,却很深,洞的下方稍稍呈现出一个偏离的角度。我们对地面的扰动没法儿遮掩,但幸运的是,地表已经被挖得乱七八糟,我们做的事应该不会那么明显。
“不,”门多萨用最清晰的丘马什语说,“不单单是葡萄。我要一整棵葡萄。你们需要把它挖出来,连着根一起,一点也不能少,然后把它带到这里。你们现在明白了吗?”
“这个洞到底要挖多深?”我气喘吁吁地问。我们大约已经向下挖了六英尺,此刻我身处洞底,把满满一铲土传给门多萨。
“请原谅我们,神父。我们没有理解。”他们放下缰绳,埃米迪奥把手伸向后面,“我们确实是把所有成熟的葡萄都带来了,或许这些就是这位夫人想要的?”他递给我一个编织篮,里面装满了葡萄。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葡萄的确挺有意思的,表皮上的白霜很厚,几乎算得上……毛茸茸的?
“差不多了,我想把它正好埋在根球下面。”她凑过来,向洞底打探着。
“但我想这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我继续说,“我的堂姐要求的是一整棵葡萄,连带着根,这样她或许就能移栽它了。可你们显然只把剪下来的枝叶带了过来。”两个印第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
“根球下面是多深?”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我的铲子就“砰”地撞上了什么东西,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我们停了下来。
约瑟夫,我要的不是这个!这只是剪下来的枝条,他们没有把整棵葡萄带过来!
门多萨紧张地咯咯笑:“天啊,别告诉我这下面已经埋着宝藏了!”
“这非常棒,我的孩子,我为你骄傲——”我真心实意地说,而门多萨则把她的愤怒通过缄言传给了我。
我用铲子稍稍刮擦了一下。“有个钩子一样的东西,”我说,“还有别的。”我把铲子伸进它底下,用力一拉,把它从洞里铲了出来。整个东西落在了土堆的另一边,恰好在我的视线之外。“它看起来是个圆的。”我说。
翌日,埃米迪奥和他的兄弟出现在教堂门口,把一辆板车推到了喷泉边的空地上,上面满是摇摇晃晃的枝叶。我见了甚是惊讶。而门多萨就像影子一样跟在我后面。她肯定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徘徊,竖起耳朵听车轮的吱吱声。
“看上去像一顶帽子……”门多萨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弯下腰把它转过来。随后她突然大喊一声,向后跳去。我从洞里爬出来,想瞧瞧发生了什么。
我看了那朵花一眼:“棒极了。”我对植物一窍不通,但对凡人了如指掌。
这的确是一顶帽子,或者说是帽子剩下的残骸:那是一顶经过硬化加工后的皮帽,就是上世纪后半叶西班牙发放给士兵的那种。我记得自己在西班牙的要塞中看见里面的人员戴过。它边上是曾经戴着帽子的脑袋,我的铲子把它丢出去时,这颗脑袋就和帽子分开了。现在它已经变成了棕色的头骨,眼窝里填着黑色的土,像是被弄瞎了。在头骨边上是一把剑柄,这就是我之前击中的金属物件。
“老天啊,我没有。”她停下脚步,端详起一株杂草来,“我很有礼貌,事实上,他们在我周围的时候应该不是很舒服,凡人和我在一起时就没人会觉得自在。看这个!我从来没在一年这么晚的时候见过它开花,你见过吗?”
“噢,真恶心!”门多萨绞着双手。
“不是这样,”我叹了口气,“但他们希望你能这样,所以我也就对此假意附和了。”当然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不过还有别的事在困扰着我。在我提出要求时,我感受到他们带着一种反常的愤恨,只是被压抑住了:家中的几个人有那么一会儿肯定被吓坏了。可为什么呢?“门多萨,你上次去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做过那种让他们害怕的事,比如威胁他们之类的?”
“唉,可怜的尤里克[13]。”我只能想到这句话。
我们走下山丘穿过灌木丛时,门多萨说:“这还挺容易的嘛,你很擅长和凡人相处啊,约瑟夫。我猜你只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那些印第安人就行了。”
“天啊,我要吐了。他剩下的部分还埋在下面吗?”
妻子们听见了我的话都抬起头来,这是笔好买卖。埃米迪奥又向我伸出手:“当然可以,神父,明天就行。”
我往洞里看了看,看到一块下颌骨,还有几块碎片,可能曾经是双骑兵靴:“恐怕是的。”
“她当然会给,”我赞同道,“另外,埃米迪奥,我从圣胡安那场宴会以来就一直想送你一件礼物。我想给你两头小猪,一头公的一头母的,这样它们或许就会自行繁衍。等你为我们把葡萄藤移栽下来之后就能把它们带回去。”
“你觉得他在下面干什么?”门多萨变得烦躁不安,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不不,”门多萨说,“我们会给你钱的。你想要多少呢?”我不由得皱眉。
“反正现在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我猜,快速检查了一遍骨头,“放松点,没有病原体了。这家伙已经死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户人家剩下的几个人就像雕像一样站在那里,就连孩子也是这样。埃米迪奥挥舞双手,做个了无助的手势,说道:“这位夫人必须接受我们的礼物。”
“可能死了六十年了?”门多萨的声音变得尖锐。
“这只是该有的礼貌而已,我的孩子。现在我必须要告诉你,你们的一棵葡萄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它结的果很特别,叶片也有些特质。所以,我们今天过来想问问你,那棵靠近梯田底部的葡萄开价多少?”
“他们肯定把他和葡萄一起种了下去,”我同意她的看法。接着是一阵思索带来的沉默,可我随后开始偷笑。我就是忍不住。于是我向后靠去,放声大笑。
“您客气了,这位夫人说我们的语言说得非常好。”
“我不知道哪里好笑。”门多萨说。
“你们能允许她收集这些东西真是太好了。”我看了一眼门多萨,希望她和他们相处时能够更变通些。
“抱歉,抱歉。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可以假设,如果你把一个死掉的西班牙人埋在什么植物下面,就会产生有益的变异?”
“是的,神父。”他向门多萨的方向稍稍鞠了一躬,“这位夫人昨天来过,剪了一些我们家的葡萄藤。当然,我们不介意。”
“当然不会,你这个白痴,除非他的剑有放射性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晚上好,埃米迪奥。”我停顿了一下,假装是在爬山之后平稳自己的呼吸,趁机打量他。埃米迪奥身材矮小,但是很结实,身形宽阔,肤色黝黑,长着又黑又硬的胡须。他用那双大眼睛又看了门多萨一眼,转向我。“我记得我介绍过我堂姐了。”
“不,当然不会,那么这些小小的野生酵母孢子呢,就是那些附在葡萄表皮白霜中的东西,它们是哪儿来的?你觉得这有没有可能是拜那个来自卡斯蒂利亚[14]的先生所赐?”
“晚上好,神父。”他不拘谨地看着门多萨,“晚上好,夫人。”
“你在说什么?”门多萨走近了一步。
孩子们看到我们过来,全都悄无声息地躲回了房子里。等我们走到蜿蜒曲折的石子路上方时,他们一家人从屋子里走出来盯着我们:每天都参加弥撒的没牙老太太,一个没牙老头子,我不认识他,还有他们同样年长的儿子、两个成年的孙子以及他们的妻子,再加上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孙子中稍年长的那个走上前来向我们问好。
“你知道吗,这不是什么可以治疗癌症的方子。”我伸手指向葡萄,这棵植物兀自立在漫天星斗下,“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公司那么迫切地想要你发现这个有利突变了,就是这种葡萄酿造出了黑色乐土。”
他们都是我的好教友,他家的老祖母每天都会来做弥撒,风雨无阻,而其他家庭成员则会在每周的礼拜日过来。在这个时代,这对印第安人来说已经是很高的要求了。而且他们在印第安人中还算是富裕的:三面墙是真的用土砖砌起来的,而剩下的那面是用树枝编织起来的。他们把自己山坡上的小花园改造成了梯田,在不适宜放牧的地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蔬菜,还养了几只鸡,有几个褐色皮肤的孩子在追着它们跑。灌木上晾着几件棉布衣服,离房子不远的山坡顶上是个葡萄园,里头种了四棵老葡萄,大得像树一样,枝叶伸展,遮蔽了差不多一英亩地。
“那种甜酒?”门多萨喊道。
我们到那里时已经是当天下午了,一个快乐的修士和他高傲的堂姐,前来拜访卡斯马利一家。
“正是那种昂贵的甜酒,有着可控的致幻成分。24世纪的苦艾酒。公司拥有它的专利,没错,就是它。”
我叹了口气。这位和蔼的神父又要向印第安人解释为什么他们要送出另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了。总的来说,这不是我最喜欢的角色。
我那位永生的同伴愣住了。
她好像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南方,偏东南两公里处。那儿的山后有几户印第安人,约瑟夫,他们每家都有一块空地,上面盖了幢小屋,还有个花园。他们说自己叫卡斯马利。你认识他们吗?我想我们应该付给他们点钱才行。你帮我安排好这些事,行吗?”
“我只是在想,你知道吗,所有这些颓废的技术主义者坐在未来,通过一个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产品赚取极大的利润……”我继续说道。
“这样本是从哪儿采来的?”我问她。
“所以他们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在1844年,”门多萨终于开口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基因改造过的作物。这个野生的孢子则来自……”
“公司想要我采集样本的亲本植株,从根到枝条,一整棵都要。这棵葡萄很大,肯定种了很多年了,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找几个印第安人把它挖出来,装上牛车[11]。我可以在科学基地待上整整六个月,你能想象吗?”
“但没人会知道真相,因为我们把这棵葡萄留下的一切痕迹都从凡人的认知中抹去了,明白了吗?”我解释道,“不论是它的根还是枝干,所有的一切都被抹去了。”
“你要什么?”
“我最好能拿到那笔奖金。”门多萨想了一会儿后说。
“没错,先生!”她沿着楼梯一路边走边跳舞,喜悦地抬头盯着我。我从1554年起就没见过她这么开心的样子了。“我得到了一笔探索奖金!外加六个月供我进行个人研究项目的实验室使用权限,配有最好的设备!噢,我真是太开心了,太好了。所以我还需要你帮我个忙。”
“别得寸进尺了,这些东西本来不该让你知道的。”我拿起铲子,费力地爬回洞里,“快点,让我们把它剩下的部分挖出来。这场戏还要继续嘛。”
“能得个奖。”我猜。
两小时后,棕色骨头和锈迹斑斑的钢铁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堆,任由它们在新的藏身处腐烂,一大只黄金餐盘和一只圣餐杯占据了原来埋葬尸骨的地方。我们填上洞,架设好带来的剩下几件设备,测试了一下,然后伪装好,把它打开,急匆匆地穿过峡谷,走向教堂,随身还带着噤声设备。我恰好可以把这东西给晨祷的钟声用一下。
“就是有利突变,约瑟夫,你不知道这个的意思?这次任务要求我收集的葡萄有点与众不同。它不但有着酵母的特性,外面的粉霜上还附着贵腐菌[10],你知道当田野调查员发现了一株F-M的植物会发生什么吗?”
新闻在小镇子里散播得很快。等到九点的时候,印第安人,还有一些被西班牙同化了的人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告诉我们,圣母玛利亚出现在了卡斯马利家的花园里。但就算我之前不知道这个消息,我也会因为玛利亚·康塞普逊老太太没来参加晨间弥撒而得知的。
“然后呢?”我把手放进袖子里,向她皱着眉,继续扮演着被冒犯的男修士,不愿从这个角色里出来。
等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主教、我、所有的修士弟兄以及门多萨,看见了四处赶来的人们,他们在泥地上方腾起了一阵尘埃的云。卡斯马利家的番茄和玉米早就被成群的人给踩烂了。人们到处跑着,挥舞着葡萄的枝条。其他植物也像那棵特别的植物一样被薅得光秃秃的。牧场主们骑在马背上看着,或者催促他们的坐骑穿过精心种植着辣椒和豆子的园圃,走近些看。
“那就把我报告给信理部啊。约瑟夫,这事很重要,我采的一份样本拿到了F-M的一级认定。”
一家人紧紧地围着那棵葡萄藤。有些人看着埃米迪奥和萨尔瓦多,他们正发疯似的挖土,已经挖到地下五英尺深了。其他人则盯着浮在空中的瓜达卢佩圣母像[15],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看起来真是纤毫毕现,完美的三维图像,还伴随着天堂才应有的音乐。不过事实上,这是拉尔夫·沃恩·威廉斯[16]所作的托马斯·塔里斯[17]主题变奏曲,但现在没人能认出它来,因为在这个时代,这首曲子压根儿还没谱出来呢。
“在我处理圣事的时候你除了打断我,还能做些别的事吗?”等我终于能出来和她见面时,我怒气冲冲地对她说,“你还真是个典型的西班牙人啊!”
“神父,”一个卡斯马利家的妻子过来抓住了我的长袍,“是圣母!是她让我们向下挖掘葡萄,说这下面埋着宝藏!”
“嘿!”门多萨拉开忏悔室的门,她的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我严厉地瞪了她一眼,继续和那位受到惊吓的忏悔者一起背忏悔经。门多萨乖乖退了出去,在教堂前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她还对你说了别的话吗?”我问,画了个十字架。我的修士弟兄都兴奋地跪了下来,开始颂唱万福玛利亚。主教则在抽泣。
“你能注意到这点非常好,我的孩子。”我关掉了门多萨传输过来的缄言,这样才能让自己专心听着忏悔室另一侧的这位凡人妇女说话。“贪恋世俗之物是非常罪恶的,特别是对穷人来说更是如此。你或许可以肯定,这些平底锅是恶魔亲自送给北方佬的。”但是门多萨已经离开了处理柜,沿着拱廊来找我,十米,二十米,二十五……“为此,也为了你那些罪孽的梦,你必须诵三十遍主祷文,六十遍圣母颂……”门多萨现在已经沿着教堂阶梯向上走了……“现在,和我一起背诵忏悔经——”
“没有了,直到今早都没说,”她告诉我,“只有美妙的音乐不断地回荡着。”
约瑟夫!约瑟夫!约瑟夫!
埃米迪奥抬起头,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他停下手里的铲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沉思的神色,又动起了铲子,挖出泥土,一锹又一锹,一铲又一铲。
“……神父,您还需要知道的是,我对朱安娜新买的平底锅垂涎已久。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铁锅,而是白色搪瓷的,上面还有一道蓝色条纹,非常漂亮,它们来自北方佬的贸易船。这样的东西居然会让我的灵魂受损,这让我非常困扰。”
在我身边的门多萨厌恶地转过身去。我却在看着那对老夫妇,他们站在离其他家庭成员稍远的地方,惊恐地紧紧抱在一起,一声不吭,没有看那位面带微笑的圣母,而是看着那个愈来愈深的洞,就像鸟儿观察着一条蛇。
我那时还在听取他人的忏悔,她的尖叫声穿过缄言的能媒[9],紧跟着的是几句兴高采烈的16世纪加利西亚语脏话。我的教区居民继续说道:
我看着他们,老迭戈现在已经弯腰驼背,牙也掉光了,但是六十年前他还有一口好牙。六十年前,他的族人还没有学会向入侵者低头。而玛利亚·康塞普逊,六十年前她种下这些葡萄时是什么样子?那时的她不会是一个干瘪的、拖着脚步走路的老东西。或许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可能还是个粗心大意的美人。
但不管怎么样,她在印第安人村庄里的任务完成了之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她转而在峡谷里爬上爬下,看到没有采摘过的葡萄藤就猛扑上去。在山的另一边有几个印第安人的定居点,而那些之前引进的植物就在两个世界间的夹缝中生存,在那片没人要的地方茂盛地生长。这个女人白得就像他们最可怕的梦魇,有着完美的丘马什[7]巴巴里诺语[8]口音,用傲慢的语气和他们说话,至于他们怎么看待她,我也只能靠想象了。但不管怎么样,她说服了他们,也拿到了他们葡萄藤的样本。我在想她肯定很快就要回到内陆地区去了,就多喝了一杯圣餐酒来庆祝一下,谁承想这还为时过早!
陈旧的骨头和锈蚀的金属可以告诉你,这些是六十年前的东西。他是一名英俊潇洒、处事圆滑的年轻上尉,还是一名掠夺成性的士兵?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做过什么,他最终都被埋在了那棵葡萄下,只有迭戈和玛利亚知道他躺在那里。过了这么多年,卡斯马利一家有了孩子,有了孙子,有了曾孙,而他却依然躺在那里。迭戈从来没有做过弥撒,因为这是他不可坦白的罪孽。玛利亚则从未错过一场弥撒,因为那是为某人的祈祷。
当要收集那些西班牙化的人的私家花园时,我给她搞来了几件得体的衣服,让她拜访别人时穿,于是引见她的过程也挺顺利。我们拜访奥特塞加、卡里略,还有其他家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话,事实上,她不仅在接过别人递给她的葡萄白兰地时动作有点僵硬,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好在她的皮肤很白,还能看到浅蓝色的血管,所以我打起圆场来也不是太费力。因为那时如果你有西班牙血统,对这个地方多少会有点歧视。[6]
或许曾经发生的事就是这样。我很肯定,没人会讲述这个故事。但在所有观看的人中,显然只有迭戈和玛利亚不希望看见人们从地上的这个洞中挖出财宝来。
门多萨一点时间都没浪费。她直接去了任务园圃,着手开始工作,采集葡萄的种类,收集土壤样本,把那些痴迷工作的专家才会做的事都做了一遍。第一天晚上她一直在自己的数据处理柜前努力工作,把数据都处理完了。
因此,当第一道金光出现的时候,当圣餐杯和圣餐盘被带到地面的时候,他们衰老的脸上带着疑惑的神色,看着那两个东西。
或许我对自己工作的态度比起其他人来要稍微放松一些,但我依然是最出色的那个。等门多萨在晨光中眯着眼睛漫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间教堂客房里把她要用的基站设置好了,硬件设备也配得一应俱全。为了我那个修士同伴的心理健康,我谎称她是我的堂姐,从瓜达拉哈拉[5]来,在等她丈夫从墨西哥城与她会合时顺道来这里看望我。她生于一个历史久远的基督教家庭,天性稳重好学,从画花朵和博物学的其他分类中寻找乐趣。
“看啊,”萨尔瓦多喊道,“宝藏!”
但她的确还在为那个英国男人伤心。
牧场主们策马穿过人群,赶开挡在前面的印第安人,想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我按了按藏在袖子里的远程遥控器,圣母就用一种像合成声音一样甜美而又不朽的声音说:
她不肯屈尊回应我,而是从教堂的门缝里挤了进去,我猜她是打算在圣坛屏的后面睡一觉,在那里肯定没人会打扰她。
“我亲爱的孩子们,这就是很久以前因为海盗的劫掠而从圣卡洛斯·波罗密欧教堂[18]失窃的圣餐盘和圣餐杯。我的爱子在此地发现了它,这正是你们所有罪孽都被赦免的迹象!”
“你还在为那个英国男人伤心吗?”
我又按了一下遥控器,那个神圣的幻象就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美妙的音乐也停了下来。
“我从1703年起就没有在舞会上穿的裙子了,从1555年起就没有参加过凡人的派对。如果你选择忘掉那个可悲的圣诞节——不过我猜你还记得——既然你这么喜欢他们,那你倒是去和这群受诅咒的猴子打成一片啊。”她深吸一口气,“我自己呢,有更好的事可做。”她踩着楼梯走开了,不过我喊住了她。
老迭戈拨开人群,走向洞口,朝里望去。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了。玛利亚胆怯地走到他身边,也朝里看了看。他们就这样在洞口看了很久,周围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们,新发现的金器一出现就引发了大家的争论,人们都在看着这场闹剧。
我真不该说这话。她缓缓站起来,就像一条慢慢立起来的眼镜蛇。
主教看见圣餐盘和圣餐杯后,就像鸭子扑向6月的虫子一样扑了上去,按照他们的说法,他是在维护圣母教堂的权利,因为这是它丢失的财产。埃米迪奥和萨尔瓦多带着坚忍的微笑,任由他们把圣餐盘和圣餐杯抢走。一名被西班牙同化的人还下马对主教说,这些物品真正的所有权应当由墨西哥城的当局决定,直到我们能够联系到当局的人之前,这些东西最好锁在治安官[19]的家里。圣母玛利亚?看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个形象,但或许是光影的把戏呢。
她说的倒是真的,所以我只是很真诚地笑了一下,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你是一台非常好的机器,门多萨,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出色。不过我觉得如果你不是那么赶着去做手上的工作,你的效率会进一步提高。花点时间把事情做好,你也知道这个道理吧?在你的日程表里安插一些休息和娱乐。不管怎么样,像你这样努力工作的实干家配得上给自己好好放个假。你可以去我们这里的蛋壳彩球舞厅跳上一晚,你之前还挺喜欢跳舞的。”
他们走下山坡时争论还在继续——主教牢牢地抓着金盘和圣餐杯,寸步不离,所以几乎所有人都跟着他。我走过去,站在迭戈和玛利亚身边,身处荒芜的花园里。
“我有活儿要干,”她努力保持耐心向我解释,“这很重要。我是台虽小但好用的机器,我爱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了。这是你教我的,记得吗?”
“她原谅我们了。”迭戈轻声说。
“天啊,还是原来的那套程序。”我的回应一点也不热切,她又剜了我一眼。
“我的孩子,今天有一份沉重的罪孽从你们身上消除了,”我告诉他们,“欢欣吧,因为基督爱你们。现在和我一起去教堂,我会为你们所得的荣光献上一场特别的弥撒。”
她点了点头,所有的动作都做得很干脆:“我需要一个数据处理柜、食宿,还有一个假身份。你要干的活儿就这些。0600点前能安排好吗?”
我伸出两只胳膊,分别挽着他们。在我们身后,门多萨扛着那棵被连根掘起又被遗忘在地上的葡萄,脸上是一只紧盯猎物的猎人的神情。
“嘿,世道在变嘛。”我伸了个懒腰,把穿着凉鞋的双脚摞在一起,“不管怎么样,这群墨西哥人真是恨死我们那个可怜的主教了,都在努力把他逼疯。教堂关门后一片混乱,许多东西都被偷了。他们趁着夜晚把植物挖走,移栽到自己的花园里。有些峡谷里还住着几户印第安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农场。或许那里有很多样本,但你要找到它们可真的得花点功夫了。”
不管怎么说,这对老夫妇最后的结局还是挺不错的。我确保他们拿到新的葡萄和教会提供的食物,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直到他们的花园恢复原来的茂盛。几年之后他们相继去世,葬在了教堂公墓神圣的土地中,两人的墓穴挨得很近,合乎情理,从这方面来看,他们比那位来自卡斯蒂利亚抑或别处的无名上尉要幸运得多。
“就连信理部[4]也没法儿影响他们,”门多萨摇了摇头,“真是没想到我还能见到这一天。”
他们从来都没能拿到金色的宝藏,但作为印第安人,他们对此也从来没有任何疑问。他们的后代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在北方佬过来之前生活得都很好。那些美国佬不能把印第安人和西班牙墨西哥人区分开(这对那些被西班牙同化的人来说无疑是个耻辱),所以就把他们都安排进润滑油厂工作,统统歧视对待,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现在很难找到奴隶做劳工了。”我耸了耸肩,“没有脚镣,就没法儿把他们留在农场里。那些真正皈依宗教的人稍微帮了点忙,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留意过黄金的下落。关于它最终应该归谁所有的争论持续了好几年。我想,多年来修士们发誓说,曾经有一场奇迹显现,而牧场主们则发誓说从来没有。黄金可能回到了卡梅尔,也可能回到了墨西哥城,还有可能藏在治安官床下的木箱里。我不在乎,这就是个公司制造的赝品罢了。主教去世了,北方佬过来成了新的征服者,或许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
“不是普通的葡萄,”她向前探,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是任务要求的葡萄。这里所有的品种都会被北方佬引进的新品种取代。我需要负责收集这幢建筑半径二十五英里内所有葡萄的遗传材料。”她鄙夷地看了周围一圈,“不过我没指望能找到多少。这地方真是一团糟,看来教堂真的是把周围的农业生产搞得糟透了,对吧?”
但是门多萨拿到了那棵该死的葡萄和属于她的奖金,所以她又变得和以前一样快乐。公司则保证了自己黑色乐土甜酒专利的安全。我在教堂里继续住了好几年,然后在体弱多病的年迈时去世,他们把我葬在了迭戈与玛利亚安息的墓园里。我猜上帝已经宽恕了我们,于是就继续前行,奔赴下一个没那么舒适的工作。
我不加扫描就直接将绿色指令储存进自己的第三意识中,这是个可怕的习惯。我猜这大概就是闲适的生活造成的吧。我匆匆读取了这份指令,立刻喊了出来:“他们派你去找葡萄?”
有时恰好身处世界的那个角落,我会像个游客那样驻足,仔细端详自己的坟墓。在拥有过的众多坟墓中,这是我最爱的一座,或许在好莱坞的那座教堂底下的墓穴除外。好吧,好吧,生命还在继续。
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公司指令080444-C。”她说,尽管她来的目的很明显。
至少我的是这样。
“那么我能为你做什么,诸如此类的?”我引她继续说下去。
【注释】
“不。我要去本塔纳。”她答道。当天色渐渐转亮时,我们的对话稍微有些沉寂。远处,雄鸡开始啼鸣,我又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她。
[1] 英国著名厨师。
“我还以为你这几天要回蒙特利尔去呢。”我试探性地说。
[2] 一种西班牙传统舞蹈。
“还行。”她把背包放在我身边的台阶上,抓起我的酒一饮而尽,把空杯子还给我,坐了下来。
[3] 圣巴巴拉地名。
她用急迫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心一沉。看来她在执行任务,不是刷刷拱顶、砌砌屋瓦的那种。门多萨对任务的态度要认真得多。“孩子,事情进展如何?”当她走近点后,我用稍响的低语问她。
[4] 成立于1542年,负责处理与信仰和道德有关的事务,并兼任宗教法庭。
门多萨是一名植物学家,已经在野外工作太久了。到目前为止,她在加利福尼亚的北部浪迹了差不多一百二十年。天知道公司让她在那块穷乡僻壤做什么。如果我好管闲事,看看时不时向她转达的公司指示,那我就能明白她到底在干吗。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她的事务员了,所以也就没有过问。
[5] 墨西哥第二大城市,哈利斯科州首府。
你好,她也用西班牙语回复了我。虽然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但我还是扫描了一下。嘿,门多萨。我回复了她,用胳膊肘撑着身子等她过来。很快我就看到她从小溪边的迷雾中走了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头上的宽沿帽,然后是在背包的重压下向前倾斜的双肩、一身风尘仆仆的衬衣,以及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仍然决意执行任务的坚定步伐。
[6] 参考blue-blooded,意指贵族,该词源于摩尔人入侵时期,为了与肤色为褐色的摩尔人加以区分,肤白以致能看见浅蓝色血管的西班牙人被认为是血统纯正的象征。
在8月的一个晚上,我像往常那样坐在这儿,看着月亮慢慢坠入太平洋的海面,这时我接到一个信号,告诉我在夜色中还有一名和我一样的永生者,她就在附近。我看着她沿海岸线一直向下,穿过了代表戈利塔的那个小点。随后她越过皇家大道,直直地向我走过来。公司事务。我叹了口气,用西班牙语发出广播:你往何处去?
[7] 定居于加利福尼亚圣巴巴拉海岸地区的印第安人。
这有点像是一场为期四十年的度假。在印第安人的村落那儿,有着圣日祭典和方丹戈[2]舞会,围着环礁湖的岸边还有赛马会。在德·拉·戈拉地区[3]的居民心中,我的社会地位很高,所以他们总是请我与他们共进晚餐。夜幕降临,主教睡着了,几个可怜的印第安人也准备就寝,这时我会偷偷拿上一小杯圣餐酒,在教堂前阶处放空自己。我一般是坐在那儿,听着夜晚的声音,看着面前长长的斜坡通向夜色中的海。有些时候我会在那里一直坐到东边的天色泛出粉白,晨祷的钟声在霞光中鸣响。像我们这样的老头子可不用睡太久。
[8] 丘马什语的分支。
公司让我操作一台接受——储存——运输终端,这东西就摆在我的房间里,看起来像个橡木箱子。我有个凡人的身份,是个警惕心很强的神父,负责行政工作,所以教堂总是让我用羽毛笔不断地写啊写。而我在公司的工作相比之下好像更不值一提:我为身处现场的职员登记货物,然后转寄公报。
[9] 缄言是公司雇员的一种能力,他们可以不发出声音,通过能媒这种介质互相沟通。
我有一段时间住在这个海边的小镇上。嘿,这是个闲差。圣巴巴拉那时候已经被开发了出来:不再有印第安人发生叛乱,也不再有海盗蜂拥登上海滩,灰熊也差不多被消灭殆尽了。虽然墨西哥城的某些官员会时不时地过来和我们大吵大闹,但总的说来,过去的那些布道工作日渐衰微,成了被遗弃的阴影,我们能做的只是等着北方佬过来。
[10] 贵腐菌是从葡萄表面入侵葡萄本身的,所以这里的bloom是指水果表面的粉霜。
这段介绍2002年首次出现在金色狮鹫出版社出版的《黑色计划,白色骑士》中作为《上等霉菌》的简介,而该故事是“公司”系列中第一个出版的,当然,它也是凯奇·贝克出版的第一个故事。
[11] carreta是西班牙语,等于英语中的oxcart,即牛车。
但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最大的错。
[12] 天主教受洗者在十三岁时举行的仪式,代表受洗者成为正式教徒。
但我在她的病榻边走来走去的时候,向她解释了整个“公司”系列的种种点子,还写了一个短篇故事来演示那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剧情就是门多萨和约瑟夫如何试着去偷一棵珍稀的植物。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明白故事的意思,我连说带演,还模仿了种种声音。谢天谢地,她喜欢这个故事。于是我在她去世之后把它写了下来。
[13] 《哈姆雷特》中的一名宫廷小丑。在第五幕场景一中,他的颅骨被掘墓人挖出,并引发了哈姆雷特对于死亡的阴暗性质的独白。
可她突然就被诊断出患上了某种可怕的疾病,生命只剩下一个月时间。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去医院看她,这件事就像一台从窗口掉下的三角钢琴一样重重地击中了我的心:我开始迫切希望她能读一读我写的故事。可是她那时连书都拿不稳了,把自己的双眼聚焦在书页上更是难上加难。命运像一列匆匆驶离车站的火车,而我就像个傻瓜那样站在月台上,甚至都来不及向她道歉。
[14] 西班牙地名,意为“城堡众多之地”。
在“胖妞大厨二人组”里闻名的性格,她有点蛮横,却有艺术气息,而且不断地照顾着我。我这一生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拒绝她试图强加在我身上的种种想法,尽管她也爱科幻小说,但我从来没有让她读过我写的任何东西。
[15] 瓜达卢佩圣母象征着墨西哥的诞生,每年12月12日为瓜达卢佩圣母节。
我的母亲有着传奇般的个性和风格,更像是后来伟大的詹妮弗·帕特森[1]
[16] 英国19世纪至20世纪著名作曲家。
这是第一篇刊印出的“公司”系列故事,《在艾登的花园里》此时仍在寻找出版商。这也是我的母亲听过的唯一的故事。
[17] 英国16世纪著名作曲家。
凯奇·贝克是一名荣膺大奖的美国小说家。她的长篇小说已经被翻译成了西班牙语、法语、意大利语、希伯来语和德语。成为一名职业作家之前,她在剧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她广受欢迎的“公司”系列小说以两名为某家神秘公司工作,而且还能穿越时间的职员为主角。《上等霉菌》是这个系列中的第一个故事,也是她第一次读给自己母亲听的故事。
[18] 始建于1797年,位于加州的滨海卡梅尔小镇。
仇俊雄/译
[19] 原文为alcalde,特指西班牙殖民美国时期的治安官。
凯奇·贝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