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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临城下

雅格霍恩上校望向安托宁身后,以图寻求帮助,但他们周围没其他人。“好吧,”他说,“低语声,就像那法国姑娘。我不明白。”

安托宁皱起眉头。“跳蚤市场,跳蚤……我不知道啊。”他说道。他放开雅格霍恩,转过身去。“老天,我真的知道。那是……那是买卖交易的地方,某种集市。跟跳蚤没关系,但充斥着奇怪的机器和奇怪的气味。”他用手捋了一把头发,竭力遏制住尖叫。“雅格霍恩,我满脑子都是恶魔。上帝啊,必须承认,我每天每夜都听到声音,就像那个法国姑娘,圣女贞德。我知道将来的事。”他凝视着雅格霍恩的眼睛,看到其中的恐惧,“你必须相信,这不是我的选择。我祈祷获得安宁与豁免,但那低语声仍在继续,而且还会让我做出奇怪的举动。那不是我的本意,但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是真实的,不然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求你了,雅格霍恩。求你了,听我一句!”他举起双手,恳求道。

安托宁摇摇头:“你就算听了也不会相信。你是个爱国者,梦想成为英雄。但你根本成不了英雄。芬兰的普通百姓没有你的这种梦想。他们记得‘大天谴’。他们痛恨俄国人,把俄国人看作自古以来的敌人。他们也会恨你,还有克隆斯特。啊,可怜的克隆斯特将军。在往后的世代中,他将被每一个芬兰人和瑞典人唾骂。他将在新成立的芬兰大公国度过余生,领取俄国人的薪俸。他将在落魄中死于1820年4月7日,也就是他在洛南岛与叙赫特伦会面,并把斯韦堡奉送给俄国之后的十二年零一天。后来,许多年以后,有个名叫鲁纳伯格的人写了一系列关于这场战争的诗。你知道他是怎么说克隆斯特的吗?”

“像……跳蚤市场,那是什么?”

“不知道,”雅格霍恩说道,他的笑容很不安,“那声音告诉你了?”

安托宁摇晃着他的身体:“历史将会耻笑你,雅格霍恩。因为你,因为斯韦堡的投降,瑞典会输掉这场战争。你将如愿以偿,芬兰会成为沙皇羽翼下的自治国。然而跟在瑞典统治时期相比,并没有更多自由。你们对待国王,就像在跳蚤市场里卖掉一把旧椅子,然后却换来‘大天谴’时代的刽子手,这交易没有任何好处。”

“它让我把这些字句默记在心。”班特·安托宁说。

F·A·雅格霍恩上校眨了眨眼,脸上掠过古怪的表情,然后才恢复镇静。“你不可能知道,”他说道,“没人知道那些条件……我……”

他背诵道:

安托宁伸手扯住他制服的前襟:“你不明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吗,雅格霍恩?你是个该死的立国派。这是国家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真要命,你和你的安雅拉联盟,你们全都是芬兰立国派。你们憎恨瑞典的统治。沙皇答应你们,芬兰将成为他保护下的自治国,于是你们就抛弃了对瑞典王室的忠诚。”

他是我们信任的臂膀,

“我想我是明白的。”雅格霍恩说道。

却在危急时刻退缩,

安托宁转身面对雅格霍恩上校。他心中充满抑郁:“你们都不肯听,没一个人肯听。你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决定吗?”

他带来苦难、耻辱、罪恶、死亡与辛酸,

“安托宁上校,你被捕了。”雅格霍恩说道,语气却温和得令人惊讶,“我警告你,不要抗拒,那样只会更难堪。”

但切勿称呼他的本名,

“将军,请一定要听我说。协议条款说,假如五艘主力战舰在5月3日前抵达,我们就能保住城堡,这是个骗局。5月3日之前冰面不可能融化,没有船只能够到达。停战协议规定,战舰必须在5月3日正午之前进入斯韦堡的码头。叙赫特伦将军会利用和谈所争取到的时间调动火炮,以获得海路的控制权。任何船只企图靠近斯韦堡,都会受到猛烈攻击。不仅如此,长官,你派去给国王送信的使者——”克隆斯特的脸就像是冰冷的岩石,他举起一只手:“我听够了。雅格霍恩上校,逮捕这个疯子。”他收拾起文件,拒绝看安托宁的脸,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出屋子。

以免同名者羞愧难当。

克隆斯特停下来看着他。

“这就是你和克隆斯特赢得的荣耀,雅格霍恩,”安托宁苦涩地说,“这就是你们在历史上的地位。你满意吗?”

“俄国人在骗你。”安托宁脱口而出。

雅格霍恩上校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往安托宁侧面挪动,他和门之间已无阻挡。但现在他犹豫了。“你说的这些太疯狂了,”他说道,“然而……然而……你怎么知道沙皇的承诺?你差一点就说服我了。低语声?就像那法国姑娘?你是说,上帝的声音?”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克隆斯特答道,“不再作进一步的讨论,上校。这是一次警告。去履行你自己的职责吧。”他站起来,转身要走。

安托宁叹了口气:“上帝?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低语声,雅格霍恩。也许我真的疯了。”

“不能这么干。”他严肃地说。

雅格霍恩皱起眉头:“你说他们会唾骂我们,称我们为叛徒,在诗歌里谴责我们?”

会议终于结束了,人们纷纷起身离开。安托宁跟他们一起站起来,这一次他决定保持沉默,悄悄地离开会议室。就让他们用三十枚银币卖掉斯韦堡吧。但他刚要转身,心中又鼓起了冲动,竟然朝着克隆斯特和雅格霍恩走去。他们看着他逐渐走近,安托宁似乎从他俩眼中看到一种厌倦的无奈。

安托宁闭口不言。疯狂已经消退,他充满无助的绝望。

班特·安托宁静静地坐着。他已经预料到这一消息,不知为何,他早就知道结果会是如此,但那并不能减轻他的沮丧。克隆斯特和雅格霍恩得到的谈判结果是个彻底的失败。这很愚蠢,也很懦弱,完全无可救药。立刻交出西斯瓦托岛、兰贡岛和小东斯瓦托岛,其余部分稍稍延后,这延期的一个月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将承受历史的责难,连学校里的孩子都将咒骂他们的名字。然而他毫无办法。

“不,”雅格霍恩强调说,“太晚了,协议已经签了。我们已经押上自己的名誉。至于克隆斯特中将,他非常犹豫。他的家人在这里,他很担心。叙赫特伦巧妙地操控了他,而我们也已经尽责。这事不可能逆转。我不相信你的疯话,但就算我相信,也毫无办法,根本没有希望。那些船来不及赶到。斯韦堡必须投降,战争只能以瑞典的失败而告终。还能怎么样呢?沙皇与波拿巴是盟友,我们无法抵御!”

克隆斯特坐了下去。他身边的雅格霍恩上校霍地站立起来。“如果瑞典战舰没有按时到达,我们必须制订计划,有秩序地交出驻守地。”他开始讨论细节问题。

“联盟不会持久,”安托宁带着悲哀的笑容说道,“法国人将进军莫斯科,然后被摧毁,就像查理十二那样。冬季的到来将让他们遭遇自己的波尔塔瓦战役。而这一切对芬兰和斯韦堡来说都太晚了。”

克隆斯特中将缓缓地站了起来。“这就是协议,”他说道,“鉴于我们的危险处境,这比预期的要强。我们已经用掉了三分之一的弹药。由于冰雪,防御工事面临各个方向的进攻。我们的人数处于劣势,还必须养活大量难民,粮食消耗得很快。叙赫特伦将军可以要求我们立即投降。感谢上帝,他没那么做,而是允许我们保留斯韦堡六座岛屿中的三座。假如协助我方的五艘瑞典主力战舰能在5月3日之前抵达,我们还能要回其中两座岛。假如瑞典战舰无法到达,我们必须投降。但战争结束后,舰队需返回瑞典。这一协议的立即生效,可以防止进一步损失人命。”

“现在就已经太晚了,”雅格霍恩说道,“局势不可能改变。”

读协议的军官忽然停止了单调的念诵,参谋会议上死一般的寂静。几名瑞典军官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动,但没人开口。

班特·安托宁终于看到一丝微小的希望:“还不算太晚。”

“……允许两名信使前去觐见国王,分别取道北方和南方。他们应配备护照、护卫,以及一切其他措施,以确保能够完成旅程。1808年4月6日,于洛南岛。”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克隆斯特已经下定决心。我们要发动兵变吗?”

她的微笑如此可人,我觉得她喜欢我。我耸耸肩。“不如试试看,”我说,“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无论我们是否参与,斯韦堡都将发生兵变。失败的兵变。”

“不,”她说道,“从某种角度来说,雅格霍恩是理想主义者,一个有原则的人。我同意,这是个冒险的举动。但不冒险,你就赢不了。你愿意去做吗?”

“然后呢?”

我心存疑虑。“这办法也许能奏效,”我说,“但更有可能让班特被扔进那地方最深的地牢里。他们真会觉得他疯了。雅格霍恩也许当场就开枪崩了他。”

班特·安托宁抬起头,凝视着雅格霍恩的眼睛:“协议规定,我们可以派两名信使觐见国王,告知他停战条件,好让瑞典的船只及时出发。”

她告诉了我。

“对。克隆斯特今晚就会选定信使,让他们明天起程,叙赫特伦会准备文件,给予他们通行保障。”

我心想,假如我成功了会怎样?假如我真的改变了历史呢?维罗妮卡、少校、拉斐尔、斯利姆,以及其他人会怎样?还有那躺在漆黑寝箱里的我会怎样?当然,理论猜测是有的,只是没人真正知道。“我是个绝望的人,长官,”我对她说,“已经准备好采取任何绝望的行动。迂回的策略显然一丁点儿用都没有。你说说看,我应该让班特怎么办?发明机枪?投奔俄国佬?在城头上站着?怎么办?”

“克隆斯特听你的,你得确保我被选为信使之一。”

维罗妮卡点点头:“绝望的想法,如今是绝望的时代。”她的脸变得很严肃,黑发从苍白柔和的面庞两侧垂下。

“你,”雅格霍恩面带怀疑,“那有什么用?”他皱起眉头,“也许你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恐惧。也许是围城太久让你精神崩溃,想要临阵脱逃。”

“为什么我就猜到会回到这个话题上来?”我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少校大概有些想法。”

“我可以证明那声音所说的都是真的。”安托宁说道。

维罗妮卡把棋子收回盒子里。“斯韦堡的事也像是棋局,”她用悠闲的口吻说道,“一盘跨越时间的棋,一边是我们和瑞典人,另一边是俄国人和芬兰立国派。你认为我们应该怎样对付克隆斯特?”

“怎么证明?”雅格霍恩抢白道。

我意识到自己又输了。“哪天我得学学怎么下棋,”我说道,“好成为世界冠军。”

“明天黎明时分,我在艾伦斯瓦德的墓前等你。我会告诉你克隆斯特选定的信使的名字。假如我说对了,你就去说服他,让我替代两名信使之一。他会乐意的,因为他急于摆脱我的纠缠。”

她微笑着移动一个马。“将军。”她说道。

雅格霍恩上校一边思考,一边揉着下巴。“除了克隆斯特,没人知道他会选谁。公平的测试,”他伸出手,“成交。”

“我还是会赢,”我坚持道,“见鬼,那些家伙已经死了几百年,还能怎么抵抗?”

他们握了握手。雅格霍恩转身离开,但到了门口,他又转回身。“安托宁上校,”他说道,“我忘了自己的职责。你是我的囚犯。你得回住处去,一直在那儿待到黎明。”

“下棋不仅仅是记住开局。”维罗妮卡说。我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大声说话。

“我很乐意。”安托宁说道,“等到天亮,你会发现我是对的。”

她微笑着站起来,寻找我们的那副象棋。一小时后,她赢了第一盘,我们开始下第二盘。在这个疯人地窖里,有十来个会下棋的。现在格拉汉姆和爬虫都死了,我能赢罗妮之外的所有人。有趣的是,回到1808年,我大概可以成为世界冠军。两百年来,象棋经历了许多发展,我记住的开局走法,以前的人连做梦都没想到过。

“也许吧,”雅格霍恩说,“但为我们大家着想,真希望你是错的。”

“幸运?哈哈,我知道其中的差别,罗妮。但你不知道。你会想念从没尝过的滋味吗?”但我很厌烦说这些事,我对这一切烦透了,“你想下棋吗?”

……机器抽走了环抱着我的漆黑液体,我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斯利姆甚至往后退开,一脸警惕的神情。我咧开嘴,露出一排排腐烂的黄牙,那是属于畸客的笑容。“把我弄出去,笨蛋。”我喊道。疼痛像一张网,笼罩着我,但这一次似乎没那么严重,几乎可以忍耐,这一次,疼痛有了意义。

维罗妮卡笑出声:“你很幸运,有机会尝一尝。我们其他人就只能吃这些。”

他们给我注射针剂,把我抬到轮椅上,但这一回,我急切地渴望去汇报。我抓住轮子,使劲一推,挣脱了拉斐尔,顺着走廊前进,就像以前跟爬虫比赛一样。有个斜坡不太好上,那两个穿着冰激凌褂子(反正奶妈是这么叫的)的家伙赶了上来,他们身强力壮,但我大声嘶喊,要他们放手。他们真的放手了,我非常惊讶。

我推开叉子和剩了一半的食物:“一点滋味都没有,以前的食物是有味道的。”

当我独自一人推门进入房间时,少校有点吃惊。他准备站起来:“你……”

然而,在这该死的破地窖里,她比谁都好看。况且,我们其他人也不太符合标准。爬虫再怎么努力,也装不成格劳乔,我有点像吉米·卡格尼,但那颗绿油油的瘤、满嘴多余的黄牙,再加上缺个鼻子,让效果打了点折扣。嗯,就一点。

“坐下,老萨,”我说道,“有好消息。班特唬住了雅格霍恩,那家伙大概都要尿裤子了,相信我。我想我们应该可以成功。明天一早我要跟雅格霍恩会面,把这件事敲定。”我听着自己的声音,绽放出笑容。嘿,明天,我说的是1808年,但那感觉真的就像是明天。“现在有个难题,我需要知道克隆斯特打算派去给瑞典国王送信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作为证据,明白吗?

我的面前是一杯走了味的咖啡,以及一盘来源不明的肉和煮过了头的蔬菜。她试图安慰我。她还挺不赖,毕竟是专业的。也许搁在以前,她不算是特别漂亮——旧杂志我还是见过的。就算是在掩体里,我们也有《花花公子》过刊,也有旧录影带、旧小说、旧唱片、旧笑话书。当然不是新的,不是最近的,只有成堆成堆从前的垃圾。我明白,我近乎沉迷于这些东西。只要不在班特的脑袋里瞎扑腾,我就会坐定在电视机前,播放从前的节目或者电影,或许同时还会翻阅着一本书,然后试图想象,在他们毁掉一切之前,生活是什么样的。所以,我很清楚以前的标准,也许罗妮确实不如波·德瑞克和玛丽莲·梦露,不如碧姬·芭铎和葛丽泰·嘉宝。

“雅格霍恩说,假如我能让他确信,他就想办法让我去送信。所以,你得把他们的名字找出来,少校。那魔咒一旦说出口,斯韦堡就是我们的啦。”

萨拉查瞪视着我,但维罗妮卡听出了我语气中紧绷的压力,她站起来,绕过桌子。“这很容易安排,”她对我说道,之后又对少校说,“我们暂时可以告一段落。我给他弄点吃的。”萨拉查“哼”了一声,但没有反对。维罗妮卡推着我离开了,前往食堂。

“这是很难查证的信息,”萨拉查抱怨道,“信使被扣留了好几个星期,直到投降之后才抵达斯德哥尔摩。他们的名字可能已经遗失在历史中。”那么爱抱怨,我心想,这人从不知道满足。

“我只需带回去一本历史课本,让他看看后人是怎么评论他的,我敢肯定,就算要他跳火圈他都干。”我说道。我已经受够了。“我很累,”我宣布道,“想要吃点东西。”突然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很想哭。“我要吃点东西,真见鬼,我不想再讲了,明白吗,我要吃东西。”

但罗妮帮我说话。“萨拉查少校,但愿这些名字没有遗失,能让我们找到。你是我们的军事历史学家,彻底研究每个目标时代是你的职责。”看她说话的方式,你都猜不到他才是领头的。“格拉汉姆项目拥有最高优先权。你有电脑文件,有斯韦堡的人员档案,也有连接新西点军校的权限,你甚至可以联络残存的瑞典人。不管你怎么做,这件事一定要办。整个计划都依赖这一信息。整个世界,包括我们的过去与未来。这不需要我来告诉你吧。”她转过头,面对着我。我拍手喝彩,她露出微笑。“你干得很好,”她说道,“能给我们讲讲细节吗?”

“斯韦堡没理由投降。”少校说道。他总是重复这番话,就像奶妈念诵冰激凌口味。历史与策略对他来说,正像是奶油冰激凌之于奶妈,能够起到安抚作用。“守军有七千之众,比围城的俄国人多得多。城堡内的火炮也更强力,弹药和食物都很充足。只要斯韦堡坚守到海路畅通,瑞典方面就能发起反攻,轻易地瓦解围城,整个战争的走向将被改写!你必须让克隆斯特听取理智的分析。”

“当然,”我说道,“小菜一碟,就像蛋糕上加冰激凌,以前叫什么来着?”

这是疯子格拉汉姆的主意,也是赢得战争的最后机会,或者至少能让我们免受瘟疫、炸弹和有毒气体的侵害。然而少校是历史学家,因此,等电脑分析完概率之后,所有目标都要由他来挑选。他有六个畸客,可以做六次尝试。他称它们为“核心点”,亦即历史上的关键时刻。当然,这些点的重要程度也不相同。罗林斯去了大北方战争,奶妈去大革命时代,爬虫则一直回到恐怖伊凡的年代,而我分到的是斯韦堡。固若金汤,不可征服的斯韦堡,北方的直布罗陀。

“爱拉蒙。”

我意识到,萨拉查一直在讲话。“……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他说道。他开始不停地唠叨,说斯韦堡,说我们的工作有多重要,说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要设法改变史实,以避免那场让全世界变成废墟的战争。这番话我以前也听过,早已了然于胸。少校的嘴就像拉肚子一样,完全停不下来,但我并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么笨。

“斯韦堡爱拉蒙。”我开始向他们描述。我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等说完之后,就连少校都勉强露出满意的神情。

奶妈是第一个死亡的。1917年的圣彼得堡有冰激凌吗?但愿是有的。希望她死前能吃到一两杯。

这对畸客来说,还算是不错的结果,我心想。“好吧,”汇报完之后,我说道,“接下来怎么办?班特成了信使,是吧?然后我设法把消息传递出去。躲开叙赫特伦,避免被扣留,然后瑞典人派出一队骑士。”

少校皱起眉头看着我。我打了个哈欠。“我有点烦了,”我说道,“我想吃点东西。冰激凌,我想吃石板街巧克力口味的冰激凌。听起来很奇怪,对吗?到处都是该死的冰雪,回来之后却还想要冰激凌。”当然,我们没有冰激凌。这世界已经变得一片荒瘠,半个世代之前就没有冰激凌了。然而奶妈跟我描述过。奶妈是最老的畸客,只有她是出生在大崩溃之前的,她会讲许多从前的故事。我最喜欢听她说冰激凌。“甜甜的、凉凉的、柔和醇美。”她说,“在你的舌头上融化,让你嘴里充满甜美清凉的汁液。”有时候,她会念各种口味给我们听,就像托德牧师读《圣经》那样庄严肃穆:香草、草莓、巧克力、旋涡软糖、果仁糖、朗姆葡萄干、天堂杂果、香蕉、橙果冰、薄荷巧克力、开心果、奶油黄糖、咖啡、肉桂、奶油山核桃。爬虫用胡乱编造的口味取笑奶妈,但那没有用,她只是把他的新发明加入列表,继续深情地念诵。鳀鱼杏仁、肝条、放射波,到最后,我都无法区分哪些是真实的口味,哪些是编造的,不过我也不在乎。

“骑士?”老萨似乎很困惑。

“接受任务的时候,你就知道有危险。”我说道。畸客杀手引用超级肉鸡的话,要是被他们知道,我会被踢出圈子。“我们没得选。”

“就是打个比方,”我异乎寻常地耐心说道。少校点点头。“不,”他说道,“关于信使——没错,叙赫特伦将军撒了谎。他把他们扣留下来,作为额外的保险措施。毕竟冰面有可能融化,船只有可能及时赶到。但这并没有必要。那一年,赫尔辛基附近的冰要到限期过后很久才融化。”他严肃地注视着我。他的健康看上去比以前更糟糕,菜皮似的肤色削弱了他试图表达的效果。“我们必须采取大胆的行动。根据停战条款,你将作为信使出行。你和另一名信使将被带到叙赫特伦将军面前,以领取安全通过俄军防线的证件。到时候你得袭击他。战事已经结束,在那个年代,战争是讲究荣誉的。没人会想到诡计。”

萨拉查仍然不太高兴。他的职业是军事历史学家。他是从西点军校被调出来的,或者说从残存的西点军校。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很容易。“安托宁只是外围人物,”他断言道,“我们必须找到关键人物。你的时航员总是给我找些无关紧要的旁观者,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这任务没法儿完成。”

“诡计?”我说道。我不太喜欢这个词。

“他说得没错,少校,”维罗妮卡说道,“能跟安托宁建立联系,我们应该感到庆幸,至少他是一名上校。这已经比其他年代的情况好多了。”

短暂的瞬间,少校的笑容似乎发自内心。他终于发现了值得高兴的事。“杀死叙赫特伦。”他说道。

“只能将就一下了,”我告诉他,“如果能实现这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为什么要止于雅格霍恩呢?为什么不找克隆斯特?见鬼,为什么不干脆去找沙皇?”

“杀死叙赫特伦?”我重复道。

萨拉查皱起眉头。“你要是能跟雅格霍恩建立通感就好了。”他咕哝着说。太唧唧歪歪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利用安托宁。点燃他的怒火,让他拔出武器,杀死叙赫特伦。”

我叹了口气,按照他们的意愿,将每个无聊的细节都讲了一遍。汇报完之后,我说道:“雅格霍恩是问题的关键。克隆斯特听他的,不听安托宁的。”

我明白了。在跨越时间的棋局中,这是一步新着。畸客战术。

萨拉查用肥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完整地汇报一下你的行动。”他生硬地说。

“他们会杀了班特。”我说。

这是我跟爬虫唯一的争执。但从长远来看,并没多大影响。他继续看他的,我不参与。他们一直没逮到这鬼鬼祟祟的家伙,但那也没什么区别,有一天,他去时间旅行,然后再也没回来。魁梧强壮的哈利伯顿上尉也死了,我猜是因为在一次次保安巡查中受到太多辐射。据我所知,爬虫的设备仍在原处。我有时会想去偷偷看一眼,看看罗妮是否有了新情人。但我没有去,我并不想知道。反正我的幻想和绮梦要比这强得多。

“你可以脱离。”萨拉查说。

爬虫也喜欢她,甚至偷偷在她的卧室里装了摄像头。她一直都不知道。爬虫对这些东西很有天赋,他在工作台上装配微型音频视频摄录器,放置在各处。他说,就算不能真正地活着,至少他可以看。有一天晚上,他邀请我去他的房间。罗妮正在跟红头发、身材高大的哈利伯顿上尉享乐。他是基地的保安总管,也是她当时的男友。是的,我看了。必须承认,我看了。但后来我很生气,我对爬虫说,他无权偷窥罗妮,也无权偷窥任何人。“他们让咱们畸客去偷窥宿主,”爬虫说道,“就躲在这些人的脑袋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很公平。”我告诉他说那不一样,但我当时太恼火,无法说清原因。

“要知道,他们可能会立刻杀了他,”我指出,“当场处决。”

“所有时间骑士都得冒这种风险。”雅各比说道,“通感的时间越长,对宿主的影响就越大,也越容易被宿主感知。大多数宿主都无法应付这一状况。”罗妮[1]的声音很好听,对我也一直很客气。她打扮得干干净净,身材高挑,态度沉稳,甚至还很友善,最重要的是,她礼貌得难以形容。我在想,假如她知道,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自慰的时候多半都想着她,那她还会不会这么有礼貌?他们在这个疯人地窖里只塞进五个女人,剩下的是三十二个男人和六个畸客,而她是最好看的一个。

“你得冒这个险。其他人已经为国家献出生命。这是战争。”少校皱起眉头,“你的成功可能会抹掉我们所有人。当你改变过去,如今的现实或许就不复存在,包括我们。但我们的国家将生存下来,数以百万计的死者将重获新生。另一个版本的我们将会更健康、更快乐,过着现在难以享受的美妙生活。你自己也会重新出生,拥有完整的身体,没有病变与畸形。”

“好的,头儿。”我懒洋洋地说。他讨厌我称他为“头儿”,但更讨厌“老萨”,爬虫以前就是这么叫他的。咱们杀手畸客是一群狂妄的粗人。“没有用,”我告诉他们,“克隆斯特准备跟叙赫特伦将军议和投降,班特完全无法动摇他的决定。我已经施加太多压力。班特以为自己疯了,我担心他会崩溃。”

“也没有天赋,”我说道,“于是我无法回到过去执行任务,于是过去不会被改变。”

“你的汇报。”萨拉查提醒道。

“这悖论不成立,你听过介绍。过去、现在和将来并非互相关联。而且造成改变的是安托宁,不是你本人。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少校很不耐烦,他用黑色的粗手指敲击着桌面,“你是个懦夫吗?”

跟我预期的一样。罗林斯跟查理十二军队里一名不知情的步兵建立起通感。我能想象那可笑的场景:他让那家伙走到十多岁的国王跟前,试图告诉这个愚蠢的年轻人,不要接近波尔塔瓦。仔细想来,查理十二可能当场就把他绞死了,一定是发生得太快,快到罗斯林来不及脱离。

“哼!”我对他说道,“你没明白。我才不在乎自己,也许还是死了的好。但他们会杀死班特。”

“我们没注意到什么变化。”萨拉查阴郁地说。

他皱起眉头:“那又怎么样?”

我点点头。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时候,肉鸡也会反咬一口。“他有干成什么事吗?”

维罗妮卡一直在注意听。此刻,她倚着桌子轻触我的手:“我明白。你同情他,对吗?”

维罗妮卡·雅各比坐在萨拉查边上。她原本是这里的首席心理医师,但自从疯老头儿格拉汉姆死后,她便负责整个科学团队的运作。“死亡创伤,”她专业地说道,“很可能是他的宿主在行动中被杀死了。”

“他是个好人。”我说道。我听起来是不是在辩解?那么好,我就是在辩解。“逼得他精神错乱,我已经感觉很不安,我不想让他被杀。我是个畸形怪胎,一生都被困在这地方,而且也会死在这里。但班特有爱他的人,有自己的未来。一旦走出斯韦堡,等着他的将是整个世界。”

“罗林斯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他已经死了将近两个世纪。”萨拉查说道。

萨拉查在桌面上整理文件。他看起来病恹恹的。从他黝黑的脸上,我能看出一种不太健康的黄绿色调,而他鼻子上的皮下血管也都裂开了。在掩体底下,大家的状态都不太好,但萨拉查似乎比大多数人更糟糕。他的体重一直在增加,效果很难看。他的制服都已经太紧,也不可能有新制服。他们已经关闭物资供应站和工厂,用不了几年,我们都得穿破烂衣服。我告诉萨拉查,他应该减肥,但除了有关肉鸡的事,没人会听畸客的。萨拉查突兀地说:“好吧。”以这种方式开始会议也太随意了。三年前,行动刚开始的时候,他精力充沛,严格遵从军事标准,但现在,就连这位少校也没工夫关注礼仪了。

“我今天下午还在他脑袋里。”我厉声说。

然而现在,就只剩我一个了。

“他将成为战争的牺牲品,”少校说道,“在战争中,总有军人死亡。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会议室里很凌乱,但似乎不太有人情味。他们在桌子另一侧等我。护理员将我推到他们对面,离开了。一张贴面长桌挡在我和长官们之间,就像是某种隔离带。毕竟,他们不能靠得太近,我也许带有传染病毒。他们是正常人,而我……我是什么呢?他们征召我时,我被归类为HM3。三型变异人,通称三型人。一型人无法存活,不是死产,就是夭折,或者变成植物人。他们的数量以百万计。二型人可以存活,但毫无用处,这些家伙长着多余的脚趾、带蹼的手掌、奇怪的眼睛。他们有数千人。然而三型人是真正的精华,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征召我们入伍。就是在这里,在格拉汉姆计划的掩体内,我们获得了新的名号。老查理·格拉汉姆活着的时候,称我们为“时间骑士”,但萨拉查少校认为这太过浪漫。萨拉查更喜欢官方术语:GC——“格拉汉姆时航员”的缩写。当然,护理员和大兵把GC说成了畸客,而我们也反唇相讥。我和奶妈,还有爬虫,那是他们还在的时候。他们的幽默感简直太惊人了。我们自称为“畸客杀手”。六个不起眼的畸客杀手顺着时间之河漂流,捕捉概率肉鸡,咬掉它们硕大的脑袋。嗨嚯。

还有一件事让我困扰:“没错,他是一名军人,我同意。他加入时就知道这个职业很危险。但他关心荣誉,老萨。我们忘记了这个小细节。战死沙场,没问题,但你要我把他变成刺客,让他违背停战协议。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人们会唾骂他。”

即使在睡眠中,他也像是瞪视着你。他没有幽默感,完全没有幽默感。如果你是个畸客,必须得有点幽默感才行。但无论罗林斯有什么缺点,他是我唯一剩下的同伴。现在他也死了。我并没觉得悲哀,只有麻木。

“手段是为目的而服务的,”萨拉查说道,“杀死叙赫特伦,在和谈的旗帜下将他杀死,没错,这会破坏合约。叙赫特伦的副手远没有他精明,更容易被激怒,更渴望引人注目的胜利。你告诉他,克隆斯特命令你干掉叙赫特伦。他会撕毁停火协议,对城堡发起疯狂的进攻。斯韦堡固若金汤,很容易击退他们。俄军将会伤亡惨重。而在瑞典人看来,俄国人背信弃义,这将激起他们的决心。雅格霍恩也会看到眼前的证据,明白俄国人的承诺毫无意义,他会改变阵营。克隆斯特这位罗辛萨尔米海战的英雄,也将成为斯韦堡的英雄。他们可以守住要塞。到了春天,瑞典舰队就会运送一支部队到斯韦堡,与此同时,另一支瑞典军队从北方奔袭而来。整个战争的走向将会改变。等拿破仑向莫斯科进发,瑞典军队已经占领了圣彼得堡。沙皇将在莫斯科被俘,然后遭到废黜和处决。拿破仑将设置一个傀儡政府,而等到他撤退时,会去往北方,跟圣彼得堡的瑞典同盟军会合。波拿巴覆灭之后,俄国新政府不可能维持下去,但沙皇的复辟就跟法王复辟一样难以长久,俄国将演变出自由民主议会。苏联将永远不会出现,也不会跟美国发生战争。”说到最后,他用拳头锤打着会议桌,以示强调。

我并不喜欢罗林斯。他比我还丑,是个干瘪的侏儒,长着硕大的脑袋,身体扭曲变形,没有胳膊和腿。他的眼睛特别大,而且没有眼睑,所以眼睛永远无法闭上。

“只是你的假说而已。”我平和地说道。

“他不在了。”

萨拉查涨红了脸。“这是电脑的预测。”他强调说。然而他移开了视线,虽然只是短暂地躲避,却被我逮到了。有意思,他竟无法直视我的眼睛。

他们让我坐进轮椅,斯利姆绕到我背后,推着我经过空空的容器和一段段斜坡,前去进行汇报。“罗林斯怎么了?”我问他。

维罗妮卡捏了捏我的手。“预测或许有误差,”她承认道,“可能是一点点,也可能是很多。但我们别无选择,这是最后的机会。我理解你对安托宁的担心,真的。这很自然。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他头脑里,共享他的生活,共享思维和感受。你的疑虑说明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现在,相对于他这样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有数百万人的生命悬而未决。你必须做出决定。这也许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决定,只有你一个人能承担。”她露出微笑,“至少,仔细想一想吧。”她的这番话,再加上她一直握住我畸形的小手,令我完全无力抵抗。啊,班特。我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今晚开几瓶酒吧,”我疲惫地对萨拉查说道,“就是你留着的那些战前存货。”

“紧急状况,”斯利姆说道,“罗林斯。”他脾气暴躁,言简意赅,而且不喜欢我。我如果想知道更多,就得不断提问。我没这个力气,只能集中精力,让自己坐起来。屋子里充斥着蓝白色荧光。由于在黑暗中待得太久,我的眼睛里渗出泪水。护理员也许会以为我是回来之后高兴得哭了出来吧。他们身材高大,但不太聪明。空气中有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空调也感觉冷冰冰的。拉斐尔扶着我从第五个寝箱里爬出来。这里一共摆放着六个容器,连接着四周高耸的电脑机架。其他寝箱现在都空了。我是今晚最后一个醒来的吸血鬼,我心想。然后,我想起来,另外四个很久以前就死了,只剩下我和罗林斯,然而现在罗林斯也出了事。

少校似乎吃了一惊,显得很狼狈。这蠢货偷偷藏起战前的格兰威特威士忌、爱尔兰甜酒和人头马白兰地,他以为那是没人知道的秘密。

盖子终于被掀开,护理员来了:拉斐尔和斯利姆。两个模糊而魁梧的白色身影,制服口袋上方缝有旗标。我无法看清他们的脸。我的视力平时就不太好,而刚回来的时候尤其糟糕。但我知道黑皮肤的是拉斐尔,他把手探下来,摘掉导管和测量线,与此同时,斯利姆给我打了一针。啊——不错。疼痛减轻了。我奋力用双手抓住容器边缘。那金属摸上去怪怪的,我的动作笨拙而谨慎,身体反应也很迟钝。“你们怎么才来?”我问道。

这原本的确是秘密,直到爬虫放置了微型监控头,嗨嚯。“我觉得醉酒狂欢不太合适。”老萨说道,为了护住他的宝藏。他相貌丑陋,器量狭小,也没人说他不自私。“闭嘴,把货拿出来。”我说道。今晚他不能拒绝我。我放弃了班特,少校也可以放弃他的酒。“我要喝个烂醉。”我对他们说,“我要喝到半死,我要为生者干杯,无论现在还是过去的。这可是规矩,你个混蛋。在去见肉鸡之前,畸客有权利喝上一杯。”

我的容器顶上结了一层黑色的薄膜,覆盖在抛光的金属表面。我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我的模样令人不安,鼻毛在没有鼻子的脸上颤动,右边脸颊上鼓起一颗呈黄绿色的肿瘤。多么英俊的恶魔。我微微一笑,露出三排烂牙,新生的门牙还在冒出来,就像一片黄色菌菇中间竖着的尖木桩。我等着被释放,这匣子太小了,就像一口棺材。我被活埋了。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我身上。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会不会就让我在这里窒息而死?“我要出去!”我低语道,但没人听见。

瓦根堡的中庭里,班特·安托宁在黎明前的寒意中等待着。他身后矗立着艾伦斯瓦德的墓碑,作为斯韦堡的建造者,这里是他最后长眠的地方。此刻,他安稳地沉睡在自己创造的建筑中央,四周是火炮和花岗岩城墙,威武雄壮的城堡守护着他的遗骨。他当初建造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而这座城堡如今依然固若金汤。因此,没人能够打扰他的长眠。但现在,他们要将城堡拱手奉上。

我感觉到周围的浸润液在扰动中渐渐消退,我的脸最先露出来。我用宽阔的鼻孔吸入空气,并将导管从淌血的嘴里吐出。当水位降到耳朵以下,我听到一阵贪婪的嗞嗞吮吸声。那机器就像吸血鬼一样,从容器里抽走我赖以生存的黑色血液,我的第二生命。冰冷的空气刺痛我的皮肤,我尽力抑制尖叫,只发出低声的呜咽。

起风了。庭院里空荡荡的,风从空旷黑暗的天空中呼啸而下,晃动着树上的枯枝,也刺入安托宁最保暖的大衣。又或者,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寒冷:因惧怕而产生的凉意。黎明即将到来,头顶上的群星逐渐暗淡。他空空的头脑中仿佛回荡着嘲笑声。曙光很快便会突破地平线,随之而来的将是雅格霍恩上校,他严峻倨傲,咄咄逼人,但安托宁没什么可告诉他的。

……恢复知觉之前总是很痛苦,在空白与平静之中,疼痛是唯一的现实。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心中充满恐惧,这样的时刻也许只有一瞬,也许持续了一小时。我开始明白:我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总是伴随着疼痛,我不想回来,但又无法避免。我想要留在那纯净甜美的冰雪世界,留在冬季的寒风中,我想要班特那张健康的脸。我尖叫呼喊,企图滞留,但一切都渐渐地愈来愈模糊,愈来愈远,最后消失了。

他听到脚步声,雅格霍恩的靴子在石头上咚咚作响。安托宁转过身,看着他登上艾伦斯瓦德墓碑前那几格窄小的阶梯。他们相距一英尺,相向而立,两个密谋者在寒冷的黑暗中聚首。雅格霍恩朝他略一点头:“我见过克隆斯特了。”

他久久难以入睡。各种奇特的幻象在他紧闭的眼睑下掠过,仿佛风中舞动的幻兽:陌生的旗帜,闪亮的金属墙,猛烈的火焰,如恶魔般丑陋的男男女女睡在燃烧的液体里。那些念头忽然消失了,就像烫伤的皮肤彻底剥落。班特·安托宁不安地叹一口气,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安托宁张开嘴,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正当他准备屈从于空荡荡的头脑,承认脑袋里的声音未能给出答案,他听到体内的某种存在轻声低语。他报出两个名字。

这样的虚荣意味着怯懦与病态,是心智失常的又一个征兆。安托宁努力将目光从镜子移开,强迫自己躺下。

沉默如此之久,安托宁又开始害怕。难道这终究还是精神错乱,而不是上帝的声音?他说错了吗?但雅格霍恩低下头,眉头紧锁,戴着手套的手扣到一起,做出一个具有决断意味的手势。“上帝保佑,”他说,“但我相信你。”

他站起来,点亮一盏灯,仿佛光亮能驱走疑惑的思绪。朴素的梳妆台上放着个水盆,他用盆里已经用过的水泼了下脸。水盆后面的镜子是他用来刮胡子的,因为锈蚀而稍稍有点扭曲暗淡,但依然适用。他擦干瘦骨嶙峋的大手,却发现自己正盯着镜子里的脸,这张脸仿佛既熟悉又陌生,令他感到惊恐。他有着乱蓬蓬的灰发、深灰色的眼睛和窄长的鼻子,脸颊略有点凹陷,下颌轮廓分明。他太瘦了,近乎憔悴。这是一张固执而普通的脸,已经跟了他一辈子。班特·安托宁很久以前就接受了这样的长相,他对自己的外表几乎从不多加思考。然而此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心中涌起一股令人不安的好奇,镜中的影像似乎陌生而古怪,却让他感觉很满意、很愉快。

“我将成为信使?”

班特·安托宁回到住处,情绪阴郁而迷茫。他知道,黑暗已经来临,笼罩着冰冻的海面,笼罩着斯韦堡,笼罩着瑞典和芬兰,也笼罩着美利坚。然而这个念头让他感到恶心眩晕。他沉重地坐到床上,双手托着头。美利坚,美利坚,这是什么疯狂的想法?瑞典和俄罗斯之间的纠缠对这个遥远的新生国家会有什么影响?

“我已经向克隆斯特中将提议,”雅格霍恩说道,“我提醒他你的多年从军经验和出色履历。你是个注重荣誉的优秀军人,只是由于自身的爱国心和围城导致的压力才失去理智。你是那种难以忍受闲怠无为的战士,时刻都盼望着采取行动。我据理力争,你不该遭受拘禁之辱。作为信使,你可以恢复名誉。把你调离斯韦堡,也能消除焦虑与异议的源头,以免发展成哗变。中将心里很清楚,许多人都不愿履行与叙赫特伦的协议。他被我说服了。”雅格霍恩露出无力的笑容,“我最擅长游说,安托宁。我跟人辩论,就像波拿巴指挥军队一样熟练。所以,我们势在必得。你已被指派为信使。”

克隆斯特的斥责就像冬天的寒风一样令人刺痛,难怪安托宁事后会想要独自来到冰冷的城墙上。

“很好。”安托宁说道。为什么他感觉如此难受?应该欢欣鼓舞才对。

雅格霍恩露出微笑:“我可以继续吗?”

“你打算怎么办?”雅格霍恩问道,“你我合谋的目标是什么?”

克隆斯特的耐心被耗尽了。“住嘴!”他拍着桌子说道,“我已经受够了你的固执,安托宁上校。我尊重你的爱国热情,但不同意你的判断。从今往后,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见,我会先问你,明白了吗?““是,长官。”安托宁说道。

“这我就不说了,以免给你增添负担。”安托宁答道。他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从昨天起,他就确信,自己必须成为信使,但原因依然不太明白,未来就像艾伦斯瓦德的墓石一样冰冷,像雅格霍恩的呼吸一样模糊。他心中充满奇怪的预感,仿佛末日即将来临。

“这些都是报纸上说的,俄国人允许我们看的报纸,长官。”安托宁脱口而出,“法国和俄国的报纸,这种新闻并不可靠。”

“好吧,”雅格霍恩说道,“但愿这件事我做对了。”他摘下手套,伸出手,“那我就指望你了,指望你的智慧与荣誉。”

克隆斯特中将脸色阴沉而疲惫,那是一张老年人的脸:“这事我们还得讨论多少次?我已经厌倦了你这种好辩的态度,斯韦堡对于春季攻势的重要性我也很清楚。事实很明显,我们的防御存在缺陷,冰雪使得我们的城墙从外侧也可以攀爬。瑞典军队被调往——”

“我的荣誉。”班特重复道。他磨磨蹭蹭,缓慢地脱下自己的手套,跟眼前的死人握手。死人?他不是死人。他还活着,有温热的血肉。然而在那光秃秃的树下,空气寒冷凛冽,当安托宁握住雅格霍恩的手,对方的皮肤感觉冷冰冰的。

“不,长官,”他说道,“我请求您忽略克里克的情报。斯韦堡对春季反攻至关重要。假如能坚守到冰雪融化,我们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一旦海上航道畅通无阻,瑞典就能派来援助。”

“我们有过分歧,”雅格霍恩说,“但我们毕竟都是芬兰人,是爱国者,是有荣誉的人,而现在,我们也是朋友。”

克隆斯特又将话题拉回到那份文件。“非常有说服力,”他说,“也非常令人不安。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们的处境很艰难。”他显然已经做出决断,进一步争辩毫无用处。在这种情况下,班特·安托宁往往会怀疑,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魔。参加参谋会议前,他决心要保持慎重与圆滑,然而一旦入座,便会产生一种古怪的自负感。他的争辩完全欠缺智慧;他拒绝承认书面报告已经证实的事实,哪怕那是出自可靠的消息来源;他不合时宜地插嘴,令自己四面树敌。

“朋友。”安托宁重复道。他的头脑中出现一个声音,比以往更大声、更清晰有力,几乎像是有人站在他身后讲话,并且带着悲哀与苦涩。来吧,小肉鸡,那声音说道,跟你的畸客朋友握个手。

安托宁别无选择,只能窘迫地表示歉意。雅格霍恩大度地点点头,接受了道歉。

蔷薇盛开直须撷,因时光依然飞逝,今日畸客笑颜,明日或已逝去。嗨嚯,我又醉了,已经连续两晚,咕嘟灌下少校的佳酿,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也用不到。等我下次去时间旅行之后,他甚至都不会存在,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事实上,他从来都不存在,这实在是个古怪的念头。萨拉查,老萨少校,粗壮的手指,泛着菜色的皮肤,满嘴唠唠叨叨的牢骚,多么熟悉。今天下午最后一次开会时,他绝对是真实的,但原来这个人竟完全不存在。爬虫、拉斐尔、斯利姆,全都不存在,奶妈也从没把各式各样口味的冰激凌念给我们听,奶油山核桃、朗姆葡萄干,嗨嚯。不,这一切从没发生过,我再次灌下一杯酒。我在自己狭窄的卧室里独饮,救世主正在享用最后的液体晚餐,见鬼,我的使徒们都在哪儿?啊,在喝酒,都在喝酒,只是没跟我一起。

这句话让雅格霍恩满脸怒容,而克隆斯特和一些低级军官显然都惊呆了。“上校,”司令官说道,“众所周知,雅格霍恩上校在安雅拉联盟里有亲戚。你的话很失礼。局势本来就很严峻,而我的军官竟然还要因为毫无意义的政治分歧而内斗。你必须马上道歉。”

按理说,他们不该知道,除了我、少校和罗妮,没人知道。但消息总是会传出去,是的,他们在走廊里狂欢,喝酒唱歌,兴高采烈,少数有伴的幸运儿还能来一发,可惜我并不属于那样的人。我也想出去加入狂欢,跟小伙子们一起干两杯,但不行,少校说不行。这群乌合之众当中万一有人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比从不存在要强,准备干掉畸客,那大家的计划就全都泡汤了。于是我就只能坐在自己的小屋里独自喝酒,周围是五间同样狭小的屋子——畸客住宿区。走廊尽头的警卫闷闷不乐,因为他没机会参与最后的狂欢,他必须确保我待在里面,而其他人都在外面。

“克里克是个笨蛋,是个该死的安雅拉叛徒!”

要知道,我有点想罗妮过来一趟,再一起喝上一杯,再赢我一局棋,或许还能亲我一口什么的,这似乎是个荒谬的幻想,但我不想到死仍是处男,然而我并不是真的要死,因为一旦计划成功,我甚至都不曾存在过。假如你要问我的看法,说起来,这还真是高尚。你一定得问问我,因为周围根本没别人。我又喝了一杯,但酒瓶差不多空了,我得给少校打个电话,再问他要一瓶。为什么罗妮不来呢?明天过后,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明天的明天,两百年前的明天。我可以拒绝回到过去,让这个小家庭继续欢乐地存活下去。但她可能不愿意,她的决心比我强得多。今天下午我问她,老萨的预测能不能看到副作用。我的意思是,我们要改变这场战争,我们要守住斯韦堡,(希望)消除沙皇和苏联,(绝对希望)消除那场大规模战争,消除所有的炸弹、辐射和瘟疫,甚至包括爬虫最喜欢的辐射波口味冰激凌,但我们是否也会失去其他东西?俄国改变了那么多,我们是不是也会失去阿拉斯加?失去伏特加?失去乔治·奥威尔?失去卡尔·马克思?实际上,我们的确想除去卡尔·马克思,另一名畸客,“盲眼”杰弗里,就曾回去对付老卡尔,但没能成功。也许视力对他来说是太强的刺激。昨晚,我射杀了一个畸客,他穿着我的睡衣,他是怎么穿进去的我永远没法儿知道,但谁又知道我们这些畸客为什么要到处跑呢,就像东倒西歪的多米诺骨牌,撞倒周围其他骨牌,我从不玩骨牌,我是棋手,是暂时处于流放中的象棋世界冠军,骨牌游戏真是太蠢了。我问罗妮,如果我们除掉俄国,然后希特勒赢了“二战”,于是我们得跟纳粹德国互射导弹、病菌和生物毒素,那要怎么办?或者跟英格兰?或者跟该死的奥匈帝国?谁知道呢。超级强大的奥匈帝国,多么惊人的想法,昨晚我射杀了一个穿着我睡衣的哈布斯堡王室成员,是畸客们给安排的,嗨嚯。

克隆斯特皱起眉头:“这是严重的指控,上校。”

说起来,罗妮并没有做出任何保证。她只是耸耸肩,给我讲了个关于马的故事。从前有个人,国王要砍他的头,于是他扯着嗓子对国王说,如果给他一年时间,他就能教会国王的马说话。国王喜欢这个想法,也许他是《艾德老爷》的粉丝吧,谁知道呢,但他给了那家伙一年时间。后来,那人的朋友说,嘿,这是干什么,你不可能教会马说话啊。那家伙说,我现在有了一年时间,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或许国王会死,或许我会死,或许马会死。又或许,马会开口说话。

克隆斯特点头表示赞同。安托宁无法保持沉默。“长官,”他坚持道,“不要理会克里克的报告,此人不值得信任。他不是收了敌方的钱,就是受到了蛊惑。”

我喝得烂醉,是的,是的,我的脑袋里充斥着畸客、会说话的马、倾倒的多米诺骨牌和无回报的爱。突然间,我想要见她。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酒瓶,因为不想畸客住宿区里有玻璃碴儿,我推着轮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缓缓前进。此刻,我的协调性不是太好。警卫就在走廊尽头,看上去愁眉苦脸的。我跟他有点认识。大个子黑人警卫,名叫德克斯。“嘿,德克斯,”我一边推轮椅一边说,“管他什么规定,我们去参加聚会吧,我想见见小罗妮。”他只是看着我,摇了摇头。“拜托。”我说道。我朝着他眨了眨蓝色的眼睛。他会放我过去吗?见鬼,当然不可能。德克斯说:“我有命令,你得待在这儿。”忽然间,我忍无可忍,这不公平,我要见罗妮。我鼓起全身的力量,试图从他身边冲过去。可惜德克斯转过身,堵住了去路,他抓住我的轮椅,使劲一推。我快速地倒退回去,一只轮子被卡住了,轮椅开始打转,我从椅子里翻了出来。好痛。真痛。我要是有鼻子,一定会撞出血。“该死的怪胎,你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我开始哭着咒骂他,而他看着我扶起轮椅,重新坐回去。我坐在轮椅上,瞪视着他。他也站在那里瞪视着我。“求你了。”我最后说道。他摇摇头。“那就把她叫来,”我说,“告诉她我要见她。”德克斯咧嘴一笑。“她很忙,”他告诉我,“她和萨拉查少校在一起。她不想见你。”

雅格霍恩抖了抖手中的文件。“我的情报来自克里克中尉,他就在赫尔辛基。关于敌人的计划、动向和数量,他有直接获取信息的渠道。”他望向克隆斯特中将,“长官,我认为,这些信息比安托宁上校的神秘自信要可靠得多。克里克说,俄国人的数量已经超过我们,而叙赫特伦将军很快就会得到增援,足够发起大规模进攻。另外,他们手上的火炮也多得可怕。安托宁上校要我们相信只有四十门炮,但实际装备肯定比这多。”

我继续瞪视着他,充满恫吓威胁的意味。他似乎并没有被吓到。这不可能吧,她和少校?她和脸色泛黄的老萨?不可能,他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相信她的品味没那么差。快说这不是真的,伙计。我掉头前往自己的房间,德克斯移开视线。嗨嚯,我骗过了他。

这问题班特·安托宁完全无法回答。“我就是知道。”他固执地说。

爬虫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位于走廊的最顶端。一切就跟他走之前一模一样。我打开监视屏,拨弄着按钮,试图搞明白如何操作。此刻,我的头脑不是特别清醒,因此花了一点时间,但我最后还是成功了。我不断切换画面,调出疯人地窖里的一个个场景,欣赏着美利坚合众国的零碎生活片段,而这一切都拜爬虫聪明的幽灵所赐。每一个场景都有其独到的魅力。一群人在餐厅里敲击着桌子,就是我和罗妮下棋的那一张。两名身材魁梧的警卫在空气闸附近打斗,他们已经打了有一阵,脸上鲜血淋漓,我甚至看不清究竟是谁,但他们仍在继续,步履蹒跚,挥舞起巨大笨拙的拳头,盲目地袭向对方,嘴里发出阵阵闷哼,而周围还有其他人怂恿催促。斯利姆和拉斐尔倚在我的寝箱上,合抽一支大麻烟。斯利姆认为他们应该扯断所有电线,把一切搞乱,这样我就不能去时间旅行了。拉斐尔认为还是砸碎我的脑袋比较容易。所以,我觉得他并不喜欢我。也许我该把他从圣诞礼单上划掉。好在他俩都已经抽得太多,精神恍惚,根本干不成什么事,这对畸客来说倒是很幸运。又看过五六个场景之后,我终于不情不愿地切换到罗妮的房间,看她和萨拉查少校。

安托宁确凿坚定的语气让克隆斯特很诧异。雅格霍恩只是微微一笑:“请问,你是怎么得到这一情报的呢,安托宁上校?”

嗨嚯,就像爬虫说的,其实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这报告是错的,”安托宁坚持道,“俄国人并不比我们多,而且只有不到四十门炮。斯韦堡城头架设的火炮是他们的十倍。”

若我不对荣耀更爱惜,便不会如此深爱你。她步态优美,风情万种。但她并不是多么漂亮,1808年有更动人的女性,而班特正是那种能吸引她们的人,尽管雅格霍恩也许更在行。我的维罗妮卡只不过是遭到侵蚀与毒害的蜂巢里的一只女王蜂。他们已经完事了,正在交谈。或者说是少校在独白,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他又开始老生常谈,就像念诵冰激凌的口味。他躺在床上谈论斯韦堡,这个混蛋。“……只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会发生大屠杀,”他说道,“城堡很牢固,牢不可破,但俄国人数量占优,如果他们真的调来足够多的援军,克隆斯特的担忧或许会成为现实。但即便如此也没关系。由于刺杀行动,呃,规则将不起作用,他们会杀死城里的所有人,但斯韦堡将成为瑞典的阿拉莫,历史的分支应能再次汇合,有很大概率最终结果是相同的。”然而罗妮没有在听,她脸上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包含了醉酒、饥渴与恐惧,她开始往他下身移动,这种事只存在于我的幻想中,因此我不想再看,不,哦不,不,哦不。

在会议上,雅格霍恩带来一纸报告。

叙赫特伦将军把指挥部设在赫尔辛基外围,这又是一个聪明的策略。当斯韦堡的加农炮射向他的所在,三分之一的炮弹落到了要塞理应保护的城市里,最后,克隆斯特只得下令停止射击。叙赫特伦利用这一机会得到完善的休整。他的住所宽敞舒适,从窗口望出去,越过一片白色冰雪,可以看到斯韦堡灰色的影子高高耸立。班特·安托宁上校忧郁地凝视着城堡,他和另一名克隆斯特的信使,以及护送他们的俄国人一起在前厅里等待叙赫特伦接见。最后,内侧的门打开了,一名神情肃穆的俄罗斯上尉走了出来。“将军现在就要见你们。”他说道。

雅格霍恩再次提出同样的观点。F.A.雅格霍恩上校与安托宁完全不同。他英俊沉静,气质优雅,为人精明圆滑。他是贵族,也具有贵族的自制力。雅格霍恩认识许多头面人物,也有一批权尊位重的亲戚,他的职业生涯十分成功。最重要的是,他深得斯韦堡司令官——卡尔·欧洛夫·克隆斯特海军中将的信任。

叙赫特伦将军坐在一张宽大的木书桌后面,右手边站着一名助手。门口有一名警卫,上尉跟瑞典信使一起走进屋子。宽阔的桌面上有一个墨水瓶、一个吸墨器,还有两份签过名的通行证,能让他们通过俄军的防线,分别经由南北两条路前往斯德哥尔摩,觐见瑞典国王。叙赫特伦用俄语讲话,助手则提供翻译。命令已经传下去,他们将提供马匹,沿途也有健康的坐骑可以换乘。安托宁一边听着讨论,一边感觉到一种奇怪的空虚感和轻微的迷失感。叙赫特伦打算放他们走。他为什么要感到惊讶?毕竟这是协议的条款,是停战条件。随着翻译员单调的语声,安托宁愈来愈迷惑,愈来愈不安。在头脑中那声音的驱使下,他利用计谋来到这里,然而如今身处此地,他却不知道原因,也不知该怎么办。

会议很不顺利,最近一直都是如此。与往常一样,安托宁再次对着众人大喊大叫,愚蠢得无可救药。他相信自己是对的。但他也知道,他无法劝服大家,每多说一句,都只能让他的权位受损,只能继续破坏他的职业生涯。

他们将一份通行证交到他伸出的手中。也许是因为纸张的触碰,也许是别的原因,他忽然感到一阵压倒一切的强烈怒气,瞬间,周围的世界消失了,他看到别处的景象,看到另一间屋子,里面有裸露的身体互相纠缠,而屋子的墙壁则由浅绿色砖块构成。接着,他回来了,心中依然燃烧着怒火,但已迅速平静下来。所有人都瞪视着他。安托宁忽然惊愕地发现,他让通行证落到了地上,而他的手却握着剑柄,剑已有一半出鞘,从叙赫特伦的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在金属剑身上泛出暗淡的光泽。假如他们反应够快,或许能阻止他,但他让众人措手不及。叙赫特伦开始从座椅上站起来,仿佛慢镜头。慢镜头,班特短暂地想道,那是什么?然而他知道,他知道。剑身已经完全出鞘,他听见上尉在身后喊叫,助手开始拔枪,但他不是快枪手麦格罗,班特先发制人占了上风,嗨嚯。他咧嘴一笑,将手里的剑掉了个头,剑柄朝向叙赫特伦。

安托宁转身离开城墙垛。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手搭在剑柄上,仿佛这就能提供某种保护,以对抗侵入头脑的恶魔。其他军官说得没错,他一定是疯了。下午的参谋会议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请接受我的剑,以及雅格霍恩上校的致意,长官,”班特·安托宁近乎惊畏地听见自己说道,“要塞已在你的掌握之中。雅格霍恩上校建议你扣留我们一个月,我完全同意。把我们留下,你可以确保胜利。放我们走的话,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让瑞典舰队按时抵达。距离5月3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此期间,也许国王会死,也许马会死,也许你我会死。又或者,马会开口说话。”

然而这个念头让他产生一种恐慌。又来了。液氧是什么东西?但不知为什么,他知道:它很冷,比冰还冷,比眼前的风还冷。液氧是白色的,带有苦味,会冒出蒸汽,也会像液体一样流淌。他很确定,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确凿无疑。然而他是怎么知道的?

译员收起手枪,开始翻译。另一名信使徒劳地提出抗议。班特·安托宁发现自己拥有雄辩的口才,或许连他的好友都会羡慕。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有那么奇怪的一瞬,他感觉有点虚弱,肠胃一阵痉挛,脑袋晕乎乎的,但他知道这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药物的作用而已,在遥远的彼方,一个黑漆漆的金属盒子里,有个怪物即将死去。虚弱感消失了,嗨嚯,这里的围城结束了,而另一边的围城将永远永远持续下去,但对班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界就像一枚冰凉鲜嫩的珍珠大牡蛎。他相信这是一段美好友谊的开始,假如他愿意,也许真的能救那群家伙,不过得按照他自己的方法来做。

安托宁再次转过头,直面寒风,体会那冰冻麻木的感觉。他希望这样能平息灼烈的怒气,希望寒气能侵入内心,遏制住激烈翻腾的情绪。他想变得麻木。既然寒冷能让汹涌的海面静止下来,那就让它来制伏班特·安托宁心中的湍流吧。他张开嘴,一长串蒸汽从他泛红的脸颊边升起,他又吸入一口冰冻的空气,那感觉就像吞下了液氧。

片刻之后,叙赫特伦将军点点头,伸手接过递上的剑。

雪与风孕育出这些行动迅捷的迷雾之子,安托宁的思绪也像它们一样多变。他不断猜测着它们下一刻将变成什么样,猜测着它们要往何处去。也许可以训练它们攻击俄国人。他想象着冰雪怪兽袭向敌人的场面,脸上露出微笑。这是个古怪而荒诞的想法。班特·安托宁上校从来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但最近,他常常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班特·安托宁上校于公元1808年5月3日抵达斯德哥尔摩,向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四世·阿道夫递交了信件。同日,斯韦堡,固若金汤的斯韦堡,北方的直布罗陀,向处于弱势的俄罗斯军队投降了。

冬天的世界满是风雪和苦涩刺骨的寒气。赫尔辛基周围的海水被冻得结结实实,夹裹着六座建有要塞的岛屿,它们合称为斯韦堡。寒风仿佛是从冰冻的刀鞘里亮出的匕首,穿透安托宁的制服,刺痛他的脸颊,令他的双眼渗出泪水,而当泪水顺着他的脸流淌下来时,却结成了冰。风在灰色花岗岩筑成的城头呼啸,使劲钻入门缝、裂隙和炮台,渗透至各处。远处冰冻的海面上,大风也尖啸撕咬着俄国人的火炮阵地,并刮起一阵阵积雪,在冰面上旋转飞舞,仿佛是幽灵般的白色怪兽,晶莹闪光,一边疾驰,一边不停地变换形态。

随着战争的结束,安托宁上校辞去了瑞典军职,移居国外,他先是去了英国,然后又到美国。他在纽约定居结婚,生了九个孩子,并成为一名具有影响力的知名记者,由于对未来趋势有着奇特的预知力,他广受尊重。事件的发展偶尔也会与安托宁的预测相左,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很惊讶。他是共和党的创始人之一,他的文章帮助约翰·查尔斯·弗里蒙特于1856年当选总统。

班特·安托宁上校独自站在瓦根堡高耸的城墙上,看着冰面上晃动的幻影。

1857年,亦即安托宁去世前一年,他在纽约象棋锦标赛中与保罗·摩菲对弈,他输掉了这盘著名的对局。赛后,安托宁只有一句评语:“我能在骨牌游戏中击败他。”摩菲的传记作者们都很喜欢引用这句话。

乔治·R.R.马丁是一位美国奇幻和科幻作家,以其“冰与火之歌”史诗幻想系列而闻名,该系列已被美国HBO电视台改编为电视剧《权力的游戏》。他将自己创作的怪物故事以低廉的价格贩卖给邻居家的孩子,以此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随后他赢得了许多奖项,包括雨果奖和世界奇幻奖。本篇于1985年首次在《万象》杂志上发表。在这个故事中,一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爱说俏皮话的变种人将拯救世界,使世界免受毁灭性战争的影响。

【注释】

胡绍晏/译

[1] 维罗妮卡的简称。

乔治·R.R.马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