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咱们留在这里并不安全。”
我俩侧耳倾听许久,确定近处不再有战斗的声音,伊丽莎白朝我身边倚过来,说:“我就这样了,精疲力竭,还在泥里失落了一只鞋,我没法儿再往前走了。”
“在这片该死的沼泽里,咱们走到哪里都不安全。逃到别处也是死,倒不如干脆死在这里。”
火势尚未蔓延到的地方,则只有无尽的阴影,还有那始终不绝、如同来自地狱的枪声,忽近忽远。我俩再次陷入敌对双方的交叉火力之中,只能抵着芦苇丛生的堤岸躺倒,惊惧交加,紧紧抓着彼此,眼睁睁看着子弹射穿头顶的嫩枝,将树皮击得粉碎。双方的互射迅速攀上狂暴的巅峰,继而声息皆无,当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咱们不会死的。约翰——”
我禁不住双手掩面,跟着伊丽莎白快步向前走去。
“噢,去他的约翰,去你小子的。”说完,她爬上湿软的堤岸,扑倒在相对干燥的地上。我无从选择,只能跟随她进入树丛。我也想不出自己这样做的理由,除了再次犯了入戏太深的毛病。我脱下自己千疮百孔的外套,主动递给她。她抬眼看看外套,又看看我,目光中流露出的完全是反感,直接拒绝了我的好意。整个交流过程如同沉闷的哑剧,我们都疲惫不堪,虽然还能表达不同意见,却无力上演真正的争吵。她卷起自己的外套,当作枕头,脑袋刚一挨上,就沉沉睡去。我也累得要死,且又渴又饿,却忧心忡忡,无法入睡。约翰究竟在哪儿?
我们继续向溪流下游前行,大火从岸边一路烧进水中,不得不选择绕行,一人被烈焰裹住,步履蹒跚,没头没脑地想要逃出火海。他拍打着身上的火焰,发出骇人的呻吟声,他穿过丛林时,烧着的藤蔓将他拖缠住,好像要再次将他拉回到火海垓心。最后,他滑倒在对面岸边的污泥之中,激起一团沸腾的蒸汽,好像活活熔化在里面。
夜幕降临,可枪声并未完全停歇,丛林大火也未熄灭。我仍能听到周围断断续续的枪声,不时被喊声打断,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火光映红了丛林,也映红了天空。距离我们不足二十码的地方,一团火焰骤燃,我上前查看动静,却在火光的照耀下,目睹松树残余的树桩之间,横七竖八地躺着众多死人。烈火烧到他们身上,将他们烤焦,他们穿的衣服已经无法辨认,只留下一阵阵令人作呕的焦肉气味,在四周飘荡。我刚想转身离开,几具烧焦的尸体之中,却有什么如同鞭炮般爆裂开来——显然是久久不息的火焰将死者弹囊中未曾使用的弹药点燃了。
一次,我们听到岸边一处丛林中有人高声求死,说他不愿烈焰焚身而亡,但求快被射杀。他的恳求戛然而止,代之以凄厉的惨叫,持续了足有一分钟之久。伊丽莎白出人意料地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指甲深深刺进我的掌心。尽管她满脸泥泞与烟尘,但还是遮不住那煞白的面色。
我回到伊丽莎白身边,倚坐在一棵树下。我隐隐约约闭了会儿眼睛,再度睁开时,树林里弥漫着微弱的灰光,不知何处,有只鸟儿在呱呱叫。
到处烈火熊熊,浓烟腾腾,惨叫连连,令人心中惶惶。
站在我前面的,竟然是个陌生人。
我们犹如在地狱中穿行,全身被灼起燎泡,被熏得几乎半瞎,快要窒息。
他穿着一身深色衣服,破旧不堪,满是灰尘,手持一杆短筒猎枪,样式古旧但看上去颇具威力。枪口宽大,容得下一根香蕉,如今正指着我的腹部。他腰部右侧悬着的皮套里,还有一把同样古旧的左轮手枪,左侧的背带上挂着一把木质水壶。他那顶黑色宽边软帽也不如昔日那般光鲜,其边缘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脸的上半部分,只能看清其长满胡须的脸颊以及冷峻的嘴巴。
“快跑!”我冲着她喊,“快跑!快跑呀!”
我高举双手,掌心向前。
宁可被枪杀,也不被烤熟,我下定决心,紧随其后。在齐膝深的溪流中涉水前行,齐脚踝的软泥吸吮着我的靴子。我俩身后,烈火陡然在岸边咆哮起来,似乎在树冠之间跳跃,转瞬间将所有易燃之物吞噬,将剩余的一切烧焦。空气中火星四射,炽热异常,浓烟滚滚,我们立即被逼到另一侧岸边。燃烧着的碎屑犹如一群来自地狱的魔虫,朝我们席卷而来,落到我们的脸上手上,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吞了火烫的针。我们的头发和衣服悄然闷烧,伊丽莎白尖声叫喊,拍打着周身上下。我单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的后背压进水里,两人双双没入水中。她挣脱开,在几英尺外浮出水面,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用手把挡住眼睛的发丝撩开。
他用猎枪大概指了指火场的方向,拖长声调发问,声音低沉柔和:“你目睹了一切?”
“快点,你要来的话!”说完,她快步蹚进水里。
我想找回正常的嗓音,脱口而出的却仍是沙哑的低语:“是——是的。”
“躬着身子,别那么着急!”
“你有什么想法?”
她猛地挣脱开:“我可不想被活活烧死,或者闷死。”
“太——太糟糕了!”
“你想被子弹击中吗?”
那陌生人微微向后仰头,冷峻的嘴巴显露出的像是一丝别扭的微笑:“哦,我不这么认为。那些是头一批北方佬,看着他们被烤熟,我还挺开心的。”
说时迟那时快,火舌蜿蜒着掠过三棵相互倚靠的枯松,距离我们躺的地方只有二十英尺。伊丽莎白吃力地站了起来,我一把抓住她。
我心中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冰冷的手指正在抚弄我的肩胛。
还有其他声响,树冠间狂风怒号,噼啪声和咝咝声相继传来。我想不出这些声音代表着什么,但嗅到的烟味又跟先前不同。几乎同时,伊丽莎白把嘴贴到我耳边,喊道:“树林着火了!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跟视频里的可大不相同,”他说,“是吧?”
随着硝烟在树枝下积聚,树林变得越发阴沉,空气中传来一股呛人的臭气,刺痛了我们的眼睛,烧灼着我们的喉咙,此刻,阵阵枪声的间隙,我们能听到有人发出惨叫和惊呼。在溪流下游,也就是我们的左侧,有人高声发号施令,但我们听得并不真切,接着便是穿越丛林的沉重的脚步声和剐蹭树木的沙沙声,继而是蹚水而行的扑通声。我瞥见影影绰绰地有人蹚过齐膝深的溪水,位置就在溪流离我们最近的弯折处。从上游传来轰鸣的枪响,树丛间闪动着橘黄色的火焰,惨叫连连,脚步声也越发嘈杂。
“你也来自未来!”
我抓住她,将她拉倒在地,翻滚中一度压在她身上,事情发生在心跳一次的短暂瞬间,她完全没有料到,也无从做出反应。树丛依然静谧,除了类似蜂群发出的嗡嗡声,声音并不大,几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突然间,那嗡嗡声变成嘈杂的人声,似乎是成群结队的人在灌木丛中横冲直撞,大呼小叫,还有子弹破空的声音,这次离我们非常近,且比先前响得多,不再像做爆米花时发出的噗噗声,更像是将鹅卵石和干豌豆放在大葫芦里摇动发出的撞击声,愈来愈多的子弹在树丛中爆裂开来。某些呼叫声变成闷哼。种种声音如今就在我们身旁,我们不再是濒临战场,而是置身其中。我仗着胆大抬头观看,只看见浓浓的硝烟飘在树丛间。我赶紧缩回头,继续趴伏在泥地里,伊丽莎白则在我身旁。
“你俩亦非来自这里。”“亦非”二字听上去更像是故弄玄虚。“就算没有发现你们的踪迹,我也能分辨得出。最坏的估计是你俩遭遇了时空倒错,”他瞄了一眼伊丽莎白,“最好的估计则是你们来错了地方。”
“怎么会——”
伊丽莎白仍在熟睡,膝盖屈起,双臂环绕在脑袋旁边,像是要予以保护。我跪在她身旁,轻轻摇晃她。她咕哝了一声,抬了抬身子,可也仅此而已。
“伊丽莎白。”我说。
我再次摇晃她的身体,这次,她发出任性的呻吟声,翻身变为仰卧,用干涩的舌头舔了舔皴裂暗沉的双唇,透过拱起的胳膊肘,向外张望。
我仍然没转头看她,缓缓站起来,抓住一棵枯萎松树的树干,以稳住身形。可就在我手上方大约八英寸的位置,伴随着子弹的尖啸,一块茶碟大小的树皮突然炸裂开来,碎片和沙砾溅到我身上。我的手猛地缩回,动作快到让人怀疑是它自己做的决定,我花了两秒钟考虑,最终还是决定扑倒在地。我发狂似的望向四周,但映入眼帘的除了树,就是匍匐植物,还有悬在松枝间那一小股青色的烟。伊丽莎白仍然站在那里,她气冲冲地低头看着我,好像眼前的是个从未谋面的家伙,有意摔倒在她脚边,而且神情慌张。
“同伴。”说着,我向陌生人的方向点头示意。
我听到她叹了口气:“我想,咱们最好还是走快一点。”
她眨眨眼睛,不明就里。我扶着她坐了起来,她这才注意到他。他们彼此端详了一会儿。
我们不再看对方,耳边又传来一两阵枪声。
“他也是时空旅行者。”我告诉她。伊丽莎白似乎放下心来,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清楚。
真是个善变的泼妇,我心想。
“从你们的衣服来判断,”他说,“或者说衣服残存的部分吧,我可以说,你们只不过是两个迷路的游客。”当他说到“游客”这个词,并未掩饰其语调中透露的鄙视。
“喂!”她说,“别对我动手动脚的,好吗?”
“我想,她应该是记者之类的——”
“他这次的任务确实很艰巨。”我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她却往后一缩,躲开我的手。
“纪录片制作人!”
“约翰永远也来不了这里,找不到我们。”伊丽莎白说。
“我所属的大学是——”
我们顺着小溪,朝下游走去,峡谷变得愈来愈深,愈来愈宽阔,堤岸从我们的两侧拉伸,周围密密匝匝地长满矮松和小树。很快,我们已经看不到堤岸的外延,溪流本身也不断加宽、变深,仍旧曲曲折折地流淌着。脚下的地面变得如同沼泽。我们很快就耗尽了力气,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休息。令人发疯的是,枪声似乎就在我们身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接近。
他不耐烦地挥挥猎枪,打断了我的话:“你俩原本要去何处?”
我说:“咱们最好继续前进。”她嘴里咕哝了些什么,我们振作精神,继续向前跋涉。
“英格兰伦敦市的水晶宫博览会,”我说,“1851年。”
枪声听起来离我们很近了。
“是吗?那样的话,你们偏离了十二年左右,外加几千英里。这里是弗吉尼亚——”
我们竟然对着彼此大笑起来。精疲力竭的两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拘束。
“弗吉尼亚!”我和伊丽莎白齐声惊呼。
“我敢打赌,你准希望自己真的没赶上。”她再次蘸湿手帕,往脸上涂抹更多的水,“我就希望自己错过了这次时空之旅。这简直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相亲经历。”
“时间是1864年,5月的第一周。”
“今天早晨交通拥堵的时候,落在高速公路上了。我差点儿没能准时赶到出发点。”
他的话让我们烦恼不已,却也只能乖乖承受。过了一会儿,伊丽莎白握拳击打着自己的膝盖,大喊道:“约翰究竟在哪儿?”
“你的冒险精神去哪儿了?”
那陌生人嘴里发出“嘘”声,示意伊丽莎白安静,又将手指放在自己嘴边,提醒她别嚷嚷:“据我猜测,你们的向导正努力分辨你俩的踪迹。这附近过去几年发生了多次战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战斗也将会继续。钱斯勒斯维尔大战[5]就发生在去年。可无论规模大小,发生在过去或者将来,每场战斗都有其特殊的观众族群。你们只是间接目睹了它们。在我看来,你们无法真正看懂,因为你们本就是旅客。但在我眼中,这整个战场其实纵横交错——就像是夜深之时端详一张长时间曝光的高速公路旧照,那一条条光纹。但这场战斗并不仅仅是长时间曝光的照片,而是两倍、三倍乃至百倍曝光的照片。”
“我也很渴,但还没渴到要喝这种东西。”我捧起一些水,泼在自己脸上,“除非消过毒。”
“可否给我们点水喝?”
伊丽莎白跪在小溪旁的泥地里,浸湿了手帕。她边用手帕轻拭面部,边用惊喜且感恩的语调说:“我渴极了。”
那陌生人显然正就热衷的话题侃侃而谈,伊丽莎白却将他打断。他收住话头,怒目而视,似乎还未缓过神儿来。
我们总算离战场又远了一些,但还不算太远,自然也不够安全。枪声听上去仍然很近。我无法确定,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表早已被从表链上扯掉,但据我猜测,我们用了将近一小时,至多只走了四分之一英里。
“我们渴极了,”伊丽莎白接着说,“从昨天起,我们就没喝过任何东西。另外,我们也饿得要命。”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继续前行,直到眼前出现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溪,蜿蜒曲折地将一道峡谷截断,峡谷并不算深,两侧却颇为陡峭。走到这里,我们已经几乎要瘫倒在地,大汗淋漓不说,全身沾满芒刺,各自差不多又添了三百处新擦伤。
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着调整了猎枪的位置,将水壶绕过头顶,取下递给了我。我拧开壶盖,将水壶递给伊丽莎白。“你可真够殷勤的。”说着,她接了过去。
我们转过身,吃力地顺坡而下,每迈一步都有植物绊脚。仅是灌木好像还不够,山路本身也起伏不平,如同狂风肆虐的海面一般:我们走出没有多远,发现前面出现的是上坡路,于是只能艰难攀登;接着,山路再次转为下坡,这次又比先前更加陡峭。似乎树丛和支离破碎的山路还算不上最糟糕的组合。我俩的体力都应付不了原始丛林中的长途跋涉。走出还不到十码,她的长筒袜就已经成为记忆,时髦的长靴貌似也开始分解。我的双脚同样尝到了被靴子挤痛的滋味。
“千万别呛着。”陌生人警告她。
“我也有同感,快点走。”
她果然呛到了,咳嗽起来。
“咱们离开这里吧。”我向山下一指,“依我看,咱们应该走这条路。”
“活该,”那陌生人说,“小口喝。”
伊丽莎白疑惑地环顾四周。“究竟是哪个蠢货,”她说,“竟然把军队派到这里来?”很明显,在她心里,没有人睿智如她。“这树丛里很可能有蛇,还可能有蜱虫。”我发现她的肩膀再次战栗起来。只不过,这次的战栗并非假装。“呸,蜱虫。”
她又猛吞一口,再次咳嗽起来。
我们很可能应该坐在那儿,互不交谈,甚至不看对方,直到约翰找到我们,又或者地狱冰封。究竟何者先至,尚未可知,可就在此时,又一阵枪弹破空之声传来,我俩均紧张兮兮,望向周围的树丛。光线仅能照到方圆二十码的地方,但在我听来,枪声就来自斜坡之上。我现在甚至能够听到有人呐喊,一个恐怖的想法涌上心头。如果来者是阿帕奇印第安人、纳粹又或者是其他残忍成性的野蛮人,那该怎么办?
他显然发觉伊丽莎白不理睬他的话,便对我说:“不能给你们吃的。我只带了些硬面饼和一点咸肉,自己还要靠它们撑几天。再说,吃东西只会让你们更渴。等不到变成饿殍,向导就会找来,带你们回家的。”
“好吧,我闭嘴。”我依言而行。
“回家以后,我准会向人们提及你对我们的关怀。”伊丽莎白说,讽刺的腔调又呼之欲出,这样做有些冒险。我应该阻止她才是。
“我拥有历史及语言学学位,”她接着说,“也有过职业表演经验。我能说四国语言以及多地方言。”她顿了顿,轻声清清嗓子,声音再次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她这次用的竟然是布鲁克林卡纳西区口音。“第二次时空旅行,我见到了奥地利的安妮[4]。她是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女朋友。我把录音设备藏在了假发里面。”这次她再次换回德克萨斯东部的口音,“明白了吗,讨厌鬼?”
“若你回家以后别向人们提及我对你们的关怀,我倒是会感激不尽。”
“你认为我连装装样都做不到,哈?”她突然坐直身体,双手在膝部交叉,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着我,眼神中闪耀的是来自更新世的万年寒冰。她接着说,语调异常冷静、异常傲慢,用的是恰如其分的文雅英语:“只要用心,没有我做不到的,阿利斯泰尔先生,扮演教养良好的英伦女子也好,更具难度的角色也罢。”两相比较,她先前装出的彬彬有礼,简直像是原本放纵的疯女人与人拥抱致意并送上问候。
伊丽莎白将水壶递给我,我举到唇边,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水还是温的,但有股怪味。我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很可能蝌蚪曾经在这水里畅游,或许现在还在里面,但我不在乎,充满感激地吞咽下去。接着,我又想到,那些尸身上的烈火也可能熄灭在这水里,想到这里,我赶紧拧好壶盖,将水壶物归原主。他又把它背在身上。
“我对你有意见,这样说更恰当些。但我更讨厌的是遭遇围攻。我们抵达目的地后,麻烦你别跟任何人说话,除非得到我的许可。要是你在女王面前来句国骂,很可能会引发骚乱的。”
“你们最好躲在这儿,直到向导赶来。谁都不想看到时空旅客丧命于此,因此,你二人切莫引人注意。这地方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事实上——”他再次露出微笑,“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危险的所在。这丛林之中,到处是南北两方的士兵。你们终将脱离整条战线。”
不知道我是不是连她的宠物猫也冒犯了,第一次婚姻结束以来,我还从未在人类的脸上见过她那样好斗的表情:“你对我说话的方式有什么意见?”
他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你到底怎么通过筛选的呀?天哪,你的口音还过得去——是哪里的口音呢?达拉斯?特克萨卡纳?然而,更糟糕的是,就那件事来说,真正的19世纪的妇女交谈时,可不会用那种s打头的词,也不会用f打头的词,还有从a到z的其他不体面的词。地道的19世纪的妇女甚至不会在心里想这些词。”
“等等!”伊丽莎白喊道,“我们能否先跟你的旅客待在一起,直到我们的向导赶来呢?”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带旅客。”说着,他已经逐渐走远。
我感到脸和脖子一阵发烧,心底则像是醋和小苏打搅拌在一起,汩汩地冒着泡。有时候,男人和女人若发生化学反应,其产物就是一枚臭气弹。我说:“我无法想象,你怎么认为自己能够冒充一位教养良好的英伦女子,不管是19世纪,还是别的时代。”
她仍在身后央求着:“你能否带我们回家?”
她满脸阴郁地看着我。“这专业可有趣得紧呢,”她说,那腔调往往是女人们应对荤段子时用的,“恐怕你对森林求生也一无所知吧,是吗?比如说,如何判断咱们应该走哪条路?又或者,万一我们被困在这里,如何生火,如何寻找食物和水?一无所知,太棒了。我需要人猿泰山、伟大的拓荒者丹尼尔·布恩[3],得到的却是一位娘娘腔的英国文学专家。”
他停住脚步,侧过身子,伸手碰碰帽檐。“女士,”他说,“这里就是家。”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很快便消失在我俩的目力及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外。
“从枪声来判断——”我无助地耸耸肩,“我学的是19世纪英国文学。”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连忙吐出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跌坐在一棵树旁。
“这确实缩小了范围。”
“这家伙,”伊丽莎白嘟哝着,“可真是个怪人。”
“从树木来判断,这显然是北方。”
“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咱们究竟在哪儿,到底是什么人在外面大呼小叫吗?”
她好奇地看着我,我却把头扭向一边,双手和双膝都颤抖不已。我对美国内战知之甚少,却记得曾经读到过,或者是听人提及,北弗吉尼亚是北美的兵家必争之地之一。若想目睹美国内战,造访弗吉尼亚是最好的选择。若想直播美国内战,且有能力达到目的,自然不会带些旅客当拖油瓶,完全可以在此时来到此地,无限期地留在这里,绝不会错过参与其中的机会——或许怀有改变战争结果的疯狂念头,即便不是,那么或许只是想要体验屠杀带来的疯狂快感。
“一旦出现这种事情,咱们本应待在原地,哪儿也别去,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显然不是个好主意。根据听到的声音来判断,战斗离我们愈来愈近了。”
想到这里,我又感觉那冰冷的手指正沿着我的脊椎磨蹭。
最后一句是有关时间旅行的笑话,只不过是个老段子了。可她甚至连礼貌地笑笑都不肯:“我知道咱们不会永远被困在这里,至少也要期待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可在那个蠢货赶来之前,咱们究竟该做些什么呢?”
“他说这里是家,”伊丽莎白问,“你认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她就卑鄙小人的话题暂时发表完观点,我才开口:“重要的是,约翰将会找到我们。无论我们身处哪个时空,只要置身恰当的矩阵之外,都已经成为这里的异数。只要我们留下蛛丝马迹,约翰在一百年内准能发现。”
“依我看……”我刚开口就停住,在心中问自己,是否真的想继续下去,告诉她我认为他的意思是这里是杀人的绝佳场所。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于是我耸耸肩,撒了个谎:“我可想不通。”
“我们出发前,他还只顾着调戏团队里的女士。”她装出发抖的样子,“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他真是个卑鄙小人。依我看,成为卑鄙小人必然跟他所做的工作或者别的什么有些关系。很可能,使他拥有时空旅行能力的某种特质,也将他塑造成卑鄙小人。很可能,卑鄙到某种程度的该死鬼都能够穿越时空。”
接下来,我俩不再说话,在树丛中几乎挨在一起坐着,心惊胆战的同时,还要时刻保持警惕,她倾听着远处持续不断的交火声,我则留意任何或许是那陌生人回来的动静。他不愿我俩的尸体出现在自己的杀戮场,但这样的想法并未让我心安。有反社会情节的人,改变主意又何足为怪。终于,我俩真切地听到脚底踩碎树木的声音,感到惊恐万分,双双扯着嘶哑的嗓子,小声惊叫起来,但转身一看,从树后走出的竟然是约翰。他朝我们露出微笑,那开心的态度让我俩怒从心头起。他说:“我相信,你们基本上毫发无伤。”
“重要的是——”
他还穿着我俩上次见面时的那身行头——带条纹的毛料西装加水獭皮帽子。头发完美地卷成波浪状,整个人全身上下似乎找不到一点尘土。
“他是个烂人,你知道的。他根本没把时空旅行当回事。”
刚一见他,伊丽莎白就忍不住咆哮起来,那嗓音像是猫咪被门夹住尾巴时发出的尖叫:“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也是游客。买了票的,跟你一样。”我摆出一副懊悔的表情,让她知道我们在同一条船上,可她只用残羹冷炙般的热情回应了我。“我可没,没为约翰辩护,但我老早就认识他了,此前也跟他旅行过,而且我只是说——”我支吾着继续说。
他笑吟吟地望着她。“哦,就在附近。来这儿之前,当然是在博览会现场。我还以为英格兰所有人都去那儿了呢。”他拽了拽领带,又捋了捋胡子,视线越过伊丽莎白,向我投来男人间那种尴尬的笑容,“如果有人告诉你,19世纪的妞儿个个都是丑八怪,又或者她们都不懂如何玩得尽兴,可千万别相信。”
“那会是谁的错?他是我们的向导。他应该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应该把我们安然无恙地送回19世纪50年代的伦敦。”她紧握双拳,叉在腰间,悻悻地环顾身旁的树林,“我不知道咱们究竟在哪儿,但我确信,在这附近肯定碰不上维姬女王和阿尔伯特[2]。很明显,我们偏离了正确的时空轨道,可天知道,误差究竟是多少年,还是几英里,又或者时间和地点都出了错,这种可能性最大。所以,行行好,别再为那个烂人辩护了,好吗?”现在,她正悻悻地瞪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学院里研究责任法的小子?负责公关,还是什么?”
“约翰,”伊丽莎白说,“只要稍微想想,我就恶心得快要吐了。”
“这种事情倒是可能会发生,可或许并不是约翰的错。”
他笑着回应。“我一直不知道你俩丢了,至少,刚开始不知道。我们抵达伦敦时,”说着,他非常刻意地看向我,“你没在,”接着,他又同样刻意地看向伊丽莎白,“她也没在,我当时只以为你俩被人群挤散了,又或者结伴去了哪里。”
“哦,天哪,没错。那没办法了,我只要他的命好啦。”
我身旁的伊丽莎白发出厌恶的哼声:“得了吧!”
“依我看,你没法儿告他,更告不了学院。你可是签了弃权声明书的——”
针对约翰的话,我也做出回应:“来这儿之前,我俩甚至不认识彼此,尽管现在已经熟识,可似乎仍然不太喜欢对方。”
“好吧。”她说。她把手抽走的同时,放弃的还有刚才的礼节表演,好像这两者突然将她的身体凿穿,透出日光来。“现在,咱们去找约翰,他竟敢把我丢在倒霉的灌木丛里,我要宰了他。不,等等,首先我要起诉他,让他把得到的每一分钱都吐出来。还有学院。然后再杀掉他。”
“真遗憾呀。她虽然全身都脏兮兮的,可模样真的不丑呢。”
“刘易斯·阿利斯泰尔。幸会。”我握住她的手,微微一躬向她致意。我有点入戏太深。她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她也略一屈膝,作为还礼。我俩跟约翰签了合同,答应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上帝做证,不管约翰在场与否,我们都将戏份做足了。
伊丽莎白径直朝约翰冲了过去,嘴里骂个不停。虽然他足有她两个半大,但连连后退,异常优雅地在植物的残骸间挪动着脚步,而她则伸出两只满是污垢的手,去抓他的衣领。然而,她光着一只脚,脚底的植物碎片之中隐藏着芒刺,她刚开始详尽描述他求偶的习惯,就发出一声惨叫。她抓住自己的脚,向后跳了几步,坐在一根倾倒的树干上。
“先前有人向我引荐过你,”她说,“可我不太擅长记人名。我是伊丽莎白·黑兹尔。”
我不禁问自己,能够带自己前往心仪的地点和历史时期关系密切的人,为何是约翰那家伙。认识他这么久,我不止一次心酸地问过这个问题。我朝伊丽莎白走去,跪在她面前:“让我看看你的脚。”
“好了,现在可以看了。”她爽快地说,于是我回头。她已经摆脱了要命的内衣的束缚,就站在我右侧偏上的位置,看上去三十出头,一头浅褐色秀发,倒是位颇具魅力的女子。她拢了拢飘在脸上的几缕发丝,掸去外套袖子上的泥土和树叶,细心地清理好脏兮兮的手套。一举一动让我暗暗倾心,那姿态当真是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恰如其分地使她靓丽如初。她向我迈出一步,主动伸出手。并非所有人在衣衫不整且发型凌乱的情况下,都能如此彬彬有礼、落落大方,我不由得肃然起敬。
“哦,上帝,这是什么?你看到血就会兴奋,还是——哦!真该死!”
我移开视线,她则又是咕哝,又是气喘。我又听到噗噗两声枪响,而且这两声与以往听到的有所不同,离我们更近一些。枪声响过,身后有人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不一会儿,只听骂声传来,接着飞来丝带、缎带又或者是带有毒液的卷须,最后,一件半硬半软的长方形奇异物体从我头顶掠过,暂时在一棵矮松的枝丫上安了家。
我把芒刺拿给她看,然后丢到一旁。“约翰,”我说,“把你的手帕给我。”
“实在抱歉。”
我发现他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时,表情颇为痛苦,心中不禁涌起某种满足感。“这是真丝的,真丝的。”他说。
“女士脱胸衣的时候,绅士可不应该盯着瞧。”
“真丝就真丝吧,约翰,那又怎么样?”
我们又忙乱了几分钟。最后,她总算能够顺畅地向前移动,摆脱那棵灌木的同时,也脱掉绝大多数累赘的衣服。当然,她还穿着外套和衬衫,下半身则是长衬裤、长筒袜和靴子。我特别留意,没把她腰部以下的衣物全部去除,这样一来,现在的她穿着一条松松垮垮、参差不齐的齐膝裙装,装饰用的缎带和蝴蝶结已经湿透。她把手伸进仅存的衣服里面,开始向外猛拉,我则充当着旁观者的角色。她发觉我在看,就停了下来,直视我的双眼。
“啊,哎哟。”
“你得先把你那边的扣子还是什么的解开,我才能把小刀伸进你的外套和衬衫里。”
“天哪,”我给伊丽莎白裹脚的时候,她低声说,“作为一个在丛林里连自己屁股都找不到的家伙,你现在活脱脱就是个童子军队员呀。”
“噢,太棒了,真是太棒了。听我说,既然已经被你占尽便宜,干脆再往上点,把这件紧身胸衣割穿吧。”
她说这话的语调,几乎可以用温柔来形容。这大出我的意料,我抬头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我迟疑片刻,还是以微笑回应。帮人取下脚底的芒刺,绝对是联络感情的绝佳方式,这种方式当真被大大低估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帮狮子取掉芒刺的安德鲁克里斯。
她倒挂在灌木上,极有可能还在时空穿梭中迷了路,心烦意乱倒也可以理解。不过,她话语中的讽刺还是让人有些不爽。我尽量不让她的恼怒影响到我,继续用小刀割她那一层又一层的衬裙。“依我看,咱们落脚的地点附近正进行着一场战斗,”我对她说,“我想那听起来像是爆米花的声音,其实是枪械正在开火,而且枪的数量很多。”
接着,她的注意力又从我和她的脚转向约翰,人立刻化身即将爆发的培雷火山[6]。
“吓唬我?”她煞有介事地瞪着我,“哎哟,你是说,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吗?你是想告诉我,这不是该死的水晶宫[1]?天哪,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他对她说,“饶了我,好吗?这次短途旅行,我还有其他旅客要操心。把你俩搞丢了,我很抱歉,但你们清楚事情的缘由。这种微不足道的滑移确实会发生。”
“哦,我可不想吓唬你,可——”
培雷火山轰然喷发:“这次微不足道的滑移差点儿要了我们的命!”
“那是什么声音?”她问。
“可事实上,你们并未因此送命。我意识到你们真的掉了队,立刻赶来找你们。而且,现在我已经找到你们了,不是吗?是吧,不是吗?”
我瞧着她衣服的材质,她则骂起来了,先是某个叫乔治的家伙,主意显然是他出的。然后是约翰,一切都是他的错。她正骂得起劲,接连不断的噗噗声再次响起。
伊丽莎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可仍然余怒未消。我却没有回应。我累得要命,只想快点回家,虽然他惹恼了我,但仍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早已把你签下的弃权声明书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幸好这样的家伙只有他一个。
“放手割吧,割吧!上帝啊!”
听到枪声又在溪流下游回响,我俩四下张望。约翰则用略带责备的口吻说:“伙计,今天似乎所有人的情绪都不太好。可是,正像我所说的那样,很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你们。你们真的不知道现在这附近有多少时间旅行者,就在此时此刻。随处可见他们的踪迹,我是说,到处都是。新的踪迹也有,旧的踪迹也还在。谁会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人想跑来看两帮全副武装的暴徒,在这么个穷乡僻壤你追我赶?原谅我吧,谢了。”
“管它呢。”
“咱们离开这儿吧,”我不耐烦地说,“战斗又要打响了。”
“才不是丝绸呢,是平纹细布。”
他点点头,可还是说:“你的冒险精神去哪儿了?”
“这些丝绸足够整个伞兵营用了。”
“跟我的幽默感在一起吧,搞丢了。”
“八九十条吧。”
“伙计,我也这么想。好啦,快点,登上通往21世纪的特快列车吧。”他向前迈了几步,哀怨地看了一眼自己那双洁白无瑕的手套,勉强朝我们伸出手。我握住一只,伊丽莎白刚要去握另外一只,却又缩了回去。
我说:“我的天,你穿了多少条衬裙呀?”
“我的手脏得很,”她对约翰说,“千万别弄脏了你这双漂亮又干净的手套。”
“好吧,你怎么也搞不懂,是吧?”我抱歉地朝她笑笑,但笑容中也夹杂着挖苦,这笑容绝对无法让她青睐我。我再次拿出那把值得信赖的小刀,走到她身后。从这个角度看,她更像是一朵硕大的花。套在蕾丝边长衬裤里的双腿,就是花的雄蕊。而数量众多且五花八门的衬裙,则是花瓣。
她伸出双手,故意用他的西装前襟擦拭自己那脏兮兮的手指。
“19世纪50年代的人,谁会去看我裙子下面究竟穿了什么?”
“好多了。”她宣布,接着把那仍然污秽的手指跟他的交缠在一起。
“他们总是搞不清某个时代的具体特征。”
约翰叹口气,说:“女士,你哪里有女士的样子呀?”
“要不是穿着这身行头,我准能做到。可现在,我连动都动不了。我这身衣服可以说代表着19世纪时尚的巅峰,简直就像将圆形马戏帐篷穿在身上,连气都喘不上来。他们还逼我穿了装有铁板的内衣。”
“少废话,”她说,“快带我们回家吧。”
我说:“你难道就不能试试自己退出去吗?”
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眼前发黑,接着,我们三个就穿过树冠,一起飘浮到空中,全然不理会重力以及什么尖利的树枝。现在,我们置身开阔的天空,我俯瞰一望无尽的森林,瞥见下方及前方的一条路上,有一支长长的队伍。
我刚刚走近,那女人一把抓住了我。我总要先喘匀气,就任由她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然后才试着把她推出灌木,可无济于事。
不过,也仅仅是一瞥而已。不透明的灰白色烟雾仍然萦绕在树丛间,四处耸立着深色的圆柱形物体,某些则被红橙色的火焰笼罩。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弥漫着一层气味刺鼻的半透明雾霭。
我朝她走过去,但路十分难走。我穿着一双黑色惠灵顿长靴,裤腿耷拉到靴子遮住的小腿部分,跟长靴之间形成环状。我每走一步,裤管都会刮到一根树枝。我终于忍无可忍,停下脚步,拿出小刀。那把小刀是精致的19世纪仿品,锋利异常。我干脆用它把裤管割短,厌恶地将截下的部分丢进树丛里。
在我身旁的约翰说:“我甚至遇到跟我们来自同一时代的访客,这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某位历史学家带着一帮研究生,他们可真是群逗比的家伙,听我给你讲。当我问起时空穿越的事情,他们一个个嗤之以鼻,说透露这些事违反规章。规章?我说,那个老家伙只是咧嘴冲着我笑,还不停地告诉我,有朝一日,世上会出现法律,还有警察呢。你能想象得出吗?警察!”
“别傻站在那儿!”她厉声道,“我被困住了!倒挂在这该死的愚蠢灌木上了!”
记起那陌生人说到北方佬被烤焦时露出的微笑,我点点头,更多是对我自己,而不是对约翰。警察,我当然能想象得出。
我再次呼喊约翰的名字。这次有人回应,居然是“救命”。我尚未断定喊声究竟来自哪个方向,耳边传来其他嘈杂的声音:腿脚挥动的声音、烂木头断裂的声音、织物撕扯的声音,还有滔滔不绝的咒骂声。一女子径直冲过树丛,那树丛离我所站之处几码远。我并没有立即认出她,尽管不到一小时前,曾有人将我介绍给她,时间并不确切,只是出于我的主观判断。她跟我一样,也参加了约翰的派对,按说她应该还没离开才对。如今,她不但搞丢了无檐帽和阳伞,甚至发型也乱了,那可是她为这次旅程精心打理的发型呀,在枝丫、荆棘以及单纯重力的作用下,它早已变得不成样子。沿着她一侧精致颧骨的弧度,甚至还出现了一条颇长的血痕,只看她那副近乎疯狂的模样,恐怕眼前有只活獾,她也能生吞下肚。
转瞬间,我们已经穿越时空。
经过几分钟的搜寻,我好歹找到立足之处,站了起来,远离那丛匍匐植物。我发现自己正站在斜坡上,周围矮松环绕,大概到我的腰那么高。我的手杖和水獭皮帽子都弄丢了,长长的络腮胡子上缀满了嫩枝、芒刺以及叶片。衣服不仅被扯破,还搞得脏兮兮的。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已经汗流浃背,全身黏糊糊的。我抬手抹了一把前额,抽回手的时候,掌心沾了一层泥。一阵自怜自哀的情绪涌上心头,我这辈子从未陷入过如此糟糕的境地。
【注释】
没人回应,只有又一阵绵延不绝的噪声。
[1] 指水晶宫博览会,也就是1851年在伦敦海德公园举办的首届国际工业博览会。
那声音尚未完全消失,第二阵噪声响了起来,比前者更加刺耳,持续时间也更长,噗——噗——嘭,停住,噗——噗——噗,停住,嘭——嘭——噗。那声音持续了差不多有半分钟之久,甚至更长,在此期间,我心里产生了一丝令人不悦的怀疑。噪声刚刚停息,我充满希冀地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约翰!”
[2] 指英国的维多利亚女王和她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
“嗖”一下,我们消失了。突然之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跌跌撞撞地穿过缠结的茂密灌木丛,重重地摔进匍匐植物的捕虫网里,呈现出半躺半挂的姿势,气喘吁吁,全身酸痛,瞠目结舌。头顶是网状的藤蔓以及枝杈交缠的矮松,缝隙之中瞧得见几块湛蓝的天空。周遭的环境幽暗静谧。接着,从远处传来源源不绝的噪声,嘭,噗——噗——噗,嘭。
[3] 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拓荒者。
斯蒂芬·厄特利是位美国作家,德克萨斯火鸡城作家工作坊的创建人之一,该工作坊成员还包括布鲁斯·斯特林、霍华德·沃尔德罗普以及许多其他优秀作家。厄特利出版过五部短篇小说集,包括《魔鬼海》《野兽之爱》《何地何时》等。他的“志留纪”系列故事曾刊登于《阿西莫夫科幻杂志》《奇幻与科学杂志》《模拟科幻小说与事实杂志》以及许多其他载体。他编选的作品集包括《孤星宇宙——德克萨斯州科幻小说选集》(与乔治·W·普罗克托合作,1976年出版)以及《误以为人》(与迈克尔·毕晓普合作,2009年出版),还创作诗歌、幽默杂文以及其他非小说文类。2013年年初,厄特利去世,至今备受怀念。这篇小说最早于1991年刊登在《阿西莫夫科幻杂志》上。
[4] 西班牙公主,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妻子。
袁枫/译
[5] 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主要战役之一,发生在1863年四五月份。
斯蒂芬·厄特利/著
[6] 位于加勒比海东部西印度群岛的马提尼克岛北部、活动最频繁的活火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