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时间旅行者年鉴1:时间之线 > 另一个故事——浦岛太郎新编

另一个故事——浦岛太郎新编

“你回来后,她似乎变得容光焕发。我也不知道。这是她儿时留下的病根,源自地球生态环境里的有害物质;他们说,她的免疫系统很容易受侵害。对于患病这件事,她挺坚强的,甚至于过于隐忍了。”

我知道母亲一年前修补过心脏,一同看管大孩子劳作时,我就此询问伊式德丽:“你认为,伊沙子痊愈了吗?”

“那图不杜——她需要换新的肺吗?”

我注意到伊式德丽看向我俩,眼神清澈而平静,但依旧存有一丝警觉。

“可能吧。他们四个都老了,也变固执了……但你得帮我看一看伊沙子。看你能不能发现我看到的问题。”

她笑着说:“哦,那是你爱的故事,你总要听。”

我试着观察我的母亲。几天后,我反馈说母亲精力充沛,行动果敢,甚至有些专横,我没发现伊式德丽口中的过于隐忍。她大笑起来。

“您为什么没给他们讲《浦岛太郎的故事》?”我问母亲。

“伊沙子有一次跟我说,”她说道,“母亲与她的孩子之间,有一根坚韧的细线相连,就像脐带。这根线可以轻轻松松拉长到几光年。我问她,这样拉扯是不是很痛,结果她说‘哦,不痛,它就在那里,一直拉一直拉,永远不会断’。我感觉这样一定很痛。不过我也不知道,我没有孩子。而且我从没离开我的母亲们超过两天的路程。”她笑了笑,用温柔又低沉的声音继续说,“我觉得自己爱伊沙子胜过爱任何人,甚至超过爱我的母亲和可涅珂……”

尚未满十二岁的孩子们,都在家中上学。伊式德丽教他们文学、宗教。她是学校的规划者,邀请我去讲一讲海恩世界、拉法尔旅行、时间物理,以及我想讲的任何东西。基欧的来访者都会被人尽其才。午夜叔叔西迪欧成了孩子们的最爱,可以帮忙拉动雅玛鸟车,或是带他们乘目前还驾驭不了的大船去钓鱼,再不就是讲故事。我问他们午夜祖母伊沙子有没有讲复活过来杀掉坏老鼠的画中猫的故事——“然后第二天早上,他的嘴里全部都是雪!”娜沙子大叫道,眼睛放光。但他们不知道浦岛太郎的故事。

随后,她不得不向苏乌蒂的一个孩子演示如何重置灌溉控制系统的计时器。她是村里的水文专家,亦是农场的酿酒师。她的生活规划得井井有条,奔走于各项必不可少的工作之间,交友广泛,每一天、每一季、每一年都过得平静又踏实。留在家里的她,就像一条鱼,在生活的河流中畅游,就如同她过去在河里游弋。她虽未生育,但农场里所有的孩子她都视如己出。她和可涅珂之间的纽带,与她俩的母亲一样,十分深厚。她跟她脆弱的、富于学究气的丈夫相敬如宾。我猜他跟我的老友索塔之间的黑夜结合,具有更强烈的性因素。但伊式德丽显然仰慕他的学识,听从他的精神指导。我则认为他讲经时枯燥无味,太爱争辩;但我对宗教哪有什么了解?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祈祷过了,即使在家中的神龛前,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在我自己家里,我觉得格格不入,成了外人。这一点,我不愿面对。

接下来,我在屋檐下我的旧房间安顿下来。房间里换了铁锈色和棕色交织的新窗帘。我在壁橱里的椅子下面发现了被遗落的玩具,就好像是现在的我发现了童年时留在那儿的玩意儿。十四岁参加完进入神社的仪式后,我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窗框的深处,跟其他纠缠不清的名字和符号混在一起。有些刻痕已经好几百年了。这会儿,我在寻找我的名字。这里又添了新痕。我的“西迪欧”很清晰,被我的表意符号云花围绕着,旁边有个小孩子乱刻的“嘟比德利”,字母稀稀拉拉分散开来,附近有个雕刻精致的表意符号三面顶。一种感觉炸裂开来,在这个平静世界中,这片土地上,这间屋子里,这一瞬对永恒的生命存在来说,就好像一个泡泡对于乌甸的河水。这感觉否决了我的自我认知,但同时越发肯定了我的自我认知。归家的这些夜晚,我睡得昏天黑地,就好像几年没合过眼。我在睡梦和黑暗的河水里迷失、淹溺。醒来后面对夏日的早晨,整个人好像重生一般,饥肠辘辘。

这一个月,我过得愉悦而平静,甚至有些无趣。我的情感变得温和、迟钝。那种疯狂的思乡、站在命运大门前的浪漫感觉,全都跟随二十一岁的西迪欧一起,消失无踪。虽说我现在是同辈里最年轻的,但我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清楚自己的人生道路,满意自己的工作,早已过了任性的年纪。我为家庭影集写下一首小诗,有关坚定行走在命运之途可以让人收获平静。当离别时分再次降临,我与每个人拥抱、亲吻,与几十张面颊或轻柔或敷衍地紧贴。我告诉他们,如果我待在O星,下一年冬天会再次回来,因为我很可能被要求多留一两年。坐上去岚恩的火车,穿梭在群山间,我心满意足地思考着下个冬天再回来,看到他们毫无变化;或者,如果我再过十八年或更久再回家,他们有些人就不在了,还有些人我从未见过,但那里永远都是我的家。乌甸,顶着它黑色的广厦,像一艘在黑夜里航行的轮船,行驶在时间的河流里。我在自欺时总会变得多愁善感。

“欢迎回家,西迪欧。”她笑得很灿烂,仿佛河岸边的夏日阳光,“我把孩子们从你的旧房间挪了出来。我猜你想住那里——对吧?”她一边领我进屋,一边说道。她又笑起来,使人觉得温暖,源源不断地向四周散发热情。这种力量来自一个安定下来的已婚女性,她的生活与事业都沉淀满满。我完全无须用塔斯做挡箭牌。我不用惧怕伊式德丽。她也不带敌意,毫无尴尬。她年轻时爱过我,但过去的她不复存在。总之,尴尬、耻辱或其他什么情绪都不适宜,我应该铭记的是我俩一同玩耍、劳作、钓鱼、做梦的旧时光,专属于乌甸之子的日子。

我回到了岚恩,与在塔楼实验室里的伙伴们会合,又与同事们吃了顿丰盛的晚餐,喝了不少酒——我给他们捎带了些乌甸的酒,因为伊式德丽酿的酒醇香无比,她还送了我一箱十五年的陈酿克顿酒。我们探讨了瞬移技术的最新突破“连续场传送”,这是昨天才通过安塞波从阿纳里斯传来的消息。我穿过夏夜,回到位于新四角楼的房间,脑子里塞满了物理,于是又阅读了一会儿就上床去了。我关上灯,黑暗填满了房间,也将我填满。我在何处?独自在房间里,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就跟过去的十年一样,而未来也将继续如此。在哪颗星球上又有什么要紧?独自一人,身无所属,心无所属。乌甸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未来。没有命运。不过是水流里的一个泡沫,一个漩涡。我的命运并不比它们重要多少。是与否,又有何重要。

伊式德丽曾在家门口跟我小声打招呼,她四十来岁,依旧鹤立鸡群,但不再瘦削,不再是个女孩。她独一无二,不属于任何一类女性。因为农场上的突发状况,她没有到村车站去迎接我。她跟其他农民一样,身着工作服和绑腿,头发开始花白,随意地扎了起来。她站在那个抛光过的门廊里,成为乌甸的化身;历经了三十个世纪的农场,将它的精神与肉体都投射到她身上,她是农场的延续、农场的生命。我的整个童年时光都握在她手中,她伸出手来,将记忆交还给我。

我打开灯,因为受不住这黑暗了,但灯光更糟糕。我蜷缩地坐着,开始落泪。我哭得停不下来。我震惊于悲伤对我的折磨和触动这么深,我哭得虚脱了,可依旧停不下来。过了好久,我才逐渐让自己平静,靠的是牢牢抓住一个想象的画面,一个幼稚的想法:到了早上,我会打给伊式德丽,跟她聊天儿,告诉她我需要宗教引导,我想再次在神龛前祈祷,但我好久没这么做了,我一直都没听进去大议会,可我现在需要它,然后我会求她,伊式德丽,帮帮我。就这样,牢牢抓住这个想法,我终于停止了可怕的抽泣,筋疲力尽地躺下,等待黎明的到来。

然而,我为何想带塔斯回家呢?

我没有打给伊式德丽。在阳光下,这个曾把我从黑暗中拯救的想法显得蠢透了;而且,我想着如果我打给了她,她可能会咨询她的丈夫,那个宗教学者。可我知道,自己需要帮助。我去了老学院的神殿,做了祷告。我还要了一份第一次大议会的资料,并研读起来。我参加了一个大议会小组,大家一起阅读、讨论。我的宗教倾向是无神论、论证性和神秘主义。我们世界的名字由来,正是第一份祷告里的第一个词。对人类来说,声音和思维是传播的工具。就在我开始重新检视宗教时,我发现它跟瞬移理论一样怪异,有些方面还提供了补充。我以前就知道,瑟提人的物理与宗教,只是同一知识的不同表达,但我从未理解过。我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物理与宗教,都是同一知识的不同表达。

我没告诉母亲,我本来邀请了来自东小橡树的可爱女人塔斯跟我一同回乌甸,但她拒绝了,并委婉地告诉我,她认为是时候分开了。塔斯身材高挑,编着黑色的发辫,头发不像我的这么粗壮有光泽,而是柔顺的深色头发,仿佛森林中的一块阴翳。我想,她是典型的基欧女性。她颇有手腕地化解了我的抗议,并没有让我觉得耻辱。“我觉得你爱上别人了,”她说,“可能是海恩上的某人。可能是你跟我讲过的,来自阿特兰的那个男人。”没有,我说。没有,我从没有爱过谁。现在看来,我无法维系一段亲密关系。我一直梦想着遨游银河,了无牵挂,长期泡在瞬移实验室里,嫁给一个找不着使用技术的破理论。没时间去爱。没有时间。

我夜里一直睡不好,时常整夜失眠。尝过了乌甸丰盛的餐桌,大学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我毫无胃口。但我们的工作,我的工作,进展顺利——可谓一帆风顺。

之后,我们聊了下谁将来参加明天在德里贺举办的田野舞会。

“不需要耗子了,”格温纳什从海恩传来音频安塞波,“用人。”

“这不可能,”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不认为你能掌握它,西迪欧。”她微微一笑,“不过你当然应该试试。”

“什么人?”我问。

我点点头:“一英里和一亿光年变得一样,不存在距离问题。”

“我。”格温纳什说。

她试着想象这个情景。“那么,如果你使用它,”她缓缓说道,因为充分理解它的意义,激动地战栗起来,“你可以……你可以缩小银河——缩小宇宙?——到……”她抬起左手,拇指和其他手指拉近距离,合拢到一个点。

于是,我们的研究主管被从1号实验室的一个角落传送到另一个角落,又从1号楼传送到2号楼——他从一间实验室消失,同一时刻,出现在另一间里,笑容挂在脸上,毫无延时。

“母亲,现在我怀疑自己还会不会旅行到比海恩世界更远的地方。这个瞬移工作太有意思了,我想深入研究。如果我们学会如何控制技术,那就不存在什么旅行了。再也不需要您过去做出的那种牺牲。情况变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你可以回地球去待一小时,然后回到这里,而且仅仅只过去了一小时。”

“什么感觉?”他们问道。当然了,格温纳什理所当然地回答:“没有感觉。”

她说:“我总希望,如果你打算成为漫游者,那可以跟另一个漫游者结婚,我想这样的生活会容易些。”比什么容易些?我心想,但还没问我就知道答案了。

接下来是一系列实验:耗子被瞬移场传送到维的另一端,又被传送回来;机器人组员被瞬移场从阿纳里斯传到尤纳斯,从海恩到维,再从相隔二十二光年的阿纳里斯到维。接下来,终于轮到香毕和她的十名人类组员,他们将被瞬移场传送到距离维十七光年外的一颗贫瘠星球的轨道上,然后传回来(不过,一切暗示来与去,跨距离旅行的词语,都是不合适的),唯一要感谢的就是他们极具智慧的调节能力,才将他们从把我们吓得半死的一种分解状态的混沌中,一种非现实的死亡中,拯救出来。运用高智能生命体的实验暂停下来。

“我跟一个来自阿特兰的男人一起生活了几年,”我说,“那段友谊很棒,但现在他是个漫游者。还有……哦,你知道的……有过好几段。最近,在岚恩,我跟一个很棒的女人约会,她来自东小橡树。”

“节奏不对。”格温纳什通过安塞波说(她的原话是“礼思可荷”)。有那么一刻,我想到母亲说过,“没有延时,这不对劲”。伊沙子还说过什么别的话?有关舞会的事。但我不愿回忆起乌甸。我不去想乌甸。因为每当我想起它,我的内心深处,深入骨髓的地方,就觉得自己谁也不是,哪儿也不在,然后战栗得像只受惊的野兽。

“从来都没有?”

宗教信仰确保我在光明路找到归属感,而通过在工作中钻研物理,我将绝望消解。实验,在谨慎中继续,又在绝处成功。地球上的达尔泽和他的心理物理学的成就,像一阵风暴,惊艳了维港研究站里的每个人。我很遗憾与他从未谋面。正如他的推测,运用连续场,将不会产生问题,他首先独自一人,在当地进行了瞬移传送实验,接着从维到海恩,然后大跨步跳到塔德科拉,又跳了回来。在他们第二次去塔德科拉的旅程中,只有他的三个同伴返回了,他却死在了那个遥远的地方。在实验室里的我们看来,他的死绝不是瞬移场引起的,也不是因为已经为人熟知的“瞬移效应”,但他的三个同伴没这么肯定。

我笑着摇摇头。

“也许塔德科拉之前是对的,一次只能一个人。”格温纳什说;于是,下一次实验她又披挂上阵,成为海恩人口中的“礼制牺牲”。运用连续场技术,她通过四次跳跃,绕维港瞬移传送了一圈,用时三十二秒,因为需要时间设定坐标。我们决定叫这种现实时空中的离子级跨越为“跳跃”。它听起来轻描淡写,大题小作。科学家们就喜欢大题小作。

“西迪欧,”我母亲用吓坏了的语气对我说,好像一个经历过从一处到另一处的无延时航行的女人,因为所有经历都在瞬间呈现在她的脑子里,“你一直都没组成什么形式的家庭吗?”

“你还会在场里发现涟漪吗?”格温纳什问道,“那种,你知道吧,像是折痕的东西。”

“大部分是乘大型飞船去的。”我说。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好像被熨平了,阿玛尔。”我让她放心。

“乘坐微型飞船去的?”小孩满怀期待地问。

“很好,很棒,”格温纳什说,她从不怀疑别人的话,“你过来。”

“哈!”我笑着反应,十分意外。我忘记了,对乌甸来说,耗子是未知之物,而老鼠就是画中猫的邪恶敌人,长着尖利的牙齿。“就是漂亮的、毛茸茸的小个头儿动物,”我说,“来自祖母伊沙子的家乡。它们是科学家的朋友,广泛分布在已知世界的各处。”

接下来,我们设置了持续稳定的瞬移场,与安塞波连接起来;在一个晚秋的下午,我站在岚恩中心瞬移场研究所内一个粉笔画下的圆圈内,与此同时,我也出现在了四点二光年外,处于夏日黄昏时分的维港瞬移研究站场实验室内的一个粉笔圆圈里。

“什么是耗子?”发问的是一个第三家庭的白昼小男孩,因为听上去像是一个故事,他停下脚步聆听起来。

“没有感觉吧?”格温纳什一边询问道,一边热情地跟我握手,“好小子,好小子,欢迎你,阿玛尔,西迪欧。见到你真好。没涟漪吧,哈?”

“是啊,连它的用处都不了解。除了一点,它的运行规律,即当场运行起来时,一号建筑里的耗子即刻传送到二号建筑里,耗子依然活蹦乱跳,毫发无损。如果我们记得把它们的笼子一同放到瞬移的发生场里,传送过后,它们会依然待在笼子里。我们曾忘了笼子,结果耗子四处乱窜。”

我因为震惊和怪异的感觉大笑不止,将一瓶乌甸的四十九年陈酿克顿酒递给格温纳什,这是我几分钟前刚从O星的实验室桌上拿走的。

“这么说来,”她听完说道,“你并不真的知道原理。”

我本来期望,如果成功抵达,就立马将自己通过瞬移传送回来。但格温纳什和其他人都希望我在维港多待一阵,对场的问题进行探讨并检测。现在想来,是主管非凡的知觉发挥了作用;在提欧库朗恩场里出现的那种“涟漪”“折痕”依旧困扰着她。“毫无美感。”她说。

我忘记了轻声细语的母亲讲话可以多么直接,我忘记了她是个学者。我尽最大努力去解释这套完全说不通的理论。

“但传送成功了。”我说。

伊沙子皱起眉头。“听起来不可能,”她说,“解释一下。”

“是成功了。”格温纳什答道。

“没有延时。”

要不是重新检测我的场,提高它的可靠性,我根本不想回O星。我的睡眠在维港有了些许改善,但这儿的食物依旧糟糕。不工作的时候,我会有战栗和虚脱的感觉,让人不情不愿地回想起让我筋疲力尽的那个夜晚。因为某些原因,我尽量不去想那个让自己泪水流尽的晚上。不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没有延时?”

“你没性生活吗,西迪欧?”一天,当我俩单独待在实验室时,格温纳什问道。我正在把玩最新一款运算装置,而她刚好把一盒午餐吃完。

“大家是这么认为的。”我说,“跳跃就是,实现从一点到另一点即时传送生命体。”

这问题吓了我一跳。虽然格温纳什特殊的言语方式让这句话显得很粗鲁,不过我知道她的本意并非如此。但格温纳什从不问这种问题。她本人的性生活也跟她的其他方面一样是个谜。没人听过她提这个词,更别说暗示这个行为。

我的母亲毕竟是尤克曼的漫游者,她从地球来到了海恩,又从海恩来到O星。她急于了解我的研究项目:“这是什么?这个瞬移它是如何工作的?它能干什么?是可以传送物质的安塞波吗?”

我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但你过去有,哈。”她接着说,咀嚼着一片冰冷的哇维特。

第三家庭是由苏乌蒂和我的联弟弟带来乌甸的,他娶了阿斯特村的一个女人;他们的白日妻妻也来自阿斯特农场。他们生育了六个孩子。一个堂妹在额克的婚姻破裂,她也来到乌甸跟自己的两个孩子同住。因此,家庭成员们来来去去,穿衣换装、浆洗、关门、奔跑、叫唤、哭泣、哄笑、用餐,一刻不得安宁。图不杜总是坐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院子里工作,看到一拨孩子呼啸而过,她会大声说:“顽皮!他们都淹不死,一个都淹不死!”随后她因无声的大笑浑身抖动,最后变成接不上气的咳嗽。

我嘟囔了几句。我知道她并非提议跟我发生关系,只是关心我的状态。但我找不到合适的应答。

第二家庭已结婚十一年:可涅珂和伊式德丽这对联姐妹是白日的结合。可涅珂的丈夫是我的旧友、来自德里贺农场的白昼之子索塔。青少年时期,我和索塔爱得炽烈,我因自己的离去使他悲伤而悲伤。当听说他和可涅珂相爱时,我很意外,我太自我为中心了,但至少,我并不嫉妒,这使我深感满意。伊式德丽的丈夫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名叫赫德兰,是大议会的一位旅行学者。乌甸热情地招待他,他的来访最终促成一段婚姻。他与伊式德丽没有子嗣。索塔和可涅珂生育了两个午夜之子,十岁的男孩姆米以及四岁的女孩娜沙子——一个迷你版的伊沙子。

“你的生活里也出现某种涟漪了,哈,”格温纳什说,“抱歉。不关我的事。”

本来小我四岁的妹妹可涅珂,如今比我还年长四岁。她看起来跟我记忆中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很像。随着火车缓缓驶进德丹纳德车站,我第一个认出的就是她。她跟怀抱里一个三四岁的幼儿说:“快看,快看,我们的西迪欧叔叔!”

为了告诉她,我没有被冒犯,我说:“得到您的关切是我的荣耀。”在O星我们常这么说。

我当然知道这些变化,但从信件和通信中听闻,与在现场见证是两回事。老房子比我在的时候更拥挤了。南面的偏房重新启用,孩子们跑进跑出,穿越庭院。在我的童年,这片庭院被藤蔓覆盖着,安静又神秘。

她一改常态地直视我。她的双眼清澈见底,像一泓清泉,挂在瘦长的面颊上。这张脸因为厚厚的、无色的绒毛,显得柔和许多。“也许你该回O星去了?”她问道。

不过,烈日下车站里等待我的那群人,变换了身形与容颜。我的母亲在我离家时四十七岁,如今已六十五岁,成了个优雅又虚弱的老太太。图不杜消瘦不少,整个人缩小了一圈,挂着怅然若失的表情。我的父亲依然英俊,举止自信满满,但他动作迟缓,沉默寡言。我的别父卡普已经七十高龄,是个严苛、焦躁的小个子老头儿。他们依然是乌甸的首席家庭,但农场的繁荣现在成了第二家庭及第三家庭的职责。

“我不知道,这里的设备——”

十八年的光阴居然没有给宽广的撒度恩河周围的群山带来任何变化,没变的还有农场、德丹纳德尘土飞扬的简陋车站、静谧街道边非常老旧的房屋。村里的大树不在了,它的继承者已经生长出可观的树荫。乌甸的鸟舍扩大了。雅玛鸟隔着篱笆望着我,傲慢与羞赧并存。我最后一次返家时悬吊过的大门已经老朽不堪,门柱和铰链都需要翻新。但门边的杂草还是同样的夏季杂草,灰扑扑的,甜香扑鼻。灌溉渠道的微型水坝一开一合,交替发出轻柔的咔咔声和沉重的咚咚响。本质上来说,一切照旧。乌甸就像一个梦,不受时间影响,伫立在河边;而河水也活在梦中,流淌在时间之外。

她点点头。无论别人说什么,她总能接受。“你读了哈兰温的报告吗?”她问,像我母亲一样,迅速而决绝地转移了话题。

我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看到十八年后他们的变化、他们身上的陌生感,还是害怕自己变得不一样了。

好吧,我想,这项挑战排上了日程。她已准备好让我再次检测我的场。为什么不呢?毕竟,只要我愿意,而实验室付得起账,我能被瞬移传送到岚恩,再马上送回维港。就像安塞波传送,瞬移主要运用惯性质量,但设置场环境、给它消毒、让它保持稳定的体积,都需要消耗当地的大量能量。不过这是格温纳什的建议,意味着我们有钱。于是我说:“回来跳一趟,怎么样?”

我径直回到岚恩,被安排在新四角楼的房间里,房间比我过去在神殿四角楼的学生宿舍豪华得多,我还能使用塔楼里几间不错的实验室,架设实验性的跳跃场站。我立马与家人取得了联系,跟父母们都通上了话;我的母亲之前病倒过,但她说现在已经好了。我告诉他们,一处理完岚恩这边的事,我就回家。每十天我会通一次话,跟他们聊天儿,说自己很快就归队了。我真的相当忙碌,要补上落下的四年进度,学习格温纳什对春雪悖论的解决方法。幸好,这是理论方面的唯一重要进展。技术向前跨了一大步。我必须重新训练自己,还得从头训练我的一帮助手。我在双场理论方面有个点子,想在离开前验证一下。五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我终于在通话里跟他们说:“我明天到。”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一直都害怕回家。

“很好,”格温纳什答道,“就明天。”

接下来,三十一岁的我乘坐拉法尔运输飞船“索拉小姐号”,离开维港重返O星。这一次,我跟多数人一样,体验了一把近光速飞行。这是一段让人心神不宁的间奏,人们无法连贯地思考,读不懂钟表,跟不上故事情节发展。言语和行动都变得困难,甚至失能。有些人仿佛灵魂出壳,说不清其神志还在不在当下。我没有出现幻觉,但一切都像是幻觉的产物。这就像发高烧——人变得稀里糊涂、百无聊赖,这难受劲好像无穷无止,可当事后回忆,又毫无印象,好像这段遭遇独立于人生之外,被封装了起来。我想知道,如今它与“瞬移体验”的相似之处有没有被认真研究过。

因此,第二天,一个深秋的早上,我走进维港场实验室一个粉笔画下的圆圈里,站定——

我的主意意外获得支持,时间工程师们正需要一个接收场。连我们的主管,一个比瞬移理论本身更难捉摸的人,都说这是个好主意。她说:“老鼠、虫子,天知道我们会给你传什么。”

一阵抖动,一切都在振颤——心漏跳一拍——跳跃——

但这个时候,瞬移研究遭受重创,瑟提人本以为春雪悖论的问题可以解决,却遇上令人沮丧的失败。我一想到再次回到海恩时缺席了八年的研究,就觉得难受。如果这期间他们解决了悖论呢?知道自己回去O星将失去四年光阴就够糟心的了。不抱太大希望地,我试着向主管申请携带一些实验物品回O星,然后在维港和岚恩的安塞波连接线路上安装固定的双容附件。这样我就能与维港保持联系,就像维港与尤纳斯、阿纳里斯那样。同时,这条固定的安塞波连接线路可以为今后的瞬移连接做准备。我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们解决了悖论,我们就能相互传些耗子。”

黑暗将我包围。黑暗的环境。一间黑暗的房间。实验室吗?是实验室——我找到控光面板了。站在黑暗中时,我确信这就是维港的实验室。可是在灯光下看来,并不是。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这地方看起来眼熟,但我并不认识。这是哪里?一间生物实验室?这里有实验样本,一架老旧的亚微粒子级显微镜,坑坑洼洼的黄铜外罩上刻有制造者的表意符号,是一架里拉琴……我回到O星了。是岚恩中心某栋楼里的某间实验室吗?它闻起来就像岚恩的老楼,闻起来就像O星的雨夜。可我怎么没有到达接收场,那个塔楼实验室木质地板上被小心翼翼画出的圆圈里?肯定是场自己移动了。这个想法使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这时我三十一岁,已经在海恩星和维港生活了十年。当年我乘坐拉法尔飞船,用时几分钟抵达海恩时,O星上过去了四年,而当我返家时,又将过去四年:因此当我回到家乡,对他们来说,我已离家十八年。我的父母亲们尚在人世,是时候履行我的返家诺言了。

我惊慌失措,头晕目眩,仿佛我的身体紧张了起来,却并不真的害怕。我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一块也不缺,各就各位,大脑运转正常。是小小的空间偏差吗?脑子里的一个声音说。

瞬移场实验室很快被转移到维港,我也随之前往。这支由瑟提人和海恩人联合组成的瞬移研究队,在最初的三年里经历了一连串成功、延迟、许诺、失败、突破、挫折,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谁如果离开一周,就会跟不上进度。“明晰后面隐藏着神秘。”格温纳什这么评价它。每一次,当它快要露出真容时,立马又变得越发神秘。这套理论既美好又疯狂。这些实验既叫人兴奋,也让人捉摸不透。最荒谬的情况下,技术反而实现得最好。就像他们说的,泡在实验室的四年时光仿佛弹指一挥间。

我出门来到走廊。也许,我之前糊里糊涂地离开了瞬移场实验室,等到恢复神志时就跑到了别的地方。但我的同僚应该在那里等我才对,他们又在哪儿?而且都过去几小时了,我抵达O星时,应该刚过正午。难道是小小的时间偏差?脑子里的声音说,并继续思索这个可能性。我顺着走廊向下走,寻找自己的实验室。这一切开始变得跟那种梦境一样,就是你始终找不到自己要去的房间,就是那种梦。这栋楼非常眼熟:就是塔楼的二层,却没有瞬移实验室。所有实验室都是生物学和生物物理学方面的,里面空无一人。显而易见,夜已深了。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终于,我看见一扇门下漏出灯光,于是敲了敲,推门而入,有个学生正在图书馆终端机上阅读。

当然,安塞波通信极其昂贵,我在海恩星时,仅仅跟家人通了两次话;但我在安塞波通信中心的好友们,偶尔会在向O星传信时,为我“搭载”一段视频。我给岚恩发了段这样的视频,它被转送到小橡树洲,撒度恩河分水岭的西北面,德丹纳德村庄乌甸农场的首席家庭。我告诉他们,“虽说这项研究会推迟我返家的时间,但它很可能为我节省四年”。轻浮的语言揭露出我的愧疚,但我们那时候真的认为,只需要几个月,技术就会实现。

“抱歉打扰,”我说,“我在找瞬移场实验室——”

我一心扑在了上面。我正准备不惜一切代价求学院让我研究瞬移技术的时候,他们来找我,询问我愿不愿意将漫游者的培训期延长至少一年,以便学习瞬移技术。我答应了,表现得审慎而有风度。那晚,我游遍整个镇子来庆祝。我记得自己向所有朋友演示如何跳范恩舞,我记得在学校的大广场燃放烟花,黎明前,我好像还在主管的窗户下高歌了一曲。我也记得第二天自己依旧难掩兴奋,但我硬拽着自己去瞻仰时间物理楼,那里即将落成瞬移场实验室。

“什么实验室?”

在我学习时间物理的最后一年、一直考虑着去瑟提世界深造的时候——我许诺过回趟家,此时归家仿佛是一个遥远的、事不关己的白日梦,有时候又成为一种叫人渴望又害怕的需求——第一份来自阿纳里斯的消息,关于最新的理论突破,通过安塞波传送进来。不仅信息可以传送,还有物质、身体,人类可以被从一处传送到另一处,不用经历时延。“瞬移技术”突然要实现了,仿佛有些不真实,叫人难以置信。

她从未听说过,并向我致歉。“我学的不是时间物理,我学的生物物理。”她谦逊地说。

我一直很痴迷即时通信,虽说那时的我还是安塞波领域的新手。这次的偶然相识,使我与其中几名接收员成了好友。然后我选修了所有安塞波理论方面的课程。

我也向她道歉。这件事让我战栗起来,头晕目眩的迷失感越发加重了。这就是香毕和伽尔巴研究队遭遇过的“混沌效应”吗?我会开始透过墙壁看到星星,或是转个身就看到格温纳什来到O星吗?

文字支离破碎。有些字是标准海恩语,但oku和netru是瑟欧语,我的母语,意思分别是“北面”和“对称”。O星上的安塞波通信中心没有这条信息的传送记录,但接收员认为它可能来自O星,一部分是因为这两个单词,还由于他们在同一时间从O星接收到一条关于受到波损伤而脱盐化的植物的信息,里面用海恩语写了一句——“它可能没法儿复原了”。我坦诚地说自己什么也推断不出来,并询问安塞波信息是不是经常支离破碎。接收员告诉我:“我们把这种叫旧痕信息,幸运的是,并不常见。我们不确定它的发生机理,也不知道下次会发生在何时何地。可能是两个场的干涉现象,只是可能。我这儿的一个同事叫它们幽灵信息。”

我向她问时间。“我本来应该中午到达的。”我说。当然,这对她毫无意义。

les oku n hide problem netru emit it hurt di it may not be salv devir

“差不多一点了,”她往终端机的时钟上瞅了一眼,回答道。我也瞄了一眼。它给出了时间、十记周、月份以及年份。

有关那些年我的学业和工作,如今已无心再提。我只讲一件事,这事在四号贝克塔台EY21-11-93/1645的安塞波接收资料里有可能记录过。(根据我最近一次的检查,在岚恩,数据ET30-11-93/1645的安塞波传送档案里有记录。浦岛太郎的故事也记录在案,在帝国编年史里。)1645年是我在海恩星的第一年。学期开始不久,我被叫到安塞波通信中心,那里的人解释说,他们收到一段有乱码的视频传输,显然来自O星,希望我可以帮助复原。这是接收到信息后的第九天,信息显示:

“时间不对。”我说。

这段记忆的缺失使我不安,我在伊库曼尼克学校询问了这件事。我被告知,这是近光速旅行对大脑造成的众多影响之一。大多数人会觉得,他们仅仅是经历了几小时的知觉迷失;另外一些人会在空间、时间和整件事上产生奇异的体验,并因此深受困扰;还有些只是感觉自己睡着了,抵达的时候就被“唤醒”。我连这种体验都没有。我根本毫无体验。我感觉自己被骗了。我希望自己能感知到这趟旅程,起码在某种程度上,知道自己经历过了不起的时空间隔,但就我所知,并没有间隔。我本来在O星的太空站,下一刻我就在维港了。我觉得头晕目眩、稀里糊涂的,好久才怀着雀跃的心情相信自己抵达了。

她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这趟旅程我毫无印象。我想我还记得进入飞船的时刻,但脑子里想不起之后的任何细节,无论是视觉还是肌肉记忆。我想不起乘坐飞船的情景,只记得一种压倒一切的生理反应——眩晕。我难受极了,步履蹒跚,无法用双脚保持平衡。我被人搀扶着在海恩世界走了好几步,才站稳脚跟。

“这不对,”我继续说,“这个日期,不对。”但是,根据时钟闪烁的稳定光亮,姑娘圆润为难的脸,我心跳的节奏,雨季的味道,我深知这没错,现在正是十八年前的某个午夜过后一小时,现在,我就在这里,就在我以“很久以前”开始讲述我的故事之后的一天。

接下来,时间来到了我要讲的故事的开端,我正值二十一岁,乘坐“达兰达台地号”飞船离开家乡,去往海恩世界学习。

一次严重的时间偏差,脑子里的声音说,同时飞快地旋转起来。

“如果命运指引着你回来的话。”她耳语道。她将我拉近身边,然后放开我。

“我不属于这里。”

等到上楼用晚餐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自持。等到就寝的时间,我又成为自己命运的舵手,对已做的决定坚定不移,差一点就要同情伊式德丽了——但并没有。我绝不会像这样羞辱她。这一点我需要为自己辩护。我的这份同情,来自待在船屋里那一小时体会到的自我怜悯。几天后,我在村里那个泥泞的简陋车站中与家人道别,我泪洒当场,但不都是因为他们,老实说,我是在哭自己,因为内心那无药可医的痛楚。这对我来说太难了。在痛楚面前,我还是个新手!我对母亲说:“我会回来的。等我结束课程,大概六七年之后,就会回来好好待一阵。”

说完,我想要转身离开,迅速跑回在我心里像是避难所的地方——生物第六实验室,也就是十八年后瞬移场实验室的所在地,好像我能够重回那个存在过或者说本应存在零点零零四秒的场里。

在那一个多小时里,我强迫自己直面真相。此后的一生中,我把这一刻称作“船屋中那一小时”。我坐在伊式德丽之前坐的高台上。雨水和河流的咆哮还在继续,暮色笼罩四周。等我终于挪动身子,我打开灯,开始试着在平淡得可怕的现实面前,为自己的目标寻找支点,为计划好的将来辩护。我在内心筑起了一堵由冷漠、逃避和自欺欺人打造的戒备的围墙,将视线从伊式德丽的话语上移开,从伊式德丽的双眸上移开。

姑娘看出不对劲,安抚我坐下,又从她的保温杯里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我没有跟随。我对她无话可说,真正的无言以对。我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月,一年,甚至很多年,才能把我的情感准确地表达给她听。五分钟前,我还能在自身找到满足,我的志向、我的命运,全都叫我觉得安心而圆满;而现在,我像一具空壳一般站在原地,沉默又可怜,看着这个我所抛弃的世界。

“你是哪里人?”我问这个善良、严肃的学生。

“式蒂!”我用一种古怪的沙哑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只有名字,再无别的话——我哑口无言。感觉、情感、乡愁、满心的煎熬,全都离我而去。我呆立不动,内心极度受惊,几欲成狂,脑海一片空白。我们四目交接。我俩对立着,望进对方的灵魂里,胸膛起伏了五六次那么久。最终伊式德丽畏缩了一下,移开目光,露出凄凉的笑,溜出门去。

“迪达村的荷杜农场,坐落在撒度恩河的南分水岭上。”她回答。

“两年前的冬天,我发现我爱上你了,”她说,“对此我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因为——啊,显然,如果你对我有意思,你就会知道我的心意。但这并非两情相悦,所以这份感情没什么好处。直到后来,你告诉我们你将要离开时……开始我觉得,更没必要多说什么了。之后我又想,对我来说,这不公平。爱有权被表达出来,而你也有权知道有人爱着你。有一个人爱过你,能够爱你。我们都需要知道这一点。也许,这是我们最迫切需要的。所以我想告诉你。而且,因为我害怕你认为,我是因为不爱你、不关心你,才远离你的。看起来像是那样,其实不是。”她溜下桌子,走到门边。

“我是下游的,”我说,“德丹纳德的乌甸。”说完我哇地哭出来。我设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再一次道歉,喝了口茶水,将杯子放下。她并未因为我突然的哭泣而慌神。她问我有没有地方过夜:一个微妙的问题。我说有,谢过她后就离开了。

她听后叹了口气。她本以为我会说自己明白,那她就不用再解释下去。然而我办不到。我的谎言仅限于假装没注意她躲着我这件事,但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为什么,直到她亲口告诉我。

我没有回那间生物实验室,而是下楼,穿越花园,往我在新四角楼的房间走去。我一边走,脑子一边思考;它得出结论,那时/现在,有个人正在/会出现在那几间房里。

我佯装不知:“躲着我?”骗子,我是个自我保护的骗子。

我转身往神殿四角楼走去,读书的最后两年,我曾在那里住过,之后就去了海恩。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正如时钟指示的,这正是我离开的第一个夜晚,我的房间可能空无一人,尚未上锁。事实确实如此,跟我离开时一样,床垫裸露在外,回收篮还没清空。

她坐在高高的钳工台上,默默地看着我工作了一会儿。我开始找些寻常话题来聊,她却打断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躲着你吗?”

这一刻最叫人心惊胆战。我盯着那个回收篮瞧了很久,然后从中拿出一个揉成团的打印纸,将它在桌上小心展开。那是我胡乱手写在一款旧掌上机上的时间物理公式,笔记来自在岚恩的最后一学期的萨德哈那德老师的时延课堂,就发生在前天,十八年前。

“快进来!”我假装心无芥蒂,愉快地邀请她,却朦朦胧胧地明白,自己一直避免与伊式德丽交谈,我有些害怕——但是为什么呢?

我现在抖得厉害。你被困在混沌场了,脑子里的声音说,我对此深信不疑。恐惧、压力、无能为力,只能等漫漫长夜过去再说。我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等待星星烧穿墙面——如果我闭眼的话——再穿透眼睑,冲我而来。我准备白天再做打算,如果白天能如期降临。瞬间我就进入梦乡,沉得像块石头,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我从熟悉的房间里的光秃秃的床上醒来,神经紧张,饥肠辘辘。对于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今夕何夕这样的问题,没有一丝疑问。

冬季最后一个月的一天下午,天空飘着雨,气温宜人,我在楼下船屋工作间里忙活。涨水的河流发出不间断的轰隆声,在这个背景下,我正在为我们过去用来钓鱼的筏子架设新的横梁。我享受着这份工作,同时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思乡愁绪中。这股乡愁在我想象自己在百年之外的一颗异星上,回顾此刻船屋工作的时刻达到了高峰,特别是加上木头与河水的气味,以及河流无尽的喧嚣。工作间的房门上传来一声叩击,伊式德丽探头进来。这张脸庞瘦削、黝黑,充满警觉。她束起的长发颜色很暗,但不及我的黑。这双眼睛热忱而清澈。“西迪欧,”她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我下到村里吃早饭。不想碰上哪个认识的同事——错了,是同学——对我说,西迪欧!你在这儿干吗?你昨天才坐着“达兰达台地号”离开!

只有那一刻,我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然后我又轻描淡写地加以否定。

他们可能认不出我,对此我尚存一丝希望。我现在三十一岁,而不是二十一岁,消瘦了不少,身形没当年健美;不过我继承的一半地球血统却一目了然。我不想被认出,被迫去解释。我想从岚恩脱身,我想回家。

如今看来,过去的时光都是“短暂的”。哦!那些甜蜜的日子如今沾上了苦涩!我多想再次站上激流中湿滑的石头,一动不动地高举着鱼叉,像个英雄那样!但我已蓄势待发,准备将属于乌甸的长久、缓慢、深沉、丰富的生活亲手揉作一团,弃之而后快。

O星对时间旅行极为友好。这里的东西一成不变。几百年来,我们的火车遵从着同样的时刻表,开往同样的目的地。我们付钱时只需签名,再按月付现金或合同约定好的物品,因此我无须从未来带回神秘的钱币。我在车站签下名字,搭乘早班车去撒度恩三角洲。

她不带一丝抱怨地接受了我残忍的宣言。毕竟,她也离开了自己的同胞。那夜,她说道:“我们可以通过安塞波交谈,偶尔地,当你在海恩星时。”她这么说仿佛是在安慰我,而不是她自己。我想,当时她一定忆起了自己在地球上登船,与家人道别的情景。仿佛只过了几小时,她就降落在了海恩星,然而她母亲五十年前就不在了。她本可以通过安塞波跟地球通话,但她能说给谁听呢?我还不知道那种痛,但她品尝过。她感觉到些许安慰,知道我心无挂念。然而我的心无挂念是短暂的。

窄小的能量火车穿梭过南分水岭的平原和丘陵,然后跟随愈来愈宽的河水,驶入西北分水岭。每到一个村庄,都会停车。我于黄昏时分,在德丹纳德的车站下车。因为尚处早春时节,车站泥泞不堪,还没积攒灰尘。

我们对父母真是残忍啊!我只用说一句,我要去海恩。我母亲不禁发出一声半嗔半笑的惊叹:“我就知道!”接着,她就用她往常的温柔嗓音,以建议而不是命令的口吻说:“以后,你可以回来待一阵。”我本来可以说“是的”,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请求。没错,我可能回来待一阵。出于年轻时那叫人费解的自我中心,我拒绝给予她所需的安慰,还将其误解为一种诚实的表现。我从她那儿夺走了十年后重逢的卑微希望,甩给她一个凄凉的前景,让她相信,我走后她将再也见不到我了。我说:“如果能获得资格,我想成为漫游者。”我将自己武装得铁石心肠,说的话不带一丝温情,并以自己的坦率为骄傲。虽然当时我和他们都没有察觉,但从头到尾,这与实情相去甚远。事实罕有简单的,而且事后看来,这个真相比大多数情况都要复杂。

我走上通往乌甸的道路,打开几天前/十八年前拉开过的大门,新铰链很顺滑。所有雌性雅玛鸟都在育儿园里,新生命随时可能诞生。她们毛茸茸的侧腹鼓胀开来,移动起来就像微风中的帆船。当我从身边走过时,她们一个个转动自己优雅、高傲的脑袋,不信任地看向我。乌云低垂在丘陵上方。我穿过横在奥罗上的木拱桥。四五条肥美的蓝色奥其鱼徘徊在桥墩旁的回水区。我停下来观察,若我手里有个鱼叉……清风推动流云在头顶行走。我继续大步前行。当冷雨落下来时,我的面颊变得滚烫而僵硬。我沿着河边小道前进,看到丘陵上皇冠一般葱郁的树丛下方,出现了黑色的宽大屋脊,我的家出现在了视野中。我经过鸟舍、垃圾回收站、灌溉中心,又从光秃秃的高木林荫道下走过,登上幽深门廊的台阶,走近门口,乌甸的大门。我走了进去。

等到第三年,我在家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我告诉他们离开的决定:我要去海恩,并以海恩为起点,去往更加遥远的地方,永不回头。

图不杜正穿过大厅——不是我上次见的那个六十上下、头发花白、疲惫又虚弱的老妇人,而是一个能发出了不得的咯咯笑的图不杜,一个胖乎乎、面色红润、活泼好动的四十五岁女人,正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大厅,她停下来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西迪欧呀,接着便困惑不已,是西迪欧吗?再后来更是震惊到了——不可能是西迪欧!

下一年,她不再让人尴尬,但也不再亲密。她开始对宗教感兴趣,每天都会去神殿,与长者们一起研读大议纪。她显得亲切、友好,但很忙碌。我不记得那个冬天我们有任何接触,除了最后她道别的那一吻。在我们的文化里,亲吻不是用嘴巴;我们脸颊相碰,停留一会儿或好一会儿。她的吻却是蜻蜓点水,若有似无。

“偶布,”我叫道,这是幼儿对别母的爱称,“偶布,是我呀,西迪欧。没事,没关系,我回来了。”我拥抱她,面颊紧贴住她。

描述了这么多寒假情景,我还没有提到伊式德丽。她也在场。她也在游乐场玩耍,在农场劳作,参加舞会,加入合唱,参与远足小队,与其他人一起沐浴着温热的雨水,于小河中游泳。从岚恩回来的第一个寒假,我在德丹纳德车站跳下火车,她用一声喜悦的尖叫和大大的拥抱来迎接我,接着她放开了我,退后一步,发出奇怪的笑声,好像被自己吓到了。她长成了一个高挑、黝黑、苗条的大姑娘,一张脸显得热诚又紧张。那晚,她在我面前表现得很笨拙。我觉得是因为她过去总把我看作一个小男孩,一个孩子,而现在,一名十八岁的岚恩学校的学生,毋庸置疑,我成长为一个男人了。我有些沾沾自喜,用各种方式让她放松,好像是我在屈就她。接下来的几天,她依然表现得畏首畏尾,不合时宜地发笑,不再像过去那样,与我促膝长谈,以至于我觉得她是在逃避我。那年,我待在家里的最后十天,伊式德丽去萨巴图都村拜访她父亲那边的亲戚了。我很生气,因为她没有推迟到我走之后再去。

“可是,可是——”她推开我,瞧向我的脸,“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呀,小仔仔?”她惊叫道,转身高声呼唤,“伊沙子!伊沙子!”

接下来我会回到楼上,屋檐下我的房间里。房间的墙壁是由暗淡的木头打造的,挂有暗红色的窗帘,雨水的味道从窗子飘入,屋顶传来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我在昏暗的夜色中躺着,忧伤满溢胸膛,这巨大的忧伤带着一丝刺痛、一丝甜蜜,这是年轻人即将离开古老的家庭,独自远行的忧伤。我将永远失去这个家,在时间的黑暗长河里,扬帆远航。从十八岁生日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会离开乌甸,离开O星,去往其他世界。这是我的志向,我的命运。

当我的母亲看到我时,她自然而然地以为我没有坐船离开海恩,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或抱负。在她的拥抱里,最初有一种无意识的保留,一种压抑。曾让我毅然决然抛弃其他一切的抱负,如今我就这么抛弃了吗?我知道她心里正这么想。我将脸贴向她的脸,低语道:“我离开过,母亲,而我又回来了。我现在三十一岁了,我回来——”

那些冬夜里,我会和妹妹、苏乌蒂在炉火边进行严肃的长谈。我观赏母亲绣在窗帘上的精致手工,这条挂在餐厅大窗户上的窗帘,原本是我父亲在乌甸那台已有四百年历史的缝纫机上织出来的。根据多层规划公会的指示,我与父亲一起为东边的田地重调了施肥系统,还轮岗守护雅玛鸟。我们偶尔交谈几句,从不多说。到了晚上,我们与音乐为伴。堂弟哈德是位鼓手,是舞会必不可少的人物,他总能聚起一帮音乐才子。有时候,我会和图不杜玩词语小偷的游戏,她很喜欢这游戏,还是个常败将军,因为她太急于偷走我的词语,却忘了保护自己的。“偷到了!偷到了!”她惊叫道,然后过渡到了不得的咯咯笑。她用锥形的褐色胖手指把我的字母锁抓走,而我的下一步会将所有的字母都赢回来,外加她的大部分字母。“你怎么想出来的?”她研究着分散的词语,不可思议地问道。有时候,别父卡普也会加入我们,他的玩法很有条理,又有些机械,不论输赢,嘴角都挂着一抹笑容。

就像图不杜那样,她也将我推开一些,瞧向我的脸。“哦,西迪欧!”她惊叹道,然后使劲抱住我,“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在岚恩读书的最后几年,我返家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我不再参加白天贯穿乡野的远足,不再一晚换一场舞会,我总是待在家中。为了不再陷入恋情,我小心翼翼地与来自德里贺农场的索塔保持距离,远离这段持续多年的珍贵关系,逐渐让它冷却,尽量不伤害到他。我一连几小时坐在奥罗的岸边,手里握着钓竿,想把我们的老泳池的入口处河水流动的画面深印脑中。在那里,河水升高,一股股清澈的水流赛跑着,冲刷过两块长着苔藓、几乎没入水中的石头。河水涌动着,打着漩儿,有些漩涡离群而去,逐渐消失不见。只有一个漩儿,中心很深,最终形成一个涡流,然后顺流而下,加入到两块凸石间活泼的竞速赛,它放松下来,解了漩儿,最终融入河水中;这时,另一个涡流又在形成中,在上游处深深地打着漩儿,在那里,河水升高,一股股清澈的水流冲刷过石头……那年冬天,由于雨后涨水,河水时而漫过岩石,将它们冲刷得光滑圆润;但多数时候,水位会退下来,涡流就会再现。

我们无声地拥抱,最后我说:“我需要见伊式德丽。”

上学的那几年,我每个冬天都会回到农场,度过漫长的假期。到家的那一刻,我把学校像书包一样丢在一边,一夜间就恢复成那个土生土长的农场男孩——劳动、游泳、捉鱼、远足、在谷仓里瞎胡闹、满村子跑、参加各个田间舞会和家庭舞会、与来自德丹纳德和其他村庄的可爱的白昼男孩女孩们恋爱分手。

我母亲凝视着我,但没有问任何问题:“我想,她在神殿里。”

我们家的“小猫咪”对此很有一套,尚未及二十岁,乌甸和德丹纳德的规划师们就将她吸收进他们的公会。不过那个时候,我早已离开了。

“我去去就回。”

三个年幼的孩子也都去上了学,在中等课程学了一两年后,就带着所学的本领回到家乡乌甸。可涅珂在十五六岁时一直说要追随我去岚恩念书。然而家里缺不了她,因为她在某方面技术精湛,即我们嘴里的“多层规划”——一般翻译为农场管理,但这个词完全包含不了多层规划里涉及的复杂内容——生态学、政治学、盈利传统美学、荣誉和精神,在实践中,这些因素紧密相关,它们无形的平衡状态关系到农场的存亡,就像活生生的有机体所拥有的动态平衡。

我丢下并肩而立的她和图不杜,赶忙穿过厅堂,去房中庭。那是宅院里最古老的地方,于七个世纪以前,在可以回溯到三千年前的古老地基上重建的。这里的墙壁由石头和黏土垒成,屋顶是拱起的厚玻璃。这里永远阴凉,一成不变。书籍沿着墙壁摆得整整齐齐,有大议书、大议书的研究论集、诗歌、课本以及不同版本的戏剧集;有用于冥想和庆典的鼓、悄声棒;有神龛处形成的一汪圆形小水池,水源来自陶土管,蓝绿色的水池突突地往外溢水,映射出天窗外的阴雨苍穹。伊式德丽就在这里。她为神龛旁的花瓶带回了新鲜的树枝,正双膝着地侍弄着——

伊式德丽在贺霍完成了初等课程的学习,中等课程只上了一年,选修文学、水文学和酿酒术,之后就回到了位于撒度恩河分水岭的西北面山区,自己的家乡德丹纳德村庄的乌甸农场。

我径直走向她,对她说:“伊式德丽,我回来了。听着——”

我喜欢学校。我知道,初来乍到的那几天,我想家想得发疯,但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悲伤,这份记忆被在贺霍的学习经历以及其后在高等教育中心岚恩研读时间物理与工程学所度过的丰厚岁月所掩埋。

她的面庞一览无余地出现在我面前,她惊了一下,惶恐且毫无防备,这是一张属于二十二岁女性的柔滑、瘦削的脸,上面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我。

接着,过了一年,十二岁的西迪欧和十三岁的伊式德丽一同乘坐能量火车去上学,把可涅珂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她没有流泪,只是沉默,跟我们母亲悲伤时的沉默如出一辙。

“听着,伊式德丽:我去过海恩了,我在那里学习,研究一种新的时间物理学,一个新理论——跳跃——花了我十年时间。然后我们开始实验,我本来在岚恩,却能瞬时穿越到海恩世界,利用这种技术,没有时延,知道吧,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就跟安塞波一样——不是光速,也没有超过光速,但不会有时延。本来在一个地方,但同时在另一处出现,知道吧?而且研究进展顺利,奏效了,但回来的时候,出现了……我的场里出现了折痕、涟漪。我来到了同样的目的地,但时间有偏差。根据你们的时间参考系,我回到了十八年前,而对我的参考系来说是十年前。我回到了我离开的这天,但我没有离开,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

到了下午,我就和可涅珂、苏乌蒂、哈德跳进奥罗游起泳来。作为兄长,我恪尽职守,带领着这支小队去灌溉控制室给二代堂姐托琵帮忙。她不得不把我们这群扰人的“苍蝇”赶走:“去帮别人吧!让我把工作做完!”我们跑开,去堆了个泥巴城堡。

我握住她的双手,因为她正跪在那无声的水池旁,我也就跪下来与她面对面。她沉默地在我脸上搜索着信息,眼神警觉。她的颧骨上有一处新刮痕,还有一点瘀青;她在收集常青树枝时被枝条刮到了。

这一幕我永生难忘。我仿佛还能听到她沙哑的稚嫩童音,感觉到她抱着我的双臂,以及洒在脖子后的炙热晨光。

“让我回到你身边吧。”我轻声低语道。

接着,十二岁的伊式德丽乘坐能量火车去贺霍的学校上学了。那是我们地区的教育中心。我站在德丹纳德车站的晨光与飞扬的尘土中,放声号哭。我的好友,我的玩伴,我的生活,全都一去不复返了。失落、冷清、寂寥的感觉将常驻我身。眼见她无所不能的十一岁的大哥哥在哭,可涅珂也发出了哀号,泪珠从她的脸蛋上滚落,成了一颗颗泥球,就像雨滴落在土路上。她双臂环抱住我,高声叫嚷着:“西迪欧!她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的!”

她的手抚上我的脸。“你看起来很疲惫,”她说,“西迪欧……你没事吧?”

有一句俗语,“一桩婚姻是由白日决定的”,意思是两个女人的关系将成就或毁灭一场婚姻。虽然我的父母亲深爱对方,但这种爱总徘徊在痛苦的边缘,从不轻松。我很肯定,我们在大家庭里度过的愉快童年,都是建立在伊沙子与图不杜在对方那里获得的喜悦和力量之上的。

“没事,”我回答,“哦,是的,我很好。”

我母亲轻轻摇了下头。“不算特别奇怪,”她用轻柔的、带点异域口音的声音说,“但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生活在一起——相互爱慕——总显得很奇怪。我的认知里从没有这样的事,从没有。”

到此为止,尤克曼人或是做跳跃研究的人感兴趣的部分,我就讲完了。如今,我已经作为O星小橡树洲撒度恩河分水岭西北山区的德丹纳德村乌甸农场的农场主生活了十八年。我今年五十五岁,是乌甸的第二家庭里的白昼之夫;我的妻子是伊式德丽,黑夜伴侣是德里贺的索塔,他的午夜妻子是我的妹妹可涅珂。我与伊式德丽生育的白昼之子分别是娜图不杜和塔德丽,午夜结合的孩子是姆米和娜沙子。但这些事情不是尤克曼的定居者所感兴趣的。

“这个世界很奇怪?我们的婚姻很奇怪?”我问道。

我的母亲询问我的经历,她听得很仔细,由于在时间工程学方面受过训练,她毫不费力就接受了这件事;伊式德丽也是。但农场上的大部分人都选择相信一个更简单、更容易接受的版本,这个版本的故事将我一夜间暴瘦且老了十岁的原因解释得有理有据——他们说,在宇宙飞船启动的前一刻,西迪欧决定不去海恩的伊库曼尼克学校。他回到乌甸,因为他爱上了伊式德丽。可由于这是个艰难的决定,而又因爱的疯狂,这件事让他心力交瘁。

但这些绝非我父亲的选择,他的根深埋于乌甸农场的土壤里。他将自己的爱人带回家乡,并说服德丹纳德的午夜之子们接纳她进入他们的莫会。为此举行了一场罕见而古老的仪式,一位护法专程乘坐飞船、火车,从诺拉坦千里迢迢赶来主持。接着,他说服图不杜加入这桩四方联姻。其中的白日结合很顺利,图不杜一见到我的母亲,就不成其为困难了。白昼的结合却遇上了麻烦。卡普和我父亲保持了多年的情人关系,卡普显然也愿意是这桩四方联姻的一员。但图不杜不喜欢他。卡普对我父亲经年累月的感情让他疯狂地嫉妒上了图不杜,而她心地太善良,再加上对伊沙子的渴求,不忍心反对这三人共同的心愿。我猜,她一直觉得卡普是个乏味的丈夫,但他的弟弟,托伯叔叔,却是个意外之喜。图不杜对我母亲一直很温柔,充满宠溺、细致、克制的情感。我母亲有一次谈到这件事。“她知道这对我来说很奇怪,”她说,“她知道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奇怪。”

也许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只是伊式德丽和伊沙子选择相信的真相更加奇异一些。

我的父亲多贺德里是个勤劳的人,他仪表堂堂、沉默寡言,又有点拒人千里。面对一个保守、多疑、充满各种古老的纽带、交织着激情与嫉妒的环境,他坚持引一个外人进入这种紧密编织的乡野和农场生活,这件事给他本就严肃的性情平添了几分焦虑。当然,也有其他基欧人娶过外乡人,但几乎都采用了“异族婚姻”模式,结成一双;而且这样的伴侣通常住在某个中心,那里各种非传统的婚姻随处可见,甚至(大树下压低声的八卦如是说)有两个白昼之子、两个午夜之子间的乱伦!这样的伴侣会离开O星,前往海恩世界定居,或是切断与家族的一切联系,成为拉法尔飞船上的漫游者,只在各个世界作短暂的停留,然后了无牵挂地继续无尽的航程。

晚些时候,在我们组建四方联姻之际,索塔也向我探问事情的真相。“你变了,西迪欧,但我永远爱你。”他对我说。我用最通俗的方式向他陈述了缘由。他相信可涅珂可以比他更好地理解这件事。事实亦是如此,可涅珂听取故事后,严肃地问了好几个我答不上来的犀利问题。

待长大一点后,我和伊式德丽变得形影不离,而苏乌蒂、可涅珂和堂弟哈德则组了个三人小团体。他们总在泥地打滚,旧伤没好又添新疤,还会制造麻烦——忘记关门,导致雅玛鸟进来糟蹋了庄稼,把干草堆当蹦床,将水果洗劫一空,还与德里贺农场的孩子们打群架。“捣蛋,捣蛋,”图不杜会说,“他们全都淹不死!”然后她会因为自己那无声的痴笑颤抖不已。

我尝试过给海恩世界伊库曼尼克学校的时间物理研究部门发送信息。因为到家不久,我母亲就出于对尤克曼人强烈的责任感,坚持让我这么做。

图不杜是白昼的妻子,与丈夫卡普育有两个孩子:伊式德丽比我年长一岁,而苏乌蒂则小我三岁。她们是白昼之子,我的联姐妹。堂弟哈德则是图不杜与卡普的兄弟托伯叔叔生下的孩子。午夜这边也有两个孩子,我自己以及我的小妹妹可涅珂。这是小橡树洲一个传统的名字,在我母亲讲的那种地球语言中还有一个意思——“小猫咪”,即那种拥有圆嘟嘟的后背和圆溜溜眼睛的神奇动物“猫”的幼崽。可涅珂比我小四岁,像只幼崽那样拥有滚圆的身形和丝滑的肌肤,但她的眼眸与母亲一样狭长,眼睑向上挑起,延伸到太阳穴,宛如花骨朵的柔软叶鞘。她总步履蹒跚地在我周围晃荡,大声叫嚷:“西迪欧!西迪欧!等等我!”——而我正追随着敏捷无畏的伊式德丽,在她快要跑没影的身后大声叫嚷:“式蒂!式蒂!等等我!”

“母亲,”我说,“我该怎么跟他们说呢?他们连瞬移理论都还没提出呢!”

我的父亲是德丹纳德村庄乌甸农场的一个白昼之子,那里是一片山区,位于撒度恩河分水岭的西北面,隶属小橡树,也就是O星六大洲里最小的那个。村庄建立在宽广的撒度恩河的支流之一奥罗的分水岭上,那里共有七十七座农场,分散在起伏不定、水流纵横的田野与森林间。这处土地肥沃的乡野很是惹人喜爱,从这里向西远眺,可望见海岸山脉,向南望,则可见由撒度恩河冲刷成的广阔的河漫滩地,以及远方那一线海的微光。奥罗河面宽广,湍急的水流发出轰隆的声音,鱼儿和孩童在水里嬉戏。童年时,我不是泡在奥罗里,就是在它岸上或附近活动。奥罗流经乌甸农场,由于离屋子很近,你可以整晚倾听水的奔腾之势、平静处的咝咝响声以及水流中翻滚的岩石敲击出的深沉鼓点。河流很浅,却危机四伏。很小的时候,我们都在河岸边挖出的一片充当泳池的水域,学会了如何游泳。稍大一点,就学习在布满礁石的激流中驾驶划艇和独木舟。捕鱼是小孩子的一项分内职责。我喜欢用鱼叉去捕眼球闪亮、身形肥美的蓝色奥其鱼;我总是像个英雄那样,威风地守在河流正中一块湿滑的凸起上,手拿长长的鱼叉等待猎物上门。我很擅长此道。但就在我手拿鱼叉一跃而起时,我的联姐伊式德丽会嗖地溜进水里,空手抓上六七条奥其鱼。她能徒手捉鳗鱼和游得飞快的额伊。这招我一直没学会。“就是说,你要跟着水流一同移动,然后就能隐身。”她说。她在水下比我们所有人待得都久,以至于你怀疑她是溺水了。“她太坏了,才不会淹死,”她的母亲图不杜声称,“真正的坏人你淹不死。他们总会浮上来。”

“向他们致歉,因为你答应要去学习却爽约了。还要向主管,那个阿纳里斯女士,解释来龙去脉。她也许能理解。”

当然了,很多人终身未婚。学者、漫游的辩论家、巡演艺人和行家,以及各大中心的专家们,他们很少愿意将自己融入这种僵化的农场四方联姻里。一些人通过自己的兄弟姐妹,与家庭联系起来,成为家中的叔叔婶婶。这样的家庭地位只要求有限的、边界清晰的职责。他们可以跟另一个莫会的人或一对情人,发生关系。因此,有时候一桩四方联姻涉及的人员会多至七八个。这种关系里生下的孩子,相互之间是表亲。同母的孩子间是兄弟姐妹,白昼爱人的孩子与午夜爱人的孩子之间,互称联兄弟或联姐妹。兄弟姐妹和第一代表亲间不能通婚,而联兄弟姐妹可以。在O星稍微保守些的区域,联兄弟姐妹的婚姻会被人另眼相看,但我所在的地方,这种婚姻很常见,并受到他人的尊重。

“即使是格温纳什,现在也对瞬移一无所知。三年后,她才会通过发送自尤纳斯和阿纳里斯的安塞波了解这个。不仅如此,我初到海恩的几年里,格温纳什并不认识我。”过去时态的使用不可避免,但放在此处显得荒谬;如果要说得更准确,应该是:“我因为没有去那儿,所以开头的这几年她不会认识我。”

一桩婚姻的组织结构非常严密,每个人必须与另外两个人性事和谐,但绝不与第四个人发生性关系——很显然,这需要一定的筹划。对我的族人来说,凑成四方联姻是主要的人生大事。各种尝试都会被鼓励。四个人反复组合、拆分,情人们“试着”跟别的情人混合、配对。媒人们穿梭于稀疏分布的农场间,组织相亲、田间舞会,成为大家的知己好友。传统上,媒人由年长的寡妇充当。许多桩婚姻开始于某一对两情相悦的情人,既有同性结合,也有异性结合,然后另一对情人或是单独的两人与这一对融合。许多婚姻的成功配对,从头至尾,都是由村里的老人来牵线和安排。在村里的大树下听老人们讲述一对四方联姻是如何凑成的,就像欣赏一场象棋游戏的大师赛。“如果那个来自额度普的午夜男孩,能在伽德加工面粉的场合与年轻的托伯见上一面……”“奥拓的白昼之子霍丁恩不是一个程序员吗?他们额度普将会有一名程序员了……”未来的新娘或新郎能提供的嫁妆,是他们的手艺,或家里的农场。此外,不受欢迎的人也会被选中并受到尊重,只要他们可以为婚姻带来新的知识和财富。此外,农场希望它的新人们能与大家和谐共处,贡献才能。在O星上,配婚的事永远不会停止。不得不说,这件事给予所有参与者极大的心理满足,这种满足绝不比筹划其他任何事少,而对于媒人们,这种满足更加巨大。

还是说,如今已有一个我抵达了海恩?一个人同时出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个悖论叫我十分不安。这就是可涅珂提出的一个问题。尽管依照所有时间旅行规律,这种悖论是不会发生的,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忽视这件事,我不禁想象这件事可能发生,有另一个我正生活在海恩世界,十八年后就会回到乌甸,与我相见。这并非不可能,因为我现在的存在本身也同样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基欧人的婚姻被称作四方联姻,包括白昼的一男一女,以及午夜的一男一女;异性恋的两对,根据女方的莫会,分别被叫作白昼和午夜;同性恋的两对,女女一双叫作白日,男男一组叫作黑夜。

当这种想法萦绕不去、使我困扰时,我试着用另一场景置换它:就在奥罗的泳池之上,水流湍急之处,小小的漩涡从两块巨石间滑过。我想象着这些漩涡不断形成、消逝,我甚至想下到河边,坐下静观这个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似乎蕴含着解决我的问题的方法,看着它们不断形成和消逝,我的问题好像也能跟着消逝无踪。

我必须为那些不了解我们习俗的人解释一下,由于O星的人口数量很少、很稳定,再加上一套古老的性交技巧,某些社会结构方式也就成为通行的传统。最基本的社会单元并非城市或州郡,而是分散的村落和农场联盟。人口被分为两个部分,或者叫两个莫会。孩子出生在他母亲所在的莫会,所有的基欧人(除了山区的依力克人)要么属于白昼之子,要么属于午夜之子;前者在午夜到正午之间活动,后者在正午到午夜之间活动。在研读大议纪、参与戏剧节以及每间农场神殿的宗教仪式中,人们会追忆莫会的神圣缘起和社会功能。莫会最原始的社会功能很可能是为了将外族通婚建构到婚姻的含义中,于是一个人只能跟来自另一莫会的人发生性关系或结婚,从而阻止农场内部的近亲繁殖。这项规定被严格执行。越轨的行为当然时有发生,但都会被人们耻笑、蔑视和排斥。一个人对于自己是白昼之子还是午夜之子的身份认同,是与其本质挂钩的,跟他的性别认同一样深刻,也与他的性活动密切相关。

但我母亲的责任感不会被诸如人生不能活两次这样的小事动摇。“你应该试着告诉他们真相。”她坚持说。

“我了解,”图不杜赶忙解释道,“我知道——地球上的情况不一样。他们的繁殖力受到破坏,必须为了生育而结婚。而且他们都是两两结婚。哦,可怜的伊沙子!这对她来说一定很奇怪!我还记得她看我的眼神——”接着,她再一次发出愉悦的、浑身抖个不停的无声怪笑,我们这些孩子专门给它起了个名字——了不起的咯咯笑。

她是对的。如果我的双跳跃场是自动出现的,并能永久存在,这不仅对我意义非凡,对时间科学更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于是我依言而行。我向农场储备库借了一些现金,去到岚恩,购买一次五千单词容量的安塞波视频通信,给我在伊库曼尼克学校的研究室主任发了信息,试图解释自己为何被学校录取后未能如约报到——假如我确实没报到的话。

我知道不是这样,当下更正道:“只在她家那片。她告诉我,别的很多地方都能结婚。”我隐约觉得自己是在维护母亲,不过图不杜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恶意或轻蔑。她爱慕伊沙子。图不杜在“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头黑发!那抹芳唇!”就爱上了她——图不杜发现如此迷人的女性居然只想嫁给一个男人,只是觉得十分有趣。

我猜想这条信息正是我在那儿的第一年,他们叫我去解读的那条“旧痕信息”,或者叫“幽灵信息”。其中有些乱码,还有些单词可能来自其他同期传送的信息;它留下了我的部分姓名,和我发的长信息里的片段或镜像文字——有关麻烦、瞬移场、返回、抵达、时间的信息。

我当然知道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但这对五岁、七岁,或是十岁时的我来说意味着什么,现在的我很难去想象,也不可能记得清了。我知道她是居住在海恩系统的地球人,这件事让我备感骄傲。我知道她是作为尤克曼族的漫游者(越发叫人得意,神秘又伟大)来到O星的,然后“我与你的父亲在苏狄兰的游乐节上坠入爱河”。我还知道,筹备这场婚姻时动了不少脑筋。解除她的职责的申请很容易获得批准——尤克曼族早已习惯接纳漫游者入籍。但作为一个外国人,伊沙子不属于基欧的莫会,这还只是第一件麻烦事。关于这件事,我都是从别母图不杜那儿听说的。她是各种家族掌故、逸闻、流言的无尽源泉。“知道吗,”在我十一还是十二岁时,图不杜有一次眼神透着光地跟我说,“知道吗?她连女女结婚的事都不知道。她声称,在她的家乡,女女不会结婚。”她那抑制不住的默然嗤笑,呼哧呼哧的,使她抖得像个筛子。

安塞波通信中心的接收员用“旧痕”这个词来描述时间错乱的传送,这跟格温纳什会用“涟漪”来指代在我的场里出现的异常情况如出一辙,我觉得这种做法很有趣。事实上,安塞波场是与一个存在了十年的瞬移场异常产生了共振,这种震荡造成了信息的向内坍陷、皱缩、反转和擦除。那一刻,暗示了提欧库朗恩双场的存在,也就暗示着有一个我在O星发出信息,有另一个我同时在海恩星接收到了信息。只要封闭场内的异常现象持续存在,就证明发出信息和接收信息的两个我同时存在,这两个存在是同时发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同一刻、一瞬、刹那间,无须安塞波或瞬移场再做旁证。

我那个时候知道这个故事对她的意义吗?知道这就是她自己的故事吗?知道如果她回到她的村子、她的世界时,她认识的所有人都已逝去了好几个世纪吗?

这种情形下的瞬移场,可以用一条蜿蜒流淌在涝原的河流来作比。河流深潜而下,一层叠一层,拐弯、回流,最终冲破撒河的两岸,笔直向外奔腾而去,留下的水汇成一湾湖泊,与水流分隔开,不再联通。在这个类比里,水流与湖泊之间的唯一连接点,就是我发送的安塞波信息,而非我的记忆。

我总是要听这个故事,我的母亲伊沙子却不是每次都满足我。“那个故事太哀伤了。”她会说。然后讲一个别的故事来替代,比如有关祖母的事、咕噜咕噜滚动的饭团子,或是画中猫活了过来去捉拿可怕的耗子,还有顺流而下的桃太郎。我的姐妹、联兄弟,还有一些年长的人,都紧紧聚到她身边听故事。它们对O星来说都是新的故事。一个新的故事就是一件珍宝。画中猫的故事是大家的最爱,特别是当我母亲拿出她的画笔和一块来自地球的奇异干墨汁,描画出猫咪、耗子这些我们从未见过的动物:那只威风的猫弓起后背,勇敢的双眼圆睁;还有瘦骨嶙峋、牙尖齿利的耗子。“头也尖尖,尾也尖尖”,就像我妹妹说的那样。但我总会继续等待,听完所有的故事,等待她望向我的眼睛,闪避开,浅浅一笑,叹一口气,终于讲述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在一片内海海滩上,住着一位渔民……”

不过我想,更为接近真相的类比,其实是水流中的漩涡,它一次次地出现、再现;每次都是同一个吗?

我记得,有一次一位云游教师问过我母亲这个寓言——他把这个故事称为寓言。母亲笑了笑,说道:“在地球上,根据我所属民族的帝王编年史记载,这个故事讲述了一个生活在与谢郡的名叫浦岛的年轻人,他于477年失踪,825年返回村庄,但马上又离开了。我听说那个匣子曾被保存在一个神社里长达几个世纪之久。”之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些别的事。

我刚成婚的那几年,还能熟练使用物理知识,于是努力研究用数学解释这个现象。你可以查看附件中的《安塞波和瞬移双场共振干扰理论初探》。我后来发现,这个解释可能不成立,因为在这一段河水里,并没有什么提欧库朗恩场。但角度独特的独立研究总是会有助益的。这是我最后一个时间物理研究课题,我现在还心系于此。我一直抱着极大的兴趣,关注瞬移研究的发展。不过我在生活中辗转于葡萄园、排水系统、照料雅玛鸟、照料和教育孩子们、大议会之间,同时还在学习徒手抓鱼。

因此,浦岛回到海滩,在那里,他打开了龙王之女赠予的匣子。一缕青烟从中逃逸,借由海风飘散而去。在那一刻,浦岛乌黑的头发变得雪白,他开始变老,变老,变老;他躺倒在沙滩上,死去了。

撰写论文时,我安慰自己,从数学和物理的角度看,另一个存在——在那里,我曾去了海恩,成为一个钻研“跳跃”理论的时间物理学专家——实际上在瞬移场的效应下,被封装(尘封、擦除)了。但既没有理论支持,也没有证据核验,我的焦虑与恐惧并没有消除丝毫。这种恐惧——有一个交叉点在前方等着我——在婚后,随着每个孩子的出生,越发强烈了。在我有关河流和漩涡的意象里,没法儿证明这种存在的封装,不会在跳跃的瞬时作用下逆流而行。极有可能,在我从维传送到岚恩的那天,我的婚姻、孩子,在乌甸的经历,都被抹去、消失、擦除,就像被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的废纸。这想法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浦岛?!”妇人惊叹道——而此时,我的母亲会望向远方,她叫出这名字的声音让我发抖,泪水溢满我的眼眶。“浦岛!我的祖父告诉过我,在他爷爷的爷爷那辈,有个名叫浦岛的渔民在海上失踪了。这个家族的人都亡故百年有余了。”

最终我把这苦恼告诉了伊式德丽,除了那唯一的秘密,我什么都对她开诚布公。

“我是浦岛,这个村子的浦岛,但我一个相识的也没看见!”

她思索良久,终于开口说:“不会,我不认为会发生那种事。你回到这里,而不是那边,是因为你有回到这边的理由。”

于是他回到小岛上,顺着海滩一路往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小屋跑去,然而,他的院子一片荒芜,门户洞开,屋顶坍圮。人们在他熟悉的村屋进进出出,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庞。“我的孩子呢?”他高声询问。一位老妇停下脚步,对他说:“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年轻的异乡客?”

“因为你。”我说。

她摇摇头,悲从中来,却并未强留。“带上这个,”说着,她给他一个雕刻精巧的密封小匣子,“不要打开它,浦岛。”

她笑得灿若桃花。“没错。”她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索塔,还有可涅珂,还有农场……但是对你来说,没有回去那边的理由,不是吗?”

“我会回来的。”他许下承诺。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怀抱我们熟睡的宝宝;她将脸轻抵在宝宝丝滑的小脑门儿上。

“你若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她说。

“除了你那边的研究工作。”她加了一句。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一抹期待。她希望用真诚换来我同等的真诚。

她从波浪中走出来,祈求他去往她在海底的宫殿,与自己共度良宵。一开始,他拒绝道:“我的孩子们在家中等我呢。”但他如何能抗拒龙王的女儿?“只待一晚。”他说道。她将他拖入水下,他们在奇异的海底生物的服侍下,在她碧绿的宫殿里,度过了春宵一夜。浦岛陷入了热恋,待了可能不止一晚。但他最后说道:“亲爱的,我得走了。我的孩子们在家等着我呢。”

“有时候我会怀念工作,”我说,“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清楚自己很思念你。我却又因为这隐秘的思念难受得要死。伊式德丽,我很可能因此而死,但永远不知道原因。不管怎样,我感觉一切都出了问题——我的工作也出了问题。”

故事讲述的是一位贫穷的渔民浦岛,每天都独自乘船去到一片平静的海域,这片海就夹在他家乡的小岛与大陆之间。他是个俊美的年轻人,拥有乌黑的长发。海底龙王的女儿,在他靠近船沿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容颜。龙女仰头凝望着广阔天空下这片飘浮的倩影。

“既然它能将你带回来,怎么可能出了问题呢?”她说。我无言以对。

我的家乡距离海恩星仅仅四光年,而O星与海恩星系的交通往来已持续二十个世纪。就算在近光速航行时代尚未到来,飞船需花费一百年,而不是现在的四年,才能往来星球之间的时候,也有人愿意放弃自己固有的生活,去往新的世界。有时候,这些人会返回故地,但并不常见。有故事讲述的就是这类悲伤的回归:老家已经遗忘了这些旅者。我也从母亲那里听闻过一个古老的故事——《浦岛太郎的故事》,这个故事源自她的家乡地球。基欧地区小孩的生活中充满了故事,但在我从她的嘴里,我的别母、父亲们、祖父母们、叔叔阿姨们以及老师的嘴里听过的所有故事里,这一个是我的最爱。我如此喜欢这个故事,很可能是因为母亲在讲述时,倾注了很深的感情。虽然她表现得态度漠然,而且每次都不改一词(就算她试着去改换词句,我也不允许)。

有关瞬移理论的消息开始传播开来,我订阅了所有O星中心图书馆能够收到的信息,特别是有关维港的伊库曼尼克学校取得的工作进展。研究进度大体上与我的记忆相符,三年紧锣密鼓的研究,紧接着遇上攻坚战。不过,没有资料显示有叫提欧库朗恩的人从事场研究,也没有人致力于稳定的双场理论研究。岚恩上也从未建立任何瞬移场研究站。

因此,很久以前,年满二十一岁的我离开家乡,登上“达兰达台地号”拉法尔飞船,去往海恩世界的尤克曼学校学习。

然后就到了本应是我归家的那个冬季,接着到了正日子;我必须承认,无论怎样讲究理性,这一天依旧过得糟糕。我感到愧疚和乡愁不断向自己席卷而来。我变得非常忐忑,想到回乌甸的拜访,想到那时候伊式德丽嫁给了赫德兰,而我不过是个过客。

我应该将自己的报告以故事的形式讲述,如今这已经成为一项悠久的传统了。你可能会好奇,为何一位O星的农夫要向你汇报,好像他是尤克曼族的漫游者一般。我的故事会解释这一谜团。但故事不能解释它自己。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必须借由故事这唯一的船只来远航。在激流与风暴里,没有船只是安全的。

赫德兰是受人尊敬的大议纪云游学者,来村里授过几次课。伊式德丽曾建议,邀请他留在乌甸。我否决了提议,告诉她,虽然他是一位优秀的老师,但他身上有些东西我不喜欢。我发现式蒂清澈的黑眼睛冲我扫了一下:他这是嫉妒吗?她忍住没笑。在我跟她和母亲讲述我“另一个人生”时,我对于一件事有所保留,也是我唯一的秘密,就是我那次回访乌甸。我不愿告诉母亲,在“另一个人生”中,她曾病得很厉害。我也不愿告诉伊式德丽,在“另一个人生”中,赫德兰成了她的黑夜丈夫,并且她未生育子嗣。也许我不应该这么做,但对我来说,我无权讲述这种事,这事也不应该由我来讲。

我是来自O星的小橡树洲德丹纳德村乌甸第二家庭的农场主提欧库朗恩·西迪欧。

因此,伊式德丽不知道,相较于嫉妒,我更具负罪感,我的罪孽来自对她有所隐瞒。况且,我还剥夺了赫德兰与伊式德丽——我喜悦的来源、我生活的中心、我生命的生命——结合的机会。

致海恩星尤克曼族的定居者们,以及位于维港的瞬移场实验室的项目主持人格温纳什女士:

还是说,其实我是与他共享了这种生活?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无从得知。

厄休拉·勒古恩是一位美国作家,1929年出生于佛罗里达州的伯克利城。无论是在科幻、奇幻还是通俗小说领域,她都是一位标志性的人物。至今,她已出版过二十一本小说、十一本短篇小说集、四卷散文集、十二本儿童图书、六卷诗歌集,并翻译过四本图书。勒古恩获得过很多荣誉和奖项,包括雨果奖、星云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和笔会/马拉默德奖。《另一个故事——浦岛太郎新编》最初发表于1994年的《明天》杂志上。

那一天与其他日子别无二致,只是有个苏乌蒂的女儿从树上摔落,跌断了手肘。“至少我们知道她可淹不死了。”图不杜喘息着说。

龚诗琦/译

接着,另一个别具意义的日子也到了,就是我在自己位于新四角楼的公寓里哭泣、但并不知道为何而哭的那天。这之后不久,就是我通过跳跃传送返回维,顺手给了格温纳什一瓶伊式德丽酿的酒的日子。最后,到了十八年前,我踏进维港的瞬移场,离开O星的日子,也就是昨天。我偶尔会在祈祷室度过整晚,昨夜也是这样。时间无声地流逝,我书写、礼拜、冥想,之后就睡下了。待我醒转来,发现自己在那个沉默的泳池边。

厄休拉·勒古恩/著

接下来,到了现在:我希望定居者们能够接受这份来自一个素昧平生的农夫的报告。我也希望跳跃工程师们将它至少视为他们实验的一个注脚。当然,报告的真伪很难判明,仅有的证据只有我的证词以及我对瞬移理论的了解,后者几乎没办法解释。最后,我要对格温纳什致以敬意和感谢,虽然她不认识我,我依然希望,在未来,她的成就让我对她的关注成为一件光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