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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海洋里的针

“你要知道,如果他被逼急了,是会狗急跳墙的。”珍妮说,“别威胁他。别逼他。”

“我没打算做蠢事。可必须有人提醒他,这种事情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只会给他掻个痒痒。”米科尔森说。

“尼克,别做蠢事。”

他约了汉布尔顿在“船坞之巅”喝一杯,那是汉布尔顿最喜欢的酒吧,矗立在巴尔博亚环礁湖港口上方一千英尺的高度,位于一栋高楼的末端。米科尔森进门的时候,汉布尔顿已经到了。他是个衣着光鲜的小个子男人,比米科尔森矮六英寸,有股圆滑而自信的气质。他是米科尔森认识的最有钱的人,出自一个两代前就凭借微处理器发家致富的家族,一生顺遂,光是这一点本身就令他隐约有些讨人厌了,仿佛某一天,他可能会尝试花钱把年少无知时爱过又失去了的妻子买回去。

“我得找他谈谈。”米科尔森说。

米科尔森知道,汉布尔顿有一项压倒一切的嗜好,那就是时间旅行。他是个时间旅行的重度爱好者——其实是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以致双眼像甲亢病人一样微微突出,这是经常做时间旅行的人会有的特征。他总是要么刚刚结束一场旅行回到现在,要么就是在为下一场旅行做准备。就好像平淡乏味的当下世界对他只有一个用处,那就是成为他回到过去的跳板。这很古怪。更古怪的是他的旅行目的地。米科尔森可以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穿越回去观看滑铁卢之战,或是拍摄一打罗马遭到劫掠时的第一手资料。假如他像汉布尔顿一样富有,就会这么做。可听珍妮说,汉布尔顿返回的时间点永远要么是七个星期前,要么是上个圣诞节,抑或偶尔是他的十一岁生日宴会上。他对观光性质的时间旅行毫无兴趣。在中生代的蕨类植被里漫步这种事,还是交给其他人吧。他把大把的银子花在了重历自己的时间线上头,从不涉足别的地方。汤米·汉布尔顿进行时间旅行的目的似乎是编辑自己的过去,好让他的人生更加完美。他会回去修改任何一丁点儿小小的过错和失礼之处,修复自己表现笨拙的地方,利用事后得知的信息去制造新的机会——去修整、改正、校订。在米科尔森看来,那太疯狂了,可同时也莫名地充满魅力。如果要说汉布尔顿有什么特点,那就是魅力了。而且对任何一个能够发明属于自己的新型强迫症行为,而不是只会老套地重复洗手、收集邮戳或者在餐馆里一定要背对着墙坐的人,米科尔森都感到佩服。

然后,第三次修改发生了。这一回,他们婚姻的起始时间从8月被推迟到了次年的2月,稍后他们还发现了生命中另外六七件恼人的小变化。

米科尔森一到,汉布尔顿便敲了敲自动吧台,点了杯鸡尾酒,说:“见到你真高兴,米科尔森。我们优雅的珍妮最近怎么样?”

米科尔森勉强屈服了,一段时间后,他也没再担心会第三次遭受过去被修改。接下来的几周里,第二次修改的影响陆陆续续地浮出水面,就像遭遇入室盗窃后,你要过一阵才会逐渐发现自己还丢了哪些东西。第一次遭遇修改之后,他们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如果有人动了真格想要修改过去,那绝对不会只导致一桩后果,一定会有一大堆细微的——或者不那么细微的——其他变化,像蜘蛛网一样分叉、延伸向其他不知多少人的生活。由于收集古董的计划被抹除,前往前哥伦布时代的墨西哥的旅行计划取而代之,米科尔森夫妇的生活因此产生了一连串新的变化。他们和在那趟旅途中结识的人成了好朋友,后来又互换礼物,一起度假,分享为人父母的愉悦与负担。一开始,这些突然植入的长年友谊显得有些空洞,有种莫名的虚幻感和古怪的突兀感。可过了一阵,一切就再次显得真实起来,一切仿佛都恰如其分。

“很优雅。”

“拜托,尼克。直觉告诉我汤米不会再试下一次了。他已经试过两次,两次都失败了。现在他会放弃的。我确定他会。”

“你真是个幸运的男人啊。我人生中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让那个女人从我身边溜走了。”

“如果他觉得自己受了威胁?那我们呢……”

“对这一点我倒是挺感激上天的,汤米。我最近为了把她留在身边,也是特别努力。”

“那是很久以前了。现在这么做的风险更大了。我们可以失去的过去更多了。万一不是他干的呢?万一他害怕偶然因素导致的结果被怪到自己头上,于是干脆真的下手去修改我们的过去呢?他这人相当多变,相当不稳定——如果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可能会彻底毁掉我们的生活。”

汉布尔顿眼睛大睁:“是吗?你们俩出问题了?”

“你上次就这么做过。”

“倒不是我们俩之间的问题,是和时间线有关的问题。你知道,我们去年受了两次历史修改的影响。那两次闹得挺严重的。现在又来了一次。我们的婚姻被缩短了几个月。”

“我们没法儿光凭怀疑就去质问他,尼克。”

“啊,这就是现代生活的——”

“那我们就坐以待毙,等汤米真正找到能把我踢出局的方法?”米科尔森问。

“——小小烦恼。”米科尔森说,“没错,这个说法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可这几次修改在我看来,要算是可怕的烦恼了。我不说你也知道,你比谁都清楚珍妮是多好的女人,也该清楚,我一想到可能因为哪次随机的时间线波动而失去她,就有多恐慌。”

他皱眉。他知道,要证明时间犯罪的存在,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还有风险。调查某件时间犯罪的行为本身,就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错位,让他们的过去凌乱到无法修复。要进入过去,就好比把一支棒球杆捅进一个蜘蛛网里:这事没法儿轻巧、精密地完成。

“当然,我很理解你。”

“可咱们没有证据,尼克!”

“我真希望自己明白那几次历史修改是怎么一回事,它们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这回约你,也是想谈谈这个。”

“那你愿意举报他吗,还是我来?”

他仔细地打量着汉布尔顿的表情,想找到任何一点负罪感或者至少是不安的蛛丝马迹。可汉布尔顿保持着一脸平静。

“这说得通。”珍妮说。

“我能帮到你什么?”

“假如,”他说,“咱们在原来的时间线上根本没去阿兹特克,而是把这笔钱用来买古董了呢?但是汤米回到过去搞了鬼,让咱们对时间旅行产生了兴趣,同时他又成功地让那个叫施密特的女孩对我表现出兴趣。我们不可能既有钱旅行又买得起古董;我们选了旅行,埃琳娜对我施展了手段,但事情没能如汤米所愿,咱俩没有分开。于是现在,咱们就有了一段关于蒙特祖玛帝国的花里胡哨的记忆,但没了那些古董电子产品。你觉得呢?”

米科尔森说:“我想,你在时间旅行方面的理论和实践都非常丰富,也许能给我一些意见,让我知道那些修改是由什么导致的,这样一来我就能避免接下来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他们一直都没能确定这件事——根本没有办法来弄清楚——但米科尔森心里自有理论。他记得他们在2021年有一笔大的花费,那是在珍妮怀上达娜的不久以前,他们做了次时间旅行,去了趟阿兹特克时代的墨西哥。那时他们夫妻之间出了点小风波,所以这次旅行本意是作为第二次蜜月的。可带队的导游是个性感火辣的小姑娘,名叫埃琳娜·施密特,她一门心思地试图勾引米科尔森,还让他至少有半个钟头一度幻想起了离开珍妮、和她在一起的生活。

汉布尔顿巧妙地耸耸肩:“我亲爱的尼克,可能是任何一种原因!没有哪一种方法能让我们从修改产生的效应追溯到它的源头。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交叉在一起,错综复杂的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你说上一次修改让你的婚姻缩短了几个月?那这么说吧,假设那次修改导致你想在结婚之前最后过一把单身汉的瘾,于是在周末去了趟班芙城,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可爱的女人,你和她度过了三天时光,轻松随意、无关紧要但很愉快,结果对方因此在那个周末没能遇见某个人,而在原来的时间线里,她本是要和那个人相爱、成婚的。然后你回到家里,和珍妮结了婚,只是比原来的时间晚了一点,从此以后过上幸福的生活。但班芙城的那个女人呢,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都是推迟你的婚礼的那次修改导致的。你明白了吧?我们根本不可能说清,到底是一连串事件中的哪一环发生变化,才导致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生活产生了什么样的混乱。”

他们立刻着手去检查到底又有什么遭到了修改。当时,两人都记得他们曾经拥有的那些古董,以及当2021年收藏热潮刚刚兴起的时候,他们有多热衷于这件事。但他们的文件里找不到任何相关的收据,而自己究竟买过些什么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而自相矛盾起来。原先放置那些古董的地方,如今摆放了一组闪闪发亮的刺猬索尼克塑像。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才会令他们没摆放古董而是这些东西?

“我明白了。可为什么我们在一年之内就受了三次修改的影响,而且每一次都危及我们的婚姻呢?”

可下一次也没有。接下来的那次发生在六个月以后,事后他们仍然是夫妻。这回他们失去的,是一些20世纪的古董收藏品——黑白电视机、滑稽的老式拨号盘电话、晶体管收音机和配有打字用的键盘的小小电脑。这些宝贝都在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而米科尔森嘴里涌起了有兆示作用的棉花味,珍妮的左眼下方跳了一下,二人便都意识到过去又被修改了。

“我很确定我不知道。”汉布尔顿说,“我猜你们只是运气不好吧。而坏运气总是会过去的,你不觉得吗?很有可能,你们只是刚好位于某种交会点上,是影响糟糕的修改的必经之处。”他露出了令人目眩的一笑,“不管怎么样,但愿如此吧。你还想再来一杯过滤的朗姆酒吗?”

“下次也许就会了。”米科尔森说。

他很圆滑,米科尔森想,而且无懈可击。自己没法儿突破他的防线,哪怕直接发起进攻也不行——如果坦白地指出他就是前几次历史修改的源头,很可能会让他建立起一条全新的防线。米科尔森可不想冒那个险。对一个会毫不留情地利用时间旅行来清理自己的过去的男人,要质问他太困难了。在逼问之下,汉布尔顿只会矢口否认一切,然后迅速回到过去,清理掉他可能留下的任何一丝犯罪证据。且无论在哪个案例中,要指控一个时间犯罪的惯犯都是难上加难的,因为这种犯罪本身就发生在业已消失的时间线之上。米科尔森选择了撤退。他从汉布尔顿手里接过第二杯酒;两人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谈到了历史修改的理论、天气、股市、他们都娶过的那个女人、2014年的美好旧时光,反正就是他们一群人在以前的美丽的拉荷亚海滩玩耍,挥霍着无忧无虑的黄金时代的那段日子。然后,他就借故告辞,郁郁不乐、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家里。他毫不怀疑汉布尔顿会再度发动攻击,也许很快就会动手。要怎样才防得住他?也许应该先下手为强。米科尔森斟酌着。大胆地回到过去,一劳永逸地抹除汤米·汉布尔顿作恶的能力?太冒险了,米科尔森想。有时候,通过那种手段,你可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那也许是唯一的希望了。

“但我们并没有这样。”

接来的几天时间里,他都在尝试制订计划,一个既可以摆脱汉布尔顿,又不会干扰到把他和珍妮的人生连接到一起的那条脆弱因果链的计划。这可能吗?米科尔森不断想出点子,又否定掉它们,再想别的。他渐渐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出路。

“可假如发生在格斯和唐娜身上的事情,也同样发生在了我们身上呢?”

然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新的修改发生了。这回它来得如同五雷轰顶,令米科尔森头晕目眩、知觉麻木。眩晕感终于退去后,他发现自己住在一间位于使命湾上方九十层的单身公寓里,嘴里有一股浓郁的棉花味,至于他在和煦美好的科罗那代尔马曾有一个甜蜜的家庭,由可爱的妻子、两个孩子和一只猫组成——这份令人困惑的记忆已经开始渐渐淡去。

“五分钟前你甚至都不确定它叫格斯还是麦克斯。两小时以后,你甚至不会记得自己有过这只猫,一切也就不重要了。”

珍妮?达娜?艾丽丝?小美人?

“也许不介意吧。可他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这点我很介意。我的整个过去现在都任汤米宰割了,珍妮!我们的猫格斯也没了,格斯真是条好猫,我想它。”

没了。全都没了。米科尔森知道自从2022年和伊凡娜分手以来,自己就一直住在这里,而且六点钟左右梅拉尼应该会过来找他。这些是现实。然而还有另一种现实仍然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并且正在渐渐消散。

“他好像也不怎么介意这件事。”

所以,这一刻终究到来了。这一回,汉布尔顿真的得逞了。

“不是咱们,所有人都这样。”米科尔森说,“我朋友格斯的老婆现在是其他人了。”

米科尔森甚至没有时间来恐慌或痛苦。回过神儿来的头半小时里,他都在疯狂地奋笔疾书,把刚刚失去的人生中他还记得的每一个细节写下来:电话号码、地址、人名、相关描述,和珍妮共度的人生,以及这次历史修改之前的那一系列修改。他把自己能回想起来的都记了下来。当他的回忆枯竭时,电话铃响了。千万是珍妮打来的,他祈祷道。

“我猜是这样。他很可能认定你是个障碍,认为我真的很爱你,想要和你过完下半辈子。所以,他得让咱们认识不了彼此。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让你和你朋友格斯在多年以前产生嫌隙,严重到你们根本就没成为朋友,于是格斯也就没有撮合你和我。只不过事情的结果没有如汤米所愿。我们去戴夫·卡什曼家举办的派对,我被推进了游泳池里,还把你也挤下去了。然后你就自我介绍,之后又发生了一系列事情,咱们还是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来电的是格斯·史塔克。“听着,”格斯开口道,“今晚的聚会唐娜和我去不了了,因为她头痛得厉害。但愿你和梅拉尼别太失望,另外——”他停顿了一下,“喂,老兄,你怎么了?”

“而现在,他又开始修改过去了?”

“刚刚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历史修改。”米科尔森说。

“七个月。但他是个偏执的人,从来不懂得放手。”

“呃噢。”

“天啊,”米科尔森说,“你和他就结了多久的婚来着?六个月?”

“我必须找到珍妮。”

“我们分手之后,”她说,“他针对我进行了四次修改。那是在我遇到你之前。他一直不断回到我们最后一次吵架的那个时候,想要做出弥补,让我们不要分手。我开始察觉到自己的过去被修改了,然后我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告诉他,如果他不住手,我就会举报他,让他的时间旅行执照被吊销。我猜他被吓到了,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没乱来过,除了一直不断地暗示我、怂恿我离开你和他复婚。”

“珍妮?”

“有这种事?”

“珍妮——卡特。”米科尔森说,“很苗条,颧骨挺高,头发是黑的——你知道的。”

“如果你知道,他一直在多么努力地想方设法让我回到他身边,会更加讨厌他的。”

“珍妮,”史塔克说,“我认识哪个叫珍妮的吗?喂,你和梅拉尼闹矛盾了吗?我以为……”

“不。”米科尔森说,“我觉得作为一个怪人,他还是挺有意思的,做事张扬花哨,不走寻常路。我讨厌的是,他始终不愿意接受你们多年以前就已经离婚的现实。”

“这事和梅拉尼没关系。”米科尔森说。

她耸了耸肩:“我觉得你听了只会生气。你一直都讨厌汤米。”

“珍妮·卡特。”格斯咧嘴一笑,“你是说汤米·汉布尔顿的女朋友?十二年前在拉荷亚海滩的那伙人里的那个有钱孩子?那时……”

“你以前从没跟我提过这些事。”米科尔森说。

“就是她。你觉得我现在去哪儿能找到她?”

她全都搞明白了。她说汤米一直不能原谅米科尔森和她结婚一事。他想抢回她。他至今仍在时不时地寄生日卡片、忸忸怩怩的小礼物、来自外国的明信片给她。

“她和汉布尔顿结婚了,我想。搬去了里维埃拉,除非是我记错了。听着,关于今晚,尼克……”

“是汤米干的。”她说。

“去他的今晚,”米科尔森说,“我挂电话了。回头再和你说。”

唐娜。凯伦。格斯。麦克斯。他看向珍妮。

他切断连线,把电话调到了搜索模式,在全世界范围的号码簿里搜索托马斯和珍妮·汉布尔顿。等待期间,失去一切的冲击和痛苦终于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开始出汗,双手颤抖,心率也飙升到平时的两倍。我找不到她的,米科尔森想道。汉布尔顿肯定早就用重重的隐私保护手段把她的信息隐藏起来了。神啊,你以为能搜到她的电话号码?真是疯了。另外——

他挂掉了电话。

电话铃响了。他按下按钮。这回,来电的是珍妮。

“好,没问题。很抱歉打扰你了。”米科尔森对他说。

她看上去震惊又迷茫,仿佛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将目光聚焦在一点上。“尼克?”她无力地开口道,“噢,上帝,尼克,真的是你,对吧?”

“好吧,这种事情时有发生的。听着,如果以后我能帮到你,老兄,给我打电话就行。但现在我和凯伦正打算出门,而且……”

“你在哪里?”

“我想是的。你的婚姻被搞没了,咱们的友谊没了,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受了影响。”

“在尼斯城外的一个山庄。其实是在安提布海角[1] 噢,尼克——我们的孩子——她们没了,是吗?达娜、艾丽丝。她们从来没有出生,对吗?”

“我的妻子叫凯伦。天啊,这回的修改看来很厉害,不是吗?”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苦恼。

“恐怕是这样。他这回真的把我们给解决了。”

“你的妻子。”

“我仍然记得她们,就像她们是真的一样——就像我们真的一起度过了十年一样——噢,尼克——”

“唐娜?”

“告诉我该去哪儿找你。我马上搭飞机从圣地亚哥出发。”

“我的记忆里并不是这个样子。”米科尔森说,“我记得咱们是多年的朋友,非常好的朋友。你和唐娜还有我和珍妮上周才一起出去吃过晚餐,就在新港滩。”

她沉默了片刻。

米科尔森查询了家庭电话管家,发现号码簿里没有格斯的名字。所以,这次的修改将他从他们的交友圈里删除了。他在通用的电话簿里找到了一位住在加利福尼亚州科斯塔梅萨市的格斯·史塔克。米科尔森拔了他的号码,一个满脸雀斑、有一头褪色红发的男人接了电话,这张脸在米科尔森看来多多少少有点眼熟。可他根本不认识米科尔森,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后,他终于想起他们曾经是不太相熟的熟人,但因为某件琐事发生过口角,所以多年以前彼此就断了联系。

“不。不,尼克。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对夫妻了。一两小时之后,我们就会忘掉彼此曾经在一起过。”

这种感觉就像从活板门里坠落下去——震惊、困惑、恐惧。紧接着,他们又怕又急地把基本的生活信息列举了一遍,以查实都发生了什么变化。除了猫变了,一切似乎都如常。米科尔森想不起自己拥有一只花斑母猫。珍妮也回想不起这件事,尽管她之前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这个现状。至于格斯——麦克斯——它的名字在他的脑海中愈来愈模糊,而珍妮甚至都想不起它的模样了。可她能回忆起,这只猫是某个密友送他们的结婚礼物,米科尔森记得那位朋友名叫格斯·史塔克,而他们正是用他的名字给猫命了名。这么一说,珍妮也能从脑海深处挖掘出一点模糊的记忆了:格斯是米科尔森的好友,也是汉布尔顿和珍妮仍是夫妻时的共同好友;十年前,他们三人都在夏威夷度假的时候,是格斯把珍妮介绍给了米科尔森。

“珍妮——”

“我想咱们的时间线被修改了。”他说。

“我们的过去已经没有了,尼克。未来也没有了。”

“事情不大对劲,尼克。”

“让我去找你!”

“它是咱们的猫呀,尼克。”珍妮说,语气惊讶。二人面面相觑。

“我现在是汤米的妻子。我的过去是和他共度的。噢,尼克,我真的很抱歉,非常非常抱歉——我还记得,记得一点点我们之前的事情,我们有多开心,我们沿着沙滩奔跑,还有孩子们,还有那只花斑小肥猫……但那都过去了,不是吗?我的生活在这儿,你也有你的生活。我只是想告诉你——”

“它叫格斯,”米科尔森说,“不是麦克斯。而且这只小美人又是哪里来的?”

“我们可以试试把它改回去。你不爱汤米。你和我是属于彼此的。我们——”

“对啊。但它叫麦克斯。我很确定它叫麦克斯。肯定是跑哪儿玩儿去了。瞧瞧,小美人在这儿。”珍妮蹲下身子,抚摩着胖乎乎的花斑猫,“小美人,麦克斯上哪儿去了?”

“他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尼克。他已经不是你们在拉荷亚海滩时的那个样子了。现在的他更和善、更体贴、更有人性了,你明白吗?毕竟,都过去十年了。”

“格斯,”他说,“差不多是橘色,尾巴有点弯……”

米科尔森闭上双眼,紧紧抓住沙发的边缘才没有倒下去。“只过去了两小时。”他说,“汤米修改了我们的过去。他撕毁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永远也没法儿把那部分讨回来了,可我们还是能够抢救回来一些东西的,珍妮。我们可以重建生活,只要你愿意离开那座该死的山庄——”

“你是说麦克斯?”

“我很抱歉,尼克。”她的声音很轻,有些哑,又有些冷漠,几乎显得陌生,“噢,上帝啊,尼克,这一切真是太乱了。我曾经那么爱你。我很抱歉,尼克,我真的很抱歉。”

“咱们的猫。”

屏幕变成了空白。

“格斯?谁是格斯?”

自从那趟阿兹特克之旅以来,米科尔森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时间旅行了,所以现在一次旅行要花的价钱令他十分惊讶。不过他身上带着平时用的信用卡,而且显然他的信用卡在这条时间线上没出什么问题,因为不到五分钟他们就通过了他的申请。他告诉了他们自己想去的目的地,以及他希望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模样,然后又缴了几百块钱的化妆费与变装费。他们处理了他刚刚开始变白的头发,掩盖了他脸上的皱纹,又给他的皮肤上了一层酷似是在南加州久晒出来的黝黑色——当你年近四十、整天待在办公室里而不是沙滩上,这种黝黑就会褪去了。他看着镜子里年轻了至少八岁的自己,觉得基本可以蒙混过关了。只要他小心行事,回到过去后别撞上年轻时的自己,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格斯去哪儿了?”米科尔森问珍妮。

他踏进了那个小隔间,一阵香甜的雾气包围了他,当他再次踏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是2012年12月里气候温和的一天,北方的天空隐约透露着欲雨的气息。他不过是往回走了十四年,这个世界看起来就像史前一样古老了。人们的发型和衣服、过往的车辆看起来都不对劲,建筑物笨重又难看,头顶飘浮的广告花哨而俗艳,宣传着老掉牙的荒唐产品。他头一次经历2012年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个世界如此不开化,这可真古怪。不过,他想,自己也从未觉得当下的世界不开化,只有用未来的眼光看才会如此吧。他享受着这种怪异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提醒着他,他真的回到过去了。这就跟走进了某部老电影差不多。他感到十分平静。一切的痛苦都被抛到脑后了;对于他失去的人生,米科尔森已经毫无印象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有件重要的事情得做:他必须针对一个人发起某种对抗,因为那人从他这里偷走了某种极宝贵的东西。他租了辆车,迅速地开往拉荷亚海滩。正如他所料,除了年轻的尼克·米科尔森,所有人都在海滩俱乐部。年轻的尼克正和父母一起等在棕榈滩呢。米科尔森的这场时间旅行来得很匆忙,但他并没有忽略事前的仔细筹划。

第一次修改发生在一个美妙的春日——当时他正下班回家,嘴里突然涌起一股棉花味,同时产生了失去方向的感觉。米科尔森走下台阶,寻找他养的姜黄色老公猫格斯,它总是冲上来迎接他,就像自以为是条狗一样。他没找到格斯,却看到了一只大腹便便的怀了孕的花斑猫,它平静地坐在前厅里。

大家看到他都吃了一惊——格斯、丹、里奥、克里斯蒂、萨尔,所有的那一大帮人。他们看起来可真年轻啊!都是些孩子,二十岁上下的孩子,看看他们的头发,看看他们的婴儿肥。在这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过,你年轻的时候看起来是多么年轻。“嘿。”格斯说,“我还以为你在佛罗里达呢!”有人递给他一杯酒。有人把一只胶囊塞进他的耳朵,震耳欲聋的音乐顿时开始震动他的颧骨。他跟一个又一个人打招呼,咧嘴大笑,和人互相拥抱,解释说棕榈滩太无聊,所以自己就提前回到狐朋狗友身边了。“伊凡娜在哪儿?”他问。

小规模的历史修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伊利诺伊州的某个人回了一趟11世纪的亚利桑那州,在时间流中激起一点细小的波澜,就会对现代许许多多人的生活造成一些微不足道的影响,比如,加利福尼亚州的某人发现他开的车从灰色的丰田变成了银色的宝马。没人在乎那种细枝末节的变化。可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这是汤米·汉布尔顿第三次通过修改历史蓄意打破因果链,阻止米科尔森和珍妮结婚了——至少就他知道的,这是第三次。

“她待会儿就过来。”克里斯蒂说。

“好吧,”他说,“我答应你。”

米科尔森到场的五分钟后,汤米·汉布尔顿就来了。有极不和谐的一瞬,米科尔森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正是属于他自己的那条时间线的汉布尔顿,三十五岁上下的汉布尔顿,然而他并不是:有些细微的迹象显示如此,而且他的脸上缺少了某种紧张感,嘴唇也带着一股青涩,这些都说明他还年轻。米科尔森意识到,汉布尔顿其实从来没有显得特别年轻过;他是那种看不出年纪的人,时间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永远是一成不变的又时髦又胖乎乎的。要是能一刀捅进他那剃得光洁无瑕的脖子,米科尔森会备感愉快,但杀人不是他的作风,也不是解决他的问题的理想手段。与之相反,米科尔森把汉布尔顿叫到一旁,给他拿了一杯酒,轻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伊凡娜和我要分手了。”

“答应我。”

“真的吗,尼克?噢,那太叫人伤心了!我还以为你们俩是这群人当中最稳定的一对儿呢!”

“我也气。可是我想要你保证,答应我不会乱来。”“这个嘛——”

“我们是,本来是的。可一切都结束了,老兄。今年的除夕,我就会和其他人一起过了。我不知道会是谁,但肯定不是伊凡娜。”

“我就是气不过他可以随便……”

汉布尔顿看起来很认真:“那真叫人难过,尼克。”

“咱们不需要那五个月,亲爱的。保护好现在和未来,才是咱们的头等大事。到了明天,咱们就会以为自己是2017年2月结的婚了,那也没关系。跟我保证,你不会尝试修改他的过去。”

“不。我不难过,你也不难过。”米科尔森微微一笑,亲切友好地用手肘碰了汉布尔顿一下,“你瞧,汤米,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伊凡娜有想法已经好几个月了。她也知道这一点。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准备退出,我会优雅地离开,咱们几个一定不伤感情。如果她问起我的建议,我会告诉她,你绝对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男人。我是真心的,老兄。”

“我知道。但我真想这么做。”他知道那不可行,不仅仅因为那是谋杀行为。汤米·汉布尔顿出生、成长、认识珍妮并与她结婚是必要的,因为这样一来,当他们的婚姻破裂时,她才能认识米科尔森,和他结婚。如果他改变汉布尔顿的过去,同时也就会改变她的过去,以及他自己的过去。这样的话,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任何情况。但不管怎么说,此刻他气得要命。“我们五个月的历史啊,珍妮……”

“你这么做真是太高尚了,老朋友。你太棒了!”

“不,尼克,你绝不能这么做。”

“我希望她幸福。”米科尔森说。

“那么,咱们的婚姻生活有五个月消失了,珍妮。他没能彻底让咱们结不了婚,但成功把婚礼从夏天拖到了冬天。”米科尔森怒火中烧,不得不让桌子赶紧给他供应了一剂镇静药。按照社会惯例,大家应该对过去被修改保持从容冷静。然而,如果这种修改是针对他人生的核心刻意发起的恶意攻击,他可没法儿从容冷静。他想大吼,想摔打东西,想暴揍汤米·汉布尔顿。他希望别人离他的婚姻远一点。他说:“你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怎么做吗?我会回到五十年前,把汤米的存在彻底抹杀掉。只需要让他的父母认识不了彼此,然后……”

夜幕刚刚降临时,伊凡娜来了。米科尔森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她了,此时她看起来如此无趣,如此头脑空洞,如此不成熟,完全是个青少年的样子,他不由得感到吃惊。当然,她非常漂亮,拥有一头金发、一双快活的蓝绿色眼睛、小巧笔挺的鼻子,但她在他看来太孩子气、太陌生了,以至于他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和她纠缠那么久。但当然了,那都是他遇上珍妮之前的事了。米科尔森突然从棕榈滩回来让她吃了一惊,但也不算太吃惊。当他把她带到海边,告诉她,他已经意识到她真正爱的人是汉布尔顿,并且也没打算为此大惊小怪的时候,她眨巴了下眼睛,甜美地说:“我爱汤米?好吧,我猜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以前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我可以试试的,不是吗?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已经厌倦我了的话,尼克。”她似乎并不恼火。她似乎也没有心碎。她似乎压根儿就不怎么在乎。

“我也这么记得,尼克。2月份的山丘不会是棕色的。可我还有印象——那天又热,沙尘又重……”

后来他很快就离开了俱乐部,给身在棕榈滩的自己发了封传真:

他们调出了电脑记录,里面有他们人生中所有的关键数据,和自己的记忆一一核对起来。当你的过去被人修改了,你人生的一切相关记录当然也会自动随之改变,不过,曾经的记忆还会在你的大脑里残存两三小时,就像人会产生幻觉,感觉已被截掉的肢体还在抽搐一样。他们核对了米科尔森的生日、父母的名字、他的九组基因坐标,以及他的教育经历。似乎都没问题。可当他们核对到婚礼日期的时候,记录显示他们是在2017年2月8日结的婚。米科尔森的脑子里警铃大作。“我记得婚礼是在夏天。”他说,“是在丹·利维的花园办的户外婚礼,当时山丘都是干枯的棕色,那天是8月24日。”

伊凡娜爱上汤米·汉布尔顿了。不论你有多难过,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赶紧把这一页翻篇吧。另外,如果你碰巧认识了一个名叫珍妮·卡特的年轻姑娘,一定要好好看看她。你不会后悔的,相信我。站在我的立场,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冷静。是啊。”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是现代生活的小小烦恼,他这么想道。换作过去,时间只能线性地从过去流至现在,又有谁会因为生活太稳定而感到无聊呢?是好是坏难说,反正现在的世道变了。你可能在达特茅斯上床睡觉,醒来时却身在哥伦比亚,并且对这个变化懵懂无知。你乘坐的飞机在塞浦路斯上空爆炸了,但你的保险公司穿越到过去,让你错过了那趟航班。在这种不固定的新生活中,人们永远都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从头来过的机会,因为只要买得起票,任何人都能回到过去。不过米科尔森心想,如果汤米·汉布尔顿能利用这个手段来让我消失、自己重新和珍妮结婚,这些便利又有什么好的呢?

在落款处,他签了“一个朋友”,但又在角落里加了一笔小小的曲线,那向来是他个人专属的特殊签名符号。他不敢做得更过火了。他希望年轻的尼克能够聪明到看懂他的提示。在一小时内完成了这么多事,还算不错,米科尔森如此判断。他驱车返回圣地亚哥市中心的时间旅行商店,跳回了时间线上他本该属于的位置。

“肯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亲爱的。只要咱们继续核对,就能查出来。你冷静点。”

他重新出现在当下的世界时,嘴里涌起了那股棉花味。所以,就算是你本人修改了自己的过去,也会有这种感觉,米科尔森想。他很好奇,这趟旅行究竟改变了哪些事。他记得的是,他之所以安排这场旅行是为了修改过去,好让自己重新和一个名叫珍妮的女人结婚;她看似是他曾经的挚爱,直到某次修改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他显然没能如愿把现实修改回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仍然是单身,维持着三四个固定的伴侣——辛迪、梅拉尼、埃琳娜,还有别人——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叫珍妮。宝拉,是了,另外一个女人叫宝拉。然而,他身上带着一张便条,它已经开始褪色了,上面写着:

“好,”米科尔森如释重负,“至少这些没问题。可我尝到了棉花味,珍妮。这回他又对咱们做了什么?什么东西变了?”

你完全不会记得这些事,但你在2016或者2017年和曾经的珍妮·卡特结过婚,她是汤米·汉布尔顿的前妻。而且,不论你有多喜欢当下的生活,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比现在快乐一百倍。

“达娜和爱丽丝,达娜五岁,爱丽丝三岁。咱们的猫叫小美人,还有——”

或许吧,米科尔森想。天都知道他已经厌倦单身生涯了,而且现在就连格斯和唐娜都准备正式结婚了,以后他就是整个圈子里唯一的单身汉了。那可有点尴尬。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真心想与之共度一生的对象,哪怕想共度一年的都没有。所以,在历史被修改之前,他结过婚,对吧?珍妮?真古怪,一点也不像他。

“咱们有孩子吗?”

天黑前他就到了家。他洗过澡,刮好胡子,穿戴完毕,便出门前往“船坞之巅”了。汤米·汉布尔顿和伊凡娜来城里了,所以他答应了和他们碰面喝几杯。自从汤米接管了他兄弟位于里维埃拉的山庄,他们已经许多年没见过面了。老好人汤米,米科尔森心想。真开心能再见到他。还有伊凡娜。他对她记得一清二楚:长着小巧鼻子的金发女郎,网球打得很好,身材紧实苗条。他也相当喜欢过她,那是在十一二年前吧,那时他还没认识艾德里安,没认识沙琳,没认识乔治安娜,没认识内德拉,没认识辛迪、梅拉尼、埃琳娜和宝拉。能再见到他们真高兴。他踏进高空电梯,漫不经心地穿过螺旋型高楼向高处升去,前往环礁湖上空的小小的镀金穹顶。汉布尔顿和伊凡娜已经到了。

“马樱丹新月街11号。”

汤米看着没怎么变——还是那个穿戴时髦的圆滑的小个子男人——可见到伊凡娜,米科尔森不由得惊叹时间和金钱让她产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她变得沉着优雅,身材婀娜,脸上的婴儿肥已经消失,说话时还带着一点点法国口音。米科尔森拥抱了这两人,坐到了吧台前。

“继续。咱们的住址是?”

“这回能找到你可真高兴啊,尼克。”汉布尔顿说,“咱们有很多年没见过了,很多年,尼克!”

“当然结了。和你结的。”

“简直是一辈子没见了。”

“你结婚了吗?”

“你还是那么招女人喜欢,对吧?”

“尼克。尼古拉斯·佩里·米科尔森。你看到了吗?重要的事都没变。”

“差不多吧。”米科尔森说,“你呢?还是经常回到过去,给三天前的自己擦屁股吗,汤米?”

“我呢?”

汉布尔顿咯咯一笑:“噢,我已经不做那种事了。伊凡娜和我去年冬天去看了特洛伊被攻占的场面,但短时间跨度的旅行我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我——噢,真想不到啊!”

“珍妮。”

“怎么了?”米科尔森问道。他看见汉布尔顿的目光越过自己,投向了房间的阴暗角落。

“好。”米科尔森说,“你叫什么名字?”

“一个老朋友。”汉布尔顿说,“我很确定是她!以前的一个熟人——相处的时间很短,很短——”他看向伊凡娜,说,“咱们开始约会之后我才认识她的,亲爱的。当然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但本来也许会发生点什么的——本来——”汉布尔顿的脸上依稀闪过一丝伤感,但转瞬即逝。他重新露出了微笑,说:“你应该认识一下她,尼克。如果那真的是她,我知道她会是你喜欢的类型。多令人意外啊!这么多年以后居然见到了!跟我过来,老兄!”

“我们把所有事情都核对一遍。”

汉布尔顿握着有些吃惊的米科尔森的手腕,拉着他径直穿过房间。

“我觉得是。汤米又在攻击我们了,天知道这一回他搞出了多少乱子。”

“珍妮,”汉布尔顿喊道,“珍妮·卡特?”

“尼克,”她说,“刚才过去是被修改了吗?”

她一头黑发,气质优雅,或许比米科尔森年轻一两岁,有着一双冷静而敏锐的眼睛。她抬起头来,有些意外:“汤米,是你吗?”

她可爱的面庞出现在了屏幕上——充满光泽的黑发、优雅的颧骨、透着讥诮的冷静双眼。她看上去紧张不安,米科尔森知道,她也感觉到了刚才的那一波修改。

“当然,当然了。那边是我的妻子,伊凡娜。这位,是我相识最久也最亲密的一个朋友,尼克·米科尔森。尼克,这是珍妮——”

可汤米·汉布尔顿想毁掉米科尔森的婚姻。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他想让他们从一开始就结不了婚。这就超出米科尔森的容忍范围了。他近乎恐慌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想确认珍妮是否还属于他。

她抬眼盯着他。“这么说或许有点荒唐,”她说,“但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有那么一瞬,米科尔森的嘴里涌起一股棉花的味道,于是他知道,汤米·汉布尔顿又在瞎搞他的过去了。对米科尔森而言,嘴里出现棉花的味道是一个标准的信号。对其他人来说,信号则可能是一阵耳鸣、小指头一抽,或是肩膀一僵。不论症状如何,都意味着同一件事:有人在乱动你的时间线,你的生活在源头上被改变了。这种事随时都在发生。它只是现代生活的一个小小恼人之处,人们都这么说。通常而言,发生的变化并不会很大。

他们的目光相接时,米科尔森感到一股神秘的暖流在他体内奔涌而过。“说来话长了,”他说,“要不咱们先喝一杯,我慢慢告诉你。”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是一名以科幻、奇幻小说而广为人知的美国作家。他曾多次获得雨果奖及星云奖,并于1999年入选科幻名人堂。2004年,美国科幻作家协会授予了他大师奖。他的作品已被翻译为四十种外语,其中最著名的有《夜翼》《内心垂死》《头骨之书》,以及《马吉普尔》三部曲:《瓦伦丁君主的城堡》《马吉普尔编年史》和《瓦伦丁大祭司》。地下出版社曾结集出版他的短篇小说,涵盖了其将近六十年间的作品,共计九卷。他对时间旅行主题的兴趣主要表现在了长篇小说中,如《鹰嘴基地》《骨头之屋》和《逐级向上》。《时间海洋里的针》这则短篇最初刊登于1983年6月的《花花公子》杂志上。

【注释】

敬雁飞/译

[1] 法国地名。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