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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倒错中的他

他感觉自己在或然率之间跳跃,如同小小卵石从起伏的塑料屋顶上蹦跳而下。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朝着形式或然率还是分离或然率而去。或许,他正身处次形式或然率左侧某处。

一声轰鸣,接着如同水流喷涌。一切就此画下句点,他的世界,他的爱妻,他的时间,甚至是他自己……他无拘无束地飘荡在倒错的时空之中。旧日先驱早已迷失在或然率之间,没有人能够安然归来。据他揣测,他们或能承受一切。如果他们能够做到,他应该也能。转瞬间,他就被攫住。其他人呢,他们是否也因此舍弃结发之妻,永诀心中所爱?他们是否也亲身经历惨剧?他和蒂塔,他们本不必来。虚荣、骄傲、妒忌,再加愚蠢,终使他们来到此地。而此刻,他孤身一人,飘荡在这时空倒错之中。

嘈杂之声戛然而止。他静待更多的声响到来。

透过闪烁微光的太空服,他朝她露出微笑,伸出金属爪,碰碰她的胳膊。接着,没等她上前拦阻,他就退进逃生舱,自己“砰”的一声关上舱门,摸索到喷射器,摁下按钮,重重一摁。

果然又传来一阵声音,只有一阵,尖厉的声音。

他之所以这么说,多半是想激起她的嫉妒或者愤怒……至少让她心中涌起些许情感,可是,她根本不理会他的烂笑话,继续默默流泪。船舱里流动的空气温度陡升,甚至涌起一缕烟雾来,两人连忙望向控制台。或然率选择仪正在燃烧。塔斯科不动声色,心中暗喜,喜的是蒂塔并不清楚数据读取的重要性。“现在,就算我能活下去,也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了。”他心想,“我必须快走,快走,快点走。”

他感觉体内的张力消失殆尽,或然率却在周围化为实体,只能听任头盔中的选择仪将他转换成适于人类生存的时空编码。选择仪发出沙沙声,他在太空跳跃练习时从未听到过那种声音,然而,这次并非练习。他从未置身或然率之间,从未无拘无束地飘荡在错乱的时空之中。

他没好气地将她推开,她退坐到控制台前的座位上。她甚至不愿让他执行为她赴死的权利,还要吵吵闹闹。“亲爱的,”他说,“别让我重复一遍。不管怎样,我或许不会死。我要去一颗从未到过的行星,那里随处都能邂逅仙女,我会寿活千年。”

重量感和方向感袭来,塔斯科意识到他逐渐回到正常的空间。一个世界正在他周围形成,他双脚踏上实地,站立不动,想要放松一下。整件事情颇为奇怪。周遭空间的灰暗跟时光快速倒流时很是相像,那种不可言传的模糊经常能从飞船舷窗见到,选定或然率之后,他按照既定的航向一路向下,最终,选择仪将为他选定一个可以降落的地方。可没有飞船,没有动力,他又如何能够穿越时空呢?

她伸手想要抓住他:“亲爱的,不要,不要走,不要那样匆忙。”

除非——

“或许吧。”他说。

除非向前将他抛出的时间节点再次显现威力,赋予其身体以时间冲量。但即便如此,他也需要减缓速度。他正按比例下降,感觉时间正快速流逝,10000比1,甚至更快。

她抽抽嗒嗒地说:“塔斯科,你会死的……”

他也曾想起过蒂塔,但只是匆匆一瞬,因为他自己的情况远比其他一切都重要。一丝前所未有的担忧涌上心头。他自己对于时间的消耗又是什么状况?其体外的时间流逝得如此迅速,是否在其体内亦是如此呢?他的食物储备能够维持多久?他试着觉察自己的身体,感受饥饿,甚至瞥一眼自己。难道身体会随着时间的更替自动补给营养?他灵机一动,用自己的脸磨蹭面罩,看看离开飞船之后,他的胡子是否长长了。

他的永诀之吻显然难以让她铭记,如今他也只是匆匆了事,他离开得越早,她顺利返航的机会就越高。可是,她仍然凝视着他,似乎还期待他留下来,再多说说话。不过,透过她的眼神,他怀疑她是否真的会阻止自己。他打破僵局,通过头盔扬声器说:“再见啦,我爱你。现在,我必须得走了,片刻不能停留。请照我说的去做,也不要拦阻我。”

他的胡子确实已经连鬓络腮,极为浓密。

他想要温柔些,却说不出话。然而,他们的时间已经耗尽。他们的蜜月本就是场赌博,他们两人的赌博,如今,蜜月和他们的婚后生活一同终结。只有三个地球日!部门仍然存在;头头脑脑们还在等待;只要能够确定时间节点的具体位置,即便因此付出百万人的生命也在所不惜。蒂塔能够做到,如果飞船再去掉一人的重量,即便是蒂塔,也能够将它开回去。

他还未能想出答案,只听“啪”的一声,他就昏了过去。

“可是,亲爱的……”

苏醒时,他仍然直立着,某种结构支撑着他。究竟是什么人,将此结构置于此地,又是如何做到的呢?眼前仍是无尽的灰暗,他据此判断,其生理时间及外延时间仍未互相契合。他内心疯狂地焦躁起来,应该有办法放慢速度。他感觉头盔变得异常沉重,便不顾危险,用金属爪撕扯起来,终于将它从头上拨落。

他向外一指。时间颗粒轻轻地来回摇摆,从正1, 000, 000比1到负500, 000比1。“看仔细了——正1分钟20年到负1分钟10年。如果负载减轻,这艘飞船就有机会脱离。我们已经抛弃能够抛弃的一切,现在轮到我了。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不愿与你分别,你也不忍见我离去。跟你共度白首尚嫌不够。不过,蒂塔,你欠我的情……一定要将这艘飞船安全带回,别让我再添烦忧。若你能够让飞船保持在次形式或然率左侧,就坚持下去;如果不能,则须着力在倒流的时光之中降低飞行速度。”

这里的空气很是纯净,却太厚,过于浓重,他呼吸起来异常困难,几乎要放弃努力。

他用尽可能平静的口吻,对蒂塔说:“我告诉过你。总要有人把这艘飞船开回我们的时间、我们的空间,我们已经找到了节点,这就是时间的节点,看呢。”

他仍然身处高速流转的时间之中,他本以为暴露在外的身躯无法承受这样的速度。他的眼神向下瞄去,发现自己颤动着的胡须仍在不断生长。他感觉猛长的指甲戳痛了手掌;按说设有自动修剪指甲的程序,但时间流转得实在太快,程序根本跟不上节奏。他握紧拳头,硬生生将指甲折断。脚趾甲显然已经被靴子折断,虽然双脚略感不适,但目前的压力还承受得住。而且不管怎样,他都无计可施。

“塔斯科,塔斯科。请不要那样对我。如果咱俩一同赴死,我能够坦然面对。请不要丢下我,请不要离开我。我不会怪你……”“我不会怪你才对!”他心想,“这话出自将被遗忘者之口,真的是再合适不过!”

强烈的倦意袭来,他意识到自动营养补给系统已经跟不上他身体时间的流逝。他费力地将机械爪伸向腰带,扭动身体,装有食物补给的注射瓶总算开启。他感觉到针头刺破腹部的皮肤;他再次扭动身躯,直到营养物质热流涌动,证明食物已经注射进血管。他几乎立刻感觉到体力开始恢复。

他的反应出自本能: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住了她的脸颊,狠狠地捏住不放。随之而来的愤怒闪过她的双眸和嘴唇,但她及时控制住自己,继续恳求。

他看到,周围模糊不清的建筑物瞬间闪现出形状,停留片刻,又缓缓消失。现在,他能够略微看清周遭的环境。他似乎站在一个洞口,又或者是一个宏大的门洞里。这些建筑真的有些古怪,跟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其他建筑物都不同。兴建时逐渐耸立而起,然后进入平稳时期,慢慢老去,接着是瞬间的土崩瓦解。然而,他有气无力地提醒自己,自己身在倒流的时间之中,他心想,恐怕从未有人随时间倒流的强度、速度以及长度能够与他相比。

虽然仍未离开他的臂弯,但她还是后退两步,为的是看清他的脸。她泪眼蒙眬,其中既有深情,也有惧意,双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是那样可爱,咔嚓!那样无助。但她会做到的,她必须做到。起初,她沉默不语,竭力想要让双唇不再颤抖,接下来,她说出最令他恼火的话:“不要,亲爱的,不要。我无法面对一切……请不要离开我。”

现在,其速度似乎正迅速下降。一座建筑出现在眼前,他置身其外,又再回到其间。突然,前方光芒夺目。

“准备接管一切吧,蒂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哦,我亲爱的,除非再去掉你我其中一人的重量,不然咱俩都会葬身于此,葬身在节点之中。你一定要把飞船开回去,不仅仅是飞船,还有仪器收集到的所有数据。现在,你不再是你,我不再是我,我们也不再是我们,我们都只是部门的奴仆。你必须理解……”

他现身于一座雄伟的宫殿之中,落到一张王座之上,那王座高高地矗立在宫殿中央。在他周围,一群微光闪闪的不明物体时隐时现,难道是人?但他们移动的方式有些不对,他们动起来为何那样奇怪,那样笨拙?

他的手轻柔地拂过她的秀发,却没有弄乱那月亮般浅淡的发弯,然后便放开了她。

那道光芒仍然耀眼,眼前的建筑似乎也很坚固,他使劲眯起眼睛,想看清更多东西。现在,眼球似乎已经成为他全身仅有的能够自由移动的器官。他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长了又断,断了又长,胡须也不断往外扎,他意识到,应该再往血管里注射营养物质了。他的皮肤痒不可耐,此刻,他才觉察到自己的手臂逐渐变得僵硬,心中不禁凄然,不过,还不到摁下持续输入营养补给按钮的时候。虽然食物依然充足,能够保证他存活于寒冷的太空之中,但他的手和手指再也动弹不得。而且,似乎距离他离开飞船只有几分钟而已。(“蒂塔,蒂塔,你已经远离节点了吗?你终于还是做到了吗?只要我对飞船负重的计算准确无误……”)

“这样可以了吗,塔斯科?飞船是否已经足够轻,可以带咱俩离开节点?”他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拥抱了她。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他心想……蒂塔,蒂塔,我无法再次拥抱你了……

身旁的建筑越发变得稳固。他转动双眼,想看看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而现在,他俩之中必须有一个离开飞船,永远地迷失在时空里。塔斯科望着她,望着他的挚爱。他心想,我会永远爱你,可咱俩的永远只有区区三个地球日。置身于空间和永恒之中,我还将继续爱你吗?为了推迟与爱妻的永诀,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他假装找到了其他可以丢弃的设备,其实是将一人份的食物扔出舱口。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蒂塔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

“我还没死,”他心想,“以前没有人从时间倒错中脱出,这真的很了不起。更没有人能够脱离倒流的时间,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

没错,有人事先警告过他,可这并不会让悲剧来得容易些。没错,他可以选择把她留下,但如果婚后头几天就让她心怀不满,两人今后的日子又怎么过下去呢?如果任由沃玛克特取而代之,今后他如何自处呢?蒂塔又会怎么看待他呢?他不能欺骗自己,他知道蒂塔爱他,爱得很深,可两人相识之前,他已经是英雄人物,如果褪去英雄的外衣,她对他的爱还能剩下几分?他爱她至深,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速度继续下降。眼前的光芒依旧平稳,他发觉自己看得更清楚了。前方高高悬挂的是某种硕大的图片。那是什么呢?版画,一系列的版画,就像是远古时代的壁画。

他记得二把手曾经说过,当时说话的口气充斥着不满:“你告假跟她一起去穿越时空!你这个傻瓜!我搞不懂,这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想法,搞什么‘即时蜜月’,可如果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婚姻生活的直播,恐怕会有一帮多愁善感的家伙成为你的粉丝。‘即时蜜月’,确实了不得。为什么非要如此呢?难不成是你那口子妒忌你可以穿越时空?别傻了,塔斯科。你晓得,那艘飞船容不下两名船员。这次的任务也不是非你不可,我们可以派沃玛克特去呀,人家可是单身。”塔斯科记得这一点,当沃玛克特的名字被提及,嫉妒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如果说需要点什么来坚定他的决心,那家伙的名字已经足够。他才是被举荐去寻找节点的人,这早已是街知巷闻的事情,现在又怎么可能放弃呢?或许是脸上的表情暴露了他内心的情感,二把手准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咧嘴笑笑,一副知你心腹事的模样,安抚塔斯科说:“好啦,如果真有人能够找到节点,肯定会是你。但听我说,把她留在这里。如果你想,大不了以后再带她去,可这次先自己前往吧。”但塔斯科同样没忘,蒂塔将那猫咪般柔软的娇躯依偎进他怀里,一双秀目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低语:“可是,亲爱的,你答应过……”

他使劲眯着眼睛看,发现顶端最左侧的版画画的居然是他自己,塔斯科·马格农。画中的他穿着亮闪闪的宇航服,两侧是大理石扶手,下方则是王座。但他们还给他画上了翅膀,就像是古时候强大宗教中天使的翅膀,异乎寻常的白色双翅。他们还在他头部周围画上了光环。下一张版画画的仍然是他,但呈现的内容跟他感受到的一样:宇航服仍然闪亮,面庞却变得苍老疲倦。

他俩先开始往外扔仪器,前提是扔掉它们无碍飞船运转,也不会威胁到两人的生命。然后是蒂塔珍视的蜜月用品(她竟然更看重这些东西,选择先放弃仪器,这样的做法真的够蠢,但也不出意料)。接下来轮到食物,只留两人生存所需最小的量。塔斯科后来才知道,这样仍然不够,还得继续减轻飞船的负担。

低一层的版画也同样让他充满好奇。第一幅画的是一层青草又或者是苔藓,散发着冷冷的光芒。第二幅画的是一具矗立在框架上的骷髅。

摘自《疯子蒂塔之歌》

尽管精神疲倦,他还是竭力想要搞清楚这些版画的含义。

他已寻获。

周围原本模糊的人群较先前清晰许多。有时候,他几乎能够分辨出个体。版画的色彩变亮,再变亮,放肆地闪烁着光芒,最终消失不见。

除了塔斯科,

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仍在搜寻,

他的大脑此刻老迈不堪、疲惫不已,但仍竭尽所能地想要弄清真相。生理时间彻底处于混乱状态。每分钟都像数年那样漫长,片刻前的想法再寻思起来,就已经变成久远的记忆。可他还是悟出了事情的真相:他仍未摆脱倒流的时间。

太空某处,

他穿越了自己降临乃至复活于此世界的时光,这里的生灵睿智地预言了他的复活,也正是他们建造了那座宫殿,给他的画像上增添了双翅和光环。

多年寻找,

他命不久矣,将丧生于该文明久远的过去。

位置隐秘,

很久很久以后,他死前数百年,其来自外星的遗骸逐渐消失于此时空轨迹,在消失的过程中,似乎会绽放光芒,甚至再度聚合。想必无人曾经触及其遗存,更无人对其动过手脚。那些建造这座宫殿的人,乃至他们的先祖,目睹遗骸变作骷髅,骷髅直立起来,变作干尸,干尸变成尸体,尸体变成老人,老人又恢复青春——变成离开飞船时的他自己。他落在自己的坟墓之中,自己的神殿之中。

噢,时之节点,

他迟早要完成那些事情,就像这里的人们见证过的那样,就像他们在其神殿的版画中所记录的那样。

掌控岁月,

虽然异常疲惫,但他仍然费力地体验到一丝久远的得意,并因此激动不已。他清楚,他肯定能够完成那些神迹,就像这里的人们如此忠实记录的那样;他清楚,他将恢复青春,享受荣耀,最终不复存在。他已经做到过这一切,就在几分钟或者数千年以前。

连接时间,

体内时间的冲突撕扯着他,带给他从未体验过的痛楚。营养注射针似乎已经失去效力,他感觉自己的器官变得干瘪。

何为节点,

那建筑似乎离他更近了,同时绽放出光芒。

时光如梭,

时光冲击着他。他心想:“我是塔斯科·马格农,曾经身为神祇,也终将再成神灵。”

昔有时光,

但他的最后一丝意识远没有那么浮夸。他瞥了一眼自己那月华般苍白的头发,那变了形的脸颊,思维变得沉寂,痛苦与怅然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他不禁高喊:“蒂塔!蒂塔!”

今有时光,

那艘扭曲变形的时空飞船出现在部门的时代空港。官员和机械师们冲上前去,打开舱门。坐在控制台前的年轻女子瞪着失神的双眸,脸色惨白,只是一味哭泣。他们试图帮她摆脱恍惚的状态,她却只是不顾一切地抱着控制台,吟诵圣歌般地重复着:

考德维纳·史密斯是美国作家保罗·迈伦·安东尼·莱恩博格的笔名。童年时代,他曾经随家人赴海外游览和生活,所到之处包括欧洲及远东,因此能够熟练运用几国语言。他的第一篇科幻小说名为《徒劳无功的审视者》,1950年发表于《奇幻小说》,但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他才受到鼓励,进行更多的创作。其绝大部分科幻小说创作于1955——1966年,其中多为短篇,但也曾创作过一部科幻长篇《北澳大利亚行星》,另有三部主流小说《丽亚》《卡罗拉》《阿托姆斯克》。作者去世后,这篇小说收录于其作品集《重新发现人类》,并在2003年出版。

“他跳出去了,塔斯科跳出去了,他跳出去了,孤身一人,孤身一人置身于倒错的时空……”

袁枫/译

官员们个个神情肃穆,动作轻柔地将她抬离控制台,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将那些如今价值连城的仪器移走。

考德维纳·史密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