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山的山脊由五座鳍峰相连,由干净的金色岩石构成。站在那里,我们看到东面是巨大的马蹄形冰斗。冰斗周围环绕着陡峭的山峰,中心是塌陷的冰塔,一堵六百英尺高的高墙将薄荷蓝色的碎冰撒在下方的雪原上。刺骨的寒风从冰斗升起,立刻削弱了我的信心。
我们由海伦·M领队,在山坡间的较缓处择路攀爬。用七个小时爬完了七个路段。无论封闭的深沟还是平整的路面,我都毫不紧张。可登上山脊时,恐惧压迫着我的心。
马特带领我们走完最后一段路,这是条由冰冷、坚硬的岩石构成的狭缝,我们以搭桥、侧拉的方式登了上去。攀登过程中,冰塔面坍塌了三次,碎裂声遇冰斗墙反射,回响阵阵。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很远处的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这么望去,它似乎不是冰川,而是一片冰海,淹没了周围的山峰。
我们计划攀登营地后方那座无名山。从下往上看,因为透视缩短的缘故,看上去像个单一的板面,高达数千英尺。其实它也展示出了更多的复杂性,其内部隐藏着丰富的特征,山腹中有个冰斗,山肩处是一些小湖和永久性雪原。
我们从峰顶原路返回,双手冰冷。荚状云悬停在卡拉雷冰川上方,冷锋要来了。晚些时候,金色阳光斜穿过云层,从我们脚下峡湾中的大冰山背后透出,闪耀出蛋白石般的光芒。
攀登冰川和冰峰的大日子来了又去。矮柳树叶由黄变橙。一天早晨,我们打开帐篷,发现初霜在大地的虚空中闪耀。
那天晚上,我们筋疲力尽地坐在一起,彼此友善可亲。这是一个交会时刻。九月初的黄昏,北极圈下,格陵兰岛东部潮汐线冰川旁。季节交会,日夜交会,地带交会,海陆交会。那只北极狐又一次来到营地,依旧是一抹蓝银色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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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外面待到很晚。最后一抹日光洒在峡湾的水面上,落在冰山的边缘,聚集在片麻岩中的石英层接缝处。暮光精心照亮细节,刻画这里的景观,同时也消解了它。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变得松弛,物的形状发生了变化。夜幕降临前的最后几分钟里,我体验到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在我疲惫的双眼中,帐篷周围每一块苍白的巨石,都不是岩石,而是白色的北极熊,蜷伏着等待春天的到来。
格陵兰岛,这里的物质能越过常见屏障,泄露而出。当冰川崩解、黑冰浮出时,小小的渗漏变成了洪流。之后,我在冰臼蓝色光芒的深处,再次看到了这股洪流。
夜里,一次大型冰川崩解将我唤醒。几分钟后,海浪汹涌而来,冲击着岸边的岩石。
在格陵兰岛,我目睹了这种“稠密”和“荒谬”,获得了一种全新的体验。在这个地方,致密物质无关乎语言,冰让语句搁浅,物质抗拒被赋形。冰拒绝产生意义,岩石和光也一样。所以,这是一方古怪的世界,这种古怪古老而强大,人类无法用语言或任何方式与这片土地交流。我又想起了梅林,想起了真菌和那灰色的地下王国——是他帮我看到了那个颤抖的、蠕动的地下世界。
第二天早上,九座跟人差不多大的冰山趁夜漂入我们的海湾,在岸边搁浅,融化时滴答作响——它们是九座冰钟。
我们感知到世界是“稠密的”,察觉到一块石头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陌生,多么难以消灭,而自然或景观对我们又具有多么强大的否定力量。在一切美的中心,都存在某种残忍。千万年之间,世界向我们展示着它最原始的敌意。世界的稠密性和陌生性,就是荒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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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我常想起我们当时的反应。当那个闪闪发光的黑色金字塔从水里突然冒出、海水从其中涌出时,我们的叫喊声从惊讶变成了某种恐惧。冰层浮起,我的胃也翻江倒海,这番异世景象,让我心中的崇高感被一种更接近本能的反应替代。我常常感到山对物质的漠不关心,这种感觉令我振奋。不过,那黑冰展现出了另一种回避,过于极端,甚至令人不适。加缪将物质的这种性质称为“稠密性”。在面对物质的原始形态时,“陌生感便悄悄产生了”,他如此写道:
隔日一大早,我们背着沉重的背包离开,里面是接下来几天的装备。我们打算沿着冰川向内陆前进,深入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建一个前进营地,以此为基地探索更远处的山峰和山口。
在冰川地区旅行的这些年里,我读了许多译作,关于北方土著文化中冰川和冰的传说。很多故事都涉及危险的冰下世界——一个致命的国度。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在不同地区版本不一,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旅行者“穿过冰层掉了下去”(有的版本是掉进海冰,还有说掉进冰川裂缝的),人们都以为他死了,他却走出了那无人之地,回到了地上,还带回许多关于幻境、苦难和幸存的传说。几乎一模一样的主题和情节也出现在乔·辛普森(Joe Simpson)的《触及巅峰》(Touching the Void)中,这是现代西方关于冰川地下世界最广为人知的故事。所有故事都与从地下深处奇迹般重现人间有关。目睹冰川崩解的那天,我们也亲眼看到了“重现”——不过重现的不是人,而是冰本身,它曾藏于深处,后又重见天日。
我们还想找一个宽度容人进入的冰臼。
在与冰密切相关且彼此适应的土著文化中,冰川一直是种模棱两可的实体。冰川的故事往往模糊了人类活动和非人类活动之间的界线。在这些故事中,冰川都作为演员出现,有着清醒的意识和目的,有时是善意的,有时则相反。比如,在阿拉斯加西南部的阿萨巴斯卡和特林吉特的口语传统中,正如人类学家朱莉·克鲁克香克(Julie Cruikshank)记录的那样,冰川“既富有生命力,又能为其所在环境赋予生命力”。[2]该地区的语言中有特殊的动词专门描述这种生命力,而在英语中,这类词则可能归为被动的景观存在。这些特殊动词意识到了冰的行为,更重要的是,意识到了其行为的潜在力量。语言人类学家指出“活化”这些动词的影响:它们深刻认识到环境的知觉性,环境既能倾听也能言语,令人想起罗宾·沃尔·基默勒对“生命性语法”[3]的期望,那种语言体系甚至认可植物的生命自主性。
我们将通过冰碛石登上冰川,穿过崩解面上方破裂的坚冰,到达冰川中心较平坦的冰面,在这里,我们的行进便快得多了。至少计划是这样。后来,马特将我们在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上的遭遇称为“大轰炸地形”,而我觉得那是一片迷宫,相比之下,阿普西亚吉克的冰裂迷宫就像儿童益智题。迷宫之外,是又一个弥诺陶洛斯。
“冰川步伐”本形容移动缓慢,几近静止。而如今的冰川却会涌动、退行、消失。喜马拉雅冰川的退行威胁着亚洲逾十亿人的生计和生活,他们依赖着这些冰河季节性储存和释放的水源。南极西部冰原正在破裂,分解成任意漂移的冰山和冰床。地图测绘跟不上海冰缩减的速度,地球仪制造商在描绘白色冰盖时,也不再信心十足地大面积使用白色了。按照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对污秽的著名定义——那是“不合时宜的物质”[1]。冰变脏了。
我们沿着峡湾海岸来到崩解面,登上长着欧洲越橘和矮柳的山坡,来到冰川侧碛坡。这是一堵瓦砾墙,被向海逼近的冰川推向山谷一侧。
如今,我们切身体会到冰是一种全新的活跃物质。许多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认为极地地区并不活跃,是位于南北两极的“冰冻废土”。而现在,在全球变暖的大背景下,无论在我们的想象中还是实际的自然环境里,冰都再次活跃起来。曾经封冻的两极正在融化,而融化带来的后果是全球性的。俄语词“вечная мерзлота”直译是“永远冻结的土地”,然而这个词越来越不合时宜。格陵兰岛、南极洲和北极如今都是前线地带,在这里,冰的命运将塑造地球的未来。
陡坡上任何一块巨石地都是危险的。我认识的一个人,就在美国西南部某处巨石坡上遇难了。当时他独自前往一个二面体尖顶,甚至还没走到攀登路线的最下端:攀爬巨石坡时,他不小心触动了其中一块,巨石砸向腰部,碾碎了骨盆,一下子就困住了他。
事实证明,人类制造意义的习惯在冰面前一筹莫展,这毫不奇怪,因为冰能变换形状和状态。它能飞翔,能漂浮,能流动,还能像变色龙一样变换色彩。三万英尺高空中的冰晶,在太阳和月亮周围形成耀眼的光晕和幻日。冰落下来,变成雪,变成冰雹,变成雨夹雪,它的结晶如羽毛,光芒如明镜。冰可以抹平高山,也能把小小的气泡保存上千年,甚至温柔到将人的身体完好无损地保存几个世纪。它有时寂静无声,有时会发出或尖锐短促,或重如雷霆的声响。它既能让人的视野更清晰,也擅长制造海市蜃楼。
所以,在满载冰碛的斜坡上,你必须像猫一样走路。最好连一粒石英砂都不触碰。你必须动作和缓,脚步轻柔,每一步都要先放平脚掌,而不是腿脚径直踏下去。绝对不能用手扒拉岩石,而要用手掌或手指尖向下按,这样你施加的所有力量只会让岩石在原处更加稳固。如果没有先测试好,绝对不能把整只脚的全部重量放到一块石头上。如果有人在你的下落线正下方,绝对不要移动。绝对不能将脚或手臂伸进岩石间的缝隙里,以免落石。小腿和前臂在岩石的狭口中,一折就断。
冰,和油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服从人类的分类。它会滑落,会移动,从不静止。它混淆了概念,扰乱所有试图将它变得平庸的行为。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冰川学这一分支学科诞生时,对冰川的描述就充满争议,究竟应归为液态、固态还是某种类胶态物质,众说纷纭。
我们安全地爬上了冰碛面,前面是四只“猫”排成一列,最后是我——一头笨拙的“牛”。从山肩看去,冰川的起伏尽收眼底,之后视线又转回崩解面。距离如此之近,足以令我们感受到崩解面的规模之大。它是一片海崖。海鸥看起来就像淤泥沟壑上的滑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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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那儿小心翼翼地沿着冰碛面的远端下山,脚下那些桌子大小的石头因承载了重量摇摇晃晃,轰隆作响。最后,我们陆续踩上冰川与冰碛面相交处如黑色玻璃般的边缘。随后,我们来到了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的下部。
这小冰山用了两天时间才彻底化完,在黑色的岩石上留下了不会消失的瘢痕。
夜幕降临,池塘积水结了一层冰。这种薄冰破碎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座冰川是一片非常平静的冰冻海洋,所以我们尚不需要绳索或冰爪。
那晚,一只北极狐造访营地,留下顽皮的蓝色影子。
向冰川中心走了半英里后,海面变得汹涌了。冰浪卷起,轮廓更加尖锐。冰浪不是冰浪,更像野猪的脊背,而后又变成鲨鱼的背鳍。我们结好绳,拿起冰镐,装上冰爪,往上走去。这时候,脚下打个滑,或者绊一下,后果都不堪设想。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马特正在寻找穿过冰裂迷宫的路。彼此间的交谈也逐渐变少了。
阳光穿透了小冰山,内部银色的气泡清晰可见:像虫洞,有的呈直角弯状,有的则是奇特的之字形,层次锐利。
裂缝在周围一点点打开,起初只有几英尺深,很快便深达二十英尺、三十英尺、五十英尺,直到深不可测。冰川的颜色也有变化,表面的冰比冰川鼻处更白,裂缝则透出不可思议的蓝色,和我们在阿普西亚吉克看到的相似。不过这里的蓝色更强烈,更明亮,更古老。
第二天,在潮汐线附近,我发现一个圆形的深蓝色小冰山,搁浅在岩石水潭里。它是暗星的遗迹。我赶紧呼唤其他人,双手环抱住它,将将能举起。它实际的重量比预想的沉得多,我的手和前胸都麻了。我跌跌撞撞地爬上山,朝营地走去,将它放在帐篷边一块巨石上。
冰之所以呈蓝色,是因为当光穿过冰时,会被其中的晶体结构折射,碰到另一个晶体再次发生折射,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如此这般,最后才跃入人眼。因此,穿过冰层的光比直入人眼的光经过的距离要远很多,这个过程中,光谱的红光那一端被吸收,只剩下了蓝色。
在一处青铜色的片麻岩褶皱里,我惊动了一只藏身于此的三趾鹬。
穿行在令人担忧的冰川中,人也像穿过冰层的光线一样,时间旋转,空间失调。花去一个小时,却只朝预定方向前进了半英里。到目的地的直线距离已无关紧要,因为冰川会将人送上一条跳跃且曲折的路线,那是曲径而非捷径。
最后,那冰山像一张倾斜的蓝色桌子漂浮在水中,约有数百平方英尺。海鸥成群结队地落在这片新领地上,抖动着翅膀,时而蹲伏下来,时而把一条腿缩进胸前的羽毛里取暖。
我们在迷宫里待了四个小时。最后,马特找到了一条通往平坦冰面的路。我们可以在那儿解开绳子,吃东西,喝点水,安全放心地站一会儿。我紧张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我们中有人忍不住哭了出来。大家都感到了冰的围捕和纠缠。
这可怕的事情或许从未发生过。
从那里出发,无论向上攀登还是向内陆跋涉,都很艰难。不过好在冰面平静了下来,我们的进展还算顺利。随着我们的行进,新的冰川支流向两侧打开。地平线上出现了新的山峰,都还没被人类征服,而它们在诱惑我们。我们期望当晚能在高处露营,第二天出发攀登其中一座山峰。这是一场探险,我们对前方的地形知之甚少,也没有地图可以参考。
潮水在石潭里轻轻地拍打着。片麻岩上一圈圈的水痕,融冰一阵阵裂响,水面上波光粼粼,莎草在风中摇曳。
现在阳光炙热,我们能看到甚至听到冰川表面正在融化。在白霜森林中形成的小冰块,每天黎明时分都凝结至一厘米左右的高度,它们渐渐倾斜,眨眼间便化成了水。冰川发出嘶嘶声、噼啪声。有时还能看见半融的冰沙崩塌成融水河,冰晶沿着河道奔流向下,仿佛铁板上嗞嗞作响的肥肉。
二十分钟后,峡湾恢复了平静。
“这些融水要往哪儿流?”我问马特。
随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从我们站着的地方看,就在那冰城坠入水中的地方,似乎升起了什么东西,它正位于崩解面的顶端,像一座亮闪闪的黑色金字塔,头部尖锐突出,闪着光泽。构成它的只可能是冰,但看起来和我们见过的冰毫不相同,倒类似想象中的陨石金属。它来自时间深处,已失去了所有颜色。我们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这可怖的、精美的、本不该外露的事物让我们震惊和激动。这座宛若星辰般坠落的冰川,花了三分钟又十万年终于平息。
“冰臼。我们会找到它们的,等着吧。”
“在那儿!”比尔喊道。他喊之前我们已经望了过去,在第一块冰掉落处,仿佛有一列白色货运火车正快速驶出崩解面,先是雷霆般从侧面穿出,落入水面。接着,不知怎么地,白色火车突然从冰川中拉出一节节白色车厢,就像魔术师不可思议的戏法。车厢后竟是教堂——一座蓝色的冰雪大教堂,有塔楼和扶壁,结构齐全,这一切共同形成了一栋非自然之力所为的侧向坍塌的宏伟建筑。教堂之后,一座白色的城市出现了。尽管这一切发生在一英里远处,可在那雄浑巨力的震慑下,我们还是不由自主地一边大叫一边后退了几步。在那巨响传来之前的静寂中,我们彼此相距不过几码远,却忍不住互相呼喊了起来。之后,那成千上万吨的冰城全部坍塌落入峡湾中,击起高达四五十英尺的巨浪。
我们确实找到了。先是两个小冰臼,比我们在阿普西亚吉克见到的稍微大一点。之后,我们见到了那个大的,在一条冰川侧碛带附近,张开大口。三条小融水河蜿蜒地流向它,在最后一段空地上编织成一股水流,倾入洞口。
如果没有这个预告,我们很可能错过接下来的奇景,用海伦的话说,这种情况“极少有人能亲眼看见”。
我们小心翼翼地环绕冰臼,仿佛在接近一只野生动物。我套上绳子,马特将我牢牢系住,固定在冰臼边缘。我稍探出身,直直地望向冰川那幽深的蓝色血液。我感到自己的腹部和骨头都被那蓝色吸引,于是赶紧往回退了一步。虚空浮上了表面……
可那不是猎人,而是冰川。伴着巨响,一块公共汽车大小的冰块从崩解面高处崩落。没人看到它是如何落下的,我们只看见了冰块的震动和摇晃。
“就是它了。”马特说,“我们可以从这儿往下探险,不过得趁冰川还冻着,在融水流动前尽早出来。而现在我们需要先找到今晚的扎营地。比起睡在冰上,我还是更想睡在石头上。”
“猎人?”我问。
在冰川支流向下注入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的地方,我们发现了一个岩石小岛。它是最近才出现的,也是冰川加速融化的结果。又一个人类世地标,它在现有的任何地图上从未出现过,甚至“谷歌地球”上也没有。它像激流中的一块巨石般突出,在这里,冰流直落四百英尺,汇入库纳德·拉斯穆森。我们在两英里以外就看见了它,不知道有没有足够宽敞的平地供我们扎营。
开启一切的,是一声短促的炸裂,仿佛一记鞭鸣,响彻峡湾和山壁。
接近黄昏时,我们爬上灰色冰坡,来到了那个小岛,约半个网球场大小。当然,我们是历史上第一批踏上这个曾被冰层覆盖的新世界的人类。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聚在帐篷附近,一边站着闲聊,一边享受休息日的慵懒。事情就是这时发生的。
“就像行走在月球上。”海伦·M惊奇地说。的确如此。岩石维持着冰刚消失时的原貌,一切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灰色石尘。基岩已经被流经的冰川磨平,但表面还散落着一些松散的小圆石。我们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上面。
≒≒
岛上有巨大的冰穹顶,紧随其后还有凸起的冰块,我们满怀感激地将这些冰块的融水装进瓶中饮用,解决这一天漫长旅途带来的干渴。
砰!一声枪响刺破相互交织的脆弱声线,回声在峡湾的冰墙和水面上回荡。我猛地转身。马特正站在潮汐线上的一块岩石上,他将武器一一拿出,依次向峡湾射出两枪来清理枪筒。砰!砰!他的肩膀因后坐力向后抽动。水花如大鱼破出海面一般喷溅四散。枪声大得惊人,每一响都要十五到二十秒才会消散。
我们花半小时搬开石头,铲走灰尘,清理出搭帐篷的场地。我和比尔、海伦·M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日落时分,比尔浑厚的嗓音回荡在冰川之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接着,我们搭起帐篷,用石头和绳子加固,以抵抗夜间的风。每个人满手满脸都是灰尘。
基岩就像白噪音一样,我无法用这双人类的耳朵捕捉到它,但就在这一切之下,在伴唱曲中,我还是听到了一丝遥远的嗡鸣,更细微的声音也渐渐可闻。
“看,山着火啦!”海伦喊道。
峡湾远端有一道瀑布,水流从高高的冰斗上落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撞击声,就像一大斗玉米粒正从料斗里倾泻而下。
确实如此:一道强烈的光线从西边划过山顶,灼烧着最高峰峰顶的岩石,颜色火红,仿佛正在流淌的熔岩。
碎冰块在水中如陶器般叮当作响,涌入的潮水推挤着半融的冰沙发出唰唰声,一座稍大些的冰山因融化或洋流的推动,重心变换,不时摇摇晃晃地翻滚着身体。
≒≒
搁浅在附近潮汐线上的冰山碎裂,温暖的阳光敲破了古老的气泡。
第二天黎明,一片低云划过大地。一夜狂风后,我们在寂静中醒来。空气很平静,寒冷的夜晚仿佛让冰川石化了。
闪闪发光的海鸥在大声鸣叫。
那天,我们打算去攀登一座远处的山峰,长途跋涉却没能到达山顶。
我们虽看不到身后之物,却可以听到它们的声响。声音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翌日早晨五点,我们在熹微中醒来,紧张且迅速地拆除岩石岛上的营地。空气依然平静。我们爬下山坡,来到库纳德·拉斯穆森。我们挑选了一条路,踩着冰碛碎片,到达那个冰臼。
一个休息日的炎热早晨,我躺在伸向潮汐线的片麻岩石板上,眯眼看着冰川,希望能目睹一次冰川崩解,而不是只听到崩解的动静。可那天早上冰川纹丝不动。我闭上眼睛,凝神倾听——用一种我极少使用的方式,分辨每一个响动,让声音像一根根金线似的从编织物中单独跃出,再顺着这根金线推断声音的来源。我努力倾听这里的伴唱曲——来自基底某处的律动,及其周围那些常被忽略或至少未被认真倾听的低语。
未见其穴,先闻其声,即使如此寒冷,冰臼也已经搅动起来,磨臼正转动。在冰臼西侧,一股小溪正缓缓地流入其中。
在格陵兰岛周围,一些融化的冰川正在退行,而另一些的流速越来越快,导致顶部冰层锐减。据估计,近四年里因冰盖软化而减少的冰已约有一万亿吨。在冰臼的润滑作用下,更多的冰和融水不断涌入峡湾和外海,全球海平面一再上升。
海伦说:“太阳在给所有的东西加温,流量每分钟都在增加。”
这座冰川是以挪威神话中逝者的地下世界命名的:“赫尔海姆”,意为“地狱之境、隐藏之地”,埋藏在世界之树伊格德拉修的根部。和英语的“hell”(地狱)一样,冰岛语的“helvíti”在语言史上渊源甚深,来自重构过的原始日耳曼语名词“*xaljo”或“*haljo”,意为“地下世界”“隐藏的地方”。而这两个名词本身又源自原始印欧语词根“*kel-”或“*kol-”,兼有“遮蔽、隐藏、保护”的意思。
我们赶紧动手。马特准备装备,两条绳子,四个保护点,即每条绳子有两个固定点。先清除已松动的冰,露出能固定冰锥的可爱坚冰。垂直于冰面打进冰锥头,直到它咬紧,然后一只手扶稳冰锥的螺杆筒,另一只手摇手柄。任何外物都能吸收热量,令冰融化,所以我们必须在冰锥和钩环附近堆些压实的碎冰块。
“你认为这就算活跃了吗?”一天早上马特说,“瑟默苏克附近的赫尔海姆冰川,现在大约以每天三十五米的速度流入大海,这是世界上流速最快的冰川之一。”
半个小时准备工作后,马特确认一切妥当。瀑布般的水流声和冲击感明显大了许多。一进入冰臼,人不大可能靠话语来沟通了。我们定了一套简单的手势系统:上、下、停,前臂交叉举高呈X形的意思则是——快他妈的把我弄出去!
住在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旁,就像把家搬到了暴风雨的隔壁。每个白天,我们都在附近攀登和探索,晚上,再回到冰川边的帐篷里。冰川整日整夜地高喊,低吼,回响。气温和崩解面的活动似乎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最响亮的声音有时在夜最深、天最冷时爆发,我们从睡梦中惊醒,蒙眬中满怀对北极熊的恐惧。
系好下降绳,拉一拉绳子,反复检查绳结。跺跺双脚,拉好防风帽,最后再确认一遍手势系统。冰臼深不见底,这条蓝光闪耀的科幻式地道,准备将我传送至下方。越过边缘,我没有感受到恐惧,也不该感受到恐惧——只是头颅里响起熟悉的嗡嗡声,仿佛戴着一个满是蜜蜂的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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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去,我便感受到了冰臼那令人震撼的美。空气中弥散着蓝色的光晕,周围的冰摸上去很是光滑。我一步一步向下,头顶那白色的椭圆形洞口一点一点缩小。我向下一瞥,看不到底,儿时的记忆不禁浮现:一次,乘船在地中海上航行,我站在船上往清澈湛蓝的海水中投了枚硬币,盯着它打着转沉了下去,银色的光旋转着,闪烁着,持续了三十、四十、五十秒。
一座状如屋檐的冰山从我们身边滑过。冰山的迎风脊上停栖着十七只海鸥。
下得越深,就越接近流进冰臼的融水河。我的冰爪在冰上滑了一下,身体一下从冰面旋开掉入水中,水流用冰冷的拳头捶打着我的头。这股力量又把我推出了水流,但我抓不住冰臼玻璃般的侧壁,再次跌入水流又被抛出。我就这样在水流内外摆来摆去,仿佛被困在永动机中,就算我一动不动,这台机器也能永远运转下去。冰冷的水每冲击我一次,我的力量便消耗一分。
在营地上方一块巨石的背风处,我发现了一片松散的储藏地,那里堆了成千上万片矮柳叶,呈黑褐色,质地很脆,大概有三四英寸厚。它们一定是被风吹到这里,堆积了多年,每到冬天便结冰,到夏天又解冻。我抓起一把来,叶子在指尖沙沙作响,叶片锋利,几无重量,每片叶子上的叶脉仍然清晰可见。空气这样干燥,表层土又少,大大减慢了有机质的腐化速度。在这片土地上,时间的作用是多样的,既有冰川崩解这种突发灾难,也有风堆柳叶这样平缓耐心的过程。
我一边摇摆,一边抬头,只见马特探出头来,低头看我,嘴巴冲我喊着什么。可眼下他在上面,我在深处,两种处境完全不同。他所在的地方,是镶着白色和金色光芒的天窗,而我这里,没有时间,没有多余颜色,只有一片冰蓝。上方,比尔、海伦·M和海伦正在冰川上行动自如;而下方只有玻璃般的冰、水流和它们那强大的力量。
马特说:“在这里有些冰川恶名昭著,其中有一座,库鲁苏米人根本不会靠近。如果你不得不从它附近穿越,一定要不言不语、不吃不喝,甚至看都不看冰川一眼,因为它的崩解发生在水线之下相当深的地方,不声不响便杀人于无形。他们把这叫作‘puitsoq’,来自下面的冰。”
这么奇特的地方,如非必要不该离开。于是我向马特做了个手势,让他再往下放一些,我觉得再往下点,或许我能把自己从水里拉出来。我一边下降到更深处,一边转着圈,这时我看到了一处平台——在冰川内六十英尺深处,要花上十几个世纪才能有此深度。水流在平台上又钻出个扭曲的孔,可它太小了,我进不去。旁边还有一条通向远处的蓝色侧道。我利用摆动的力量,抓住侧道口边缘的冰,把自己拉了过去,离开了水流,我的下方有一块状如长枪的冰,约十二英尺长。不知为何,它是自下而上生长的。我用一只脚钩住它,爬上了冰尖。终于安全了,我一只手抓住通道边缘,一只脚踩在枪头上。我停下喘了口气,冲上面的天窗看了一眼,朝马特竖起大拇指,表示我没事。撑在这儿的同时,我可以研究一下周围的空间。
一只环斑海豹浮出海面,瞥了我们一眼,又沉了下去,消失在奶绿色的海水中。我想知道,在海豹眼里崩解是什么样?听上去又是什么声音?
在我脚下二十英尺处,融水钻入了冰川深处的地下世界,我无法跟下去查看。旁边是一条地道,能看到尽头处有个更蓝的冰穴,我想沿着这条通道过去看看。不过我也知道,一旦离开竖井到侧道去,绳索就会产生拉力,很难再前进;同时也意味着如果在侧道中滑倒,我就会以相当的速度跌回竖井。如果带了冰锥就好了,我就能用一个滑行装置来调整绳索,进而穿越这个侧道。可是我并没有冰锥,别无选择,只能在这个奇境中的冰尖上多待一阵,然后半是感激半是不情愿地给马特比了那个手势:快他妈的把我弄出去!
最新的崩解面上,冰色最蓝。这些破裂的痕迹不是伤疤,而是启示。这些冰数万年来第一次见到阳光。
马特调整滑轮,然后和海伦、海伦·M、比尔一起把我往上拉,他们用普鲁士抓结组成Z式滑轮系统来分担我的重量,接着,我便从冰臼中脑袋朝上钻了出来,就像地鼠从地洞里冒头。就这样,我回到了充满欢笑的地上世界,他们笑着,张着嘴,不停问我感觉怎样。海伦伸出一只手将我拉到安全地带,银色的冰面上流淌着金色的阳光。那次深时之旅后的很多天里,我一直觉得自己连骨头都是蓝色的。
“冰是由数万年前大冰期的落雪凝结而成的,崩解面则是冰的尽头。”海伦说。
后来我们把比尔也送了下去,在三十英尺深处,他唱起歌剧《托斯卡》(Tosca)中的一首咏叹调。音符从蓝色的巨型管风琴中飞旋而出,欢快地飘在宁静的空中。
崩解面仿佛一座被推入大海的哥特式城市。塔楼、钟楼、烟囱、大教堂、尖顶,一切都将越过冰川边缘。地道、地窖、墓地,一切都将碎成大大小小的冰山。我想到在圣婴公墓里,上层遗骸的重量层层下压,最终死者闯入了墓地周围的其他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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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缝深达数百英尺,崩解面暴露了冰川的深度。那些圆形的竖井是冰臼融水系统的延伸。即便离得这么远,冰川的沉积层依然清晰可见。上半截冰层较白、较宽,至下方深处渐渐变成蓝色,不再有分层。
那天下午,我们最后一次走下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回到峡湾附近。苔原的颜色跃入眼帘。看了许多天的冰和岩石,此刻这些颜色令人眼前一亮。转弯处的灰叶柳是硫黄色,地衣是朋克绿,岩石中的云母碎片是乌黑色。
融水从峡湾下看不见的地方涌出,泥沙泛起。崩解面周围的海水被泥沙染成了棕褐色,与奶绿色的外海水形成了鲜明对比。群鸟聚集在泥沙周围,啄食里面丰富的食物。它们如蚊蝇般大小,是当前视野里唯一能让我感受到比例的事物。崩解面附近的鸟儿时不时扑飞起来,盘旋集结,又重新落在水面上。十秒或十二秒后,一次小规模的崩解声传入耳中。
我们离开的这几天里,矮柳叶的叶尖已经红了。
终于抵达库纳德·拉斯穆森,日落前一小时雾堤散开,露出了这座冰山的崩解面。崩解面与峡湾同宽,从东海岸弯曲而出,形成一个尖角,随后便向西折去,看不见了。
六只雷鸟在欧洲越橘丛中鸣叫,身上的羽毛正在变为冬日白,一点都不怕人。看到冰以外的生命让人兴奋。比尔将它们看作乐谱,山坡上的雷鸟如同五线谱上的六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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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大本营,我们便放下背包,在峡湾冰冷的水中洗了个澡,擦洗连日来的尘土和辛劳,在冰山中大声呼叫。
“那倒是很好。”马特说。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睡袋中,目睹了最耀眼的一次极光。绿色的帷幕令内陆变得珠光莹莹,点亮了库纳德·拉斯穆森,点亮了岩石小岛,点亮了冰臼。第一次,绿色之外还出现了粉色——柳兰粉。一道道绿光从山顶向西射出。这种景象如此慷慨而奢侈,在数千英里高的天空中旋转飞舞。这繁忙的工作似乎与地球无关,在时间的洪流中,它顾自存在,我们的日和年对它无效……[5]
“我愿意死后在这里重生成为一块巨石。这是我去过的最不寻常的地方之一。”我说。
“你有没有注意到,透过极光看,星星多了很多?”海伦·M说。
蓝色的小冰山漂离了海岸。
她说的没错。我本以为北极光会遮住闪烁的星光,星星更不容易被看到。可事实与直觉相反,极光反倒让更多星星显现出来。那些星团在极光隐去后重回黑暗,消失无踪。我们中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绿色的极光会同星光协作,而非竞争。
我们离峡湾边缘不到几百码,那山体是一整块片麻岩,沿着峡湾海岸绵延数百码,有着曲折的纹理,线形分布的石英石和黑云母一同闪着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很清晰,似乎持续了几个小时。梦里我的皮肤下长出细细的蓝色苔藓,从右小臂蔓延至肩膀、前胸,没有一丝痛楚却异常华丽。
我们沿着峡湾的东北分支前进,快要走出浓雾时,水中多了碎冰和随潮汐滑出的不规则冰山。在离浓雾不到一英里处,水边一座山峰下有片漂砾地,我们在那里找到了一块适合搭帐篷的平地。雪地里有条小溪可以提供淡水。斜坡上,一丛丛欧洲越橘已开始结果。我们正前方的峡湾上,一座尖峰拔地而起,其上也嵌着一块巧克力色的岩石,形如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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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说:“有一次,我和吉奥乘狗拉雪橇,只用两天就从库鲁苏克到了卡拉雷,每天走八十公里,当时天气恶劣,海冰蚀损,情势相当凶险。很多时候,我们必须用鱼叉在雪橇前探路,试试冰面是否够硬,免得栽下去。”
几天后,我们回到库鲁苏克。在村子里的最后一天,我、海伦、马特和村里的一个年轻人努卡去海湾划皮艇。努卡戴着黑色方格棒球帽,挂着金链子,还有颗金牙。他十八岁,弹吉他时像何塞·冈萨雷斯(José González)(Ⅰ),温柔又动情。他很喜欢划皮艇。
峡湾呈Y字形分岔,一支向东北蜿蜒,一支几乎朝向正北。目光越过北边那支的峡口,远处是卡拉雷冰川,一直延伸至潮汐线。它西侧还有一座小一点的冰川,已经退回到水面之上,成为一道冰拱,我估计宽几百码。冰拱闪耀着旧冰的蓝色光芒,一条充沛有力的融水溪流从中涌出,奔流入海。
乌云在阿普西亚吉克附近翻腾。夕阳明亮而强烈。风暴要来了。海鸥落在水面上,在风暴光中一片洁白。一座低矮的冰山在海湾中漂荡。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蜷缩在海湾背风处的一座小屋里,喝着罐装的“喜力”啤酒。
沿着峡湾往下走,在一个有淡水溪流注入的海湾里,有座美得让人震惊的冰山。它在阳光下闪耀着白光,狭长而低矮,只比环绕着它的幽暗水面高出不足十五英尺。冰山上缘有着优雅的弧线,不过最引人瞩目的是侧壁上深深的沟槽,一条一条笔直且相互平行,就像特意雕刻似的。沟槽发出独特的蓝光,每一道都略有不同。沟槽变浅处的冰面上闪着波纹,凸起处、低陷处都反着光,像刚负伤的血肉。
我们乘皮艇从巨石中穿出,越过真鳕的头和海豹的尾巴。努卡在一阵短促的快划后领先,马特在其后加速追赶。二人都因出海高兴地咧着嘴笑。
即便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也留下了人类冲突的痕迹。在一座鱼尾形峰顶的山麓侧谷中,我们经过了被遗弃了半个世纪的美国冷战基地。锈迹斑斑的飞机库骨架,大梁已被冬季频繁的雪崩压弯。一辆前部装着铲雪机的拖车,已陷入浅层冻土中。几千个油桶被腐蚀成橘黄色,或摞在一起,或站成蛇形。这儿看上去像座孵化所,让我想起了罗弗敦群岛莫斯克内斯海岸聚集的那一大片生锈的渔用浮球。基地里所有的人造物都呈现出苔原的颜色——褐橙色、棕色和绿色。地衣和苔藓在这军事遗迹的壁龛中放肆生长,仿佛北极的迷彩。
“皮艇运动就是在这儿发明的!”马特喊道。
去往库纳德·拉斯穆森,我们经由阿普西亚吉克冰川向遥远的北方前行,进入一种偏远且广袤的新秩序中。途中,我们穿过大峡谷般的峡湾,两侧是数千英尺高的片麻岩石壁,顶部是高耸的尖峰。这里有种我不认识的岩石:宽约一百码,质地疏松,颗粒粗糙,呈巧克力色,往往被夹在片麻岩之中,遍布这里的山峰和山谷,绵延数英里。沿着岩石脉络追踪,它们潜入海岸峡湾的水下,又在远处再次出现。
他直接朝小冰山划去,全速撞上冰山的最低点。皮艇的前半部分一下子冲上了冰山,他哈哈大笑,之后挪了下身,皮艇落回水中,水花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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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努卡呼唤我们。他手里拿着个正在滴水的东西,又细又长,一端是木柄,另一端则是个矛头。
我们虽看不到冰川,却能感受到它。它散发的寒气,令周围空气降低了五摄氏度甚至更多。我们的露营地,离冰川崩解面超过一英里,即便如此我们仍处在冰川的寒冷气场之内。在库纳德·拉斯穆森度过的那些天,冰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喝的是冰,用来洗东西的是冰,躺下睡觉的地方也是冰。冰钻进了我们的耳朵、我们的梦境、我们的语言,填充了水、空气和岩石。我们进入冰中,冰也进入我们之中。
“他找到了一个鱼叉!”马特说。努卡将鱼叉瞄向马特的皮艇。鱼叉安全地落在水面,马特划过去,抓起鱼叉,又朝我扔来。
又一轮爆炸声从雾堤后滚滚而来。
我从没玩过鱼叉水球,也不相信这是格陵兰岛的传统运动,不过规则倒是够清楚:瞄准但别伤人。
在我们头顶四五英里的对流层上层,阳光经空气中的冰晶折射形成淡淡的彩虹,点缀着高空。
我们互相投掷鱼叉,在海湾里追逐,船桨激起朵朵浪花。村里有男孩开着摩托艇下水来追我们,引擎轰轰作响,从我们的船头横冲过去。北边,阿普西亚吉克冰川闪着光,一直延伸至潮汐线。过了一会儿,我们停手,任皮艇在波涛中起伏。回望坐落在基岩上的库鲁苏克小村庄,岸边墓地中一座座白色十字架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砰!欢迎来到库纳德·拉斯穆森,冰说话了!”海伦说。
上岸后,努卡骄傲地将鱼叉拿给吉奥看。
冰川虽看不到,却能听得到。跟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相比,阿普西亚吉克冰川显得过于腼腆。放下包几分钟后,我们就听到了它的第一声怒吼。放包处是块片麻岩壁架,秋天到来之前,这儿都会是我们的家。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浓雾中传出,震得我们像果冻一样摇晃起来。
吉奥摇摇头。
我们到达的那个下午,并没有看到冰川,它藏在笼罩整个海峡的浓雾里,浓雾宽约一英里,高度不过几百码左右。雾气上方是蓝色的天,之下是蓝色的水,其后方则是蓝色的冰。潮湿的空气因看不见的冰而凝结,形成了悬浮的浓雾。
“这不是鱼叉。”他用格陵兰语对努卡说。
在找到冰臼的七天前,我们先到达了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这是个巨大的冰体,甚至能形成自己的小气候。
他看着我们,拿起它,像拄拐杖一样握住它的木柄,尖头朝下。他猛地把它向下一插,同时小心地往前迈步,把尖头又往地里探了探,眼睛也向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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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根本不是鱼叉,也不是武器,而是种曾用来测试前方海冰厚度的工具——判断能否安全前进,同时也在探测不久的将来。
那天,我们或多或少都感受到了冰臼的吸引力。它对周围事物的影响,就像漩涡对海洋的影响。在它面前,我胸口有股冲动,想要一点一点靠近其边缘。冰臼本身明确而强大,它是通往蓝色冰下世界的入口。
回到英国后,我才了解到,攀登冰川的这几周里,第四纪地层学小组委员会下设的人类世工作组建议,正式采用“人类世”作为当前地球时代的名称。人类世的起始年定为一九五〇年——正是核时代的开端。
我绕着这个冰臼转圈,尽量远离它的边缘,直到找到可以安全观察其深处的位置才站定。这无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也最可怕的空间。穴口呈椭圆形,最宽处约十二英尺。侧壁是蓝色的冰,像玻璃一样光滑,有些地方有圆齿。它从冰川表面垂直通向地下,如同一口竖井。大约到二十英尺深处,便没有任何光线了,视觉也随之消失。看样子,这个冰臼很可能贯穿冰层,通到几百码深处的基岩。一股融水从它的西侧倾泻而出。
(Ⅰ)瑞典音乐人,以极富表现力的吉他演奏和令人自省的歌词闻名,有“瑞典吟游诗人”之称。
见到冰臼之前,我们已经听到了它的声音:低沉的隆隆声,随着我们的靠近,声音越来越大。冰臼位于一个较浅的洼地中,花一天时间攀登冰川便可到达。三条融水河蜿蜒着汇向这里,就像罗弗敦群岛的洋流泡沫旋转着汇向莫斯肯大漩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