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二十米左右的浅层钻探——那差不多是两百年前的事了——是手工完成的。这种程度的钻探做起来很快,你站好,准备好,直接用手把钻头往下拧就行。超过这个深度,就得用机电钻头了。电钻由发动机驱动,钻下去后,再用绞车拉上来。”
钻芯技术发展初期马尔瓦尼便开始利用它,他还亲自研究设计了几种用于英国气候科学的标准钻头。
他向我展示了一把手钻,是个醒目的模拟工具。一点五米长的金属套筒,带钢齿的内钻头,可以向上引出钻头和套筒间冰屑的螺丝形外构件,还有一些弹出式鳍片,它们可以防止钻芯时筒身扭转,一旦筒身被拉回地面,鳍片便会收回。
当梅林和他的真菌学家同事们俯身研究土壤这个“黑盒子”时,马尔瓦尼和他的古气候学家同事们则在俯身研究冰这个“白盒子”。他们使用能穿透冰层的相敏雷达,这种雷达遇到反射性平面可以返回信号,从而描绘出能够显示冰川深处的内部分层和折叠情况的详细图像。他们还用上了声呐技术,制造爆炸并绘制反射回来的声波图。他们也会用到钻芯探测技术——使用这项技术的先驱是世纪营的美国科学家,不过这些军方背景的科学家主要是用来秘密挖掘冰下导弹基地。
放下钻头,切割冰芯,收回钻头,取出冰芯,再放下钻头。放下,打眼,钻取,抬起,取出;放下,打眼,钻取,抬起,取出。如此重复大约七百次,便可以钻透一千米厚的冰层。
罗伯特·马尔瓦尼曾到过南极
冰芯科学是工业作业,是一项艰苦的劳动。马尔瓦尼曾经在零下十五摄氏度的环境中,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连续工作九十二天。冰芯科学家绝对不会因为办公室的空调温度过低,觉得不舒服而提起职场诉讼。
他的电脑后面支着张明信片大小的手写卡片,上面用大写印刷体写着一行字,字迹已有些褪色,非常孩子气:
研究冰芯也考验人的耐心。马尔瓦尼告诉我,有一次他在一千米深处丢了一个钻头。就只能这样了,毫无办法,不可能找得回来。
“我们当时本想绕开埃塞克斯附近的这处泥沙坡。”马尔瓦尼说,“如果从未在东海岸搁浅过,那就算不上在这附近航行过。”
“建设钻孔地点花了一年,钻至一千米深处又是一年,而丢掉钻头只用了一秒。重新安置钻孔地点,又需要一年。”
三角旗旁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艘游艇搁浅在湿泥沙中,歪得很厉害,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在驾驶舱里冲着镜头挥手,不好说是在打招呼还是表达无奈。
取出冰芯后,需要将其切割成标准“袋长”,包上包装,贴上标签,准备运往世界各地实验室的冷库。到实验室后,根据标准剖面,每枚冰芯被横向切割成六段。其中一段作为“永久档案”封存,以防其余冰段丢失。其余冰段则用于研究工作。
“那是我自己缝的,在我第一次穿越大西洋之旅的尾声,即将抵达陆地时。”说话间,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在格陵兰岛,马尔瓦尼参与了“北格陵兰岛埃姆间冰期冰芯钻探项目”(North Greenland Eemian Ice Drilling Project, NEEM)。NEEM的目的是钻取并分析埃姆间冰期的冰芯,埃姆是上一个间冰期,大约在十三万年至十一万五千年前。埃姆间冰期引起了科学家极大的兴趣,他们认为,这一时期的气候状况与二十一世纪末可能出现的气候进程和反馈最为接近。马尔瓦尼说,它已经成为热门的预测性研究。目前已有十四个国家参与了该项目。
他办公桌上方有块公告板,板上钉着一面破烂的三角旗,由牙买加国旗的黑、金、绿色三色组成。
在格陵兰岛西北部的NEEM研究基地,有个二十五英尺深的钻孔。它是从冰中开凿出来的,加上盖子,形成一个“冰洞”。在冰洞下,环境温度为零下二十摄氏度。在野外工作季,科学家们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提取和分析冰芯。两年间,他们钻透了两千五百多米厚的冰层,至基岩面,提取出的冰芯是第一份完整的埃姆间冰期记录。
他把我带到了书房,指了个座位让我坐下。“我有太多朋友因为洞穴探险和登山而受伤甚至死亡,所以我放弃了,改当水手。”
这个冰芯揭示,在温暖的埃姆间冰期,格陵兰冰盖发生了大幅度的融化。融水渗透至下层积雪中并重新结冰,在冰层中留下了明显的长期痕迹。令研究人员不安的是,在二〇一二年夏天的取芯工作中,类似情况再次出现了——气温上升,降雨增加,融水形成了重新冻结的地层,这是埃姆间冰期在人类世的回声。
“啊,那么你也到过喀斯特里面了。我去探过那边的洞穴,走得算是相当深了。我在南斯拉夫考察时,也乘木筏漂进过含水洞穴系统,等等。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约克郡较干燥的石灰岩。”他看起来有点怀念地下探险的生活。
马尔瓦尼从电脑后拿起两件小东西。
年轻时的马尔瓦尼是个厉害的登山者,也是个出色的洞穴探险者。我向他讲述了蒂玛沃火山之行,还有塞尔吉奥边抽着烟斗边下到特雷比齐亚诺深渊的经历。
“伸手。”
其实,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放松的人,而像个不凡之人,似乎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高效地应对极富挑战性的工作。
他把其中一样放进我的掌心。是个个头不大,却沉甸甸的灰色尖齿。我认出这是取芯钻头的钢齿。齿刃变了形,就像撞击后的子弹。
“我可能看起来像个放松的人。”他说话时语速也很快,“但我不是,完全不是。”
“这是碰到了南极洲岩床的钢齿之一,”马尔瓦尼自豪地说,“就在伯克纳岛地下九百五十米的地方。”
马尔瓦尼在南极工作了十个勘测季,在格陵兰岛工作了五季。在野外时,他会蓄起大胡子,回到办公室再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净。他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健步如飞地带着我穿过研究所的走廊。
它现在看起来除了涂黄油,别无用处。
造访格陵兰岛的前一周,我来到剑桥郊外的英国南极调查研究所,拜访科学家罗伯特·马尔瓦尼(Robert Mulvaney)。他是冰芯研究、古气候学和冰川学方面的专家,整个职业生涯都在研究冰下世界:通过阅读冰的记忆,了解过去的气候和环境,预测将来的气候变化。
“撞到岩床会让冰芯科学家大喊哈利路亚吗?”我问,“就像石油大亨开采出了油?”
≒≒
“对啊!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来,再看看这个。”
我们仰面躺在寒冷而漆黑的空气中,静静地观看这场演出,目瞪口呆,满心震撼。
他递给我另一个东西,是个小小的透明塑料瓶。我举到灯光下,那里面有一小撮金黄色的沙子。
那天晚上,此行中的第一道北极光现身了。一条幽绿色的纱巾在空中飘动。群山向太空发射出一道道翠绿色的探照光。
“在伯克纳岛碰到岩床前,我们取出的最后一块冰芯中的沙砾,是底层沉积物。如果用放大镜看,就会发现这些都是圆形的颗粒:它们是风积沙,具体来说是风蚀性石英碎片,直径约为零点二毫米,表面平整且有磨砂感。”
冰在入海口,冰在天空中,冰在海湾里,冰在我们头顶的空气中。我们听着冰川的声音,睡在它昔日的地盘。
“拿给任何一个地质学家看,都会告诉你,这些沙砾是在类似沙漠的条件下形成的,被风吹成了圆圆的形状。由此可知,如今冰层下一千米处,曾经是一片类似撒哈拉沙漠的地方。”
“幻日!”海伦喊道。她微笑着指向天空。太阳上方有一道闪闪发光的“彩虹”,虹身的弧线恰好与太阳自身的弧线相对。
“真漂亮,”我说,“来自世界底部的沙漠钻石。”
巨大的冰山缓慢地穿越海湾,似一艘受损的德国潜艇,似一艘游轮,似《大富翁》游戏中的苏格兰犬,浑身洁白而干净,在夜航途中一顿一顿地前行。
“看得出你不是个科学家。”他说。
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柔和而有力,仿佛直接推向耳膜,在身体里共振。这是冰川崩解的声音,声源就在四下的山中,一块冰板从阿普西亚吉克表面冲入水中的动静。声音是一种撞击,经过空气,穿过耳朵,落在大脑和血液中,再传送到灵魂……[10]
马尔瓦尼带我去参观冷库。我们打开一扇沉重的门,里面挂着一些厚厚的塑料条,走过去像是穿过了一个肉店。
我想起在雷克雅未克听到的一个笑话,问:“在冰岛的森林里,怎么才能找到离开的路?”答:“站起来。”
冷库中致命般的冷,像刀切入皮下般的冷,针刺入眼里般的冷。我钢笔里的墨水在一分钟之内就结成了冰。马尔瓦尼并不在意似的只穿了件衬衫,还卷着袖子。而我穿着三层衣服,仍担心自己还能在这儿活多久。
我们在森林的顶部搭起了帐篷,成了“树冠栖居者”。
马尔瓦尼撬开一个白色聚苯乙烯盒的盖子,盒里装着用带标签的透明袋子分别封好的冰芯样本。他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袋子,袋子侧边用黑色记号笔写着“140,000YA”(十四万年前)。
小矮柳树翠绿的叶子到处都是。我捡了一片,只有小拇指指甲的一半大。在阳光下,它闪着亮绿色的光芒,标志性的红色精致叶脉格外分明。我只知道,在凯恩戈姆山脉也有这种柳属植物,那里算是英国的北极了,它们稀疏地生长在高原的最高处。而在这里,矮柳覆盖着地面,向一旁蔓延,它漆黑的树枝最多只有几毫米粗。
“这块是上一次间冰期之前的。”他说着便递给了我。这块冰已经很老了,我却像抱新生儿一样抱着它。我轻轻地把它放到工作台上,尽量远离工作台边缘。
在广袤的北极地区,目之所及,满是令人讶异的细节。虽然营地周围的表层土只有几英寸厚,却孕育了各种各样的苔藓和植物。巨石的背风处生长着茂盛的石松,岩石则被地衣涂上了色彩:石黄衣的橙色斑点、黄绿地图衣绘制着复杂图形,还有一种外形如生菜、看上去脆生生的地衣,我叫不上名字,青绿色,摸上去硬邦邦的。
他又从塑料套筒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我。这是个几毫米厚的冰盘,从一段冰芯的末端切下来的。
我们边工作边唱歌,花了两个小时才将营地安置成马特满意的样子。比尔是专业歌手,天生一副浑厚洪亮的低音嗓。我高兴地用颤音高声唱着歌。太阳西下,两座冰山从左向右漂过海湾。
马尔瓦尼说:“这块冰很年轻,是冰宝宝。最多不超过一万年。你可以举到灯光下看看。”
我们在营地周围设置了矩形绊索区,一旦触发,就会向地面发射空炮弹,吓跑好奇的熊。我们将绊索系在离地面约两英尺高处,免得被觅食的北极狐勾住。
我迎着灯举起它。像是被施了巫术,它瞬间变得美极了:银白色,通身半透明,里面大量的冰泡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我们把帐篷排成一行,一个挨着一个,彼此间相隔六英尺。接着便开始设置防熊区。北极熊可以在二十英里外嗅到食物的气味。如果你看到了一只熊,可以肯定的是,这只熊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它是过来调查的。为了我们自己好,也为了熊,我们谁也不想遇上它。我们带了两种武器:大口径步枪,里面填着改装的散弹枪子弹,弹壳里是单发子弹而非散弹珠;此外,每人都随身携带着照明弹。
“真正的金矿就在那儿了,每个冰泡都是一座博物馆。”马尔瓦尼说。
两只灰色海鸥在渐起的东风中展开翅膀,飞过我们头顶。一只渡鸦盘旋,鸣叫,继而俯冲向地面,落在我们堆放装备的漂砾上。它收起光滑的羽翅,晃动身子停下来,斜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想起托马斯·布朗在《瓮葬》中使用的“贮室”这个词,指用于保存某种东西的空间。冰一直是我们最杰出的“贮室”之一:早在冰箱发明之前,人们曾用冰室储存桃子和草莓来保鲜;海运冷藏集装箱将昂贵的易腐物品运往世界各地;冰川保存了逝去已久之人的遗体;妄想像拉撒路一样死而复生的亿万富翁们,已在准备必要的技术,计划死后将自己的大脑冷冻在低温设备中。无论哪种情况,冰都起到了减缓变化的作用,也影响了遥远的过去和未来。
帐篷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我无法辨认的白色斑点,既不是雪,也不是尘埃。大气似乎通了电,闪着光。
马尔瓦尼说:“目前大家在寻找最古老的冰层。我们希望在南极洲获取至少有一百万年,甚至有一百五十万年历史的冰芯。”
我想起读过的报道:一些小船环绕格陵兰岛海岸线航行时,GPS导航设备有时会发出碰撞预警。地图中记录着此前冰川的坐标及范围,可冰川退行得太快了,他们驶入并穿过的,不过是冰川留下的数字幻影。
“这是一个至少十年的项目。”他继续说道,“首先,我们需要找到完美的超深钻探点——关于这一地点存在很多争议。奇怪的是,日本人认为该地点在他们的地盘附近,俄罗斯人认为在沃斯托克湖附近,他们的基地就在那里。而英国人和美国人则认为在他们工作的冰穹C周围。”
冰川退行时会经过这里,向海的冰碛石透露出冰川曾经的规模和移动轨迹。我们便在这冰川的鬼魂中安营扎寨。
他自豪地谈论着冰芯科学取得的成就。
我们背着装备走了大概九百英尺,折返四次,穿过一个较浅的巨石山谷,来到覆盖着苔藓和巨石的平原。平原上,一条小溪缓缓流入大海。
“我们帮助去除了汽油中的铅,绘制了二氧化碳—温度曲线图,这个曲线图敲响了气候变化的警钟。几年前,我以为这门科学基本上已经走到头了。我们呼吁大家关注全球变暖、使用新能源汽车,之后还能干什么呢?现在,在寻找最古老的冰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全新的前景。有一个气候之谜至今还没有人解开。大约一百万年前,气候变化的周期从四万年变为十万年。为什么呢?没有人知道。如果不能解释这一点,又怎能自称了解关于气候的一切呢?如果能找到并且钻取出最古老的冰,也许我们就能解开这个谜团。秘密就藏在深处。”
落潮时,我们卸下船链,将装备搬到石滩上,白色石英和黑色云母间杂其中。潮水落下,一些浮冰搁浅在海湾沿线的沙滩上,在近晚的光线中闪着蓝银色的光,仿佛有些疲惫。其他浮冰则一波波拍打着陆地,或者在近海洋流中打转。
离开之前,我问了马尔瓦尼最后一个问题,和此前我在伯毕地下深处问暗物质物理学家克里斯托弗的差不多。
≒≒
“你的工作要面对的是十万年、一百万年这么长的时间跨度,这会不会让你觉得人类的现在,我们的小时、分钟更加真实动人?还是相反,这一切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吉奥的一生,见证了阿普西亚吉克冰川的急剧退行。冰川退得太远了,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它崩解的声响了。冰川融化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声音环境。如今人们对冰川的体验,只余寂静。
他想了一会儿。
“以前,在库鲁苏克我们能听到冰川爆裂的声音!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说:“有时候,我会拿一块石头和一块冰在手中,它们都来自地下深处,承载着前人类时期的信息。十分钟后冰就会消失,石头则仍在这里。”
他指着库鲁苏克,然后把手捂在耳边,做了个手指握住又弹开的手势,模仿爆炸。
他停顿了一下。
“在我父亲的时代,冰川在那儿。”
“这就是为什么冰比石头更让我兴奋。这也是为什么我研究冰川,而非地质。尽管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研究冰芯,可冰的耐久性和易逝性依然让我着迷。”
然后他指向海峡更远处的一个小岛。
≒≒
他指着半岛说:“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时,冰川在那儿。”
冰块在我们脚下仿佛玻璃破碎般噼啪作响。一枚火热的格陵兰太阳高挂在空中,闪耀着白色而非金色的光芒。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海湾里漂着许多冰山。我们排成一列,彼此用绳子相连,队形整齐,兴奋不安。
吉奥让船慢下来,把引擎拉回怠速状态。我们与冰川崩解面平行,保持着一千五百英尺左右的距离,以便在发生大型崩解时有充足时间逃离。吉奥指了指冰川,然后转身正对着库鲁苏克和一个从冰川延伸出来探入海峡的半岛,岛上岩石裸露。
那天早晨,我们从海湾的营地出发,沿着小溪上山,进入一处悬挂在山峰之间的宽阔山谷。我们来到一个浅湖边,远处的湖岸嵌入东边山峰的阴影里。出乎意料的是,远看时冰封的湖面走上前才发现,那些误以为是冰的东西其实是冲积层,即冰川冲刷岩石产生的泥沙,冰川融水滋养了湖泊,湖面上才焕发着光泽。我们的到来惊起一群海鸥,它们拍打着翅膀从湖面起飞。
好多天后,我还会再想起这个刚露出岩石的小岛。那时我们已经到达了更大的冰川上,那儿也有一个由于冰川融化刚显露出来的小岛,而我们选择在小岛上过夜。
我们沿着湖的西岸前进,从一块巨石跳至另一块上,落脚处,软垫似的苔藓拥抱着我们的双脚。低矮的植物群生机勃勃:成片粉红色的杂草,鲜红的地衣,黄色的矮柳。
“这是新的。”马特说,“几年前还没有这些,只有纯冰。”
一小时后,我们来到湖泊上方一个低矮的山口,这是夹在两块巨石间的峡谷。踩在细沙砾的地面上,脚步声听起来也不一样了。我们停下休息,马特解下背着的武器,转动肩膀稍事放松。雁鸣声清晰可闻,随着它们的靠近越发响亮,回荡在我们东边的山间环谷中。
阿普西亚吉克正跌落至海水中。潮汐线上的冰川崩解面大约有两千五百英尺长,最新的崩裂点透出淡淡的蓝色。在崩解面上方,一块冰从峭壁滚落,视野中可见中央有块隆起的岩石,正劈开滚动的冰,在融水中划出一道道黑色纹路。
“那是个完美的纯四度!”比尔高兴地说。此前,我的旅伴里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去“倾听”风景,他的所见所闻充满了音乐感。
我们离阿普西亚吉克越来越近了,水中的蓝白色碎冰越来越多,小如卵石,大如巨岩,不断撞击着船身。吉奥掌舵,驶出一道优雅的航线,可最后冰层越来越厚,已避无可避,于是他只得降低速度,破冰前行。砰,啪,砰,砰,,我们逼近了冰川鼻。
约有十来只大雁排成紧密的V字形,飞过我们头顶。这些应该是粉脚雁,大概刚刚开始秋季南迁。它们的下一站很可能是冰岛,再从冰岛飞往英国,它们或许会落脚在坎布里亚郡我父母家周围的田野上,继续鸣唱。
“几天前这附近还有虎鲸,”马特说,“还有塞鲸。我们听到声音后,才看到它们,喷水时还会发出‘呜呜’声。”
“这个山谷是这片地区最好的‘高速公路’之一,”马特说,“对动物和人来说都是。从库鲁苏克到北部峡湾如果坐狗拉雪橇,这是主要路线。海冰够厚的话,你可以从村庄出发直接穿过海湾,在离我们营地不远的地方登陆,接着往上走,翻过这个山口,再往下就是伊戈特拉吉皮玛和谢尔米利加克。我和吉奥、海伦已经走过几十次了。若不用狗,我们也经常滑雪走这条路。对我们来说,它就是一条主干道。”
吉奥熟练地单手驾船,在海峡中部附近绕过一组黑岩小岛。
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极光,那条长长的绿纱巾在山谷里闪闪发光。巴里·洛佩兹(Barry Lopez)将这古老的迁徙和出行路线称作什么来着?呼吸走廊[11]。没错,那极光就像是一种鲜活而奇异的呼吸。
这里空气纯洁,清晰度格外高,导致透视缩短错觉非常明显。我将在格陵兰岛无数次体验比例失调,这只是个开始。后来,我慢慢了解到,这里的景观时常会愚弄双眼,欺骗感知,营造一片清晰的视野,实际上却是错觉。岩石和冰墙会反射声音,改变声音的方向,误导人:有时明明是前方有状况,声音却从后面传来。双眼熟悉的事物,这里一样都没有:没有建筑物,没有汽车,没有远处的人。这儿的地形仅由几种元素构成——岩石、冰、水,它们都像是对各自形态的重复,只在体量上有所不同。
这个铺着沙砾的峡谷曾是一条冰川溪流的河道,现已干涸,它将直接引我们去冰川鼻。这是阿普西亚吉克的背面,即面向陆地的一面。冰川由此沿着造就它的山脉向东流去。冰川舌向下垂落触及岩石,满是灰尘岩屑,显得很脏。融水小溪从地下涌起,在冰川舌中掏出一个洞,留下拱状的褐色硬冰壳,架在融水地道口上方,地道则延伸至冰川深处。
从库鲁苏克横渡海峡到阿普西亚吉克,航程共六英里,看上去似乎人能直接游过去。冰川本身有五英里长,望过去似乎几个小时内我们就能双手插兜溜达上去。当然,真要这么做,我们就死定了。
我们陆续踏上冰壳,跺跺脚,试探冰面是否坚固。每踏一步,声音隆隆,在冰川鼻的悬垂部分回响。
下面的山上积满了雪。裸露的岩石呈金黄色、棕色、红色、白色,温暖的大理石色。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表岩石之一,据我所知,数亿年前,这条海岸线曾和外赫布里底群岛的海岸线接合在一起,我脚下的岩石也曾和那儿的片麻岩拼合。这个极其陌生的地区,和苏格兰岛屿间存在着跨越深时的血缘关系,让我仿佛回到了家。
走在冰川上,实际上就已相当于进入了它的空间。声音变幻,温度下降,危险增加。寒气不是伸出手指一点点朝人摸索过来,而是像一团云、一个光环,笼罩着你,驻扎进你的内心:现在你在我的地盘上了。
小船劈波斩浪,颠簸不停。水花如盐雾,冷空气削着脸颊。四面八方升起尖尖的山峰。峡湾远去。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片土地的宏大,超出了我经历过的或想象到的一切:浩瀚无边的海岸线,还有永远在海岸线西边某处的冰盖,它实在太大了,大到淹没了自身以外的地貌,大到消除了白和蓝以外的色彩。我胃里嗡嗡作响,即将开始的精彩旅程令我兴奋不已。接下来的几周,我们都不会再见到库鲁苏克了。
冰山的大部分都在水面以下,冰川的大部分都在冰面以下。河流静静流过平缓的地面,冰川也是如此。当冰川经过更陡的坡面,比如峭壁或拐弯处时,冰便会破裂。冰川的裂缝就相当于河中的急流——一种流动中的混乱状态。
潜鸟在视野中消失良久,我们仍能听到它们的叫声。
登山者常说冰川上有“湿润”地区和“干燥”地区。在湿润地区,冰上覆盖着一层雪;干燥地区则没有这样的覆盖层。湿润地区通常更好走,也更危险,因为雪层遮住了裂缝和冰后隙(Ⅳ),雪的承重能力也很难预测。在湿冰川上行走,经历的是一种近乎持续性的威胁。你会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脚下的存在,那感觉久久挥之不去:积雪下是巨大的蓝色深渊,是永恒的冰的地下世界。你会清楚意识到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
“真是北方的鸟。”马特说。
那天,冰川下游比较干燥,我们能看到冰层深处:一些眼睛形状的小落水洞里,钴蓝色的融水闪闪发光。有些细小的裂缝只有手指、手掌或小臂那么宽,窄窄地延伸至我们下方的蓝色中。也有些裂缝张开大口,足以吞下一辆汽车或一栋房子。还有些垂直向下的管形孔道,笔直得仿佛射支箭它就能通过孔道直击基岩。
那是一只红喉潜鸟,不,三只红喉潜鸟,列队向北飞越海峡,前进方向和我们一致。这些鸟儿身型庞大,线条优美,它们流畅的身体轮廓仿佛是从水里倒出来的,而非由羽毛构成。我已经有十年没听过潜鸟的叫声了,上一次还是在苏格兰西北部休尔文山,我在背阳处的湖上看到了一只正在猎食的潜鸟,再上一次又是十年前,那是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森林中的一个湖上。
冰川下的每一处,与其说通过结构来呈现自己,不如说是借助色调。每条裂缝或孔道中,都洋溢着蓝色的光芒。在斯堪的纳维亚,这种蓝光有时被称为冰川的“血液”——对奇异现象的一种奇异形容。
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鸟叫,萦绕,淡去,继而重复,这声音仿佛有着银金色的光泽,听得我颈背一阵酥麻。
我停在一处融水池边喝水,把脸浸在冰里,感受那蓝色的血光浸透我的双眼,我的头骨。
装船和检查花去半个小时。随后,吉奥发动了雅马哈1200,我们的船便调转方向离开码头,咆哮着向海峡对岸驶去。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座叫“阿普西亚吉克”(意为“小冰”)的冰川与大海相接的地方。
那天的目标是一座无名山峰,是孕育了阿普西亚吉克冰川冰雪的众多山峰之一。这个地区仅有一版比例尺为1∶250000的地图,并不可靠,上面也没标注出这座山。山的顶峰是一块从冰斗上升起的黄褐色岩石,有一道优雅的弧线,非常迷人。而它不过是这片海岸连绵起伏的冰川和峡湾之后的,千万山峰中的一座。
“注意放东西的地方。”海伦说,“这些岩石上总有海豹内脏和真鳕鱼头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在冰川上方远处,我们发现了一个冰臼,这样的冰臼我们还是第一次见。许多天后,在北边更远的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我们又发现并且进入了一处冰臼,跟这里的完全不一样。冰臼——也就是“moulin”,在法语中的意思是“磨臼”,通常在冰川的斜坡上缓慢形成。融水在斜坡聚集,温度略高于冰点,这儿的冰因此变暖。坡度变大,又吸收了更多的水,随后在日益变强的水流和重力作用下,融水钻得越来越深。在某些情况下,融水会在冰川上钻出一个洞,磨穿冰,凿出竖井式通道。有些冰臼很窄,只有几英寸宽,有些则直径可达数百码。有些深度只有几十英尺,随后便汇入侧边水道或完全封死。有些垂直深度可达一英里,一直通向基岩。
涨潮时,我们给船装上了船链。随后,我们往船上搬蓝色防熊桶、武器和背包,脚踩着海草丛生的岩石,不住地打滑。
冰臼越来越受到冰川学家和气候科学家的关注,原因有二。首先,它们标示着冰川和冰盖表面融化率的上升;其次,最深的冰臼会将水直接输送到冰川底部,由于融水温度比冰高,热能便传递到冰川深处,继而融化更多的冰,这就是所谓的“冰冻圈水文变暖”。现在人们还认识到,水有时还会起到润滑剂的作用,加快冰川在其底部岩石上滑行的速度。如此,冰川便“乘着”自身的融化而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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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角度看,加速滑行也使冰川崩解入海的速度加快,进而加快了海平面上升的速度。整个格陵兰岛、整个南极洲的冰川都在加速萎缩。现在,东格陵兰冰川的融化速度和流动速度是全球最快的。气温较高时,几天内冰原上就可以形成一个融水湖,然后几小时内融水便全部流入自制的冰臼中。
人到了晚年,往往会努力回忆人生最初的一些时刻——它们都被随后的记忆深深掩埋在最底层。同样,冰最远古的记忆更难找回,更易失去。
目前,已经出现了洞穴冰川学这一分支学科,科学家们进入冰臼获取关于温度和流速的信息,或者在其深处放置数据监视器。在格陵兰北部,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科学家阿尔贝托·贝哈尔(Alberto Behar)将一组黄色橡胶鸭放入一个长一英里的冰臼,观察它们是否会在冰川的潮汐口再次出现:这是种较原始的冰川内部绘图方法,令我想起在希腊和意大利,人们把松果丢进喀斯特河,借此探测河道。
在格陵兰岛和南极冰盖的最深处,冰层深达数英里,且有着数十万年的历史。超重的冰层将其下方的岩石压入了地壳。在那样的深度,被压缩的冰层像毯子般截留了基岩散发的地热。最深处的冰吸收了一部分热量,慢慢融化成水。这就是为什么在南极冰盖下数英里处存在一些淡水湖——这样的冰下水库有五百多个,在该地区的地图上以鬼魅般的虚线标示。数百万年来,它们一直深埋在冰面下,如同土卫二上被冰层封盖的海洋一样,让人感到陌生。
那天我们发现的冰臼,宽约四英尺,入口呈完美的圆形,蓝色孔道倾斜着滑入冰川深处。在冰臼水道系统深处的水流驱动下,空气在冰臼内部以及它所连接的一个隐形融冰地道系统中流动。这处冰臼在歌唱,歌声高亢且稳定,令人脖颈发麻。
在一英里深的冰层中,单个冰层非常难以辨认,“在光纤灯的聚焦光束中”,每一层都只能被识别为“灰色的、鬼影般的带状物”。[8]且冰会流动——即使在巨大的压力下它也会继续流动,所以它的记录是扭曲的,冰层也会发生折叠和滑动,而我们几乎不可能辨别其顺序。[9]
比尔侧头倾听冰臼,随后惊奇地抬起头来。
在更深的冰层中——年龄在八千年至一万两千年间,压力大到空气无法再以气泡形式存在,而是与冰结合形成一种被称为包合物的冰—气混合物。包合物更难阅读,其包含的信息也更模糊,更难被破解。
“这是A、D和升C三个音,一个以D为基音的泛音列啊!”他说。
有两千年历史的冰层每平方英寸(Ⅲ)所承载的重量可达半吨。冰层中的空气被急剧压缩,由深孔钻取出来的冰芯会因空气膨胀而断开或爆裂。这就是冰川听起来像射击场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如果你将一块非常古老的蓝色冰块放进一杯水或威士忌中,杯子可能会碎掉。
冰臼就像冰川这个巨型管风琴中的一根管子。真希望我们可以收听、记录它的声音,理解它想要说的话。
冰川有非凡的记忆力,也遭受着记忆丧失的痛苦。
“海冰有惊人的音乐感。”海伦说,“在冬天,它真的会发出嘶嘶声和哨音,尤其在潮汐线附近,海水像在哼着歌。”在这片土地上,冰川反复的歌唱、多变的形式,及其巨大的、塑造性的景观,让我再次产生了那种诡异的感觉——冰仿佛是活的。
冰是一种记录介质,也是存储介质。它收集并保存了数千年的数据,不像硬盘和兆字节块,很快就会更新或过时。数百万年来,冰的存储技术一直保持不变。一旦了解如何阅读这份档案,那么无论时间多久远,无论埋藏得多深,只要是冰记录过的,一切都清晰可查。冰层里的气泡保存了大气成分的细节。雪中水分子的同位素记录了温度。雪中的硫酸、过氧化氢等杂质,表明了过去的火山喷发、污染程度、生物体燃烧等情况,以及海冰的范围及其接近程度。从过氧化氢含量可推测照射在雪上的阳光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冰想象成一种媒介,也许就是把它想象成超自然的“灵媒”:通过它,人们可以跨越深时的鸿沟,与死者和埋葬物交流,读取来自遥远的更新世的信息。
随着我们更加接近冰川高处的冰斗,冰变得更加扭曲,裂缝几乎已被完全覆盖。我们走过柔软的白雪地,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脚下的深不可测。每个人都保持警惕,系紧绳子,以防突然坠落。门在身后关闭的恐惧再次袭来,我想起以前涉足的那些可怕的迷宫——门迪普巨石阵、巴黎地下墓穴、特雷比齐亚诺深渊。在这里,我们的脚印就是阿里阿德涅的线,这条蜿蜒的细线将在这天结束时为我们指出安全的出路。
时间之蓝如此美丽,引人将全副身心都投向它。
马特考虑到冰后隙可能无法通行,也许我们要先吊绳进入冰后隙,再从较远的那边爬上来,但这样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到达冰后隙时,一路的攀爬令人浑身发热,却发现这里有另一条可行之路:有一处冰后隙两侧相距不到几英尺,中间由雪桥连接。
时间之蓝可在冰川的崩解面上得以一瞥,在那里,拥有十万年历史的冰川从远低于水平面的地方涌向峡湾表面。
我们一个接一个通过,尽量放轻脚步。绳索前后的人分别在雪桥两头稳力支撑着,万一桥塌了,也可以保护桥上的队友。
时间之蓝在冰隙的深处隐约可见。
轮到我时,我本打算快速通过,可由于某种说不上来的原因,我在桥上停了下来。我向右边的冰后隙深处望去,胸腔中涌起一股恐惧,像一滴墨在水中蔓延。雪桥下,冰后隙的侧壁陡然直下,像蓝色的峡谷,深度超过一百五十英尺,足以吞下一辆带拖车的卡车。峡谷上部的峭壁悬垂,真实的深度则隐没在阴影中。
深处的冰是蓝色的,这种蓝与世界上任何一种都不同——这是时间之蓝。
“继续走,罗伯,别停下来!”海伦在我身后急切地喊道。
在冰盖高处,雪花落下并摞成一层层柔软的雪层,被称为粒雪层。粒雪层形成过程中,雪花间尚有一些空气,还有灰尘和其他粒子。越来越多的雪落在已有的粒雪层上,并将其中的空气密封住。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雪的重量也越来越大,最早的雪层被重力压缩,进而改变了雪的结构。雪花复杂的片状结构崩塌,凝结成冰。随着冰晶的形成,封存的空气被挤压成小气泡。这种埋葬是一种保存形式。每个气泡都是一座博物馆,一个银色的圣骨匣,里面保存着第一次降雪时的大气状况。一开始,气泡呈球形。随着冰层越来越向下移动,压力也越来越大,这些气泡就被挤压成了长条棒状、扁平圆盘状或曲环状。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停在了桥上,那虚空允许人凝视深处,也命令人凝视深处,我是被它拦下的。
冰有记忆,它的记忆是蓝色的。
半小时后,我们从冰川高地下来,来到土黄色的山脊岩石上。我们脱下冰爪,建了一个临时装备仓,系好绳索。马特仍背着那把步枪。
冰层记得森林大火和海平面上升;记得十一万年前,上一个冰河时代开始时空气的化学成分;记得五万年前的夏天有多少天的阳光洒在它身上;记得全新世早期降雪时云层的温度;记得一八一五年坦博拉火山、一七八三年拉基火山、一四八二年圣海伦火山和一四五三年库瓦厄火山的喷发;记得罗马冶炼业的繁荣;记得二战后几十年里汽油中含有致命量的铅。它记得,并且能向我们讲述——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化无常的星球上,它能迅速变化,也会逆转。
“你确定可以把东西留在这儿,回来时再取?我们不会在这里碰到熊吧?”我问他。
冰是有记忆的,它能记得细节,而且能记住一百万年甚至更久。
“一九一三年,人们第一次登上这个地区的最高峰,他们在海拔两千米的地方碰到了北极熊。”马特说。
≒≒
“噢。”我应声。
脚下的小海湾是村里的垃圾堆。成千上万的垃圾袋、大量塑料箱、破裂的皮艇、密胺制橱柜和白色冰箱,全都被人从悬崖边倾倒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暮色中,这垃圾堆看起来就像一片冰舌,向水线漂去——这座冰川没有后退,倒是在步步前行。
没必要绕过山脊,我们径直爬了上去。
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到一块巨岩的顶部,村庄就是围着这块岩石形成的。为了更好地欣赏峡湾里的日落,我走到岩石的西边,停了下来。
在山顶巨石上的地衣里,我发现了一支用渡鸦羽毛制成的浅色羽毛笔,还有一枚令人难以置信的纯白色贝壳。
“是冰盖造就了这样的日落。”马特解释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面镜子——数十万平方英里的冰面在太阳沉入地平线时一起反射阳光。”
我们一起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坐在温暖的岩石上,眺望着我毕生见过的最壮观的荒野。一条条绵延的山脊,一座座耸立的高峰,南北延伸,直至肉眼能见到的最远处。
那天晚上,库鲁苏克上空酝酿着一场艳丽夺目的晚霞,丁香紫色和橙色照亮了锯齿状的峰脊,条状棱纹云仿佛耀眼的珊瑚礁。这有点像高山上的朝霞,辉煌得令人难以置信。
峡湾之后又是峡湾,入海口之后又是入海口,岛屿成链,山峰相继。
在过去几年里,格陵兰发放了五十多个采矿许可证,允许勘探开采黄金、红宝石、钻石、镍、铜以及其他矿物。格陵兰岛南端的纳萨克小镇失业率很高,其附近却坐落着世界上最大的铀矿之一。一九五七年,曾参与“曼哈顿计划”(Ⅱ)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原子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在纳萨克矿藏发现后不久便访问了那里。中国和澳大利亚的联合采矿项目现提议在纳萨克后方建露天矿场,不仅能开采铀矿,还能获取稀土矿物,用于制造风力涡轮机、手机、混合动力汽车和激光器。
东边是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冰山在其中闪闪发光。
在一些人看来,冰川消融意味着机会,而非损失。格陵兰岛绝佳的矿产资源因为冰层消退变得更容易获取,吸引外国投资者纷纷在此聚集。来格陵兰岛前,一位地质学家告诉我:“冰川融化会造就一大批亿万富翁。矿业公司很快就会登陆格陵兰岛,而且阵势极大——这儿还从来没有比采石场挖得更深的地方呢。”
海岸线闪烁着白色的光芒:那是海滩上成千上万的小冰山。
皮艇上没有人类。
绿色的河口,褐色的冰水沉积物翻卷成花朵般的形状。
克里斯蒂娜说:“这是我们儿子在学校做的。他取名叫‘诺亚的皮艇’,因为小船会把这些动物从全球变暖引发的洪水中拯救出来。”
越过山谷,和我们同一海拔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冰斗,绿色的圆形小湖被冰塔环抱,坐落其中,像教堂的圣洗池,以平静的湖面捕捉移动的云朵和阳光。
他耸了耸肩:“这改变了我们的精神,也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克里斯蒂娜在旁边看着,听着。她走进一间侧屋,出来时拿着一只画得十分花里胡哨的小木舟,大约两英尺长,一匹斑马、一头狮子、一只老虎和一头长颈鹿在船里一字排开。
“看看你身后。”海伦·M指着什么东西说。
“我们这儿对气候变化的感受非常强烈。新物种不断到来,旧物种不断消失。秋天时偶尔还会有雷电。”弗雷德里克说,“过去,海冰总有那么深——”他从房子的地板指到天花板,有八九英尺高,“可海冰每年都在变薄,今年春天就只有这么薄了——”他双手比画出一只前臂的长度,“狗拉雪橇变得危险,我们没去更远的地方,狩猎也更难了。”
西边的远处,冰盖在最高峰的山脊之间横向延伸。
那天晚些时候,海伦介绍我认识了弗雷德里克和克里斯蒂娜,他们是库鲁苏克社区的两大顶梁柱。克里斯蒂娜是土生土长的库鲁苏克人,是村里的教师。弗雷德里克来自西格陵兰岛,多年前和克里斯蒂娜一起搬到了库鲁苏克。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抵触任何形式的浪漫主义。他们很清楚,这里的生活需要人学会忍耐,同时也为库鲁苏克的持续存在以及它彰显的坚韧品质感到骄傲。
它看起来像一条漂浮的白练,高得不可思议,微微地闪着珠光。它被称作“内冰”,绵延数万平方英里,延伸至北冰洋的西面和北面。这些冰厚达一万一千英尺,有数万亿吨重,如此巨大的体量将其下的基岩挤压至海平面以下一千一百八十英尺的地壳中。假设这些冰突然融化,岛屿中心就会出现巨大的凹陷:高山被荡平,山谷被压碎。
冰也有社会生活。[5]它的易变性塑造了附近居民的语言、故事和文化。在库鲁苏克,近来变化的后果显而易见。在这个变幻莫测、快速扭曲的星球上,该村庄的居民属于朝不保夕型群体。冰川融化,被迫迁居,再加上其他因素,严重损害了当地人的身心健康,抑郁、酗酒、肥胖和自杀的概率皆有上升,这种情况在小型社区尤其严重。研究格陵兰岛抑郁症发病率的安德鲁·所罗门(Andrew Solomon)写道:“冰川的消失不仅是环境灾难,也是文化灾难。”[6]加拿大北极地区巴芬岛的因纽特人已有一个专门的词,来指代天气、冰层的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的变化,这个词就是“uggianaqtuq”[7],意思是“表现异常,不可预测”。如果说有人了解在不可预测的冰层中生活是什么感觉,那一定是因纽特人,他们已经适应了数千年。
内冰看上去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攀登它,穿越它,在那漂浮的白色世界里待上个三十天。
海冰正逐渐变薄,便于外来者航行,可对格陵兰本地人来说,想要狩猎几乎不可能了。每年海冰都会循环经历复杂的硬化过程,从针状冰到脂状冰,到尼罗冰,到灰冰。但这个过程在许多地方已无法完成,因为那儿的海水温度已超过二十八点六华氏度(Ⅰ)的关键冰点。不能在海冰上安全行走,狩猎益发困难。海豹游离海岸,熊死于饥饿而不是子弹。跨越入海口和峡湾都很危险。驾驶雪地摩托车有连人带车砸破冰壳掉进水中的风险。狩猎是格陵兰岛为数不多留存至今的传统生活方式之一,如今也濒临消失。罪魁祸首是全球气温变化。
“嘿,看啊!在海湾那里,水中有个黑影。我猜是鲸鱼!”马特的眼睛实在锐利,空气也是一样——由于没有灰尘,空气的透镜效应把距离变短,实际上,我们离海湾至少有两英里,却能裸眼看到那头鲸鱼。
吉奥放下吉他,用笃定的语气说:“十年之内,没有雪,没有冰,没有狩猎,没有狗。”
那不是一头,而是三头鲸鱼。三个影子出现在碧绿的海湾中,两大一小,分别是鲸鱼父母和小鲸鱼,正在冰川融水的入海口觅食。它们在两座大冰山之间游动,水下的冰山是两个青绿色的巨块。
我想到了古英语中“unweder”一词,即“unweather”,本意是天气太过极端,简直像另一种气候或来自另一个时空。如今格陵兰就在经历这种反常天气。
我们举着双筒望远镜观察鲸鱼,它们先是暴露出自己黑色的身形,随后又沉入看不见的地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他耸了耸肩。“天气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对我们水手来说,日子倒是好过了些。”
一群海鸥飞过,抖动着的银色,它们活动的踪迹。
有人敲门。是西吉,一位冰岛水手,他穿着绿色的斜纹棉布裤子,说话时表情平静。马特曾经和他一起沿着海岸向北航行。西吉有一艘漂亮的半新的船,船壳是木质的,他就是驾驶这艘船从雷克雅未克来到这儿的。西吉说:“今年海面上没结冰。我们去哪儿都行,可以自由探索。我们在甲板上一直都穿着T恤。”
在下方约半天路程的远处,散落着零星的橙色斑点,那是我们的帐篷。在这个高度,能清楚看到尾端和侧边的冰碛石。它们标示出冰川沿着山谷倾泻而下时覆盖范围的最前端,我们的营地也会被淹没在白色之下。
吉奥拿起角落的吉他,唱起了一首安静而忧郁的东格陵兰歌曲。
马特说:“因纽特人(Ⅴ)不到山顶上来。他干吗要来呢?吉奥时不时会用因纽特语中的‘美丽’一词形容某个冰川或地方。但大多数时候,这片土地对他来说意味着工作、生活,还有危险。当然,他也热爱这片土地。记得有一次我们乘船靠近一座冰川的崩解面,他转过来对我点点头,微笑着说:‘我想十月份来这里打猎。’”
“我带吉奥去格拉斯哥城玩了一整晚。”马特说,“最后去了几家相当硬核的酒吧。吉奥一看就是个人物,在‘下流坯’酒吧,坐对面的人在瞟吉奥,也许是想过来小便,但又看了一眼后觉得还是不过来比较好。他们没看错,即便放在周五晚上的格拉斯哥,吉奥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冰山沿着海平线滑动。发生崩解的几分钟后,碎片就会到达我们这里。一只雪鹀的身影从岩石间穿过,朝北方飞去,速度惊人。
他曾两次去英国拜访马特和海伦,两次旅行在他前臂各留下了一个文身。他卷起袖子,指着右前臂上的十字架说: “这个,格拉斯哥。”又指了指左边的一只锚:“这个,肯德尔。”
我们在那奇异的山顶上,沐浴着阳光,就这么待了一个小时,或者一个世纪。彼此没怎么说话,在那里,语言无关紧要,甚至毫无道理,于是它便笨拙地从这景观中滑走了。这里的宏大,令明喻暗喻都变得荒谬可笑。故事在它面前不值一提,通常的意义制造模式毫无用武之地。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海伦说:“你要是现在问起这件事,吉奥还是会不寒而栗。”
冰盖闪闪发光,鲸鱼破出水面,泥沙在出海的水流中打转,裂缝遍布冰面,如蓝宝石色的血管。
吉奥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丹麦生活了一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北方丹麦人”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个非常糟糕的政策,它强迫格陵兰儿童与丹麦家庭生活在一起,试图同化格陵兰人,让他们接受丹麦人的生活方式。
一种强大的不和谐感涌上心头,一切看上去都远在天边同时又近在咫尺。我仿佛可以从山顶俯下身来,把手伸进冰川裂缝中,在冰塔环抱的池里蘸一滴水,用指尖将冰山轻轻推到天际线的另一边。同时我也意识到,高度互联网化的生活改变了我对空间距离的感觉,在网上,一切触手可及,却都不在掌控之中。
吉奥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像罗马人似的躺在大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微笑着,听马特复述这段往事。吉奥、马特和海伦用蹩脚的英语和蹩脚的格陵兰语交流。语言不通并不影响他们的亲密,他们相处得很自在,经常一个人的手臂环着另一个的肩膀,或者腿紧挨着腿。
冰的浩瀚和活力是我从未见过的。纵观深时,哪怕只是从上一个冰期到现在这段相对较“浅”的时间来看,“人类统治地球”的观点都显得如此贪婪虚妄。
马特说:“两年前的冬天,一场大风暴来袭,人们刚打完猎,在回家的路上。风雪来得很快,地面马上积起了厚厚的雪,狗都拉不动雪橇了。必须过一个很高的山口才能到达村庄,但人们已步履蹒跚,形势十分严峻。吉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低下头,启程开道,一走就是六个小时。最终他们都安全到家了。”
在这处山顶上,在这个时刻,站在内冰上凝视遍布冰山的海洋,人类世的想法往好里说是一种自负的幻想,往坏里说是一种危险的虚荣。我想起在加拿大北部第一次听说的一个因纽特语词“ilira”,意思是“恐惧和敬畏感”。这个词的含义暗示着这片土地有感知。是的,这正是我此时此刻的感受,“ilira”,它带给我安慰。
吉奥经常面带微笑,一笑起来眼周皱纹几乎从一边的耳朵延伸到另一边。他是非常优秀的猎人,以驾船、驯狗的技能闻名,他的坚韧毅力也常为人称道。
我转念又想起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并且还在加速的冰川融化。随着二氧化碳含量上升,全球变暖加剧,地球冰冻圈的变化令人担忧。冰臼在咆哮,冰山在“流汗”,永冻层在崩塌,可怕的埋藏物暴露在外。吉奥描述了他所在村庄的声音如何随着冰川退行而改变;我们的营地设在“幽灵冰川”中;海冰在缩小;马尔瓦尼从几千米深的冰面下钻取冰芯,预测未来的气候……我想起了克里斯蒂娜的儿子在学校做的手工诺亚方舟——为这新近融化的世界打造的逃生船里,并没有人类的位置。
“吉奥是我的父亲。”马特说,“我并不是感情用事。他的确成了我的父亲,我成了他的儿子。”
从山顶向外望,我不再感到敬畏和狂喜,反而稍有些晕眩。不仅是因为格陵兰的广袤,还有我们对它的压迫和包围。[12]无论冰本身还是冰的融化,都有某种骇人的特性——它太宏大,又太脆弱。冰似乎是一种我们有能力摧毁,却无法理解的东西。
海伦向我介绍吉奥,一位六十出头、体格健壮的格陵兰人。
三座巨大的冰山悄悄出现在地平线上,像三艘白色帆船正偷偷越过地球的曲线。太阳捕捉到第一座冰山的上缘,擦出银色的火花,照亮了顶端,于是整座冰山变成了一团火焰。
库鲁苏克是格陵兰岛东海岸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定居点之一,在这座巨大岛屿的边缘,定居点不过像指甲盖那么大。在一千六百英里长的海岸线上,居住着不到三千人。和许多较小的格陵兰定居点一样,转型造成了库鲁苏克社会的断裂——从半游牧式的狩猎文化,转变为如今充斥着酒精且陷入停滞的现代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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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特也走到窗边,说:“这是库鲁苏克的新景象。二十年前这里没有蚊子,现在,随着天气变暖,出现了蚊虫,有些人整个夏天都套着头网。”
在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阿伽门农》(Agamemnon)中,有一篇名为《迈锡尼瞭望台》(Mycenae Lookout)。故事讲了一个看守塔楼的人,他的任务是观察地平线上是否有人点燃火盆,如果有就证明特洛伊陷落,他就得大声呼救。守望了多年,终于有一天,他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有火光燃起,却发现自己无法喊出那些重要的话,他震惊到发不出声来。埃斯库罗斯的描绘令人难忘:这位看守人感到仿佛“有一头巨牛站在我的舌头上”。对此,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的诗则这样写道:看守人感觉他的舌头“麻木了,如牛车上掉落的踏板”[13]。
我走向西边的窗户,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湾的对岸。母亲和孩子们正沿着海边的小路散步。他们都戴着黑色的头网,带子紧紧系在脖子上,像送葬队伍,或是养蜂人在郊游。
试图说起人类世时,我便想到那个“有一头巨牛站在舌头上”的看守人。他无法发出警报,危险便越来越近。人类世的概念令我们一再瞠目结舌。从纳米级到行星级,从皮秒到万古——人类世结构的复杂性以及时间和空间的尺度范围,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如何理解它,甚至如何称呼它?它的能量是交互的,它的特性才刚显现,结构则是内向的。即便身处人类世中,谈论人类世也很困难。也许最好把它想象成一个失落时代——物种、地域、人,都在消失,为此我们正在寻找一种悲伤的语言,而更难的是,找到一种希望的语言。
“欢迎来到我们的家!”到达时马特说道。房子里光线充足,通风良好,有着浅色木地板和白墙。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该地区的大比例尺地图,错综复杂的海岸线好像珊瑚。我们坐在一起喝茶。除马特、海伦和我外,还有两人:比尔·卡斯拉克,作曲家、指挥家,举止温和且风趣,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以及另一位海伦,海伦·莫特,我认识她才一两年,却已视她为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之一。她是攀岩者、跑步者,也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她天赋惊人,为人却极谦虚,无论是与人交往还是跟自然接触,处事一贯机敏而细腻。为了区别两位海伦,登山时我们叫她“海伦·M”。我们这些人一起登上了格陵兰岛东海岸的山峰,探索这片仅次于南极洲的冰川的地下世界。
文化理论家西安内·倪(Sianne Ngai)认为,感到震惊或悲伤时,我们描述自己的经验就会变得“笨嘴拙舌”[14]。因为这时我们通常运用自如的解释和回应能力受到了挑战。言语突然变得“迟钝、重复”[15],这是疲劳和混乱在修辞上的展现。时态互相冲突,次序“倒流”[16],丧失因果关系,一张口总是犹豫不决、吞吞吐吐。我们的语言像是被搅动着,几近凝滞。
马特从十九岁起就一直住在库鲁苏克,今年是他在这里生活的第十六年。他和伴侣海伦住在一栋蓝色木板房里,就在商店和学校的上面。他们二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滑雪者和向导,却都深藏不露,即便野外能力出众,但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试图证明自己。他们对这个格陵兰社区全心全意,饱含忠诚。马特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和建立起的深厚友谊都是有力的证明。
几周里,在格陵兰岛一天天变薄的冰层上,我体会到了这种“笨嘴拙舌”。为了不让语言卡在喉咙里,我常常陷入挣扎,笔记本上的黑色字迹迟缓而滞重。在那个非同寻常且不合时宜的冰雪世界里,书写失去了意义,变得毫无目的。保持沉默往往更加容易,或者只观察就好,不要妄图理解。我那全新世的舌头上站着一头人类世的巨牛。
马特说:“今年很特别。六月份峡湾里的海冰就已经消失了。整个冬天的降雪量也很少。没人见过这样的年景。正常情况下,海峡里现在满是冰才对。两周前有人看到一只熊在库鲁苏克附近游泳。它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没人朝它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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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西北侧山脊下行,在山顶寒冷的阴影中,海伦·M突然大喊了一声。
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似乎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人从地表掉入地球之中。[4]
“快抬头看啊!流星!”
随着冰川消融,一些令人不安的失踪故事流传开来。据说一个俄罗斯商人穿着骆驼皮大衣,提着公文包,从东海岸搭飞机来此,却有去无回。一名日本徒步旅行者曾在该岛西部失踪,一连消失了数周。当地人半开玩笑地说起神奇的野生动物“奇苏瓦克”,它在冰面上游荡,抓走毫无戒心的旅行者——除冰川裂缝或薄如丝绸的海冰外,这是一个有生命的“凶手”。
大白天怎么会有流星呢?我回头看了一眼峰顶,不禁惊讶地停下了脚步。阳光映照出山峰的轮廓,山顶上空的蓝色天空中有一团团细碎的银色光点,它们仿佛有生命,背负着能量和意念,盘旋着,飞舞着。成百上千个闪闪发光的小精灵,一旦离开日光进入阴影,便立即消失了。我们都被迷住了,就这么默默看了一两分钟。这些闪耀的银色火花、这些散落的星星碎片,是我在山中见过的最精致、最怪异的景象之一。
格陵兰岛冰川的崩解声轰隆作响。峡湾中,冰山大汗淋漓。极地科学家纷纷预测北冰洋冰盖完全消失的时间。冰川融化速度最快的地区是格陵兰岛的西北部和东南部,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后来,我们意识到那很可能是柳树上的雪。一条条白色的矮柳枝正在播撒“种子”,它们被东风扬起,越过山顶,飘到距山谷两千英尺的上空。北极猛烈的阳光将它们点亮,镀上银色,北极的寒风又令它们翩翩起舞。
从四月份开始,冰川融水加剧,在冰盖上汇集成蓝色和绿色的湖泊,在冰川上如河流般奔涌。冰盖上越来越多的融水改变了光线反射率,更多的阳光被吸收,融水温度升高,融化加剧,冰盖继而吸收了更多阳光,就这样形成了典型的恶性循环,只等冬天才暂停。
我们沿原路安全返回,反方向打开上山途经的一扇扇门:冰后隙、冰川裂缝、峭壁……最后,我们陆续跳下冰川鼻,回到碎砾石地上,脚下一阵窸窣。
那年夏天北极的气温打破了高温纪录,冰雪融化量也破了纪录,北极海冰覆盖范围则创下新低。格陵兰省府努克的最高气温达二十四摄氏度。丹麦气象学家重新检查测量数据,并无差错。过去十年里,冰盖体积减小的速度是上个世纪的两倍。那年,冰川开始融化的时间也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冰川融水河流的流速超乎寻常。冰川学家也检查了他们的模型,同样并无差错。
穿过巨石,走出山谷,一直来到湖岸边,我们又一次看见群鸥乱闹,叽叽喳喳。
在格陵兰岛西北部,一处被掩埋的冷战时期的美国军事基地,及其内部的有毒废料逐渐露出地表。一九五九年,美国陆军工程兵团建造了“世纪营”。他们在冰盖中挖掘地道,创造了一个隐蔽城镇:两英里长的通道网络,连通了实验室、商店、医院、电影院、教堂和两百名士兵的住所,为这一切提供动力的是世界上第一台移动式核能发电机。一九六七年,基地废弃,士兵离开时带走了核发电机的反应箱,其余基础设施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冰层之下,包括各类生物、化学和放射性废料。当时五角大楼的关闭报告宣称,这一切将被格陵兰岛北部持续不断的降雪“永久封存”[3]。约二十万公升柴油、未知数量的放射性冷却剂,包括多氯联苯在内的其他污染物,将一直埋葬在那里。然而,随着全球气温上升,世纪营地区的融雪量预计将超过积雪量。类似的动态过程在地下世界屡见不鲜,已经成为一个重要比喻,埋葬已久的棘手历史,将再次出现。
那晚的营地,白日低垂而明亮,阳光穿过平原,点燃了大地。羊胡子草的顶端像灯泡一样发着光,苔藓仿佛燃烧着的绿色火焰。每一片柳叶,每一块卵石,每一座搁浅的冰山,都染上了那一抹暮色。
自一九八四年以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军队在喀喇昆仑山脉持续着一场几乎被人遗忘的战争,在这里的锡亚琴冰川上,冰雪不断消融,双方用过的弹壳、冰镐、子弹、废弃制服、汽车轮胎、无线电设备,以及被屠杀的人类尸体都渐渐暴露出来。[2]
那晚的极光就像绿色的雾堤,时而翻滚,时而聚合,时而消散。第一颗星出现在冰川之上,而后又消失了,再之后,群星越来越快地闪现在空中。
在喀拉海和鄂毕湾之间的亚马尔半岛,四千五百平方英里的永冻层融化了。人类墓地和动物墓场都变成了泥泞之地。七十年前死于炭疽病的驯鹿尸体暴露在空气中,二十三人被感染,他们的皮肤因病变成了黑色,其中一个儿童死亡。俄罗斯军队高温焚烧感染者的尸体。俄罗斯兽医身着白色防护服在这里四处走访,为驯鹿和牧民接种疫苗。俄罗斯农学家宣称,该地区再也不会生长任何作物。据俄罗斯流行病学家预测,未来北极地区的埋葬场和浅坟还会释放出其他病毒:十九世纪末致命的天花病毒,还有长期潜伏在猛犸象冰冻尸体中的巨型病毒。[1]
我们再次一起静静地坐在外面。
二〇一六年的炎夏,在我前往格陵兰岛之前,世界各地的冰层都在逐渐泄露它们隐藏已久的秘密。冰层正在融化,本应埋在地下的东西,慢慢露出了地表。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极光燃尽,被升起的月亮遮掩了光彩。一轮满月很快便出现在营地上方的山肩上,就像从我们攀登的那座冰川上升起来似的。我们轮流使用望远镜,透过镜片看去,月亮简直亮得过头。我们能看到它的火山口环、撞击点、低的月海和高的月山。它从太阳那儿借来清辉,又将阴影借给岩石、帐篷和我们。月光带来强烈的寂寥感,那力量令我惊讶。
≒≒
当晚两点,冰川传来惊雷般的巨响,我被惊醒,走出帐篷。
冰川在消融,一个男人在给鼠吻海豚剥皮,孩子们和狗在跳跃呼号。
三趾鹬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叫声。月亮依然巨大而金黄。北极光仍在闪烁,像挂在冰盖上的绿色帘幕,又像一条飘带,环绕着我们曾登上的山顶。
四个孩子和一只雪橇幼犬在大蹦床里跳来跳去,孩子们蹦得蹦床网底几乎贴上下方的基岩。小雪橇犬张开双腿支撑着自己。号叫声一起,小狗跟着叫,然后孩子们也号叫起来,一边蹦跳,一边号叫。
冰川再次咆哮起来,令人不解的是,其回响不绝,足足二十秒后才静了下来。
一声高亢的呼号撕破天空,随即三四十声号叫加入合唱。库鲁苏克的雪橇犬挺直脊背坐在那里,对着天空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其中一只叫得格外卖力,以至于身上的铁链一下子抻得像根铁棒那么直,项圈随之一勒,又切断了它的叫声。
第二天早上,我们醒来时发现整个营地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中,仿佛一夜之间冰川又回来了,淹没了我们。绳索上结了一串露珠。一只渡鸦在头顶盘旋,不见其影,只闻其声。
在海湾东侧,一个峭壁的背风处,竖着一大片白色的木制十字架,几乎延伸到潮汐线附近。十字架大小不一,有些横木已摇摇欲坠。从远处看,它们就像是顺着陡峭的地面流淌下来的一片雪地或一个小冰川。这其实是墓地,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表层土厚度足够掩埋尸体的地点之一。
两天爬过两座山峰后,我们拔营出发,前往库纳德·拉斯穆森冰川,寻找蓝色深处的一个冰臼。
今天没有风。空气是温暖的,前所未有的温暖。冰山大汗淋漓。那人在给海豚剥皮。防波堤的一侧,一大团浅色的什么东西用绳子拴在铁梯末端,在离岸一英尺左右处漂浮着,随着海浪微微摇晃。那是环斑海豹的躯干,头和前鳍被切下,尾巴被绑在一起。这些死海豹在那里有段时间了,散发着淡淡的绿光,内脏垂在海藻间。对于库鲁苏克的猎人来说,这个月的收获十分可怜。
(Ⅰ)约为—1.89摄氏度。
大约一百栋木房子,每栋都坐落在一块冰雪覆盖的、光滑的片麻岩石台上。这就是库鲁苏克——更像鸟舍而非村庄。房子外立面板涂着鲜艳的彩漆,红色、蓝色和黄色,面板上的钉头还涂着白色的防锈漆。大多数房子用钢缆捆着,以抵御冬季的大风暴。在这里,从冰盖刮来的重力风堪比飓风,能把地表剥成光秃秃的岩石,在建筑物背风处摞起高高的雪堆,还能粉碎海岸线上的海冰。
(Ⅱ)二战期间,一项由美国领头,集中除纳粹德国外西方各国最优秀核科学家的原子弹研制计划。
现在是低潮。在海湾的前滩上,一个男人正俯身看着什么东西。他穿着亮黄色工装马甲和防水服,绷直着腿,弯着腰,袖子卷了起来,从小臂到肘部都红彤彤的。一具鼠海豚的尸体沉沉地横在海草丛生的石堆中。他一只手抓住海豚黑色外皮的一块皮瓣,一边剥皮,另一只手一边用弯刀割肉。看上去就像他在帮海豚脱潜水服。
(Ⅲ)1平方英寸约为6.45平方厘米。
海峡是深沉的蓝,万里无云的天空是锐利的蓝。盾牌似的山峦上方,挂着一轮白日的月亮。海峡远处大约六英里,一座冰川斜伸入海,冰川崩解形成的峭壁隐约可见。
(Ⅳ)冰川顶部或其附近的深度裂缝。
夏末,格陵兰岛东南部的库鲁苏克岛海岸,海峡中的一座冰山“大汗淋漓”。冰山非常庞大,从海平面到顶部大概有一百英尺高,形状像圆顶的主帆。它如湿蜡般闪着白光,水下的部分像一个深绿色的光环。
(Ⅴ)此处代指吉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