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探测季从五月持续到九月,他们做了三年探测,我们就对抗了三年。这期间,我在丹麦的哥哥得癌症死了,我在巴黎附近的姐姐也死于癌症;我每年都会在神志恍惚中进一次医院。”
他大笑说:“是啊,我们共存,一起反抗,我们在外面搞出了很大动静,创造了历史。局势开始对那些大人物不利。他们本来快要赢了,那时他们几乎要强占这里了。可是我们阻止了这一切。”
海鸥叫声尖锐,而三趾鸥叫声细长。
“‘共存’,比约纳尔,”我说,“看来你从大石油公司那儿学到了几招啊。”
“我不后悔那几年的斗争和精神恍惚,罗伯。毋庸置疑的是,我学到了很多,尽管那些经历对所有人都很残忍。那几年里,就连我那当渔民的儿子,都视我为陌生人。如果没有英格丽德,我撑不下来。她真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非常坚强。她一直在我身后,照顾着全家……”他语意未尽,我点了点头。尽管只相处了很短一段时间,可我很清楚英格丽德拥有超出常人的坚定和敏锐。如果比约纳尔是激流,她就是基岩,以平静应对他的风暴。
“不过,慢慢地,开始有岸上的人站到我这边。越来越多的环保组织也来到这里,加入我们。零零散散的人们聚在一起抗议。”他张开双臂,做了个抱拢的动作。“我的计划一直都是把所有这些组织联合成一个大军团!”
故事的潮水缓缓落下,他的语速慢了下来。
“特隆朗号”在小丘般的海浪上颠簸着驶向西北方。锁定航线。船设置成自动驾驶。比约纳尔停下了检查渔具的工作,靠着驾驶室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故事继续如潮水般涌出,且此时更加汹涌了。
“局势变了。少数派联合起来阻止了开采,这是我们的胜利。现在我们更强大了,大多数挪威人都会对石油说不。那些年的石油斗争后,发生了很多改变。年轻人开始回到乡村,回归渔业,重新拾起原来的生活方式。全国人都目睹了沿海地区的这场战斗。”
比约纳尔说:“那次精神恍惚后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画面中我好像站在离海岸最远的半岛那一端。”他说“海岸”时,回过头指了指远方安多亚海岸的群山。“我的靴子踩在海水中,面朝岸上,跟人类对抗,背后的大边缘则随时准备将我吞没。这就是那时我脑海里的画面。太疯狂了,你能想象吗?”
然而,那些年抗争的余波给比约纳尔的健康和海底世界都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引擎轰鸣,海浪涌动,现在海鸥群里出现了两只管鼻藿,三趾鸥已经飞走了。
“自从地震映像探测后,这里的一切都变了。你知道吗?我们今天要捕的那种鱼,一度消失了。探测前,用渔线一天能捕获多达三千公斤的鱼。这也是我买这艘船的原因之一。”他深情地拍了拍“特隆朗号”的驾驶舱。
在与石油公司对抗了六个月后的一天,英格丽德发现了键盘旁已经神志恍惚的他——压力实在太大了。在精神科病房待了几周后,他花了三个月重建自我。随后,他又投入了斗争。
“在探测的第一年,绿青鳕就消失了,直到六年后——二〇一五年,才重新出现。鲸鱼也受到了很大影响,虎鲸也离开了。那时我们能在峡湾附近看到抹香鲸,它们是因为饥饿才游到了那儿。”
比约纳尔的语速越来越快,滔滔不绝,无论打断还是提问都让人插不上嘴。说话时他的情绪也时时变换,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大笑,片刻后又变得失落、悲伤。讲自己的工作时他有些夸大,在我看来,这不是自吹自擂或某种标榜,而是种自我英雄主义的回响。这对比约纳尔来说十分必要,他凭借这种英雄主义作战,抗争,以及消化因此受到的伤害。
他扳动节流阀,让引擎慢慢停下。他双手合十,歪歪扭扭地做了个祈祷姿势,微笑着冲我躬身。
“某种层面来说,我的主要策略就是拖延。”比约纳尔说,“我深知时间会慢慢让人清醒,让抵抗生效。如果能拖住他们的行动,新信息就会进来——新信息总是会对工业造成打击。”
“现在,我们开始钓鱼吧。”
哪怕石油公司已经开始了地震映像探测,比约纳尔也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抗议运动,一边捕鱼,一边战斗。他被选为当地渔民联盟的秘书长,多了些政治上的威信,他用这个身份争取到了更多发声机会和关注。他在报纸上撰文描述地震映像和钻探的危险,敲遍各个岛屿上住户的门,呼吁挪威人回归对真鳕的古老信仰,抵制对石油的新式信仰。他在报纸杂志和电视电台上和石油公司代表辩论,质疑对方所谓的科学解释,游刃有余地嘲笑讽刺对方及其计划。
≒≒
一看向那双白色的眼睛便被望穿的我,没法不相信他。
和比约纳尔乘“特隆朗号”出海前一晚,我熬夜读了埃德加·爱伦·坡一八四一年那篇描写罗弗敦外海的大漩涡的短篇小说——《莫斯肯漩涡沉浮记》。那个漩涡,在看红色舞者的那几天里我已听过,也见识过。有些人认为这个漩涡是一个穿透地层、通向波的尼亚湾的大洞。该想法的代表人物之一是阿塔纳斯·珂雪(Athanasius Kircher),他的《地下的世界》(Mundus Subterraneus)是现代早期关于地下的史诗性研究著作。
“罗伯,我有个天赋,怎么说呢,就是能看到未来。”
爱伦·坡的小说从赫尔塞加峰顶附近的两个人讲起,赫尔塞加峰是雷弗斯维卡湾南边一处突兀的山峰。这二人坐在一块“乌黑发亮的岩石峭壁”[3]的边缘,望着远方的瓦洛伊岛。其中一人是无名的旅行者,另一个是罗弗敦当地人,来自莫斯克内斯,有一头耀眼的银发。
他说话时非常沉着,每句话讲完后都沉默良久,显然那段记忆在他脑海中依然非常清晰。他检查完最后一个鱼钩后,放缆绳下水,然后用他那令人不安的双眼直盯着我。
脚下的大海第一次出现在二人的视野中时,是“一片狂野、汹涌的海浪,看起来极不寻常”。旅行者仿佛瞥见了什么,隐隐产生了一种不安。接着,传来巨响,且声音越来越大,像“一大群水牛在低吼”。海面立刻变了样,“速度骇人”的洋流奔腾起来,大海被撕扯、割裂成“上千条彼此冲突的水道”,慢慢形成大量小型漩涡,又逐渐消失,接着,“突然之间”:
“同时,我想象了一下,等我老了,坐在椅子里,动也不能动时,我回想起这一天,自己没有做任何事情来阻止这一切。于是我决定,必须开始抗争,就在今天!”
一个直径超过半英里的漩涡出现了。漩涡边缘环绕着一条宽阔且闪着光的浪花带,可没有一颗水珠滑进中心那可怕的漏斗口。肉眼可见的是,那漏斗的内部是光滑、闪亮、漆黑的水墙,与水平面大概成四十五度夹角,以令人窒息且头晕目眩的速度旋转,向风中发出一种骇人的声音,半是尖叫,半是咆哮。
“我记得当时坐在椅子上,听第一个人发言时,我想,完了,他们早都计划好,定好了。探测早就开始了,磋商会只是走个过场,根本就是骗局!完了!他们冲海床来了,很快就会把我们的生活全毁掉。”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
故事的讲述者感觉到脚下的山峦都因水流的狂怒而震颤不止,他吓得倒在地上,喃喃道:“除了莫斯肯漩涡,不可能是别的。”银发的当地人告诉他,这的确就是。多少年来,这个深渊吞噬了无数松树、鲸鱼和船只。甚至有一只北极熊也曾被吸了进去,在“漩涡的深渊中”消失得无影无踪。[4]
比约纳尔边说边检查夹具上的诱饵。
当然,爱伦·坡关于海上的描述不无荒谬之处,他从来没去过罗弗敦群岛,也从没跟亲眼见过漩涡的人交流过。他对莫斯肯漩涡描绘的依据来自海图、民间传说和道听途说。那连通海床甚至通向更远处的漏斗形象,跟现实情况毫无关系。莫斯肯漩涡既不是整齐的双螺旋形,也不是海面上一个中心漆黑的洞。它更像是一片海水旋转流动的圆形区域,直径一英里左右。在这个粗略的圆形区域里,水流高耸成海浪。而在圆圈外侧,漂浮的水沫带出条条细丝,紧随不断汇聚过来的水流,就像星系的旋臂一样,它们共同构成了莫斯肯漩涡。
公开会议在安德内斯举行,石油管理局的代表同安多亚的居民进行了所谓的“磋商”,讨论进一步石油勘探的可能,其中包括更多次的地震映像探测。
爱伦·坡笔下具有超现实色彩的席卷一切的漩涡,呼应着人们一贯对漩涡的想象——小到浴缸出水口的小水涡,大到宇宙黑洞。我们对这一结构着迷,在于它有一种远距离的吸引力,建立起一种“事件视界”(event horizon)(Ⅱ),猎物往往毫无知觉地落入了圈套。
管理局展示了支持采油计划的证据,其中就包括用地震映像法收集的数据。地震映像法是观察海洋地底世界的一种方式,由一艘装有低频、高音量气枪的船向水下射出脉冲声波,这些脉冲声波非常强大,能够穿透一定距离到达海床,再反射回来,船后由长线缆连接的地震传感器则会将反射波记录下来;每次声波发射的间隔不到一分钟,一次往往会持续几周甚至几个月。尽管在海面上几乎听不到声音,但声波在海底不断游走探寻,其冲击甚至能横向移动数百英里,在海洋中发出霹雳般的巨响。地震映像法不仅应用于石油工业,还可以勘探深海沉积层,了解过去气候变化的性质和诱因,从而对未来的气候变化进行建模,并测试、改进模型。现在,大多数探测船会设有观测专员,他们负责观察是否有鲸目动物出现,如果有,会立即停止声波脉冲,并且他们还负责制定最佳探测计划,以避开海洋动物有规律的迁徙。这项技术尚有争论和不确定性,尤其是对鲸鱼、海豚和其他海洋生物的影响。
小说里,当地人告诉叙述者,他和哥哥有一次外出打鱼时,就掉进了莫斯肯漩涡。船被拖向漩涡中心时,他竟感到异常平静,恐惧被一种奇怪的宿命之爱取代:“我对漩涡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真想上前一探究竟,哪怕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5]他们的船在莫斯肯漩涡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疯狂地旋转,一点一点滑下漩涡黑暗的侧坡。当地人回忆道:“船身像被施了魔法一般悬在半空中,挂在巨大深邃的漏斗内壁上,要不是因为它正在飞速旋转且闪着光,那平滑的表面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乌木。”飞溅的水花在漩涡上制造出一道奇异的月虹,悬在地下入口的上方。
比约纳尔跟大石油公司的对抗从二〇〇七年春天开始,当时,负责监管大陆架油气资源的政府机构——挪威石油管理局,来到了安多亚。此前管理局已和海洋生物学家、挪威北部的渔民联盟,进行了多方接触,为在安多亚和罗弗敦的游说活动做准备;现在又要渔民们为他们在大边缘外开发新油田的计划背书。
爱伦·坡这篇小说基于十九世纪广泛流传的一种想象,即地球内部存在一个地下世界,可以通过某些特定的入口进入完全中空的地心,或者至少是个比较空旷的内部空间。一八〇〇年前后,地下小说的一个分支发展起来,在这些小说中地壳和地幔往往布满了地道,通向可居住的地心。一八一八年,一位名叫约翰·克利夫斯·西姆斯(John Cleves Symmes)的美国军官认为,地球是由一系列同心球构成的,两极各有一个直径约一千四百英里的巨大洞口,并将该观点作为事实大肆宣扬。西姆斯呼吁人们前往北极深入同心球体,探索其资源储备和居住潜力。[6]
“发现石油前,真鳕早就已经在这里了;只要人类不肆意妄为,石油耗竭之后,真鳕还会在这里存在很久。真鳕喂养了维京人,助他们完成征途,现在又喂养着我们。如果人类疯狂到甘愿用食物换石油和金钱,那就是彻彻底底的疯狂,我们就再也没希望了。”
这样的探险从未得以实施,不过在一八〇二年,一部名为《西姆佐尼亚:发现之旅》(Symzonia: A Voyage of Discovery)的早期科幻小说中,一群旅行者从北极进入地球中心,的确发现了一片内部大陆。该小说的作者自称“亚当·西博恩(Ⅲ)船长”。爱伦·坡也在其一八三八年的小说《亚瑟·戈登·皮姆的故事》(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中发展了西姆斯的理论。一八六四年,这类幻想小说里最有名的一部出现了——儒勒·凡尔纳(Jules Verne)的《地心游记》(Journey to the Gentre of the Earth)。小说中探险者们从冰岛的一座火山进入地下,到达距地面垂直距离八十七英里的深处,随后在地下海中航行,最后从西西里海岸的斯特龙博利火山口出来。第二年,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出版了《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原书名为《爱丽丝的地下世界冒险》,它描绘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地下旅程。
这时,一只三趾鸥加入了身后那群海鸥。
到了二十世纪,地心幻想文学持续发展一段时间后,发生了突变。一九二三年,俄罗斯神秘主义者兼画家尼古拉斯·洛里奇(Nicholas Roerich)跟他的哲学家妻子海伦娜远征喜马拉雅,试图找到香巴拉城的入口,由此进入“地心王国”。他们从印度大吉岭骑马出发,开始了一场徒劳的探索。他们还将一面美国国旗插在蒙古矛上,旗帜一路翻飞。途中,他们可能还得到了苏联情报人员的帮助。一九四五年后,一种令人不安的后纳粹时代的地理幻想志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它们都写到希特勒和亲信在苏联军队进攻柏林时,从地下堡垒逃脱,躲进了地壳内部的洞穴,因此,雅利安势力在未来还有可能卷土重来。
“我们每天早上冒着生命危险出海,把食物带回来给岸上那些白痴。”他竖起拇指朝身后指了指,“白痴政治家。他们竟然想把这片海床炸开,就为了再多弄点石油。”
那晚在安多亚,我将爱伦·坡的小说看作石油梦的前兆。在小说中,莫斯肯漩涡既有类似钻探的功能,又是一种观察海床的手段,因为海床就暴露在漩涡下方。爱伦·坡对漩涡中的海水的形容也让人联想到石油:“顺滑”“闪亮”“漆黑”“乌木一样的光泽”。像石油一样,它是神奇的也是致命的。像石油一样,它将时间重新排序。
他大笑了几声。随后,收敛了笑容。
通过爱伦·坡的小说和其他同类小说,十九世纪中期人们对地球内部“石油海洋”[7]的梦想可见一斑。这类叙述强化了全新世的一大妄念,即地球内部蕴含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和财富。即便在爱伦·坡的小说诞生两百年后的今天,在扩张主义者的石油话语中,依然看得见这种妄念的影子:“我们需要探索新的空间,我们的探索活动应该进一步扩大。”[8]在我的北方之旅开始前的秋天,挪威国家石油公司如此宣称道。几个月后,澳大利亚油气巨头Karoon宣布,希望在大澳大利亚湾开发新油田,因为那儿拥有“未充分开发的白垩纪盆地”[9]。
“作为一个渔民,”比约纳尔说,“你必须能看透水。在这儿,你什么都看不到;可我呢,我能看得出水下的起伏,有山峰山谷,还有流动的小溪和溪中游动的鱼。要想象这些,你必须得动脑子,同时还得观察仪器,跟朋友用无线电沟通。”他用手敲了敲收发两用的无线电,“有时候,天很冷,浪很大,我们还是要迎风而上。没错,渔民必须得是个多面手!”
二〇一〇年,“深水地平线漏油事件”的诱因之一,就是为开发新油田进行了过度深钻。那年四月二十日,距离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海岸四十一英里,一个半潜式钻井平台的钻孔爆炸,随后平台发生井喷,导致十一位工作人员丧生,熊熊燃烧的火球在岸上便能看见。两天后,钻井平台沉没,位于五千英尺深处海床上的油井泄露。二点一亿加仑的原油流入墨西哥湾,浮上海面,形成巨大的油膜,从太空中都可以看见。这些石油摧毁了海平面上的海洋生物。成千上万的焦油球被海浪冲上岸。条纹原海豚常在漂浮的油膜中跳跃。直到秋天,油井才被成功遮盖并封闭,美国正式宣布其被“有效封死”,但它对生态系统以及墨西哥湾生物族群的影响持续至今。“深水地平线漏油事件”罕见地暴露了全球采掘业的黑暗运作。消费者与这些油气公司心照不宣,开采行为及其代价基本被保留在公众视野之外,免得让既得利益者承受心理负担。这些公司深知,市场需要异化的劳动力、隐蔽的基础设施,需要策略性地隐藏环境恶化的慢暴力和事故爆发的快暴力。而“深水地平线漏油事件”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让人们看到石油虽支撑着大部分现代人的生活,却少有人亲眼看见其原始状态。
一群海鸥跟在我们后面,在风中鸣叫。船驾驭着更大、更绵长的海浪继续前行。安德内斯灯塔的塔尖越来越远,越来越细。我把铜匣子带在身边,打算一过大边缘就把它扔出船外。几乎没有比这儿更深的地方了。
从挪威回来后,我才知道确实有人论证过把莫斯肯漩涡用于石油工业的可能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位叫比约恩·吉耶维格(Bjørn Gjevig)的古文物研究者,他同时也是数学家、航海爱好者(听上去像是爱伦·坡创造出来的人物,可他真实存在),对莫斯肯漩涡的流体动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他航行到漩涡附近收集数据,并对其水流进行数学建模。在罗弗敦群岛发现石油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数据可以投入应用了:石油公司必须了解这等海洋力量,才能建起受得住“莫斯肯漩涡的毁灭性潮流”[10]的钻井。
我感觉自己的胃也沉了下去,顿时想到几年前在伯毕矿道中越过海岸线进入北海海底的经历。
在爱伦·坡小说的高潮部分,人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力,只能随波逐流,在“毁灭性潮流”中无助地旋转。那个当地人和他哥哥在漩涡中一点一点下沉,他感到自己被卷入了一台巨大的分离机,这机器会估量被拉进来的东西——东西越重、形状越不规则,就会越快被转移到底部摧毁。
“现在,”过了一会儿,比约纳尔说,“我们要越过大边缘了。这里,怎么说呢,陆地会猛地下沉到离我们很远的地方。”
大脑灵光一闪,他突然醒悟,沉重的渔船让人直觉上很有安全感,但想活下来,必须放弃渔船,依靠更轻便的木桶。毫不意外,他没能说服哥哥,所以不得不放弃了哥哥和渔船。如他所料,木桶带着他慢慢升到了安全的水面,而渔船以及四肢摊开死死扒在甲板上的哥哥,则被拖向了毁灭。
我们继续在这些蓝色的小山上漂流。
十九世纪关于空洞地心的所有文本,现在读来,既是来自虚空深处的召唤,也是对于虚空的警示。这些都是“人类世”一词出现前的人类世作品,讲述了人类探寻地球内部财富的渴望。它们预示着采掘业将以巨大的力量席卷而来。如今庞大的采掘工业设施遍布整个地球,不断从地下提取原材料,从尼日尔三角洲焚烧的荒原,到中东燃烧的油井,再到遍布休斯敦的炼油厂和储油仓,形成了一幅石油工业景观。人类的现代物种史,就是一部冷酷无情的加速掠夺史,仅伴以补偿性的小规模保护和偶尔唱响的挽歌。为了攫取资源,如今我们已挖掘了长达三千万英里的地道和钻孔[11],将我们的地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空心星球。
“那就是地下世界啊,罗伯!那就是石油!”
≒≒
“那海床下面的橙色和绿色是什么呢?”我问。
“特隆朗号”的捕杀空间被简单设置在船尾:一个固定在右舷的锌制水槽,上面盖着一块活动的木头案板。比约纳尔转动绞车,放下渔线。按一下按钮,又拉起渔线,鱼的重量令绞车嘎吱作响。
“白线是海床,”比约纳尔指着显示屏说,“它上面的橙色表示的是鱼群。”
绞车嘀嗒一声,渔线也跟着咔嗒一声。比约纳尔凝视着船缘,一团银色游进视野,银色聚拢,挣扎着跃出水面。比约纳尔一只手扯着渔线,另一只手用手钩将鱼一条一条拉进水槽,动作简洁熟练。他摇晃鱼饵,脱下鱼钩,所有鱼一下子落进水槽里,蹦来蹦去的。橙色的鱼鳔像派对上的气球一样从鱼嘴里挤出来。这些是绿青鳕,有点像我在英国海岸附近捕到的狭鳕和黑鳕,不过它们要大得多,有七磅、十磅甚至十二磅重。每条鱼身体两侧的中央都有条鲜明的白线,就像是探鱼仪上的那条线。白线以上是乌铜色,以下是青铜棕色。即便死了,它们看上去也非常美。
驾驶舱的仪表板上挂着一顶棕色的棒球帽,上面粘着盐渍和血污,还有闪着光的鱼鳞。我用手敲了敲,帽子硬得像化石。探鱼仪发出连续的嗡鸣,多画面显示屏上能实时看到它的位置:橙色、绿色和白色,像是锯齿状的罗夏墨迹测验。
比约纳尔说:“每次在家里吃自己亲手捕的鱼时,我的祈祷词总是这句:‘妈的,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驾驶舱门边的磁板上吸着几把刀。舱内桌子边上挂着一排排红色、黄色的鱼饵。比约纳尔穿着带防滑底的橡胶靴,黄蓝相间的防水工装裤,上身是橙色外套和浣熊帽子。大约每半小时他就从锡盒里拿出一小块黑色嚼烟,扬起脸塞进嘴里,就像是插入了一个什么新软件。
收获一批后,比约纳尔再次把渔线放下海。紧接着,他从磁板上取下把红柄刀,手指勾着鱼鳃把鱼拎起来,手腕一转,鱼背对着刀锋猛地一拉再一划,一刀便割喉断头。鲜血滴到水槽下的甲板上。
这艘船叫“特隆朗号”,长三十三英尺,属挪威制造的“天秤”等级。十五年前比约纳尔花了一百万挪威克朗,从芬马克郡的某人手中买下了它。船里只有最基本的必需品,凌乱但高效,一看就是个踏实苦干的好地方。船上驾驶舱的门可关闭,以便在大浪中航行。右舷上有两个绞车,分别连着船头、船尾处的两条缆绳,船尾的缆绳夹在一条金属臂上,与螺旋桨分离,可以摆动至右舷。每条缆绳上都有四个挂钩,挂着沙鳗或鱿鱼诱饵。船上的装置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在这丰饶的水域、严格的捕捞限额下,使用起来已绰绰有余。
“这把刀可真快啊,比约纳尔。”
过了防波堤,浪潮像是连绵起伏的小丘,一会儿朝我们涌来,一会儿又钻到船下,将船掀起二十到三十度。每次起伏,平衡环里的罗盘都晃动不止。比约纳尔在船上行动自如,好像船停在陆地上一样。
他像看棍子似的看着刀。
浣熊的眼睛换成了闪闪发光的黑色假眼球。跟比约纳尔说话时,总感觉有四只盲眼望着我,两只乌黑发亮,两只鬼魅般苍白,让人心里不安。
“这刀不算快。等会儿让你见识一把真正的快刀。”
比约纳尔戴着一顶浣熊皮的帽子,浣熊头就在比约纳尔额头正中,望向前方;身体蜷曲,按无边便帽的形状缝好,尾巴垂在帽后。这只浣熊看起来很舒服,像一直蹲在那儿似的。
三趾鸥、管鼻藿和黑背鱼分食着残渣。比约纳尔提着水管哗哗地冲洗甲板上的血迹,绞车嘎吱作响。
他回头看我,疑惑地歪着头说:“你遵守规则?我可从来不!”接着他又大笑几声说:“不过,今天我就给你一条规则——别掉下去!除了这个,怎么都可以。”
绿青鳕中出现了一条真鳕:麦芽棕色的鱼身上遍布斑点,鱼肚雪白,嘴部有触须。
“到了那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告诉我规则,我会遵守的。”我对比约纳尔说。
“你应该冬天来看真鳕,跟它们一比,绿青鳕瘦得像沙丁鱼。我今年捕到过一条大的,足足有三十二公斤!真鳕这两周刚走,我大儿子应该已经追着它们到了北开普吧。”
我们经过了最后一个码头,东、西、北三面雪峰,脚下就是大海。海浪中有一排绒鸭,还有一只孤单的鸬鹚停在潮水标记上,它面朝太阳双翅展开,像极了铁十字架。三只天鹅缓缓从身后赶超我们,翅膀像门似的吱呀作响,昂首向北极飞去。
说话间手钩已被血染红,还挂着些残留的鱼肉。突然出现了一条奇怪的鱼,身体细长,鳞片反着光,像彩虹一样绚丽,眼球大而平,那习惯了幽暗深海的瞳孔,在阳光下大如瓶盖。
清晨时分,我们出发前往大边缘。走在安德内斯港的防波堤上,脚下发出嘎嘎的响声。引擎轰鸣,天色湛蓝,海面平静。阳光通过我睫毛上的冰晶,折射出绿光和红光。除了西边那两片薄薄的白云,天空晴朗、宁静、寒冷,是北方海域完美的钓鱼天。
“这鱼是不是很漂亮?”比约纳尔感叹着却没有说鱼的名字。他把鱼叉起来,抖到一个金属盘上。手钩让鱼眼凸了出来,身体慢慢渗出红宝石色的血。彩虹般的鳞片、宝石般的眼睛,让它看起来像是法贝热的模型(Ⅳ),仿佛拧上发条,就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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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绪一下飞到了北方的斯瓦尔巴群岛,离我们的船大概一百英里远,全球种子库就建在那里。这个耗资十亿美元的储藏库被封存在永冻层之下,用于保存生物多样性,应对未来物种灭绝或基因改造导致的物种减少。接着,我联想到水下的地震映像探测、在海底落下探钻的采油船、“深水地平线”的爆炸,以及我们人类的一种本能——总是迫不及待、不计后果地打开封存之物。
抗议活动中涌现出一批领军人物,比约纳尔·尼科莱森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回家吃饭吧!”捕了大概三十条鱼之后,比约纳尔说道。他重新启动引擎,调转船头,心满意足地大笑一声,向安德内斯灯塔驶去。
二十一世纪头十年,对罗弗敦群岛和西奥伦群岛的初步开采计划逐渐成形,相应的抗议活动也日益发展起来。反对采油者组织逐步壮大,形成了罕见的联盟:国家绿色组织(尤其以年轻人为主)、各个岛屿的本土活动家、保守主义者、环保主义者、渔民,这些人联合成了一体。倡议者们很快学会了如何获得更多关注。他们将“战役”打上了报纸、广播和电视,甚至打到了首都,在全奥斯陆举行火把游行。仲夏傍晚,他们还在受威胁地区的小岛海滩上召开公开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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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十五年中,是否在罗弗敦群岛和西奥伦群岛附近海域开采石油,成为了事关挪威灵魂的战争。[1]这件事牵涉的利益太多,战况激烈。一边是被石油收入滋润的国家机器,以及深受石油之恩且被石油文化浸润的国人;另一边则是挪威绿色国家的自我定位——整个国家都致力于缓解全球变暖,对抗气候变化,虔诚信奉自然这一“世俗宗教”。而且,渔业国家本就是挪威的旧身份。挪威宪法第一百一十二条称:“对自然资源的管理应基于长远考虑,必须对自然资源加以保护,以飨后人。”[2]许多挪威人都认为,依据该条宪法,应撤销对新油田的开发命令,尤其是在脆弱的北方水域。
我们回到码头,停船。阴影中的甲板室很冷,船周围的水面因燃油反射出七彩的色泽。
然而,这儿也是世界最大的冷水珊瑚礁区之一,罗弗敦群岛和西奥伦群岛美丽的海岸风光举世闻名,吸引了全球无数旅游者,为挪威带来了相当丰厚的旅游收益。群岛附近水域渔业资源丰富,在发现石油前的一千年里,这才是挪威的黄金。据推测,维京人在开赴冰岛、格陵兰岛的旅程中,曾以来自这片渔场的风干真鳕为主食。真鳕是挪威的立国之鱼,是它的原始财富基金。
“这刀才叫快。”比约纳尔说着,从磁板上取下一把黄柄刀。
不过,挪威的石油储量正在下降。世纪之交时,北海的石油日产量峰值曾达到三百四十万桶;二〇一二年则降至一半左右,挪威主权财富基金的收入也随之下降。面对日益减少的产量,最直接的对策当然是开辟新油田。于是,他们把目光转向了北挪威海和巴伦支海。二十一世纪初,人们对开采罗弗敦群岛和西奥伦群岛附近海域可能存在的石油,产生了日益高涨的兴趣。据预测,这些群岛附近的石油储量约有十三亿桶。采油区域均位于较浅的水域,离陆地较近,优越的地质条件保证了持续稳定的收益——巴伦支海以北的采油区,因极地自然条件,开采成本大大升高,相较之下,这儿的石油物美价廉。
他手伸进水槽,抓着鱼尾拎出一条,拍在刀痕斑驳的木案板上。他一根手指插进鳃部,固定住鱼,随后从鱼头沿着身子一刀划下来。刀仿佛没有切进鱼身,更像是放在上面——似乎是出于对刀锋的敬意,鱼肉瞬间落下。刀划到鱼尾,翻过来又是一刀。把切好的鱼柳翻面,去皮,再撕开。微微泛黄的白色鱼肉像面团一般柔软,半透明。鱼头和鱼骨丢进海港,鱼肉则放进盛了水的桶里。
正是石油和墨西哥湾暖流造就了挪威的现代化。这个国家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基础建设和荒野风光的结合。贯穿罗弗敦群岛的公路就是一个工程奇迹,全长一百多英里,连接各个岛屿,包括海底隧道、山岭隧道、有雪崩防护的公路和几十座桥。这条公路的建造费用有一部分就来自石油收入。挪威人崇尚自然,也热爱技术,他们认为这二者是互补而非对立关系。
一个戴着毛绒护耳帽的男人从跳板上走过来,停在船边,冲比约纳尔点了点头,也看了看我。
石油是挪威的命脉。这个国家的政治系统、基建系统,都被石油浸透。挪威很大一部分税收来自石油和天然气收入:不到半个世纪,石油工业创造了挪威的国家主权财富基金——石油基金(Ⅰ),金额超过七千五百亿英镑,相当于每位公民十五万英镑。石油行业的产值几乎占全国总产值的四分之一,挪威的实质投资中有三分之一都来自石油。国家和企业共同将巨额资金投入石油勘探和油田开采,以及运输、供应和相关支持设施的建设。
“啊哈,这是斯文,”比约纳尔说,“老朋友了。我们经常一起出海捕鱼。”
一九七一年六月十五日,挪威大陆架西南部的离岸油田埃科菲斯克,开始了采油作业。那时,挪威的石油储量依然是未知的,但是埃科菲斯克的迅速成功,立即引发了挪威西部和西北部沿海的石油投机热。挪威政府反应迅速,于一九七二年成立了挪威国家石油公司,并确立了一条重要原则:所有获开采许可的贮藏水域都需要国家参与运营。
比约纳尔一边干活,一边跟他聊天。聊捕鱼的情况,探测还会不会再开始,以及真鳕最近离开北边游去了芬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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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要去追真鳕了,”斯文说,“可能要去两三周吧,我还有些捕捞配额,也看看能不能找到海参斑什么的。”
他用手指不停点着图上的大边缘,接着说:“这里,整个北极地区最好的渔场之一,却有人在这儿搞声波爆破、石油探测。那些白痴竟然想在这儿打钻井。”
捕海参斑主要为了取鱼子,这种鱼子是鲟鱼鱼子酱的廉价替代品。通常人们切开海参斑,只把红色的鱼子刮出来。
“一直以来,正是关于海面之下的知识让我们这些海岸居民生存下去,也保持着这条海岸线的生机。”
“取鱼子之前,我一定会先割断海参斑的喉咙。”斯文谦逊地说,好像在做一笔重要的慈善捐赠。
“我不认为沉入大海的陆地就不再是陆地了,它还继续存在。我对海下陆地的了解和地上世界一样多。我看得很清楚,就像你看那儿看得很清楚一样。”他朝窗外的峡湾比了个手势。
“有些‘环保主义者’说我们不应该为了鱼子捕杀海参斑,”他接着说,“可这鱼其他部分没什么好吃的,也就脸颊上还有两片肉。所以我们一般只取这两样,鱼剩下的部分就还给海洋,喂养海洋系统。他们不理解海洋是需要喂养的,跟人类一样。”
他摇了摇头。
比约纳尔咕哝着说:“怎么说呢,我下辈子也想做条海参斑。所以我取鱼子前一定会先割喉,如果有人来取我的鱼子,我也希望他们能先割断我的喉咙。”
“在安多亚,我们叫它‘大边缘’。”比约纳尔一边用手指着线条来回比画,一边说,“在安多亚,我们住在——那是什么词来着——一个书挡上。这个断崖就在离海岸只有几英里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这里的鱼类资源这么丰富,捕鱼这么容易,因为鱼都聚集在大边缘附近,用不着走很远就能捕到。”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轮回转世的黄金法则。”我说。
“这儿是安德内斯,我们明天就从这儿出发。”比约纳尔指着地图说,“看这里!”他将手指向北移了四五英里,等深线挤在一起,几乎重叠。如果是在山上,这代表一个贯穿大型断崖的峡谷。记忆一下闪回在罗弗敦群岛和翻越罗弗敦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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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海图铺在桌子上。图纸卷了角,上面还沾了像是血的污迹。图上画了很多紫色弧线,此外还点缀着深度标记和浮标位置标记。这张图展示的是安多亚北半部分、被海峡隔开的大陆西缘,以及海岸线西部、北部大约四十英里的公海区域。等深线标出了逐渐加深的海床。
那天下午,我们吃着绿青鳕,搭配黄油和土豆,那只长了双蜥蜴眼的猫一直在角落里看着我们。英格丽德用勺子将绿青鳕鱼块盛入盘中,比约纳尔双手握拳捶了捶桌子,开始念祈祷词:“见鬼!锅里的鱼们,谢谢你!”
“绝对不要离开你的岛!这就是故事的寓意,罗伯!你马上就会发现自己在接下来几天会碰上一堆麻烦!现在,过来,坐到桌子这边,我把海图拿给你,看看下面几天我们要去的地方。”他说。
“这句比你之前在船上跟我说的要礼貌些。”我说。
比约纳尔发出一阵大笑。
比约纳尔大笑,又捶了一下桌子:“海里一套,陆上一套!”
“因为政府的关系,在那儿生活变得越来越难,所以我们也被迫‘进了’大陆,后来我在那儿认识了比约纳尔……”话音淡去,她的脸上浮起微笑。
午饭后,比约纳尔带我在岛上转了转。他又戴上浣熊帽子,我们还拿上了那副纳粹国防军的望远镜。比约纳尔边开车边向我讲解安多亚复杂的古今。从生态上来说,这个岛屿分为四部分:山峰、泥煤、沼泽和海滩。冰川将岛东部夷为平地,西部则保留了诸多山脉。岛屿的大部分对外开放,还有一块封闭区域由北约控制,被高高的防护栏围起。泥煤地、偏远、空旷——这让我想起苏格兰外赫布里底群岛的刘易斯岛,二者在工业采掘和军事殖民方面都有诱人潜力。
不过,人们还是一户一户地离开了,到英格丽德上中学时,岛上只剩下两户人家。
我们沿着岛屿西海岸的一条小路磕磕绊绊地走着,比约纳尔说:“你知道,罗伯,如果这些油井中有一个爆炸了,整条海岸线就全毁了。墨西哥湾暖流在所有峡湾间进进出出,泄漏的原油会分散到各地。如果罗弗敦发生爆炸,原油会向北漂过我们这儿,一直扩散到芬马克郡。墨西哥湾暖流就成了原油的传送带。”
“哦,当然了,我对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她笑着说,“我们小时候总是到处探险,那时候除了自己,没有人照顾我们。岛上的每个地方我们都很熟悉。”
比约纳尔的担忧正是“乡痛症”的一种表现,这个词是格伦·阿尔布雷奇特于二〇〇三年提出的,意思是“由环境变化引起的精神或存在危机”。[12]当时他正在研究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长期干旱和大范围采矿对当地人的影响,他发现人们面对景观变化却束手无策时,普遍会产生一种忧虑感,尚没有任何一个词可以妥帖形容这种感受,于是提出了“乡痛症”,描述这种独特的思乡情绪。乡愁是随着人们远离故乡而产生的,乡痛则是人们留在原地的痛苦。前者可以通过返乡缓解,而后者似乎是不可逆的。乡痛症不是人类世特有的病症,比如我们就可以将约翰·克莱尔(John Clare)视为“乡痛诗人”,一八一〇年前后,他便目睹了英国圈地运动给他位于北安普敦郡乡村的家乡带来的破坏。不过乡痛症大范围出现,的确是近来的事。阿尔布雷奇特在一篇较早的文章中写道:“如今从全世界范围来看,生态系统失调综合征普遍增加,相应的人类失调症状也在增加。”[13]乡痛症涉及一种可怕的现代处境,熟悉的地方因为气候变化或企业行为而面目全非,身在家园,却似流离失所。
“我出生时,岛上只有十户人家。”英格丽德说,“所有居民就像一个大家庭,岛就是我们的家。”我想到了雷弗斯维卡聚居地,但英格丽德的故乡比那儿还要远,还要小。
比约纳尔看到海岸上有一只海鹰。车子缓慢驶过海滩附近的一排木屋,沿着侧道我们离海鹰越来越近。我用望远镜观察它,它栖息在一块马形水怪造型的巨石上,四英尺长的翅膀垂在身旁,如同一件宽大的披风。
英格丽德在附近坐下。西格莉德开始嘤嘤啜泣,英格丽德递来一个婴儿咬环。我问起英格丽德的童年,她讲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她在一个非常小、非常偏僻的岛上长大,那儿到最近的大岛要乘船两个小时,从大岛再到挪威大陆又要走很久的水路。
一栋木屋里有动静,一根手指掀开窗帘,露出了一张脸,紧张地看着我们。
“奥斯陆我当然去过,不过我从不喜欢离开这个岛,除非是坐在自己的渔船里。罗伯,这个岛让我成长。”
“那人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们?”比约纳尔疑惑地问。
比约纳尔总是重重吐出每句话的最后几个音。他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口音很有冲击力。他的r是卷起来的,p和b则喷薄而出,在很多单词末尾,他还会多发一个重读的弱央元音[ə],读成“STOPPP-uh”“BOAT-uh”“RRRROB-uh”。
“作为一个读过不少斯堪的纳维亚犯罪小说的人,我告诉你,咱们现在的行为举止太像杀人犯了。两个戴墨镜的男人开着一辆黑色大车,一人头上顶着只死浣熊,另一个拿着望远镜扫视这些孤零零的房子。我们不该怪那人如此担心。”
“昨天英格丽德和我看到了杀手鲸,就在那儿,”他指着东边的海峡说,“也就是虎鲸,一大群。我们可以免费看!”
洪钟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你这个人真不赖,罗伯。”他接着开车,窗边的人脸消失了。
他停顿了一下。
雪映出了冰蓝的色泽。海滩上一架木秋千在风中摆荡。紫色的阴影爬过东侧的山峰。远处结冰的湖面上,几只海鹰在啄食一具黑色的动物残骸。
“可能吧。对我来说这却是水到渠成的事,岛上有我这一生所需要的一切。而且我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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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这样扎下根生活了。”我说。
接下来几天里,北风的势头越来越劲,没法出海捕鱼,我便常在安多亚西部登山,下午或晚上再回到比约纳尔家。
“罗伯,你知道吗,我年轻时就决定了,永远不离开我的安多亚岛。”
天气一直晴朗无云,白天闪耀着金属般的光芒:雪面上是银,日光中是金,阴影里是铁。夜晚,群星密布,雪冻得很坚硬。正午时分,森林中的温度达零下十摄氏度。安多亚山峰的迎风坡上,风卷着雪片形成移动的旋风,有些风柱高达数百英尺,比我在苏格兰和阿尔卑斯山见到的要大得多。它们扫过峡谷,时不时突然改变方向和速度,旋风顶端像风中的树木似的舞动着。
比约纳尔坐在窗边一把很大的黑色转椅上,这个位置能随时看到峡湾水面的状况。我将胖乎乎的西格莉德放在膝盖上轻轻摇晃,获得婴儿的信任令人十分高兴。
一天,我在积着厚雪的山谷里滑雪,穿过矮小的白桦林,来到山肩下,放下装备,徒步往前走,每一步都重重穿过雪壳。道路艰难,却也令人兴奋。雪地里留存了丰富的足迹档案:雪兔、狐狸、渡鸦。寒风敲打着皮肤,压迫着我的双眼。一个五十英尺高的“雪魔鬼”缓缓向我飘过来,嘶嘶声渐渐变为咆哮,它撞了我一下,随后顺着山坡飘下,在寂静中远去。那感觉,就像幽灵穿过了我的身体。高原上,风在雪中雕出绝妙的雕塑。巨石结了一层雾凇,像羽毛一般。云影滑过山峰,向西而去。下方山谷的白桦林里,一只猛禽在猎食。这是我见过的最原始的地方之一,可我又知道不被人类染指只是一种幻想。我在石头的背风处坐下来,很感激它能为我挡风。
比约纳尔透出一种强烈的神秘感,这让人有些意外,毕竟每天的工作要求他必须独立、务实。我渐渐发现,他总能一眼把事看透,用那双浅色的眼睛一下子看到内里,再穿出来。他能看穿人心,看穿别人的鬼话,甚至看穿海面。
我找到来时的脚印,沿着这条足迹径直返回高原。风扫去了脚印周围疏松的雪,那些印记在雪地里愈发显眼——仿佛时间倒流,原本表面之下的东西,正浮现出来。
比约纳尔有种北极熊的气质:比如他雄壮的体格、对北方的热爱、那双白色的眼睛,当然还有他的名字——比约纳尔,来自古斯堪的纳维亚语“björn”,意思就是“熊”。他机警、聪明,这种人,你会希望和他成为盟友,绝不想与之为敌。他有时也会扬扬自得,但并不让人反感。
下午时,我来到安多亚西北边的海滩。离海岸几百码处有个鲨鱼背鳍形状的礁石小岛,数百只海鸟四下环绕。现在是低潮期,海湾的沙滩上遍布海洋垃圾,几乎全是塑料。这里和罗弗敦群岛一样,人类废弃物之多之密,令人震惊。渔用浮标、牙刷、清洁剂瓶、缠结的渔网,还有成千上万无法辨认的碎片。
和许多从事艰苦且危险工作的人一样,比约纳尔毫无兴趣谈论自己的艰辛。打鱼是任务,辛苦是代价,而回报对他来说也很清楚:做他那“漂浮王国”唯一的统治者,他以此为生,也以此满足自己对大海深深的热爱。他从没想过放弃打鱼,除非哪天身体实在不允许了。其实陆地上的生活,危险也不小。十五年前,比约纳尔从工厂二十英尺高的地方摔下,手腕和前臂骨折,同时骨盆断裂。对于我的关切,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说:“在医院待了几个礼拜。”
走在满是垃圾和废墟的海滩上,我感到一阵恶心,海滩与高原的对比令人震惊,身处其中,我似乎也难辞其咎。这一切都曾是石油。这个“猛兽改造者”[14],存在于所有这些东西之中。仅一个世纪前,人类首次合成塑料,而石油是制造塑料的关键。我想起最近看过的一些照片,在太平洋上遥远的亨德森岛的环礁上,一只寄居蟹把塑料娃娃头当作它的壳,另一只则寄生在一个空的“雅芳”晚霜瓶里。[15]塑料曾是我们最完美的容器,而今它已完全超出了人类的控制。我们制造的物质正一刻不停地累积在我们周围,过去以这种方式在当下显现。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尤其是近五十年中,我们的大规模生产、消费和废弃,制造出一个“物的帝国”[16],而它却难以控制自身残酷的后世。波拉·佩图尔斯多蒂尔和比约纳尔·奥尔森(Bjørnar Olsen)写道:“(这是)充塞着废弃物的现代地貌,尽管废物处理机制日益高效,但可怕的现状仍日复一日困扰着我们。”[17]核废料在玻璃化的烧瓶中静静等待着葬入地下墓穴;海洋和海岸布满塑料垃圾;大气中二氧化碳积聚。我想起唐·德里罗的小说《地下世界》(Underworld)中的一句话,简直一针见血:“我们的排泄物反过来吞噬了我们。”[18]
比约纳尔独自一人打鱼,没人知道他会不会翻船,或船是否进水。周围的温度低至零下十五摄氏度,但他仍坚持每天工作十五小时。不过,真鳕就是他经受一切危险和艰辛的奖赏——丰厚的奖赏。这儿是全世界最好的真鳕水域,有最好的鳕鱼,一条真鳕可重达七十公斤。最大的鳕鱼绰号叫“咖啡鳕鱼”。
这些五花八门、不断涌现的人类世物质,被提摩西·莫顿(Timothy Morton)称为“超物体”[19]。作为一种实体,它们弥散而“黏滞”[20],我们既无法清晰感知,也很难准确谈论。我们持续不断的活动甚至产生了一种新型岩石——“塑料聚合岩”(plastiglomerate)[21],即人们用篝火燃烧海滩垃圾产生的熔化塑料,与沙砾、贝壳、木头和海草等凝结形成的坚硬聚合物。塑料聚合岩最早由地质学家在美国夏威夷卡米罗海滩发现,因耐久性和特殊构成,被认为是人类世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地层标识之一。它无疑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象征物:依靠“黏滞性”四处捡拾其他实体,并凝结聚合;它的形成不合时宜,是一种结合了采样与合成的全新地质;无论在自然意义上还是合成意义上,它都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杂糅性。
比约纳尔是一位渔民,一位斗士,他了解海底世界,这也是我来见他的原因。冬季,他每天的工作时间很长,从清晨五点一直到晚上七八点。冬季是真鳕季,我来到安多亚时,冬天已近尾声。当真鳕鱼群在附近游动时,在这高纬度地区,他摸黑出门,又于黑暗中归来,他在海上工作的大部分时间也处于黑暗中,只有中午的几个小时能见到阳光。
在那海滩上我想到,也许黏滞性正是定义人类世最重要的生活体验之一。我们每个人都卷入了人类世的影响中,每个人都既是这个时代的创造者也是承受者。身处人类世,我们很难跳出自然之外,镇定地审视它或表达对它的喜爱。自然不再只是远方明媚阳光下的一座山峰,或者一只在白桦林上空捕猎的猛禽,它是漂着厚厚塑料垃圾的潮汐线,也是数百万平方英里正在融化的永冻层中慢慢降解的可燃冰。这种新的自然正在包围我们,而我们才刚意识到它。在约翰·温德姆(John Wyndham)一九五五年的预言性小说《蛹》(The Chrysalids)(最初的标题为《攸关时刻》)的结尾,“新人类”[22]的直升机上挂着一条条黏着的软塑料,它们越缠越紧,正印证了我们如今的处境——越挣扎着想要逃离人类世,陷得越深。
一只玳瑁色、长了双蜥蜴眼的猫在客厅的地毯上打着哈欠。墙纸上不是飞翔的鸭子,而是四只黄铜色的海鹰排成一线,整齐地高飞,身形渐小。烧柴壁炉的铁门上嵌着两只北极熊。窗户外的木板上,无头的鳕鱼干成排挂着,像风铃一样在微风中轻轻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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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的孙女,西格莉德。”英格丽德说,“壶里有咖啡。来,坐下,随意一点就好。”
“来吧,罗伯特,再一起出去走走,这次轮到你坐王座了!”
英格丽德穿着红色毛茸茸的利物浦足球俱乐部拖鞋,抱着一个小婴儿。她无比友善地冲我微笑,对不能和我握手表示歉意。
耶稣受难日,是我跟英格丽德、比约纳尔在安多亚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同进餐,吃了真鳕舌、真鳕排、绿青鳕鱼片,以及可以用叉子剥皮的粉皮大土豆。
接着他说:“这是英格丽德!”
我们走到海岸边,尽量让双脚脚掌紧贴地面,小心翼翼地走在坡地的薄冰上。北风剥皮刺骨般寒冷,噬咬脚踝,烧灼小腿。我们的呼吸像钢丝球一样。
比约纳尔的瞳仁是白蓝色的,颜色浅得仿佛失明了似的。那是一双先知之眼,目光极其坚定。他抓着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感觉那双眼睛直指人心,要将我看穿。
水边矗立着由浮木制成的王座。旁边一块不大的石头深深埋入地下,只余一截露出水面。
我猜他大概六十岁,也可能五十或七十吧。黑色皮质鸭舌帽,花白的短胡子,灰色的羊毛渔夫套头衫。他手臂粗壮,胸膛宽阔,两腿距离稍宽。他一笑便笑得很开,大笑时更甚。他还拥有一双我见过的最奇异的眼睛。
“我只信石之神,”比约纳尔静静地微笑说,“我不需要任何别的神。”
“进来,进来!”
接着他又爆发出一阵大笑,边笑边拍了拍王座的扶手。
我一下子便落入比约纳尔·尼科莱森手中,接下来很多天,我都不会离开这儿。
“来啊,麦克法伦!上来坐,当几分钟的安多亚之王!”
我按了按门铃,门开了,是比约纳尔。他格外热情地迎接我,伸出一只大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王座的椅腿和靠背都是用如我手腕粗的桦木做的。靠背和底部是剥了皮的浮木钉成的架子。扶手是浮木的两条分支。王座大概有八英尺高,座位离地面有四英尺。想坐上这把椅子,还得爬上去。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望比约纳尔和英格丽德。他们住在安德内斯以南几英里处,房子背对道路,东面是将该岛和挪威大陆分开的海峡,车库边立着不少滑雪橇和滑雪杆。
我坐在王座上,眺望峡湾。一团白色的翅膀扑棱棱作响——许多雪鹀从我们身边飞过,掠过海浪。
日落景色堪称“富丽堂皇”,群山之后,仿佛铺满了紫色和橙色的缎子。晚些时候,海面上升起一轮白月。
“我一般在这儿喂鱼给那些鹰吃。”比约纳尔指着王座前面的石头说,“如果虎鲸来了,在附近的海峡就能看到。它们从一个狩猎场游到另一个狩猎场,总是对下一个目的地胸有成竹。”
北上安多亚的途中,罗弗敦群岛的暴风雪渐渐减弱,最终平息。在安多亚的第一天结束于一个无云的黄昏,我在群岛最北端的小镇安德内斯落脚。这儿有着宽阔的街道、难挨的冬季,还可以夜间航海。当地的烟囱都装着镀铬的盖子。一只喜鹊在路灯上叽叽喳喳。空气中飘着一团紫罗兰色的薄雾,寒冷逼人。山峰都带着精巧的雪脊。小镇远处是开阔的海面。从这里向北一百英里全是海洋,再过去便是斯瓦尔巴群岛。
离王座不远的岸边,竖着一根生锈的管道,高出海岸线约六英尺,拖着三个塑料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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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比约纳尔?”我问。
比约纳尔笑个不停。那笑声从他胸腔深处发出,爆炸般洪亮。
突然间,他看起来格外疲惫悲伤。他的眼眶红了,默默咬着牙,仿佛上下颌卡在了一起,嘴巴也粘住了。起初他没有回答,片刻后才低声开口,仿佛他此前没有告诉过我,又仿佛在自言自语或向风倾诉:“他们搞了三年探测,我就斗争了整整三年。现在他们又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跟人相比!”
接着,他说:“好了,罗伯。别再往前走了,太冷了。”
“和狗或鹰比吗?”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冰原,回到屋中。
“我还是更喜欢猫。”比约纳尔说。
那天下午,我和西格莉德小宝贝一起玩,我将她放在膝盖上一边摇晃,一边哼着《威廉·退尔》序曲(William Tell Overture)和《睡吧睡吧,胖娃娃》(Bye, Baby Bunting)。她真漂亮,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
“比约纳尔,你是我认识的唯一一个把海鹰当宠物的人。”
临行前,我帮忙搬运按摩椅,这把椅子是比约纳尔的儿子从废料桶里抢救出来给他的。我们从汽车里拖出按摩椅搬进地下室。它非常重,由黑色皮革制成,带一个遥控器,可以调成不同模式放松不同的肌肉群。
“每次打了一整天鱼回来,我都会喂一条真鳕或绿青鳕给我的鹰吃。就在我那椅子旁。”
“这对他的背有好处。”英格丽德温柔地说。
我举起望远镜,海岸线近在咫尺,仿佛伸手便能摸到。十字准线漂浮在视野中,我沿着海滩往右扫视,没看到,又向左扫回来,果然看见一个像椅子似的东西,高六七英尺,用漂流木连捆带钉制成。它看起来正像是维斯特洛的铁王座。
(Ⅰ)随着《挪威养老基金法》的通过,挪威政府将石油基金纳入政府退休基金体系,挪威主权财富基金于2006年由石油基金正式更名为挪威政府全球养老基金。
“纳粹国防军军用品,”比约纳尔说,“镜片做得漂亮。原本属于一个纳粹军官。我父亲去世前,问我想要他什么东西。我说:‘就一件,你从德国人手里弄来的那副望远镜。’”
(Ⅱ)一种时空的曲隔界线,是从黑洞中发出的光能到达的最远距离,也是黑洞最外层的边界。在事件视界以外的观察者无法利用任何物理方法获得事件视界以内任何事件的信息,或受到事件视界以内事件的影响。
“用这个试试。”他递给我一副望远镜,镜片擦得很亮。镜筒套着黑色皮套,有些地方已磨成了棕色。左镜筒背面刻着一个纳粹鹰徽。
(Ⅲ)即Seaborn,字面意思为“生于海洋”。——译注
他放声大笑,从客厅的窗户指向东边:铺满白雪的山坡下是一片石滩,毗邻一道几英里宽的峡湾。峡湾里的水呈钢青色,洋流经过处波涛汹涌。峡湾对面,几排雪峰在夕阳中熠熠闪光。它们的姿态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山峰都任性,像女巫帽、鲨鱼鳍还有撑开的手指,个个都如被擦亮的白瓷。不过我没看到他说的“王座”。
(Ⅳ)法贝热(Fabergé)是俄罗斯著名珠宝大师,除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外,他将动物微雕和上釉工艺引入珠宝,制作的复活节彩蛋精巧别致,久负盛名。
“我有四只宠物,”在北纬六十九点三一度,比约纳尔·尼科莱森告诉我,“两只猫,两只海鹰。我在海边的‘王座’旁,喂它们吃全世界最好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