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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萦绕 -北方-

我来到赫尔塞加下的海湾的北边,地图上这儿叫“雷弗斯维卡湾”。这里障碍重重,异常难走,每走一英里,都要花一个多小时。我筋疲力尽,又非常兴奋。

一波波海浪撞击着近海的礁石,两只海鹰无声地盘旋,不为狂风所动。乌鸦的叫声遇峭壁反射而回荡着,发出铿锵的金属声。渡鸦也在哑哑鸣叫。

我在一块高地上找到露营的好地方。两块巨石挡住了西风。唯一的缺点是,若风扫到北边来,这儿就完全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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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重要的是,附近苔原上的一块洼地积聚了大量雨水,形成深潭。背风处的水面上漂着许多白色的海鸥羽毛。水潭东侧凝结了一团团早前降下的冰雹。我喝了一捧又一捧水,直到冻得头骨生疼。

五座锥形山峰在海岸陡然拔起,一座比一座高,每个峰顶都飘着一缕羽毛般的云彩,柔缓地弯向东方。它们被称为“赫尔塞加”。就是这儿了,那黑色的洞穴,就在其中一座尖峰的山腹中。

我的脚下是一层帚石楠、苔藓和地衣,像冬天的羽绒被般柔软。我舒展全身躺下,感觉身体下沉了一英尺,帚石楠变高了,压向我,像是要为我遮风避雨。我躺了一会儿,望着天空和四周,白天的焦虑和紧张都从身上流走了。近晚,向西望去,地衣上的每一滴雨,苔藓上的每一颗水珠,都闪着霞光。

一个接一个的岬角,终于,我看见了西边的一处海湾,它后面可能就是岩洞的入口了。两边的岩石和山峰如伸出的手臂围住海湾。海湾内十分平静,碧绿的海水下是白色的贝壳沙。而靠近莫斯肯漩涡的外海则一片混乱。

我竟然躺在那里睡了半个小时左右。雨将我吵醒,一阵短暂的呼啸声后,风也停了,从早上出发到现在,这还是第一次。我搭好帐篷,把骨雕猫头鹰放在帐篷角落的一个口袋里,铜匣子则放入另一个。这一整天,沉甸甸的铜匣子无疑增加了我的负重,一直让我很心烦。搭好帐篷,品尝着罗伊给的鱼饼,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食物,没什么能跟它相提并论。

爬上峭壁和巨石,来到一个岬角的肩部。风更冷了,每迈一步,我都觉得腿脚发软。背包很沉,我的头更沉,喉咙也像结了冰,身体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凯尔特基督教传统中的“薄弱地点”[6],是指不同世界或时代之间,界线较为薄弱的某些特定地方。对于大约公元五百年到一千年的“外邦人”和游方教士来说,薄弱地点一般位于靠西的海岬、岛屿、洞穴、海岸或者其他地形的边缘。而眼前的这个地方,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薄弱”的了。

一片白桦树和柳树支起了六英尺高的树冠,白桦树树干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柳树刚发出第一批新芽,毛茸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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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下来,接着又是冰雹。

在雷弗斯维卡湾的第一个晚上是不安而破碎的。又变了天,狂风冲撞着帐篷的外帐,时有时无的冰雹击打在帆布面上,雨也一连下了几个小时。早上五点,正下着雨夹雪,我彻底醒了,起来吃了点东西,从漂着羽毛的池子里取了水喝。一夜之间,瀑布竟结了冰,挂在高高的悬崖上。

一个海湾的黑金色沙土覆满滨草,从冰雪覆盖的峭壁底部延伸到远处,形成斜坡。

要跨过两个海湾才能到达库尔赫拉伦岩洞,第一个海湾是一个聚居地的遗址。

冻雨落下来。

十九世纪中期到二十世纪中期,一个小型社群生活在雷弗斯维卡,它仅有少数几个家庭、少数几栋房屋。一九〇〇年,这儿有二十二个居民,到一九三九年时,增加到三十八个。他们养的牛在悬崖和海岸间的青草带觅食。男人们在赫勒水域打鱼,这里的水产资源很丰富,冬季和早春有真鳕,别的时候有狭鳕和蛇鳕。天气经常十分恶劣,每当这时,人们便把牛群赶到库尔赫拉伦岩洞里躲一躲。海湾地形的封闭性很好,即便在冬季暴风雪来临时,也足以让渔船安全停泊。进出该地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乘船越过莫斯肯漩涡,另一条则要徒步登山,即便在夏天,这都算得上是长途跋涉。而在冬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雷弗斯维卡的居民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直到这个小村落存在的最后十年,这儿才通上电。

一个石滩的石头上铺着厚厚的苔藓,双脚甚至感受不到石头的存在。发育不良的矮白桦树的树干上,也长出了胡须般的地衣。

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一年间,和挪威沿海地区的许多聚落一样,雷弗斯维卡的居民也接受了“引入”政策,即从政府领取一笔津贴,搬迁到更大的聚居区。雷弗斯维卡居民搬到了莫斯克内斯岛背风侧的索尔瓦根。他们离开时,拆除了原先的房屋,用船将大部分石材和木材运到了索尔瓦根,以建造新房。

冰雹落下来。

我从营地出发,沿着陆地的曲线前进。随着我步步靠近,蛎鹬发出警惕的尖叫声,四下散开。五只绒鸭朝着海湾口划去,看那姿态,仿佛它们不是在海面上游动,而是成了海的一部分。我从两块圆形巨石间穿过,石头上铺着一层我叫不出名字的黄色地衣。

我穿过一处海湾,那里的石头个个都像房子一样大,行走其间像是在峡谷迷宫中穿行。时不时还能看到一团团滑溜的海藻。

余光瞥见些动静,接着我便发现聚居地的废墟中还生活着一个家庭:四只海獭,一对父母和两个宝宝在巨石堆中穿梭自如。它们的皮毛非常光滑,在岩石间像液体一般流畅地游移。它们叽叽喳喳地聊天,没有看我一眼。我靠在北边一块巨石上,看它们行走,看它们流动,看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倒进石头间长满青苔的洞里,消失不见了。海獭一家在栖居的家园中如此惬意,我打心眼里欣喜。

欧洲越橘、帚石楠、苔藓。可是没有水,没有淡水。被西侧的海水和东面的冰夹在中间,我只能用雪来润一润干燥的喉咙。

我走到残存房屋中的第一栋,如今它只剩下地基的基石。我想起了苏格兰高地和岛屿上荒废的小农场、已空无一人的村庄。这里和那里一样,苔藓和地衣正在重新夺回石头。这里和那里一样,在石头的背风处,笔直的小白桦树和柔嫩的小花楸树渐渐茁壮。我一边走一边数,总共十二栋房屋残骸,基本上都只是一层石基的高度,每一处残骸里都长出了树苗。那些人们曾经凭借这么少的资源,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适应力之强让人无法想象。如此小的社群,如此恶劣的环境,作为其中的成员,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呢?

一对雷鸟扇动银翅翩翩起飞,雪兔在爬满青苔的岩石上停下脚步,幽绿中现出一抹亮白。

海湾里铺着粗糙的白色贝壳沙,点缀着海螺和贻贝的碎片。其间散落着人类留下的垃圾:一个玩偶的头、两支牙刷、塑料瓶和陶罐碎片、几截蓝色绳子、几团挂着生锈钩子的尼龙绳,和杂草缠在一起的渔网。

在海岸上徒步,依然道阻且长,尽是石堆、矮树、峭壁。东临绝壁,西迎白浪,这倒是一直没变的景观。

在奥斯陆,我曾听过的一位考古学家关于深时的评论,此刻又回荡在耳边:时间并不“深”,它本就一直包围在我们身边。过去如鬼魅一般萦绕着我们,它并不是一层一层的沉淀物,而更像是某种漂浮物。[7]以这里来看,我想他的话是对的。我们是过去的幽灵,是过去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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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壁上挂着一道道蓝色冰瀑。我的目光被一线绿色吸引,不禁看了过去。那是乱石间的一条小径,在荒野的草地上画出细细的线,它把此前的各家各户连在一起,又绕过整个海湾,上面长着亮眼的苔藓,让它分外显眼。这条小路差不多修建于一百年前,如今它还留在这片土地上,海獭和其他动物让它保持着畅通。

远处,东北方的云层中露出了一片蓝,海面上闪过波光。就那几秒钟,我打心底里爱上了那片蓝,幻想着潜入其中,哪怕沉溺也在所不惜。

此刻,这条小径上多了我的脚步。它优雅的弧线、柔软的触感,以及它连缀起的时空,所有一切都令我感激。

现在我看清了,散落在周围海滩上的,是些空心铁球,拖网渔船上的渔用浮球。数量壮观的铁球在海滩上搁浅、生锈,像极了异形卵。它们周围则是大堆的塑料垃圾:塑料瓶、一团团尼龙网、装鱼的板条箱碎片等,在荒野的海滩上令人极其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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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冲沟下来,我已经全身湿透,寒气渐渐浸入骨髓。在我到过的所有地上景观中,这儿大概是最令人恐惧的,我不得不调动起全部的意志和信心。

三千年前的一个夏夜。在这样的纬度,这样的季节,黑暗几乎不会在这里降临。潮水很低,海面平静。一小队人正沿着海岸行走,从一块石头,到另一块石头。洞口很大,其下缘几乎挨着水面。

湿滑的黑色花岗岩巨墙耸立在海面上,从这里望去,几乎不可能翻越。棱角分明的礁石小岛伸向大海。这个海湾铺满沙子,再远处的那个则多是岩石。

人们在洞口前停下。远处传来大漩涡的低吼,一只海鹰在头顶盘旋,翼尖几乎擦过垂直于水面的峭壁。人们一个个依序进入洞穴——来到另一个世界。

半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海边。我放下背包,在一块岩石上稍作休整。沿海岸线向西南方望去,还得再走几英里才能到达库尔赫拉伦岩洞。

色彩渐淡,金黄色的晚霞如潮水般退去,绿色也消失了,灰色则越来越多。这是岩石的颜色,夹一点棕,夹一点红。脚下湿润的沙子是白色。岩洞更深处的阴影透出黑色。石头散发着潮湿的气味。在峭壁内一百英尺深处,最后一道亮光落在正当中的一块浅色石壁上。洞穴中的空间在此分裂开来。这里很适合作画,但它离外面的世界太近了,海浪和鹰都在不远处,这里的时间也太过寻常。

这样艰难地走了二十分钟,云层渐薄。白雾中出现了断断续续的黑色、青灰色线条,看不太清楚,倒像是抽象画。空中的呼啸声愈发强烈,云层被撕开个裂口——是海岸线,就在两百英尺下。白色的海浪在黑色巨石上激起重重泡沫,浮木散落四处,不过有一点令我很是疑惑:那里有几百个暗橙色的球形物,形状完美,却不知是什么。

石壁右侧的通道是条笔直的上坡,坡道尽头是一个石瀑。一条狭窄的地道朝西南方向切入山中;还有一条比人稍高的、横截面似泪滴形的裂缝在岩石中朝东北方向爬升而去,完全陷入了黑暗。

沿着山侧下行,花了我不少时间。只要有机会,我就向下走一点。借助雪舌下降,再跨过岩石扶壁到达下一个雪舌。走在光滑的岩石和茂密的草丛中,要格外小心。我感觉到西南方可能有一个大型落崖,并设法避开了它。

那一行人沿着泪滴形的裂缝,在落石之间向上攀爬。

幸好,这条山脊西侧的坡度比东侧冲沟稍缓,走在冬季的复合地层上,倒让我稍安心些,过去我常在山上这么干。必须要一点点摸索着找出可行的线路。我在几条冲沟之间测试,在云雾中,通过山坡和峭壁的走向,来判断哪条路是通向悬崖的死胡同,哪条路能安全下山。

黑暗中,时间和空间相互融合。若这里有生命存在,它便是岩石那缓慢的生命,是大海对大山内部的耐心探索。

狂暴的西风如一记鞭子抽来,打断了我的笑声。之前因为罗弗敦墙的庇护,登山时我并没有感受到它。这风力道极强,来意不善,接下来几天我都会在西海岸活动,将完全暴露在风中,让人十分困扰。冰雹如针一般落在我的外套上,响声不绝。脚下的陡峭斜坡已一片雪白。眼下我只能看清十五码内的情形。大雾之中,在不熟悉的地方下行非常危险,但又绝不可能再沿着冲沟原路返回。下山途中,我再次感受到在门迪普巨石阵中,一扇扇门在我身后关上、锁住的感觉。

走到一处高高的石壁,这些人停了下来,开始做准备。在岩石上作画的工具还是岩石。他们在石杯中磨碎赤铁矿,再混合唾液、泥土和雨水,制成红色颜料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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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开始了。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任何与这些绘画相遇的人,都一定会深受触动。不仅是因为墙上的红色形象其本身,还因这里地理环境的细节和透出的氛围。在明暗交界线以外,是偶尔落下的阳光或雪,性格暴烈的大海,滑翔的鹰和游动的水獭。当然,最难忘的要数去往洞穴的这段旅程。

指尖蘸一点颜料,一条红线清晰划过浅色石坡。弧线弯曲向下,勾勒出舞者的胸膛和一条腿,正跳跃着。

也可将极端地理环境中的彩绘或岩刻视为地景艺术的早期形式。当时,人们之所以选择岩洞内部等地点来创作,不仅出于保护、存储方面的实用性考虑,还认为这些地方从属一个充满了力量的、更大的空间,它既连接外部(峭壁、海湾、海岸线),也通向内部(形而上的,以及实际的深层空间)。以库尔赫拉伦岩洞来说,与它距离极近的莫斯肯漩涡显然会被视为这个创造之地的力量的一部分。

再蘸颜料,伸出手,画出舞者的另一条腿的弧线。

挪威北部的彩绘岩洞也有强烈的过渡意味。岩洞中至少有一个头戴礼冠的形象,这可能和萨米族的三层级宇宙观有一定联系。萨米族将宇宙分为纵向的三层——天空、地面和地下。只有萨满巫师和死者才能通过世界之轴跨越层级,而世界之轴通常以一条河或一棵树的形象出现,把上下精神界和人类生活的中间界相连。泰耶·诺斯泰德(Terje Norsted)和海恩都提出,先民曾在这些彩绘洞穴里举行“通过仪式”,让死者通过石之膜,进入地下或地上宇宙。[5]

再蘸颜料,画上交叉的线条,这是舞者伸展的胳膊。继续,下一位。

北方海蚀洞中的红色舞者壁画诞生的同一时期,布胡斯海岸附近的过渡地带形成了一处密集的仪式性景观。大量石堆纪念碑出现在海面上方的高地上。裸露的基岩经冰川侵蚀形成了理想的石刻表面,数百件石刻作品就此出现。令人难忘的是,其中很多作品刻的都是脚印,一串串图案连成足迹,顺着倾斜的岩石向下走远。除了足印,那神秘的创作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鬼魅般的足印似乎记录了他们从高地的古坟一路向下走到海边的旅程,就像灵魂离开坟墓后,徒步走向死亡之境的最终之旅。布拉德利将布胡斯的石刻和挪威传说联系起来——刚去世的人将在“亡灵鞋”的帮助下去往另一个世界,那特别制作的鞋底,会使死者的旅程顺利畅通。[4]

蘸一点,画一笔——一条条清楚的红线在岩石上跳动,坡面上渐渐布满了舞动的小人。

但我们依旧可以说,挪威的彩绘洞穴艺术是欧亚大陆北部居民在青铜器时代创造的,是他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这一时期还诞生了瑞典南部布胡斯的石刻艺术。这类艺术多出现在“界地”——海岸、河岸、岩洞,正如理查德·布拉德利(Richard Bradley)在《自然环境考古》(An Archaeology of Natural Places)中所说,这些是大海与陆地、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也是不同世界间最接近彼此的地方。[3]

火把上火光闪烁,远处夏日阳光的光线微弱却稳定,在两种光的映衬下,石头上的小人像是动了起来——随着阴影与火焰的嬉戏而摇摆。这些在黑暗中创造出的存在,或许也能战胜黑暗。

在所有考古研究中,对史前岩石和洞穴艺术的研究最具推测性。图像创作本身是没有争议的事实,但当时的创作条件几乎无法查证。放在当时更广泛的文化习俗中,这些个体艺术创作究竟有什么目的或意义,我们也很难下定论。

蘸颜料,画一笔,指尖画出的线穿越了时间,来到了一九九二年的一个夏日。

毫无疑问,这些洞穴都充满了戏剧性。“山精之眼”是一处海浪侵蚀形成的地道,直径约一百英尺,从东到西贯穿了整个小岛。一年一度,橘黄色的夕阳会被地道口框住,宛若一只眼睛。“巴克哈默洞”位于极陡峭的海崖中,只能从水路到达。天气晴朗时,从海上好几英里外就能看见它。“索尔森洞”里有块面积超一百平方英尺的垂悬岩石板,上面画着一个巨型十字图案。所有彩绘洞穴中,“芬加尔洞”最靠南,洞穴通道分成了两条主要岔道,分别延伸到岩石深处。岔道口竖着一座石碑,一年两次,阳光会短暂地照到石碑正面。库尔赫拉伦岩洞则是一个朝北的巨型十字岩洞,入口高一百五十英尺,洞穴系统全长六百英尺。在盛夏的某几周里,岩洞外的部分区域会淹没在午夜的金色阳光中。

年轻考古学家海恩·毕约克正在罗弗敦群岛遥远的西海岸调研一处岩洞。天气很好,海面平静,这样的天气在海岛上被称为“通行天”,拥有“油膜般的平静”。那天一早,他和朋友乘小船出了海。岩洞就在海边高耸的山峰下。此前在岩洞地面的泥沙中发现了三万三千年前的贝壳碎片。他们想在这里打几个测试孔,研究该地古人类历史的细节,看看能否在这时空舱似的岩洞中,追踪到曾在洞中躲避风雨的远古猎人的遗迹。

到达并进入挪威海岸的岩洞,是一场“通过仪式”,需要经过“身心的双重考验”,海恩·毕约克如此写道。[1]海恩曾发现许多岩画洞穴,我来罗弗敦群岛之前曾在奥斯陆见过他。考验是多重的:先是抵达洞穴,然后要深入洞中,这意味着经过了两道关键的门槛——第一道是洞口,第二道是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海恩认为,当时艺术家们颇具挑战性的短暂拜访是种“仪式行为”,是进入“人类世界边缘地带”的旅程。[2]他还提到,教堂之洞、地狱之口、地狱之洞、山精之眼等流传至今的名字也强调了洞穴的特殊意味:表演空间,或进入危险的异世界的入口。

他们在岸边下锚停船,把小船拖上岸,爬过青草和岩石,来到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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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洞口站住脚。苔藓的气味,石头的气味。远方,海浪撞击着礁石,大漩涡水流急转。一只海鹰在头顶盘旋,翼尖几乎擦过垂直于水面的峭壁。

我躺在地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气。就在那时,头顶的薄雾中低低地盘旋着一只海鹰。那卡在喉头、令人发呕的恐惧感瞬间消失了,这只出现在这非凡之地的非凡之鸟,令我的心脏突然欢跃起来。接着我又想:它不过看看你有几斤几两,能不能当午餐罢了。我因自己的愚笨和这片土地的淡漠,笑出声来。

二人进入洞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岩洞在山体中蜿蜒,时间扭转了空间——他们越深入,洞内空间越发年轻。通往黑暗的旅程,就是通向现在的旅程。大海在岩石中开拓的每一码,都要花费数千年。

那么,只好向雪檐处行进了。一步,一步,斜向上走在积着厚雪的坡道上。每一步,都有差不多一码宽的雪板从我脚下掉落。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发真正的雪崩。继续向上的每一步都如临深渊,最后,我终于到达雪檐下。我尽可能地站稳脚跟,用力把冰爪插得更深,再用冰镐凿雪檐。雪大块大块地掉在身边,又滚进脚下的冲沟里。凿了六七次,终于在雪檐中开出一条通道。我探身钻进缝隙,铛,猛力将冰镐凿进稍远处山脊的冰冻草皮中,接着用力一蹬,穿过了雪檐。最后,我大叫一声,将自己拉上关隘的鞍部。

海恩歪了一下头,头灯的光晃过洞穴西侧的石壁。那是什么?他看回去,寻找,站定,什么都没发现,再找,有了!是一条淡淡的红线,线条清晰且牢固,不大可能是石头的纹路。红线并不依随石壁的坡度,这违反了重力,不可能是径流沉积造成的。果然,那里还有一条相交的线,果断穿过第一条线。突然,就在这一刻,那黑暗中闪现出红色人影,一个跳动的红色人影,接着是另一个,再一个。

无论雪檐还是负载过重的斜坡,我都不喜欢。我决定在冲沟左侧的岩石中找找其他可能。但这儿的地形更加严峻,或许只差十五度便是垂直的了。冰爪在裸露的花岗岩上屡屡打滑,我无法只靠一只冰镐往上爬。为了抓握,我不得不把手伸进雪中,左手手指渐渐冻僵。这时,我感到脚下有个非常危险的裂口,我当机立断往回撤,一点一点原路折返。慢慢来,花点时间。

用海恩的话说,这次发现就像“一颗流星”[8]——不期而遇,不劳而获,震撼人心。他渴望再经历一次这样的时刻,再次成为数千年后第一个看见黑暗中的舞者的人。

距顶部三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斜坡愈发陡峭,上面积了厚厚的风砌雪,斜坡边缘还形成了一个小雪檐,大约五英尺长,向外卷起,悬在我的头顶。那是一截横向的冰冻雪浪。

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沿着群岛的西海岸探索,有时驾船,有时徒步,从一个山洞到另一个山洞。渴望变成沉迷。无论是清醒时还是睡梦中,他都越来越迷恋山洞,或者用他的话说,迷恋“洞穴景观”[9]

还是看不见路。是这条冲沟吗?地面突然断裂,我猛然下坠,砰!硬雪猛击胸膛。我的双臂卡住,腿悬在某种虚空中。我对自己说:快想,快想,这是一条冰隙。我一定是掉进了旧雪和巨石之间的裂缝里,我实在不想整个人都掉到下面。虽不清楚下面的空间有多大,但想要爬出那鬼地方一定难如登天。于是,我小心地试着分离,拉拽,游动,漂荡,挣脱,就像摆脱流沙那样。我把冰镐伸得尽可能的远,结实地钉住,然后用膝盖和脚发力往上挪,终于逃出来了。这时,瞧!就在我头顶八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是冲沟顶和晴空。我选对了,从这里可以翻过罗弗敦墙。

海恩发现了更多的壁画人物,满足了他的那份痴迷。这些人物都是红色的,形态很简洁,在海岸附近的黑暗山洞中跳跃、舞蹈。他已经很熟悉这些形象了,但它们的诞生依旧是团无法捉摸的谜。每一次发现都让海恩心跳加速。昏暗的光线中,跳舞的小人身影闪烁,而他感到了时间塌陷,或者说多重时间共存。

你为什么来这儿呢?你为什么来这儿呢?岩石和风对问。

蘸颜料,画一笔,指尖画出的线穿越了时间,来到现在的深冬某日,一个男人独自来到岩洞附近的海湾。

时间放缓,回环,重复。每一步都很艰难,上坡时,沉重的背包有时拖着我向后翻,有时又压着人往前倾。海浪般的雪花嘶嘶地擦过脸颊,一阵刺痛。我默诵着咒语:慢慢来,花点时间。慢慢来,花点时间。

走完最后几百码,我发现通往洞口的路从悬崖陡然跌入海中。我别无选择,只能紧贴着峭壁,必须加快脚步,因为这里还有落石的风险。峭壁下的雪堆浸湿闪着光的黑色岩石。鸟鸣遇岩石发出回响,落及海面,又折返穿过一片裸土和青草,传至洞口。

我完全进入冲沟,脚下的地势倾斜,必须要用到冰镐。冲沟喉部的雪比想象中深,已齐大腿,我仿佛在陡峭的白色河流中涉水行走。偶有小型雪崩发生,让人惴惴不安。于是我走到冲沟左侧,这侧边缘像沟槽一样微微卷起,岩石较多,雪偏薄又结了冰,发生雪崩的概率小一些。不过,这里人坠落的风险更大,还可能遭遇落石。在雪崩、坠落和落石之间做权衡,成了这次攀登的关键点:要选择总风险最低的路线。

我在洞口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环顾四周。远方,海浪撞击着礁石,大漩涡水流急转。一只海鹰在头顶盘旋,翼尖几乎擦过垂直于水面的峭壁。

所以,前进吧。

地下岩洞高达一百五十英尺。入口之大,令人震惊。海湾壮阔的弧线,洞穴无尽的深渊:这些奇观都在暗示这里无疑是个表演的空间,一个充满了力量的意义制造场所。这个岩洞是一个光滑的裂缝,由此通入黑暗,在那里时间将暂停,切换,折叠。

装好冰爪,戴上头盔,拿出冰镐。我走到冲沟口,在陡坡上凿了一个孔,测试雪崩风险。顶上的雪很明显有一定弹性,应该是新的风砌雪覆在了坚硬的旧雪上,情况不太妙。不过冲沟的风砌雪体量应该不足以埋住我——如果真的发生崩塌的话。

水滴从高处的花岗岩落下,滴答一声,在空中划出银色的线。地衣将入口染成了橙色和灰绿色。迈入洞口时,我的肩膀一阵刺痛。

我半是凭直觉,半是碰运气地选了中间那条路,如果走不通,只能折返重选。

沿着主山洞,径直往深处走,瞳孔随之扩张。仍有光,但色彩已然淡去。在一百英尺深处,洞穴呈十字形结构。有左右两条侧道,中间是一块堡垒似的白色岩石,将空间一分为三。我张开手放在石头上,冰冷的触感沿着胳膊迅速蔓延。

有零乱的落石声传来。

大海和风驱赶着空气来到这个中空地带,气流无处可去,只好自转起来,混乱地冲撞着,发出声响。这里已被海浪和战争占领。

此时的能见度很低,要怎么选呢?左手边的冲沟似乎向西偏得太多了,不像是正确路线。右边这条看起来最有可能,但和云雾交接后,它似乎突然变窄了。我记得手机里有那张照片,我翻出来,比照着冲沟分辨地形,照片拍摄于春末,只见黑色的岩石和几条雪线,和我眼前这白茫茫的雪墙并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我走向左边的侧道,由此向上,进入岩石深处。较高的一侧分布着黄白色的花岗岩,斜向前方,我头顶上是一块红黑相间、颜色较深的石头,表面坑坑洼洼,有叶脉般的纹理。回头看向堡垒石,泪滴形光斑清晰可见。

我在一块可以避风的巨石后稍事休息,整理背包。不远处,罗弗敦墙耸入云中,却仍看不到山顶,小型旋风在山坡上游荡。前方是三条冲沟的起点,向上伸入云中。还堆积着雪崩残雪,幸好只是大一点的雪块,不是整片雪崩扇,不必太担心。根据我手上的照片,只有一条冲沟走得通,另外两条都通向悬崖。

经过漫长、寒冷的跋涉,终于到了。我靠着身后的石头休息,眼睛逐渐适应周围的阴暗,随后定睛望向前方的花岗岩石壁。

又往前走了一段,地面稍平坦些,湖湾顶端往上有块碗状开阔地,此处地势缓缓抬升了半英里左右,延伸至一座峭壁的底部。这里有一片低矮的白桦林,我在林中艰难开路,身后留下一串洞坑。环状白云低垂,迅速飘移,时而将地面遮掩,时而又露出。这里没有日光,只有水纹岩石、呼啸的狂风和小型雪崩的隆隆声。我强烈地感受到这片土地的冷漠,换成别处,我倒乐于沉浸在这种气氛中,但现在,感觉到的只有威胁。

石头上没有任何人影。

我在被雪掩盖的巨石和湿滑的石面上缓慢行走,绊脚,打滑,摔倒。背包太重,就连摔倒后爬起来也很吃力。途中要翻过四个小峭壁,手抓脚踏处结了冰又有点斜,攀爬时需要格外细致谨慎。

什么都没有。

冲沟的起点在一个狭长湖泊的顶端,湖位于低处,名叫阿格瓦涅,沿着欧村向西延伸,将北、西、南三面的山峰连成马蹄形。下了雪,岩石十分湿滑,沿湖岸行走非常困难。湖水冻得像钢铁一样,在洋流作用下只有入海口处的水依然流动。近日的大风把碎冰堆在了湖湾的岸边。湖心岩岛的背风峭壁上栖息着一群海鸥,它们热闹的短鸣长啼为冷峻的山谷带来了一丝温馨:一派欢快友好的生活景象。前方远处,乌云笼罩着山峰,只有山脚露出。我有些担心无法准确定位冲沟。

我再次望过去,寻找。

清晨时分,我沿着那条直通罗伊家的死巷离开了,出了欧村。雪静静地下了一整夜,积雪有六英寸高。新鲜的雪在我的脚下吱吱作响。地上只有我一个人的足迹。村庄依然在沉睡。一切被消了音。

依然什么都没有。

墙的另一侧,有危险,也有奇观。每次回想起来,这场徒步留在脑海中的只有一片空白的漩涡,夹杂着一些关于决策的记忆碎片,混乱而模糊,一切充满了不和谐。

走过了千山万水,迢迢长路,那些舞者竟无影无踪。它们真的存在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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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回身后的石头上,任石头托住我的头颅,阴影缓缓沉入疲惫的双眼。

背包已经很沉了,可我还是接过来,把它们塞进了外侧的网袋。

我睁开眼再次看过去,是的,有了。一条线闪过,显然不只是石头本身的纹理。它跟另一条线相交,随后是第三条。没错,就在这儿,这里有一个红色的舞者,颜色很浅,几乎不可见,又确定无疑——一个红色的幽灵舞者,在岩石上跳跃着。接着我又看到了第二个、第三个,这里总共有十几个。它们个个仿佛幽灵,现在却都出现在我面前,双臂伸展,双腿分开,在岩石上跳跃、舞蹈。每一次眨眼,它们的线条似乎都在变换、绷紧。

“这有五个鱼饼,是用两天前在赫勒附近捕获的北极鳕鱼做的,赫勒离你要去的地方不远。”

那红色的边缘并不清晰,因水汽和冷凝作用渐渐淡入岩石背景中。模糊的轮廓、昏暗的光线、我的疲惫和眨眼,都为这些形象赋予了生命,让它们在岩石画布上不停舞动。阴影、水、岩石和疲劳,“艺术家们”在此齐聚。这一刻,在这个空间里,古老的鬼魂概念显得如此新奇和真实。这些身影是一起舞蹈的鬼魂,我也是一个鬼魂,在它们之中,在我们之中,在这舞蹈永不停歇的数千年之中,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欢愉。

第二天一早,我正准备离开,罗伊在冰箱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个塑料袋。

毫无预兆地,头突然刺痛起来,前胸后背也随之颤动,我哭了。在泪滴形的山洞里,抽泣让我全身颤抖,此时此刻,我远离了所有人类,却与这些慷慨的身影如此之近。一路上的危险已慢慢被淡忘,因他们的舞动而来的喜悦在心底升起。讶异、无助,在花岗岩与黑暗的深处,我因为无法言明的情感,失声大哭。

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我站到窗边,拉开窗帘,在罗弗敦群岛最后一盏路灯的灯光下,翻飞的雪花仿佛闪耀的火星。眼前的景象奇异而静谧,可我知道,这意味着山峰和冲沟的雪正越积越多,发生雪崩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海鹰在悬崖边盘旋,海浪撞击着岩洞下的巨石,大漩涡旋紧又松开。逝者在另一边伸出手,通过石头和生者的手相触,手掌相抵,指尖相碰……岩洞外,时间以它惯常的节奏流逝着,但在这方狭小的空间中,并非如此。

我们转而聊起他在印度尼西亚的假期,还有他和一位印尼女士的恋情,开始一切都很美好,后来却糟透了。他给我看了一段视频,是他为恋人建的一间黑色大理石、粉色泥墙的小房子,用来经营她的美甲生意。我们还看了些照片:罗伊跨坐在电动小摩托上,小车就停在那宫殿般的小房子前,那房子有着糖果色的屋角和倾斜的石板屋顶;罗伊光着上身,满脸笑容地和恋人在餐厅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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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耸了耸肩说:“自打斯林斯比(William Cecil Slingsby)(Ⅰ),总有英国人来这儿这么干。”

“艺术就像一匹生下来便会跑的小马驹,”约翰·伯格(John Berger)写道,“创造一种艺术的才华,总是和对这种艺术的需求相伴而来。”[10]

“我就是想去看看那个洞穴和里面的画,然后,我也想去西侧看看,待段时间。”我说。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由让—马林·肖维(Jean-Marie Chauvet)带队的法国洞穴三人探险队在法国阿尔代什峡谷探险,地点就位于“艾斯特马戏团”大曲流附近。他们利用蚊香的烟测气流,在峡谷侧壁的高处发现一个被巨石堵住的石灰岩裂缝。他们设法移开石头,结果挖出了洞口,后面是个倾斜向下的地道。地道刚好能让队伍中最瘦的女孩艾利耶特·布吕奈尔爬进去。布吕奈尔用凿子和锤子清掉障碍物,其他两位身形较大的队友紧跟其后。斜着爬行了三十英尺后,地道骤然转弯变为几乎垂直的通道,似乎通向一个较大的石室。他们顺着通道下来,兴奋地发现来到一处容量惊人的空间。据日后测量,这里长约一千三百英尺,宽约一百六十五英尺。一些地方,钟乳石如巨柱林立,从洞顶直达洞底。三人边走,边在惊异中用手电筒扫视四周。这是每个洞穴探险者的梦想:成为发现这种巨型空间的第一人,探索与之连接的洞穴系统。

我想了想:自从多年前第一次听说这些壁画人物,我就着了迷。我想知道创作者为什么要历尽险阻到那里,留下他们的印记。可这个理由太脆弱了,恐怕经不起袒露,而此时我正需要信心。

接着,艾利耶特发出一声惊叫,三个人停了下来,目瞪口呆。根据她后来的回忆,当时她的手电筒“照到了一头猛犸象身上,接着是熊,然后是一头狮子,狮子的口鼻处还有虚线画的半圆形,宛如血滴。我们还看见了人手印——有凸起的也有凹进去的。还有一条三十英尺长的其他动物的图画带。”[11]长着惊人鹿角的巨型牡鹿在石壁上漫步;犀牛头角相抵,正在激战;一只猫头鹰兀自待在石头的边缘。有些图像是刻上去的,有些则是用红色和黑色颜料画出来的。在一块位置较高的石板上,还放着一块熊的头骨。

“你不应该去翻‘墙’。”那天晚上罗伊说,“时节不对。墙的西侧什么都没有,没房子,没人,没有手机信号,只有峭壁和大海,还有雪。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去库尔赫拉伦岩洞呢?”

他们三人进入了后来被称为“遗忘之梦岩洞”的“肖维岩洞”,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伟大的史前艺术“画廊”。三个现代人第一次来到这儿,发现整个空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当下感。三万多年前的调色板,还有一些弃置在原地,其上方是借由它们创作的画。那些用来照明的火把也丢在它们曾被举起的位置,黑色的灰烬散落在石灰岩上。很多石壁在绘画或雕刻前做了处理,表面刮得很干净,以此加强画面和岩石之间的对比。

前往岩洞的前一天,从黄昏起就一直下着雪。我所在的欧村位于几乎贯穿整个群岛的公路的尽头。除了村庄,只有湖泊、山峰和大海。我和一个叫罗伊的退休渔民住在一起。六年前,罗伊从欧村码头的一个绞车上摔下,骨盆和腿骨骨折,那是他打鱼的第三十八个年头。从那以后,他便提前退了休,国家会发补贴金,他则干起了摄影。

岩洞中的艺术,有种惊人的生机。尽管画材简单,且就我们所知,当时的这些艺术家也没有任何成体系的绘画训练或传统可以沿袭,肖维岩洞中的动物却似乎都已做好准备,随时从石头上跃出。野牛的角和偶蹄被画了两遍,两次的线条挨得很近,牛仿佛在摇头顿足。马的脸和唇部被画得很柔软,让人不禁想伸手抚摸,喂食。十六头狮子——肌肉紧张,双眼机警,紧紧盯着猎物,正沿着石壁从右向左追逐一群野牛。原来这就是早期的定格拍摄,一部原始电影。艺术就像一匹生下来便会跑的小马驹……

在冬天,可由两处翻越罗弗敦墙到达库尔赫拉伦附近,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两条路都很艰难。一条路借道呈扁斧形的曼能峰下的一条冲沟。另一条则要登上一处山肩。我拿出地图仔细考虑:冲沟地势较陡,不过预计积雪较少;山肩坡度较缓,但发生雪崩的可能性很大。我决定走冲沟,我喜欢冲沟,它环抱着你,让人觉得就算脚滑也不会摔出去很远,相比山脊或山肩,冲沟让人更安心,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令人惊讶的是,岩洞的画作中几乎没有前景,没有地形、植被等生物赖以生存的环境。仿佛除了岩石和黑暗之外,它们再没有别的栖居地,也正因如此,动物们仿佛不受束缚地自由漂浮着。它们同时以精妙解剖画的形式存在,体现出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观。正如西蒙·麦克伯尼(Simon McBurney)所说:

我登上罗弗敦群岛时,已是冬天。前一周,自西而来的极地大风刮了四天,迎风坡上疏松的雪被剥得一干二净,积雪悉数涌进罗弗敦墙东侧的沟壑里,那儿变成了“风砌雪板”。雪崩风险从低升到中等,并仍在上升:“东侧和东南侧可能发生风砌雪板雪崩,三百米以上的过度负载也有可能触发雪崩。”我计划徒步前往库尔赫拉伦岩洞观看壁画,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天气预报。

这些动物生活在广袤的此刻,此刻包括了过去和未来。此刻,自然彼此相接,前后相继。周遭是连续的整体,任它们自由进出,就像那些动物自由地进出岩石。石头是活的,动物也是活的,一切都是活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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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伯尼总结道:“也许,我们与那些艺术家的真正区别,不在于所处的时空,而在于对时间的感知不同。我们把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切割为毫秒,生活和周遭的一切便分隔开了。”显然,一九九四年的那一天,三位洞穴发现者在那里感受到了古老的存在感。肖维写道:“时间仿佛被废除了,上万年的间隔不再存在,那里并不只有我们,绘画者也在周围。”[13]

两千五百多年前,那些在库尔赫拉伦岩洞里作画的人,在进入洞穴前,必须闯过大自然设下的险关。仅仅是到达这里,就得冒着相当大的风险。

洞穴艺术的现代发现史上,有诸多类似的“流星时刻”,而肖维岩洞是最耀眼的一个。还有一处重要的洞穴——拉斯科洞穴,关于它的发现有很多说法,其中一个是这样的:一九四〇年九月的一天,在德国入侵法国四个月后,一个名叫马赛·拉维达的少年带着他的狗,在多尔多涅省蒙提涅克村附近的树林周围,发现了一道石灰岩裂缝。裂缝位于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树旁边,宽度刚够一个人挤进去。当地曾传言附近有处秘密的藏宝地,在流言的诱惑下,拉维达叫上三个朋友再次来到这儿,爬进裂缝,经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四个年轻人来到岩石深处的一个洞室。这里的确贮存着宝藏,不过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这座圆形洞穴的石壁跟肖维岩洞里的一样,画满了壁画,就像一部奇迹般的动物寓言集,在昏暗的光线中栩栩如生。这一圈壁画,共画了三十六只动物,包括六头牡鹿、一头熊、十一头原牛、十七匹马,还有一只类似独角兽的奇特生物。这儿还连通着其他洞穴,那些洞穴的墙壁上也有创作于一万五千多年前的惊人壁画:几百匹鬃毛竖立的骏马;一头长着弯角的牡鹿,仰着头,双眼转向后方,发出低吼;原牛、公牛、猫和熊;还有一个鸟头人身的生物与一头野牛对峙,野牛弯着脖子,露出一对牛角,似乎正在反抗鸟头人。

一个岩石入口,一个流水入口,两个地下世界的入口紧挨着,分别封印在崇山峻岭和汹涌海域中。

在发现拉斯科洞穴五年后,欧洲其他地方也陆续发现了黑暗的洞穴。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日,经波兰向西进发的苏联军队进入了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时德军已撤离十一天,撤离后他们迫使集中营的幸存者开始了一场残酷的西征,这个过程中又有超过一万五千人死亡。德军匆忙离开,没有销毁设施,苏军便见到了毒气室黑暗的内部空间,已死之人和垂死之人的躯体,以及无法想象的大规模屠杀的遗迹:几十万件堆叠的裙装和男士西装,成堆的假牙和眼镜,还有数以吨计的女性头发。接下来的几个月中,苏联军队和盟军陆续走进几十所集中营,目睹了有史以来人类犯下的最可怕罪行的罪证。许多当时“解放”集中营和毒气室的人一生都无法描述他们在那里见到的一切。凯瑟琳·尤索夫(Kathryn Yusoff)在一篇颇有见地的文章中写道:“如此一来,拉斯科洞穴的慷慨秘密为人所知,就像一切浮出表面被人看到的东西都曾埋藏于黑暗,正是破坏照亮了它们。在这断裂的地形中,这样的宝藏像是从天而降的大礼,向我们展示这个宇宙有走向另一种面貌的可能性。”[14]

到达库尔赫拉伦岩洞有两条路。一条要徒步翻越“罗弗敦墙”,即一条向下延伸到岛正中心的险峻山脊,在冬季,仅有少数几条路线。另一个方案要乘船绕过群岛顶端,途经恶名昭著的莫斯肯漩涡——世界上最强劲的漩涡系统之一。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曾在一八四一年的短篇小说《莫斯肯漩涡沉浮记》(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中描写过它,小说中它化身为通向地心的地道入口。古斯堪的纳维亚语则直率且实在地将其命名为“havsvelg”,意为“海洞”,海洋中的空洞吸引一切流入其中。

哲学家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一九五五年探访了拉斯科洞穴,这时距它首次被发现已经过去了十五年,核武器军备竞赛正迅速升级,原子弹试验率先在地下洞穴和沙漠地区开展着。世界面临着新的毁灭性事件——一个物种的湮灭,甚至是整个星球的毁灭。

最偏远的一个彩绘洞穴位于罗弗敦群岛西端。群岛约在北纬六十八度,探入挪威海,绵延近一百英里。这个洞穴则位于莫斯克内斯岛顶端的西北海岸,无人居住,现被称为库尔赫拉伦岩洞,即“地狱之洞”。

从拉斯科洞穴出来后,巴塔耶如此写道:“我只是很震惊,当我们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刻,我们的诞生也被照亮了。”[15]

然而,那些红色舞者形象的的确确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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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彩绘形象是北极地区青铜器时代的艺术。诞生于自然条件最严酷的地区,彩绘创作者以狩猎、采集和捕鱼为生,在与世隔绝的海岸线附近活动,依靠墨西哥湾暖流的温暖馈赠勉强存活。这些人生活艰辛,寿命短暂,因而有理由认为,他们并没什么艺术创作的空间。

我在岩洞口停了停,然后走出岩石,来到户外。雨更大了,风景恢复原样,先是有了光,随后有了色彩。海水汹涌,身后的岩洞响起海浪的回音。我沿海岸线返回,朝聚居地遗址走去。

这些彩绘洞穴中总共包含了约一百七十个简单的线条形象,都由手或笔刷蘸着氧化铁颜料画就,大部分是人形,偶有人和动物的混合体,还有个只有一条胳膊的形象。它们手脚张开,似乎在跳跃或舞蹈。要鉴定画作年代并不容易,不过,洞中发现了手工制品——板岩打磨制成的箭头,一根钻了孔、类似笛子的海鸥腿骨,还有一个大海雀护身符,进行碳同位素测定后,一个最可靠的推测是,它们创作于两千至三千年前。

我有一种奇怪又强烈的被监视感。

北方景观里最惊人的彩绘壁画都保存在挪威西海岸的海蚀洞中。到目前为止,已发现了十二个有壁画的海蚀洞,它们分布在奈勒伊峡湾到罗弗敦群岛,这从南到北共五百多英里的范围内。这些洞穴通常在荒野的海岸边,位置偏僻,山峰仿佛垂直地落入了大海。千万年间,海浪如重锤般将一个个洞穴凿成海崖或峭壁。在这些壁画诞生的年代,有些洞穴乘船才能到达,而航行在岛屿和半岛裸露的海岸附近,要冒相当大的风险。

海鸥正从海湾里沾着鸟粪的石头堆中望向我。

北半球高纬度地区洞穴壁画艺术稀少,还有一定的地质原因。这类艺术最安全的“画廊”是洞穴,且洞穴多为天然石灰岩属性。拉斯科壁画、肖维壁画、阿尔塔米拉壁画——所有最著名的史前壁画都存在于石灰岩洞中,或是在石灰岩石壁上创作出来的。石灰岩有种独特的“艺术管理”能力,会在壁画上形成一层透明的碳酸钙,相当于上了层防腐清漆,从而减缓颜料褪色的过程。北欧的石灰岩比西班牙、法国少,火成岩和变质岩较多,这类岩石由冰川或海水侵蚀而成,形成的洞穴或悬垂物较浅且粗糙。岩石内壁不似被流水打磨光滑的石灰岩,适合作为画布。粗糙的花岗岩洞无法提供钟乳石林立的石灰岩洞那样的绘画条件。不过,欧洲高纬度地区确实有史前壁画艺术。在遥远的挪威北部,一个叫阿尔塔的地方,人们发现了极为惊人且集中的艺术创作——以岩刻为主,数量超过六千幅,在被冰川抛光的岩石上描绘了驯鹿、熊、人类的形象,以及狩猎场景和极光景观。创作时间大约在距今七千至两千年前。绘画比雕刻图画更脆弱,容易被破坏或风化,因此也更为罕有。

我在黑暗中看到的是什么?过去的皮影戏,拒绝被排序的种种事件,在远离光明的地方用指尖画出穿越时间的线条,这一切都发生在那个幽深的洞穴中。这个空间会吸引来访者跨越洞口,就像吸引我那样,我也因此变成了黑暗中的意义追寻者和创造者,进入它漫长的历史中。

洞穴壁画在高纬度地区之所以非常稀少,主要因为直到最后一次冰河时代将近结束时,那里大部分区域都被埋在冰川之下。大约两万年前,在如今法国多尔多涅省拉斯科洞穴主厅处,那头十七英尺长的红色原牛被画出来之时,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英国和爱尔兰的大部分地区,仍被冰川覆盖着。后来,冰川逐渐消融,留下一片破碎的、毫无生机的土地。人类向北开拓这片贫瘠土地的过程非常缓慢。

一只海鹰在赫尔塞加凝重的空气中望向我。

欧洲大部分史前洞穴壁画,分布在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北部的大小洞穴中。在此以北,这类史前艺术逐渐减少,创作时间也较晚一些。到北纬六十度以上,这一艺术类型几乎就不存在了。

我想到以前去过的其他黑暗的地下。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还会再去一处,那儿可能是我经历过的最黑暗的地方,就位于此地东南方向四百英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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蛎鹬从海湾的沙堆中望向我。

“在那种环境里,吸烟有时可是个不错的生存技巧。”

海浪在沿岸的巨石间起伏,有时还冲上来围住我的双脚,仿佛从地底灌上来似的。我心里涌起一阵渴望,想再次拥抱那些我爱的已逝之人。

他顿了顿,又笑了。

海獭从雷弗斯维卡布满青苔的石头间望向我。

“你想过学抽烟吗?活到老,学到老!”

我的目光越过海湾投向北岸,那儿,闪着微光的白桦林旁,一个暗影伫立在高地上,那里本不应该有人。那是个剪影,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一个人,正对着我。

“不过你先得安全翻过‘墙’,我只在夏天绕远路乘船去过那里。冬天,必须徒步过去。”他笑了笑。

那人从白桦林边望向我。

他顿了一顿。

片刻后,两只蛎鹬从我们中间穿过,掠向水面,叫声迅疾,它们飞翔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当我再次望向海湾北岸时,高地上什么也没有,人影消失了。

“注意看。”在奥斯陆时,考古学家海恩·毕约克(Hein Bjerck)对我说,“那海岸上还有别的人影,毫无疑问,还有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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逗留海湾的最后一天,傍晚时分,海风几乎已完全平息。在经历了连日狂风后,这种寂静令人惊讶。挣脱狂风的裹挟后,一切声音都变得更加清脆。我在帐篷附近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来。

后来回忆起那些天的经历,总带有一种金属般的质地:路途是白银,海湾和云层是铁块,天空是稀有黄金,风暴最盛时是锌,我逃离时途经的南部海域则是青铜和黄铜。

此时群峰的峰顶变得清晰,白雪露了出来。天空湛蓝,阳光透过薄雾射向大海。这半个小时平静无风,海浪依旧冲击着礁石,我的心中一片安宁。

狂风怒号,群山映入眼帘,如同一张逐渐显影的照片。视野中散落着几座红墙黑顶的民居。几千条冻得硬邦邦的真鳕被勾住嘴部,成排挂在A字形木架上,在风中咔啦啦作响。暴风雪从东边袭来,呼啸声越来越大,我心里一阵不安。

接着,我听到一声巨响,仿佛喷气飞机突然发动似的。一阵阵粗粝的响声传来,音量越来越大。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它让人很不安。气温渐渐降低,山峰上羽毛般的云并没有向东边的赫尔塞加飘去,而是转向南边,飘向内陆,变得更长了。又起风了,真正的北风,强劲又凛冽,愈演愈烈。我明白了,那响声是这股北风刮过花岗岩山峰的动静。大海已翻动、鼓噪起来,从灰绿变成了灰黑。我的帐篷在它脆弱的停泊处经受着强风撕扯。

西面不可思议地出现了岛屿。依稀可见一片黑白相间的地带,低垂的灰色云层和高涨的灰色海面之间是峭壁和雪原。白雪泛着光,遍布沟壑和石翼。雪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山峰也比预想的更陡峭。我们逐渐靠近,那片带状的陆地渐渐变得宽阔。

一堵白墙横扫而来,胡椒粒大小的冰雹砸在我身边的地衣上,接着是雪花和雨夹雪。

几天前,在恶劣的天气下,我在挪威的西峡湾中航行,按照行程,我会在黄昏之前抵达莫斯克内斯。阳光照在南边,转瞬又被阴影浸透。一小阵暴风雪被卷到船上,短暂地遮住了船上的视线。雪花在空中急速翻飞,嗡嗡作响。

那晚,入睡无望。北风越来越大,发出狂吼,我心里的忧虑也不亚于此。要怎么逃出这封闭的空间、海湾的陷阱呢?海浪砸在礁石上如爆炸一般,每隔几秒就引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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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暴风雪把我的帐篷砸得一塌糊涂,地钉被拔起,只有两根还留在原地。我别无选择,不得不挣扎着走出垮塌的帐篷,将它整个拖到一片洼地上,用岩石压住边角,勉强爬进残余的遮蔽空间。

再望向北岸,白桦林边什么都没有了,人影就这么消失了。

清晨四点,天蒙蒙亮,我在湿透的帐篷里缩成一团,实在太冷,待不下去了。我走到地势较高的地方,透过暴风雪,望向大海。眼前的一切令人震撼,在海湾这一圈防护墙之外,是一番地狱景象,灰色的巨浪狂舞而起又重重落下,海浪撞上礁石激起的水花,飞溅到五六十英尺高的空中。

两只蛎鹬从我们中间穿过,掠向水面,叫声迅疾,它们飞翔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目光。

雨雪交加,北方的天空一片乌黑。一只海鸠在比海浪稍高的地方翻飞,似乎对风暴习以为常。接着,在那里——那是真的吗?朝大漩涡的方向望去,一道细细的光在暴风雪中闪动。那是一线金光,意味着风雪之外,阳光照亮了某处水面。这是在告诉我,暴风雪快停了,我可以借这个天气窗口离开岩洞以及岩洞里的一切。

越过海湾遥望北岸,闪着微光的白桦林旁,一个暗影伫立在高地上,那里本不应该有人。

自从在红色舞者岩洞度过了那些天,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有种感觉,仿佛自己将某个自我留在了那个海湾——将一个身影留在了海岸上。之后的旅程中,这种感觉依然强烈地伴随着我。从罗弗敦群岛出发,我继续沿着挪威海岸向北走,去往西奥伦群岛中的大型极地岛屿,安多亚岛。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海洋地下空间的争夺战。

红色舞者(挪威,罗弗敦群岛)

(Ⅰ)英国著名登山家。1872年,他初次到访挪威,后成为登上诸座挪威山峰的第一人,又被称为挪威山峰的发现者和挪威登山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