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一台苏联钻机停在土库曼斯坦达瓦扎村附近的卡拉库姆沙漠上。突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随后是一阵轰鸣,沙漠中一块直径两百三十英尺的圆形地面突然碎裂、塌陷,落入下方张开的深渊中。短短数秒之内,岩石、沙土连同钻机,都被吞没。虚空浮上了表面……钻井刺穿了一个天然气洞穴,洞顶坍塌,大量有毒气体涌向地上。人们决定,引燃天然气并将其燃尽。据估计,这个过程只需几周。可四十年过去了,那矿坑还在燃烧,它也因此得名“地狱之门”。每到夜晚,橙色的火焰便映亮了方圆数英里的沙漠。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儿,靠近它的边缘,在火光的映照中扎营休息。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一个男人正在美国宾夕法尼亚西部的旷野上行走。他手拿探测杖,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枚银币。男人走一走,停一停,等一等,像在倾听什么。他弯下腰,让耳朵离地面近一些,再听,再看探测杖,期待它们会突然震动。但什么都没有,探测杖毫无反应。他继续走着。这人是灵媒,是巫师,也是地质学者和石油投机商。石油是上帝给人类的礼物,藏在地下,取之不尽。人只需要找到它。石油会发出“气光”[2],即地面空气的闪光,只有极少数敏锐的人才能察觉到。男人继续在草地上走,手中的探测杖突然开始震动。他终于在精神向导指引下到达目的地,将在这里开凿哈尔摩尼亚之井。他停下来,侧耳倾听,确认听到的响动。随后,他露出微笑,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拿出那枚银币,深深揿在草皮里。这儿就是钻机将要落下的地方,这儿就是石油将涌出来的地方。
本世纪初,在闷热的印尼爪哇岛北岸,有一处蔓延四平方英里的有毒泥沼。有毒物质从地坑中央溢出,伴以一股恶臭冲天的气体,这片泥沼已经淹没了十二个村庄。十年前这座“泥火山”开始喷发,某跨国公司在地下约两英里深的晚中新世地层开采石油时,冲破了一处高压含水层,导致地表出现一连串破口,从那以后,古老的毒性淤泥便不断从这些地方涌出。[3]在一些人看来,这座泥火山是跨国公司贪婪行为的后果,是一场非自然的灾难。也有些人认为这是冥界的发声,是地下世界神秘力量的显现,那些居于地下、不受人世约束的幽灵和鬼魂,来到了地上。
公元前四世纪,在希腊塞萨利,一具女性遗体正待安葬。她的嘴唇被一枚刻有蛇发女妖头像的硬币封着,这枚硬币是付给摆渡人的船费,他将载着她横渡黑水河,去往死亡之境。女人胸口放着两枚心形的金叶子,上面蚀刻着金属文字。这两枚叶子共同构成了亡灵书,是死亡通行证或死亡地图。上面的文字可供她在冥界阅读,为她提供指引,珀耳塞福涅将接管她的命运。文字警示她留心别人犯过的错误,他们因未能按照正确的行程安全抵达地下世界,不得不沦为孤魂野鬼,永远逗留在尘世。在冥府大厅的右侧,你将看到一口泉水,旁边有棵幽灵柏,死去的灵魂会在这里洗去他们的生命。千万不可接近此泉……[1]
二〇一六年,一大群雪雁正飞越美国西部的一处平原,其数量超出两万五千只。因为暴风雪侵袭,这些鸟偏离了以往的路线。它们急切地寻找可以躲避风雪和寒冷的地方。雁群经过一片发着红黑色光的水域,这里曾是露天铜矿场,后来被水淹没。这似乎是个可以避难的地方,于是一只雪雁落了下来,接着十只雪雁跟上了,再接着是一万只。它们扑腾羽翅,引吭啼鸣,在水边安顿下来,抖动羽毛,开始感激地喝水。不过,这片总共四百五十亿加仑熠熠发光的水,是有毒的——由于开矿,此处的水酸性很高,且含有重金属。成千上万只鸟死去,几百英亩的水面上漂浮着死去的雪雁,黑色的条纹,白色的翅膀,一只叠在另一只身上。这里形成了新的地表景观。
进入另一间石室。钟乳石从洞顶垂到地面。打开灯,举起它,光柱移动起来。墙上的图画和故事亮了,石室一下子活了过来。每块石壁上都画着一幅地下世界的场景,描述鬼魂出没与来世之事,尽管时空各异,却又彼此呼应。
同年,一个一身白色、全身武装的男人躬身穿过由框架支撑的窄门,进入漆黑的“墓室”。墙壁由厚重的混凝土浇筑而成,厚度超过两英尺,因而被称为“石棺”。墙壁围出的这个空间是反应堆洞室。这个人脖子上挂着相机,继续在洞室中穿行,他的灯光照亮了周围超现实的景象:上方落下的变形钢块、弯曲的横梁、扭曲的管道、垂落半空的控制面板。这里被无法想象的可怕力量改造得面目全非。这儿原本有七个房间,上下重叠分布,可如今都已不在原先的位置,也不是之前的顺序了[4]。一块熔岩钟乳石从天花板垂至地面,比正常人的胸围还要粗一些,构成它的是熔融的岩石、橡胶和铀——只要在附近站几分钟,人就会没命。这个人最多只能在石棺中待四十分钟,否则会遭受过量辐射。他站在这个曾经的控制室里,举起相机,拍摄了一张慢门照片。
潭水漆黑如石,冰冷如雪。那寒冷迅速触到骨头,没有光线,无法视物,只能摸着潭顶的岩石继续蹚水。现在胸中的气息又热又涨,脑压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终于走出来,在水潭另一端的黑暗中大口喘息。莫非这就是死亡的感觉?或者降生的感觉?
后来,他将这张照片冲洗出来。照片里本应是一片黑暗,可下方却有一片散落的白色尘点,像静电,又像是细雪。这些白点并不是尘埃,而是纯能量留在光敏胶卷上的印记。在那石棺中,他被看不见的放射性物质包围,蜂拥。那是铀、钚和铯令人目眩的放射线“亲笔签名”——那夺目的光点如鬼魂一般飘过人的眼前。
那棵树干开裂的老白蜡树下的迷宫中,还有最后一条路。这条路迅速伸入地下,回环转折,又渐渐平缓,之后到达一片碎石滩,一旁是漆黑的深水潭。潭顶很低,几乎贴到水面。想要继续前进,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入水潭,从水下通道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