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北部的欧洲之峰国家公园,一场探险活动已持续了四十年,探险者试图连接阿里奥洞穴系统各处,实现对整个系统的完整测绘。理论上说,阿里奥洞穴的垂直深度可达六千英尺。这个项目由来自多国的几代探险者共同参与,被称为“阿里奥之梦”。它的目标是实现世界最深的穿越之旅,一个人从山峰间的某个裂坑下去,几天之后出现在某个峡谷的暮色中。阿里奥系统过于庞大,探索过程堪比远征考察——在地下深处建立大本营和前进营地,用作存放装备和休息。登山者攀登珠穆朗玛峰就是采用类似的方式,一边爬升,一边建营。阿里奥洞穴深处已被淹没,在探险时洞穴潜水技能至关重要。潜水者在黑暗中前进免不了碰壁——通常他们会因遇到“窒息区”或“死路”被迫返回;潜水者还会进入山脉内部未经测绘的区域,沿用十九世纪帝国制图学传统,它们被称为“空白区”。面对“为什么攀登珠峰?”这个问题,乔治·马洛里(George Mallory)的回答广为人知:“因为它就在那儿。”[15]极限洞穴探险者风趣地修改了马洛里的答案,当被问到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超深的洞穴系统时,他们会回答:“因为它不在那儿。”
鲁邦这种对于地下知识的热切追求,在人类历史上并不是最近才有的事。据古典文献记载,人们曾利用松果和木杯作为标记物,放入喀斯特地区的消失河中,让它们随河流漂走,观察最后会在哪里重现。他们用这种方法追踪地下河的流动。不过,现代之后,这些深入绘图的实践已发展至危险甚至极端的程度。
“联结”与“完成”是许多洞穴研究者的志向:证明一条河的贯通并找到它与其他河的汇流点。在《黑暗召唤》(The Darkness Beckons)[16]中,马廷·法尔(Martyn Farr)讲述了洞穴探险者吉奥福·伊登和“狗熊”奥利弗·斯坦森的故事,他们花了四年时间尝试连通英国约克郡谷地的两个洞穴——金斯登·马斯特和凯尔德·海德洞穴。两地相隔一点二五英里,由一系列地下水道连接。这条路径被称为“地下艾格(Ⅳ)”,可见其险要。通道寒冷的水中含有大量泥沙,能见度很低,且可供潜水者浮上水面更换氧气瓶的气穴极少。在伊登和斯坦森考察早期,曾发现一具五年前遇难的潜水员的尸体。他们二人最终在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六日成功实现两个洞穴的连通,鉴于条件如此恶劣,这着实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八个月后,“狗熊”斯坦森在自己塞德伯的陶器工作室中自杀。他将一副全脸式潜水面罩和调节器套在头上,连上窑炉的燃气设备,然后在沙发上躺下,就这样死去了。
我不会再有机会在如此神圣的场所主持这样一场弥撒了。在这巨大的洞穴中,我们一定看上去更像昆虫而不是人类。然而,我们灵魂的激情在燃烧。我们离周遭环境如此遥远,就算我们能感受到环境的存在,也是因为它的物质性消失了,变得空旷而明亮。[14]
世界上长度排得上名号的水下系统,很多都经由地上毫不起眼的池塘进入。德国名为“蓝泉”的小湖就是这样的一处入口;还有一处位于挪威中部,名叫“普鲁拉”,已夺去两位潜水者的生命。南非北开普省的卡拉哈里沙漠边缘的“博斯曼斯加特洞”,又被称为“布须曼人洞”。看上去只是个小池塘,实际上这儿是一个深达八百八十五英尺且被水淹没的洞穴的入口。
鲁邦去世两年后,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二日,一个名叫雅克·阿图(Jacques Attout)的比利时年轻牧师自愿下到皮埃尔·圣—马丁裂坑底部。阿图以医疗箱为祭坛,诺伯特·卡斯特雷作为助祭,为鲁邦举行了纪念弥撒。他后来回忆这次仪式,写下了一段话。这段话将神学与地理学优美地融合,成为洞穴文学中最为人称颂的段落之一:
历史上利用潜水设备潜至七百九十英尺深的人只有几十个。挑战这个潜水深度,死亡率很高。而即使是幸存者,超深潜水也会对其身体造成可怕的损伤,包括肺部损害和听力丧失。一九九四年,年轻的潜水者迪恩·德雷尔在布须曼人系统深处遇难,他的遗体嵌在底部的泥沙中,十年后才被人找到。为了给他悲痛的家人一个交代,人们绞尽脑汁制定了计划,试图取回遗体。领队是个英国人,名叫戴夫·肖,在试着将德雷尔的遗体放进事先准备好的丝制包袋时,他被自己的安全绳缠住了。另一边,因在水中浸泡了十年,德雷尔的脖子软化了,当肖设法移动德雷尔的头部时,后者的颈部松动,头便与身体彻底分离,从肖身边漂过,德雷尔的眼睛似乎正透过黑乎乎的护目镜凝视着肖。这一幕被肖的头戴式摄像机拍了下来。惊慌之下,肖的呼吸和心跳加剧,没过多久,便因为二氧化碳积聚而窒息身亡。
地面上的同伴用电石灯在附近一块岩石上烙下一句话:“马塞尔·鲁邦在此度过了他勇敢人生的最后时光。”仍在裂坑底的人将他的遗体埋在巨石下,用涂了发光颜料的铁十字架做了标记。鲁邦实现了他的愿望,在地下深处找到了安息之所。
肖遇难四天后,其他潜水者返回该洞穴。令人吃惊的是,肖的身体漂浮在洞穴顶部附近,手电筒依然亮着,挂在他身下。手电筒的光柱正对着德雷尔的无头遗体。肖在死后实现了他此行的初衷——让前辈的遗体重回光明。
同伴们找到他时,他已奄奄一息。鲁邦脊柱骨折、颅骨碎裂,伤处过多,伤势也过重,根本无法被移动。尽管队友们尽了最大努力营救,但坠落三十六小时后,鲁邦还是不幸身亡。
多年来,我只能将这些对深水、暗河和深渊的追求,理解为死亡本能驱使下的一种激烈状态,其激烈程度甚至胜过最无畏的登山者。极限洞穴探险术语往往跟向死而生和神秘主义有关:延伸的通道叫“死路”,还有一些通道通向“终点坑”“窒息区”,最深最远的区域被称为“死区”。不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极限洞穴探险和极限登山一样,这类出于死亡本能的行动还有另一层意味。潜水者和洞穴潜水者常用狂喜和超然形容他们的经历。曾潜至布须曼人洞七百九十英尺之下的英国潜水者唐·雪利(Don Shirley)说:“在水里的时刻太美妙了。你处在一个绝对的、完全的真空中,就像在外太空。没有上帝,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和接下来的千分之一秒。那环境不会给人任何威胁感,只有彻底的平静。”[17]
返程升至大约三十五英尺高时,连接鲁邦和线缆的绳扣变形了。他大叫一声,滑下线缆,重重摔入井道底部的巨石区,在岩石间被反复撞击,被弹起又落下超过一百英尺。
自由潜水者纳塔里亚·莫尔查诺娃(Natalia Molchanova)也有过类似的描述,她形容在水下时仿佛自我消解了。莫尔查诺娃是最早在蓝洞进行自由潜水的人之一,蓝洞是红海的一个落水洞,深三百九十英尺。蓝洞的侧壁上有一个开口,被称为“拱门”,由此可以进入公海。据说在这儿遇难的自由潜水者和水肺潜水者超过一百人,他们受复杂渴望的驱使来到了蓝洞深处。莫尔查诺娃仅凭一口气就安全完成了蓝洞潜水,这是相当惊人的成就。在二〇一五年八月的一天,她在西班牙伊维萨岛海岸进行一次消遣性的潜水,深度不过在一百至一百三十英尺之间,对她这种天赋异禀、经验丰富的潜水者来说,本是轻而易举。但是她再也没有浮上来,遗体也未被找到。
鲁邦安全到达井道底部,在地下度过了五天,朝着无星之河的方向,对洞穴系统进行了更深入的探索。他和同伴被发现的东西惊呆了。“好戏还没开始呢。”[13]准备返回地面时,他这样对朋友说。
“我感受到了非存在。”莫尔查诺娃在一首题为《深度》(The Depth)[18]的诗中写道:
鲁邦是皮埃尔·圣—马丁裂坑最具献身精神的探险者之一,他自愿第一个尝试用绞车进入裂坑。他将自己挂在线缆上,背靠坑壁,向卡斯特雷道别:“再见了,老爹。”[12]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他在井道逐渐下降,蓝色的天空从圆盘逐渐缩小成一个点,直到它那注视之眼消失不见。井壁有些地方光滑如抛光的玻璃,这是流水冲刷的结果。
永恒黑暗的寂静,以及无限。我越过时间,时间注入我身体于是我们变得不可撼动。我的身体在海浪中迷失……变得像它的蓝色深渊还触摸到海的秘密。
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的夏天,鲁邦参加了前往皮埃尔·圣—马丁裂坑的探险。那是一个流水侵蚀形成的石灰岩天然井,位于比利牛斯山西部,从入口到坑底深度超过一千一百英尺。以圣—马丁裂坑为入口,可以进入当时人们能到达的、世界最深的洞穴系统——一连串洞穴逐渐深入,最终通向一条地下河。圣—马丁裂坑一度是洞穴考察活动的焦点区域。一九五二年,为了加快上下速度,人们在坑口安装了一架电动绞车。
在探索地下世界的这些年里,我只去过一次水下迷宫,那次经历让我稍稍理解了雪利所说的“平静”。那个迷宫在匈牙利布达佩斯市中心下方,多瑙河的布达城一侧。和我同行的是匈牙利地理学家、洞穴探险者、登山者绍博尔奇·莱尔—奥西(Szabolcs Leél-Őssy)。布达佩斯城的一部分建在石灰岩上,它的“看不见的城市”既包括矿道网络,也包括因温暖上涌的溶蚀性水流而形成的洞穴系统。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街道两旁的树上虫鸣阵阵,我和绍博尔奇钻过厚重铁门的缝隙,打开嵌入基岩的门,进入一条从石灰岩里炸出的地道,来到城市下方被水淹没的洞穴。这里超过四十五万立方英尺,是城市地道网络的入口。多年来,洞穴潜水者从这里出发,绘制布达佩斯水下迷宫的地图。[19]
马塞尔·鲁邦(Marcel Loubens)是法国洞穴界的“堕落天使”,用英国洞穴探险者詹姆斯·拉夫洛克的话说,鲁邦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深处的世界产生了极大的热情,想要超越所有先行者,到地球更深、更远的岩石心脏中去”[11]。在现代法国洞穴探险之父诺伯特·卡斯特雷(Norbert Casteret)的指导下,二十世纪中期,鲁邦在对比利牛斯山的诸多探险中打头阵。比利牛斯山在当时被认为是洞穴界的喜马拉雅。
我和绍博尔奇从洞穴边缘进入水中,在这城市下方的隐秘空间里惬意地漂浮了一个小时。每当我回想这段经历,都觉得如在梦中。那里的水来自地底深处,温度维持在二十七摄氏度。黑暗中,能感觉到极大的深渊在身下和周围展开,可我并不觉得眩晕,只偶尔感受到精神的冲撞。水清澈得出奇,我的四肢在水里动来动去,似乎它们并不属于我了。
无星之河和含水洞穴很多,它们吸引着人们前往,有时甚至一去不返,蒂玛沃只是其中之一。“一座山峰可以产生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如同一处深渊。”[10]泰奥菲尔·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在一八六八年如此写道。其实反之亦然。
绍博尔奇说:“这儿,我在石头里找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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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偶有交谈,此外便是大段的沉默。在子宫一般的空间里,我感到罕有的放松。
蚱蜢窸窣,蜜蜂嗡鸣,青草飘香。我们向锡箔般平静的大海走去。
“离开之前,你应该看一看真正的迷宫入口。”绍博尔奇说。他游到洞穴深处的一面墙前,我跟上去。他说:“现在,沉下去,睁开眼睛。这里的水对眼睛没有伤害。”
“这是个专门生产游轮的造船厂,生产像菲亚特‘熊猫’(Ⅲ)那样的船。”卢西恩说。
我做了几次深呼吸,将手举过头顶,双脚并拢,排掉肺里的空气,缓缓沉了下去,留下一串迅疾的气泡。在大概十英尺深处,我的头颅和皮肤感受到水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扇动双手保持平衡,睁开了眼睛。水温柔地压在眼球上,我面前是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通向石头里面,洞口大小足以将我吞没,石头边缘很是平滑。在那异常清澈的水中,洞口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就像人站在高塔边缘时会很想跳下去一样,我当时也产生了向那洞穴深处继续潜泳的强烈渴望,这时,我的氧气刚好耗尽了。
我和卢西恩离开了洞穴。阳光如青铜盘重重落在我们身上。下方的海岸上蜷伏着色彩生动的工业港,里面有黄色集装箱,一架架红色起重机的吊臂悬停在水面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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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在也出现了一些光彩夺目的反例——女性凭借过人的勇气和专业能力改写了这些古老的神话。乌兹别克斯坦的“暗星”探险,旨在探索一处可能是世界最深的洞穴系统,“暗星”的先驱就是一群女性洞穴探险家,她们一路穿越地下湖和充满蓝冰的裂隙。还有由女性古人类学家和生物学家领队的“明日之星”探险,在南非布鲁班克白云石山脉发掘早期人类的墓葬场所。每个女考察员都必须钻过一处宽度小于一英尺的缝隙,才能到达化石所在地,这个考察队后来也被称作“地下宇航员”。微生物学家、洞穴探险家海兹尔·巴顿(Hazel Barton)的工作是收集极端地下环境中的微生物,用它们做抗生素抗性研究。她的左臂文着达科他风洞的地图,那是她主要的研究场所。她就像所有现代密特拉教徒一样,被未知吸引。“在洞穴中的感觉,就像第一次踏上月球,”巴顿说,“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看见它的人。去一个未知的地方,一个别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的地方。如今能让你拥有这种探险体验的地方已经不多了。”[9]
卡尔索高原的山毛榉林深处,我和卢西恩在森林中穿行,一步步靠近特雷比齐亚诺深渊入口。金合欢树中传出阵阵蝉鸣,叫不上名字的长尾鸟横穿过小路。前方的地下之物令我浑身神经紧张。我很好奇将会看见什么,以及能到达何处。我一边的口袋里装着骨雕猫头鹰,另一边是铜匣子,也许那即将揭开面目的深渊就是它的最佳安身之处。
蒂玛沃河的潜泳探险者在地下“圣所”里努力拼搏,寻找新的空间和新的发现,如果把他们视为现代密特拉教徒,倒让我想起地下世界历史性的性别特征。回溯古典文学中的地下探险,总是描写男人去地底营救被困、被掠或迷失的女性:比如俄耳甫斯寻找欧律狄刻,或赫拉克勒斯寻找阿尔刻提斯,都是这样的英雄壮举。在神话中,地下世界里的女性总是沉默的,或是要为男人的错误付出惨痛的代价。阿里阿德涅帮助忒修斯走出迷宫,却又被他抛弃,有些版本的故事说她后来死于阿尔忒弥斯之手。安提戈涅安葬了兄长波吕涅刻斯,克瑞翁便威胁要将她活埋。克瑞翁还剥夺了安提戈涅的权力,最终她在绝望中自缢身亡。哈迪斯关押了珀耳塞福涅,即便在她被德墨忒尔救出后,哈迪斯仍强迫她每年回到他的领地。
塞尔吉奥正在林中等着我们。空气中飘来烟草的味道,未见其人,先嗅其味。塞尔吉奥正倚在一间小屋的墙边。我猜他约莫七十岁,矮个子、宽肩,头戴鸭舌帽,抽着一根石楠木烟斗。他是深渊的看门人,也是向导。
“密特拉教是战士的宗教、男性的宗教,只有男性能加入。”卢西恩说。
塞尔吉奥在战后的卡尔索长大,第一次下到深渊时他还很年轻。那次经历对他影响很大,深渊底部的那条河让他一生魂牵梦萦。五十年来,他一直在参与蒂玛沃河的测绘和勘探工作。
我和卢西恩在凉爽的洞穴里惬意地休息,倾听着这一景观的伴唱声:火车铁轨的咔嚓声、道路的嗡嗡声、矮树丛里蚱蜢的窸窣声。
“你下去过几次?”我问塞尔吉奥。
和卢西恩坐在那里时,我明白了为什么说这是一个“有力量的地方”。人们来这里休息、供奉,已有两千年的历史。最早的拜访者多是古罗马军团的战士,从遥远的战场回到罗马或家乡,或者即将离开意大利去往远方的驻地。这些人当然需要信仰。
他耸耸肩,想了一下,说:“可能有……四百次?”
我们还知道,从很多方面来看,密特拉教都是一个地下组织。从政治上说,它保守着自己的秘密,处在大众视野之外,早期信徒互相问候时还会用加密暗号。从神学上说,它崇拜的神就是从岩石中诞生的。从地形学上说,密特拉教的主要神庙几乎都在地下:住宅的地下室、天然洞穴或专门修建的地窖,还有被称作“spelea”或“crypta”的神圣洞穴。
“为什么呢?”
我们只知道,密特拉教的中心在罗马,其神庙却遍布罗马帝国,甚至延伸到伦敦。一九五四年,在伦敦沃灵福德街现彭博大楼的地下室,发现了一处密特拉教遗址,发掘物中有一件琥珀雕成的小型角斗士头盔。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困惑,他想了好一会儿,卢西恩帮忙翻译了他的回答。
密特拉教曾被视为神秘的邪教,公元一世纪到四世纪时,曾在罗马帝国广泛传播,和早期基督教激烈对立。基督徒认为,密特拉教仪式是对早期基督教新兴仪式的“邪恶模仿”。它的神秘主义本身就是秘而不宣的,几乎没留下任何解释其信仰和仪式的原始资料。我们对它的了解,大部分从密特拉神庙的石刻和绘画内容倒推而来,以及古典文学中一星半点的相关描述。
“很多年里,这儿没有别的事可做。另外,自一八四一年被发现,此后八十年里,它都是全世界已知最深的洞穴。现在我们研究它,逐渐了解它和它的特性。政府和科学家认为这里的工作并不重要,但我们仍在继续。在这深渊里,我们从事着……浪漫的科学。”
“人们还像过去一样虔诚地来到这里。”卢西恩说,“有一次,我发现了个木盒子,里面装着钱币,有些钱币非常古老。盒子就塞在那边一块石头的后面。当然我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可下次再来时,钱币都不见了。”
他笑了一下,接着说:“那么。”随后,他带我们走进一间小屋。
我们俩在其中一个石凳坐下。洞口的阳光中,蝇虫上下飞舞。
墙上挂着该地区十九世纪的凹版版画地图,衣钩上晾着橙色的洞穴探险服。几排监测设备静静闪着光。塞尔吉奥打开一张卡尔索的横断面示意图,平铺在桌上。看着地图,我的胸腔缩紧了。图上展示着石灰岩下蒂玛沃河的流经路线,从斯科契扬的消失点,直到亚得里亚海的入海口。图上也标出了深渊,塞尔吉奥用手指比画着:一条金线一直旋转下落,穿过石头,到达一个看上去像是大房间的地方,蒂玛沃河就从这里面流过。
“这里是一个地下神庙,为密特拉神而建。”卢西恩说,“密特拉神是古罗马军团之神,在万神殿中鲜为人知,我想他现在已几乎被人遗忘了。他从岩石中诞生——这么看来是位真正的地下神,他的信奉者在全帝国境内举行地下祭祀仪式,这里就是祭点之一,大概使用了三百多年,在公元四百年左右被废弃。最初发现这处遗址时,还找到了几百枚钱币,以及几十件油灯和瓦罐。”
“那么。”塞尔吉奥说。他的话很少,我听到最多的词就是“那么”——“现在”“我们开始吧”。
“这是什么地方,卢西恩?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我们离开小屋,穿过甜栗和山毛榉林,树荫下很是凉爽。爬上被覆了土的落水洞的边沿,这里开口宽阔,洞底长满了修长的树,有些甚至高至四十英尺。这些树几乎没有放射状枝条,树冠形成了一个远远高于我们的海平面,一切都沐浴在绿光中,这让我想起了艾坪森林里的截梢林。一条小路顺着落水洞边沿蜿蜒而下,经过大块的石灰岩,一直到达最底部的红砖小屋。这间小屋就建在深渊入口上方。
进去后,我们发现这儿无疑是个祭祀场所。中央有两条长石凳或祭坛横跨洞穴,石凳中间放着些方形石头。洞穴侧面有两座石灰岩浮雕,刻的都是一个人单手紧拉一头公牛,另一只手将匕首插进牛的胸部。
塞尔吉奥解释说,这小屋新修不久。几年前一场大雨后,他来到落水洞,发现先前的小屋已经塌成碎片。四面墙都被夷平,房顶也被掀翻。一开始,他猜是洞穴俱乐部的竞争对手在小屋里引爆了炸弹,后来他才意识到真正的原因。大雨倾泻使蒂玛沃河的水位急速升高,大水冲入落水洞的速度太快,洞上方空气来不及逸出,于是小屋就成了气仓。最后,它就像一个充气过满的气球,爆炸了。
我们拨开恰好形成一道门的两棵树,沿着石阶走下去,落水洞底部赫然出现了一个入口。门口有几个石灰岩雕成的基座,基底呈圆柱形,其中一个基座的部分石块可活动。
塞尔吉奥打开门,向我展示这个淋浴室似的小房间,不过看不到花洒。蒂玛沃河“怒火爆发”时,翻腾的河水还是会涌进来,所以小屋铺着棕色纹理的地砖,这样更易清理。
“几乎没人知道入口就在这儿。我喜欢的正是这种感觉,它就在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挨着铁道和威尼斯—的里雅斯特的主干道,但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卢西恩说。
一面墙附近的地面上,嵌着道小门。
海边一英里左右有一间废弃农舍,这附近是一条路的尽头。我们从那里步行出发,穿过山坡上的矮树丛,时不时被荆棘钩住脚踝。踩过野生墨角兰和百里香,香气四溢。蚱蜢跳来跳去,蜥蜴飞速掠过,尾巴在身后的尘土上留下一道痕迹。空气随着高温震颤。其实并没有上山的路,但卢西恩仍满怀自信地向上攀登,一直朝东南方走。跨过光亮的铁轨,在略低于林木线处,卢西恩带我到了一个地方,这儿像是贫瘠之地中的一小片绿洲:山腰上有个较浅的落水洞,里面生长着金合欢和青草。
“那么。”塞尔吉奥说着,打开了小门。
“我想带你看一个很有力量、很神圣的地方,大体上它也属于这片区域的地下世界。”有天早上卢西恩对我说。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又一扇通向黑暗的大门,又一个进入地下世界的传送口——这扇门连接着水蚀岩石地道,穿过岩层,通向一条野生河流。熟悉的恐惧像蝙蝠一样扑来,成群结队地纠缠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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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见。”卢西恩说,他决定留在地上。
仔细想想这些蒂玛沃河测绘者——绝大多数为男性——的行为,便可从他们的执着和他们遵循的惯例中,看出某种宗教崇拜的意味,无星之河就是他们隐秘的神。
我们开始下降,时而借助梯子和平台,时而徒手攀岩。很多梯子都缺了横档。有些地方只能攀在一根单杆上摇晃,试探着向下摸索可以落脚的位置。井道在脚下向深处坠落,要将我吸入腹中。我在安全点之间游移,随后是小的立脚点、侧道和狭窄的竖井段。那种感觉——现在的我已经很熟悉了——渐渐滋长:地上世界变得越来越远,这里恍如异世,岩石愈发庞大、深厚。
无论怎样到达蒂玛沃河,旅程都充满了危险、困难和黑暗。大雨过后,蒂玛沃河的水位有时会比平常高出两百英尺,被困在洞穴和地道里的所有人都会没命,洪水还会以巨大的压力将空气通过天然井压进河中。尽管信徒们已经努力了两个多世纪,但到目前为止,蒂玛沃河的地下河段仍只有约百分之十五为人所知。
塞尔吉奥行动缓慢却平稳,每一步,每一次下落,每一次钻行,他都很熟悉。他的喘息声从前方传来。墙上的泥线标示出蒂玛沃河在不同泛滥期的水位高度。
通往蒂玛沃河的其中一个入口是个塌陷的落水洞,在特雷比齐亚诺村附近的山毛榉林里。从落水洞底部向下直降一千英尺是狭窄的水蚀天然井,最窄处恰好能容一人通过。天然井通向一个如教堂大小的石穴,蒂玛沃河就从这穿过。这里是“特雷比齐亚诺深渊”的一部分,我来到卡尔索,就是想去特雷比齐亚诺深渊一探究竟。
说不清走这段路花了多久,一小时?两小时?时间变得无关紧要,除了重锤般跳动的心脏和沉重的喘息,没有什么能够记录它。
卡尔索高原的地表上有几处可以到达无星之河。这些入口分别“归属于”不同的探险者联盟,几乎都需要探洞而入。探险者们把持着去往蒂玛沃河的通道,他们跟这条河的关系混杂着探险、制图、科学,还有一种绝对会令弗洛伊德着迷的、让人欲罢不能的梦的工作。(弗洛伊德曾探访斯科契扬附近一处大型洞穴,不出所料,他被钟乳石和石笋吸引。同样令他感兴趣的还有洞穴看守者格雷戈尔的潜意识,格雷戈尔住在充满了阳具崇拜意味的地下世界,他用来访者给他讲的某个地方或某件东西——“克利奥帕特拉的针”“埃菲尔铁塔”等,逐一命名石笋。)
我们向下爬了很久,塞尔吉奥停下来抬头看向我,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另一只手放在耳边。我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蒂玛沃是一个梦,一个我们试图一米一米实现的梦。”[8]年轻探险者、亚得里亚洞穴学会会员马可·雷斯泰诺这样说。这个梦在它的信徒心中如同魔咒。信徒间存在竞争,可他们也明白,为了找到大家共同的“圣杯”——对蒂玛沃河的路径和流量进行完整测绘,他们必须合作,将各自所知合而为一。
“声音很小,”他说,“非常小。”
直到一九九一年,探测活动才终于迎来突破,一方面水下呼吸技术有了进步,另一方面洞穴潜水发展成为一种极限运动,沿着这条路向更远处探索便成为可能。同年九月,两个斯洛文尼亚潜水者游过死湖附近的一条地下水道,发现了一系列新的通道和洞穴,他们还观察到蒂玛沃河时而流动,时而积聚成湖。现在,每年夏天都有世界各地的潜水队来到这里,试图从目前能到达的地点出发,沿着地下河道将探索的边界再推远一点。他们在黑暗中安营扎寨,一连数天甚至数周,只为等待一个好时机,潜入如墨一般的暗河里。[7]
我尽可能轻地呼吸,单手悬吊,双腿支撑在井道两侧。是的,我听到了——远处传来细微的轰隆声,像某种嗡鸣的白噪音,沿着井道传过来,冲刷着我们的双足和双耳。
无星之河早期探寻的本质是工业性的。在峡谷侧壁上凿出安全通道,人便可以像蜘蛛一样在峭壁上攀行,如遇峡谷水位骤升,这些通道也是逃生之路。不过地势险峻,就算是从下往上看,都会令人眩晕。要到达更远的区域,得靠船,可驾船的风险也很大——很难逆着水流回到原处,且船易被掀翻。探测队每到一个洞穴、瀑布或河道,都会给它们一一命名——汉克河道、马特尔洞穴、鲁道夫厅、穆勒厅、死湖、静寂洞。然而到了一九〇四年,一切探测活动戛然而止,一停就停了将近一个世纪。原因是探测队遇到了一个完全灌满了水的地道,地道太长,单人无法闭气游过去。
“是那条河。”塞尔吉奥说。
“蒂玛沃河从山间流下,坠入深渊,在地下流淌了大约一百三十斯塔德(Ⅱ)之后,涌向大海。”[6]公元前一百年左右,来自古阿帕米亚的波西多尼斯(Posidonius)这么写道。斯科契扬“深渊”在一五六一年拉齐乌斯(Wolfgang Lazius)、奥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所制地图,以及一六三七年墨卡托(Gerardus Mercator)的《新图志》(Novus Atlas)中都出现过,相当有名。对这条河地下部分的系统性探索,开始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末,部分原因在于的里雅斯特地区饮用水匮乏。井业专家伊凡·斯文蒂纳(Ivan Svetina)深入斯科契扬峡谷,到达被他称为“第三瀑布”的地方,由此开启了探索蒂玛沃河的第一个黄金时代,一直持续到一九〇四年。
我们继续往下,轰鸣声也越来越大。井道突然转为横向,我们钻过转角,地道的地面又一次下沉为天然的活板门,通向纯粹的黑暗。塞尔吉奥示意我先走。
斯科契扬峡谷就是雷卡河潜入地下的地方,气势超凡。数百万年间,流水切割出全世界最大的地下峡谷之一。河水冲过石灰岩峭壁上的巨大石拱,奔流向前,从一些直径几百码的落水洞俯冲而下——水雾和水花形成了局部小气候,落水洞的垂直面既是猎鹰筑巢之处,也给橡树幼苗和粉色仙客来提供了生长的条件。下落的水流在石灰岩壁上凿出一条陡峭的地道,石灰岩恰在此抬升,形成卡尔索高原。雷卡—蒂玛沃河在地下奔流约二十二英里后,在杜伊诺附近重新露出地表,汇入亚得里亚海,将淡水和盐融合到了一起。
“那么。”
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交界处的斯奈热山,有“雪山”之称。山南麓松树林里的蒂玛沃河被称为雷卡河。河水汇聚在伊利尔斯卡·比斯特里察镇周围平坦的农耕河谷内,随后在无法渗水的复理石基岩上以半英里为一循环缓慢蜿蜒,直到斯科契扬村,复理石与石灰岩相遇,在地质的奇妙魔法下,雷卡河消失了。
他指着门下的黑暗。我转身面朝岩石,伏身穿过缝隙,两只脚晃动着寻找可供踩踏之处。我感到自己被巨大的空间包围着,在经历竖井的封闭后,这种空间感令我惊奇。现在轰鸣声已有高速公路噪声那么大了。某个东西,好像是一个平面,从黑暗中升上来,向我靠近。我跳下去,软软地落在了沙中。
≒≒
黑色的沙子。
“也许首要的是,我们对绘制完整的蒂玛沃河很着迷,不,应该说痴迷。这儿的人有时候会将蒂玛沃河称为‘夜之河’。”
黑色的沙丘,黑色中夹杂着金色颗粒。并且,沙丘仍在流动。
亚得里亚海闪闪发亮。
塞尔吉奥出现在我身旁。
“这里的土地像潮汐一样起伏,真的!这儿的岩石对月球的引力有反应,就像海水一样。石灰岩先受引力拉扯又被释放,地壳也会经历大潮和小潮。当然,跟海水相比,地壳的涨落要弱得多。海洋的潮差可高达十六米,而石灰岩的潮差只有两厘米左右。地下世界的潮起潮落就发生在脚下,但你毫无知觉。的里雅斯特大学还举办过关于陆地潮汐的专题研讨会。”
双眼因空间陡变而努力适应着,头灯探查着信息。我的头顶和身后都是连绵的岩石;黑色的沙丘则在前方绵延,于我的左侧上升,又在右侧沉落。
“这里的洞穴系统中,有的有活动冰川,有的地方生活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盲眼橙色甲虫,叫‘盲眼希特勒’,不过由于新纳粹主义者的收集热潮,它们濒临灭绝。这里还有酒窖,照我看,酿酒的人似乎不在乎它们最后变成什么样。”
巨石,超大的巨石,嵌在右边的沙里,左边却没有。轰鸣声从右侧很远处传来,空气中充满了沙子——黑色的细沙,有些被我们吸入,有些在光柱中缓慢地旋动。
他皱了皱眉。
我的头灯照到了远处的岩石,那是洞穴对面的石壁。我环顾四周,穹顶没入黑暗,它的顶点附近隐约可见一个入口,通向类似竖井的地方,那里无法从地面直达。入口的岩顶悬挂着一根粗壮的钟乳石。
“快进到十九世纪,玛利亚·特蕾莎(Maria Teresa)将的里雅斯特打造成自由港口,城市迅速走向繁荣,可水资源极为短缺。于是的里雅斯特派出一系列勘探队,寻找消失的河流,以补充城市水源。他们的确找到了,可那条河被埋在地下深处。一战时,奥地利人和意大利人都曾在这里的石灰岩地带挖洞,或作为战壕,或拓宽岩洞当医院和军火库等。不仅在这儿,尤里安阿尔卑斯山脉和白云石山脉也有多处战时挖掘的洞穴——二战时情况如出一辙。战时和战后,敌对双方都曾在这里处置战俘和投敌者,有的直接射杀,有的推入落水洞。”
我们是地下宇航员,从这个洞穴的顶部落入另一个星球,落入一个由黑金相间的细沙构成的地下沙漠。我在惊奇和恐惧中摇了摇头。塞尔吉奥静静地站在我身边,他已不是第一次目睹这里带给人的震撼了。
他停顿了一下。
他抬手关掉了头灯,我也照做。我们在柔软的沙子上,在那厚重的黑暗中站了几分钟。强烈地包围着我们的,是密特拉神——石之神的奥秘。
“用你的话来说,我想卡尔索就是典型的‘地下世界’,”卢西恩说,“这儿有洞穴,成千上万,人类曾在其中生活,祭祀,疗养,杀戮,寻求彼此和世界的保护,制造恐怖主义,挖掘冰块。史前时代,人们不只在这里修建堡垒,也曾退到山体内部避险。罗马人还在这儿为地下神密特拉建造洞穴神庙。还有一点你肯定有兴趣,地狱的入口之一就在这儿:罗马人声称,这里可以通往冥府,就是蒂玛沃河进入地下的下水口,在斯科契扬溶洞里。”
之后,塞尔吉奥划了根火柴点燃他的烟斗,黑暗瞬间便围着那小小的火焰形成了某种秩序。烟草味弥散开来,烟斗发出光亮。塞尔吉奥等了片刻,随后惬意又慢悠悠地抽起烟斗来。
空气如岩石般冷硬,小鸟在橡树间跳跃。
“那么,”过了一会儿,他说,“去河边。”
犬蔷薇攀缠着花园里的下层林木生长,开出许多粉色白色的花。蜜蜂在花丛中穿游。我想起里尔克写给《杜伊诺哀歌》译者的奇怪诗句:“我们是不可见之物的蜜蜂。我们疯狂采集可见之物的蜂蜜,贮藏在不可见之物的巨大金色蜂巢里……”[5]
我走在前面,依靠声音和坡度导航。我们在黑色沙丘间穿行,先绕开右边的峭壁,下至洞穴的中央高地。我发现,我们行经的这片区域只是暂时存在,它处在不断的变动中。每次河水泛滥,这些巨石都会变换位置,沙丘也会随之重塑。我们沿着一处丘面艰难下行,钻过两块石灰岩巨石间的窄缝,这两块石头从顶部落下,都高于十二英尺。
多年来,卢西恩潜心研究卡尔索及其地下深处的历史,在他看来,“卡尔索”这个课题是无限的,而且几乎可以确定,它不可能终结。“我花了二十年才意识到,我对这片土地隐藏的东西知之甚少。”他轻声感叹——与其说他是在对我讲,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我的钩环碰在岩石上的铿锵声、塞尔吉奥的呼吸声、脚步落在细沙中的簌簌声。灯光下满是石尘。河水的响声越来越大。登月之旅。在夜里攀爬一座沙漠之山。
“我从小就学到的一点是,一定得看清楚自己把脚落到了哪里。这既是个隐喻,也有实际的地理含义。这个地区过去发生过很多暴力事件,但很少被人提及。这里的河流和故事会整个消失,又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沙子突然改变了特性,变得更暗、更潮湿。这里是河流最新的高点。我们在巨石堆中择路而行,顺着湿润的沙子滑至一个小峭壁边。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卢西恩的父亲被派驻到的里雅斯特,在这里他遇到了一位意大利姑娘。一年后,二人在伦敦结婚,父亲接手家业,制作石楠木烟斗。他们一家经常回的里雅斯特度假,卢西恩从小就在卡尔索漫步,慢慢探索并理解这里光明与黑暗中的秘密。
现在,响声震耳欲聋,我们几乎无法交谈。峭壁中有条裂缝,我从中钻过,向下爬至一片坚实的泥沙地上。无星之河到了。这是一条有生命的河,完整而有力。它从左手边的岩石拱门中倾泻而出,冲我这边弯曲,切出一个河湾,之后再次转弯,消失在我的右侧。激流冲撞,声如雷霆。
他父亲年轻时在诺曼底登陆中担任坦克指挥官。“他在首次登陆两周后到达法国,那是他一生的辉煌时刻——十九岁,负责一辆坦克,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你想想,当地人得多欢迎他啊!”
无星之河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这声音仿佛有具体形态,而且内部有凹洞,每一声都有来自体内的回响。
“其实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哪里人,不过可能绝大部分还是卡尔索人。”吃完饭后,卢西恩说道。
我放下背包。塞尔吉奥靠着岩石,往烟斗里塞了些新鲜的烟草,再次点燃。我的头灯光束直射河底,水是银色的,裹挟着淤泥。而且——我的天哪——河中还有生物,河湾中水流较缓处,一些白色的东西在云朵般的淤泥里穿梭。河流涌出的地道口石拱就像布达佩斯迷宫的入口,有着奇异的吸引力,让人有种冲动,想和那些白色生物一起畅游这无星之河。我告诉塞尔吉奥这个主意,开始脱衣服。他看了我一阵,思考着如何回答,最后只是简单而坚定地摇了一下头。
猫咪拉菲像烟雾一般蜷绕着我的脚踝。
我不能像鱼一样游泳,可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双猫头鹰那样能够暗中视物的眼睛,或者千里眼,能在这里看清上游、下游,看到斯科契扬地狱之口和威尼斯湾的蓝色海水。我知道,这儿不是放置铜匣子的好地方,这里只是中转地而不是存放地。
“落水洞也会饿啊。”卢西恩说。
我走到水边,来到白色生物所在的河湾处,借助灯光在水中探索。我一靠近,那些白色生物就缩回去,躲开了。我跪下来,喝了两口无星之河充满石头味道的河水,洗去脸上因恐惧冒出的冷汗。
房子里很凉爽,关上窗户,热气便被隔在了户外。为了应对布拉风,房顶被压得很紧实。玻璃门的木书柜里,放满了关于登山、洞穴探险和航海的不同语言的书。我们在橡树的树荫下吃午饭,有斯洛文尼亚苹果挞、硬奶酪,还有玛利亚·卡门种的土豆。野生仙客来生长在落水洞边缘的斜坡上。吃剩下的苹果核被我们扔进了落水洞。
我在无星之河中将沾满泥沙的钩环冲洗干净,让卡扣扣得更牢固,便于攀爬时使用。我想到这里冬季河水泛滥,水量大大增加,从地道口的石拱进入,填满整个洞穴,翻滚的黑色河水将沙掀起,空气受到挤压,冲出我们进出的这条井道。
卢西恩和玛利亚·卡门的房子面朝西南,对着亚得里亚海,不过大海恰好不在视野内,只看得到卡尔索山坡茂盛的橡树和松树林上方,大海映出的银色光线。他们有个杏园,盛开着金黄色的番红花。
河湾旁的岩石凹口里插进一根铁桩,塞尔吉奥走过来,压着水声冲我耳边喊话。他说,前不久有一队法国潜水员在这儿活动,他们在洞穴里待了一周,每天一点一点向上游推进,直到实在太过危险才停下来。他们到达的最远处,距我现在的位置约一千英尺,那是一个微不足道,却也意义重大的地方。我钦佩他们的坚持不懈,同时又有些不解。“无用的征服者”[20],莱昂内尔·泰雷(Lionel Terray)曾这样评论登山者——眼下无疑是另一种无用。
卢西恩是一位被困在二十一世纪经济环境里的十九世纪探险家;玛利亚·卡门是贫乏文化中天生的利他主义者。这对夫妇是我一生有幸结识的人当中最温柔善良的两位。
“那么。”塞尔吉奥说。
玛利亚·卡门在社会保障部门工作。“回报那么少,她却一如既往地付出。”某次我和卢西恩在外散步时,他向我这么吐露道。
我们沿着沙丘面爬回先前洞顶的下降口。在洞穴的墙边,有一艘黄色的小型充气皮艇——“海洋285”,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对塑料桨,就像海滨小店卖的那种。
“他一定要为别人付出,非这么做不可。”在我借住的几周里,有一次玛利亚·卡门小声跟我说,“可他有时候实在为自己考虑得太少了。”
塞尔吉奥用头灯沿着洞穴的穹顶巡视,最后光束落在我之前看见的最高点附近的竖井上。
卢西恩是位译者,毫无私心,慷慨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他有一双非常友善的眼睛,精通西班牙语、法语、英语和意大利语,四国语言转换自如,就像火车在岔道平滑地切换轨道。他曾环洪恩角航行,多次去巴塔哥尼亚探险。眼下,卢西恩的船停在干船坞里,需要做些整修,一旦有了时间,以及换一副新柚木甲板的钱,他梦寐以求的便是驾着自己的小船到巴塔哥尼亚一座少有人攀登的山峰脚下,那座山海拔三千英尺,他打算从齐海平面的地方开始登山。不过在那之前他必须穿过状况复杂的南方山毛榉林和灌丛沼泽,那儿会比任何冰川地带都更难走。他在书桌上方挂了一幅巴塔哥尼亚之旅的路线图:海峡和岛屿群,每当咬文嚼字的翻译工作做得疲累了,那就是他的白日梦。
“洞穴被淹时,探险者要往高处去就用得到它。”他用脚推了推皮艇,“漂到上面就能抓住石头,爬上岩缝。”他朝洞顶点头说道。
门廊处散发着石榴香。玛利亚·卡门抓着我,和我保持着一臂长的距离,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放开。她是阿根廷人,喜欢穿红色和黑色,最喜欢的动物是粉红琵鹭,其次是火烈鸟和美洲红鹮。她不相信白纸黑字的资格证明,更愿意凭同理心判断一个人。她和卢西恩中年相爱,现在和一只叫拉菲的银灰色猫,一起生活在喀斯特高原上。
他耸耸肩。“这非常危险。没人想掉下来,所以必须非常了解洪水,要是等水把洞穴填满,会丧命的。”
“罗伯特!大教授!欢迎来我们家!”
他又耸了耸肩。“不过他们还是照干不误。”
玛利亚·卡门在门口迎接我们,一看到我就立即伸出双臂将我环抱。
短暂的沉默。
沿途经过一些老房子,房顶都压着厚厚的石灰岩。卢西恩一边指着被石头压实的房顶,一边简洁地解释道:“我们现在处在布拉风带,这是种重力风,从山峰刮向山底,在这儿时速可达两百公里。它能让人发疯,让狗数天号叫不停,掀翻房顶就像开罐头那么简单。不过,必须得说,这风脾气温和的时候,对晾衣服倒是很有帮助。”
“我也这么逃过……水往上升的时候,会把人推得很高。水流的力道非常大,你就像身处……暴风雨中。”
“照理说,现在它总该适应了。”卢西恩向前倾了倾身子,充满爱意地拍着仪表盘说。
“那么。”本趟旅程塞尔吉奥最后一次这么说。接着,他移动到岩石中的活板门那儿,钻出洞穴。我们回到山毛榉林和“不可见之物的蜜蜂”中,卢西恩正在那里等着我们。爬出出口时,我双眼放光。
在离杜伊诺城堡不远的地方,我们转而上坡,登上卡尔索高原。之字山道从海平面爬上石灰岩高原,卢西恩的车沿着山道奋力行驶,不时发出轰隆声。
“你看上去就像刚从别的星球回来一样。”卢西恩说。
我们开车经过十四世纪的杜伊诺城堡,城堡位于的里雅斯特海湾灰白色的岩石岬角上。一九一二年,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从这里开始创作充满神秘色彩的《杜伊诺哀歌》(Duino Elegies)。后来,走出一战引发的消沉后,用里尔克自己的话说,他以“无限的狂风暴雨”[4]般的创造力在瑞士写完了那些篇章。也是在这里,他开始写作关于地下世界的名著——《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Sonnets to Orpheus)。这部诗集献给十九岁便去世的年轻女孩薇拉·科普,成为她的墓志铭。“最底层的老人,含混不清,/一切被建物的/根,他们从未望见的、/隐匿的源。”(Ⅰ)第十七首诗的开篇如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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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西恩抱着我说:“来吧!终于在这儿见到你,实在太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卢西恩一路追踪蒂玛沃河地上和地下的河道,对这条地下河展开了一次陆上探寻。我们追踪到它露出地面的出水口和再次潜入地下的消失点。这条河比我所知的任何河流都更有活力,它对惯常的“行为规则”视若无睹,在黑暗中依然欢欣愉悦。一日将尽时,我们的睡眠也像是某种洞穴探险:每晚到地下休息,早晨再回到地上来。
我在伊松佐河附近的小站下了火车,除了我,这里没有人上下车。月台尽头有人在等我,冲我招手,那是卢西恩。卢西恩和玛利亚·卡门住在的里雅斯特的喀斯特高地上,他们的房子附近有个落水洞。
在蒂玛沃河第一个潜入点附近,我们来到一个叫作穆萨贾马的地方,这是处一百五十英尺深的石灰岩裂隙,自公元前十二世纪到公元前八世纪,约四百年的时间里,一千多件青铜器和铁器时代的手工制品被扔入裂隙。从考古记录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里是重要的祭祀场所,人们从意大利中部和潘诺尼亚平原远道而来,携带着套斧、长矛、剑、头盔、酒杯等被认为是具有特殊力量的物品,在按照仪式扔进深渊之前,这些物品就会被破坏或烧毁。
最后是伊松佐河,它标示出通向喀斯特的路。石灰岩卵石,似乎由内而外发着光的湛蓝河水,几十只白鹭飞越绿油油的葡萄园,向东而去。
另一个下午,卢西恩带我去了蒂玛沃河的天然泉,绿色的泉水从岩石中涌出,灌入一片干了的灌木丛。清泉一如既往地令我震撼。它本是落在高地上的雨水,在地下经历长途跋涉后,又出现在这里,将能量和色彩灌满一个又一个池塘,随后向西奔流汇入大海。
皮亚韦河中满是山上滑落的泥沙,河水如青灰色的炖汤,肉眼看来石头比水还多。在北边看不见的地方,似有高峰耸立,那边天色渐暗。玉米地。野生的金合欢树生长在天桥下的荒地里。灰白的鸽子成群结队飞离褐色土地。废弃工厂房顶铺着波形瓦,窗框上爬满了醉鱼草。农舍几乎消失在常春藤中。炎热如一件斗篷,披在万物之上。
生命在清泉附近聚集:松柏林投下树荫,豆娘如珠宝镶嵌在叶子上。空气中鸟鸣萦绕,翡翠色的青蛙从岸边扑通跳进水里。
阿迪杰河仿佛一条银灰色的蛇,在酷热中散发着腾腾蒸汽。慵懒的漩涡是这条河的自述,阳光炙晒的地方,蒸汽从曲流中盘旋升起。两只鹳拍打翅膀向西飞去。矮树篱里啤酒花、金银花丛生,墙上满是涂鸦。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飞奔在尘土飞扬的路上,那人的膝盖弯成了锐角,车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东边目不可及处,褐色的土地和海洋的气息,被笼罩在锋利刺眼的光芒里。
为了标记泉水的位置,两千年前,人们在这里建造了一座会堂。流水从前廊和中殿流过,水也是其崇拜架构中的一部分。水道上方有用大写罗马字体写就的祈愿语:“献给蒂玛沃神”。
从曼图亚出发,跨过三条河流,我来到了卡尔索。
卢西恩指着蒂玛沃河涌出的石拱说:“当然也有潜水者去那附近潜水,他们试图从上面的山洞出发,溯流而上。游不了太远,但在水下大概八十米深处,他们在被水淹没的洞穴里发现钟乳石,远在海平面之下,却因河流系统的压力充满了淡水。”
我从曼图亚去卡尔索。曼图亚教堂的地下室中奉有圣杯,曾盛过耶稣受难时被长枪所伤流下的血。在曼图亚的历史上,圣杯两度被埋藏,丢失,又两度出土。现在它被保存在教堂地下室的铁铸保险箱里,设置了十一把锁,对应不同的钥匙,每把钥匙由不同的教士保管。
我们在泉边坐下,脱掉鞋子,把脚伸进凉爽里。我想起我所知的各种泉水,想到它们共有的堪称日常奇迹的能量,以及泉水开辟地球内部空间的感觉。英国凯恩戈姆高原的迪之井,约旦河西岸占领区的泉水,还有离我家不到一英里的九泉森林,那里也有一湾泉水,从白垩中汩汩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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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的确有种平静的力量。”我对卢西恩说。
在意大利东北部与斯洛文尼亚接壤的地方,有一片狭长的石灰岩高原,在意大利语中被称为“卡尔索”,即喀斯特。在卡尔索风吹日晒的表层岩石下的深处,有一条河流,斯洛文尼亚语称其为“雷卡”,意大利语为“蒂玛沃”。这条河处处是激流和曲流,有的河段还会流经地下垂直距离一千多英尺深的地方。
卢西恩摇摇头,说:“不一定。这里在‘白色战争’(Ⅴ)时期,也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可是前线,罗伯。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曾经战火弥漫,是死亡地带,无数人在这里丧命。这周围所有的树,没有一棵树龄超过一百年,因为战火曾将这里夷为平地。连泉水都曾来回改换位置。”
中国的贵州和云南,澳大利亚的纳拉伯平原,北美洲包括大部分佛罗里达在内的广大地域,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英国的白峰、门迪普丘陵、约克郡谷地和迪恩森林,法国中部和南部的石灰岩峡谷和高地——这些全都是喀斯特地貌。在菲律宾群岛的喀斯特地貌中,有一条潮汐河,长度超过二十四英里,其中有六英里可供船只航行。在新西兰的怀托摩,有一条被繁星般的萤火虫映亮的地下河。这些学名为“小真菌蚋”(Arachnocampa luminosa)的萤火虫生活在洞顶,它们如同蓝色星星组成的星系,为周围的岩石和钟乳石涂满光斑。
又过了两个晚上,我和卢西恩、玛利亚·卡门在黄昏时分来到亚得里亚海岸,那里是杜伊诺城堡附近,紧挨蒂玛沃河最终汇入大海的地方。海滩上的石头光滑而洁白,仍留有白日的余温。有些石头呈浅紫色,上有植物化石的图案。一艘白色游艇乘着晚风缓缓向威尼斯驶去。
在喀斯特地区,地面可能会突然大面积塌陷,比如在中国台北就曾出现马路上一片环形路面突然消失的情况,好像怪兽在十字路口踩了一脚。这种独特的地貌在各国语言中发展出专属词汇,来描述其形成和消失:英语中的“doline”指漏斗形状的落水洞,也称“斗淋”;法语中用“abîme”或“gouffre”代指深达几千英尺的水蚀性天然井;西班牙语中有“cenote”一词,指塌陷的落水洞,常遭洪水淹没;斯洛文尼亚语的“okna”是流水穿过石头,仿佛在石头上开了一扇窗。
一轮圆月早早升起,低挂在空中。地壳的潮汐正难以察觉地在我们脚下移动。我和卢西恩走下水,纵身入海。嘴里充斥着咸味,海水的触感柔软而温暖。我转身和岸平行,游向北边布满礁石的海岬。月亮像一个银色的地道入口。
古典文学之所以讲述了众多通向深渊的河流,是因为地质:这类文学诞生及活跃之地,大部分都是喀斯特地貌。“喀斯特”来自于斯洛文尼亚语“kras”,指可溶岩石和矿物被溶蚀形成的地貌,这类岩石主要是石灰岩,也包括白云石和石膏等。喀斯特地貌在地下分布很广泛,并且,该地貌中水流常常会偏离通常的河道。喀斯特水文学非常复杂,我们对它的理解还远不完善。在喀斯特地貌中,泉水会从光秃秃的石头中冒出来,河谷是隐蔽的,一条河会在某处突然消失,又在别处出现,还被冠以另一个名字。喀斯特地貌中的湖泊,既没有河道汇入,也没有河道流出——湖水就来自地下。湖泊的水位随着季节和天气升降(一六八九年,来自斯洛文尼亚某地的居民约翰·冯·瓦尔瓦沙就向英国皇家学会描述了一个“消失的湖泊”[3])。落水洞和天然井就像是喀斯特地貌张开的大口,夜晚或雪天在这种地方穿行非常危险。在地面之下——我们姑且认为喀斯特地貌算有“地面”吧——有几百年来时满时空的含水层,有流水环经数千年的迷宫,有一眼望不尽的洞穴,还有由瀑布、激流和平静的池塘构成的地下河。
接着,我惊讶地感觉到腿边涌动着一股冰凉的水流,一股不同的水流。那是无星之河的蓝色手指。初生时是斯奈热山上的雪,而后俯冲入地下,穿过黑暗的洞穴和激流,最终来到这里,出现在月光下。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时刻,可以相提并论的,是后来我和卢西恩在山中的经历,不过,那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体验了。
阿刻戎河是无星之河中最柔和的,是苦难之河,卡戎会在此做生意。它流向地狱深处,有时也代指地狱。在《埃涅伊德》中,朱诺说:“如果不能影响天上诸神,我将搅动地狱之河。”[2]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引用这句诗作为《梦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的题词,这本书搅动了心理学地下世界的暗河——本能冲动就是一条“无星之河”,在阳光照耀的意识高地下流淌,时不时会汹涌地冲上意识的堤岸。
(Ⅰ)引自[奥]赖纳·马利亚·里尔克:《里尔克诗全集(第一卷):生前正式出版诗集》,陈宁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
科赛特斯河是五条河中最冷的,是悲叹之河。河上刮着刺骨的寒风,有些地方还结了冰。科赛特斯河随险滩跌宕起伏,在河湾处蜿蜒曲折,不断发出痛苦的哀号。
(Ⅱ)古希腊长度单位,1斯塔德约为185米。
佛勒革同河是火焰之河,满是燃烧的火焰和沸腾的血液。据称,佛勒革同河的河水以螺旋状向下流入地狱的深渊——塔尔塔洛斯。
(Ⅲ)意大利国民轿车品牌“菲亚特”旗下的一款紧凑型轿车。
渡神卡戎驾船载着刚刚死去的人的灵魂渡过斯提克斯河。他要求每位死者在嘴唇上放一枚钱币或蛋白石,作为通向地下世界的旅费,这样他才会保证他们的安全。
(Ⅳ)指瑞士境内的艾格峰,海拔3970米,因山势险峻被称为“欧洲第一险峰”。
勒忒河的水是遗忘之水,亡灵必须喝下河水,以将前尘往事尽数忘却。希腊语“lethe”,意为“忘记”“遗忘”,与之相对的是“aletheia”,即“不忘”“揭示”和“真相”。在《埃涅伊德》(Aeneid)第六卷描述的冥界之旅中,埃涅阿斯便是在遗忘之河、从众多亡灵中找到了父亲的亡灵。
(Ⅴ)1915年至1918年间,在奥匈帝国和意大利边境发生的一系列战争,因主战场多为雪山和冰川区,故得名。
古典文学中流淌着许多无星之河,它们是亡灵之河。[1]勒忒河、斯提克斯河、佛勒革同河、科赛特斯河和阿刻戎河,都从地上世界流至地下,最终在冥界的幽暗中心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