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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间石室

核恐惧令全世界战栗。“古巴导弹危机”仅仅过去一周,在闪光灯和欢呼的人群中,一个人走进了英国约克郡的尼德山谷[“尼德”(nidder)是“下方”(nether)这个词的变体,做动词时意为降低、压制]附近的一处石灰岩缝隙。裂缝通往尚未全面勘探的复杂岩洞系统。这个人要研究的是,长期的黑暗及时间感的丧失,会对人的身心产生什么影响。他打算身体力行,向英国人民证明,“一旦发生核战争,我们要躲到洞穴里去,只需要穿得暖和些,多带些食物就可以。”[1]他相信,人们可以在地下等到地上的辐射消散,一切安全之后再出去。他在一块钟乳石边支起了帐篷。起初,他打算在地下住一百天,但由于感觉不到日夜变换,他的昼夜节律被打乱,生活节奏变成了按需而行——困了便睡,而睡眠时长较短。一百零五天后,他回到地面,发现世界并没有被核武器毁灭。

古老的板岩,冰冷的冻雨。灰色的空气,灰色的石头。山楂树灌木蜷伏在低处。一棵孤立的冬青,果实正在变红。在一个位于山腹空洞处的板岩采石场里,寒冬潜入了这座海拔两千英尺的高山。这里的工作残忍且高危。长期以来,采石工死于爆炸、跌落,切石工则死于肺病。每个周末,工人们从家里步行到此,沿着用白色石头标记的路进山。他们一起睡在冷风穿堂而过的营房里,两人一床,蜷缩取暖,为此他们还得付钱给采石场老板。有些晚上,工人们会一块儿唱圣歌。两百年来几乎一直如此——权力和苦难失衡。不过,如今采石场发生了一些怪事。政府部门派人买下这座山中的五个山洞,改造成贵重物品储藏室。这些山洞里建起了小小的砖房,里面还装了空气和温度调控装置。古老的采石路上,一辆辆货车驶来,里面载着几百件大而薄的包裹——都是名画。克劳德·洛兰(Claude Lorrain)的《大卫在亚杜兰洞》(Landscape with David at the Cave of Adullam)、皮翁博(Sebastiano del Piombo)的《拉撒路的复活》(Raising of Lazarus)、十一英尺高的凡·代克(Anthony van Dyck)作品《查尔斯一世在马上》(Charles I Mounted on a Horse),还有庚斯勃罗(Thomas Gainsborough)、荷加斯(William Hogarth)、康斯太勃尔(John Constable)、特纳(William Turner)和莫奈(Claude Monet)的作品。所有画作都在武装护卫下,从伦敦的英国国家画廊运到威尔士这座空心山中,存放在三百英尺下的这些砖房里,砖房之上是有着四亿年历史的坚固板岩。若应对纳粹德国空军的空袭,这里无疑是最安全的地方。

掀开一顶被子弹打得破破烂烂的白色塑料帐篷,沙土地面上是一口已经挖好的竖井。井口垂直向下五十英尺处,连接了一条九百英尺长、仅一人高的地下通道,地道那端,又有一个相似的竖井通向地面,井口也用一顶帐篷遮住。两口竖井间,隔着国境线。这条地下通道是非法的,用来绕开对边境货物流动的惩戒性封锁。边境线下,类似的地道有几百条,食物、衣服、五金器具、人、牲畜还有武器,都从这儿偷运出去。边境线上时常燃起战火,每一次,战斗机都会对准地道投下一吨炸药,摧毁地下的一切。不过,这些地道建造成本低、维修易、收益高——还为封锁在国境线后的人们带来了生机。尽管每年都有挖井的人被堵死或炸死在里面,该挖的地道还是要挖。

一千年前,有位艺术家在石壁上画了幅画,作为某位君主的礼拜月历的一部分。画面上,一座高山从沙漠中拔地而起,天空中有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山上的岩石呈灰蓝色,山坡上有两棵柏树和一棵橡树。艺术家没有画另一侧山坡,好让山里面的情形显露出来。在山的内部,七个人在睡觉,岩石包围着、保护着他们。他们穿着灰色、红色、蓝色、黄褐色和紫色的宽松袍子,紧挨着躺在一起,有些人赤着足,有些人穿着鞋。从姿势能感受到温馨的兄弟情谊,比如其中一人把手搭在了另一人的额头上。他们是“以弗所长眠七圣”,阿拉伯语是“ashāb al kahf”,意为“洞中人”。他们的故事在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传说中出现了很多次,《古兰经》中有,《罗马殉道圣人录》中也有。这几个年轻人为了躲避宗教迫害,逃出以弗所城,从一个洞穴口走进山的深处。在夜晚的洞穴里,他们因逃亡而筋疲力尽,就这样躺下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三百年,当他们醒来时,危险已经解除。

一个夏日,在爱尔兰西部的康尼马拉,一个女人走进了海湾,脚踩在光滑的石头上,轻车熟路。她是位艺术家,关注人类心灵中那些暗不可见的部分,那里正是现实和神秘强力交融之地。在水中,她一向自在,所以每天都要去海里游泳——有时候从岸边径直游半英里,有时游到海湾北边的海蚀洞里去。她还会闭气下潜到海湾的海床上,用随身带的沙丁鱼作饵,将海鳗从岩石中的巢穴里引诱出来。这是一种力量强大的生物,有些海鳗的身长跟她的身高差不多,它们像蛇一样游出洞穴,来吃她的沙丁鱼。有些甚至允许她靠近抚摸。同这些奇异的生物在它们的生活空间中相处,对她的艺术来说很重要:这是与地下的事物对抗,与恐惧为友。她想起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话:“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能清晰思考,而在这里,我找到了欧洲最后的黑暗之池……”[2]为了完成他最艰深的哲学思考,维特根斯坦也曾在这片海岸生活。

洞壁反射着声响,回声阵阵;光线几经折转,忽明忽暗。光照到的石头上露出许多关于地下世界的图画,让石头有了生命。这些场景描述了隐匿、埋藏和寻找——它们本来分布在不同的时空中,却又因奇异的回响联系在了一起。

在北极的某个岛屿上,有座依山而建的混凝土建筑,上有一道门。这个入口的顶部时常发出奇异的绿光——是个棱镜装置,折射着极地夜空的北极光。世界将于火焰中终结的预言已经消散,如今的末世论已不再是场毁灭一切的大动乱,而是持续的崩坏。世界末日就在这里,就是现在,就在四面八方,无法再推迟。沉重的大门通向一个由波纹金属材质建成的斜坡道,延伸至远高于海平面的山腹深处。这是个末日密室,人们建造它就是为了让它留存万世,直到地球终结。这个冰雪覆盖的末日密室,建在岛上的石灰岩中,并不供人居住,而是用来储存种子。九千万粒种子,八十六万种作物,光稻米就有十二万个不同品种。还有南瓜、苜蓿、高粱、木豆、谷子,以及有着一千多年历史的史上最早期的黎凡特小麦品种。这座山的表面没有树木,只有少量的苔藓和地衣。种子库内的墙壁上,冰花绽放。这些处于极寒环境中的生命已经休眠,静待时机。

这条流水冲刷形成的裂隙,蜿蜒深入地下,一弯接着一弯,像布抖开时一条褶皱带出下一条。裂隙越来越深,也越来越窄,侧壁收缩,顶部下沉,就在裂隙缩到几乎无路可走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石室出现了。

土耳其安纳托利亚高原上,三千万年前火山爆发遗留的灰烬形成了连绵起伏的地貌,主要是熔岩锥和熔岩滴丘。一个男人正在重建他的房子。他决定拆掉紧挨着凝灰岩基岩的一堵墙,而后竟发现,墙后有间石室。石室连着一条通道,通向一座地下城市。这座城市有十八层,垂直深度超过三百英尺,可供两万人居住。这里有存放食物、水、酒和油的储藏室,也有卧室、公共空间、厨房和墓室。关键位置设有可移动的石门,一旦遭到袭击,关闭石门便可将不同区域隔离开。整个空间有几十个通风竖井保证空气的流通,还有上千条横向通风管道,空气可以流换到不同房间里。地下城中心还有一条河穿过。

在老白蜡树开裂树干下的迷宫里,还有一条路。

这个男人觉得自己走进了寓言故事。这座被发现的城市就是代林库尤,意为“深井”。公元前四世纪左右开始建城。一千多年以来,它成为遭迫害的少数派的避难所,他们藏身于此,等待危机解除。城市边缘的一个房间里,有一条五英里长的通道,连接着另一个类似的地下城,那座城市规模更大。这个男人误打误撞,进入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不,是一个看不见的城市网。或许,类似的地方还有一百多个,只不过尚未被发现。它们在地面之下,如被遗忘般静静地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