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没了。
我猛然惊觉——最后一瓶安瓿还放在第二间旅馆里。
我开始走下人行道。
口袋里有两张有效的旅馆房卡,但无论用哪一张都不安全。其他贾森轻易就能取得复制卡,他们现在可能已经在我房里,等着我回去。
现在凌晨两点,我已经快没力气。
我没有地方可去。
此刻,还有多少个贾森正在这附近的街头游荡,面对着同样的恐惧、同样的问题呢?有多少人已经被杀?
我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有多少人还在外面猎杀?
酒吧里的几名酒客正踩着蹒跚的步伐远去,可是街上没看见其他人。
我总忍不住觉得自己在洛根广场并不安全,即使三更半夜也一样。每经过一条巷弄或一个黑影深深的门口,我就会留意有无动静,留意有没有人跟在后面。
走上人行道后,我仔细观察四周片刻。
走了八百米来到洪堡公园。
街上新积了十五厘米的雪,铲雪车出动了。
我在雪地上留下了足迹。
外面还下着雪。
进入一片宁静。
我最后一个离开。
我已经累不可支。两条腿疼痛不已。饥肠辘辘。走不动了。
等候五分钟。
一棵高大的常绿树耸立在远方,树枝被雪压得往下垂。
我看着他走。
最低的枝桠离地大约还有一米高,但似乎足以遮风挡雪。
“谢谢你的啤酒,贾森。”
靠近树干的地方,只有些许的雪,我把雪扫开,坐到土地上,靠着树干的背风面。
他说:“问题是谁有资格,但也许没有答案。不过假如最后剩下你和我,我不会让你阻止我和丹妮拉、查理团圆。虽然很不想,但是到了逼不得已,我还是会杀了你。”
这里好安静。可以听见远处铲雪车穿梭市区的隆隆声。
“我们不可能两个人都拥有他们。”
低低云层反射所有的灯光,映照出一片霓虹粉红的天空。
“可以。”
我将外套拉拢一些,双手握成拳头,保留一些核心温度。
“我不会跟着你。你也能做到吗?”
从我坐的地方望去是一片开阔平野,只有几棵树零星散布。
他犹豫一下才说:“北边。”
一条长长的步道旁竖立了路灯,雪飞落而下,在灯光周围形成亮丽的雪花光环。在这里,一切都静止不动。
“你要往哪边去?”
虽然冷,却不至于比天气晴朗无风时更糟。
他滑下高脚椅,说道:“我先走。”
我想我不会冻死。但应该也不会睡觉。
我也干了。
当我闭上双眼,忽然灵光一闪。
他干了啤酒。
随机。
“对。”
当一个对手天生就具备能预测你一举一动的条件,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什么?和自己喝啤酒吗?”
那就是完全随机做决定。
我说:“没有太多人能说自己做过这种事。”
毫无计划。
酒保提醒客人快打烊了。
不假思索地采取行动,几乎或完全没有事先盘算。
“我正想这么说。”
也许这会是错误的一步,让你重重栽跟头,全盘皆输。
“你能做的只是活出最好的自己,对吧?”
但也可能是其他的你料想不到的一着棋,而让你意外获得策略上的优势。
“我不禁要想,谁才是理想的贾森?这样的贾森真的存在吗?”
该如何将这样的思维应用到目前的局势呢?
我说:“这能让你从另一个角度想自己,不是吗?”
我该怎样才能做出完全随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呢?
“一个面向。”他说,“有些很接近于同一个人,大概就像你和我。有些则是天差地别。”
不知怎的我睡着了。
“对,我们是一件复合物当中的一小片。”
在一个灰灰白白的世界里颤抖着醒来。
“我们全都不是。”
风雪停了,透过枯枝可以看见远方的片片天空,最高的几栋建筑刚好碰触到悬在城市上空的云台。
“我们叫他贾森2号,”我说,“也就意味着我们自认为是贾森1号,是最初的那个。但我们不可能两个都是贾森1号。而且外面还有其他人认为他们自己才是最初的贾森。”
开阔的平野雪白宁静。
这感觉很像在跟一个熟知你一切的朋友交谈,但偏偏又多了一层令人痛苦难忍的熟悉感。除了上个月之外,我们之间毫无秘密。他知道我做过的所有坏事、我脑中兴起的所有念头、我的弱点、我内心的恐惧。
天刚亮。路灯熄灭了。
他看起来强壮,但也显得疲惫、受伤又惊惧。
我坐直身子,没想到如此僵硬。
也许因为我是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观看吧——从自己的躯壳外看着自己。
外套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雪迹。
他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一吐气就在冷空气中形成白烟。
我就坐在自己身旁。
在我见过的所有芝加哥当中,从无一个能比得上今天清晨的宁谧祥和。
当他请我喝第二杯酒,我忍不住直盯着他看。
街道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
我们说过相同的话,做过相同的选择,体验过同样的忧惧、同样的爱恋。
白色天空、白色大地,将建筑物与树木衬托得格外分明。
直到一个月前,我和这个男人都还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我们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经历是相同的。
我想到七百万居民也许还在床上被窝里,也许站在窗口,从窗帘缝看着风雪过后的景象。想象着这些,有一种无比安全又安心的感觉。
我分享了我的经历,虽然总算能一吐为快,但无可否认地,向他吐露的感觉很奇怪。
我勉强站起来。
“后来我看到一些可怕景象,真的很可怕。一些黑暗的世界,邪恶的地方。你呢?”
方才一醒来就生出一个疯狂念头。
他眼神放空片刻。接着又长饮一口啤酒。
是昨晚在酒吧,就在另一个贾森出现前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激发的灵感。我自己绝不可能想得到,因此我几乎信心十足。
“后来呢?”
我回头穿过公园,往北走向洛根广场。
“没错。”
走向家的方向。
“所以他进去就再也没出来了。”
见到第一家便利商店,我就进去买了一根甜斯维什(Swisher Sweets)雪茄和一个迷你BIC打火机。剩下八点二一美元。
“我走出箱体,跑进一个人的地下室,那个人完全失控。他有枪,把我绑了起来。本来很可能会杀了我,结果却拿了一瓶安瓿,决定自己去看看长廊。”
外套被雪浸湿了。
他啜着啤酒时,我问道:“那个冰雪世界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把它挂在入口旁,走向长吧台。
“你先说。”他说。
这个地方逼真得值得称道,好像很早很早就在这里了。五十年代的氛围不是来自雅座与高脚椅的红色塑胶皮面,或是挂在墙上数十年来常客的裱框照片。我想,那氛围是来自始终不变。整间餐厅弥漫着培根的油脂味、现煮咖啡的香味,还有残留自某个时代、难以磨灭的味道,而在那个年代,走到桌位前恐怕得先穿过一群吞云吐雾的客人。
“那么后来你……”
除了吧台前的几个客人之外,我还注意到有个雅座坐了两名警察,另一个坐了三名刚下班的护士,另外有个穿黑色西装的老先生,露出穷极无聊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咖啡。
“那么后来你……”
我坐到吧台只是为了靠近开放式烤盘散发出的热气。
“我也找到那间屋子了。里面死了一家人。”
一个年纪颇大的女服务生走过来。
“没错。”
我知道我看起来想必像个疲惫不堪的游民,但她没有表露任何想法、没有批判,只是用一种疲惫的、中西部人特有的礼貌为我点餐。
“埋到老虎窗高度的那间?”
待在室内感觉真好。窗子都起雾了。
我说:“在我的世界里,我们待在一起,躲进了一间屋子。”
寒意渐渐从我体内退散。
我蓦地一阵失落,仿佛心里有颗小炸弹爆裂。
这间通宵营业的快餐店与我家只隔八条街,我却从未光顾过。
“我们在暴风雪中走散了。”
咖啡送上来的时候,我用脏兮兮的手指捧着陶瓷马克杯取暖。
“那阿曼达呢?”我问道。
我事先算了一下。
我说:“我在想,你和我是在多久以前岔开的。你有没有看到灰渣掉落的世界?”“有。后来还有冰雪。那次我差点没能逃过。”
结果只能买得起这杯咖啡、两个鸡蛋和一些吐司。
真奇怪……我正在对自己说话,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我应该有的声音。
我试着要吃慢一点、久一点,但实在饿到极点。
“我不会读心术。”
女服务生看我可怜,多送了我几片吐司。
“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人真好。
“……避免帮对方把话说完?”
但也让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更过意不去。
“我有个感觉,好像很难……”
我看了看预付卡手机上的时间,就是我在另一个芝加哥买来打给丹妮拉那个手机。在这个世界不能用——我猜平行宇宙间的通话分秒是不能转移的。
“昨天。”
上午八点十五分。
我说:“今天下午,你呢?”
贾森2号很可能已经在二十分钟前出门搭车,以便赶上九点半的课。
我们忍不住淡淡一笑。
也或许他根本没出门。或许他病了,或是某个我意想不到的原因,让他今天待在家里。那可就糟透了,但若是要到家里附近去确认他不在家,又太冒险。
“你是什么时候到……”
我从口袋掏出八点二一美元,放到吧台上。
“你是什么时候到……”
刚好勉强可以付我的早餐钱,外加一点零头当小费。
我们喝了口酒。
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
绑在无名指上的线戒和我的一样。
然后将手伸进法兰绒衬衫的贴袋,拿出雪茄与打火机。
他的右脸颊有一道逐渐淡去的伤疤,像是被人用刀子划的。
四下环顾一周。
我们互相注视。
此时餐馆里坐满客人。
我也举杯。
我刚进来时还在这里的两个警察已经走了,但现在有另外一个坐在最里面角落的雅座。
贾森举起啤酒杯。
我撕开包装时,两手微微颤抖,几乎细不可察。
我们看着她从啤酒桶倒了一大杯,然后将杯子端过来,泡沫从杯沿溢了出来。
这雪茄倒是名副其实,末端略带甜味。
“跟他一样。”
我按了三下才点起火来。
女酒保晃了过来,好奇地看着我们俩——好像想要问什么——但最后只是对新来的客人说:“想喝点什么?”
我点燃雪茄末端的烟草,吸入一大口,然后对着正在烤盘上翻动松饼的快餐厨师的背,吹出长长一缕烟。
也可能是怕得发抖。
十秒钟内,无人察觉。
他走到吧台,爬上我旁边的空椅,没戴手套的手冷得直发抖。
接着坐在我旁边一位年纪较大、外衣上沾满猫毛的妇人转头对我说:“你不能在店里抽烟。”
倘若真如我所想,有那么多个贾森在洛根广场东奔西跑,他很可能只是碰巧进来避寒,找个遮蔽风雪的安全处所。就跟我一样。
我则回了一句我本来十辈子都不可能会说的话:“可是饭后来根雪茄是莫大的享受。”
很好。也许他不是来找我的。
她透过平板玻璃镜片看着我,好像觉得我疯了。
我的一个分身——背着背包、穿着毛呢外套和靴子——从门口走进来,当我们四目相对,他露出惊讶的神色,高举双手致意。
女服务生提着一壶热腾腾的咖啡走过来,神情显得极度失望。
这时候有人打开酒吧门,我望了过去。
她摇着头,用母亲责备孩子的口吻说:“你要知道这里不能抽烟。”
我没有办法战胜。
“可是很享受啊。”
可是不管我想到什么主意,另一个贾森也正在想,或是已经想到,又或是很快就会想到。
“需要我叫经理来吗?”
我需要丹妮拉出来,来找我。
我再抽一口。吐出来。
现在是半夜。哪怕只是稍微接近我们家,都要冒太大风险。
那位厨师——身材壮硕、肌肉发达,手臂上布满刺青——转过身来,怒视着我。
贾森2号现在可能跟他们在一起。
我对女侍说:“那好极了。你最好马上去叫经理来,因为我不会把烟熄掉。”
可是要怎么做呢?
女侍离开后,在我旁边、被我搞坏了用餐心情的老妇人嘟哝道:“这年轻人真没教养。”她说完丢下叉子,爬下高脚椅,便往门口走去。
我坐在吧台边,试着对周遭的噪声充耳不闻,思绪不断回到同一个念头:我得把丹妮拉和査理弄出埃利诺街四十四号的褐石屋。只要他们还待在家里,这些贾森做出疯狂举动的威胁就不会消失。
在我附近的其他一些顾客也开始注意到了。
客人渐渐减少。
但我还是继续抽,直到一个长相有点像公鸡的男人从餐厅后面出来,女侍尾随在后。那个男人穿黑色牛仔裤和侧边留有汗渍的白色牛津衬衫,搭了一条素色领带,领结已经松开。
这时来了一个保镖,把他拖出店外。
从他整体的邋遢外观看来,他八成已经工作一整夜。
他大声叫嚣,一副挑衅找碴儿的样子。
他来到我身后停下,说道:“我是值班经理尼克。店里不能抽烟,你这样会让客人不舒服。”
有个醉汉想和我聊聊公牛队季后赛的胜算,我却只是低头瞪着啤酒看,最后他臭骂了我几句,并开始骚扰站在我们后面的两名女子。
我坐在高脚椅上微微转身,与他正眼对视。他看起来疲倦又气恼,这样找他麻烦,我也觉得自己很混蛋,可是现在无法喊停。
我饿坏了,但这里没有吃的,只能一边小酌啤酒,一边囫囵吞下几碗脆饼。
我瞄了四周一眼,发现所有目光都在我身上,烤盘上甚至有块松饼焦了。
等了一个小时,吧台边才空出一个位子,反正也无处可去,我便爬上一张高脚凳,点了一杯淡啤酒之后,身上余额已不到十美元。
我问道:“我的高级雪茄让你们全都不舒服吗?”
酒客开心酒醉,流连忘返。
肯定的答案此起彼落。
公牛队获胜。
有人骂我“烂人”。
我的分身走了。
餐厅最里面的动静引起我注意。
此时酒吧的门已经关上。
终于。
静候整整一分钟过后。趁人群再次欢声雷动,我慢慢起身。
那名警察静静离开角落雅座,沿着通道向我走来,我听见他无线电通信设备里的沙沙声。
当他的目光扫向店内深处我站立的位置,我连忙蹲到标靶底下,躲在人腿丛林中。
他很年轻。要我猜的话,将近三十吧。
他的眼神冷酷无情,但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这么说我。
眼神中有一种海军陆战队员的强硬,也透着智慧。
在他身后,可以看见外头下着雪。
经理往后退一步,松了口气。
他扫视着人群。
这时警察站在我旁边,说道:“我们这里有室内空气质量管理法,你现在已经违法了。”
这个贾森·德森经历过什么?看过什么样的世界?在什么样的地狱里杀出血路回到这个芝加哥?
我又抽一口雪茄。
我一度找不到他的踪影,后来当人群开始骚动时才又再次看见他。
警察说:“这位先生,我已经熬了大半个晚上,店里很多其他顾客也一样。你为什么非要破坏每个人吃早餐的心情?”
那人往内跨了一步。
“你又为什么要破坏我抽雪茄的心情?”
我看见自己站在门口,满身是雪。
警察脸上闪过一丝怒气。瞳孔开始放大。
酒吧门忽然晃开。
“马上把你的雪茄熄了。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公牛队控球后卫射进一个三分球,店里爆发出如雷的欢呼,陌生人互相击掌拥抱。
“要不然呢?”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比赛,我却盯着门看。
他叹了口气。“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站起来。”
店内没地方可坐,也几乎无处可站,但最后好不容易在飞镖靶底下挤出小小一块空间可以伸伸腿。
“为什么?”
我挤入顾客当中,让人群淹没我。
“因为你得进拘留所去。你要是不在五秒钟内熄灭雪茄,我会认定你是拒捕,也就是说我可不会再这么客气了。”
我连忙跑过去,推开一扇伤痕累累的木门,进到一间只有站位的平价酒吧,里面每个人都面向吧台上方那一排平板电视,只见公牛队与客队正进入第四局生死战的缠斗。
我把雪茄丢进咖啡杯,当我跨下高脚椅,警察迅速扯下腰带间的手铐,往我的手腕一扣。
隔着几道门外,忽然爆发出喧哗声——有人在欢呼。
“有没有携带任何武器或针头?任何可能伤害我或是我应该知道的东西?”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街上空空如也。
“没有,警官。”
我穿过飞扬的白雪。
“你现在有没有吸毒或用药?”
转出下一条街的人行道后,我回头看看巷子,发现有两个黑影朝我追来。
“没有,警官。”
我奔跑在建筑物之间,雪不断往脸上黏,肺叶像在燃烧。
他搜了我的身,然后抓住我的手臂。
他们是一起的吗?联手杀死他们所能找到的每一个贾森?
我们走向门口的途中,其他顾客都拍手叫好。
他刚摔倒在阶梯上,上面的门便轰然打开,我仓皇逃命前两秒,脑海中留下了最不可思议的影像记忆:一个我拿着枪跑出楼梯间,另一个我则从楼梯爬起来,两手发了疯似的摸索着消失在雪地里的刀子。
他打开后车门,叫我小心头。
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往旁边一闪,抓住他的手臂,使尽全力将他摔向旅馆门前的阶梯。
双手反铐在背后,几乎很难优雅地弯腰坐进警车后座。警察随后坐上驾驶座。
他手上的刀刃被附近的街灯一照,闪映出一道光。他向我逼近,持刀刺向我的腹部——这把刀和速度实验中心背包里配备的刀子款式相同。
他系上安全带,启动引擎,驶入下雪的街道。
那是我。
这后座似乎是特别设计得很不舒服,完全没有伸腿的空间,膝盖紧紧压靠着座椅骨架,而座椅本身的材质是一种坚硬的塑胶化合物,坐起来感觉好像水泥。
头发上洒满了雪。
我透过保护车窗的铁栅栏凝视车外,看着住家附近熟悉的建筑物缓缓后退,心里想着: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
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外套。
我们驶进第十四区警局的地下停车场。
我刚把身体打直,就有一个人影从巷子里两个垃圾桶之间的暗处冒出来。
警员哈蒙德将我拖出后座,押着我通过一扇对开铁门进入登记室。
我踉跄跌下几级阶梯,踩入几寸厚的松软细雪中,鞋底却因路面结冰而打滑。
里面有一排桌子,一边放着给犯人坐的椅子,中间有一块亚克力隔板,另一边则放置工作站电脑。
撞上一堵凛冽、雪花密布的空气墙。
这个房间里有种呕吐混合绝望的气味,连清洁剂都难以掩盖。
然后是一楼,这里有扇中央加装玻璃窗的门通向大厅,另一扇没有窗子的门通往其他地方。我选择了其他地方,夺门而出……
这么一大早,除了我只有另外一个囚犯,是一名女子,坐在最远那一头,被铐在桌边。她发癫似的前后摇晃,不停搔抓、拉扯自己。
来到二楼。
哈蒙德再次搜我的身,然后叫我坐下。
我继续往下。
他解开我左手腕的手铐,改铐到桌边一个环眼螺栓,然后说:“请出示你的驾照。”
下楼梯时,我一手扶着栏杆往下滑以保持平衡,一面想着:别跌倒别跌倒别跌倒……到了三楼平台,我听见上面的门砰的一声打开,追赶的脚步声瞬间充斥整个楼梯间。
“弄丢了。”
我的分身朝我奔来。
他把这点记在文件上,随后绕到桌子另一边,登录电脑。
他举起枪,我拔腿就往反方向跑,沿着走廊冲向另一头的门,心里暗暗祈祷门没上锁。我以最快的速度从亮着的出口标示灯下跑过去,进入楼梯间时还回头瞄一眼。
他问了我的名字。
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肃杀之色。
社会保障卡号码。地址。雇主。
他没有笑容。
我问道:“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们四目相交。
“行为不文明,扰乱治安。”
那是我正在向我走来。
哈蒙德开始填写逮捕报告。
无法将目光拉开。
几分钟后,他停止打字,隔着刮痕累累的隔板看我,“我觉得你不像疯子或混球。你没有前科,以前从来没惹过事。所以刚才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是故意想被逮捕。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我一度无法动弹。
“没有。很抱歉搞砸了你的早餐。”
我听见电梯门开启,然后一个穿着湿外套的男人走出来。
他耸耸肩。“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走廊另一头,电梯叮咚一声。
我压了指纹。拍了照片。
走楼梯还是搭电梯?
他们拿走我的鞋子,给了我一双拖鞋和一条毯子。
空荡无人。安安静静,只有头上日光灯发出低低的嗡嗡声。
他登记完我的资料后,我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打电话?”
进入走廊。
“现在就可以。”他说着拿起一个固定线路电话的话筒,“你想打给谁?”
我慢慢开门。
“我太太。”
现在就走。
我说出号码,看着他拨号。
走。
电话铃响后,他越过隔板将话筒交给我。
万一我想得没错,却又没有听从自己的直觉呢?
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不过自从进了那个聊天室,再也没有什么能令我吃惊。
接电话,亲爱的,快点。
也许吧。
语音信箱。
我害怕得头晕目眩起来,尽管我自己也不太确定,心想或许是自己疯了,或许是太快对一件平凡无奇的事——房里的电话响了两次——骤下怪异结论。
我听到我的声音,但不是我的留言。贾森2号重录留言是为了在小地方划定自己的地盘?
我一面将两条手臂套进羊毛外套的衣袖,一面往门口走去。
我对警员哈蒙德说:“她没接。麻烦你挂断好吗?”
我是不是正要上楼来杀我呢?
他就在哔声响起前一秒挂上电话。
这想法很荒谬,但我就是无法置之不理。
“丹妮拉很可能是不接陌生电话。能不能请你再试一次?”
我从床上起身。
他又拨了一次。
而第二个电话,来电者一得知我的房号便立刻挂断。
电话再次响起。
因此,第一个电话是为了确认接电话的人是我。
我在想:如果她还是没接,我应该冒险留言吗?
如果够幸运,柜台人员刚好是个粗心的笨蛋,他很可能会在重新接线之前脱口说出我的房号。
不行。万一被贾森2号听到呢?假如她这次没接,我得想想其他办法去……
接着我会在三十秒后打回来,对柜台人员说:“很抱歉要再麻烦你一次,我刚刚打过电话,但忽然断线,能不能请你再帮我接到……哎呀,房间是几号来着?”
“喂?”
当我听到我的声音接起电话,便能知道我在这里,然后马上挂断。
“丹妮拉。”
我会打电话到旅馆,请他转接杰斯·麦克雷的房间。
“贾森?”
我得先假装知道我住在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泪水立刻刺痛我的双眼:“是啊,是我。”
柜台的人不会这么简单就说出我的房号。
“你在哪里打的电话?电话上显示来电是芝加哥警局。我还以为是哪个兄弟会要来募捐,所以才没……”
若是其他人在找我,我登记的姓名或许能为我的行踪保密,但是其他所有的分身也全都知道外公的名字。是我搞砸了。如果使用那个名字是我的第一直觉,其他贾森也会有同样的第一直觉。那么假设我知道了我可能会登记的姓名,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先仔细听我说。”
也许不是故意的,但楼下那个一边听公牛队赛事、一边猛塞中国菜的男人,有可能受骗。我会怎么骗过他呢?
“没事吧?”
不过柜台服务生会说出我的房号吗?
“我去上班的路上出了点事,我晚一点再跟你解释……”
此时此刻,在洛根广场,想必有无数个我正跟他做着同样的事:打电话到附近每家汽车旅馆与饭店寻找其他贾森。他会找到我不是运气,而是统计概率。即使只有三五个贾森,每人打上十来通电话,也能找遍我家方圆数里内的所有旅馆。
“你还好吗?”
答案很快便浮现,而且令人心惊肉跳。
“我没事,只不过现在人在拘留所。”
首先,他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住在这间旅馆的?
一时间,电话另一头静悄悄,可以听到后面传来她正在听的全国公共广播电台的节目。最后她终于开口:“你被捕了?”
会不会是另一个我想确认我在房里?
“对。”
当我慢慢后退坐到床上,那个电话始终困扰着我。
“为什么?”
奇怪。
“我需要你来保我出去。”
电话铃又响了,但这次只响一声。
“天哪,你做了什么?”
四楼底下,街上空无一人,雪依然纷纷扬扬落下。
“拜托,我现在真的没时间解释。我好像只能打这么一个电话。”
掀开窗帘。
“我该找律师吗?”
移步到窗边。
“不用,只要尽快赶来就好。我在第十四区的……”我看向哈蒙德,以眼光询问地址。
我挂断电话。
“加利福尼亚北路。”
没有回答,只有轻轻的呼吸声。
“加利福尼亚北路。顺便带支票过来。査理去上学了吗?”
“喂?”
“去了。”
我走到桌边,在响第三声时拿起话筒。
“你来的时候顺便去接他,把他也带过来。这非常……”
电话铃响了,猛然将我拉回当下。
“绝对不行。”
我从来不像现在感觉离家这么远。
“丹妮拉……”
在箱体里最糟的日子——不管是火山灰渣像雨点一样打在脸上,或是差点冻死,又或是在某个世界见到丹妮拉,她却始终没喊过我的名字——都比不上此刻在我心里翻腾的风暴。
“我不会带我儿子去接他爸爸出狱。到底是怎么回事,贾森?”
我觉得焦躁不安,浑身不对劲。
哈蒙德警员用指节敲敲亚克力板,然后一根手指横划过喉咙。
如果我所能想到的每一步,都注定会被预料到,或是会在我采取行动之前被人抢先一步,那我还留有什么余地?
我说:“我的时间到了。请你尽快赶过来。”
但我能怎么办?
“好。”
我不安全。我的家人不安全。
“亲爱的。”
想到这竟是如囚徒困境般的问题,我不禁惊慌失措:一个人的想法有可能自我超越吗?
“什么?”
这是个典型的布局,纯粹的赛局理论。
“我真的好爱你。”
没有人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所以还没有人主动出击对付贾森2号。
她挂断电话。
假如有人鲁莽行事,假如情势失控,使得丹妮拉或査理受伤或死亡,那么便无人得胜。想必正是因为这样,几个小时前从我家前窗望进屋内时,一切看似都很正常。
我的单人拘留室内有一张薄如纸的床垫放在水泥地板上。
不可能有得商量。纯粹只有竞争,是一场零和赛局,只有一个人能胜出。
有马桶。水槽。门上还有监视摄像头对着我。
我想象自己的其他分身孤单坐在旅馆房间里,或是走在下雪的街头,或是望着我那栋褐石屋,内心纠结着一模一样的思绪。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试图预测其他分身的下一步行动。
我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警察局发放的毯子,两眼瞪着上方一块天花板,我猜之前有形形色色的人在绝望、无助与坐立难安交迫之下,都盯着同一个地方看过。
我不想这样看,却情不自禁。我在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也就是我的家人——其他贾森都想要,因此他们全都是我的敌人。我自问:为了重拾人生,我愿意做些什么?如果杀死另一个我,就能和丹妮拉共度下半辈子,我会做吗?他们会做吗?
此时我心里想的是:有太多事情可能出错,轻易便能阻止丹妮拉来见我。
这不只是一场棋局,还是一场与自己对战的棋局。
她有可能打电话给贾森2号。
万一其他这些贾森多半和我一样呢?都是想要夺回自己被抢走的东西的正直人士。万一真是如此,我又有什么权利宣称丹妮拉和查理是我的,而不是他们的?
他有可能在课间空当打电话给她,只是为了打个招呼。
我们的家庭。
其他某个贾森也可能决定采取行动。
我们的人生。
只要发生其中一件,整个计划就会立刻泡汤。
天哪。
我胃痛了起来。心跳加速。
我们想要的都一样,就是找回我们的人生。
我试着让自己冷静,却抑制不了恐惧。
无疑的,那些贾森大多数都在其他世界里被杀或永远迷失,但有一些也跟我一样,做了正确的选择,或者是够幸运。他们或许会经由不同的门、不同的世界,走上和我不同的路,但最后却都还是各自回到这个芝加哥。
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分身预料到这一步。我试着自我安慰说不可能,要不是昨晚在酒吧看见那个找碴儿的醉汉因为骚扰几名女子,被保镖给架出去,我绝对不会想到要让自己被逮捕,以便诱使丹妮拉和查理到一个安全的环境来找我。
长廊无穷尽的特质使我不太可能遇见其他的自己,但我确实见过一个——背部皮开肉绽的那个贾森。
我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起因于一个只有我经历过的独特事件。
虽然我没有分出分身进入长廊里各个交替的现实,但我确实出现在每个进入过的世界里。也就是说,在那些充满灰渣、冰雪与疫病的世界里的其他的我,都被分裂了。
但话说回来,我也可能想错了。我可能把一切都想错了。
事后想想,这是无可避免的。
我起身,在马桶与床之间来回踱步,但是在这间一米八乘二米四大的囚室内,能走的空间实在有限,越是踱步,四面墙仿佛越是寸寸逼近,到最后真的能感觉到囚室引发的幽闭恐惧让我的胸口紧束起来。
晕头转向。我怎么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渐渐感到呼吸困难。
跨出电梯踩上灰褐色地毯后,快步通过走廊,然后将自己反锁在房里。
最后我走到门上与眼齐高的小窗前。
我匆匆走向电梯,升到四楼。
望出去是一条单调的白色走廊。
一楼走廊空荡、安静。
邻近某间囚室里传出女人的哭声,回响在混凝土空心砖墙之间。听起来好像全无希望。不知道是不是我刚进登记室时看见的那个女人。
身子两侧汗水直流,却觉得好冷。
有名警卫走过去,抓着另一名囚犯的手肘上方。
我离开了商务中心。
我回到床上,盖上毯子蜷缩起来,面对着墙壁,尽可能不去想,但不可能。
我简直无法呼吸。
感觉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
我觉得如何?
怎么可能这么久?
我知道这个情形太不正常了,你想不想和我联手?两个人出主意总比一个人强。我们可以合作除掉其他人,等到一切烟消云散后,我们一定能想出解决之道。现在分秒必争。你觉得如何?
我只想得到一个原因。
我打开信息,头立刻怦怦地抽痛起来,几乎就要胀破。
有什么事情发生。
您有一条私信,来自贾森7号。
她不会来了。
又一个提示信息闪现在屏幕上:
我囚室的门锁开了,发出一声机械巨响,让我的心跳速度瞬间飙升。
贾森7号:我已经干掉我们当中两个人了。
我坐起身来。
贾森5号:我看见了地狱,不夸张,就是地狱。你现在在哪里?
那个娃娃脸警卫站在门口说:“你可以回家了,德森先生。你太太刚刚来交保了。”
贾森7号:你又不知道我们其他人经历了什么。
他带我回到登记室,我看都懒得看就签了一些文书。
贾森5号:我也有一把枪。你们没有人像我一样,为了回家历经千辛万苦。你们没有人看过我看见的情景。
他们将鞋子还给我,送我穿过一连串的走廊。
贾森4号:我可不可以直接说出我们所有人的想法?这真是他妈的怪透了。
当我推开最后一道走廊尽头的门,气息忽然卡在喉咙里,霎时间热泪盈眶。
贾森6号:我能想象吗?完全可以。他们会把我们全关进国家实验室,一直实验到我们死前一刻。
我想象过我们最后团聚的各种地点,却从未包含十四区警局大厅。
贾森3号:我们何不一起加入军队,征服全世界?我们这么多分身一起合作会发生什么事,你们能想象吗?(我开玩笑的。)
丹妮拉从椅子上站起来。
管理员贾森:是我开这个聊天室,拥有管理员权限。现在还有五个贾森潜藏着,提供给各位参考。
不是一个不认识我的丹妮拉,也不是嫁给另一个男人或嫁给另一个我的丹妮拉。
贾森4号:你们可以全部自杀,让我拥有她。
而是我的丹妮拉。独一无二。
贾森3号:所以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好的结局。
她穿着偶尔画画时会穿的衬衫——一件褪色的蓝衬衫,溅满了油彩与亚克力颜料——当她看到我,立即困惑而不敢置信地皱起脸来。
管理员贾森:有。
我冲过大厅,张开双臂抱住她,她在喊我的名字,那口气好像有什么地方想不通,但我不会放手,因为不能放手。我一瞬间想到的是——我经历过什么样的世界,我做过哪些事、吃过哪些苦、受过哪些煎熬,才回到这个女人的怀抱。
贾森8号:有。
真不敢相信这感觉有多好——能碰触她。能呼吸同样的空气。能闻到她的气味。
贾森6号:有。
能体验与她肌肤相贴时触电的感觉。
贾森4号:是。
我将她的脸捧在手里。与她接吻。
贾森3号:是不是大家都用赛局理论推演过各种情节了?
那双唇——柔软得叫人为之疯狂。
贾森6号:采取行动又有什么用?要是我除掉他,你们当中也会有另一个跑出来,对我做同样的事。
然而她拉开了身子。
贾森8号:你为什么取消行动,贾森6号?
然后将我往后推,两手抵在我胸口,双眉紧皱。
贾森6号:昨晚我真的开车去那里挖了个洞。万事俱备。车子准备好了,还有铁锹、绳子,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今天晩上,我去屋外等那个让我们所有人落到这步田地的贾森出来,结果竟看到我自己出现在雪佛兰后面。
“他们跟我说你是因为在餐厅里抽雪茄被捕,说你不肯……”她的思路脱离了正轨,却开始研究起我的脸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手指抚摸着两个星期没刮的胡碴。当然不对劲了——这不是她今天醒来时看到的脸。“贾森,你今天早上胡子没这么长。”她上下打量我,“你好瘦。”接着又摸摸我身上破烂肮脏的衬衫,“这不是你今天出门穿的衣服。”
贾森4号:我有。
看得出来她努力地想厘清这一切,却徒劳无功。
贾森3号:我有。
“你带査理来了吗?”我问道。
管理员贾森:有谁想到过坎卡基河州立公园?
“没有。我说了我不会带他来。是我疯了还是……”
贾森6号:有。
“你没疯。”
贾森5号:你有枪?
我轻轻拉着她的手臂,将她带到一个小小等候区的两张直背椅前。
贾森6号:我在南芝加哥买的。
我说:“我们稍坐一下。”
贾森4号:两天前。
“我不想坐,我要你……”
管理员贾森:三天前。
“拜托了,丹妮拉。”
贾森3号:所以有多少人去过“球场和手套”?
我们于是坐下。
贾森6号:太不真实了。
“你信任我吗?”我问道。
贾森4号: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吗?
“我不知道。这一切……让我害怕。”
贾森3号: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吗?
“我会全部解释给你听,但是首先我要你叫一辆出租车。”
管理员贾森:我在家附近看过几个你。我知道外面还有更多的你。
“我的车就停在两条街……”
我将页面向上翻回对话开头,时间大约是十八个小时以前,而最近一则信息则是四十分钟前贴上的。
“我们不能走路到你停车的地方。”
还有一个小小的打字空间,可以在留言板写下公开信息,或是发送私信给个别使用者。
“为什么?”
可供挑选的表情符号。
“外面不安全。”
接着一个大视窗显示出一整段聊天记录。
“你在胡说什么?”
登录前,我得建立一个密码。
“丹妮拉,拜托你就相信我这次好吗?”
你的使用者名称为“贾森9号”。
我以为她会拒绝照做,不料她却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软件,叫了车。
我按下“是”。
最后她抬起眼睛看着我说:“好了,三分钟。”
你是新使用者吗?
我环视大厅一周。
目前线上人数三人。
从登记室送我到这里来的警员已经走了,此时,大厅里除了我们俩,就只有接待窗口的女职员,不过她坐在一道厚厚的防护玻璃后面,我自然觉得她听不到我们说话。
欢迎来到UberChat聊天室!
我看着丹妮拉。说道:“我现在要说的话,听起来会像是疯言疯语,你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没有。记得瑞安在小村啤酒馆庆祝的那个晚上吗?庆祝他得到那个奖?”
链接新网页后,屏幕上弹出一个提示信息:
“记得,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只有一个超链接。
“自从那天晚上走出家门,一直到五分钟前你走进那道门,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你。”
信中没有内容。
“贾森,那天晚上过后我每天都见到你。”
我把信打开。
“那个人不是我。”
主题写着:欢迎真正的贾森·德森回家。
“你在说什么?”
我进入了一个新建立的电邮账号,收件箱里有几封供应商寄来的简介,还有一封最近收到的信,寄件人署名“贾森”,已经打开过了。
“他是我的另一个分身。”
成功了。
她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的双眼。
我尝试着登录。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还是在玩什么游戏?因为……”
过去二十年来,我几乎全都用这个密码,就是我第一辆车的品牌、车款与年份的字母组合:jeepwrangler89。
“不是恶作剧。不是游戏。”
密码自然毫无悬念。
我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十八分。也是我的学生咨询时间。”
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人注册了。
我打了我在学校的专线电话,随即将手机交给丹妮拉。
就是把我的名字用个文字游戏重组:asonjayessenday
响了两声后,我听见我的声音回答:“嗨,美女。我正在想你呢。”
点开我用过的免费信箱登录页面,输入另一个直觉想到的账号。
丹妮拉的嘴巴慢慢张开。脸色像生病似的。
我搭电梯下到一楼,使用房卡进入商务中心。
我按了免提,然后用嘴型对她说:“说话。”
我需要好好想想。
她说:“嗨,今天都还好吗?”
然后冲进淋浴间。
“好极了。早上的课上完了,现在趁午餐时间见几个学生。没事吧?”
我脱下衣服,将最后一只安瓿收放到床头柜下层抽屉的基甸会《圣经》里面。
“嗯,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雪下得够大,街上已渐渐杳无人迹,开始结冰的路面留下车辆驶过的轮辙。
我从她手里抓过电话,开启静音。
我走到窗帘旁边往外看。
贾森说:“我满脑子都在想你。”
但至少暖和。
我看着丹妮拉说:“跟他说你一直在想,去年圣诞节我们去佛罗里达礁岛玩得很过瘾,你想再去一次。”
美耐板桌子。塑合板抽屉柜。
“我们去年圣诞节没去礁岛啊。”
房间里死气沉沉。床上铺着花卉图案的棉被,那图案让人觉得沉闷沮丧。
“我知道,可是他不知道。我想向你证明他不是你以为的那个男人。”
我上到四楼,进房间后随即拴上门锁与门链。
我的分身说:“丹妮拉?电话断了吗?”
剩下十四点七六美元。
她关掉静音。“没有,我还在。其实我打电话来的真正原因是……”
我只付一晚的钱。
“不就只是想听听我甜蜜悦耳的声调?”
我掸落肩上的雪之后,以外公的名字“杰斯·麦克雷”登记住房。
“我想到去年圣诞节去佛罗里达的礁岛,玩得真的很开心。我知道我们手头有点紧,可是能不能再去一次?”
收音机正在播一场公牛队的比赛,柜台后面有个大块头的职员正在吃饭,面前摆了一大堆中餐馆用的白色餐盒。
贾森毫不犹豫:“当然了,一切都依你,心爱的。”
我付了车钱,走向旅馆的服务台。
丹妮拉一面直视着我,一面对着话筒说:“你觉得我们还能租到同一栋房子吗?就在海滩上,粉红白色相间的那栋,真的是太完美了。”
司机往后瞄一眼,问道:“这间可以吗?”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沙哑,我以为她马上就要情绪失控,但她终究勉强把持住了。
出租车停靠在一家看起来破旧的、名叫“日暮”的旅馆前面。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他说。
有条理地、理性地加以思考。
握在她手里的电话开始抖动。
我需要镇定下来。
我要慢慢地折磨他。
胸腔里心跳怦然,脑中思绪纷乱。
贾森说:“亲爱的,现在有人在走廊上等着见我,我要赶紧挂电话了。”
我望着车窗外白雪飘过车头灯、车尾灯、街灯与闪光灯。
“好。”
我一度以为他不愿意,也许这个要求太奇怪,也许他会叫我下车。但没想到,他开始打表,重新驶入车流中。
“那就今晚见了。”
“是的。”
不,你们不会再见了。
“你要我挑?”
“今晚见,贾森。”
他透过前后座位间的玻璃隔板往后看。
她结束通话。
“不知道,在这附近十条街范围内,随便一间便宜的,麻烦你帮我挑。”
我紧握住她的手,说道:“看着我。”
“哪一间?”
她一脸茫然、混乱。
“旅馆,谢谢。”
我说:“我知道你现在头昏脑涨。”
好问题。
“你怎么可能人在雷克蒙校园,又同时坐在我面前?”
要去哪里?
她的电话哔了一声。
“要去哪里?”司机问道。
屏幕上出现一条信息,通知我们车子到了。
我往街道那头瞥了一眼,看见有辆出租车驶近。当我举起手,出租车车头转向我,慢慢停靠到路边。我拉开后车门,跳上车。
我说:“我会说明一切,但现在我们得上这辆车,到学校去接儿子。”
我走出店外,进入纷飞大雪中,雪花冻僵了我的脸,我只感到头晕目眩。
“查理有危险吗?”
“滚出我的店。”
“我们都有危险。”
我说:“我明白。”
这句话似乎将她强拉回到现实。
她的神色显得害怕而坚决,看她那副模样,我可不想在暗巷里相遇时被她视为威胁。
我一面起身一面扶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所以呢,贾森,我再也不想在这间店里看到你,就算只是来买运动内裤都不行,要不然我会报警。你听明白了吗?”
我们穿过大厅,朝警局门口走去。
我扶靠着柜台以免跌倒。
一辆黑色凯迪拉克SUV停在前方六米处的路边。
她说:“而且还不只是两天前。你给我的感觉实在太怪异,所以昨天,我问盖瑞以前有没有见过你,他也是枪支柜台的员工。他见过。上个星期就见过三次。结果今天你又来了。”
推开门出来以后,我拉着丹妮拉沿人行道走向那辆怠速的凯迪拉克。
“没有,你没持枪证,还说你需要去拿现金。我想你根本连驾照都没有。”这时一阵刺刺麻麻的感觉沿着我的脊椎往下窜。两只膝盖顿时变得无力。
昨晚的暴风雪已无影无踪,至少天空中完全看不出来。强烈的北风把云都吹散了,留下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
“你卖枪给我了吗?”我问道。
我打开后车门,跟在丹妮拉后面上车,她把查理学校的地址告诉穿黑色西装的司机。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贾森2号早有准备,以防我回来,或者他其实就在等着我?
“请尽量开快点。”她说。
她两只手肘靠在柜台上。“两天前,你走进这里,说你想买一把手枪。我给你看了同一把克拉克。你说是为了居家防卫。”
车窗颜色染得很深,当我们加速离开警局,我转头对丹妮拉说:“你应该发个短信给査理,让他知道我们要去,做好准备。”
“不知道。”
她把手机转到正面,可是手抖得太厉害,无法打字。
“你真的不知道?”
“来,给我。”
“你在说什么?”
我拿过手机,打开对话框,找到她和查理最后的通讯。
“要不是你在开玩笑,就是你脑子受伤或者得了老年痴呆,再不然就是你疯了。”
我打字写道:
“我不懂……”
我和爸爸现在要到学校接你。没时间替你请假,所以你直接跟老师说要上洗手间,然后到校门口来。我们搭一辆黑色凯迪拉克。十分钟后见。
“我想你该走了,贾森。”
司机将车驶出停车场,进入一条已经铲过积雪的街道,路面在绚烂冬阳照耀下渐渐干了。过了两条街后,我们经过丹妮拉那辆海蓝色的本田。
她锁上柜子,把钥匙收回口袋。
在她的车前面隔着两辆车,有一辆白色厢型车,我看见车内驾驶座坐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以前从来没跟你说过话。事实上,我已经差不多四年没进这家店了。”
我从后车窗瞄了一眼。
“看吧,我觉得你在耍我,这不是个明智的……”
我们后面有一辆车,可是离得太远,看不清司机的脸。
“不知道。”
“怎么了?”丹妮拉问道。
“我站在这里,一直试着把整件事想明白,想确定我没发疯。你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想确定没有被跟踪。”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有谁会跟踪我们?”
“你是贾森,对吧?”
她的电话震动了一下,有新短信进来,刚好让我不必回答她的问题。
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然后伸出手从我手上取回克拉克手枪,放回玻璃底下的原位。我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査理:没什么事吧?
她没有回答。
我:没事。我们见面再说。
“需要多久时间?”
我伸手搂住丹妮拉,将她拉近我身边。
“就是伊利诺伊州警局发给枪械持有人的身份证。你得去申请。”
她说:“我觉得好像被困在噩梦里面醒不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那是什么?”
“我们要去个安全的地方。”我低声说,“一个可以私下说话的地方。到时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和査理。”
“你有持枪证吗?”
查理的学校是一大栋不规则的复合建筑,看起来很像精神病院混合蒸气朋克风城堡。我们的车停进接送区车道时,他就坐在前门阶梯上看手机。
“不用,这把就可以了。我只是需要去凑点现金。需要什么样的背景调查?”
我叫丹妮拉等着,然后自己下车走向儿子。
“我可以再跟你介绍其他几把。如果你想找左轮手枪,我有一把很不错的史密斯威森点三五七。”
他站起来,有些迷惑,因为看到我靠近。
“很好,我是说感觉就像把枪。”
看到我出现。
“你觉得如何?”她问道。
我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说:“天哪,我好想你。”根本来不及想到要制止自己。
我得先查明我的财务状况。也许我可以直接走进银行,从査理的户头取钱。上次看的时候,还有四千美元左右的存款。査理从来不动那个账户。没有人会去动。如果从里面取出一两千美元,应该不会被发现,至少不会马上被发现。当然了,前提是我得先设法弄到一张驾照。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问道,“车子呢?”
从扳机护弓垂挂下来的价格标签上写着五百九十九点九九美元。
“来,我们得走了。”
我别扭地拿着枪,尽管没上子弹,心里还是有那种“死亡掌握在手中”的不安感。
“去哪里?”
我却不太清楚应该怎么办。瞄准?掂掂重量?
但我只是抓起他的手臂,拉着他走向凯迪拉克敞开的右后门。
“十三发。”她把枪递给我。
他先上车,我随后跟上,然后关上车门。
“一次可以装几发子弹?”
司机往后一瞄,用浓重的俄罗斯口音问道:“现在去哪?”
她将滑套往后拉,检查枪管是否清空,然后让滑套重新归位,再退出弹匣。
从警局过来的路上我就想过了,要去一个又大又吵的地方,即使有另一个贾森跟来,我们也可以轻易混入人群中。但现在我却想推翻这个选择,另外想了三个替代方案:林肯公园温室、威利斯大楼的观景台和玫瑰岗墓园。玫瑰岗似乎是最安全的选项,最令人意想不到。不过威利斯和林肯公园也同样吸引我。因此我违背自己的直觉,又回到最初的选择。
“可以啊,被这枪打到是爬不起来的。”
我告诉司机:“去水塔广场。”
“这阻止得了入侵者吗?”
我们静静地搭车进入市区。
“这把是克拉克一三一,四十口径,奥地利制造,制止力很强。如果你想要小型一点,最好拿到隐秘携枪许可,我也可以提供你袖珍型的。”
当市中心的大楼逐渐靠近,丹妮拉的手机震动了。
她从口袋掏出一副钥匙,打开我面前的柜子。我看着她的手臂伸进玻璃底下,拿出一把黑色手枪。
她看一眼屏幕,然后递到我眼前,让我看看她刚收到的信息。
“居家防卫。”
是个“七七三”开头的号码,我不认得。
“为什么想买枪?”
丹妮拉,我是贾森。我现在是在用陌生的号码发短信给你,但是等我见到你,我会向你解释一切。你们现在有危险,你和査理都是。你在哪?请尽快回电给我。我非常爱你。
“呃,我想买一把手枪,不过老实说,我对枪一无所知。”
丹妮拉似乎吓傻了。
“需要帮忙吗?”她问道。
车内的空气宛如带电,会刺人。
一个穿着黑色T恤和半旧蓝色牛仔裤的女人走过来。她一头红色卷发,布满雀斑的右臂上环绕一圈刺青写着:人民有权拥有及携带枪械以免受害。整个人颇有十九世纪女神枪手安妮·欧克丽的韵味。
司机转上密歇根大道,被午餐时间的车潮塞得动弹不得。
有些看起来应该只有七十年代动作片中那种警察佩戴过。
远处隐约可见芝加哥水塔大厦的黄色石灰岩,比起宽阔的壮丽大道两旁那群摩天大楼,却是矮了一截。
有的有旋转弹膛。有的没有。
凯迪拉克停在大门口,但我请司机改在地下停车场让我们下车。
黑色的。镀铬的。
于是我们从栗子街进入幽暗的地下停车场。
霰弹枪与来复枪挂在墙上,底下放着一箱箱子弹。手枪在柜台的玻璃底下闪着光。
往下四层楼之后,我请他在下一排电梯处停车。
我晃过一排排吊着运动夹克的衣架和一整面墙的运动鞋,往后方的柜台走去。
据我看起来,没有车辆尾随我们进来。
这家店叫“球场和手套”,由于时间晚了,店里连我在内只有三个客人。
司机开走之后,我们的关门声仍回响在水泥墙壁与梁柱间。
我这辈子只开过两三次枪,是在艾奥瓦念高中的时候。即使那个时候,在最要好的朋友的农场上开枪射击生锈的油桶,我也不像其他孩子那么亢奋。我太害怕了。当我站着面对标的物,举起沉重的手枪瞄准时,总挥不去“死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想法。
水塔广场是个垂直式的购物中心,高级服饰专柜与名牌店共有八层楼,环绕着一个铝合金与玻璃打造的中庭。
以前的我怎么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动机驱使一个人想拥有一把枪。
我们搭电梯到美食广场所在的夹层楼面,走出玻璃电梯。
有种神秘气息。
刮风下雪的天气把人们都赶进室内了。
即便当时,枪支柜台在我眼里就一直有种莫名的魅力。
至少在当下,我觉得我们丝毫不引人注目。
兼卖枪支的体育用品店在三条街外,还有一个小时打烊。査理念中学时很迷足球,那段时间我每年都会上这家店买一次鞋底防滑片和球。
我们在一个僻静角落找到一张长椅,远离人来人往。
也许我永远不会告诉她。
我坐在丹妮拉和查理中间,想着此时此刻在芝加哥,有那么多贾森为了坐在我现在坐的位置,可以不计一切,甚至于杀人。
也许过个几年,我会将实情告诉丹妮拉。
我吸了一口气。该从何启齿呢?
我会悄悄地重新进入他的生活,正如他悄悄地进入我的生活那般。
我注视着丹妮拉的眼睛,替她将一绺头发拨到耳后。
好消息是谁也不会找他。
我又注视着査理的双眼。告诉他们我有多爱他们。
然后把他拖到洞口边,再把他推进洞内,然后填土。
说我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如今才能坐在他们中间。
我会朝他的后脑勺开一枪。
我从我被绑架开始说起,那是个凉爽的十月夜晚,我被人用枪挟持,开车到南芝加哥一座废弃电厂。
等他弯腰去捡,我会做出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事。
我说出我的恐惧,说我以为自己会被杀,不料醒来却置身于一座神秘的科学实验室的机棚,在那里出现了一群我从未见过的人,而他们不但认识我,还一直在等着我回去。
我会在一两天前先过去准备,预先在某个安静偏僻的地方挖好他的坟。我也会事先研究该挖多深,以免被野兽闻到腐臭味。先让他以为他要自己挖坟,那么他就会以为有较多时间可以设法逃跑或是说服我打消杀他的念头。然后,当我们来到离坟穴不到六米处,我会把铁锹往地上一扔,说可以开始挖了。
他们俩竖耳倾听我娓娓道出我如何在第一晚逃离速度实验中心,回到我们位于埃利诺街的住处,但那里却不是我的家,而是当初选择将一生奉献于研究的我独居的住所。
我知道河北岸的一条步道,就带他走那条路。
在那个世界,我和丹妮拉从未结婚,也没有生下査理。
我可以趁夜里把贾森2号载到那里去,或者是让他开车,就像他当初对我那样。
我告诉丹妮拉,我在巴克镇的装置艺术展上遇见她的分身。接着被抓又被关到实验室。
芝加哥往南一小时的车程,有一座森林保护区。坎卡基河州立公园。我和査理、丹妮拉去过几次,通常是在秋天,当树叶开始变色,我们也觉得心情浮躁,需要到城外享受一天大自然与幽静的时候。
后来与阿曼达逃进箱体。
没错,他抢走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我的生活,但是想到这些准备工作与暴力行为,总觉得丑陋不堪。
我描述了平行宇宙。
我厌恨这些念头。
描述我走入的每一道门。每一个崩坏的世界。
安全的弃尸地点。
每一个不太对劲的芝加哥,但它们却一步步带着我回到了家。
铁锹。
有些事情我刻意未提。
用来绑他的东西。
因为还说不出口。
枪。
就是艺术展开幕酒会后与丹妮拉共度的那两个晚上。
车。
我目睹她死去的那两次。
要完成这件事需要哪些工具?
我终究会告诉他们的,等时机成熟的时候。
杀死现在住在我家的贾森·德森,把他放到一个再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地方。
我试着想象丹妮拉和査理听到这些会是什么感觉。
首先,定义我期望的结果。
当泪水开始从丹妮拉脸上滑落,我问道:“你相信我吗?”
我想达成一个结果。要达到那个结果需要采取哪些步骤呢?
“我当然相信。”
因此我把这件事想成实验室的实验。
“查理呢?”
我毕竟是个科学家,是个过程取向的思考者。
儿子点点头,但他的目光却远在数里之外。他呆呆看着购物的顾客溜达而过,我不禁纳闷我说的这些,他究竟听进去多少。
我感觉到我大脑中物理学家那一面正悄悄溜出来,试图夺取掌控权。
一个人该如何去面对这种事?
他当初有机会就应该杀了我。
丹妮拉擦干眼泪说道:“我只想确定一下我真的听懂了你说的话。你的意思是,你去参加瑞安·霍尔德的庆功宴那晚,另一个贾森偷走了你的生活?他把你送进箱体,把你困在他的世界,好让他自己可以住在这个世界?和我在一起?”
必须对贾森2号以牙还牙,只不过我不会为了问心无愧,就只是把他放回箱体内。尽管还剩下一瓶安瓿,我也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正是这个意思。”
我必须做一件可怕的事。
“也就是说我一直和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
但如果想要夺回我的家人,实在别无他法。
“也不尽然。我想直到十五年前为止,我和他都还是同一个人。”
甚至试都没试过。
“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从来没有打过人。
“你告诉我你怀了査理。平行宇宙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我们所做的每个选择让人生产生一条岔路,通向一个平行的世界。你跟我说你怀孕的那个晚上,不只是你和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而是以许许多多的排列方式展开。在某个世界,例如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你和我决定共度人生,于是我们结婚、生下查理、共组家庭。在另一个世界,我认为二十几岁就当父亲不是我理想的人生道路,我担心会丢掉工作,雄心壮志也会一蹶不振。”
我不是个粗暴的人。
“所以在我们某个版本的人生中,我们没有留下査理。你追求你的艺术,我追求我的科学,最后我们分道扬镳。那个男人,就是过去这个月和你一起生活的我的分身,是他制造了这个箱体。”
我坐在旅馆房间的窗边,俯视着“小村啤酒馆”一闪一闪的霓虹招牌。
“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在研究的那样东西的放大版?那个立方体?”
这是我的世界。
“没错。在某个时间点,他发觉自己放弃了一切,让工作成为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价值。当他回顾十五年前所做的决定,忽然感到后悔。可是箱体无法带人回到过去或进入未来,它只能联结当下同一时刻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于是他找了又找,直到找到我的世界,然后和我互换人生。”
当我拖着沉重脚步爬楼梯上三楼房间,才终于开始愿意相信。
丹妮拉脸上的表情只能以惊愕与嫌恶来形容。
丹妮拉·瓦尔加斯·德森不是芝加哥知名艺术家,也没有经营平面设计事业。她的网站设计虽然业余却十分吸引人,网站上展示了她几件最好的作品,并宣传她在教绘画。
她从长椅上起身,跑进洗手间。
瑞安·霍尔德刚刚以他在神经科学领域的研究贡献,获得帕维亚奖。
査理想追过去,但我按住他的肩膀说:“给她一点时间吧。”
贾森·德森是雷克蒙的物理系教授。
“我就知道有点不太对。”
连上线后,我证实了三项信息。
“什么意思?”我问道。
旅馆内的商务中心在一楼走廊尽头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台几乎已经过时的台式电脑、传真机加扫描仪。
“你——不,不是你,是他——他有一种不一样的,怎么说,精力吧。我们经常说话,尤其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就是……我也不知道……”
我只付得起两晚的房钱,付完钱后手头现金只剩一百二十美元外加零钱。
“什么?”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皇家饭店,因此我住进了经常光顾的酒吧对面那家惨淡的戴斯旅馆。
“不一样。”
“小村啤酒馆”前窗的蓝色霓虹招牌在风雪中闪闪烁烁,仿佛灯塔的信号,告诉我家就在不远处。
有些事我想问问儿子,一些有如赤焰闪过心底的问题。
得小心一点。
他是不是比较风趣?
我开始快步走下人行道,心想自己的举动看起来八成像在预谋偷雪佛兰的车牌。
是不是比较好的父亲?
长椅后方大约一米处,有个人在白雪纷飞的夜色中看着我。
比较好的丈夫?
该死。
和这个冒牌货一起过日子是不是比较刺激有趣?
我起身后,很快地往对街长椅瞥了一眼,就是我曾经呆坐一整天,看着另一个我如何过日子的那张长椅。此时椅子是空的,雪静静地在座位上堆积起来。
但我担心自己承受不了答案。
之前去过无数个芝加哥,都没见过任何一辆雪佛兰萨博班(Suburban)有这些记号。
丹妮拉回来了。脸色惨白。
我摸摸裂痕。又摸摸凹陷处。
她重新坐下后,我问道:“你还好吗?”
我拨开尾灯红色塑料罩上的雪,接着是保险杠。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被绑架的几周前,我在校园附近倒车,不小心撞到停车计时器,车子损伤不大,只有右侧尾灯撞裂,保险杠凹陷而已。
“什么问题?”
我需要更近一点、更确切一点的证明。
“今天早上,你让自己被捕……是为了让我去找你吗?”
雷克蒙狮子会的紫色贴纸看起来分毫不差,因为被撕了一半。当初我一把贴纸贴到窗玻璃上,就后悔了,试着想把它撕下来,却只移除了狮脸的上半部,因此只剩一张血盆大口。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是。”
我把后面挡风玻璃清干净。
“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上家里来,只要等……天哪,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他了。”
车漆的颜色也对。
“贾森2号。”
是我的车牌号码。
“等贾森2号出门以后。”
同一条路再过去一点,我看见我们家雪佛兰的熟悉车尾,于是走过去,拨掉覆盖住那块伊利诺伊州车牌的雪。
我说:“说到这个就真的很疯狂了。”
而且我不该操之过急。我还需要更多证据来确认这是我的世界。
査理问:“之前那些还不算疯?”
我还没准备好。我什么计划都没有。有的只是愤怒与忌妒。
“我不是唯一一个……”话还没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疯了。
我脑中清醒、平稳的声音明智地建议我立刻离开那栋屋子。
但还是得告诉他们。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能承受得了吗?
“什么?”丹妮拉问。
现在的丹妮拉会不会比一个月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快乐?
“我不是唯一一个拼了命回到这个世界的人。”
他们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他们在说什么?
“还有其他贾森也回来了。”
我在室外雪地里什么也听不见,但能看见他边笑边小酌一口酒。
“什么其他贾森?”
他所偷取的一切。
“在那个实验室逃入箱体里的我的分身,只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途径进入平行宇宙。”
他所夺走的一切。
“有多少人?”査理问。
从我的位置,只能看见一只美丽的手抓着杯脚,顿时一切再次涌上心头——这个男人对我所做的一切。
“不知道,可能很多。”
兴奋之情袭上心头,但并未持久。
我解释了在运动用品店和聊天室发生的事,也告诉他们有个贾森追踪到我住的旅馆,还有一个拿刀子攻击我。
从连接餐厅与厨房那扇敞开的门望过去,我瞥见贾森站在中岛前,手里拿着一瓶酒,伸出手,往某人的酒杯里倒酒。
我妻儿脸上的困惑随即转化成一目了然的恐惧。
前厅餐桌上方甚至有一盏四维超正方体吊灯,而且我靠得够近,可以看见壁炉架上的大照片:我、丹妮拉和査理在黄石国家公园的“灵感台”拍的。
我说:“所以我才故意让自己被捕。据我所知,有很多个贾森一直在观察你们、尾随你们、追踪你们的一举一动,试图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我需要你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来找我,所以才让你叫车。我知道至少有一个我跟着你去了警察局。我们搭车从你的本田旁边经过时,我看见他了。所以我才想让你带着查理一起来。不过无所谓。现在我们一起在这里,很安全,而你们俩也都知道真相了。”
门牌号码没错。
丹妮拉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出声。
可是门没错。
她轻声说道:“其他这些个……贾森……是什么样子?”
我不断预期会发现某个不对劲的小细节,诸如前门不对、门牌号码不对、门阶上有一件我不认得的家具等等。
“你想问什么?”
透过褐石屋前窗,可以看到里面的灯光,从我在人行道站立的位置看起来,那里十足就像家。
“他们都跟你有同样经历吗?他们基本上就是你吗?”
我家门前阶梯上已经积了一厘米多的薄雪,只留下单独一人走向大门的脚印。
“是的。直到我踏入平行宇宙之前,我们是同一个人。后来我们全都选择了不同的路,有了不同的经验。”
我们那条街上,前前后后的房子矗立在风雪中,光芒闪烁而美丽。
“可是有些人就跟你一样?是我丈夫的不同分身拼死拼活回到这个世界,只为了想和我、查理团聚。”
我走出列车,踏上洛根广场的电车站台,两手深深插在外套口袋里。雪黏在我住宅附近的熟悉街道上,黏在人行道上,黏在停靠路边的车子上。高峰时段车流的车头光束冲破浓密的雪花前进。
“对。”
我的查理是否仍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
她眯起眼睛。
丹妮拉,我的丹妮拉,是否仍安然无恙地活在这片雪和云底下?
她心里该是什么感觉?
我在想……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了解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当列车行驶过因高峰时段交通拥堵而停在高速公路上的车阵时,雪下得更大了。
“丹妮,看着我。”
过去这个月,我去过的芝加哥都很相似,但这一个有些不同。不只是那个空安瓿瓶,还有一种更深层、难以解释的东西,只能说感觉很像是我所属的地方,很像是我的。
我凝视着她泪光闪闪的双眼。
我换了车。蓝线带我进入中产阶级化的北部城区。
我说:“我爱你。”
这辆电车座位上没有安全带,没有全息影像。只是慢慢地、摇摇晃晃地驶过南芝加哥。接着驶过偌大的郊区。
“我也爱你,但其他那些人也一样,对吧?就跟你一样。”
暮色初降时分,我在八十七街搭上往北的红线列车。
听到这句话真让我肝肠寸断。我不知怎么回答。
北方的天际线隐约可见,尽管高楼层被低低的冬季云层截断,这绝对是我熟知的那座城市,错不了。
我抬头看着附近的人流,心想不知道有没有被监视。
饥饿、口渴、疲惫。
我们坐在这里以后,夹层楼面越来越拥挤。
我徒步离开这个工业鬼城。
我看见一个女人推着婴儿车。
也许正是贾森2号偷走我人生的那个晚上,在我失去意识的几秒钟前,他给自己注射用的。
年轻情侣在购物中心里慢慢地逛,牵着手、吃着冰激凌,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当中。有个老先生拖着脚步跟在妻子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拜托你带我回家。
只见离发电机座十五厘米处的水泥裂缝中,有一只空安瓿瓶,瓶颈已经折断。过去一个月来,我经过那么多座废弃电厂,从没见过这个。
我们在这里不安全。我们无论在这座城市的哪个地方都不安全。
我趋上前去。
我问道:“你要跟着我吗?”
我缓缓走过成列的发电机,地板上闪了一下,吸引我的目光。
她犹豫地看了看査理。然后又看我。
这有可能是任何世界里,位于南芝加哥的一座废弃电厂。
“要,我要跟着你。”她说。
我从箱体所在之处信步走开,努力不让自己抱太大希望。
“好。”
即便现在,仍有阵阵疾风骤雪从湖面吹来,仿佛冰冷的五彩碎纸飘下。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最近刚刮过一场暴风雪,细雪洒在水泥地上,覆盖了高处玻璃窗底下的发电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