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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晚安了,我的爱。

丹妮拉在窗前出现片刻,举起手,拉下百叶窗。

雨势转强。

他不是贾森2号。我很清楚知道这不是我的世界。和我家同一条街的商店与餐厅都不对。这个德森家的车和我家的也不一样。而且我从来没那么胖过。

纸箱垮了。

贾森走过窗前。

我开始打起哆嗦。

那里是主卧室。

我在洛根广场街头的第八天,贾森·德森本人在我的钱盒里丢了一张五美元钞票。

这个地点有个好处,可以越过我家后院高高的围墙,看到二楼窗内的景象。

没有风险。我已是面目全非。

我躺在纸箱底下,听着雨水噼啪打在头上方的纸板上,暗自希望这个临时的遮蔽物能帮我撑过这一夜。

皮肤被晒黑,长出胡子,完全一副贫穷潦倒的模样。

我家和邻居家的车库中间有个空隙,刚好藏在垃圾桶和回收桶后面。我从桶子间爬过,顺手拿了一个压扁的纸箱,把它靠放在我家的车库墙边。

我家这一带的人很慷慨。我每天都能吃上一顿便宜的晚餐,还能存个几美元。

我走到我家,绕进旁边的巷子,想到也许有个地方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睡觉,不被人发现。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埃利诺街四十四号后面的巷子里。

外面的夜已经变冷,还下起雨。

这俨然成了一种游戏。当主卧室的灯熄灭,我便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他。

我无处可去。没钱上汽车旅馆。

和她在一起。

我选了一间看起来蹩脚到不至于将我拒之门外的快餐店,吃完付钱的时候,忽然觉得筋疲力尽。

有几天,我觉得自己的神志不太清醒。

我又饿、又渴、又痛。

阿曼达曾经说过她对以前的世界感觉越来越虚幻,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们会将现实与有形物质——也就是能以感官体验到的一切——联想在一起。虽然我不断告诉自己,在芝加哥南区有一个箱体能带我到一个心想事成、不虞物质匮乏的世界,我却已经不相信有那样的地方存在。我的现实就是这个世界,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在这里我一无所有,是个无家可归、污秽不堪的人,我的存在只会引发他人的同情、怜悯与嫌恶。

我的脸被打得惨不忍睹,对于博取同情想必大有帮助,因为太阳下山时,我已经讨到二十八点一五美元。

附近有另外一个流浪汉站在人行道中央,扯开了嗓门,自言自语。

无家可归。走投无路。请帮帮忙。

我在想,我和他有很大差别吗?我们不都是迷失在一个因为某些超乎掌控的因素,而使我们再也无法认同的世界中吗。

后半天是在距离我的褐石屋四条街外,坐在街头,面前竖起一块纸板,写着:

最令人惊恐的是有些时刻似乎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在这些时候,即使是我,都觉得神奇箱体的想法听起来像是疯子的呓语。

前半天我都在南区一处街角乞讨,以便筹到足够的钱搭车回城里。

有一天晚上,我经过一家酒品专卖店,发现自己有足够的钱随便买瓶酒。

剩余安瓿数:二

我喝掉一整瓶一品脱装的珍宝牌(J&B)威士忌。

如今我只剩下这个残破的身子和三次将事情导回正轨的机会。

然后发现自己站在埃利诺街四十四号主卧室里,盯着躺在床上、盖着交缠成团的毯子、正自熟睡的贾森与丹妮拉。

钱没了。笔记本没了。针筒和针头也是。

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凌晨三点三十八分,尽管屋内悄然无声,我却因为喝得太醉,可以感觉到脉搏不停击打着耳膜。

我踉跄着脚步回到箱体,把自己关进里面。

我拼凑不出是怎样的思考过程把我带到这里来。

三支完好。

我现在满脑子只想着:这是我拥有过的。

三支碎了。

很久以前。

安瓿还在。

这个美丽的人生梦想。

慢慢撕下胶带时,真是痛得要命,不过现在全身都痛得要命。

此时此刻,当房间不停旋转,我泪流满面之际,我真的不知道以前那个生活是真是假。我朝贾森那侧的床边跨前一步,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

我伸手往衬衫里头摸,手指拂过一块贴在胁边的防水胶带。

他睡得很安详。

拜托。

我太想要他的这一切,想到就好像已经实际领略到了。

我扶着铁丝网,拖着身子站了起来。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拥有他的生活,来取代他。

安瓿瓶。

我想象着将他杀死,或是掐死他,或是往他头上开一枪。

该死。

我看见自己试着成为他。

过了一会儿,我好不容易坐起身来。

试着接受他的丹妮拉成为我的妻子,接受这个査理成为我的儿子。

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被打伤的肋骨,引起一阵疼痛,左眼也肿得睁不开。

这间房子的感觉有可能跟我的房子一样吗?

天色亮了。人们从我身旁的人行道走过,没有停留。

我晚上能睡得着吗?

我在那里躺了许久,听着来往的车辆逐渐增加。

我在凝视丹妮拉的同时,能不想到她真正的丈夫在被我杀害前两秒钟、脸上流露的恐惧吗?

最后他们抢走我的背包,丢下我在路上血流不止,径自笑着沿街道奔去。

不能。

我昏死了片刻,清醒过来时,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想是在找皮夹而找不到。

不能。

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人已经倒在路上,肚子、背部、脸全被踢了。

清楚的意识排山倒海而来——令人痛苦、羞愧,但却也正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我太累、太颓丧,无力反击。

内疚与无数的细微差异将会使我在这里的生活变成地狱,不只让我忘不掉自己做过什么,也忘不掉自己还没做的事。

一开始就是狠狠痛殴。根本懒得多说废话。

这里永远不会像我的世界。

他们比我最初以为的还年轻,身上飘散出麦芽酒的气味,仿佛恶毒的古龙水。他们眼中那筋疲力尽的眼神,暗示着他们已经在外游荡整夜,也许就为了找到这个机会。

我做不到。

这个时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求救无望。

我不想要这样。

在某个社区外围,排屋尽头、一片铁路调车场开始的地方,他们追上了我。

我不是这个男人。

我一度想跑,不过他们年轻,动作肯定比我快。而且我嘴巴开始发干了,刚想着要打要逃的念头催动了大量肾上腺素,我想我会需要点力气。

我不该在这里。

然而当他们开始穿越街道,刻意往我这边走来时,我便知道有麻烦了。

当我跌跌撞撞离开卧室,走过走廊,我忽然醒悟到,光是有这个念头就等于放弃寻找我的丹妮拉。

我充耳不闻,加快脚步。

等于说要让她走。自认为得不到她。

他们对着我大声叫喊,又是嘲讽又是辱骂。

也许事实确实如此。也许我再也没希望找到归路,回到她和査理身边,回到我的完美世界——那无边无际沙滩上,独一无二的一粒沙。

他们在马路对面,可是这个时间,路上空荡荡的。

但我还剩下两支安瓿,在用完之前,我不会停止奋战。

前往废弃电厂途中,有三名少年看见我。

我再次到二手店去买衣服——牛仔裤、法兰绒衬衫和一件黑色毛呢外套。

我在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吃晚饭,然后在黎明时搭电车回南区。

然后上杂货店买盥洗用具,还有一本笔记本、一包笔和一只手电筒。

等身体循环把药物代谢涤净。

我住进汽车旅馆,丢掉旧衣服,洗了这辈子最久的一次澡。

恍惚。害怕。

从我身上流下的水是灰色的。

我独自在街上走了一整夜。

站在镜子前,几乎就像又变回原来的自己,只不过因为营养不良,颧骨突出了些。

我要另辟蹊径。

我一直睡到下午,然后才搭车前往南区。

剩余安瓿数:六

电厂很安静,阳光从发电室窗口斜斜照入。

因为这城市不是我的,是我们的才对。

我坐在箱体门口,翻开笔记。

就连空气的味道都像谎言。

我自从醒来以后,便一直想到阿曼达在告别的留书中,提到我没有写下自己的感觉。

熟悉的建筑物在嘲弄我。

那就写吧。

天空的颜色怪怪的。

我二十七岁。在实验室工作了一整个上午,因为进行得太顺利,差点又推托不去参加派对。最近常常这样,忽视朋友与社交活动,只为了多偷得几个小时待在无尘室。

一切都令我厌恶。

最初留意到小后院最远角落里的你,是我站在木栈板平台上,啜饮着科罗娜加青柠,心思却还留在实验室。我想是你的站姿吸引了我——你被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困住,动弹不得。那个男的穿着黑色紧身牛仔裤,我认得他是这个朋友圈的人,好像是个艺术家还是什么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我朋友凯尔最近跟我说过:哦,那家伙跟谁都上过床。

没有她的芝加哥,感觉不对。

直到今天我仍无法解释,总之当我看着他和一名黑发、黑眼、穿着藏蓝色裙子的女子——也就是你——攀谈时,心中忽然充满忌妒。我莫名地、疯狂地想要揍他。你的肢体语言隐约透露着别扭。你脸上没有笑容,双手抱在胸前,我忽然觉得你被困在不愉快的交谈中,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在意。你拿着一只空酒杯,杯身残留有一条条红酒的痕迹。我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去找她说话,帮她脱困。也有另一个声音呐喊道:你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又不是那个家伙。

这个世界里没有丹妮拉。

我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端着一杯刚斟满的红酒,穿过草地向你走去,当你转移视线与我四目相交时,我觉得胸腔内好像有个零件忽然卡住不动,好像两个世界互相冲撞。当我靠近,你从我手上拿过杯子,就好像是你事先遣我去拿来的,你还露出轻松熟悉的微笑,仿佛我们早已相识。你想介绍我和眼前这位迪伦认识,但那个穿紧身牛仔裤的艺术家眼看淫欲无法得逞,便找借口开溜了。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

接下来只有我们俩站在树篱阴影中,我心跳得简直快要失控。我说:“很抱歉打断你们,只是你看起来好像需要拯救。”而你说:“直觉精准。他是帅气,可是让人受不了。”我自我介绍。你跟我说了你的名字。丹妮拉。丹妮拉。

独自一人,我逐渐感受到对长廊满满的恐惧。

我们第一次相处时聊了些什么,我只有零星片段的记忆。主要记得当我告诉你我是原子物理学家时,你笑了起来,但不带嘲弄,倒像是你听到这番意外的话确实很开心。我还记得你唇上沾了红酒的样子。纯粹就理智而言,我一直都知道我们的分离与隔绝只是幻觉。我们全都是由相同物质组成,也就是在死亡恒星的火焰中形成后,爆发出来的物质碎片。对于这项知识,我真的从来没有彻骨的感受,直到那一刻,在那里,和你在一起。而且是因为你。

剩余安瓿数:七

是的,也许我只是想上床,但我也好奇,这种缠绵的感觉可不可能证明有更深层的东西存在。这种特殊的思考模式,我明智地藏在自己心里。我还记得令人愉悦的啤酒气泡声和太阳的温度,接着当太阳开始西沉,我才发觉自己有多想带你离开派对,却不敢开口。这时你说道:“我有个朋友的画廊今晚开幕,想不想来?”

阿曼达

我暗想: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

贾森,希望你幸福。保重了。

剩余安瓿数:一

我给你留下了背包、一半安瓿和一半的钱(整整一百六十一美元外加零钱)。我不知道自己最后会如何,我好奇又害怕,但也很兴奋。有一部分的我其实很想留下,但是你需要自己选择下一扇要开启的门。我也一样。

我走在没有尽头的长廊上,手电筒的光线从墙面反射回来,不断闪动。过了一会儿,我在一道与其他门毫无差异的门前停下。

昨天怀疑你离开我的时候,我读了你的笔记,亲爱的,你没抓到重点。你写下关于你的芝加哥的一切,却没写你的感觉。

那是一兆一兆又一兆当中的一道门。

贾森。经过昨晚之后,我已清楚知道你决定走一条我无法跟随的路。我挣扎了一整夜。身为朋友,身为治疗师,我想帮你,我想治好你。但我做不到,我也无法继续看着你沉沦,尤其是我可能是你继续沉沦的部分原因。我们共同的潜意识能驱使我们与这些世界联结到什么地步呢?我不是不希望你回到妻子身旁,其实我再希望不过了。但我们已经在一起几个星期,很难不产生感情,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你就是我的全部。

我的心跳得急速,手心冒汗。

和一张从笔记本撕下的纸,上面满是阿曼达的字迹。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丹妮拉。

八只安瓿。

想要她的那种急迫感,我无法解释。

几枚硬币。

也从来不想试图解释,因为那种神秘非常美好。

是一些纸币。

我想要许多年前我在那个后院派对见到的那个女人。

我正要快步走向浴室看她在不在里面,但一看见抽屉柜上面的东西立刻停下。

尽管必须放弃其他心爱事物,我仍选择与她共度一生的那个人生。

“阿曼达。”

我想要她。

是空的。

就只要她。

我坐起来,掀开被子,望向阿曼达的床。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来。

天亮后,阿曼达已不在我身旁。我侧躺着,看着阳光从百叶窗透射进来,听着车辆的隆隆噪音穿过墙壁。时钟在我后面的床头柜上,我看不见时间,但感觉不早了。我们睡过了头。

然后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