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人生复本 > 第11章

第11章

剩余安瓿数:十六

她没打算拦我。

过去这个星期所进入的每个芝加哥,树木越来越像骷髅,掉落的树叶被雨水黏在路面上。我坐在我那间褐石屋对街的长椅上,在冷冽的晨寒中抱身瑟缩,身上穿的外套是昨天在二手店用另一个世界的十二美元现金买的,闻起来有老先生的衣橱的味道——樟脑丸和酸痛软膏。

我往门口走去。

在旅馆的时候,我留下阿曼达专心去写她的笔记。

“我正打算走。”

我骗她说我要出去走走,让脑袋清醒一下,顺便买杯咖啡喝。

被孩子的妈搞到无地自容,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但其实我跑来看另一个自己跨出前门,快步走下阶梯,前往高架电车站,到了车站我会搭紫线到雷克蒙校园所在的埃文斯顿。这时的我戴着隔音耳机,很可能在听网络广播——也许是某场科学演说,或是一段“美国生活”节目。

被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拒绝是一回事。

从《论坛报》头版来看,今天是十月三十日,距离我被人用枪挟持赶出我的世界那一晚,就快一个月了。

我快死了。

感觉却好像已经在箱体里游荡数年。

妈的。

到目前为止,不知道已经联结过多少个芝加哥。

“其实呢,”我说道,“不用在意,对不起,我让你为难了。”

全都开始混淆在一起。

她在咬嘴唇,她每次紧张就会这样,无疑是想说出个理由,而不只是一个适用于所有场合的、伤人自尊的“不要”。但是我看得出她没能成功,看得出她马上就会鼓起勇气当机立断,把我伤得更体无完肤。

这一个算是最接近的,但仍然不是我的那个。查理就读于一所特许学校[1],丹妮拉则自己在家里接平面设计的工作。

可是丹妮拉不会答应。

坐在这里我才想通,我一直把查理的出生和我决定与丹妮拉共度人生的选择,视为一个开端,而我们俩的人生轨迹就是从这里开始偏离功成名就之路。

如果她答应,阿曼达会杀了我。我答应她回旅馆会合的时间已经过了,本来今天下午要返回箱体的。

但这么想其实太过简化。

“我是说等你结束工作,不管几点。”

没错,贾森2号抛弃了丹妮拉与查理,因而有所突破。但也有上百万个贾森抛弃了他们,却也没发明出箱体。

现在是非常不自在。

有些世界里,我离开了丹妮拉,却仍旧一事无成。

她露出微笑。

也有些世界,我离开了,我们俩都获得相当程度的成功,但也不算扬名天下。

“你想喝杯咖啡吗?”我问道。

相反的,在有些世界我留下了,我们生了查理,接着发展出各种不甚完美的人生历程。或许我们的关系恶化。

好像希望我离开。

或许我决定结束婚姻。也或许是丹妮拉决定的。

她只是略显不自在。

又或许我们在一个没有爱又破碎的状态中痛苦挣扎,为了儿子勉强支撑着。

我直视着丹妮拉的双眼,却并未感受到爱、认识或熟悉的回应。

如果在所有的贾森·德森当中,我代表了家庭美满的巅峰,贾森2号代表的就是事业与发明创造的极致。我们是同一个人的两个极端,也因此贾森2号会从数不尽的可能性里面挑出我的人生,并非巧合。

在某个世界里如此强烈的情感,怎么可能不渗透到这个世界来呢?

虽然他在事业上百分之百成功,但是当个十足爱家的男人之于他,就像他的人生之于我一样陌生。

我曾和你一起哭、一起笑。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我的身份不只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我曾亲吻你身体的每寸肌肤。

而是多面向的。

我们有个儿子。

当初没有走哪条路而产生的刺痛愤恨,也许可以放下了,因为没有走的路并不只是我的现状的反面,而是无数的分支系统,象征着我和贾森2号这两个极端之间,各种人生的排列。

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

我从口袋掏出预付卡手机,这花了我五十美元,足够支付我和阿曼达一天的餐费,或是在廉价汽车旅馆再住上一晚。

我没想好后面的话,因为我希望她开口要求我把话说完。希望她展现一丝兴趣,不要再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我,因为我们并不是陌生人。

我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将一张从芝加哥大都会电话簿D开头部分撕下的黄页纸压平,然后拨打圈出的号码。

“我们也不是真的不在一起,只是……”

一个几乎像家的地方,会给人一种可怕的孤独感。

我伸手摸摸无名指上磨损得厉害的线戒,尽管惊险重重,它依然在。

从我坐的地方可以看见二楼房间,那应该是丹妮拉用来当作工作室的地方。百叶窗被拉起,她背对着我坐,面向一台巨大的电脑屏幕。

“真是遗憾。”

我看见她拿起一个无线电话机,眼睛瞪着上面的显示屏。

“这个嘛,你八成没听过,而且我们也不在一起了,所以……”

不认识的号码。

“她叫什么名字?”

拜托接电话。

“对。”

她把电话放回机座。

“本地的吗?”

我的声音说道:“这里是德森家。现在无法接听电话,但如果你……”

“我太太也是画家。”

我在哔声前挂断了。

“哦,真是太感谢你了,谢谢。”

再打一次。

“我只是觉得你很有才华。”

这回,电话响不到两声她就接起来说:“喂?”

“如果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

一时间,我什么也没说。

心思开始飘走了。

因为发不出声来。

只是出于礼貌。

“喂?”

她微微一笑。

“嗨。”

“其实是和朋友合开的,但因为这个月展出我的画作,所以由我坐镇。”

“贾森?”

尽可能地让这一刻延长。

“是我。”

纯粹只是想听她说话。

“你用什么电话打的?”

“这间画廊是你开的吗?”虽然知道答案,我还是问了。

我知道她劈头就会问这个。

八成是评估过我身上褪色的二手牛仔裤和旧衬衫之后,明白了我不太可能买任何东西。

我说:“我手机没电了,所以跟电车上一个女人借的电话。”

她回头瞄一眼收银台。很可能是想回去继续看书。

“没什么事吧?”

谈话到此中断。

“你今天早上过得怎么样?”我问道。

“大多是看着照片画。夏天,我偶尔会在湖畔搭起画架,但我实在太喜欢我的画室,所以很少在其他地方画画。”

“很好啊。我们才刚见过面,傻瓜。”

“你怎么做画?到户外写生,还是……”

“我知道。”

“冬天最变化多端,日出更是壮观。去年湖水结冰的时候,我画了几幅最好的画作。”

她坐在书桌前的旋转椅上转来转去,说道:“所以你就这么想跟我说话?还跟陌生人借电话?”

“真的吗?”

“的确是这样。”

“冬天。”

“真让人感动。”

“你最喜欢哪个季节?”我问道。

我就这样坐着,沉浸在她的声音里。

“这是我最初尝试的作品中的一幅。八月在均蔚沙滩画的。夏末天气晴朗的时候,湖水就会变成这种清澈的蓝绿色,几乎有热带风情。”她移到墙的另一头,“然后十月就会出现像这样的一天,乌云密布,把水都染灰了。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几乎是水天一色。”

“丹妮拉。”

“我三年前开始画湖。每一季的感觉都很不一样。”她指着我们站立处面对的那一幅。

“什么事?”

“我喜欢你这种专注于一个主题的风格。”

“我真的很想你。”

“谢谢。”

“怎么了,贾森?”

“画得好极了。”我说。

“没什么。”

她伸出手,我也伸手握住。正是她的手的感觉——粗糙、有力、灵巧——艺术家的手。指甲缝里卡着颜料。我还能感觉到她的指甲划下我的脊背。

“你听起来怪怪的。跟我说嘛。”

“贾森·德森。”

“我刚刚走路到电车站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感觉。”

她很明显不认识我,没认出我。我猜在这个世界,我们从未相遇。

“什么感觉?”

“是,是我。丹妮拉·瓦尔加斯。”

“我把太多跟你相处的时刻都视为理所当然。我一出门上班,就开始想我的这一天,想我今天要上的课,总之想很多事情,可是忽然间……上车的时候我好像猛然清醒过来,想到自己有多爱你,想到你对我有多重要,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自从那天晚上帮助丹妮拉安息后,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她美丽摄人——身穿紧身牛仔裤和喷溅了亚克力颜料的T恤。

“不会知道什么?”

走过来。

“什么时候会失去这一切。总之,我试着要打给你,可是电话没电了。”

她放下书,从收银台后面出来。

有好长一段时间,电话另一头只有沉默。

“这些是你画的吗?”

“丹妮拉。”

女人头也不抬地说:“需要帮忙的话再告诉我。”

“我在。我对你也是一样,你知道的,对吧?”

各个季节。各种颜色。一天当中的各个时段。

我闭上双眼,压抑着激动情绪。

今天的芝加哥,有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不过这里的贾森·德森已在两年前死于车祸。我踏入巴克镇一家画廊,尽可能不去看那个坐在服务台后面埋头看书的女人,而是专心欣赏挂满墙壁的油画,画的主题似乎全都是密歇根湖。

心里想着:我现在就可以过马路,进到屋内,告诉你一切。

昨天,我在雷克蒙校园里看见自己,但在那个世界,丹妮拉已经在三十三岁那年因脑癌病逝——我在公立图书馆上网时,发现了这一则讣告。

亲爱的,我很迷惘。

剩余安瓿数:二十四

丹妮拉离开椅子,走到窗边。她穿了一件乳白色长毛衣,底下穿着瑜伽裤。她的头发挽得高高的,手里端着一只马克杯,我猜是在附近商店买的茶。

我说:“我不希望,但我需要你这么做。”

她一手抱着因为怀孕而变得浑圆的肚子。

她说:“如果你希望我回那边去,就直说。”

查理要当哥哥了。

但不是我。

我笑中带泪,很好奇他怎么想。

有某个分身知道答案。

这是我的查理错过的一个经验。

我肯定有某个分身在这一刻吻了她。

“贾森,你真的没事吗?”

如果我真的吻了她,如果我们发生了关系,或许事后我会感到内疚后悔,也或许我会发觉她能让我幸福。

“真的。”

我心里毫无疑问。

“是这样的,我得赶个东西给客户,所以……”

我只要朝她移近一寸,我们就会做了。

“你得工作了。”

我们之间有种亲密的联系,而且日益强烈。

“是的。”

“但愿如此。天哪。”我以微笑表达玩笑之意,她却只用那双弥漫午夜氛围的眼眸凝视着我。最近我们经常互相注视,但她现在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同。

我不想让她走,我需要继续听她的声音。

“我认识的贾森。”

“贾森?”

“谁?”

“什么?”

然后转过来面向我。“他从来不像你这么好。”

“我非常爱你。”

她在黑暗中伸手过来,拉起我的手去抱她。

“我也爱你。你绝对想象不到。”

点点霓虹灯光从窗帘抖落进来。

“今天晚上见。”

现在唯一的差别是我们身上只穿了内衣,她的肌肤紧贴着我,柔细得引人遐想。

不,你要见的是我一个非常幸运的分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在箱体内,我们曾经这样睡了好多次。在黑暗中拥抱着彼此,就像有史以来最茫然的两个人。

她挂断了电话。回到桌前。

到了半夜,我发觉阿曼达躺在我身边。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身子打战,思绪朝着晦暗的幻象狂奔乱窜。

“不知道。但我能看到它慢慢变得一点都不真实,因为它就是。此时此刻,唯一真实的是这个城市、这个房间、这张床,还有你和我。”

我看见我搭去上班的列车出轨。

我问道:“你觉得你有可能完全忘记它吗?我是说你的世界。”

我的尸体血肉模糊,难以辨识。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我以前的世界,感觉越来越虚幻。你知道离开梦境久了会有什么感觉吧?它会失去色彩、强度和逻辑。你和它之间的情感联系会递减。”

又或者始终未被找到。

“是啊。我不想念箱体,可是远离它,感觉也怪怪的。”

我看见自己踏入了这个人生。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阿曼达说。

这不完全是我的人生,但也许已经足够接近。

我闭上眼睛,可以听见雨水叮叮咚咚打在窗上,偶尔一辆车驶过窗下湿湿的街道。

傍晚时分,我仍坐在埃利诺街边的长椅上,面对那栋不属于我的褐石建筑,看着下班、放学后回家的邻居。

“锁了。”

每天回家时有人在家等着,那是多么神奇的事。

阿曼达在她的床上问道:“你锁门了吗?”

能被人爱、被人期待。

回到旅馆房间后,我们关了灯,在黑暗中脱下衣服。我知道我对这间旅馆的设备的感觉已完全失去客观性,因为床的感觉好极了。

我原以为我珍惜每一刻,但坐在这寒风中,我才知道自己把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怎么可能不呢?在一切事物翻天覆地之前,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不稳固却又完美地拼凑在一起。

“敬丰盛的一餐、温暖的床和命不该绝。”

天黑了。

他好像根本不关心我对他的酒吧有何想法,让我心里有种空虚的伤感。阿曼达感觉到了。马特离开后,她举杯碰一下我的酒杯,说道:

街上住户的灯亮了。

“是啊。”

贾森回家了。

“我喜欢这里。是你开的?”

我的状况很糟。

“我叫马特。”

一整天没吃东西。从早上起就没碰一滴水。

“我现在就付钱。”我边掏钱边说,“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贾森。”

阿曼达想必急疯了,不知道我跑哪去了,但我就是走不开。我的人生——至少是一个相似到令人震惊的版本——正在对街展开。

我没有信用卡,没有身份证明,只有一卷钞票放在我的Members Only(美国服装品牌)风衣夹克内袋,而夹克则放在剩余的安瓿瓶旁边。

打开旅馆房门时,早已过了午夜。

“要不要把信用卡给我,先记账就好?”

里面灯还亮着,电视开得很大声。

马特把我们的酒端过来。

阿曼达爬下床来,身上穿着T恤和睡裤。

“只是很奇怪。这个地方看起来一模一样。”

我反手轻轻将门带上。说道:“对不起。”

“不,你不是。他当然也不认得你。你还期待什么?”

“你这王八蛋。”

“我是这家店的常客。”

“我今天过得很糟。”

“什么叫你认识他?”

今天过得很糟。”

他倒啤酒时,我凑过身,小声地对阿曼达说:“我认识这个酒保。他没认出我。”

“阿曼达……”

阿曼达点了葡萄酒。我点了啤酒。

她朝我冲过来,两手用尽力气推了我一把,我砰的一声背撞到门上。

“你们想喝点什么?”

她说:“我以为你丢下我了。后来又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我没法联络你,就开始打电话到各家医院,把你的外貌特征告诉他们。”

但他似乎不认得我。只表现出冷淡、漠然的礼数。

“我绝不会不辞而别的。”

是马特。我这一生中,他恐怕已经替我倒过上千杯的酒。在我的世界里的最后一夜,正是他为我和瑞安·霍尔德倒酒。

“这我怎么知道?你吓死我了!”

他终于转身走过来,先看阿曼达,再看我。

“对不起,阿曼达。”

我们坐到吧台前,我看着酒保在触屏上更新某人的账单。

“你上哪儿去了?”

时间够晚了,大批的夜晚人潮已经散去。

她把我压在门上,我动弹不得。

我说:“想不想喝杯睡前酒?”

“我一整天都坐在我家对街的长椅上。”

到了旅馆附近,我看见我经常光顾的“小村啤酒馆”的招牌在对街一闪一闪。

“一整天?为什么?”

走回去的路上更冷、更湿。

“不知道。”

我暗想:你们要是知道我知道的事,会怎样?

“那不是你家,贾森。他们不是你的家人。”

落单后,此刻的平凡无奇几乎令我难以承受。我环顾餐厅,留意着一张张侍者与顾客的脸。二十多段嘈杂对话融合成一种没有意义的喧闹声。

“我知道。”

我看着她走过吧台,消失在转角。

“真的吗?”

但她还是不停回头看。

“我还跟着丹妮拉和贾森去约会。”

“我就在这里,动都不会动。”

“什么叫作你跟着他们?”

她起身去上厕所时,对我说:“你会在这里吧?”

“他们上餐厅吃饭,我站在外面。”

我们都笑得太用力、太大声,但我们需要。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羞愧。

我说她像飞车女骑士。

我从阿曼达身边挤过去,进到房间,在自己的床尾坐下。

阿曼达说我像伐木工人。

她走过来,站在我跟前。

我们俩谁也没提过箱体一次。

我说:“后来他们去看电影,我跟着他们进电影院,坐在他们后面。”

譬如食物如何。譬如待在温暖的室内感觉有多好。

“噢,贾森。”

喝了酒之后有一种明显而美好的微醺感,交谈内容也多以当下为主。

“我还做了另一件愚蠢的事。”

小碟子源源不断地端上来。

“什么事?”

我们点了鸡尾酒。然后葡萄酒。

“我用我们的一些钱去买了手机。”

桌位要等很久,所以我们杵在吧台旁边,一见到另一头空出两把高脚椅,便赶紧坐上去,刚好就在雨水淋漓的窗户旁。

“你要手机干吗?”

这个舒适、充满文艺青年气息的地方,重现了芝加哥一家老式邻里餐馆的氛围。

“这样就可以打电话给丹妮拉,假装是她的贾森。”

真的存在,这感觉犹如他乡遇故知。

我提防着阿曼达会再次失控,不料她却走向我,搂住我的脖子,亲亲我的头顶。

我们在雨中走了二十分钟,因为我想看看我很喜欢的一家餐厅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

“站起来。”她说。

她笑出声来,真好听。

“为什么?”

“平行宇宙的饮食。”

“照我说的做。”

“一瓶酒。多到荒谬的食物。菜单上的每一道甜点。大学毕业以后,我还没这么瘦过。”

我于是起身。

“什么?”

她拉开我夹克的拉链,帮我轻轻褪下衣袖。接着推我往后坐到床上,然后蹲跪下来。解开我的靴带。

她抬头看我。“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使劲脱下靴子后扔到墙角。

她躺在床上,在看一档我没见过的电视节目。

我说:“我想我是第一次明白,你认识的贾森怎么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我现在脑子里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在二手店的收获包括黑色牛仔裤、靴子、白色T恤和黑色皮夹克,夹克上还残留着原来主人的烟味。

“这种事不是我们原有的心智能处理的。看到自己妻子这么多不同样貌——连我都无法想象。”

“你自己也不错。”

“他想必跟踪了我几个星期。去上班。和丹妮拉约会的夜晚。他很可能就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看着我们晚上在家里走动,用他自己的印象来想象我。你知道我今晚差点做了什么事吗?”

阿曼达带着评价眼光上下打量我,说道:“不错嘛。”

“什么?”她似乎不敢听。

一个钟头后,我从浴室出来,这是几天以来头一次干干净净地穿上牛仔裤、格子花呢衬衫和一双旧的Timberland(添柏岚)鞋子,尺寸大了半号,但我多穿一双毛袜作为补救。

“我猜想他们很可能还是把备用钥匙放在老地方。我提早离开电影院,打算找到钥匙,溜进屋里。我想躲进衣橱,看看他们的生活。看着他们睡觉。很病态,我知道。我还知道你的贾森八成也进过我家很多次,最后才终于壮起胆子偷走我的人生。”

如果把性格与生活形态等等修饰、无用之物通通抽走,那么造就我的核心元素又是什么?

“可是你没这么做。”

而那个层面又是什么?

“没有。”

如果是这样,如果我成天都在修车厂,待在出故障的车子底下,或是成天都在钻蛀牙,而不是给大学生教物理,那么就最基本的层面而言,我还是同一个人吗?

“因为你是个正派的人。”

说不定有不同的名字、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做不同的工作。

“我现在不觉得自己有多正派。”

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

我往后倒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这个旅馆房间尽管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变动,如今却成了我们离开箱体后的家。

无论在雷克蒙大学或任何社区学校,都没有一个叫贾森·德森的物理教授,但我仍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存在在某个地方。

阿曼达爬上床,躺在我身边。

刮胡子的时候,身份的问题始终萦绕不去。

“这样不行,贾森。”

热气对我的背部产生了奇效,因为一直睡在箱体内,脊柱已经歪了好几天。

“什么意思?”

凝结的水珠沿着墙壁滑下。

“我们只是在原地打转。”

我听从阿曼达的建议,在浴缸里放了热水。

“我不这样认为。你看看一开始的情形。还记得我们进入的第一个世界吗?四周的建筑物全都倒塌了。”

我身子太脏不想躺到床上,便坐在暖气炉旁边的地毯上,让一波波热气往身上涌,一面看着窗外的天色转暗。

“我已经数不清我们去过多少个芝加哥了。”

她大喊道:“我的天哪,贾森,你一定要泡个澡!你绝对想不到有多舒服!”

“我们越来越接近我的……”

不久,便听到流水清脆地打在瓷砖上,发出回声。

“我们并没有越来越接近,贾森。你要找的世界根本是无边无际的沙滩上的一粒沙。”

阿曼达从塑料袋拿出自己的衣物。

“不是这样。”

我说:“浴室归你了。”

“你目睹了妻子被杀、死于可怕的疾病,你看到她不认得你、嫁给其他男人、嫁给你的各个分身。在你精神崩溃之前,还能承受多少?以你现在的心理状态,离崩溃也不远了。”

我根本猜不出今天是星期几或是几号。

“这和我能不能承受无关。我是为了找到我的丹妮拉。”

外面招牌的红色霓虹灯光渗入房内。

“是吗?你在长椅上坐了一整天,就为了这个?寻找你的妻子?你看着我。现在剩下十六只安瓿,已经快要没机会了。”

现在是傍晚。下着雨。

我的头怦怦地抽痛。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晕眩。

“这样也许能说明旅馆的品质。”

“贾森。”我现在感觉到她的手在摸我的脸,“你知道精神失常的定义吗?”

“真不敢相信他们随便说个价钱就让我们住进来。”

“是什么?”

阿曼达笑道:“你该不是想和我比赛谁比较恶心吧?”

“就是一再重复做同样的事,却期望有不同的结果。”

我把衣服扔进垃圾桶。

“下一次……”

我脱掉帽子和内衣,说道:“我自己都已经恶心到不敢对这个地方有意见了。”

“怎样?下一次我们会找到你家?怎么找?今晚你要再写满另一本笔记吗?就算写了,会有什么不同吗?”她把手放到我胸前,“你的心渐渐变得疯狂,你必须冷静下来。”

这间老旧客房有一种用了清洁剂也掩盖不住的霉味,甚至更糟的气味,换作其他时候,我或许会犹疑退却。但今晚却觉得是奢侈的享受。

她翻过身,关掉两张床中间床头柜的灯。

我把装了盥洗用具和二手旧衣的塑料袋,放到电视旁的抽屉柜上。

然后在我身边躺下,不过她的触摸丝毫不带性欲。

我们的房间有两张双人床,而且面向街道,恰巧和上次住的那间一样。

熄灯之后,我头痛好些了。

霓虹招牌变成红色,而不是绿色,但名字没变——“皇家饭店”——也还是那样怪异、那样被冻结于时光中,只不过有无数微不足道的小差异。

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就是窗外招牌的蓝色霓虹灯,因为已经够晚了,许久才有一辆车从底下街道驶过。

这间位于洛根广场的旅馆,正是我在阿曼达的世界里下榻的那间。

睡意渐渐袭来。谢天谢地。

夜晚即将降临,由于我们相当快速地连打了四回合药剂,没有时间恢复,因此这次头一次决定先不回箱体。

我闭上眼睛,想着堆叠在床头柜上的那五本笔记。几乎每一页都填满了我越来越狂热而潦草的笔迹。我总觉得只要写得够多,只要写得够精确,就能捕捉到我的世界够完整的意象,我也就可以回家了。

自从逃离那个疾病与死亡的世界,这已是我们找到的第四个芝加哥。之前的每一个也都跟这个一样——几乎像家。

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

走在这个几乎像是我的芝加哥的街道上时,我产生了类似的心理效应。我随时都可能做世界末日般的噩梦。也许站在从前走过上千次的街角,却发现街名全错了;也许以前每天早上会顺路去买一杯三倍浓缩美式咖啡加豆浆的咖啡馆,忽然变成一家酒品专卖店;也许我位于埃利诺街四十四号的褐石联排别墅已经有陌生人入住……相比之下,倾倒的建筑与灰暗荒地根本算不了什么。

阿曼达没说错。

在美学领域中有一种名为“恐怖谷”的理论,认为当某样东西看起来几乎像人类(例如假人或是机器人),会让观察者产生反感,因为其外表与人太相近,却又不对劲到足以产生一种诡异的感觉,好像既熟悉又陌生。

我是在无边无际的沙滩上寻找一粒沙。

剩余安瓿数:三十二

[1] 特许学校是英文Charter School的译称,是自1990年以来,在美国兴起的众多公办民营学校中的一种学校类型。——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