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啡。如果一次五支全打,她会平静地走。要是我就不会再等。最后八小时最难熬。”
“这是什么?”我问道。
“她没有希望了?”
司机说:“面罩要随时戴着,另外我知道很难做到,但尽量不要碰她。”
“没有了。”
纳迪娅回来后,啪的一声往我手里塞了五支自动注射筒和一副面罩。
“特效药呢?”
我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丹妮拉的呻吟声。
“以后就算有,也来不及救全城的人。”
“恐怕撑不到天亮。”
“你们就让民众在自己家里死去?”
“还有多久?”
他透过面罩打量我。
“很遗憾。”
面罩上染了色。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
“所以她会死吗?”
“你要是企图离开,误闯了不该闯的路障,他们会杀了你。尤其是天黑以后。”
纳迪娅走到悍马车后面,打开货厢门。
他说完便转身走开。
“就照我说的做,别啰唆。”
我看着他们重新爬上军用车、启动引擎,然后往下一条街驶去。
她喊了声:“迈克。”
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街上逐渐转暗。
他说:“你听我说,防疫中心的收容所都满了,两周前就满了。而且就算你送她过去也没用,眼睛一旦出血,大限就在眼前。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如果迟早都得死,我宁愿死在自家床上,也不想去联邦紧急应变署的帐篷,那里全是已死或垂死的人。”他回头说道:“纳迪娅,你去拿一些自动注射器给这位先生。顺便拿个面罩。”
阿曼达说:“现在我们该走了。”
我看见对街一扇窗口有火光摇曳,原来是某个邻居正往下看着我家门前发生的这一切。司机回来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
拿冲锋枪的女人看守着我和阿曼达。
“她会传染给你的。”
他蹲跪在她面前,我虽然听得到他的声音,却听不清楚说话内容。
“我知道。”
司机走上人行道、爬上阶梯,到丹妮拉身边去,她此时已坐在最高一阶,斜倚着栏杆。
“贾森……”
“等一下。”他厉声喝道。
“那是我老婆。”
“拜托了。”
“不,那是你老婆的一个复本,万一你被她感染,就再也见不到真正的老婆了。”
“在这里等着。”
我套上面罩,爬上阶梯来到大门前。
“我只是想带我老婆去找可以帮她的人。难道都没有医院或是……”
我接近时,丹妮拉抬起头来。
“你打算上哪去?”
看着她已毁的面容,我心痛如绞。
“是。”
她身上布满吐出来的血和黑色胆汁。
“这是你的车吗?”
“他们不带我走?”她问道。
“她现在就需要治疗。”
我摇摇头。
“你们已经依规定展示颜色了,很快就会有人来……”
我想抱着她安慰她。想和她一起逃离。
司机透过面罩望着我们家外墙。
“没关系。”她说,“你不必假装没事。我有心理准备了。”
“我老婆病得很重,我儿子死在楼上了。”
“他们给了我这个。”我说着将自动注射器放下。
我用手指了一下丹妮拉,她还站在门口,身子歪斜摇晃。
“这是什么?”
当阿曼达伸手越过中央置物箱,熄灭引擎,悍马车的司机也下了车。
“让一切结束的方法。”
她对阿曼达说:“引擎关掉。”
“我眼看着你死在我们床上,”她说,“也眼看着儿子死在他的床上。我再也不想回那栋房子去。我万万想不到,人生竟然会变成这样。”
紧接着,她将冲锋枪口移向奥兹莫比尔的挡风玻璃,同时往车子方向走去。
“这不是你人生的全部,只是它的结束。你的人生很美好。”
我本能地举起双手。
蜡烛从她手里掉落到水泥地上熄灭了,烛芯冒出烟来。
她说:“停在原地别动。”
我说:“只要我把这五支一次注射进你体内,就能结束这一切。你想这样吗?”
透过面罩发出的是女人的声音。
她点点头,脸颊上血泪斑斑。
悍马车副驾驶座的门打开来,一个身穿黑色防毒衣、戴着防毒面罩的人下了车,用一把冲锋枪瞄准我。
我拔掉其中一支注射器的紫色头盖,末端贴住她的大腿,按下另一端的按钮。
“我儿子死在屋里,丹妮拉也快死了。”
当这支附有弹簧的针筒往丹妮拉体内注入一剂吗啡,她几乎连抖动一下都没有。
我擦了一下眼睛。
我将其他四支准备好,很快地连续注射。
“你在搞什么,贾森?”
几乎立刻见效。
阿曼达把头探出窗外。
她往后倒靠在铸铁栏杆上,随着药效发作,她的黑眼睛也失去神采。
悍马车身上贴满各种标志——红十字、国民警卫队、防疫中心。
“好些了吗?”我问道。
我回头走下阶梯往街道走时,一辆悍马就停在路当中,离我们从南区偷来的车子的挡泥板只有三米远。
她勉强一笑,然后口齿越来越模糊地说:“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不过你是我的天使。你回到我身边了。我好怕一个人在那个房子里死去。”
我想奔上楼去,抱他出来,但我将会因此而死。
暮色更加深沉。几颗星出现在黑得诡异的芝加哥上空。
但是我的心仍牵挂着这栋房子二楼的某间卧室里,正躺着的我已经死去的另一个儿子。
“我好……晕。”她说。
这里不是我的世界。
我想到无数个傍晚我们坐在这个门廊上,喝酒、说笑、和路过的邻居开玩笑,同时看着街头巷尾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阿曼达说得对。当初一发觉这个地方可能很危险,就应该掉头。
在那一刻,我的世界显得那么安全而完美。如今我明白了——我竟然把那舒适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那感觉太美好,但也有太多方法能让它瞬间粉碎。
接近的隆隆引擎声听起来像柴油车。
丹妮拉说:“我想要你摸摸我,贾森。”
“那是谁?”丹妮拉问道。
她的声音变得粗哑、脆弱,几乎像在说悄悄话。
“贾森,我真的会丢下你不管!”阿曼达大喊。
她闭上眼睛。
我往街上瞄了一眼,看见一对车灯穿过黑暗前进。
每次的呼吸循环都会延长个一两秒。
阿曼达从车内喊道:“有人来了!”
直到呼吸完全停止。
我不仅同情她,可怕的事实是:我也怕她,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惊恐退缩。
我不想把她留在外面,却也知道不应该碰她。
渐渐泪水盈眶。
我于是起身,走向大门,跨步入内。屋子寂静幽暗,死亡的感觉黏在我的皮肤上。
伤心得喉头发疼。
我经过被烛光照亮墙面的餐厅,穿过厨房,进入书房。硬木地板被我踩得吱嘎响——这是屋里唯一的声响。
我说不出话来。
来到楼梯口,我停下来往上凝视着黑暗的二楼,儿子就在那里,躺在他自己的床上腐烂。
问得好。
我感觉到一股力量把我往上拉,犹如黑洞那无可抗拒的引力。
我是真的吗?
但我抗拒了。
“你是真的吗?”她问道。
我抓起披在沙发上的毛毯,拿到外面,包住丹妮拉的身体。
她一度重心不稳,立刻扶住门框才没跌倒。
然后我关上我家的门,走下阶梯,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没有人来接他。他还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他都开始腐烂了,贾森。”
我上了车,启动引擎。
“死了?”我问道。
转头看着阿曼达。
她摇摇头,眼泪扑簌簌落下的同时,用手捂住脸边咳边啜泣,还咳出血来。
“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査理呢?”我问道。
“我应该走的。”
“一个星期前,他们用一个里面满是血的尸袋,把你从这里运出去了。”
我开车离去。
“你在说什么?”
城里有些地区有电。有些则一片漆黑。
“这怎么可能呢?”她以刺耳的声音说,“你死了呀。”
我眼中不断涌出泪水。视线几乎模糊得无法开车。
她感觉到我的惊恐,也停了下来。
阿曼达说:“贾森,这不是你的世界。那个人也不是你的妻子。你还是可以回家和他们团圆。”
我后退一步。
理智上,我知道她说得没错,但情感上实在是撕心裂肺。
对深爱的人产生嫌恶感,真是一件令人心碎的事。
我生来就是为了爱与保护那个女人。
她把门拉开,步伐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向我。
此时经过巴克镇。
她说:“贾森?”声音很轻,好像嘴里有很多黏液。泪水涌出眼眶,“我的老天。是你吗?”
远方市区里,有一整条街烈焰冲天,约有三十米高。
在出血。只剩几丝细细的眼白。
州际公路上又黑又空。
她的眼睛看起来黑黑的。
阿曼达探过身来,扯下我脸上的面罩。
尽管光线昏暗不明,我仍看得出她暴露在外的每寸皮肤都布满肿块。
我家里的死亡气味仍附着在我鼻子里。
丹妮拉手里拿着一根蜡烛,不停颤抖。
甩不掉。
全是疾病与死亡的气味。
我不断想到丹妮拉,想到她的尸体躺在大门口的一条毛毯底下。
门打开一条不到三厘米的缝,一阵气味从里面飘出来。完全不像我家。
往市中心西侧行驶时,我往窗外瞥了一眼。
我听到门锁被喀喇喀喇喀喇地往回连转三下。
刚好星光够亮,映出了高楼剪影。
烛台就错了。壁炉上挂着凡·高的画也错了。
一大群黑森森的建筑,毫无生气。
我不应该来的。这里根本不是我家。
阿曼达说:“贾森?”
我忽然口干舌燥。
“怎么样?”
过了好久,终于有个黑影从厨房出现,脚步沉重而缓慢地走过餐桌旁,往前门来。
“后面有一辆车跟着我们。”
我敲了门。
我看了看后视镜。
里面幽暗、阴郁。
车子没打灯,好像一个幽灵紧跟在后。
爬上前门阶梯,我透过大大的窗户往内看,窗子另一边是餐厅。
忽然间,刺眼的远光灯和红蓝警示灯同时亮起,将细碎光线抛洒入车内。
我的住处附近停电了。
后面有个声音透过喇叭放送出来:“靠边停。”
是烛光。
顿时惊慌之情高涨。
我来到路边。电线寂静无声,各栋屋内散发的灯光,照理说不会这么微弱。
我们完全没有自我防卫的东西。只有这辆烂车,而且任何车都能跑得比我们快。
一条街外,我瞥见几个苍白身影拖着脚步走到路中央。
我把脚抬离油门,看着时速表指针逆时针摆荡。
安安静静的街道,在暮色中一片沉郁。
阿曼达说:“你要停车?”
我下了车。
“对。”
“那就快点,也请注意安全。”
“为什么?”
“那是我家,阿曼达。”
我慢慢踩下刹车,速度放慢后,转上路肩停下车来。
我指向一栋在主卧室窗外挂了一件红裙和一件黑毛衣的褐石房子。
“贾森,”阿曼达抓住我的手臂,“你在干什么?”
“你真是得失心疯了。”阿曼达说。
我从侧面后视镜看着一辆黑色SUV跟着停在我们后面。
我家那条街上找不到停车位,我便将车停在路中央,没有熄火。
“引擎关掉,钥匙从窗口丢出来。”
“你为什么不掉头呢?”
“贾森!”
阿曼达看着我。
“你就相信我吧。”
请继续收听,我们会提供进一步的详细情况。
“最后警告。关掉车子引擎,从窗口丢出钥匙。若企图逃跑,警方将动用致命强制力。”
防疫中心人员将会尽快予以协助。
后面大约一公里处,出现了更多车灯。
感染风险依然极高。初期症状包括发烧、严重头痛与肌肉酸痛。如果民众认为自己或家人受感染,请在面对街道的窗户挂上红布。如果家中有人死亡,请挂上黑布。
我打到停车挡,关掉车灯。然后将车窗摇下几厘米,手臂伸出去,假装将一串钥匙丢出去。
南向车道上,有四辆迷彩悍马军用车飞驰而过。
只见SUV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下车,手枪已经拔出。
以下信息是应伊利诺伊州警察局要求传达。库克郡仍未解除二十四小时禁止外出令。所有居民必须待在家中直到进一步通知。国民警卫队会持续监控所有邻里的安全、运送物资,并提供前往防疫中心检疫隔离区的交通服务。
我猛地重新挂挡、开灯,将油门踩到底。
她打开收音机,转动电台频道钮,直到嘈杂的沙沙声变成熟悉的紧急警报系统警示,骤然从喇叭传出:
在隆隆引擎声中,我听到一声枪响。
“你又怎么知道这就是你的芝加哥?”
挡风玻璃上多了个星状弹孔。
“如果我的家人在这里,我就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接着又一个。
阿曼达说:“我们回去吧,说真的,这里显然很不对劲。”
这次嵌进卡带音响内。
我往北疾驰,每过一公里,心就揪得更紧。
我往后一看,发现SUV还在六百米后面的路肩上。
现在就快入夜了,阳光照在威利斯大楼闪闪发光。
时速表显示九十六,数字还在爬升中。
放眼望去,前后都空荡荡的。
“离我们的出口还有多远?”阿曼达问道。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两三公里。”
州际公路上冷冷清清。
“很多人追来了。”
挡风玻璃太脏了,喷了雨刷液连续刷十秒钟后,才刮除了污垢、尘土与黏在上面的树叶。
“我看见了。”
应该够。
“贾森,万一被他们抓到……”
还剩四分之一的油量。
“我知道。”
我发动引擎,她也爬上副驾驶座。
现在车速已经堪堪超过一百四十五,引擎很勉强地在维持速度,转速指针也逐渐进入红色区域。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阿曼达问。
我们飞快冲过一块路标,上面显示我们的出口就在前方四百米处右侧。
我用力拉开驾驶座一侧的门,滑坐进去。
以目前的速度,只需几秒钟就能到达。
我从肮脏的车窗瞥见打火开关上挂着一串钥匙。
来到出口时,车速一百二,我连忙紧急刹车。
白色。边缘锈蚀了。轮胎没有轮圈盖。
我们俩都没系安全带。
我过了马路,朝一辆九十年代中期的奥兹莫比尔的卡特拉斯-西拉牌车走去。
惯性导致阿曼达往前撞上置物箱,我则撞上方向盘。
第六条街走到一半,阿曼达喊道:“找到了!”
下了辅路后,我在停车标志处向左急转,轮胎吱嘎尖叫,胎皮都要烧起来了。阿曼达被甩撞到门上,我也差点被甩冲到她的位子上。
但除此之外,邻近一带寂静中透着不祥。
过高架桥时,我数了数,州际公路上闪着五组警示灯,最接近的那辆SUV现在已快速开进出口匝道,后面紧跟着两辆悍马军用车。
有一个孩子在哭。
我们飞驰过南芝加哥空荡的街道。
几间屋里隐隐传出收音机与电视机的模糊声响。
阿曼达往前倾身,注视着挡风玻璃外面。
多数窗上都挂着衣物。有些红。有些黑。
“怎么了?”我问道。
许多窗户都钉了木板。有些则是以塑料板覆盖。
她看着天空。
我们穿过八十七街,走下一个住宅街区,两边全是破落的连排别墅。垃圾车应该有几星期没来了,到处都是垃圾,让人恶心、裂开的垃圾袋在人行道上堆积如山。
“上面有光。”
“所以得借一辆车。”
“像是直升机?”
“那走路可走不到。”
“没错。”
“洛根广场。”
我开着车呼啸而过空空的十字路口,经过关闭的电车站,然后离开贫民区,疾驶在废弃的仓库与铁路调车场之间。
“你家在哪?”
在芝加哥的偏僻地区。
“箱体既然带我们到这里来,要是不探索一下,是绝对学不会驾驭它的。”
“他们越来越接近了。”阿曼达说。
“这里的气氛不对劲,贾森,你感觉不到吗?”
一发子弹“锵”的一声打进车身。
“我想看看我家。”
很快地又连三发,声音像在打铁。
阿曼达说:“也许我们应该回箱体去。”
她说:“是机关枪。”
唯一可见的生命迹象是一只迷路的卷尾黑猫,抓着一只老鼠,很快地溜过马路。
“趴到地板上。”
第八十七街电车站关闭了——公交车和电车都停驶了。
我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外面没有车。没有人。安静到都可以听见头上电线里的电流声。
这辆老爷车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在这里却不可思议。
又来了两发子弹,贯穿了后窗和挡风玻璃。一发从阿曼达座椅中央射穿。
在湖边荒废的工业区里,安静并无奇特之处。
透过布满弹孔的玻璃,我看见湖就在正前方。
阿曼达看着我。
我说:“撑着点,就快到了。”
“有点安静哦?”我问道。
我向右急转上普拉斯基道,接着又连着三发子弹打在右后门上,我于是关掉车灯。
太阳越来越低,走了二十分钟后,我才忽然想到路上一辆车也没看到。
没开灯的前几秒,感觉就好像飞驰在彻底的黑暗中。
是我认识与深爱的景象。
随后眼睛才开始适应。可以看见前面的道路、四周建筑物的幢幢黑影。
远方的天际线十分熟悉。
这里暗得就跟乡下一样。
我们徒步往西进入南芝加哥市区,沿着路边走,活像两个流浪汉。
我松开油门,但没有踩刹车。
现在是傍晚,四下只听见几只海鸟飞过湖面发出的孤鸣。
回头一瞥,正好看见两辆SUV来势汹汹地猛甩进普拉斯基道。
外面,太阳还照耀着。但已西斜。
而前方,只看得出一对熟悉的烟囱耸入星空。
我们循路往回走出被弃置的电厂。
我们的时速已经不到三十公里,虽然那几辆SUV快速逼近,但远灯应该还没照到我们。
“我想我成功了。这里就是我在你的世界醒来以前,最后看到的地方。”
看见围墙了。
“怎么样?”阿曼达问。
我们的车速继续下降。
箱体位于发电机房深处的角落,藏在楼梯后面。
我驶越马路,车头直接撞上上锁的栅门,把门给撞开。
想不到等着我的竟是地狱。
缓缓驶进停车场后,我一面小心绕过倾倒的灯柱,一面回头望向马路。
我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旅程。
警笛声愈加响亮了。
瞪着我自己——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三辆SUV风驰电掣般直直冲过栅门,两辆车顶加装了机关枪的悍马车尾随在后。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一轮中秋时节的满月正慢慢升到密歇根湖上空,我被摔到这其中一台老旧机器旁边,被打了药而心神错乱,瞪着一个戴着艺妓面具、拿枪胁迫我来到这座废弃电厂深处的男人。
我熄灭引擎。
虽然从未在白天见过这个房间,但我认得出来。
重新安静下来后,我倾听着鸣笛声渐渐远去。
我迈步踩下,水泥地面的碎玻璃在我鞋子底下吱嘎作响,午后阳光从高处几扇窗户大量洒入,照亮一排属于另一个年代的铁制发电机。
阿曼达从地板上爬起来,我则抓起后座的背包。
我不禁纳闷:这就是当上帝的感觉吗?我是说那种几乎一开口就能让一个世界出现的悸动快感。没错,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但我让它与我们产生了联结。在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当中,我找到了这一个,而它也正是我想要的——至少从箱体的门内看起来是如此。
正前方的砖造建筑将我们的关门声反弹回来。
我想回家。
我们朝摇摇欲坠的建筑物与只剩“加哥电厂”几个字的标记走去。
想都不用想。直接就写下了:
有一架直升机从头上低空掠过,一道明晃晃的探照灯灯光扫过停车场。
我从背包拿出笔记本,打开来,笔握在手中。
这时我听见轰隆隆的引擎声。
三十分钟后,我坐在与其他门全然无异的一道门前,努力地将刚刚在长廊里所见情景从心中抹去,抚平自己的情绪。
一辆黑色SUV急刹车、打滑,横越过普拉斯基道。
走进那无尽的黑暗中。
车灯刺得我们睁不开眼。
他没跟上来。只是看着我们离开,然后又拖着脚步沿长廊走去。
当我们跑向建筑物时,有个男人的声音透过喇叭命令我们停下来。
他的声音还在回响,阿曼达便抓住我的手将我拉走。
四下漆黑一片。
他停下来看着我,然后张开嘴,发出我从未听过的可怕声音—— 一种足以让喉咙留下伤疤的尖叫声。
我扯开背包,很快地找出汽化灯。
我问他:“你发生了什么事?”
灯光照亮了外间办公室。在黑暗中看这个地方,又让我想起和贾森2号共处的那个夜晚,当时他用枪抵着全身赤裸的我,带我走进这栋旧建筑在另一个世界的分身。
他的背上和肩上都有大块肌肉撕裂。
我们走出第一个房间,灯光穿透黑暗。
整个人被掏空了。仿佛刚逃离地狱。
走下一条廊道。越走越快。
他似乎受到莫大的冲击与震撼。
脚步重重踩在腐朽的地板上。
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看见我。
汗水从脸上滴下,刺痛我的眼睛。
当他踉跄走过,两眼直愣愣地瞪着我。
急促的心跳让胸口怦怦作响。
我让路给他,背贴在最近的墙面,尽可能远远避开他。
我气喘如牛。
直到他来到三米外,我才认出这个人是我。
后面有几个声音在叫喊。
他两手发抖,手指往内弯曲紧绷,似乎一直拼命地在抓挠着什么。
回过头,只见激光般的光线在黑暗中切割而过,还有点点绿光,我猜是夜视镜。
他的头发凌乱纠结,脸上的血渍和血块厚厚一层,使得眼白部分格外醒目。
我听见无线电的嘈杂声、低语声,还有直升机螺旋翼的声响从墙壁渗透进来。
好像在血池里翻滚过似的。
走廊上忽然一阵枪火连发,我们卧倒在地,直到射击停止。
他散发着血腥味。
踉跄爬起身后,我们更加紧脚步往前。
肯定是血。
到了一个交叉口,我带路进入另一条廊道,虽然相当有把握是这条没错,但在黑暗中其实无法确定。
血。
最后终于爬上了通往发电室开放式楼梯顶端的金属平台。
是个男人。全身赤裸。皮肤沾满泥巴、尘土或是……
我们走下楼梯。
还是面对吧。
身后的追兵距离实在太近,我都可以清楚辨认出三个声音在最后那条通道内不停回响。
我往后一步,当人影更加靠近,我有拔腿就跑的冲动,但又能去哪里?
是两男一女。
有个人影朝我们走来。
我跨下最后一阶的同时,阿曼达紧跟在后,上方楼梯也被踩得哐啷哐啷响。
行动者渐渐移入亮光的外围。
两个红点在我的去路上来回交叉。
“怎么可能?”
我闪开后继续跑,直入正前方的黑暗中,我知道箱体一定在那里。
我说:“有人来了。”
这时我们头上响起两记枪响,有两个穿着全副防毒装备的人跳下最后几层楼梯,朝我们飞奔而来。
是脚步拖行的声音。
箱体就在前方十五米处,门敞开着,随着我们逐渐靠近,照在金属表面的汽化灯灯光也微微扩散开来。
那声音迅速地变得响亮。
枪声。
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摇曳的灯光在不断反复出现的墙面折射回弹。
我感觉有个东西咻地从右耳擦过,像只大黄蜂。
我注视着黑暗。
一颗子弹打中了门,迸出火花。
她低声说:“搞什么?”
我的耳朵灼痛。
阿曼达看着我。
后面有个男人大嚷着:“你们没有地方可去了!”
在长廊很远、很远的另一头。
阿曼达先进入箱体。
有个声音响起。
接着我才跨过门槛,转身,使劲用肩膀顶住门。
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那些士兵就在六米外,近到可以听见他们防毒面具底下的喘息声。
四下顿时静悄悄的,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跳加快。
他们开枪了,而我在这个噩梦般的世界,最后看见与听见的便是炫目的枪口火光与子弹打在金属箱体上叮叮咚咚的声音。
“你听。”
我们立刻打针,然后开始走下长廊。
“怎么了?”我问道。
过了一会儿,阿曼达想停,我却不想。
我手上提着汽化灯,思考着该在笔记本上写什么,阿曼达却忽然停下来。
我需要继续移动。走了整整一小时。走完整个药效作用时间。
我们再次走在贯穿这个中介空间的黑暗长廊里,回响的脚步声渐次消失在无限远方。
直到耳朵上的血流满全身。
剩余安瓿数:四十二
直到长廊崩陷回单一箱体。
差得远了。
我抛下背包。
这个世界尽管宏伟壮丽,却不是我的家。
很冷。浑身汗渍。
愤怒、忧惧与思乡愁绪像疾病似的将我包围。
阿曼达站在箱体中心,刚才跑过废弃电厂让她裙子变得脏兮兮的、多处撕裂,毛衣更是破烂。
他正在和我妻子做什么?
当她把灯放到地上,我体内好像有什么释放了出来。
想到另一个贾森——贾森2号——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
力气、紧张、愤怒、恐惧……
我想到丹妮拉。
这一切瞬间随着扑簌掉落的眼泪与压抑不住的哭泣,一涌而出。
一两米外,我看见一个老先生站在妻子后面,骨节嶙峋的双手搭在她肩上,而她正看着望远镜,镜头指向一座我平生仅见的巨大摩天轮。那摩天轮应该有三百米,俯临湖畔,地点就在原来的海军码头。
阿曼达关上了灯。
那里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家。
我身子一瘫,靠在冰冷墙边,她把我拉过去让我躺在她腿上。手指抚过我的头发。
我望向北边,洛根广场原来的所在地。
剩余安瓿数:四十
“不是有意识的,不过所有的感觉都挺对的。好像一个记忆模糊的梦。”
我在漆黑中醒来时,侧躺在箱体地上,背靠着墙。阿曼达和我贴得很近,我们的身体融入彼此的曲线中,她的头则枕在我的臂弯。
“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吗?”我问道。
我又饿又渴。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
底下街道上的噪声传不到上面来。
耳朵不再流血了。
唯一只听见风在呢喃。
我们难以逃避无助的现实。
阿曼达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往下凝视这栋建筑如女性身体般曼妙的曲线。在这楼顶上,安宁祥和,几乎寂静无声。
除了彼此,这个箱体是我们唯一拥有的不变事物。
这个世界竟建造出了这么美的事物,能呼吸到这里的空气不禁让人心神荡漾。
是一片汪洋大海中一艘很小很小的船。
站在这件充满艺术与想象的作品之上,我感觉渺小,但也非常幸福而满足。
是我们的避风港。
“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四个州——伊利诺伊、印第安纳、密歇根与威斯康星。”
我们的监狱。
大楼摇晃了起来。
我们的家。
西面与南面,郊区再过去的一百多公里外,大片草地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小心地与她脱离开来。
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幅员辽阔的闪耀区、附近林立的高楼大厦、浩瀚的湖水,越过湖面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密歇根州南部。
脱下帽子折成一团当作枕头,放到阿曼达头下。
我们来到自杀防护栏旁。我开始头发晕,胃液翻搅。
她动了动,但没醒。
这上面好冷,风不停地从湖上吹来。我觉得吸入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也有点头晕,却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恐高。
我摸索着来到门边,明知不该冒险解开封印,但就是忍不住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何况箱体所引发的幽闭恐惧症也让我越来越难以承受封闭空间。
我们走向边缘时,出现了另一个全息影像来做介绍:“玻璃塔是中西部第一高楼,也是全美第三高楼。”
我转动手把,缓缓将门拉开。
电梯并道位于小小观景台正中央,大楼尖顶就在我们头上约十五米处,整栋玻璃建筑的顶端扭曲成一个尖尖的火焰形状。
第一个感觉:常绿树的气息。
门一打开,一阵冷冽的风迎面吹来。走出电梯,我们又经过一个全息影像显示:“现在距离地面高度为两千一百五十九米。”
一缕缕阳光从浓密的松林间斜照而下。
服务员告知我们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欣赏楼顶风景。
不远处,有一头鹿动也不动地站着,用那双黝黑、湿润的眼睛盯着箱体。
两分钟后,电梯停止。
树林里安静得惊人。
电梯速度快得惊人。由于气压一再改变,我只得不停吞口水以解除耳鸣。
铺满松针的地上有雾气悬浮。
纯粹受到好奇心驱使,我们过了马路,进入高楼的大厅,循指示去排队上观景台。
我走得离箱体稍远些,坐在太阳能直射到的地上,早晨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温暖而明亮。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没有车辆,没有红绿灯。我们站在一栋高楼底下,那高度我前所未见,即使近看也觉得不真实。它就像一块冰块或水晶,楼层之间毫无区隔。
一阵微风吹过树梢。
到了楼梯顶端,有十二道旋转闸门,我们从其中一道出来。
我闻到风中有柴烟味。
四周围的人都在自言自语——可以肯定是在打电话,却看不见任何手机配备。
是户外的营火?是烟囱?
我们走到大厅另一头,爬上一道犹如陡峭瀑布般令人胆怯的阶梯。
我纳闷:谁住在这里呢?这又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站内人潮汹涌。一段萨克斯风吹出的长而嘶哑的音乐悬在空中。
我听到脚步声。
我们的安全带随即松开,消失在座位里。我们起身后与其他乘客走到月台上,外面是一座美轮美奂的车站,连纽约的中央车站都相形见绌。车站大厅挑得极高,屋顶犹如斜面玻璃,阳光一照进来便扩散开来,光芒四散,在大理石墙面投射出无数晶亮闪烁的人字形光线。
回头一看,发现阿曼达正穿过树林朝我走来,心里不由得一阵愧疚——我差点害她死在那个世界。她会在这里不只是因为我,还因为她救了我,因为她做了一件勇敢又冒险的事。
我便滑了一下“是”。她也一样。
她到我身边坐下,脸转向太阳。
阿曼达说:“我们在这里下车吧。”
“睡得怎么样?”她问道。
“您要下车吗?”一条信息以全息影像形式出现在我面前十五米处,下面还显现“是”与“否”的字样。
“不好。脖子扭到了,还挺严重的。你呢?”
列车广播:“市中心站到了。”
“全身酸痛。”
冲出黑暗时,我紧抓座椅两侧,随着列车急刹而止,我也被往前甩,紧紧压在安全带上。
她凑上前来,检视我的耳朵。
列车尖啸着驶过隧道——黑暗中偶有光亮闪现,却只是更增添迷失感与速度感。
“伤得重吗?”我问道。
轨道陡落。我的胃跟着往上提。
“还好,子弹只擦掉一部分耳垂。我会替你清理伤口。”
远方那奇幻的天际线逐步接近。看见那些建筑群,越发令人想不透。在强烈的早晨阳光中,看起来像是有人打碎一面镜子,再把所有碎玻璃拼接竖立起来,那紊乱不规则的形状实在太美,不太可能是人造的。不完美与不对称中,完美自现,仿佛一座山脉,也像一条河流。
她递给我一瓶水,这是在那个未来的芝加哥重新装满的,我喝了大大一口,真希望永远喝不完。
加速平稳却猛烈。我被深深推进软垫座椅约有两秒,接着便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单一轨道上飘浮前进,底下完全感觉不到阻力,玻璃窗外的市容也模模糊糊闪过,因为速度实在太快,根本来不及辨识眼睛看见的东西。
“你还好吗?”她问道。
“请将头靠在座椅上。列车即将出发,三……二……一。”
“我就是忍不住会想到她,想到她死在我们家门廊上。还有查理死在楼上的房间。我们完全迷失了。”
我们坐进车厢前端两个位子。我的背一往后靠,座椅立刻弹出加装衬垫的安全带,轻轻固定我的肩膀与腰部。
阿曼达说:“我知道很难,可是你应该要问,甚至我们俩都应该要问的问题是: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那个世界去?”
我和阿曼达走过通道时,传来播报声:“请找位子坐下。在所有人都安全坐定位之前,列车不能启动。”
“我只是写了:我想回家。”
没人坐的位子上方都悬浮“空位”字样,这倒是颇有帮助。
“没错,你是那么写的,但你跨过门的时候心里却有包袱。”
这不是我熟悉的芝加哥电车。搭这车免费。车内无人站立。每个人都坐在看起来应该要装设在火箭车上的椅子,并系上了安全带。
“什么意思?”
我和阿曼达互看一眼,耸耸肩,然后跨入第一节车厢。里面几乎坐满了通勤族。
“难道这还不明显?”
“往市中心站的乘客可以上车了。”
“显然不够明显。”
几个乘客下车从我们身旁走过,身上穿的是运动服。每扇开启的门上方灯板由红转绿。
“你最大的恐惧。”
一辆光泽亮丽的三节列车减速进站,当车门打开,那个电脑语音的女声说道:“请等候绿灯亮起再上车。”
“那种情绪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吗?”
“一。”
“也许吧。但是和你的完完全全吻合,你自己恐怕没发现。”
有个往这里移动的模糊影子从树林边缘飞射而出。
“为什么说是和我的恐惧完完全全吻合?”
“二……”
“不只是害怕失去家人,也怕疾病将他们夺走。就像你八岁时失去母亲那样。”
我顺着轨道前后张望,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接近。
我转头看着阿曼达。
“请远离站台边。列车即将进站。请远离站台边。列车即将进站,还有五……四……三……”
“你怎么知道?”
头顶上的扩音器传出一个急促、洪亮的女性声音。
“你说呢?”
我们搭电梯上到北向月台,在有暖气设备的顶棚下等候,此时林荫道在下方约十二米处。有一张标记着芝加哥交通局标志的交互式电子地图,显示这条路线为红色快线,连接南芝加哥与市中心。
可不是,她是贾森2号的治疗师。
直到靠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什么。
她说:“目睹母亲过世是他人生中最关键的大事。他一生未婚、没有孩子,全心全意投注在工作,绝大部分的原因都在于此。
前方四百米左右,有一连串优雅的Y字形建筑将公园切割开来,每个间隔约为五十米。
这我相信。早先有些时候,我曾想过要逃离丹妮拉,不是因为我不够爱她,而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害怕失去她。当我发现她怀了查理,同样的恐惧又再次涌上心头。
阳光尚未照射到的青草上覆盖着白霜,公园周围的阔叶树正在变色。湖水平静得犹如玻璃。
“我为什么会想找出这样的世界?”
这个早晨寒冷、无瑕。我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
“为什么有些人的母亲控制欲很强,他们却还是娶了母亲的翻版?也有人一直没有父亲陪在身旁,却又嫁给父亲的翻版?就是为了试着修正过去的错误。想在长大以后弥补儿时所受的伤害。表面上听起来也许不怎么合理,但意识自有其运作模式。我倒是认为那个世界教会我们不少关于箱体的运作方法。”
她离开箱体走下草坡。我们经过一个游乐场,然后走上一条穿越公园的步道。
我将水递回给她,说道:“四十。”
“我们去探险吧。反正也要让药效慢慢退去。”
“四十什么?”
“是。而且是你带我们来的。”
“剩下四十支安瓿。一半是你的,也就是说我们各有二十次机会可以把事情做对。你想怎么做?”
“这个地方是真的吗?”她问道。
“我也不知道。目前我只知道我不会再回我的世界了。”
我说:“还不错。”
“那你希望我们待在一起,或是分道扬镳?”
我想去一个生存的好地方、好时代。一个我会想生活在其中的世界。不是未来,但感觉很像……
“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认为我们还是需要彼此。我觉得也许我能帮你回家。”
她写道……
我背靠着一棵松树干,笔记本搁在膝盖上,思绪如泉涌。
我打开第一页。
想想真是奇怪,竟然光靠文字、意志力与欲望,便能让想象的世界成真。
阿曼达转头看我,得意地笑笑并拍拍笔记本。
这是个令人苦恼的矛盾窘境——掌控权完全在我手上,但我却得先能掌控自己。
天空中充满飞行物,大多在芝加哥(据我猜测)的上空纵横来去,有一些则垂直加速,直上云霄,毫无停止迹象。
自己的情绪。
东边,碧绿草坡向下绵延数百米直到密歇根湖畔。突出于远方的天际线则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建筑物瘦瘦高高,玻璃与钢铁建材在光线高度反射下近乎隐形,创造出一种类似海市蜃楼的效果。
自己的内心风暴。
我们站在箱体门口,位于一座临近公园的山丘上。
也就是驱动我的那些秘密引擎。
眼睛适应了光线之后,周遭景物也渐渐聚焦。
如果有无穷无尽的世界,我如何才能找到独一无二、专属于我的那一个?
我背起背包。阿曼达走到门边,转动门把,拉开来。早晨的阳光射进长廊,光芒刺眼,我一度看不见外头任何东西。
我瞪着白纸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写下浮现在脑海中、属于我的芝加哥的每个细节。我用文字描绘我的人生。
“应该是。”
邻居小孩一同走路上学时发出的声音,他们的话语声宛如溪水淌过岩石——尖细且滔滔不绝。
“你心里都只想着这个了吧?”我问。
离我家三条街外有一栋建筑,那褪色白砖墙上的涂鸦画得实在太美,始终没有被粉刷掉。
她把正在写的句子写完后,阖上笔记,站起来。
我冥想着家里的琐碎物事。
“一开始也许可以写简单点,一小段呢?”
楼梯的第四级老是会咿呀作响。
“要写多少?”她问道。
楼下浴室的水龙头会漏水。
“写字的时候,你会集中所有注意力,几乎不可能一边写这个一边想另一样东西。把它写在纸上的举动能让你的念头和意向一致。”
每天一大早煮咖啡时,厨房里的气味。
阿曼达的目光从笔记本往上瞄,问道:“你确定把它写下来是最好的做法?”
总之就是我的世界所仰赖的一切极微小、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剩余安瓿数:四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