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和丹妮拉都有些许醉意,餐厅里也更加嘈杂。
我又喝了杯啤酒,接着再一杯。
她一手搁在我腿上。
我们点了些吃的。
双眼因为喝了酒而失去光彩。能够再次离她这么近,感觉真好。我尽量不去想现在发生的每件小事都将是我最后一次的体验,但既然心知肚明,难免沉重无比。
餐厅里挤满了人,这是威斯康星州冰河镇上,唯一会在平日夜晚营业的店家。
餐厅里仍持续不断地涌入客人。美妙的嘈杂声。
丹妮拉点了一杯黑皮诺,我自己点啤酒,给查理点了可乐。
后侧的小舞台上,有支乐队开始在做准备。
我们坐在吧台的位子。
我喝醉了。没有找碴儿挑衅也没有发牢骚。只是醉得恰到好处。
来到城边上,我们走进唯一一家开业的餐厅碰碰运气,店名叫“冰河公路”。
只要心思一飞到其他地方,我就把它打乱,让自己专心于当下。
我们一直待到片尾字幕跑完、灯光亮起,走出戏院时,天色已暗。
台上表演的是一支四人组乡村西部乐队,不久我和丹妮拉已经和一群人在狭小的舞池跳起慢舞来。
我们在一家二手店买了衣服,然后去一家小戏院看早场电影,是六个月前上院线的片子。是一部荒唐的浪漫喜剧。正符合我们的需求。
她的身体紧贴在我身上,我一手搂着她的后腰,耳边听着铁弦吉他的声音,加上她凝视我的眼神,我真恨不得立刻带她回到那张床头板松脱、吱嘎作响的床上,把墙上所有相框都撞落下来。
中午刚过不久,我们徒步到镇上去,走在褪去色彩的乡村道路中央,阳光底下的路面已经干了,阴影处仍有积雪。
我和丹妮拉大声笑着,我却不知道为何而笑。
我们一起吃早餐,轻松闲聊,有好几度感觉近乎正常,“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和他们共进早餐”的事实,并未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查理说:“你们俩都醉了。”
从窗口可以看到太阳爬得更高了,森林中明晃晃的。
他或许言过其实,但也不算太夸张。
我站在儿子旁边,先在锅子里将枫糖浆用慢火煮沸,再把削皮切丁的苹果放进去。
我说:“我们需要发泄一下。”
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砧板和刀子。
他对丹妮拉说:“已经一整个月没有这种感觉了,对不对?”
“当然可以。”
她看着我。
他问道:“你可以弄你那个水果的玩意儿吗?”
“对,没错。”
“好香啊。”我说。
我们踉踉跄跄走在漆黑的公路上,前后都没有车灯。
我们走回屋里时,查理正在炉子上煎薄饼。
树林里万籁俱寂。连一丝风也没有。
“我们都必须牺牲自己,丹妮拉。这是你和査理唯一的出路。求求你,就让我恢复你们在芝加哥的安全生活吧。”
静得像幅画。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牺牲自己,让别人跟我在一起?”
我锁上我们的房门。
我转移目光,望向湖的另一头,一面眨去泪水。
丹妮拉帮我把床垫搬下床。
“但那是另一个你。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吧?万一他也跟毁掉我们人生的那个王八蛋一样呢?万一他不像你这么好呢?”
我们把它放到地板上,关了灯,身上脱得一丝不挂。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尽管开着电暖器,房里还是冷飕飕的。
“我不需要你有什么英雄之举。”
我们光着身子钻进毯子底下,冷得直发抖。
“丹妮拉……”
她的肌肤与我相贴,平滑而冰凉,她的嘴柔嫩温热。
最后她说道:“你想把我当奖品送出去?就像一篮没人要的水果?”
我亲吻她。
因此我说出昨晚在聊天室的提议,眼看着她脸上先后闪过愤怒、恐惧、惊愕与不安的表情。
她说她需要我立刻进入她的身体,说她快受不了了。
我第一个直觉就是保护她,不让她知道我的打算,可是我们的婚姻不是建立在保密上面。我们俩无所不谈。即使是最艰难、难以启口的事。这是我们夫妻关系中深扎的根基。
和丹妮拉在一起不是像回家。
“有什么好主意吗?”
这就是家。
湖心处有条鱼一跃而出,溅起水花后,在玻璃般的水面泛起一圈又一圈完美的涟漪。我说:“昨天晚上,你问我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我记得曾经想起过十五年前第一次和她做爱,觉得好像找到一样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我看过好多版本的你,有些跟我在一起,有些没有,有艺术家、有老师、有平面设计师。但说到底,一切都只是人生。我们看到它的宏观面,像一个大故事,可是一旦进入其中,也不过就是日常生活,对吧?这不正是人需要学着以平常心看待的事吗?”
今晚,当硬木地板在我们身子底下轻轻呻吟,少许月光从窗帘缝间流泻进来,照亮她张着嘴、头往后仰、低声却急切地呼唤我名字的模样。这就是家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有时候我也会好奇这些事。”
我们汗流浃背,寂静中心跳怦然。
“我不知道。我只和那个女人在一起四十八小时。我认为她就像你、像我、像每一个人一样,有自己的遗憾。我想她偶尔午夜梦回,也会怀疑自己当初选择的路对不对,会担心自己选错路,会好奇和我在一起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丹妮拉用手指梳过我的头发,我最喜欢她像这样在黑暗中凝视着我。“怎么了?”我问道。
“在我放弃了那么多而成为那个女人以后。”
“查理说得对。”
“什么意思?”
“哪方面?”
“你觉得我快乐吗?”她问道。
“他在回家路上说的那句话。自从贾森2号来了以后,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过。谁都代替不了你,就算是你也一样。我不断地想起我们相遇的情景。在那个人生阶段,我们有可能邂逅任何人。但偏偏是你出现在那个后院派对上,从那个痞子手里把我救出来。我知道我们相恋有一半是因为我们很来电,但另一半原因也同样神奇。原因很简单,你刚好就在那一刻走进我的生命。是你而不是其他人。就某些方面说来,这不是比来电本身更不可思议吗?我们竟然能找到彼此!”
她听得双眼发亮。但也感伤起来。
“是很神奇。”
我向她描述那座亚克力迷宫,描述走在里面的感觉,描述那令人惊叹的影像、壮观的设计。
“我发觉到,同样的事昨天又发生了。那么多个贾森当中,是你在快餐店里演了那出闹剧,把自己送进拘留所,才能让我们安全团聚。”
“好啊。”
“你是说这是命中注定。”
“太棒了,你太棒了。你想不想听听?”
她微微一笑。“我想我要说的是‘我们又再一次找到彼此’。”
“你喜欢我的装置艺术吗?”
我们又享受了一次鱼水之欢,然后入睡。
“是的。”
深夜时,她叫醒我,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不要你走。”
“她是个没有我、没有查理的你。好像在跟瑞安·霍尔德交往。”“不会吧。我是个很成功的艺术家?”
我转身侧躺,面对着她。
“她是什么样的人?”丹妮拉问道。
黑暗中,她两眼睁得斗大。
她会被逗笑正足以说明我为什么爱她。
我头在痛。
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嘴巴发干。
“我是说,至少这是原版。”
正夹在酒醉与宿醉之间混沌不明的过渡期,愉悦也正慢慢转变成痛苦。
“哦,这就是你的论点?反正是另一个我,所以不算外遇?”
“要不要我们继续往前开?”她说。
“你为什么要生气?”
“去哪里?”
“我在想我应该要有多生气?”
“不知道。”
“那好吧。就像你形容另一个贾森第一天回到家的情形一样。那就像在我还不知道自己爱上你以前,跟你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再度体验到第一次那种不可思议的亲密联系。你现在在想什么?”
“那要怎么跟査理说?他有他的朋友,也许还有女朋友。难道就叫他把这些都忘了?他好不容易才开始喜欢上学。”
“我也这么说过。”
“我知道,”她说,“我也不想这样,不过没错,我们就这么跟他说。”
“也许我们不应该……”
“我们的居住地、朋友、工作……我们得靠这些事情来定义自我。”
“她表现如何?我表现如何?”
“但不是全靠这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能百分之百知道自己是谁。”
“只有那一次,而且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疯了还是怎样。”
“丹妮拉,我是巴不得能跟你在一起,可是假如我明天不这么做,你和查理永远不会安全。而且不管怎么样,你都还是有我。”
“所以你就这样一路在平行宇宙里跟人上床?”
“我不要你的其他分身,我要你。”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或是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以为我疯了,我自己也慢慢这么觉得。后来我找到了你,这是我在一个完全不对劲的世界里,唯一熟悉的人事物。我多希望那个丹妮拉就是你,只可惜她不是,她不可能是,就像另一个贾森也不是我。”
我在黑暗中醒来,头不停抽痛,口干舌燥。
她就这么瞪了我一会儿,然后用几乎没有情感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穿上牛仔裤和衬衫后,蹒跚走过走廊。
微笑顿时僵住。
今晚没有生火,整个一楼唯一的光源,就是插在厨房料理台上方插座的一盏微弱夜灯。我从柜子里拿出杯子,盛了一杯水龙头的水。
“对。”
一饮而尽。
“怎么样?”她微笑问道,“你跟我上床了?”
再盛一杯。
“在我醒来后的第一个芝加哥,就是我在一个关于平行宇宙的装置艺术展上找到你的那次……”
中央空调停止了运作。
“什么?”
我站在碗槽前面,小口小口喝着冰凉的井水。
我说:“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小屋悄然无声,甚至可以听见远处角落里,地板木材纤维膨胀与收缩发出的哔剥声。我从厨房水槽上方的窗子,凝望外面的森林。
吻了很久。
我很高兴丹妮拉想要我,但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往何处去,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他们安全。我开始头晕。
她吻了我。
在吉普车稍微后面一点的地方,有个东西引起我注意。
“贾森2号拿走了我的婚戒,起初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变得混乱,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不知道自己是谁,到底有没有和你结过婚。所以才在手指绑了这条线提醒自己:你——这个你——是存在的。”
有个黑影在雪地上移动。
她伸手摸了摸还绑在我无名指上的线圈。“这是什么?”
肾上腺素立刻飙升。
“不知道。也许终于能按进度把我订的《纽约客》杂志看完。反正能跟你在一起什么都好。”
我放下杯子,往前门走去,穿上靴子。
“那你要做什么?”
到了门廊上,我扣好衬衫的扣子,走进前门阶梯与车子之间脚印杂沓的雪地。
“也许每年可以跟孙子到这里避暑。你可以在湖边画画。”
然后再经过吉普车。
“你能整治什么呀?”她笑着说,“开玩笑的。我懂你的意思。”
就在那里。我看见了在厨房里留意到的东西。
“我是说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找一间木屋,整治一下。”
我趋近时,它还在移动。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搬到威斯康星来。”
体型比我原先想的还大。
我说:“以前我总觉得我们会在这样的地方终老。”
很像个男人。
她将两只杯子交给我,取下一条毯子将我包住,然后也坐到长椅上。我们喝着咖啡,眺望湖水。
不。
她拿了两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头发蓬乱得十分有型,几条毛毯像披肩一样披挂在肩头。当我看着她慢慢靠近,忽然惊觉这极有可能是我和她共度的最后一个早晨。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回芝加哥。一个人。
天哪。就是个男人。
回过头,看见丹妮拉正踩着我的脚印,往码头走来。
他拖行过的路径看得清清楚楚,因为身后留下血迹,在星光下看起来是黑色的。
水面上漫起一片薄雾。我听到身后雪地上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他一边爬向前门廊一边呻吟。看来他永远也爬不到。
寒意让人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喝了一杯浓缩咖啡。
我走到他身边蹲跪下来。
我拨掉一张长椅上的雪,坐下来,看着太阳悄悄从松林背后爬升上来。
是我,从外套到速度实验中心的背包再到手指上的线戒,都是我。
离岸边一两米处有一圈薄冰,但现在才刚入冬,即使最近刮过暴风雪,其余湖面仍未结冰。
他一手抱着不断涌出血来的肚子,抬起头看我,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绝望的眼神。
我走上一道积雪覆盖的码头,一直走到尽头。
我问道:“是谁干的?”
小屋后方的土地缓缓向下倾斜,连到湖边。
“我们当中的一个。”
我走到屋外,在晨寒中步下门廊阶梯。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壁炉上的时钟显示九点半,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阳光斜斜射进常绿树与桦树群间,在我目光所及的林地上,照出许多光圈与黑影。
他咳出一口血雾。
我们起晚了。
“救我。”
我在余火(其实只剩一堆灰烬)旁换好衣服,又丢进最后两块柴火。
“来了多少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抽出身,抓起堆在地上的衣服。
“我想我快死了。”
这个非同一般的女人。
我环顾四周,马上就扫描到一对血脚印从这个贾森所在处移向吉普车,接着绕过小屋侧面。
我就这么静静躺着,好久好久。抱着她。
垂死的贾森在喊我的名字。
丹妮拉在我怀里。
我们的名字。
日光从窗帘透进来,晒醒了我。
哀求我救他。
贾森9号:我还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妻儿下半辈子过得平静安全。如果有人不这么想,就不配得到他们。
我也想救他,可是满脑子却只想到:他们找到我们了。
管理员贾森:我想已经有人问过,那输的人怎么办?
他们不知用什么方法找到我们了。
贾森9号:我明白这么做有很多地方可能出错。我可能会决定不现身,你们谁也不会知道。任何一个贾森都可能选择不参与,在一旁等待混乱平息之后,再对我们其中一人做出贾森2号所做的事。只不过我知道自己会遵守承诺,也许是我太天真,但我认为这表示你们所有人也都会遵守。因为你们遵守承诺不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丹妮拉和査理。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带着他们远走高飞,换新的身份,一辈子逃亡,还要时时留意背后。尽管我很想和妻儿在一起,却不希望他们过这种日子。而且我没有权利独自占有他们。我是深深这么感觉,所以甘愿参加抽签,哪怕光是从人数看来,我几乎已注定要失败。我得先和丹妮拉谈过,但同时也要把消息传开。明天晚上我会再上线,告诉大家更多细节,也包括贾森28号要的证据在内。
他说:“别让他们伤害丹妮拉。”
管理员贾森:为了不让这段对话变得语无伦次,我暂时冻结了所有参与者的账号,只留下我和贾森9号。其他人仍然可以观看对话内容。贾森9号,请继续说。
我回头看看车子。
贾森109号:那输的人呢?自杀吗?
刚才一开始没发现,但现在看到四个轮胎都被划破。
贾森8号:为什么要碰运气?为什么不争取到底?就各凭本事。
就在不远的雪地里,我听见有脚步声。
贾森28号:先证明他们跟你在一起,不然就闭嘴。
我扫视林间想看看有什么动静,可惜星光未能照进更外围、更浓密的森林。
贾森38号:绝不可能。
他说:“我还没准备好。”
贾森21号:这要怎么做?
我低头看着他的双眼,感觉到自己心里的惊慌恐惧逐渐加剧,“如果这是尽头,勇敢一点吧。”
贾森100号:想都别想。
忽然一声枪响划破寂静。
贾森8号:不要。
声音来自小屋后方,湖畔附近。
贾森9号:我宁可死也不想看到他们出什么事。所以我有个提议。两天后的午夜,我们全部到电厂集合,平和地进行抽签。抽中的人就可以和丹妮拉和査理一起在这个世界生活。同时我们也要毁掉箱体,以免又有其他的贾森找来。
我跑过雪地,经过吉普车,冲向前门,试图分析现在是怎么回事。
贾森82号:对。
小屋里,丹妮拉喊着我的名字。
贾森16号:对。
我爬上阶梯。从前门冲进屋去。
贾森5号:对。
丹妮拉正要从走廊下来,身上裹着毯子,从主卧室洒出的光线照亮她的背后。
贾森103号:对。
儿子则从厨房过来。
贾森14号:对。
丹妮拉与查理在起居室会合后,我反手将前门锁上。
贾森28号:对。
她问道:“刚才那是枪声吗?”
贾森4号:对。
“是。”
贾森25号:对。
“出了什么事?”
贾森10号:对。
“他们找到我们了。”
贾森66号:对。
“谁?”
贾森49号:对。
“我。”
贾森92号:对。
“那怎么可能?”
贾森9号:怎么会这样不重要,不过,是的,他们都安全,也非常害怕。我想了很久,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愿望,那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丹妮拉和査理受到伤害,对吧?
“我们马上就得走。你们俩到我们的房间去,换好衣服,赶紧收拾东西。我去检査后门有没有上锁,然后就去跟你们会合。”
贾森10号:你这王八蛋。
他们走过走廊。
贾森25号:怎么会?
前门没有问题。
贾森4号:安全吗?
那么要进屋便只剩下从装设了纱窗纱门的密闭式后门廊通往客厅的那扇落地窗了。
贾森28号:拿出证据。
我穿过厨房。
贾森14号:怎么会?
丹妮拉和查理会期待我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贾森42号:安全吗?
而我毫无概念。
贾森92号:安全吗?
不能开车。只能徒步离开。
贾森9号:丹妮拉和査理跟我在一起。
当我来到客厅,思绪有如汹涌澎湃的意识流。
我开始打字。
我们需要带上什么东西?
贾森49号:昨晚我差点被我们当中某个人杀死。他有我旅馆房间的钥匙,大半夜拿着刀跑进来。
电话。
贾森4号:我不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
钱。
贾森66号:意思是说她知道了?她还在警局吗?
我们的钱呢?
贾森4号:不知道。她进去以后就没再出来。她的本田还停在那里。
放在卧室抽屉柜最底层的一个信封里。
贾森10号:她去那里做什么?
另外还需要什么?
贾森25号:她去那里做什么?
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
贾森14号:她去那里做什么?
有多少个我追踪到了这里?
贾森4号:我跟踪丹妮拉从伊丽娜街四十四号去了加利福尼亚北路的警察局。
我今晚会死吗?
贾森28号:所以是谁干的?
被自己所杀?
贾森42号:至少从下午两三点开始,屋里就没人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经过沙发床,来到落地窗前。伸出手去检查门把时便惊觉了——这里不应该这么冷。
我浏览了所有的对话,一直看到最近一则信息,不到一分钟前留的。
除非最近开过落地窗。
这次对话长了许多,见到参与者如此众多,我不禁冷汗直流。
譬如几秒钟前。
贾森9号,欢迎回来!正在为你登录聊天室!
现在锁住了,我却不记得上过锁。
我按下“否”,并以我的使用者名称与密码登录。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后院平台上有东西,可是太暗了,看不清任何细节。好像在动。我得回到家人身边。
你是新使用者吗?
才刚刚从落地窗前转身,沙发床后面便窜出一个黑影。
欢迎来到UberChat聊天室——目前线上人数七十二人。
我的心瞬间停止跳动。
超链接仍可运作。
一盏灯忽然亮起。
我开启网页浏览器,进入那个“asonjayessenday”电子邮箱。
我看见自己站在三米外,一手按着电灯开关,另一手拿枪指着我。
客厅的电视音响柜旁边有张书桌,桌上摆了一台十年前的苹果电脑和一台古董级打印机。我打开电脑电源,若需要密码或是没有网络连线,就得等到明天,到镇上找一家网吧或咖啡馆再说了。运气不错。有一个访客登录的选项。
他身上只穿了一条四角短裤。
但越是针对它做加压检测,越是感觉我别无选择。
两手沾满鲜血。
一开始觉得很疯狂。
他用枪口对准我的脸,一面绕过沙发,一面轻声说:“把衣服脱掉。”
这个念头是今天开车往北走的时候第一次浮现脑海,之后便不停地反复琢磨到现在。
他脸上那道疤痕暴露了他的身份。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呆坐着凝视火焰,看着木头慢慢崩塌成一床火红余烬,听着儿子在身后轻轻打呼。
我回头瞄向落地窗外。
火已经转弱。我加了几块木柴。
灯光的亮度正好让我可以看见后院平台上有一堆衣物——Timberland鞋子和毛呢外套——还有另一个贾森侧躺在地,头倒在血泊中,喉咙被割开。
我走过走廊那不停发出嘈杂声响的硬木地板,越接近客厅越感到暖和。
他说:“我不会再说一遍。”
我悄悄溜出被窝,走到门口,停下来回头瞄丹妮拉一眼,只见她安全地盖在一堆毯子底下。
我开始解开衬衫扣子。
得把这事解决掉。
“我们认识。”我说。
我睡不着。
“那还用说。”
屋内静悄悄。
“不,你脸上的伤。两天前的晚上,我们一起喝过啤酒。”
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电暖器的线圈在角落里发光。
我眼看这条信息让他有所触动,却并未如我预期让他改变心意。
到处都能看见我。
他说:“这改变不了什么。到此为止了,兄弟。换作是你,你也会这么做的,这你知道。”
我以为我也马上会随她入睡,不料闭上眼睛后,思绪竟如万马奔腾。我看见自己的许多分身跨出电梯、坐在停着的车内、坐在我们褐石屋对街的长椅上。
“老实说,我不会。我起先也以为我会,但我不会。”
她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深沉。
我最后脱下袖子,把衬衫丢给他。
这气息正是让我联想到家的一切精华所在。
我知道他的打算:穿上我的衣服,到丹妮拉面前假装是我。他还得重新划开脸上的疤,好让它看起来像新的伤口。
她吹在我脸上的气息温热香甜。
我说:“我想了一个可以保护丹妮拉的计划。”
“意思就是明天早上再问我一次。”
“是啊,我看到了。但我不会牺牲自己,让别人跟我的妻儿在一起。还有牛仔裤。”
“什么意思?”
我解开裤子的纽扣,心想我失算了。我们并不是全部都一样。
“我正在解决。”
“你今晚杀了多少个我们?”我问道。
她在黑暗中轻声说:“这件事该怎么解决,贾森?”
“四个。如果有必要,我会杀死上千个你。”
她穿着内裤和白T恤,身上的味道就像坐了整天车没洗澡——变淡的体香剂略带刺鼻气味。我爱极这个味道。
我慢慢脱下牛仔裤,先脱一边再脱另一边,同时说道:“你在箱体里面,在你提到的那些世界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床架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而且只要稍微一动,床头板就会砰地撞到墙壁,也震得相框咔嗒咔嗒响。
“也许你没那么想和他们团圆。如果是这样,你就不配……”
丹妮拉爬上床,我关了灯,也爬进冷冰冰的被子里,躺到她身边。
这时我趁机将牛仔裤丢向他的脸,朝他冲过去。
我们移身到卧室里。
我两手抱住贾森的大腿,使尽全力把他抱起来,直接往墙壁撞过去,他一口气喘不过来。枪掉落在地上。
我勉强站起身,然后扶她一把。
我趁贾森痛得缩身之际把枪踢进厨房,同时用膝盖猛力撞上他的脸。
疲惫万分。
我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在这个地处穷乡僻壤、略微散发霉味、没有窗户又窄小的浴室里,我坐挺起来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我。
接着我一把抓住他的头,膝盖往后拉,正打算再撞一次,不料他从底下扫我的左脚。
“不想,我想要那个和我一起创造人生,和我一起生下査理的男人。但是我需要知道你就是那个人。”
我砰一声倒在硬木地板上,重重撞到后脑勺,痛得眼冒金星。转眼间他已经压到我身上,一手掐住我的喉咙,血不断从他受伤的脸滴下来。
“你想要另外那个贾森吗?”
他打我的时候,我感觉到颧骨断裂,左眼下方一阵有如恒星爆炸般的剧痛。
“就仿佛又回到第一次。你会做一些以前从来没做过,或是很久没做的事。我觉得你好像不是想要我,而是需要我,好像我是你的氧气。”
他又接着打。
“更好吗?”
我在血泪迷蒙中眨着眼睛,再次得以看清时,他正握着刀向我挥刺而来。
“对,那也不一样。”
一声枪响
“请不要说谎。不然我不能接受。”
我开始耳鸣。
“贾森!”
一个小黑洞穿透他的胸骨,血涌了出来,顺着他胸膛中央流下。他手中的刀子也落在我身旁的地上。我看着他用一根手指插入弹孔,想把它塞住,但血仍泉涌不止。
“还有我跟你做爱的方式?”
他吸了口气,气息中带着湿湿、粗粗的杂音,同时抬头看着开枪射他的人。
“许许多多小地方,像是穿着打扮,像是早上准备出门的方式,像是晚餐时聊的话题等等。”
我也伸长脖子去看,恰好看见另一个贾森用枪指着他。这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是十年前结婚纪念日丹妮拉送我的礼物。
“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的左手上,一枚金色婚戒闪闪发亮。
“两个星期以后,我忽然想到这不只是一个晚上或一个周末的事,这才发觉你有点变了。”
是我的戒指。
“这不是你的错。”
贾森2号又开一枪,第二颗子弹削过我的攻击者的头骨侧边。他踉跄倒下。
最后才终于开口:“真的很对不起。”
我转过身,慢慢坐起来。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吸气吐气片刻。
啐了一口血。
我问道:“所以跟他在一起,一定就像我们刚刚交往的时候了?”
脸上热辣辣的。
“这一个贾森就是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新的能量。有点像以前你周末出差开会回来以后的感觉,不过还要更激烈得多。”
贾森2号拿枪瞄准了我。
“我还记得,好多年前,我们在我的公寓第一次做爱的情景。当时我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等你。而你却只是呆站在床尾,注视了我好一会儿,就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我,或许也是第一次有人真正看到我。那是最能勾起情欲的了。”
他就要扣下扳机。
她说:“老实说,一开始太美好了。我之所以清清楚楚记得你从瑞安的庆功宴回来的那天晚上,就是因为你——应该说他——回到家以后的举止。起初我以为你喝醉了,但不是。那感觉就像……就像你用一种新的眼光在看我。”
我真真切切看见了自己的死亡降临,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话语,而是自己小时候在艾奥瓦州西部,爷爷家农场上的一连串画面。暖和的春日,辽阔的天空,玉米田,我在后院里,盘着球朝向防守“球门”的哥哥推进——球门其实就是两棵枫树间的空地。
我把头靠在她身上。感受着她胸部的起伏。
我暗忖,为何濒死前的最后记忆会是这个?当时的我最快乐吗?是最纯正的自己吗?
我说:“不然我心里会一直有疙瘩。”
“住手!”
但我非知道不可。
丹妮拉站在厨房的角落里,已经换好衣服。
不想。
她看看贾森2号。
她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然后看看我。
丹妮拉张开膝盖,我往中间爬过去时,她将我拉靠在她胸口,手指轻抚我的头发。
又看看被子弹贯穿脑袋的贾森。
“我每天在那条长廊上,在那个箱体里面,努力想找到回家的路的时候,总会想到你们俩。我也不愿意这样,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
再看看密闭式门廊内,喉咙被割断的那个贾森。
“贾森,别这么对我。也别这么对你自己。”
然后也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她不带一丝颤音地问道:“我丈夫在哪里?”
“你们的生活怎么样?”
贾森2号似乎一时不知所措。
她说:“我没法不去想跟他在一起的这一个月。想到都会起鸡皮疙瘩。”
我擦去眼睛的血,“我在这里。”
“你看不出来是我吗?你分辨不出来吗?”
“我们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她问道。
她照做了。透过迷蒙泪眼。
“我们边听着差劲的乡村音乐边跳舞,然后回家,然后做爱。”我看着那个夺走我人生的男人,“就是你绑架我的?”
“看着我,丹妮拉。”
他看着丹妮拉。
我蹲下来。
“她全都知道了。”我说,“没有必要再说谎。”
“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的贾森?你说你在十月初走出我们家门,直到今天早上在警察局之前都没有见过我。但我怎么知道你就是我爱的那个男人?”
丹妮拉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这么对我们家人?”
“你在说什么?”
査理出现在母亲身边,四周的可怕景象他都看在眼里。
“我是说……你真的是你吗?”
贾森2号看着她。然后看着查理。
“你怀疑什么?”我问道。
贾森2号和我只相隔不到两米,但我坐在地上。
她仅存的些许冷静也消失了。我就像看着冰块破裂。
我还没能碰到他,他就会开枪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或该有什么感觉。然后我又怀疑……”
我心想,让他说话。
“可是他们不在。”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我问道。
“他们想啊。”
“查理的手机有搜索电话位置的软件。”
“他们现在不在这里,丹妮拉。”
查理说:“我只是昨天深夜开机发了一条信息。我不想让安琪拉以为我把她甩了。”
“你现在就在我面前,我也那么爱你,可是我再想到你其他那些分身……”
我看着贾森2号说:“那其他贾森呢?”
“没办法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跟着我来的吧。”
她说:“我没办法。我就是……没办法。”
“有多少人?”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当着我的面全身发抖、情绪崩溃。
“我不晓得。”他转向丹妮拉,“凡是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除了你。我一直没法忘记你,一直在想我们若没分手会怎样,所以我才……”
我发现丹妮拉缩靠在角落里一座贵妃缸旁边,膝盖抱在胸前,眼睛又红又肿。
“十五年前,在你还有机会的时候,你就应该留下。”
她静默片刻。接着门锁弹开。
“那么我就造不出这个箱体了。”
“我能进来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为什么呢?你自己看看,你一生的心血除了带来痛苦还有什么?”他说,“每个时刻、每次呼吸,都包含了一个选择。可是人生是不完美的。我们会做错选择,所以最后总会活在无尽的懊悔中,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的吗?事实上我建造的这样东西,能将懊悔连根拔除,让我们找到做出正确选择的世界。”
“什么事?”
丹妮拉说:“人生不是这样运作的。你要承担自己的选择,从中学到教训,而不是投机取巧。”
我听见她屏住气息。
这时候我慢慢地,将重心移到脚上。
“丹妮拉?”
可是他发现了,说道:“试都别试。”
我敲敲空心门。
“你要当着他们的面杀了我?真的吗?”我问道。
是啜泣声。
“你曾有过那么远大的梦想。”他对我说,“你大可以待在我的世界,待在我打造的人生,好好过日子。”
浴室传出一个声响。
“你就是拿这个理由为自己辩护?”
四面都是木板墙。角落里有一台电暖器发出亮光,让房间里充满烧焦的尘味。
“我知道你的心思,知道你每天走路去搭电车上班时要面对的恐惧:我这一生真的就是这样了吗?或许你有足够的勇气承认,也或许没有。”
这个房间几乎冷得无法入睡,但丹妮拉已经把楼上的床组剥光,还从壁橱里搜刮来更多毯子。
我说:“你没有资格……”
我从沙发床站起来,往火里又丢一块木柴之后,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厨房,走向房子另一头,脚下的硬木地板被我压得咿呀作响。
“说实话,我绝对有资格评判你,贾森,因为我就是你。也许我们在十五年前分别进入不同的世界,但我们先天的条件是一样的。你不是天生来教大学物理,来看瑞安·霍尔德这样的人获得了原本应该属于你的荣耀。你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我知道,因为我全做到了。看看我打造了什么。我可以每天早上在你那栋褐石屋醒来,问心无愧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我实现了我想要的一切成就。你能说出同样的话吗?你成就了什么?”
“他不是我爸爸。”
“我和他们一起创造了人生。”
“我知道,可是你……”
“我把每个人暗自希望的东西交给了你,交给了我们俩。那就是过两种人生,我们最好的两种人生。”
“他不是我爸爸。”
“我不要两个人生,我要他们。”
“不好,不太好。但我现在和你们在一起了,这才是最重要的。那另一个我……你喜欢他吗?”
我看看丹妮拉,又看看儿子。
査理在火光中注视着我,问道:“爸,你还好吧?”
丹妮拉对贾森2号说:“而我也要他。拜托你,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吧,你用不着这样。”
我把被单和毯子拉高盖住査理的肩膀,亲亲他的额头。我已经好多年没有替儿子盖被哄他睡觉,因此试着好好享受这一刻,让时间过慢一点。但正如同所有的美好事物,这一刻过得特别快。
他的表情转趋强硬。
妈的,心好痛。
眼睛眯了起来。
查理点点头。
往我这边移动。
“那太好了。他带你去的吗?”
查理尖叫道:“不要!”
“女朋友吗?”他的脸在火光中泛红,“还有我最想知道的是……你驾照考过了吗?”他浅浅一笑,“我要很自豪地说,我已经拿到学习驾照了。”
枪口离我的脸只有几厘米。
“朋友。”
我直视着我的分身的双眼,问道:“你现在杀了我,然后呢?你能得到什么?她不会因为这样就想要你。”
“安琪拉是谁?”
他的手在颤抖。
“去看电影,上馆子。然后我就跟乔尔和安琪拉出去了。”
查理眼看就要朝贾森2号扑过去。
“你们做什么了?”
“不许你碰他。”
“还好吧。”
“别冲动,儿子。”我瞪着枪管,“你输了,贾森。”
“过得怎么样?”
查理还是过来了,丹妮拉抓住他的手臂试图阻止,却被他挣脱。
“哦,对啊。”
査理接近时,贾森2号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那么一刹那。
“我错过了。”
我立刻一巴掌挥掉他手中的枪,抓起地上的刀子,深深刺进他的肚子,刀刃几乎毫无阻力地往内滑入。
“你在说什么?”
我站着,手用力一扭将刀子抽出,当贾森2号倒向我,抓住我的肩膀时,我再次把刀刃往里送。
我“嘿”了一声,他转头看我。“生日快乐。”
刺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一日。
好多血从他的衬衫渗透到我手上,屋内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踢掉脚上的查克·泰勒帆布鞋,脱去帽子。见他钻进被子,我忽然想到他已经满十五岁了。
他紧紧抓着我,刀子还插在他肚子上。
我说:“你要是半夜醒来,就再添一块柴火。也许可以让火烧到天亮,让整个地方暖起来。”
我想到他和丹妮拉在一起的情形,恨得将刀刃用力一转拔了出来,然后将他推开。
我和査理并肩坐在床垫尾端,让火焰的热气流遍全身。
他摇摇晃晃。
丹妮拉则去准备我们的房间。
皱着脸。
我们替査理把沙发床拉开,并拖到离壁炉近一点。
抱着肚子。
黑影在天花板上跳动。
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不一会儿,客厅墙壁便被火光照亮。
他的腿再也无力支撑。
晚餐后,我和査理从门廊上搬了好些柴火进来,我再用快餐纸袋和一张旧报纸当火引子。木柴灰灰干干的,应该放了很久吧,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他坐了下来,然后随着一声呻吟侧身倒地,头靠在地板上。
她几乎碰都没碰食物。
我两眼直盯着丹妮拉和查理不放。过了一会儿才走到贾森2号身旁,不理会他的呻吟,只顾往他口袋里摸索,最后终于找到我的车钥匙。
丹妮拉沉默、疏离。像个自由落体,慢慢坠入某个黑暗的地方。
“雪佛兰停在哪里?”我问道。
査理看起来很冷。
他回答时,我得贴近才听得清。“岔路口再过去四百米,停在路肩。”
中央空调努力地将室内加热到可堪忍受的温度。
我奔向刚才脱下的那堆衣服,很快地穿上。
头上的灯在厨房餐桌投下强烈刺眼的光芒,但屋内其他角落都还是暗的。
扣好衬衫纽扣后,我弯腰去系靴带,无意间瞄了贾森2号一眼,他就这样躺在这间老旧木屋的地板上,血流不止。
我们就着油腻腻的纸袋吃从冰雪星后快餐店买来的餐点。
我拿起地上的枪,在牛仔裤上擦了擦枪把。
客厅里,砌砖壁炉上方有一尾大口黑鲈的标本,墙上挂满裱框的钓饵,至少有上百幅。楼下有一间主卧房,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一间塞满了三层床。
我们得走了。
厨房的亚麻地板已出现龟裂,硬木地板则磨损严重,还会吱吱嘎嘎响。
谁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来。
白色家电设备都已老旧。
我的分身喊了我的名字。
内部的装潢既温馨舒适,却也老派过时。
我看过去,只见他沾满血的手里拿着我的结婚戒指。
我们把袋子拿进厨房,放到料理台上,然后在屋里转一转、看一看。
我走向他,取过戒指,直接套到无名指的线圈上面。这时贾森2号抓住我的手臂,把我往下拉向他的脸。
一间正值淡季期间的度假小屋。
他有话想说。
与其说恶心,倒不如说是疏于打扫、霉味弥漫。
我说:“我听不见。”
查理说:“这里好恶心。”
“看……看……车上置物箱里面。”
我打开灯。正前方,一道楼梯通往漆黑的二楼。
查理走过来,猛力地环抱住我,强忍着泪水,但他的肩膀不停抖动,最后还是哭了起来。当他像个小男孩在我怀里哭泣,我不禁想到他刚刚目睹的可怕情景,忍不住也热泪盈眶。
屋内冷得像冰库。
我两手捧起他的脸,说:“是你救了我。要不是你试着阻止他,我绝不可能有机会。”
我们提着塑料购物袋走上覆盖着雪的前门廊。
“真的吗?”
有一间卧室窗户没关,根本无须打破玻璃。
“真的。而且我还要把你那支该死的手机踩烂。好了,我们该走了。从后门。”
寒意彻骨。空气中没有一丝风。
我们跑过客厅,一面闪避一摊摊的血。
我打开车门,踩进刚下不久、深约三十厘米的积雪。
我打开落地窗,当查理和丹妮拉进到密闭式门廊,我往后觑了一眼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说:“我懂。反正走到这一步,也早已超过非法入侵的程度,对吧?”
他的眼睛还睁着,缓缓地眨动,看着我们离开。
仿佛处于惊吓状态。
到了外面,我随手将门关起。
从芝加哥一路北上至此,六小时车程,她几乎都没开口。
来到纱门之前,还得再涉过另一个贾森的血泊。
我看着丹妮拉,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不过去租房子会留下可以追踪的书面记录,还是闯空门风险小一点。”
不知该往哪边走。
这里非常暗,非常静。
我们往下走到湖边,沿着水岸线往北穿过树林。
我将吉普车停在环形车道上,熄灭引擎。
湖水又黑又光滑,宛如黑曜石。
冬天关闭不用。
我不断环视树林,寻找其他贾森的踪迹——随时可能会有一个从树后面冒出来要杀我。走了百来米后,我们离开了湖岸边,往马路的方向移动。
就像威斯康星州这一带大多数的湖边住宅,这间木屋里头暗暗的,看似无人居住。
小屋传出四声枪响。
过了几百米,车灯照见一栋小木屋,似乎正是我想找的地方。
此时我们开始奔跑,费力地在雪地里跋涉,三人都气喘吁吁。
到了小镇北方将近两公里处,我转进第三条岔路,进入一条单行道,积雪的车道在云杉与桦木林间蜿蜒而过,最后通往一座小半岛。
激增的肾上腺素让我感觉不到脸被打伤的疼痛,但还能撑多久呢?
我们没有超越任何一辆车。
我们冲出森林来到马路上。
道路在灯光下流动着。
我站在双黄线上,片刻间,树林里安静无声。
我们一进小镇,便经过一个已经废弃的单排小商场,店门都用木板封死了。紧接着,建筑物与灯光从后视镜中逐渐远去,我们缓缓穿梭在黑暗的林间,两旁高大的松树将道路紧紧夹住,车头灯在狭窄路上射出圆锥形亮光。
“往哪边?”丹妮拉问道。
但是到了冰河就真的结束了。
“往北。”
就连在郊区也毫无喘息空间。
我们沿着路中央跑。
芝加哥像是没完没了。
查理说:“我看到了。”
我们随便买了点快餐,然后顺路到一家杂货店置备食物与基本用品。
就在正前方,右线道的路肩上,我发现我们那辆雪佛兰半停进树林里,只露出车尾。我们一一上车后,我插入钥匙,忽然从侧面后视镜瞥见有动静——路上有个黑影冲了过来。我连忙发动引擎,松开手刹车,然后挂挡。
黄昏时分,我驶进一座名叫冰河的小镇,的确是名副其实的偏乡僻壤。
我将车猛然回转后,油门踩到了底。
她转头看了看我,随即又继续望向窗外。
我说:“趴下。”
我伸手越过中间的置物箱,握住她的手。
“为什么?”丹妮拉问。
她静静坐在我旁边,只是看着窗外的森林向后飞逝。
“赶快趴下!”
去你的,我怎么看我自己才是应该探讨的重点吧。
我们加速驶入黑暗中。
我看着坐在副驾驶座的她,纳闷着她现在怎么看我,对我又是什么感觉。
我打开车灯。
丹妮拉怎么可能爱我胜过爱其他贾森?
直接照见一个贾森站在路中央,举枪对准了车。
这是对人类的颂歌。可是对我而言,再也不是如此。
接着一声枪响。
人活一辈子,听到的总是:你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地球上没有和你一样的人。
一颗子弹打穿挡风玻璃,射入头枕,离我的右耳只差两三厘米。
又或者应该说,我有没有勇气去打破?
枪口火光再次闪动,又一记枪响。
我们的自由光吉普车内飘荡着一片令人难挨的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
丹妮拉大声尖叫。
我们到威斯康星度过无数个暑假,但从未冒险跑到这么北边来,更从未在冬天来过。我们开了好几公里,没有见到一点文明的迹象,而且经过的城镇似乎越来越小,四周荒僻杳无人烟。
我的这个分身该有多沮丧绝望,竟然甘冒打中丹妮拉和查理的风险?
马路空空荡荡。专属于我们。
贾森试图闪躲,却晚了一秒钟。
当太阳开始西斜,暮色渐渐降临之际,我们驶入了辽阔的北林区。
保险杠右侧边缘撞到他的腰,这一撞可不轻。
我关掉她手机的电源,也叫查理关掉他的。“我们必须和他们断绝联系。”我说,“就从现在开始。如果他们继续发送信息,任何人都可能追踪到我们。”
他很快被重重抛摔出去,头直接撞击到副驾驶座侧的玻璃,力道之大把玻璃都撞破了。我仍继续加速前进,只从后视镜看着他滚过马路。
你不在家,也不接手机。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只能说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这么做。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请打给我,听我解释。
“有人受伤吗?”我问道。
我的手机。我的手机一直都在他手上,自从他从街上把我掳走那一晚之后。
“我没事。”查理说。
是来自贾森。
丹妮拉重新坐起来。
那不是陌生的号码。
“丹妮拉。”
不过有一则信息特别引起我注意。
“我也没事。”她边说边拨落头发里的车窗玻璃碎片。
我不再往下读,将每个号码拉黑,并删除信息。
我们疾驶过幽暗的公路。
我会为你杀光他们,解决这件事。只要你出个声。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没有一个像我这么爱你。打给我,丹妮拉。拜托,求你,爱你。
现在是凌晨三点,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
丹妮拉,你和查理不安全。和你在一起的贾森不是你想的那个人。马上打给我。
夜风从挡风玻璃的子弹孔流泄进来,车子行驶的噪声从丹妮拉旁边那扇破掉的玻璃传入,震耳欲聋。
丹妮拉,和你在一起的贾森是个冒牌货。打给我。
我问道:“你的手机还在吗?”
丹妮拉,如果还没有其他一堆贾森跟你联络,那么很快就会有了。你想必已经头昏脑涨。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永远爱你。收到信息马上打给我。
“在。”
丹妮拉,我是贾森。首先,我爱你。有太多事想告诉你。收到信息请立刻回电。
“给我。你的也是,查理。”
丹妮,我是贾森,请立刻回拨这个电话给我。
他们递过手机后,我将我这侧的窗子摇下几厘米,把手机扔出车外。
我打开短信。
“他们还会再来,对不对?”她问道:“他们永远不会停止。”
停车加油时,丹妮拉让我看她的手机。上面有一连串未接来电与新信息,全都来自以七七三、八四七与三一二开头的芝加哥地区电话号码。
她说得对,其他那些贾森不可靠,我抽签的提议错了。
没有既定的目的地,随心所欲、毫无计划地转弯。
我说:“我本来以为有办法可以解决的。”
前进的速度缓慢,因为我避开了公路。走的始终是乡村道路。
“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地新覆盖了一层白雪,晶莹闪耀,天空则是一片明艳冬蓝。
我顿时感到心力交瘁。
农舍烟囱冒出缕缕炊烟。
我的脸一秒比一秒更疼。
一个个筒仓形成一道乡村天际线。
我望着丹妮拉。“打开置物箱。”
红色谷仓。
“要找什么?”她问道。
低矮的山丘。
“我也不知道。”
绵延的草地。
她拿出了车主使用手册、我们的保险和车辆登记文件。
下午两三点,我们缓缓行驶过威斯康星。
一个胎压计、一个手电筒。
我们离开时,除了身上的衣服,就只带了一个银行信封,里面装满从支票与储蓄账户全部提领出来的现金。丹妮拉用信用卡租车,但接下来的每笔交易都会以现金进行,以增加追踪的难度。
然后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小皮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