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们三人都飘飘欲仙起来,只觉得这间宽敞、安静的复式公寓,除了墙上挂满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艺术品,还有一种细细的嗡鸣声。
丹妮拉怀上査理之后便戒了大麻,从此再也没有抽过。我看着她吸了一口,然后将烟斗递给我,反正这一夜都已经够怪异了,抽一口又何妨?
客厅南面有一扇可当成背景的大窗,丹妮拉刷的一声拉起百叶窗,玻璃窗外立刻出现灯火辉煌的市景。
她打开沙发旁边茶几的抽屉,取出一个打火机和一支彩色玻璃烟斗。
瑞安将烟斗递给丹妮拉,她开始重填烟草时,我的老室友忽然倒在椅子上,仰头瞪着天花板。看他不停舔着牙齿前侧,我不禁微微一笑,这向来是他抽大麻的习惯动作,早在研究所时期就是这样。
她关上门,拴上门链。踢掉脚上的高跟鞋,踉踉跄跄走向沙发,一屁股跌坐在抱枕当中,大叹一声:“累死了。”
我望着窗外那片灯海问道:“你们两个有多了解我?”
不知道丹妮拉是否希望我离开。不知道我是否就是那个赖到最后仍不肯走的不识相客人,殊不知主人早就想下逐客令了。
此话一出,似乎引起了他们注意。
而兔子洞底的这个仙境,据说就是我的人生。
丹妮拉将烟斗放到桌上,坐在沙发上转身面对我,两只膝盖缩抱在胸前。
我端着厚重的威士忌酒杯,啜饮杯底剩余的些许单一纯麦酒,没有醉,但微醺的感觉好得要命,虽然心神坠入神秘的兔子洞里,酒精却发挥了极佳的缓冲效果。
瑞安蓦地睁大双眼,从椅子上坐起来。
凌晨一点,我坐在丹妮拉家的沙发上,看着她送最后一位客人出门。过去这几个小时可说是一大挑战,既要努力和丹妮拉艺术界的朋友维持尚算有条理的谈话,还要找机会与她真正独处。但我显然还会继续错失这个时机,因为瑞安·霍尔德,现在和我妻子上过床的这个男人,也还没走,当他瘫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时,我有预感他今晚可能会留下过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丹妮拉问道。
他露出神秘的笑容,有那么几秒钟,我真想杀了他。
“你们信任我吗?”
“太棒了。她是我梦寐以求的女人。”
她伸出手摸摸我的手。简直就是触电的感觉。“当然了,亲爱的。”
“还顺利吗?”我虽这么问,却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你和我的……和丹妮拉。”
瑞安说:“即使我们俩不合,我也一直很敬佩你的气度与正直。”
我的视线扫过人群,找到了丹妮拉。她正被一群记者团团围住,神情自若,记者们则翻开活页本,奋笔疾书记录她的谈话。
丹妮拉面露忧色:“你没事吧?”
他只是不自然地笑笑。
我不该这么做,真的不该这么做。
“你一直对她很有意思,对吧?”
但是我要。
“我们交往了一阵子了。”
“纯属假设,”我说,“有位男科学家,也是物理学教授,住在芝加哥。他一直没有实现功成名就的梦想,但却活得快乐,大致上也算满足,而且娶了——”我看着丹妮拉,想到刚才瑞安在艺廊形容她的话,“他梦寐以求的女人。他们生了一个儿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什么意思?”
“有天晚上,这个男人去一家酒吧见老朋友,是他大学时期的死党,那位朋友最近刚赢得一项大奖。但就在他走路回家途中,发生了怪事。后来他没能回家。他被绑架了。一连串事情都很诡异,可是当他好不容易完全清醒过来,人却在南芝加哥的一个实验室里,而且一切都变了。他住的地方不一样了,也不再是教授,更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
“可以这么说。”他回答。
丹妮拉问道:“你是说他觉得这些事情变了,或者是真的变了?”
“你们俩在一起了吗?”我问道,“你和丹妮拉?”
“我是说从他的角度看,这已经不是他的世界。”
厅里越来越拥挤,我们默默站在外围。
“他长了脑瘤。”瑞安假设道。
他看着我,几乎毫不掩饰鄙夷之情。“去你妈的。”
我看着老友说:“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没有。”
“你在说什么复合物?”
“那可能是有人在捉弄他,在玩一个计划周密、全面渗透到他生活中的恶作剧。我好像在哪部电影看过类似情节。”
“我只是想说你大可以对大学时代的老室友多一点尊重。”
“不到八个小时,他家内部就彻底换新,而且不只墙上挂的画不一样,还有新的电器设备、新的家具,电灯开关也改了位置,恶作剧不可能搞得这么复杂。再说,这么做用意何在?他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捉弄他?”
“不,拜托你说出来。”
“不然就是他疯了。”瑞安说。
“算了。”
“我没疯。”
“什么?”
屋内顿时悄然无声。
“其实不是我想抱怨什么,”他说,“我只是觉得我替你和中心做了很多白工。我们俩是老交情了,我也知道你现在的成就非同寻常,可是我不知道……我想你已经从我这里得到你想要的,而且……”
丹妮拉拉起我的手:“你想跟我们说什么,贾森?”
瑞安只要心有疑虑,便不会轻易罢休。
我看着她说:“今晚稍早,你说我和你的一次谈话启发了你的创作灵感。”
我啜了一口酒,肚子还觉得饿,酒精太快就冲上脑门。另一个侍者从旁经过时,我从银盘上抓起三个迷你咸派。
“没错。”
我只是愣愣地瞪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见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又说:“好,我明白。他们让你签了一大堆保密协议,多得都快把你整个人埋掉了。”
“你能跟我说说我们谈了什么吗?”
“那我替你制造的那个复合物……应该是发挥功效了吧?”
“你不记得了?”
“我人就在这里,脑子很清楚,有体温,有呼吸。”
“一个字也不记得。”
瑞安靠近了些。“说真的,一直有谣言疯传,整个圈子里的人都在谈。有人说,”他压低声音,“你精神失常,发了疯,被关在哪家精神病院。还说你死了。”
“那怎么可能?”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拜托了,丹妮拉。”
“细胞与分子神经科学。我也一直在做某种很酷的研究,和前额叶皮质区有关。”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细细凝视我的双眼,或许是想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
“恭喜。这么说你在教书?”
最后才开口说:“那应该是春天的事了。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而自从多年前分道扬镳以后,我们其实就没说过话。当然了,我一直在留意你成功的消息,也很以你为傲。”
“我转到芝加哥大学去了。”
“总之,有一天晚上,你突然跑到我的住处来,说你那阵子老是想起我,起初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复合,没想到是另有原因。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
当我们站在那里,看着越来越多人从迷宫中出来,我问道:“你最近都在做什么?我好像跟丢了你的轨迹。”
“就好像我根本不在场。”
我们端着威士忌,找了一个安静角落,远离丹妮拉与环绕在她身旁的喧闹人群。
“我们开始谈起你的研究,谈起你卷入一项保密的计划,你还说——这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你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那时我才明白你不是来叙旧情,而是来道别。然后你跟我说人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的选择,你搞砸了其中几个,但最大的失误却是和我有关。你说对这一切你很抱歉,说得令人感动万分。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说你的消息或见到你,直到今天晚上。现在我有个问题问你。”
真奇怪,他完全不像昨晚我在经常光顾的酒吧里所看见的,那个被仰慕者如众星拱月般围住、自负又神气的男人。
“问吧。”在酒精与迷药的作用下,我试图厘清她话中的含意,却不禁晕眩起来。
吧台服务生替我们倒酒(麦卡伦十二年威士忌)进塑料杯时,瑞安说:“我知道你近况好得很,可是我拥有这些。”
“今天在开幕酒会上,你一看见我就劈头问我知不知道‘查理’在哪里。那是谁?”
主办这次展览的画廊可以说是全力以赴——穿着礼服的侍者端着一盘盘点心与香槟,大厅另一头还有个餐饮吧台,上方挂着三幅相连的丹妮拉自画像。
丹妮拉最令我喜爱的特质之一就是诚实。她绝对心口如一,不会过滤,不会自我修正。她有什么感觉便直说,没有任何诡诈心机,不懂得算计。
当然想了。
因此当我直视丹妮拉的眼睛,发现她刚刚的话确确实实是由衷之言时,我几乎就要心碎了。
我目送丹妮拉消失在人群中,瑞安说:“想不想喝一杯?”
“那不重要。”我说。
“乐意之至。”
“显然很重要。我们已经一年半不见,而你一开口就问这个?”
丹妮拉说:“两位,我得去招呼一下,尽尽主人的本分,不过贾森,这里结束后,在我家有个秘密聚会,你要来吗?”
我一口喝干了酒,用臼齿嘎吱嘎吱咬着最后即将融化的冰块。
“好呀,好呀。”瑞安与我握手说道,“帕维亚先生亲临现场了。”
“查理是我们的儿子。”
我心跳得好快,整个厅室简直就像要旋转起来,忽然间瑞安·霍尔德已经站在丹妮拉身旁伸手搂着她。他身穿花呢套装,头发花白,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更白些,身材也没那么好,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昨晚,他还在小村啤酒馆为了自己赢得帕维亚奖而举办的庆功宴上。
她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
“在迷宫入口。这是为你而做的。我把它献给你,我也一直试着联络你,希望你今晚来当我的特别来宾,可是谁也找不到你。”她微笑着说,“现在你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等一下。”瑞安语气尖锐地说,“这段对话好像越来越像醉话了。这是怎么回事?”他看看丹妮拉,又看看我,“你在开玩笑吗?”
“没有,在哪里?”
“不是。”
“我们一年半前的那次对话呀。你来找我那次,记得吗?是你启发了我的灵感,贾森。我打造迷宫的每一天都会想到你,会想到你说的话。你没看到献词吗?”
丹妮拉说:“我们没有儿子,你清楚得很。我们已经分手十五年了,这你知道啊,贾森,你明明知道。”
“什么意思?”
我想我现在可以试着说服她,我知道这个女人太多事情了——有一些童年的秘密,都是她在过去五年的婚姻生活中才告诉我的。但我担心“揭秘”后会产生反作用,她不但不会把这些当成证据,还会认为我在耍把戏、玩手段。我敢打赌,要想让她相信我没撒谎,最好的方法就是明明白白的真诚态度。
“这全是你的功劳。”她说。
我说:“丹妮拉,我所知道的是,我和你住在我位于洛根广场的褐石联排别墅里,我们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叫查理。我是一个平凡教授,在雷克蒙大学教书。你是个了不起的贤妻良母,牺牲自己的艺术事业当家庭主妇。而你呢,瑞安,你是个知名的神经科学家,是你得到了帕维亚奖,是你在全世界到处做巡回演讲。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太疯狂,但我没有长脑瘤,没有人在捉弄我,我也不是失心疯。”
“差点都要掉泪了。”
瑞安干笑一声,但声音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安。“为了方便论证起见,姑且假设你刚刚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或者至少你相信那是真的。在这整段说辞中的未知变量,就是你最近这几年在研究的东西,也就是那个秘密计划。你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你觉得如何?”
“无可奉告。”
“没事。我只是刚刚通过那个迷宫。”
瑞安费力地站起来。
“你没事吧?”她问道。
“你要走了?”丹妮拉问道。
他当然存在。他出生的时候我在场。他挣扎尖叫着来到这个世界十秒钟后,我便将他抱在怀里。
“很晚了,我受够了。”
她不知道我们的儿子是谁。我们真的有个儿子吗?查理存在吗?
我说:“瑞安,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完全不记得了。我是物理学教授。我在实验室醒来,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那里的一分子,但我不是。”瑞安拿起帽子走向大门。
“贾森?”
正要跨出门槛时,他转身面向我说:“你很不对劲,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心里像被什么拧了一下。
“我去过了。我不会再回去。”
“你在说谁?”
他看着丹妮拉:“你要他走吗?”
“查理。”
她转向我,寻思着——我猜——要不要和一个疯子独处。万一她决定不相信我,怎么办?
“谁?”
最后她摇摇头说:“没关系。”
我问她:“查理呢?”
“瑞安,”我说道,“你替我制造了什么复合物?”
我不想放手——我需要她的触摸——但她已经退开来。
他只是怒视着我——有一度我以为他会回答,因为他脸上的紧绷感慢慢消退——好像在研判我到底是疯了或者只是个喝醉的混蛋。
丹妮拉已经多年没擦香水,但今晚擦了,闻起来像是没跟我在一起的丹妮拉,像是在我们各自的气味混合成一体之前的丹妮拉。
一刹那间,他做出了决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只是说:“总之我来啦。”
严厉的神情重现。
她挤过人群,张开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用力一拉,同时说道:“我的天哪,真不敢相信你来了。你没事吧?我听说你出国一阵子还是失踪了什么的。”
他说道:“晚安,丹妮拉。”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
她睁大眼睛、张开嘴,看不出她看到我的脸是惊吓、高兴或只是诧异。
然后转身。
四目交接。
离开。
现在我离她不到三米远,心怦怦直跳,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我,就在这时候……
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个丹妮拉则有些飘飘然。
丹妮拉穿着瑜伽裤和裸背背心,手里端着一杯茶走进客房。
我的丹妮拉眼中有一种力道与距离,有时也让我畏惧三分。
我已经冲了澡。
近距离的她电力四射、精力充沛,我费尽力气才压制住大声呼唤她的冲动。这个丹妮拉散发着十五年前我们初次相遇时的活力,当时的她尚未被年复一年的生活——一成不变、亢奋、忧郁、妥协——转化成那个与我同床共枕的女人: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也是了不起的妻子,却仍总得对抗他人对她原本能有何成就的谈论。
丝毫没有舒服一点的感觉,但至少身上干净了,医院里病菌与漂白水的臭味也没了。
众人也回敬她,趁着大家饮酒之际,我朝她走去。
她往床垫边缘坐下,将马克杯递给我。
丹妮拉举起酒杯,用西班牙语敬道:“干杯。”
“洋甘菊。”
“这真是最美好的一夜,对前来支持我新作品的各位,我心中充满感激。这确实意义非凡。”
我用两手捧着热热的陶杯,说道:“你不必这么做,我有地方可去。”
我整整花了五秒钟才认出她是丹妮拉。她艳光照人,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打着手势。
“你住下来吧,不用再多说。”
再过去,进到一间灯光明亮又宽敞的展示厅,有光亮的硬木地板、装饰着艺术品的墙面、小提琴三重奏……还有一名女子穿着艳丽无比的黑色礼服,站在临时搭的活动平台上对参观民众说话。
她翻爬过我的腿,坐到我身边,背靠着床头板。
我走进另一间前厅,发现同团的其他人正围聚在塑料袋边,取回手机。
我啜饮着茶。茶水温热、微甜,有安定心神的效果。
——马克·吐温
丹妮拉望过来:“你去医院的时候,他们觉得你有什么问题?”
上帝——人类——世界——太阳、月亮、荒凉的星空——梦,全都是梦;这些并不存在。除了虚空之外,一切都不存在——而你……你不是你——你没有身躯、没有血液、没有骨骼,你只是一个念头。
“他们不知道,只是想让我住院。”
一切都是梦。
“精神病院?”
什么都不存在。
“对。”
在迷宫出口处有最后一个循环影像——晴朗蓝天下,一男一女各牵着孩子的小手,三人一齐奔上草坡——板子上缓缓出现以下一段话:
“你不答应?”
刚刚我们所有人都游荡过自己生命的冻原,赋予无意义的事物价值,因为我们爱恨的一切,我们信仰、奋斗、杀戮与牺牲性命所为的一切,都和投射在亚克力板上的影像一样毫无意义。
“对,我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丹妮拉的装置艺术想传达的主要信息,但我确实有此体悟。
“所以本来会强制执行。”
一种领悟与随之而来的惊怖——为了我们周遭无穷无尽的冷漠而惊怖。
“没错。”
刹那间,我感觉一股迷失感排山倒海而来。不是哀伤或痛苦,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感觉。
“你确定这不是目前最好的做法吗,贾森?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对你说了你对我说的话,你会做何感想?”
尽管看得见迷宫中的其他人,却不觉得与他们同处一室,甚至不觉得我们在同一个空间。他们似乎相隔好几个世界,迷失在他们自己的矢量空间里。
“我会认为他疯了,但那是我错了。”
虽然才刚经历了令人困惑又恐惧的二十四小时,又或者正因为那些经历,此时此刻目睹的景象才会穿透出来,给予我重重一击。
“那你告诉我,”她说,“你觉得你发生了什么事?”
这使得迷宫中的其他人仿佛是在辽阔荒野上游移的幢幢黑影。
“我也不太确定。”
我又能看透亚克力板,只不过现在透明板与某种数码滤波器重叠——有噪声和大群昆虫与雪花纷飞。
“可是你是个科学家,你应该有结论。”
灯熄了。星星再次出现。
“我的资料不足。”
核爆炸。
“你的直觉是怎么想的?”
和平标志。
我啜饮一口洋甘菊茶,品尝着茶水滑落喉咙的那股温热。
五芒星。
“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懵懂懂地度日,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一个更大、更奇怪到无法想象的现实当中。”
佛祖。
她拉起我的手握在手里,尽管她不是我所认识的丹妮拉,尽管是在此时此刻,坐在这张床上,身在这个错误的世界里,我仍难掩对这个女人的疯狂爱恋。
十字架。
我转头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神迟滞却热切的西班牙眼眸。我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手,不去碰她。
病患被医生和护士用轮床推过医院走道时,眼中所见的情景。
“你害怕吗?”她问道。
正在享受激情欢爱的一对情侣。
我回想起用枪指着我的男人,回想起那个实验室,回想起跟踪我回到我的褐石房屋企图逮捕我的那队人马,又想到在我旅馆房间的窗下抽烟的男人。除了有关我身份的诸多元素与眼前的现实不吻合之外,在这四面墙外头还有真真切切的一群人想找到我。
车祸中撞得稀巴烂的汽车残骸。
他们以前伤害过我,也可能还想再伤害我。
影像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循环越来越快。
逐渐清醒后,有个念头猛地重压而下——他们会不会追踪我到这里来?我会不会让丹妮拉身陷险境?
我继续往前。进入死巷。绕过险弯。
不。
沙漠景致绵延开展。
如果她不是我妻子,如果她只是我十五年前的女友,怎会有人注意到她?
大海。
“贾森?”她又问了,“你害怕吗?”
暴风雪。
“非常。”
被判死刑的男人吊在绳圈底下又扭又踢。
她抬起手,轻轻摸一下我的脸说:“瘀青。”
诞生——孩子哭号,母亲喜极而泣。
“不知道怎么来的。”
一分钟后,有几块嵌板开始显示循环影像。
“跟我说说他的事。”
我选了一条通道,进入迷宫后,透明感消失了。亚克力板被近乎炫目的强光吞噬,就连脚下也一样。
“谁?”
通往迷宫共有五个入口,我站在所有入口的中心交汇点,看着其他人漫步走向各自的通道。我注意到从刚才就一直有个低低的声音,与其说是音乐,倒更像是电视噪声类的白噪声,低沉而持续地沙沙作响。
“查理。”
我们一群人慢慢前行。
“你一定觉得很别扭吧。”
那是一个用亚克力板搭成的迷宫,通过某种视觉效果,看起来仿佛在星空底下连绵不绝。一波波光线如涟漪般穿梭在嵌板之间。
“不能说没有。”
我们当中有人喃喃低呼一声:“我的天哪。”
“好吧,我告诉你,他今年十四岁,快满十五了。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一日,在芝加哥慈恩医院出生,是早产儿。体重只有八百七十九克。最初几年他需要被很小心地照顾,不过他是个斗士,现在已经跟我一样高、一样健康了。”
我看出前面摆设了什么。
她眼中泪水涌现。
有些近,有些远,偶尔还有一颗划过虚空。
“他有你的深色头发和幽默感。成绩一向都是中上。右脑非常发达,像妈妈。很迷日本漫画和滑板。爱画一些疯狂的景致。现在说他的观察力和你一样敏锐,应该不算太早。”
是星星。看起来逼真得惊人,一颗颗都蕴含着一种氤氲白光。
“别说了。”
头上逐渐淡入点点亮光,我的注意力也随之往上转移。
“怎么了?”
顷刻间,我们这群人聚集在一个瞬间变得漆黑的幽闭空间里,从门砰然关闭的回音听得出这是一个如仓库般的偌大房间。
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挤出,流下双颊。
康卡利拿走那袋手机后,将门打开。我最后一个进入。
“我们没有儿子。”
“简单说明一下各位接下来十分钟的人生历程。创作者请大家先将理性思考搁置一旁,尽量以感性来体会她的装置。欢迎参观‘缠结’。”
“你敢向我发誓,你对他毫无记忆?”我问道,“这不是什么游戏?只要你现在告诉我,我就不会……”
收集手机的袋子在众人之间一一传递。
“贾森,我们十五年前就分手了。说得确切一点,是你提出的。”
他说:“我是史蒂夫·康卡利,各位即将看到的作品的制作人。”他从门边一个抽取架扯下一个塑料袋:“请将手机放进袋子里,到另一边再还给你们。”
“不是这样。”
灯光转暗。
“前一天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需要时间考虑。然后你到我的公寓来,说那是你所做过的最艰难的决定,可是你有研究工作要忙,那是最后会赢得大奖的研究。你说接下来的一年你都要待在无尘实验室里,说我不该受到如此对待,我们的孩子也不该受到如此对待。”
一个身材瘦削、留着胡子的男人从墙里一道暗门现身。
我说:“事情不是那样。我跟你说日子会不好过,但我们会熬过来。我们结了婚,你生了査理,我失去了补助,你放弃了画画,我变成教授,你变成全职母亲。”
在一起这十五年来,我和丹妮拉参加过许多展览与开幕式,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可是今晚的我们,没有结婚、没有小孩。你刚刚从那个即将让我成名的装置艺术开幕酒会过来,而你也确实获得了那个奖。我不知道你的脑子是怎么回事,也许你真的有两段互相矛盾的记忆,但我知道什么才是真的。”
浑身发抖、可怜兮兮地等了四十五分钟后,我终于脱离雨水,付了十五美元门票,与一组十人团体被匆匆带进一间前厅,看见丹妮拉的全名以巨大涂鸦字体写在四周环绕的墙面上。
我低头注视从茶水表面升起的蒸气。
“力与美”是由旧包装工厂改建的画廊,排队等候进入的人组成的长龙绵延了大半条街。
“你觉得我疯了吗?”我问道。
我放弃搭车,加入重金属派的文青人潮,行走在冰寒细雨中。
“我不知道,不过你不太对劲。”
画廊在十来条街外,我们沿着达曼路行驶,值此交通晚高峰时段,这里俨然成了出租车停车场,我的神经也仿佛随之紧绷到极点。
她看着我,眼中满是同情,富同情心向来是她最大的特点。
回到街上,又下起雨来。我拦了一辆出租车。
我摸摸套在手指上、宛如护身符的线圈。
今天晚上。
我说:“你也许相信我现在说的话,也许不相信,但我要你知道:我是信的。我绝不会对你撒谎。”
十月二日,星期五。
自从在那间实验室恢复意识至今,这恐怕是我所经历过最不真实的一刻——和既是我妻子又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坐在她公寓客房的床上,谈论着我们显然从未有过的儿子,和不属于我们的生活。
我停下来,很快瞄一眼开幕时间。
半夜里,我独自在床上醒来,心怦怦地跳,黑暗在旋转着,嘴里干得难受。
吸引我注意的是贴在栏位正中央那张最大的告示。其实是一张海报,宣传丹妮拉·瓦尔加斯将在一间名叫“力与美”的画廊办展览。
心慌了整整一分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快到大门口时,我的目光扫过一处布告栏,上面贴满广告传单,从画廊开幕到读书会到诗歌创作朗诵比赛,什么都有。
不是酒精或大麻烟的缘故。
我又回到楼下大厅,不知道是否应该干脆在这里等她回来。可是万一她出城去了呢?如果她回家时发现我像个跟踪狂在她住处附近流连,会做何感想?
是一种更深层的迷惘。
无人应门。
我用被单紧紧裹住身子,却仍忍不住发抖,每分每秒都感觉全身更加疼痛,两腿酸痒不止,头阵阵抽痛。
我敲敲门,静候着。
眼睛再度睁开时,房里充满阳光,丹妮拉就站在我身边,神情忧虑。
丹妮拉住处的门在走廊尽头。
“你身子好烫,贾森。我应该带你去挂急诊。”
我趁着门还没关上,赶紧推门进入,然后爬楼梯来到四楼。
“我没事。”
她在用手机打电话,随着她经过也飘过一阵酒气,看来她今晚的节目已经提早热烈展开。她快步奔下阶梯,没注意到我。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她在我额头上放一条冰毛巾,问道,“这样觉得如何?”
透过镶在门边高高的玻璃窗,我看见一名穿晚礼服外加大衣的女子,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咔嗒咔嗒从走廊另一头走来。我退离窗边,在门被推开时转过身去。
“很好,但你不必这么做。我可以搭出租车回旅馆去。”
我按了三次门铃,但没有回应。
“你敢离开试试看。”
丹妮拉住的是一栋黄砖建筑,正面墙上爬满了最近因为天气转冷而逐渐呈枯褐色的常春藤。门铃仍是老式的黄铜面板,我在第一排从下往上第二个门铃的位置,看见她婚前的姓名。
中午过后不久,我退烧了。
我往东走,去找我的妻子。
丹妮拉重新给我煮了鸡汤面,我就坐在床上吃,她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眼中带着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距离感。
丹妮拉的地址在巴克镇。我身上还剩七十五美元和一点零钱,所以可以搭出租车,不过我想行人与车流数量都显示出周五夜晚的氛围,空气中也有相当程度的能量浮动着。
她在沉思,在琢磨着什么,没有发现我在看她。我不是有意盯着她,只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她依然是百分之百的丹妮拉,只不过……
经过六七家餐厅后才找到一家不至于让我倾家荡产的比萨店,光线明亮却脏兮兮的,卖的是巨无霸厚片比萨。店内没有地方坐,我只好站在人行道上狼吞虎咽起来,心里一边纳闷,是不是这块比萨真如我所想的有改变人一生的力量?或者是我饿到失去判断力?
头发较短。
外头街上风在吹,但雨势已歇。靠在灯柱旁抽烟的男人走了。我饿得头昏眼花。
身材较好。
不到一小时,我的衣服已经暖了,也差不多干了。我梳洗、更衣后,走楼梯下到大厅。
化了妆,穿着打扮——牛仔裤搭合身T恤——让她看起来比三十九岁年轻许多。
“我是丹妮拉,我出门画画去了,请留言。拜。”
“我幸福吗?”她问道。
听到她录在录音机上熟悉的声音让我感动,然而留言本身却让我深感不安。
“什么意思?”
然后又回去找电话簿,匆匆翻到V开头的部分,找到唯一一个丹妮拉·瓦尔加斯时停下来,一把将整页撕了后拨打她的号码。
“在你说我们一起度过的人生中……我幸福吗?”
我从窗帘扯下一根松脱的线头,绑在无名指上,当作我与以往熟知的世界的实际联结。
“我还以为你不想谈呢。”
真的曾经有过吗?
“昨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就想着这个。”
婚戒的痕迹不见了。
“我想你是幸福的。”
我将无名指举到从窗外射入的霓虹灯光下。
“即使没有我的艺术?”
昨晚在那个不是我家的屋里,我看到墙上挂了几幅素描,那是丹妮拉·瓦尔加斯的画作。她以婚前的姓名署名,为什么呢?
“你当然会想念。你会去见成名的老朋友,我知道你为他们高兴,但我也知道那刺痛了你。就像它也刺痛了我。那是我们之间的黏合剂。”
所以就从这个开始:丹妮拉在哪里?
“你是说我们两个都是失败者?”
这个问题好一点,但还要再缩小。丹妮拉会知道我儿子的下落。
“我们没有失败。”
丹妮拉和查理在哪里?
“我们幸福吗?我是说在一起生活。”
不行,这个问题还是太大、太复杂。要缩小范围。
我将汤碗搁到旁边。
为什么丹妮拉和查理昨晚不在家?为什么我看起来好像独居?
“幸福啊。虽然有一些小摩擦,婚姻生活就是这样,但我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家、一个家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此时困扰我的最大问题是:我发生了什么事?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暂时还无法回答。我当然有一些大致的怀疑,可是怀疑会导致偏见,而偏见不会导向真相。
她正视着我,露出一抹奸笑问道:“我们的性生活怎么样?”
开辟出一点可以站立的干地。
我笑而不答。
我必须把担忧、猜疑、恐惧跟自身隔离开来,只专注于这个问题,就像在实验室一样——一次解决一个小问题。
她说:“天哪,我竟然让你脸红了?”
关键在于从小处着手,先专心解决你能回答的问题,开辟出一点可以站立之地。等付出努力后,如果够幸运,便有可能解开最重要的谜题。就像看一张特殊合成照片要一步步往后退,最后完整影像才会自动出现。
“是啊。”
实验物理——胡扯,是所有科学——的主旨就在于解决问题。然而,不可能一次全部解决。总会有一个较大的、最重要的问题,一个大目标。可是一旦你满脑子只想到问题有多么巨大,就会茫然。
“可是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将它阻挡下来,重新念起我的新咒语:我不能认为自己疯了。我只能解决这个问题。
“可不是嘛。”
疯狂的感觉再度逼近,恐怕会让我像胎儿一样蜷缩起来,也会让我粉碎成千千万万片。
“怎么了?有那么糟吗?”
那不是我们家的答录留言。
她这是在调情。
哔声尚未响起,我便挂断。
“不,好极了。只是你让我觉得尴尬。”
电话响四声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嗨,我是贾森,其实也不尽然,因为真正接起电话的并不是我,是录音机。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起身往床边走来。
我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自己家里的电话。
坐到床上,用那双深沉的大眼睛瞅着我。
贾森·德森。地址正确。电话号码正确。
“你在想什么?”我问道。
很快就找到我的姓名。
她摇摇头。“我在想,如果你不是疯了或是满口胡言,那我们刚刚的对话可真是人类史上最奇怪的一段对话了。”
我趴在被压得咿呀作响的床上,匆匆将电话簿翻到D开头的部分,开始搜寻我的姓氏。
我坐在床上,看着芝加哥上空的日光渐渐消退。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发现一本基甸会《圣经》,和一本偌大的芝加哥大都会电话簿。
不管昨晚是什么样的风暴带来了降雨,如今都已停歇,风雨过后,天空晴朗,树叶变了色,逐渐转暗的光线偏折成一片金黄,有一种慑人的特质,我却只能以失落来形容。
我把湿衣服挂在椅背上,椅子推到暖炉旁边。
那是以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1]之笔也留不住的金黄。
这间房最大的优点就是立在窗下那个旧式铸铁暖炉。我把温度调得很高,将两手放在如堤防般环绕的热气中。
外头厨房里,锅子咕噜咕噜响,橱柜开开关关,烹调中产生的肉香循着走廊往回飘入客房,那气味熟悉得令人狐疑。
接着我踢掉鞋子,脱去衣裤,用浴室里唯一一条毛巾擦干身子。
我爬下床,整天下来两脚第一次稳稳踩在地上,接着朝厨房走去。
也许我太神经质,但还是走到门边检查门锁,并拴上门链。
厨房里播放着巴赫的音乐,红酒已经开瓶,丹妮拉站在厨房中岛前,穿着围裙、戴着泳镜,在皂石料理台上切洋葱。
他是在那里等我吗?
“好香啊。”我说。
我瞥见下方人行道上,有个男人倚着灯柱,烟在雨中缭绕而上,香烟灰烬在他帽檐的暗处忽闪忽灭。
“帮我搅拌一下好吗?”
我绕过床尾,刷地拉开窗帘往外看去,发现旅馆招牌顶端正好在齐眼高度,距离近到可以看见绿色霓虹灯光中纷落的雨。
我走到炉子前,掀起一只深锅的盖子。
窗边有张椅子,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
蒸气升腾扑向我的脸,让我有种回家的感觉。
一台传统显像管电视机。
“你觉得怎么样?”她问道。
一个带抽屉的柜子。
“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间浴室,约莫像衣橱大小。
“所以呢……好些了吗?”
一张单人床,脆弱的金属床架加上凹凸不平的床垫。
“好多了。”
里面没什么特别。
这是一道传统的西班牙料理:混合各种当地豆类植物与肉炖成的豆泥,其中加了西班牙腊肠、意大利培根和血肠。丹妮拉每年会煮个一两次,通常都在我生日那天,或是某个雪花纷飞的周末,我们只想整天一起喝酒、煮东西的时候。
出电梯后的走廊昏暗又狭小,几乎无法两人并排行走。差不多走到一半时,我找到我的房间号码,费了好大劲才用钥匙转开那个旧式门锁。
我搅拌一下浓汤,又把盖子盖上。
电梯非常狭窄,我一路气喘吁吁地勉力爬到三楼,活像个胖子,而这段时间我则是目不转睛瞪着自己倒映在铜门上扭曲变形的五官。
丹妮拉说:“这道豆泥料理是……”
柜台前有个上了年纪、穿着半正式礼服的接待人员,看见我这副落汤鸡模样仍面不改色,只是接过湿答答的九十五美元现金,然后交给我三楼房间的钥匙。
我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便脱口而出:“你妈妈留下的食谱。或者说得确切一点,是她妈妈的妈妈留下的。”
这里出乎我的意料,不是那种破旧或脏得吓人的地方,只是遭人遗忘,风光不再。这儿的大厅很像我记忆中,曾祖父母在艾奥瓦那间摇摇欲坠的农舍里的客厅。老旧家具仿佛已经摆放上千年,当世界前进的时候,它们却被时光冰封。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大爵士乐团的演奏轻轻地从隐藏式音响流泻而出,是四十年代的曲风。
丹妮拉停下手中的刀。
我走进去,在龟裂的棋盘式地板上滴出一摊水来。
回头看着我。
皇家饭店
“让我做点事情吧。”我说。
直到夜幕降临,我站在一栋三层楼的旅馆外面,旅馆窗上装了铁栏杆,门口上方有一块大得令人反感的招牌,上面写着:
“你还知道我哪些事?”
直到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在我看来,我们已经在一起十五年了,所以我几乎无所不知。”
直到连袜子都被浸湿了。
“可在我看来,我们只交往两个半月,而且是八辈子以前的事了。而你竟然知道这是我们家几代相传的食谱。”
但我仍继续走着。
霎时间,厨房里安静得令人心里发毛。
我和丹妮拉最爱的意大利餐馆,看起来一点也没变,也让我想起自己已经将近二十四小时没有进食。
我们之间的空气中仿佛带着正电荷,以某种频率在我们知觉的边缘嗡嗡作响。
一家陌生的咖啡馆,里头充满咖啡机磨豆的刺耳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说:“你要是想帮忙,我正在准备铺在豆泥上的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不过你八成已经知道了。”
几家正准备迎接晚餐高峰的餐厅——服务生迅速地将亮晶晶的酒杯与银器摆在白色亚麻桌布上,同时背诵当天的特别菜色。
“切达干酪丝、芫荽和酸奶?”
几家闹哄哄的酒馆。
她露出几乎细不可察的笑容,并扬起一边眉毛,“我没说错,你已经知道了。”
我经过了……
我们在大窗边的餐桌用餐,烛光倒映在玻璃上,窗外还有市区的灯光闪烁,那是我们本地的群星。
我继续往前走,只不过加快了脚步,雨水猛力打入眼中。
食物丰盛、火光中的丹妮拉美丽动人,自从跌跌撞撞跑出那间实验室以后,我第一次有了踏实的感觉。
小村啤酒馆的前窗应该有霓虹招牌闪烁,此时却只见门口柱子上挂着一块厚重的铜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摇晃还吱吱嘎嘎响。
晚餐结束后——碗空了,第二瓶红酒也见底了——她伸手越过玻璃桌面碰触我的手。
我往后瞄一眼经常光顾的酒吧。
“贾森,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我很高兴你还是想办法找到了我。”
没走错路吧?
我想吻她。
戴斯旅馆应该就位于小村啤酒馆对街。没想到不是。顶篷的颜色不对,整个门面高档得怪异。那是一栋豪华公寓大楼。我甚至看见一个门童撑着伞站在路边,替一名身穿黑色风衣的女人拦出租车。
她收留了我,在我迷失的时候。
因为没穿外套或夹克,才走不到两条街的距离就已经浑身湿透。
在这个世界完全让人想不通的时候。
外头一分一秒地变暗。变冷。
但我没有吻她,我只是紧握她的手说:“你根本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大的忙。”
我再次步入雨中。
我们收拾桌面,将碗盘放进洗碗机,然后着手清理剩下的堆满水槽的碗盘。
回家是绝不可能了,不过离我住处几条街外有一家廉价旅馆,简陋到我觉得自己应该负担得起住房费。
我负责洗,她负责擦干、归位,就像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
我从裤子口袋掏出钞票夹。昨晚的出租车费让我原已微薄的财产大大失血,如今只剩一百八十二美元,信用卡则毫无用处。
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瑞安·霍尔德呀?”
来到一家银行前,我离开人行道,跑进门下躲雨。我靠在一根石灰岩柱旁,看着雨水直直打落在路面,行人穿梭其间。
她正在擦拭汤锅内部,忽然停下来看我。
我被慢慢淋湿了。不知道自己要往哪去。
“你对这个有什么意见想分享吗?”
只有一片伞海。
“没有,只是……”
没有人跟踪我,至少我看不出有人跟踪。
“什么?他是你的室友、你的朋友。你不赞成?”
我回头看一眼。
“他一直在打你的主意。”
我急急步下台阶,走上人行道,一直到下一条街才放慢脚步。
“你这是在忌妒吗?”
接近出口时,我一直以为会有警报响起,有人大喊我的名字,或是警卫跑过大厅来追我。没多久我已站在雨中,天色感觉像傍晚,从繁忙的车流看来应该是下午六点左右。
“当然。”
我经过候诊区,走向自动门。由于我住的不是受到严密监视的病房,溜出来比我预期的简单许多。我只是换了衣服,等到走廊空无一人时,慢慢走过医护站,里头的人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拜托,成熟点吧。他是个完美的好人。”她又继续擦锅子。
当电梯到达医院大厅打开门时,我与两名身穿廉价西装与湿外套的男人擦肩而过。他们看起来像警察,而就在他们步入电梯时,与我眼神相对,我心想他们是不是上楼来找我的。
“你们有多认真?”我问道。
我只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出去约会过几次。彼此都还没在对方家留过牙刷。”
我不能认为自己疯了。
“我倒觉得他很想。他好像完全被你迷倒了。”
昨晚抽的血里有药物,我身上有瘀伤,我的钥匙打开了不是我家的门。我没有脑瘤。我的无名指上有婚戒痕迹。我此时身在这间病房,这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丹妮拉得意地笑笑:“怎么可能不被迷倒?我这么有魅力。”
我没有精神错乱。
我躺在客房床上,开着窗,好让城市的喧嚣像声音播放器一样为我催眠。
不对,打住。
我透过高高的窗子,呆呆凝望沉睡中的城市。
万一我知道的一切都是错的呢?
昨晚,我最初的动机是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丹妮拉在哪里?
万一我精神错乱,又该如何?
结果我找到她了——一个成功的艺术家,独居。
万一构成现在的我的所有信念与记忆片段——我的职业、丹妮拉、我儿子——纯粹只是我双耳之间的灰质所发射出的悲剧空包弹,那该怎么办?我还要奋力当那个我自以为的男人吗?或是干脆脱离他与他所爱的一切,进入这个世界希望我成为的那个人的躯壳?
我们从未结过婚,从未有个儿子。
我看着她离去,澄清谜团的紧迫感当头重重压下。
除非我被一起有史以来最精心策划的恶作剧所戏弄,否则丹妮拉的生活特征似乎证实了过去四十八小时以来不断揭露的事实……
斯普林格站起身,将椅子拖回房间另一头的电视底下。“那就再休息一下吧,贾森。警察很快就到了,然后今天傍晚我们就会把你转到芝加哥瑞德医院。”
这不是我的世界。
“不是那样。你来我们医院是想要好起来,对吧?这个就是第一步。你得信任我。”
即便这几个字闪过脑海,我也难以确定这是什么意思,又该如何考量这句话真正的分量。于是我又说了一次。
我说:“所以你们要把我关进软垫房里,没有皮带,没有尖锐物品,用药物让我神志恍惚吗?”
试着套用在自己身上。看看有多符合。
血压降低了。
这不是我的世界。
吐气。再吸足一大口氧气。
轻轻的敲门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我看着监测器上的血压升高。我不想再次启动警报器,于是闭上眼睛,吸气。
“请进。”
“那是正确的选择,也正是我们要做的:找出你与现实脱节的原因,安排你接受必要的治疗,以便能完全康复。”
丹妮拉进来后,上床爬到了我身边。
“我是自行决定走进这家医院的,因为我想要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坐起来,问道:“没事吧?”
“这叫作心理健康控制,而且法律规定,如果我认为你可能对自己或他人造成威胁,便可下令强制你住院七十二小时。你要知道,这样对你是最好的。你不适合……”
“我睡不着。”
“什么?”
“怎么了?”
“那不是我想问的。恕我冒昧,贾森,这件事你没有选择。”
她吻了我,感觉不像亲吻结婚十五年的妻子,倒像是十五年前第一次亲吻她。
“我承认,我无法完全清楚地理解现在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发疯。我很愿意和精神科医生谈谈,事实上我也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可是我不会自愿住院,如果你是想问这个的话。”
十足的能量冲击。
“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她说,“我们需要精神科医生的协助来掌握你的病情。我会把你转到芝加哥瑞德医院,那是一家比较靠近北区的心理卫生中心。”
当我压到她身上,两手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往上抚摸,将丝质睡衣撩上她赤裸的臀部时,蓦然停住。
她往地板瞄一眼,似乎不想告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喘息问道:“你怎么停了?”
“可以理解,不过你要明白,根据《医疗保险流通与责任法》规定,假如我依据专业判断患者因为丧失能力或情况紧急,而无法同意或反对告知,我就有权决定是否应该将你的情况告知家属或朋友。我认为你目前的精神状态已属能力丧失,也觉得和一个认识你、知道你过往的人商量,才是对你最好的做法。因此我会打给迈克。”
我差点就说:我不能这么做,你不是我老婆,但这根本不是事实。
“我好像不太希望你打电话给他。”我说。
她就是丹妮拉,是这个疯狂世界里唯一帮过我的人,而且没错,也许我是想找到正当理由,但这上下左右实在被搞得太混乱,也太令人惊恐、绝望,因此我不只是想要,也需要,我想她也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两年没和哥哥说话。
我定定俯视她的双眼,只见那眼眸在窗口流泻进来的光线下迷蒙闪烁。
斯普林格说:“我报警了。等一下会有一名警探过来听取你的说辞,看看能不能彻底査明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们首先要做的事。现在,我已经放弃联系丹妮拉,不过倒是找到了你住在艾奥瓦市的哥哥迈克的联络信息。我想征求你的同意打电话给他,让他知道你人在这里,并和他讨论你的状况。”
那双眼睛能让人坠入其中,且不停坠落。
湖上来的强风把雨吹斜了。我看着雨滴在窗上画出一条条水痕,使得窗外世界模糊成一幅灰色的印象派都市风景画,其间还点缀着远方车头、车尾灯的光。
她不是我儿子的母亲,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们没有共同生活过,但我依然爱她。我爱的不只是存在我脑海中、活在我过去历程中的丹妮拉,我也爱此时此刻躺在这张床上、被我压在身子底下、有血有肉的女人,不管这是什么地方,因为物质组合是一样的——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声音、一样的气味、一样的味道……
“我想帮你,贾森。看得出来你吓坏了。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我觉得你自己也不知道。”
接下来并非夫妻之间的鱼水之欢。而是一段爱抚、摸索、犹如发生在汽车后座、未采取防护措施(因为谁管得了那么多)、仿佛质子互相撞击般的炽烈性爱。
他走了以后,医生将手伸过床边栏杆,摸摸我的手。
片刻过后,汗流浃背、浑身震颤的我们交缠在一起,躺着望向窗外的城市灯火。
护士走向监测器,关掉警报。
丹妮拉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我可以从肋骨边感觉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开始缓和下来。
“没事,”斯普林格说,“能不能请你把它关掉?”
越来越慢。
一个身形魁梧的男护士出现在门口。
越来越慢。
我的血压启动了心脏监测器的某种警报,开始发出刺耳的哔哔声。
“你没事吧?”她小声地说,“我可以听到你脑子里的齿轮在转动。”
我实在太过震惊,几乎喘不过气。
“要是没有找到你,真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斯普林格说:“二○○五年,你接下速度实验中心——一个喷气推进实验室——首席科学家的职务,在那之后就没有再发表过新的论文或担任教职。这里最后说,八个月前你哥哥去申报你失踪,还说你已经超过一年没有公开露面。”
“但你找到了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你知道的,对吧?”
我所连接的心脏监测器上,心律明显变快。
她的手指轻抚过我的手。摸到我无名指上的线圈时停了下来。
“二○○四年获得帕维亚奖,同一年,《科学》杂志以封面故事报道你的硏究成果,称赞那是‘年度大突破’。你还担任哈佛、普林斯顿、伯克利的客座讲师。”她抬起头,正好迎上我茫然的眼神,便将平板转过来,让我看她正在读的关于贾森·德森的维基百科网页。
“这是什么?”她问道。
我点点头。
“证据。”我说。
“真遗憾。”她又接着念,“一九九五年,芝加哥大学毕业,二○○二年,取得同一所大学的博士学位。目前为止都对吗?”
“证据?”
“她有潜在的心脏疾病,又罹患恶性流感,转变成肺炎。”
“我没疯的证据。”
“我还没说完,因为我们确实找到一些关于你的讯息。”她在平板上打了几个字,“贾森·阿什利·德森,一九七三年出生于艾奥瓦州丹尼森,父亲兰德尔·德森,母亲埃莉·德森。这里说你母亲在你八岁时去世。是怎么死的?如果你不介意我问的话。”
四周再度变得安静。
“那不可能,我已经在那里教了……”
我不确定几点了,但肯定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我们搜寻了包括雷克蒙在内的芝加哥每所大专院校科学系所的教职员网页。但教授名单中都没有你。”
酒吧现在也要关了。
“我不是以为。我就是。”
街道安静沉缓,一如风雪夜之外的日常夜晚。
“贾森,我们也冒昧地査过你,你的名字、职业,以及我们能找到的所有资料。我希望你能非常谨慎地回答我。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雷克蒙大学的物理教授吗?”
从窗缝泄入的风是这个季节里最冷的风。
此时此刻,我甚至不确定该害怕什么了:是这个事实的确可能成真?或是我脑中的一切有可能瓦解溃散?之前脑瘤作祟的想法感觉要好得多,至少有个解释。
它从我们汗水淋漓的身体上细细流淌而过。
这句话将我击垮了。我别过头去,目光从斯普林格身上重新移回窗外。天阴沉沉的,连时间都被掩盖了。上午、中午、下午——难以分辨。细小雨珠附着在窗玻璃的另一面。
“我得回我家去。”我说。
“整个芝加哥都找不到符合这个姓名、年龄的人。”
“你在洛根广场的家?”
“是啊。”
“对。”
“三十九岁?”
“为什么?”
“对。”
“我家里有个工作室,我想打开电脑看看我到底在研究些什么。也许还能找到一些文件资料、笔记之类的,让我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她叫丹妮拉·德森,对吧?”
“明天一早我可以开车载你去。”
“什么叫你们找不到她的任何踪迹?”
“最好还是不要。”
“是这样的,贾森。你睡觉的时候,因为我们找不到你妻子的任何踪迹……”
“为什么?”
“雷克蒙大学。”
“可能不安全。”
“在……”
“为什么会不……”
“是。”
外面客厅大门传来砰砰砰巨响,像是有人用拳头猛捶大门。我想象警察就是这么敲门的。我问道:“在这个时间会是谁啊?”
“我们来谈谈你跟鲁道夫医生说的事。他的记录上写着……”她叹了口气,“抱歉,他笔迹太潦草了。‘病患声称:我家不是我家。’你还说你脸上会有割伤和瘀伤,是因为有人在追你,可是一问到他们为什么追你,你却说不出所以然。”她从平板屏幕抬起头来,“你是教授?”
丹妮拉爬上床,光着身子走出房间。
斯普林格拉过一张椅子,坐到我床边。拉近距离后,可以看见她脸上满是雀斑,犹如洒了一脸浅色细沙。
我花了一会儿工夫在扭成一团的棉被里找到内裤,才刚穿上,就看到丹妮拉正好穿着毛巾布浴袍走出她的卧室。
我在那栋旧屋里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我们一起进入客厅。丹妮拉走到门边时,重重的敲门声仍持续不断地传来。
回想起昨夜,心头所感受到的情绪重量虽与真实记忆无异,却又衬着一种梦尤其是噩梦般的奇异感觉。
“别开门。”我低声说。
一个摆满旧发电机,弥漫着月光的房间。
“当然。”
和一个戴着艺妓面具的男人之间进行一段怪异谈话的片段。
她正要凑到猫眼上去看,电话忽然响了。
针头刺入我的脖子。刺入我的腿。
我们俩都吓一跳。
我看见自己全身赤裸,被人用枪抵着走进一栋荒废的建筑物。
丹妮拉穿过客厅,走向放在茶几上的无线电话。
前一晚的记忆再次浮现。
我从猫眼往外瞄,看见有个男人站在走廊上,背对着门。
“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它的效用持续多长,或者要多久才能排出体外。但我觉得你目前并不像受到任何药物影响的样子。”
他在打电话。
“这么说它还是可能继续影响我?”
丹妮拉接起电话说:“喂?”
“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药物,所以我无法确定它会对你的神经系统造成什么影响。”
那个男人一身黑色装扮——马丁靴、牛仔裤、皮夹克。
“正是。”
丹妮拉对着话筒说:“哪位?”
“你是说妄想、幻觉?”
我靠向她,指指大门,用嘴型问道:是他吗?
“百分之百确定。”见她将视线移回到平板上,我问道,“你们在我体内发现的这些药物,可不可能造成长期的意识状态改变?”
她点点头。
“你确定吗?”
“他想做什么?”
“没错。”我说。
她指了指我。
斯普林格念出丹妮拉的手机号码。
这时我能听到男人的声音同时从门外和她的无线电话筒中传来。
“你能把她的号码再念一遍给我听吗?”
她对着电话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只有我,我一个人住,所以不会在凌晨两点让一个陌生男人进……”
“我整个早上都试着联络她,不过那个手机号码的主人是一个名叫雷夫的男人,座机则一直转到语音信箱。”
门突然打开,门链应声断掉并飞到客厅另一头,那个男人举着手枪走进来,枪管前方加装了一支黑色长管。
“她的手机和座机。”
他瞄准我们两人,当他踢了一下门,把它关上后,我闻到新旧交杂的烟味飘入公寓中。
“昨天晚上,你给了鲁道夫医生你妻子的名字和两个电话号码。”
“你要的人是我,”我说,“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当然不是。”
他比我矮上三五厘米,但身材比较壮,剃了光头,一双灰色眼睛里的眼神,与其说是冷酷倒不如说是疏离,好像不把我当人看,而是当数据看待。全是一与零。如同机器一般。
“这是一种手术麻药,俗称克他命,副作用之一就是短期失忆,这应该是你神志混乱的部分原因。另外还筛检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是一种精神作用性的化合物,非常奇怪的混合药物。”她啜饮一口咖啡,“我不得不问一下……你不是自己使用这些药吧?”
我觉得口干舌燥。
“没听说过。”
实际发生的情况与我大脑的分析处理之间有种奇怪的距离,像断线,像延迟。我应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却好像被这个男人的突然出现给吓呆了。
“氯胺酮。”
“我会跟你走,”我说,“只是……”
“什么?”
他将枪口微微从我身上移开,往上举。
“你的核磁共振结果出来了。”她边说边开启平板电脑,“扫描结果正常,有几处轻微瘀伤,但不严重。倒是药物筛检的结果更重要得多。我们发现有些微酒精,和你告诉鲁道夫医生的相符,不过还有其他东西。”
丹妮拉说:“等一下,不要……”
好像整个人被掏空了。
一声枪响打断了她,装了消音器之后的枪的声音减弱不少。
除了生理上的不舒服,我还感觉到一种压迫的空虚感,好像雨水直接落在灵魂上。
刹那间,我被一阵细细的红雾蒙住双眼,而丹妮拉坐在沙发上,那双黑色大眼睛之间的正中央开了一个洞。
我指向窗外,说道:“就像那样,全身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云雾。”
我尖叫着要冲向她,不料体内每个分子忽然都卡住,肌肉也因为痛苦莫名而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我重重摔倒压垮了茶几,整个人就在碎玻璃当中发抖、低号,并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我很快地自我诊断。反胃。头胀痛。嘴巴里像有棉花。
抽烟的男人将我无力反击的两条手臂扭到背后,并将我的手腕交叉成十字状,再用束线带绑起。
“只是普通的水。你脱水脱得厉害,现在觉得怎么样?”
接着我听到撕扯声。他在我嘴上贴了防水胶带,然后坐在我身后的皮椅上。
“你给我打的是什么?”我问道。
我隔着胶带嘶喊,哀求他不要这样对我,但事情还是发生了,我无力改变。
我往下瞄一眼手腕上的点滴针,然后目光顺着管子望向高挂在金属架上的袋子。
我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口气冷静,声域高得出乎我意料。
“对了。昨晚你走进急诊室,神志相当混乱,是我的同事鲁道夫医师让你住院的。今天早上他离开前,把你的病历交给我,我叫朱莉安娜·斯普林格。”
“喂,我在这里……不,还是你们回来吧……没错。放回收桶和垃圾桶那里。院子的后栅门和公寓的后门都开着……两个应该就可以了。我们这里情况很不错,不过你也知道,最好还是别拖拖拉拉……对……对……好,可以。”
“慈恩医院。”
刚才那令人痛不欲生的一击应该是电击枪造成的,如今痛苦终于慢慢趋缓,只是我仍虚弱得动弹不得。
“德森先生,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从我所在之处,只能看见丹妮拉两条腿的下半截。我看着一道鲜血从她的右脚踝往下流过脚背,流过脚趾缝,开始凝聚在地板上。
透过窗玻璃看出去,低低云层笼罩着城市,截断了三百米以上的高楼。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看见远方的湖水与介于当中密密麻麻、绵延三公里长的芝加哥城区,在一片中西部特有的阴霾下,所有景物都灰蒙蒙的。
我听到男人的手机响了。
床边窗外天色已亮,整整五秒钟,我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接起后说:“嗨,宝贝……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吵醒你……对,临时有事……不知道,可能早上吧。等我这边结束以后,带你去‘金苹果’吃早餐怎么样?”他笑了一声,“好,我也爱你,做个好梦吧。”
我坐起身来。
我顿时泪眼迷蒙。
有位医生正俯视着我,她身材矮小、绿眼、红发,身穿白袍,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拿着平板电脑。
我隔着胶带大喊,喊到喉咙火辣、刺痛,心想或许他会射杀我或把我打晕,只要能结束此刻的剧痛,怎样都好。
“嗨,抱歉吓着你了。”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我愤怒地嘶喊。
我抽搐一下醒了过来。
[1] 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美国诗人,此处的典故出自其诗作《美景易逝》(Nothing Gold Can Stay)。——译者注
“德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