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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这是个危险的问题。”

第二瓶酒喝到一半,他发现她看着窗外,便问:“你在想什么?”

“我知道。”

他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再次热爱自己的生命。

“我在想你。”

丹妮拉已经好久没见到丈夫如此热情,如此自信了。

“想我什么?”

心想或许就在城里过夜吧。

“我觉得你好像企图和我上床。”她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我觉得你很努力,但你其实不必如此。我们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但我觉得你,怎么说呢……”

他们干了一瓶西班牙的丹魄红酒。又点了一瓶。

“在追你?”

进城后,他们找了一家有点超出他们经济能力的高级餐厅用餐,整顿饭的过程中都聊个不停,就好像已经多年未曾交谈。不是聊别人,也不是聊记不记得什么时候如何如何,而是聊想法。

“没错。你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绝对不是。这种感觉很棒。我只是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你还好吗?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而你没告诉我吧?”

当他亲吻她时,她可以感觉到他防风夹克底下的狂烈心跳,仿佛电钻正钻着他的胸腔。

“我很好。”

贾森的浓烈激情划破这一切。

“所以说全都只是因为两天前的晚上,你差点被出租车给撞了?”

还有一名女子在远远下方的迷你高尔夫球场上一杆进洞,发出欣喜的尖叫。

他说:“我不知道是不是整个人生从我眼前闪过,还是怎么了,总之回家以后,觉得一切都变了,变得比较真实,尤其是你。即使现在,我都像是第一次见到你,还会紧张到胃抽痛。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都在想我们做了哪些决定才会有这一刻的产生,我们才能一起坐在这张美丽的餐桌前。然后我又想到所有可能导致这一刻永远不会出现的事件,感觉实在是……我不知道……”

也能听见孩童骑乘旋转木马的笑声。

“怎么样?”

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夜风中依然有漏壶蛋糕与棉花糖的香甜气味。

“好脆弱。”接着他若有所思了片刻,最后才说,“只要细想我们兴起的每个念头、我们可能做出的每个决定、通往新世界的诸多分支点,就觉得可怕。今天看完球赛,我们去了海军码头,然后到这里吃晚餐,对吧?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版本。在一个不同的现实中,我们没去码头,而是去听音乐会。在另一个现实中,我们待在家里。又另一个现实中,我们在湖滨大道上出了车祸,哪里也没去成。”

整个车厢内只有他们两人。

“可是其他那些现实并不是真的存在。”

旋转到最高点时(距离下方的乐园四十五米高),丹妮拉感觉到贾森扶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他。

“事实上,它们就跟你我正在经历的此时此刻一样真实。”

缓缓升上海军码头的上空之际,丹妮拉注视着这座城市的优美轮廓,贾森则紧紧搂着她。

“那怎么可能?”

三十分钟后,他们已经坐在一座串满灯光的摩天轮车厢里。

“这是个谜,但有一些线索可循。大多数天文物理学家都认为,将恒星与银河系凝聚在一起的力量,也就是让整个宇宙运作的东西,其实来自一种我们无法直接测量或观察的理论性物质,他们称之为‘暗物质’。目前已知的宇宙,大部分都是由这种暗物质组成的。”

行驶在湖滨大道夜晚的浩荡车流中,丹妮拉的目光越过车龄十年的雪佛兰萨博班越野车的中央置物箱望过来,说道:“我大概知道我想先做什么了。”

“但那到底是什么?”

一趟周六夜的漫游。

“谁也没法确定。物理学家一直在努力建构新理论,试着解释它是什么,又从何而来。我们知道它有重力效应,和普通物质一样,但肯定是由某种全新的东西构成。”

看完球赛,査理有自己的计划,他们便送他到洛根广场一个朋友家,然后回家换个衣服,再出门享受两人独处的夜晚时光——往市区方向去,没有计划,没有特定目的地。

“一种新形态的物质。”

也就是说,或许只是秋日里,在她居住的城市中心观赏一场棒球赛所感受到的盎然生气,让她有异样的感觉。

“正是。有一些研究理论物理的弦论学家认为这可能是平行宇宙存在的线索。”

或许是这罐啤酒、是那水晶般闪耀的秋日阳光,还有群众共同展现的充沛能量。

她看似沉思片刻,然后才问道:“那么其他那些现实世界……在哪里呢?”

如此说来,异样或许在她。

“你想象自己是条鱼,在池塘里游来游去。你可以往前或往后、往左或往右,但绝不会游出水面。就算有人站在池塘旁边看着你,你也不会知道。对你而言,那个小池塘就是整个宇宙。现在你再想象有人伸手进水里,把你捞出池塘。你会发现原本以为是全世界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小水池。你会看到其他池塘、树木、上面的天空。你会发觉连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所属的现实世界竟然那么大、那么神秘。”

而且他的两只手始终放在她身上。

丹妮拉往椅背靠去,啜了一口酒:“这么说,其他那千千万万个池塘,此时此刻就环绕在我们四周,只是我们看不见?”

丹妮拉夹坐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中间,将微温的啤酒一饮而尽时,忽然觉得今天下午的感觉有些不同,却又不确定是因为査理、贾森还是她自己。査理完全专注于当下,没有每隔五秒钟就看手机。而贾森的快乐神情,她已多年未见。此时她心里只浮现了一句“无事一身轻”。他的微笑似乎更开朗、更灿烂,也更不吝于展露。

“一点都没错。”

查理小时候,他们常来看球赛,但最后一次进瑞格利球场好像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了。昨天贾森提出建议时,她以为査理不会感兴趣,但想必是搔到儿子心灵深处某个怀旧的痒处,他竟然愿意来,而且此时的他显得轻松愉快。他们都很快乐,对于这阳光底下的三人行——吃着芝加哥式热狗、看着球员在鲜绿草地上跑来跑去——几乎满足得不能再满足。

贾森说话向来就是这样。假设一些疯狂理论,拉着她彻夜长谈,有时候会实际测试,但多半都只是想引她注意。

观众的呐喊声让丹妮拉出奇心安,而他们坐得离本垒板够远,每当球员挥出一记飞出墙外的高飞球,他们总能留意到挥棒与球棒的敲击声——亦即光速对比音速——之间的时间差。

从前总能成功。

塑料杯中啤酒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现在也成功了。

爆米花香。

她一度转移目光,从桌边的窗子望出去,看着河水流过,四周建筑物的灯光照在犹如吹制玻璃般的河面上,不停地熠熠飞旋。

烤花生香。

过了许久她终于回过头来,越过杯沿上方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烛光在中间摇曳不定。

空气中充满——

她说:“你觉得在外面的那些池塘里,会不会有另一个你埋首于研究?在人生的际遇阻碍了你之前,把二十多岁时的计划全都实现了?”

像一种永恒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我也想过。”

无风。

“说不定也有一个我成了知名艺术家?却是牺牲了这一切换来的?”

暖和的秋日万里无云。

贾森倾身向前,将盘子推到一旁,好在桌面上握着她的双手。

丹妮拉坐在计分板下方的观众席上,底下是爬满常春藤的外野墙面。这是个周六午后,是例行赛的最后一场主场赛事,她和贾森、查理正一起观看小熊队在爆满的主场上惨遭修理。

“就算外头有百万个池塘,还有许许多多的你和我过着类似与不同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一个比此时此地更好的版本了。在这世上,这是我最肯定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