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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没有说话声了。没有脚步声了。没有影子。没有引擎声。

最后,走到外面草地上。

夜晚再度显得正常而真实。

再等着。

我已经知道接下来要往哪去。

等着。

芝加哥慈恩医院与我家整整隔了十条街,我在凌晨四点零五分,一跛一跛地走进急诊室的强光中。

我等着。

我讨厌医院。

还有什么能让我在数小时内失去身份、与现实脱节,并质疑自认为熟知的一切?

我在医院里眼睁睁看着母亲去世。

否则还有什么能以如此毁灭性的速度打得我毫无招架之力?

査理一出生的前几周也在新生儿加护病房度过。

这么一想,我忽然对这一猜测深信不疑。

候诊室里几乎没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夜班工人和苦着脸的一家三口,工人抱着绑了绷带的手臂,绷带上血迹斑斑,而那一家子的父亲则抱着哭得满脸通红的小婴儿。

也许这颗瘤已经默默在我脑袋里长了几个月或几年,最后终于摧毁我的认知,扭曲我对一切事物的知觉。

在服务台处理文件的女护士抬起头来,此时此刻她双眼还能如此炯炯有神,倒是出乎意料。

再不就是……脑子里长瘤,把我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这个可能性会不会比较大?

她透过亚克力隔板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在这个宁谧平静的窄缝中,奥卡姆剃刀定律在我耳边呢喃——当两种理论的所有条件相等时,最简单的解答通常就是正确的。那么我认为有个秘密的实验组织,为了控制人的心智或天晓得什么目的而下药绑架我,这么想符合该定律的逻辑吗?恐怕不然。若是如此,他们就得给我洗脑,让我相信我家不是我家,否则就得在短短几小时内,弄走我的家人、搬空屋里的东西,好让我再也认不出来。

我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自己的需求。

是空的。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她说:“你出了车祸吗?”

我用手肘再顶开几厘米,直到能再次看见后院。

“不是。”

没听到一点声响。

“你脸上全是伤。”

我眨着被汗水刺痛的眼睛,小心地打开门。

“我不太对劲。”我说。

我从墙上取下斧头,握住木柄,用一根指头划了一下斧刃。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斧头已经多年未磨,斧刃上有多处深缺口,已不再锋利。

“什么意思?”

在黑暗中,我用双手触摸三夹板墙,手指抚掠过各种工具,有树剪、锯子、齿耙、斧头的斧刃。

“我想我需要找人谈谈。”

汗水从下巴滴落。我抓掉脸上一条蜘蛛丝。

“你无家可归吗?”

库房里黑漆漆的,充满汽油和旧草屑的味道。我背靠着门,胸口猛烈起伏着。

“不是。”

我实在喘不过气来。

“你家人呢?”

我将门关上,以免被人听见我的喘气声。

“不知道。”

库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我溜进去时有个人刚好跑过后院。

她上下打量我——进行迅速而专业的评估。

由于没力气跳过去,只好笨手笨脚翻爬过顶端的金属尖齿,摔进后院。我爬过草地,来到车库旁的小库房,门上没有挂锁。

“你叫什么名字呢,先生?”

我连忙逃向矮墙。

“贾森。”

一辆SUV一个甩尾急转弯,加速驶进巷内。

“等一下。”

每家后院几乎都有高高的围墙护卫着,但从这里过去的第五家,搭建的却是及腰的铸铁围墙。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消失在转角处。

我往左转,全速冲刺到下一条巷子。

三十秒后,服务台旁边的门发出嗡嗡声,解锁打开。

远处有辆车的引擎轰隆发动,随后便听到轮胎急速旋转摩擦路面的吱嘎声。

护士微笑着说:“跟我来。”

到了下一条街,我回头一瞄,看见有两个人在追我。

她带我来到一间病房。

巷子里没有人,我也没停下来思考该往哪个方向,只顾着跑。

“医生马上就来。”

后院有一道高达两米半的围墙,用以遮蔽外界目光,当我打开栅门的搭扣锁,正好有个人跑上后院平台,高喊我的名字。

等她出去,门关上后,我坐到诊察台上,在炫目的光线下闭上双眼。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累过。

屋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家中每盏灯都点亮了。想必有四五个人在一楼跑来跑去找我,一面互相叫喊。

我下巴点了一下,随即挺直身子。

下了阶梯进入后院,经过一片玫瑰园。我试着去开车库门,但上了锁。

差点坐着就睡着了。

我转开锁、拉开落地窗,以最快的速度跑过红杉木平台,平台上有个足以用来炫耀的烤肉架,比我的更高级,还有一座我从未拥有过的按摩浴缸。

门开了。

脚步声接近了,说话声也变大,无线电噪声中夹杂着尖声下达的指令,叽叽作响。

一个胖胖的年轻医生拿着板夹走进来,身后跟着另一名护士——染了一头金发,身穿蓝色手术衣,一脸凌晨四点的倦容,就好像背着千斤重担。

铜制门把手上了锁。

“是贾森吗?”医生问道,但既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试图掩饰值大夜班的冷漠态度。

我这一跌,一阵刺痛贯穿右腿。我连忙爬起身,朝通往住户后院的落地窗冲去。

我点点头。

脚步声已经往这儿传来,他们正咚咚咚地奔下楼梯。

“姓什么?”

正当浴室里的叫嚷声在头上越离越远,我猛地撞上一个空洗衣篮,塑胶篮应声裂开,我也从洗衣机和烘干机中间滚了出来。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出全名,但话说回来,也许这只是脑瘤作祟,或是我脑袋里出了问题。

我两手抱胸,让自己往下坠。

“德森。”

莱顿与我在镜中四目对视了半秒钟,拿电击枪的人旋即转身,举起武器。

我告知拼法,他便照着草草写下来,那应该是个人基本资料表吧。

他们冲入浴室时,我从镜子里飞快地瞥见莱顿·万斯与实验室一名安保顾问的身影,后者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把电击枪。

“我是主治医师鲁道夫。你今晚为什么挂急诊?”

这玩意儿我恐怕根本挤不下去,可是当他们第二次撞门,门板轰然一声脱离铰链,倒在瓷砖上时,我发觉自己已别无选择。

“我觉得我精神出了问题。可能是长瘤或什么的。”

浴室门够厚实,他们第一次冲撞只些微裂开。

“为什么这么说?”

乌漆抹黑。

“事情变得很奇怪。”

我往滑槽底下看。

“好,能不能请你说得详细一点?”

我听到浴室门开始晃动,门把急转,接着有个女人的声音说:“喂,这里锁着。”

“我……好吧,这些话听起来很疯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自己也明白。”

想从滑槽下去似乎很勉强。可能太勉强了。

他从板夹往上瞄了一眼。

脚步声啪嗒啪嗒经过走廊。

“我家不是我家。”

莱顿说:“去卧室。”

“我不懂。”

我打开拉门,很快地爬上架子。

“就是我说的这样。我家不是我家。我的家人不见了。里面的东西都……高级得多。全部都重新装潢过,而且……”

査理九岁或十岁时,某个下雨的周日午后,我们玩起地下冒险的游戏。我一次又一次把他从脏衣物滑槽放下去,把这里当成洞穴入口。他甚至背了个小背包,还将手电筒绑在头顶充当头灯。

“但还是你的住址?”

“贾森,拜托你跟我谈谈。”冷不防地,挫折感自他声音中涌现,“我们所有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努力不懈,就是为了今晚。出来吧!这根本是莫名其妙!”

“对。”

我听见浴室门外无线电噼啪响。

“所以你是说里面变得不一样,但外面还是一样?”他的口气像在跟小孩说话。

“贾森。”

“对。”

马桶对面正是我在找的东西。墙上有个大大的内嵌架,掀开拉门,里面是让脏衣服直直落到地下室的滑槽。

“贾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衣服上的泥巴呢?”

这间浴室比我的大一倍,有一个铺了花岗岩砖的淋浴间,和一座大理石面的双槽洗脸台。

“有人在追我。”

“我们只想带你回去,以免你伤害自己或其他人。”

我不该告诉他的,只可惜我太累了,无力过滤思绪。我听起来一定百分之百像个疯子。

我小心地关上门,推入门闩。

“追你?”

“我知道你觉得困惑迷惘。在实验室的时候,你要是说点什么就好了。我没有发现你的情况有多糟,对不起,是我疏忽了。”

“是的。”

一步步慢慢地、规律地往前。

“谁在追你?”

他们的脚步声已经进入走廊。

“不知道。”

“我们不是来伤害你的。”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追你吗?”

走五步,我便来到走廊上的浴室。

“因为……事情很复杂。”

我正试图跨前一步进入走廊,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是冷静、慎重的莱顿——从楼梯间溜了出来:“贾森?”

他评估、狐疑的眼神隐藏得远比服务台的护士细腻且训练有方。我差点就没看出来。

墙上出现他们的影子,犹如鬼魅般抢着上楼来。

“你今晚有没有吃药或喝酒?”他问道。

人声越来越清晰,先是在楼梯间的墙壁回响,到了楼顶涌出,顺着廊道漫流。

“早一点的时候喝了些葡萄酒,后来又喝了威士忌,但已经是几个小时前了。”

听到脚踩在硬木阶梯上,闷闷的吱嘎声。

“抱歉,我再问一次——值班值太久了——你为什么认为自己的精神有问题?”

听到无线对讲机的讯号声。

“因为过去这八小时,我的人生根本说不通。一切感觉都很真实,但又不可能是真的。”

我听到有几个人在轻声说话。

“你最近头部有没有受伤?”

回到卧室后,我静静移到门边,往走道上看过去。

“没有。不过,我的后脑好像被人打过,摸起来很痛。”

我直起身子。再次警觉起来。

“是谁打你?”

轻轻的关门声?

“我也不确定。现在我几乎什么都不确定。”

就在这时候,楼下……有声响。

“好。你用过药吗?不管是现在或过去。”

我膝盖忽地一软,幸好及时扶住洗脸台面。

“我一年会抽几次大麻。但最近没有。”

倦意犹如一记重拳打中我的下巴。

医生转向护士说:“要叫芭芭拉来抽血。”

我的脸上有瘀伤、刮伤、血渍,还有一道道泥巴痕迹。虽然胡子需要刮,眼中也布满血丝,但我还是我。

他把板夹往桌上一扔,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支小手电筒。

我下床回到浴室,照着洗脸台上方的镜子,细细端详自己。

“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试第三次时,直接进入了那个男人的语音信箱。我没有留言。

“可以。”

我又重打一次,这次才响一声他便接起。“现在是凌晨三点,别再打来了,混蛋。”

鲁道夫的脸凑上前来,近在咫尺,可以闻到他气息中有混浊的咖啡味,也可以看到他刮胡子时在下巴留下的新伤口。他把光线直接照入我右眼,有那么片刻,我的视野中心只剩一个亮点,暂时将世界其他事物都消融了。

他挂断了。

“贾森,你有没有伤害自己的念头?”

“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自杀倾向。”

我念出丹妮拉的手机号码,他说:“对,你没打错,但这是我的号码。”

光线射入我的左眼。

“我想你打错了。”

“你以前有没有因为精神疾病住院的记录?”

“丹妮拉呢?”

“没有。”

“喂?”

他用柔细、冰凉的手轻轻拉起我的手腕,测量脉搏。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嗓音深沉,充满睡意。

“你从事哪一行?”他问道。

响了四声。

“我在雷克蒙大学教书。”

我从来没有真正拨打过丹妮拉的手机号码,所以回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按了号码。

“结婚了吗?”

不知道手机跑哪去了,不过床头柜上有个固定电话。

“结婚了。”我下意识地摸摸手上的结婚戒指。

接着又晃回卧室。

不见了。

我口渴难耐,便打开水龙头,直接把嘴凑到水流底下。然后往脸上泼水。

天哪。

我突然一阵胃液翻涌。急忙冲进主卧房的浴室,一把掀起马桶盖,往洁白无瑕的马桶里大吐特吐。

护士动手卷起我左手的袖子。

家应该是个避风港,是一个安全舒适、家人聚集的地方。但这根本不是我的家。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医生问道。

我很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丹妮拉。”

我在床尾坐了下来。

“你们处得好吗?”

贾森·阿什利·德森 将宏观物质置于量子叠加状态,提升了人类对宇宙的起源、进化与特质的认识与了解,贡献卓著。特颁此奖,以资表扬。

“好。”

帕维亚奖

“你不觉得她会想知道你在哪里吗?我认为我们应该打电话给她。

证书上写着:

“我打过了。”

墙上又挂了几幅用炭笔在牛皮纸上画的素描,和走廊上那幅风格相同,不过房间里的主要装饰是一个嵌在桃花心木立架里的玻璃展示柜。强烈灯光从底部打上来,照亮一张得奖证书,证书以软垫皮套裱起,靠在一根丝绒支柱上。另外支柱上还用细链挂着一枚金币,上头印刻着朱利安·帕维亚的肖像。

“什么时候?”

我愕然地走到通道尽头,将一扇毛玻璃拉门滑入墙内,进到一间让人感觉冰冷的豪华主卧室,这间卧室也跟屋内其他东西一样,不是我的。

“一小时前,在我家。是另一个人接的。说打错了。”

只有一个电脑放置在十分宽阔却堆满书本与纸张的书桌上。

“说不定你按错号码了。”

但却不是。里面完全没有他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没有床,没有漫画海报,没有作业凌乱散布的书桌,没有熔岩灯,没有背包,没有乱丢一气的衣服。

“我知道我老婆的电话号码。”

我儿子的房间。

护士问道:“打针没问题吧,德森先生?”

我走进左手边的一个房间。

“没问题。”

浴室和客房之间本来挂着我和家人在威斯康星谷拍的三连拍照片,如今却换成了海军码头的素描,是画在牛皮纸上的炭笔画。右下角画家的署名吸引了我的目光——丹妮拉·瓦尔加斯。

她替我消毒内侧手臂时说:“鲁道夫医师,你看。”她摸摸那里的一处针孔,是几个小时前莱顿替我抽血时留下的。

这不是我家的硬木地板。比较高级,木板较宽,质地也略为粗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走廊是暗的,灯的开关也不在原来的地方,但无所谓。照明设备多半都以传感器控制,我头上又亮起几盏嵌灯。

“我不知道。”我想最好还是别提我刚刚才逃离实验室。

我爬楼梯上二楼。

“你不记得有人拿针戳你的手臂?”

走过客厅时,我发现我的旧唱片机摆放在一套最先进的音响旁边,而我收藏的爵士黑胶唱片则被精心收放在特制的嵌入式层架上,还按照字母顺序排列。

“不记得。”

这里东西比较少,回声比较多。

鲁道夫对护士点了点头,她警告我说:“会有点刺痛。”

“查理!”

他问道:“你手机带在身上吗?”

在这里,连我声音的回声都不一样。

“手机不知道跑哪去了。”

“丹妮拉!”

他抓起板夹。“再跟我说一次你妻子的名字,还有电话号码。我们会试着替你联络她。”

这个厨房,嘉格纳牌冰箱的不锈钢表面连块污渍也没有。

我说了丹妮拉的名字,并一口气念出她的手机和我们家的电话号码,而我的血也在同一时间注入塑胶试管内。

我的家里,有一张査理一年级做的卡片(通心粉艺术),用磁铁固定在白色冰箱上。我每次看到总会情不自禁面露微笑。

“你会替我做头部扫描吗?”我问道,“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很豪华。昂贵。也毫无生气。

“当然会。”

我继续往厨房走去,一进去,便有感应器开启嵌灯。

他们给我安排到八楼一间单人房。

这间房里,摆的是同一座峡谷的高对比黑白照,颇具艺术风格,但照片中没有人。

我在浴室将脸洗净,踢掉鞋子,便爬上床去。

我的家里,餐桌后方壁炉架上有一张大大的生活照,是丹妮拉、査理和我站在黄石国家公园的“灵感台”上拍的。

强烈睡意袭来,但我大脑里的科学家却不肯关机。我无法停止思考。

屋里安安静静。安静得令人作呕。

针对一个个假设进行组织、拆解。努力地以逻辑思考贯穿所有发生的事情。

我喊出声来:“有人吗?”

此刻的我无法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我甚至没有把握自己结过婚。

我关上门,在黑暗中摸索着,直到手掠过一个灯光开关。一盏鹿角吊灯照亮室内,灯下有一张极简风玻璃桌,不是我的,还有几把椅子,也不是我的。

不对,等一下。

这不像我家的气味,闻起来只有淡淡的尘土味,似乎久无人住。灯暗着,不是只亮了几盏,而是全部没亮。

我举起左手,端详无名指。

我踏入门槛,进到餐厅。

戒指没了,可是手指底端留有一道浅浅凹痕,证明确实有戒指存在。本来是有的,它留下痕迹了。这表示被人拿走了。

不知哪里不对劲。非常、非常不对劲。

我抚摸着凹痕,对于它代表的意义感到既恐惧又安慰——这是我的现实世界的最后遗迹。

我转动门锁。门往里打开。

我在想……

我匆匆过街爬上门阶,从口袋掏出那串不属于我的钥匙。正试着找出能插进锁孔的钥匙时,我发现这不是我家的门。不对,这是我家的门,我住在这条街,信箱上也是我的门牌号码。可是门把手不对,木头材质太过优雅,而门上那铁制的哥特风铰链,似乎更适合出现在中世纪旅店。

当我的婚姻这最后的证物也消失不见,会怎么样?

司机把车停在我的褐石别墅对面,我付清了车费。

当我再无依靠,会怎么样?

无论这是怎么回事,丹妮拉都会帮我厘清。

芝加哥的天空一步步趋近黎明,漫天紫云透着绝望,我这才沉沉睡去。

我们在冷清的州际公路上往北行驶,市区大楼的轮廓逐渐变大。每驶过一公里路,我就觉得神智又正常了些,主要还是因为马上就要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