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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间酒吧在哪里?”她问道。

“去见一个老朋友。”

“洛根广场。”

“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么说你人还在芝加哥。”

“我在一间酒吧。”

“对。”

“我们试试另一个方法。”阿曼达说,“你在棚厂醒来以前,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好,你能不能形容……”

不,这不是幻觉,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

如果这是药物导致的迷幻之旅,也是我前所未闻的一种。没有视觉或听觉畸变,没有欣快感。不是这个地方感觉不真实,只是我不该在这里。甚至可以说我的存在才是虚假的。其实我也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总之内心有这种感觉。

我看见高架电车轨道。很黑。很静。

我细看墙壁。墙面没有融化。

对芝加哥来说,太静了。

我直视阿曼达的双眼。

有人过来。一个想伤害我的人。

我举起水杯,无论是杯壁冒汗的景象,或是我指尖感受的湿冷,看起来都百分之百真实。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开始冒汗。

这多少和他有关吗?我再度怀疑: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事吗?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

我走到小村啤酒馆,和我昔日的大学室友瑞安·霍尔德喝了一杯,不,是两杯,而且是世界顶级威士忌。

“贾森,莱顿跟我说你的生命征象数值变高了。”

瑞安·霍尔德。那是我要去见的人。

她的声音又回来了,但依然隔着一大片海洋。

“慢慢来,贾森。我们不急。”

这是恶作剧吗?有人在整我吗?

去哪呢?我要去哪里?

不,别这么问,别说这些话。继续当他们心目中的你。这些人沉着冷静,还有两人持枪。不管他们要听你说什么,就说吧。否则万一他们发现你不是他们想的那个人,会怎样呢?

接下来……我在凉爽秋夜里沿着人行道走。可以听到所有酒吧都在转播小熊队赛事,闹哄哄的。

也许你永远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我啜了一口水,紧抓着最后一点可靠的记忆——在家庭之夜离开家。我简直像是把住崖壁上一个松动欲坠的把手点。

我的头开始抽痛。我举起手,摸摸后脑勺,碰到一个肿块,痛得我瑟缩了一下。

“老实说,我们可是如坐针毡、屏息以待、全神贯注。等了一年多,我们一直想问的是:你看到了什么,你去了哪里,你是怎么回来的?全都告诉我们吧,请从头说起。”

“贾森?”

“可以这么说。”

我受伤了吗?有人攻击我吗?我会不会是被强行带来的?这些人尽管表面友善,会不会和对我不利的人是一伙的?

“你感到震惊吗,贾森?”

我摸摸头的一侧,感觉着受到第二次重击的伤处。

天哪。

“贾森。”

“十四个月。”

我看见一副艺妓面具。我全身赤裸又无助。

“不知道。”

“贾森。”

去哪里?

短短数小时前,我还在家里准备晚餐。

“你知道自己去了多久吗?”她问道。

我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个人。等他们知道之后,会怎么样呢?

灯光再次变暗。我牢牢握住水杯,活像抓住一条救生索。

“莱顿,请你下来一下好吗?”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此时我内心天人交战,既想直说,却又担心这么做恐怕不妥。

不会有好事。

她说:“请原谅我们的热情,不过到目前为止,你是唯一回来的人。”

我需要马上离开这个房间。我需要离开这些人。我需要想一想。

掌声停歇后,阿曼达重新坐下。

“阿曼达。”我把自己强拉回当下,尽力驱除心里的疑问与恐惧,但这就像试图撑住一道即将崩溃的堤防,撑不久,也撑不住。我说道:“真是尴尬。我实在太累了,而且老实说,辐射除污可不轻松。”

我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休息下吗?”

她似乎也深深感动。

“可以吗?我只是需要让脑子清醒清醒。”我指着电脑说,“也希望别对着这玩意儿说出什么蠢话来。”

阿曼达将椅子往后退,接着站起身,也开始和其他人一起鼓掌。

“当然可以。”她打了几个字,“现在停止记录了。”

我发现其中有两人携带武器,手枪枪托在光线下一闪一闪。这两人既无笑容也没拍手。

我站起来。

灯光变亮了些,刚好能让我看穿墙面。以玻璃围起的小会谈室四周,环绕着剧场式阶梯座位,有十五到二十个人站着,多数都面带微笑,甚至有几个在拭泪,仿佛我是完成了某项光荣任务凯旋。

她说:“我可以带你去别的房间……”

四周响起了掌声与欢呼,还有几个人喊着我的名字。

“不用了。”

“贾森,你能回来,我们实在太兴奋了。虽然时间很晚,可是大部分组员都特地从城里赶过来。你应该猜到了,大家都在玻璃后面看着呢。”

我打开门步入走廊。莱顿·万斯正等候着。

她抬头看我,此时脸上带着笑容。

“贾森,我要你躺下来。你的生命征象出现异常。”

“谢谢你,贾森。我先描述一下背景作为记录。十月一日晚上十点五十九分左右,技师查德·哈吉在做例行内部场地审查时,发现德森博士躺在棚厂地上昏迷不醒。撤离小队立刻出动,在十一点二十四分将德森博士移往隔离室。莱顿·万斯医师为德森博士进行辐射除污与初步的实验净化后,陪同他来到地下二楼的大会议室,开始第一次任务汇报面谈。”

我扯下监测臂带,交给医生。

“嗯,贾森·德森。”

“多谢关心,但我真正需要的是厕所。”

“现在是……”她看看手表,“……十二日,凌晨十二点七分。我是阿曼达·卢卡斯,员工编号九五六七,今晚与我会谈的是……”她向我打了个手势。

“噢,当然没问题,我带你去。”

最后她坐到我对面,将滑落的眼镜往上扶了一下,然后在电脑上打了些字。

我们往走廊另一头走去。

“不用了,谢谢。”

他用一侧肩膀顶开厚重的玻璃门,重新带我进入楼梯间,此时里头空无一人,只听到通风设备将暖气从附近一个排气孔抽出的运转声。我抓着栏杆,探身去看这个开放空间的中心。

女子说:“你饿的话,可以叫人拿吃的进来。”

往下两层,往上两层。

我犹豫了整整五秒钟,盘算着要不要直接走出去,但直觉告诉我这不是好主意,而且可能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于是我坐到椅子上,伸手去拿水壶,自己倒了杯水。

阿曼达在面谈一开始是怎么说的?我们在地下二楼?也就是说这些全都在地下?

“贾森,等你入座,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贾森?你来吗?”

墙壁和天花板都是雾面玻璃。

我跟在莱顿后面,强忍着双腿无力、头痛万分的感受,爬上楼去。

这里面有两张直背木椅和一张小桌,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壶水、两只水杯、一个不锈钢保温壶和一只冒着热气并让室内充满咖啡香的马克杯。

到了楼梯最顶端有一道强化钢门,旁边一块牌子写着“一楼”。莱顿刷了门卡、按了密码,开门后让我先进去。

灯光柔和,不具威胁,很像戏院电影放映前的感觉。

正前方对面墙上贴了“速度实验中心”的字样。

那名女子四十来岁,矮小、黑发,低低的刘海紧贴在眼睛上方。不知为何,那双眼睛竟显得既亲切又凌厉,令人一见难忘。

左边:一排电梯。

莱顿轻推我的背部,驱使我继续往内走。我听见门在身后关上。

右边:一处安检哨,有个一脸凶悍的警卫在金属探测门和旋转闸门之间,后面就是出口。

“你不介意吧?”他问,“我想再检查一下你的生命征象会比较好。很快就能解脱了。”

这里的安全戒备主要似乎是对外,比较着重于防止外人进来。

她目不转睛凝视着我,这时候莱顿在我左手臂绑上监测带。

莱顿引我经过电梯,走过走廊,来到尽头的一道双扇门,他再次拿出门卡开门。

“嗨。”

进入后,他开了灯,眼前出现一间设备完善的办公室,墙上装饰着一些飞机照片,有商用客机、超音速喷气式飞机与动力引擎。

“嗨,贾森。”她招呼道。

桌上一张裱框相片吸引了我,是一个年纪较大的男人抱着一个男孩,男孩看起来很像莱顿。他们站在机棚内一具正在组装的巨大涡轮风扇前。

我不由自主移往窗边想看清楚些,却被莱顿拉回来,带着我从左边第二扇门进入一个灯光微暗的房间。里面有个女人穿着一身裤装站在桌子后面,像在等我。

“用我的专用洗手间吧,我想你会自在些。”莱顿指向内侧角落的一扇门,“我就在这里,需要什么就喊一声。”他说着往桌子边缘一坐,从口袋掏出手机。

爬了两层楼之后,他打开一扇大约三厘米厚的玻璃门。我们走进另一条廊道,一侧是成排落地窗,望出去是一座机棚。这些走道似乎是将四层楼高的机棚团团围住,像环绕一个中庭。

厕所冰冷,洁净无瑕。里面有一个马桶、一个小便斗、一个淋浴间,内侧墙面半高处开了一扇小窗。

“你最好还是想想面谈时要说什么。你也知道,就是实验计划那些细节。”

我坐到马桶上。我觉得胸口很闷,几乎无法呼吸。

“可是我根本……”

他们等我回来已经等了十四个月,绝不可能让我走出这栋建筑,至少今晚不可能。或许不会太久,因为我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个人。

“做汇报。”

除非这一切是个精心策划的实验或游戏。

“还好。我们要去哪里?”

莱顿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你在里面都还好吧?”

“走楼梯还好吧?”莱顿问。

“嗯。”

我渐渐恢复了力气与平衡感。他带我走楼梯,下楼时,金属台阶在脚下哐啷哐啷响。

“我不知道你在那玩意儿里面看见了什么,但我希望你知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兄弟。你要是很害怕,就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帮你。”

当我们走近,玻璃门迅速打开。

我起身。

一名女子高喊:“太酷了,德森!”

他又接着说:“刚才我从外面看着你,我不得不说,你看起来有点恍神。”

走廊上,有六七名工作人员正忙着拆下墙上的塑胶布。他们一看见我,全部开始鼓掌。

我要是跟他走回大厅,有可能中途逃跑,直接冲过警卫哨吗?我脑中浮现出那个站在安检门旁的大块头警卫。恐怕很难。

这袋东西显然是我的个人物品,我放进口袋后,跟着莱顿走出手术室。

“我想你的身体状况不会有问题,但我担心的是你的心理状态。”

“出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我必须踩上陶瓷便斗的边缘,才够得着窗户。窗玻璃似乎被窗户两侧的拉杆给锁住了。

塑料袋外面贴着一张纸胶带,上面用黑色马克笔潦草写着“贾森·德森”。

窗口大小只有六十平方厘米,不确定能不能爬得过去。

他递给我一个夹链袋,里面装了一串钥匙和一个钞票夹。

莱顿的声音在卫生间里回响着,当我悄悄回到洗手台边,才又清楚听到他说的话。

“辐射暴露、生物危害、传染病。明天早上会有完整的血检报告,不过你已经解除隔离了。哦,对了,这个给你。”

“……你最不该做的就是试图自己解决。我们实话实说吧,你就是那种爱逞强的人,自以为什么都难不倒你。”

“清除什么?”

我走到门边。门上有个旋转门锁。我用颤抖的手慢慢转动锁舌。

“好消息,全部清除了。”他说。

“可是不管你有什么感觉,”这时他的声音很近,只离我几厘米,“我都希望你能告诉我,如果有必要把这个汇报延到明天或是下……”

连珠炮似的开锁声传来,病房门随之打开。莱顿已经将防护衣换成普通的医生工作服,他站在门框里咧嘴笑,好像难以抑制内心翻涌的期待。此时可以看出他大约和我同年,有种寄宿学校学生的英挺之气,脸上隐约可见星星点点、傍晚重新长出的胡碴。

他忽然打住,因为听到锁舌轻轻“咔嗒”一声,迅速上锁。

眼看就要想起来了……

片刻间,毫无动静。

可是我没有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出门了。为什么呢?

我小心地后退一步。

那是家庭之夜。我们正在一起做饭。我能看见丹妮拉的笑容,能听见她的声音与爵士乐,能闻到洋葱味和丹妮拉气息中红酒的酸甜味,能看见她眼中的迟滞目光。我们家庭之夜的厨房,多么安全又完美的地方。

门动了一下,几乎微不可察,接着便开始在门框里剧烈地卡喇卡喇晃动起来。

我的厨房。是我家。

莱顿喊道:“贾森,贾森!”随后说:“立刻派安保人员到我办公室。德森把自己锁在厕所里了。”

不是一个厨房。

门被莱顿撞得不停颤动,但仍牢牢锁着。

我的少年。我儿子。

我奔向窗户,爬上小便斗,打开窗子两侧的拉杆。

不是一个少年。

莱顿正对着某人大喊,虽然听不清楚,但好像有脚步声接近。

等一下。

窗户开了。夜风涌入。

塞隆尼斯·蒙克。红酒味。站在一个厨房里切洋葱。一个少年画画。

即使站在便斗上面,我也不确定自己爬不爬得上去。

当我坐在这间铺了软垫的白色房间,所能想到的只有——

我跳离便斗边缘,跃向打开的窗框,却只有一只手伸得够长够着了。

我回到床上,独自坐在这间单调、安静的房间里,试图唤醒最后一点具体的记忆。就这么尝试一下,竟犹如在离岸三米处溺水的人。岸上散落着零碎记忆,我看得见,也几乎快摸到了,可是肺里不断进水,我无法把头抬出水面。越是努力想搜集碎片,就越费力,手挥动得更厉害,也更加慌张。

就在不知什么东西猛力撞击厕所门的同时,我的鞋底擦过光滑垂直的墙面,毫无阻力与着力点。

就在门的正上方,有一部监视器对着我。

摔落在地后,我又重新爬上便斗。

由于实在太虚弱,我花了几分钟才穿好衣服——好看的长裤、亚麻衬衫,没有腰带。

莱顿对某人叫嚷:“快点!”

我下床走到抽屉柜旁,脚步摇晃不稳。

我再跳一次,这次两只手都伸过了窗台,手的着力点不是太好,只是没摔下来而已。

他推着推床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住,回头透过面罩看了我一眼。“兄弟,能再见到你真好。简直就像任务管制中心的人看到阿波罗十三号从太空顺利返航一样。我们真的都以你为傲。”三道门锁很快地连续上锁,仿佛枪声连响三下。

厕所门被撞开时,我正好扭动身子爬出窗口。

“心思紊乱的情况会过去的。我会密切监控。我们会帮你渡过这一关。”

莱顿大喊我的名字。

我好不容易能出声了:“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在哪……”

我在黑暗中坠落半秒钟,面朝下跌落在路面。

“我让你在这里换衣服,等你的检验结果出来以后,我会再来。不会太久的。我出去了,你没问题吧?”

我站起身,惊愕、茫然,耳朵嗡鸣,血顺着脸颊流下。

他带我来到床边。

我出来了,身处两栋建筑物之间的一条暗巷内。

我两条腿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莱顿现身在上方那个打开的窗口。

这里有张床和一个抽屉柜,换洗衣服整整齐齐放在柜子上面。墙壁有软垫包覆,无棱无角。我慢慢移到担架边缘后,莱顿抓住我一边的手肘,扶我站起来。

“贾森,别这样。让我帮你。”

我点点头。

我转身就跑,也不知道要上哪去,只是一头冲向巷底的通道。

“好些了吗?”

我到了巷底。接着奔下一段红砖梯,来到一个办公园区。

他细细观察我。

单调的低矮建筑物围聚在一座小得可怜的水池边,池中央有个打了灯的喷泉。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把我从推床上拉坐起来,我头很晕,视野中房间旋转了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这个时间,外面自然一个人也没有。

莱顿俯视着我。“感觉没那么糟,对吧?”他推着我穿过手术室,进入隔壁病房,并解开我手脚的约束带。

我飞奔过几条长椅、修剪过的灌木丛、一座凉亭和一块路标。路标上画了个箭头,箭头底下写着“通往步道”。

后面的门被打开,推床重新被推出去。

我很快地回头一瞥:刚刚逃离的那栋建筑有五层楼高,毫无特色,普通到可能转眼即忘,而此时门口涌现人潮,犹如被捅落的蜂窝。

痛苦消失了。我彻底清醒。

到了水池尽头,我离开人行道,走上一条碎石步道。

水关闭后,热风轰隆隆从缝隙吹出,仿佛沙漠热风打在肌肤上。

汗水刺痛了双眼,肺叶也像着火似的,但我还是努力摆动手臂,一步一步往前疾走。

温水以壮阔声势从天花板射出,犹如消防水管喷出的水柱,将折磨人的泡沫冲散。

每走一步,办公园区的灯光便又远了些。

会不会是中情局搞的把戏?会不会是我被送到某个黑心医院当作人体实验品?我被绑架了吗?

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漆黑,我向它移近、走入其中,好像这一生就靠它了。

太强烈、太真实了。万一这些是确实发生的事呢?

一阵足以让人清醒的强风打在脸上,我不禁开始怀疑现在要往哪去,远处不是应该会有点灯光吗?哪怕只是一个小点?但我却跑进一个巨大的黑暗深渊。

我的思绪以光速爆发。真有这么强力的药物吗?竟能在产生幻觉与痛苦的同时,还让人意识清醒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我听见波浪声。我来到了一处沙滩。

我低声吼叫,扭动身躯想挣脱束缚,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我的忍痛度算高的,但这已经快要跨越“再不停止就让我死了吧”的界线。

没有月亮,但星光够亮,隐约能看到密歇根湖翻腾的水面。

气体与过冷液体在皮肤上起了反应,产生滋滋作响的泡沫,那种烧灼感就像泡在酸性溶液中。

我往陆地那头办公园区方向看去,听到风中断续传来人声,瞥见手电筒光束划破黑暗。

风扇开始逆转。不到五秒钟,室内气体都抽了出去,留下一股奇特味道,仿佛夏日午后雷雨来临前夕——干雷与臭氧。

我转身往北跑,鞋子吱吱嘎嘎踩过被浪打得光滑的石头面。沿岸前方数公里处,可以看见市区高空泛着模糊夜光,那里有一幢幢摩天大楼紧邻水岸。

蒸气开始源源涌出,接着喷发出来。气流在推床上方对冲,小房间顿时弥漫起浓浓雾气,遮蔽了头顶上的灯光。冰珠在皮肤上爆裂,引发阵阵刺痛。

我回头看见几道光往南移,与我反方向,也有一些往北移,渐渐向我逼近。

当我打起哆嗦,墙壁开始发出嗡嗡声。墙壁缝隙流泻出些许白色蒸气,尖锐嘶声持续不断,而且越来越大。

我突然转向,离开水边,越过自行车道,朝一排矮树丛走去。

冰冷水珠一附在肌肤上随即冻结,冷得我全身紧绷起来。

人声越来越近。我怀疑夜色是否够深,足以隐蔽我的行踪。

天花板喷出一阵细细的冷水雾,把我从头到脚包覆住。

一道一米高的防波堤挡住去路,我于是攀越水泥堤岸,小腿前侧都磨破了皮,接着趴跪着爬过那排灌木,被树枝钩破衬衫和脸,还划伤了眼皮。

我伸长脖子想看个清楚。只见两侧墙壁布满精巧缝隙。

出了灌木丛,刚好闯进一条与湖岸平行的公路中央。

这时响起充气的嘶嘶声,然后玻璃门滑动关闭。天花板上的嵌灯发出冷冷蓝光。

我听到从办公园区的方向传来引擎的高速旋转声。

“九十秒,”他说,“不会有事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受试者被弄死过。”

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想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却仍说不出话。莱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跳动,随后玻璃门打开,他推我进入一个刚好能容纳一张推床的小房间。

我穿过马路,跳过一道铁丝网围墙,忽然间已经闯进某户人家的院子,我左闪右躲,以免被翻倒的自行车和滑板给绊倒,然后沿着屋侧往前冲,这时屋内有狗狂吠起来,灯急促亮起时我已经来到后院,再次跳过围墙后,发现自己正直穿过一座棒球场空荡荡的外野,心想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真希望能告诉你这是最好玩的部分。”他说,“如果你心思太紊乱,想不起接下来会如何,说不定会更好。”

答案以惊人的速度出现。

莱顿抽完血后,将推床推向手术室另一头的玻璃门,门边墙上装有触屏。

到了内野边缘,我就倒下了,全身汗如雨下,每寸肌肉都疼痛不已。

他技术很好,我甚至没感觉到针头刺入。

狗还远远地吠着,但回头望向湖边,已经看不到手电筒的光,也听不到人声了。

“只是抽点血。”他说着从器具盘拿起一支粗的注射针。

我不知躺了多久,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能平顺地呼吸,不再气喘吁吁。

他在我手肘上方绑上止血带。

我好不容易坐起身。

在莱顿给我手臂内侧一小块表皮消毒的前一秒,我已感受到异丙醇酒精引起的强烈刺痛。

夜很凉,风从湖面吹来,在四周的树梢间横冲直撞,在内野场上扫落一阵秋叶。

莱顿举起装着我衣鞋的托盘,交给站在我头部后方、不在视线内的某人。“全部检验。”随即脚步声响起,他匆匆离开了手术室。

我勉强站起来,又饥又渴,试图分析自己人生最后这四小时的遭遇,只是当下完全收不到脑波讯号。

不,我提醒自己,现在是我幻想自己全身赤裸被绑在推床上。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我拖着脚步走出球场,进入南区一个多半是劳工聚居的街区。

但我全身赤裸,被绑在推床上。

街上空无一人。只见一排又一排平和宁静的住户。

他移除了监测装置,剪开我的牛仔裤与四角裤,然后丢到一个金属盘里。当他剪开我的衬衫时,我凝视着从上方直射而下的耀眼灯光,极力压制心中的恐慌。

我走了一公里半,或许不止,然后来到一个商业区,站在空空的十字路口,注视着头上的红绿灯在深夜里加快速度循环着。

“我是医疗CEO(首席执行官)莱顿·万斯,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他举起一把手术剪,“我得把你这身衣服剥掉。”

主街道横跨两个街区,四下杳无人迹,只见对街那个脏兮兮的酒吧窗口,有三块量产的啤酒广告招牌光芒耀眼。当一群顾客踩着蹒跚步伐,吞云吐雾、喧哗地走出来时,远远出现了一辆车,这是我二十分钟内看见的第一辆车。

摇头。

是一辆出租车,亮着“休息”的灯牌。

“你认得我吗?”

我走上十字路口,站在红绿灯下方挥舞双臂。出租车接近时放慢了速度,企图从我身边绕过去,但我往旁边一站,让它不管怎么绕都会撞到我,迫使它停下。

摇头。

司机摇下车窗,怒气冲冲。“你在搞什么鬼?”

“你知道现在在哪里吗?”

“我需要搭车。”

点头。

出租车司机是个索马里人,瘦巴巴的脸上留着胡子,却是一块一块稀疏斑驳。他透过一副巨无霸厚镜片瞪着我。

“你知道你是谁吗?”

他说:“现在凌晨两点,我收工了,不载客了。”

摇头。

“拜托。”

“你知道你脸上的割伤和瘀伤是怎么来的吗?”

“你不识字吗?看看灯牌。”他拍拍车顶。

我摇摇头。

“我得回家。”

“你觉得哪里痛吗?”他问道。

车窗开始上升。我从口袋掏出装着我个人物品的塑料袋,一把扯开,让他看钞票夹。

我只看得见他的眼睛,却全然想不起以前见过他。

“我可以多付你……”

回来?

“走开,别挡路。”

他好似认识我,低头透过面罩微笑对我说:“欢迎回来,贾森。恭喜,你成功了。”

“我可以付两倍车费。”

他们将我推进手术室,只见规模惊人的手术灯下站了一个身形魁梧、穿着正压式防护衣的人。

车窗登时停住,只差十五厘米就到顶。

身后的门轰然关闭,发出不祥的哐啷声,犹如监狱的门。

“现金。”

脚底下是一条以塑胶垫覆盖的走道,头顶上是刺得我眯起眼睛的日光灯。

“现金。”

轮子吱嘎声响更快、更急了。

我快速地数起那叠钞票。从这里到北区大概要七十五美元,而且还得加倍。

冷静。这不是真的。

“要走就上车!”他吼道。

老天爷。

有几个酒吧客人发现出租车停在十字路口,可能是需要搭车,信步便往这边走来,一边喊着要我别让车开走。

一阵嗡鸣声吓了我一跳。我们穿过缓缓开启、像金库的门一样的双扇门。

我数完身上的资产了——三百三十二美元外加三张过期的信用卡。

“脉搏,一一五。血压,一四〇/九一一。体温,三十七度二。氧浓度,百分之九十五。肌酐,零点八七。预计三十秒后抵达。完毕。”

我爬上后座,告诉他我要去洛根广场。

“收到。最初状况评估?完毕。”

“距离这里四十公里!”

我听到轮子尖锐的转动声。

“我会付你双倍的钱。”

女人语气透着兴奋地说:“找到德森,已经上路,完毕。”

他从后视镜里怒视我。

无线电嘎嘎作响。“撤离小队,请报告,完毕。”

“钱呢?”

我脑中闪现一丝记忆——针头刺入我的脖子。我被注射了什么。这应该是疯狂的幻觉。

我拿出一张百元钞递向前座:“剩下的到了以后再付。”

我到底在哪里?机棚吗?

他抢过钞票,立刻加速通过十字路口,与那群醉汉擦身而过。

我看着上方十二至十五米高的天花板如卷轴般展开。

我仔细检视一下钞票夹,在钞票与信用卡下面有一张伊利诺伊州驾照,上面大头照里的人是我,但我从未见过这张驾照。另外还有一张健身房会员卡和健康保险卡,我从未去过那家健身房,也从未买过那家公司的保险。

“这完全是为了保护你,德森博士。”

司机从后视镜偷瞄了我几眼。

他们将我抬上推床,并在我的脚踝与手腕扣上约束带。

“你今天晚上很不顺。”他说。

他瞄了我头后方的女人一眼,数道:“一、二、三。”

“看得出来吗?”

我往脚的方向看去,男人的脸逐渐聚焦。他穿着配有呼吸器的铝箔防护衣,正透过面罩看着我。

“我以为你喝醉了,结果不是。你衣服破了,脸上还有血。”

女人说:“德森博士?听得到吗?我们现在要把你搬上推床。”

凌晨两点站在十字路口中央,一副无家可归、精神错乱的样子,换作是我,恐怕也不想载这种客人。

我试着要说话,但一开口全是模糊、混沌的语句。

“你遇上麻烦了。”他说。

男人高喊道:“赶快把他弄出去吧。”

“对。”

我睁开眼睛,却只看到模糊的动作与光线。

“什么事?”

一个男人回答:“不知道。你看,他醒了。”

“我也说不清楚。”

接着一双手滑到我肩膀下面。这时有个女人说:“他是怎么离开箱体的?”

“我载你去医院。”

我意识到有人用力抓住我的脚踝。

“不,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