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对那件事没怎么关注,就是个公关宣传的噱头吧……”
“的确不是,但她肯定是你认识的人里,第一个把自己转译成计算机程序的。那个法国小子——那位作家,叫什么来着?三四年前,他这么做的时候,你失眠了吗?”
“他现在还在写呢。诡异的是,除非有人炸毁他的主机,否则他会一直写下去……”
“她不是第一个那么做的人。”车辆在头顶轰隆隆地驶过。
我皱起眉毛,摇了摇头。“但那已经不是他本人了,对吧?只是个程序罢了。”
“你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吗?”他说道。我们到达桥下,朝第四大道的方向走着,“你是那种总是看使用手册的人。这种人以为,人类造的一切东西、利用的任何技术,都有各自特定的用途,那些东西被造出来,是为了做一些人们已经理解的事。但如果是一项新技术,那么,它将会开辟出一片从未有人想到的新领域。老弟,你要是读说明书,就不会像我这样瞎鼓捣了。当别人用它——比如丽丝——做你从未想到过的事情时,你就会觉得坐立不安。”
“你这个观点很有趣,很难说是或不是。至于丽丝嘛,咱们拭目以待吧。毕竟她不是作家。”
鲁宾穿着溅满油漆的比恩牌胶底帆布鞋,大脑袋瑟缩在特大号的工装夹克里。我们经过此地时,常常会有冻得耸肩弓身的孩子指着鲁宾说:像机器人和其他的狗屁设备,反正那些疯狂的玩意儿都是这家伙造的。
《沉睡之王》锁在了她的大脑里,就像她的身体被锁在外骨骼里一样。
“市场”周围的大铁罐中,垃圾熊熊燃烧。雪还在下。孩子们挤在火边不停地换脚,像患了关节炎的乌鸦似的。寒风吹打着他们的深色外套。在费尔维尤的贫民窟里,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被冻得梆硬。天色昏暗,在杂乱的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电池板的衬托下,粉红色的方格床单格外显眼。某个生态保护论者架设的风车转动不休,仿佛是对高额电费竖起的一根飞速旋转的中指。
经纪人为她跟一家制片公司签了约,并从东京请来了一个制作团队。她告诉他们,她想让我来剪辑,我拒绝了。马克斯拽着我进入他的办公室,然后威胁说,要当场解雇我。他的原话是:如果我不参与其中,那我就没有待在自主领航的必要了。温哥华显然不是世界的中心,所以经纪人想让她去洛杉矶发展。这意味着马克斯能赚一大笔钱,而且很有可能会让自主领航名声大噪。我无法向他解释我为什么拒绝。这件事太疯狂,也太私人了。至少我当时是这么想的。可她还是坚持让我操刀。马克斯对此事很是重视。他根本没有给我任何选择的余地。我们俩都很清楚,我找不到别的工作。所以,我只得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向经纪人宣布我们已经消除分歧,我同意做她的剪辑师。
我告诉自己:放轻松。
听到这话,那几个经纪人咧开嘴笑了。
我告诉自己:我也是专业的。
丽丝掏出一支装满威兹的吸入器,吸了一大口。女经纪人见状,扬起一道完美的眉毛,但她的指责也就仅限于此了。签完合约之后,丽丝又朝她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丽丝只是用聚碳酸酯支撑着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跟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晚一模一样,就是她在我的公寓里问我要不要跟她上床时的那副表情。不过,哪怕这个年轻的女经纪人看到了,她也完全不会把情绪表现出来。她可是专业经纪人。
她自始至终都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就是丽丝吧,”女孩一边说,一边在鲁宾那堆积如山的垃圾之间的过道里费力地朝她走过去,“你很快就要出名了,丽丝。咱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
我们花费三周的时间完成了《沉睡之王》的基本录制工作。我找了很多理由避免去鲁宾那儿,其中几个理由甚至连我自己都信了。虽然那里完全没有安保措施,经纪人对此颇为不满,但丽丝依然住在那儿。鲁宾后来告诉我,他不得不让他自己的经纪人打给他们,对那仨人大发雷霆,从那以后,他们似乎就不再担心丽丝的安全问题了。我之前不知道鲁宾也有经纪人。我总是很容易忘记鲁宾·斯塔克比我那会儿认识的任何人都有名,而且肯定比我当时预想中丽丝将来的名声还要大。我知道我们的作品有很强的冲击力,但你永远猜不到某样东西究竟能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听到这个声音,男孩们立刻笑容满面。他们穿着西装,像两座黢黑的灯塔杵在那里。样带已经寄到洛杉矶了,所以他们知道说这话的人是谁。
话虽如此,但在自主领航忙活的那段时间,我依然全力以赴。
“他们说得没错,那件艺术品非常好笑。”
丽丝简直太棒了。
“那件艺术品叫《马尔塞洛电池厂》,”鲁宾说,“英国佬说那就是一坨粪便……”他耸耸肩,“那帮英国佬。我的意思是,他们的审美简直匪夷所思。”
她好像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尽管她出生的时候,使这种艺术形式成为可能的技术尚未出现。等你看过她的作品之后,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许多世纪以来,究竟有多少杰出的艺术家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他们的数量可能多达数千,甚至数百万。诚然,那些人永远都成不了诗人、画家或萨克斯演奏家,然而,他们体内却蕴藏着与丽丝同样的潜能,那种大脑波形等待被电路接入的一刻,在世间大放异彩……
“欢迎来到温哥华。”几位经纪人侧着身子从门口挤进房间时,鲁宾对他们打招呼道。他长长的脸上沾满了油垢,那条工装裤很是破旧,前裆开口用一枚变形的回形针凑合着别住了。两个男孩下意识地咧嘴一笑,而那个女孩的笑容则显得稍微真诚一些。“斯塔克先生,”她说,“我上周去伦敦,在泰特美术馆看到您设计的装置了。”
在工作室的那段时间,我免不了会了解到一些关于她的事。她出生在温莎(9)。父亲是美国人,在秘鲁服过役。退伍回家时,他已经是个半瞎的疯子了。她身体上的毛病都是先天的。她的体表长有脓疮,因为她一直不愿意脱下外骨骼——一想到身体彻底失去支撑,她就会有种快要窒息而死的感觉。她对威兹上瘾,每天的摄入量足够让一整支橄榄球队亢奋不已。
马克斯给她找了几名经纪人。一天后,那三位精明强干的初级合伙人抵达了温哥华国际机场。丽丝不想去自主领航跟他们会面,坚持要我们把他们仨带到鲁宾家。被捡回来之后,她就一直住在那儿。
她的经纪人请来几位医生。他们给聚碳酸酯填入泡沫,又用微孔敷料贴在脓疮的部位。他们给她注射了各种维生素,还想办法改善她的饮食。但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个人试图把吸入器拿走。
“肯定会有人发现她的。她不愿意请求别人给予任何帮助,你知道吧?只会直接拿走。她受不了别人的施舍。”
他们还请来了发型师、化妆师、服装师、造型师以及口齿伶俐的公关专家。她全程只是摆出一副像是微笑的表情忍受着他们的摆布。
“要不是你发现了她,她很可能就死了吧?”
在那三个星期的时间里,我们一句闲谈都没有。聊天仅限于工作室内,只是艺术家和剪辑师之间的工作讨论,三言两语便结束对话。她产生的意象如此强烈、极端,以至于她根本无须向我解释她想要什么效果。我拿着她导出来的东西处理一番,然后回传给她。她要么说“行”,要么说“不行”,不过通常都是“行”。经纪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对我表示认可,然后拍拍马克斯·贝尔的后背,示意他出去吃饭。随后我就涨工资了。
“大概在你带她回家的一周之前。”
我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专业。我工作能力强,办事周密,待人和气。我下定决心不再崩溃,永远不再回想那个痛哭流涕的夜晚。而且,这是我做过的最棒的一件艺术品了,我心里清楚得很。这本身就令人兴奋不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后来的一天清晨,大概六点,经过一段漫长的联梦——在此期间,她第一次把那段瘆人的沙龙舞导了出来,后来,孩子们将这个片段称为“幽灵之舞”——之后,她开口跟我说话了。此前,其中一位男经纪人一直守在这里,龇牙咧嘴地笑着,但他现在出去了。自主领航里死一般的静寂,只能听到马克斯办公室里那台送风机的嗡嗡声。
“但我还是回去了,”他说,“大概一小时之后。等我返回巷子时,她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所以我把她带回来,检查了一下外骨骼有什么毛病。原来是电池没电了。我猜情况是这样的:电量用完后,她就爬到那条巷子里,坐等自己饿死的那一刻来临。”
“凯西,”她的声音嘶哑,这是过量吸食威兹导致的,“真抱歉,我太咄咄逼人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找到她的吗?”鲁宾一边说,一边费力地挤过一堆破烂的纸板箱,去找电灯开关。箱子里装满了被仔细分类过的垃圾:锂电池、钽电容器、射频连接器、线路板、屏蔽带、铁磁谐振变压器、缠在线轴上的方条铜线……有一个纸板箱里装着数百个芭比娃娃的脑袋,还有一个箱子里装着看上去像是太空服手套的工业安全护手。房间被灯光照亮。在一个被剪开的刷了油漆的罐子里,有一只康定斯基(8)风格的螳螂,它感知到光线袭来,遂扭动着高尔夫球般大小的脑袋,转向那盏亮起的灯泡。“我当时在固兰湖岛挑选垃圾,刚拐进一条巷子,就看到她坐在那里。那身外骨骼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看起来情况很不妙,所以我问她:‘你没事吧?’但她只是闭上了眼睛,根本没搭理我。我心想,随便吧,毕竟这不关我的事。可是,大约四个小时后,我恰好又经过那条巷子,发现她丝毫没有动过。‘听着,亲爱的,’我跟她说,‘也许你的硬件坏了,我能帮你,好不好?’她还是没理我。‘你在这儿待多久了?’她继续一言不发。于是我就走了。”他走到工作台旁,用苍白的食指抚摸着那只螳螂纤细的金属腿。工作台后面有一块因湿气过重而膨胀的陈旧的小钉板,上面挂着钳子、螺丝刀、系带用的枪、一把生锈的黛西牌气枪、剥线钳、压线钳、逻辑探针、热风枪、一台袖珍示波器……似乎人类历史上有过的一切工具都在上面了,而且从来没人想过归置一下。尽管如此,我发现鲁宾仍然能毫不犹豫地从板子上取走目标工具。
我思索片刻,本以为她指的是我们刚刚录制的样片。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站在我面前。我这才突然意识到,房间里只有我们俩。自从开始制作样片以来,我们就没有单独相处过。
“我的天哪!”他依然面无表情。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完全不知道如何回应。
“她叫丽丝,是个无名小卒,马克斯。她现在还没跟任何人签合约。”
她被外骨骼支撑着,看上去比我在鲁宾家初次见到她的那晚还要糟糕。化妆师不断地为她涂抹化妆品,然而在那皮肤下面,威兹正在吞噬她羸弱的躯体。有时候,我仿佛能从她那张不甚漂亮的少年般的脸上,看到一个骷髅头浮现出来。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她看起来不老,但也不年轻。
“我觉得如何?我……你刚才说她叫什么名字?”他眨眨眼,“莉萨?她跟谁签合约了?”
“斜坡效应。”我一边说,一边把电缆卷起来。
“你觉得如何?”
“那是什么?”
“啊?”
“大自然用这种方式告诫你要改正不良行为。算是个数学定律吧,意思是一种刺激物能让你嗨翻天的次数是有限的,即便增加剂量也不行。而且,你永远都不会产生像前几次吸食那样强烈的亢奋感了。或者说,那种刺激物本来就不应该一直让你高度亢奋。这正是人造药物的问题所在:它们太聪明了。你吸食的那玩意儿,每个分子上都有一条狡猾的尾巴,作用就是防止你的身体将已经分解的肾上腺素转化成肾上腺素红(10)。如果没有这道措施,你现在已经精神分裂了。丽丝,你的身体还有其他小毛病吗?比如呼吸暂停?你睡觉时有过呼吸停止的情况吗?”
“马克斯?”
我用愤怒的语气说出这段话,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愤怒。
但他还是联上了我剪辑的样带。观看完毕,样带从他的博朗牌办公桌的播放沟槽中咔嗒一声弹了出来。他呆滞地盯着墙壁,面无表情。
她用那双淡灰色的眼睛瞪着我。服装师把她那件破旧夹克换成了油亮的哑光黑罩衫,这样就能更好地隐藏聚碳酸酯肋拱凸起的痕迹。她总是把拉链拉到脖子的高度,尽管工作室很热,她依然这么做。发型师前一天给她做了个新发型,但不太成功。在她那紧绷的三角形脸庞上方,蓬乱的黑发向一侧歪斜。她直直地瞪着我,我再次感觉到了她那股极强的目的性。
当我跟贝尔解释我的所作所为时,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开心。标新立异的剪辑师会造成很坏的影响,如果任由他们我行我素,到最后,大部分剪辑师都会误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下一位巨星,然后就开始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到这上面。我说完后,他点点头,用红色水彩笔的笔帽挠了挠鼻子。“啊哈,我知道了。这可以说是自从鱼类长腿爬上陆地以来最劲爆的新闻了,对吧?”
“我从不睡觉,凯西。”
在九月一个凄冷的上午,我跟资深剪辑师巴里做了个交易,好让我可以单独使用二十分钟五号混录室。丽丝的干梦涌了进来,和我们直联时同样的片段冲撞奔腾。但这次,我已经做足准备,提前设置好了障板和脑图,所以我用不着亲身体验。之后,我又在剪辑室里花了两周时间,把零散的片段精心地拼凑为一个整体,最终将她的干梦做成了能播放给自主领航的老板马克斯·贝尔看的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她对我说了声抱歉。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她说出与她的性格不相符的话。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说过这两个字。
光束从我的脸上移开,重新射入那个残次玩具的硅基心脏。“那就行。这是名副其实的‘选择’。我的意思是,她注定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在其中起的作用跟快擦组件差不太多。即使她没有选你,她也会去找别人。”
鲁宾的日常饮食包括自动售货机里的三明治、巴基斯坦菜外卖,以及浓缩咖啡,我从未见他吃过别的东西。我们到第四大道上一家狭窄的小饭馆去吃咖喱角,里面只有一张塑料桌,夹在柜台和厕所门中间。鲁宾吃了十二个咖喱角,六个荤的,六个素的。他吃得很投入,一个接一个,连下巴都懒得擦一下。他对这家饭馆很专一,但很讨厌那位希腊服务员。其实,他俩都看彼此不顺眼。但是,如果那个服务员走了,鲁宾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希腊人盯着鲁宾下巴和夹克上的食物碎屑。鲁宾则在吃咖喱角的过程中,时不时地在钢框眼镜脏污的镜片后面眯起眼睛,对服务员怒目而视,以示反击。
这次轮到我耸肩了。“我的确被她迷住了……除此之外,我似乎别无选择。”
今天的晚餐是咖喱角。明天的早餐将是装在乳白色三角塑料盒里的鸡蛋沙拉,配以白面包,再加上六小杯浓度极高的咖啡。
“你被她迷住了,对吗?”他耸耸肩,抬头看着我。天色已晚。头灯上的两束强光直刺我的脸庞。他的钢铁仓库中阴冷潮湿。从大海那边传来凄凉的雾号声。“对吗?”
“你根本没预想到她会这么成功,凯西。”他从沾满指纹的镜片后面凝视我,“因为你不擅长横向思维,你只会读使用手册。你以为她追求的是什么?性爱?更多的威兹?全球巡演?这些她全都不在乎,因此她的冲击力才会如此强劲。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沉睡之王》才会广受欢迎,所以孩子们才愿意买它,信仰它。因为他们比谁都懂。‘市场’里的那些围在火边取暖的孩子,连今晚能否找到睡觉的地方都不知道。他们信仰《沉睡之王》。这是近八年来最火爆的软商品。固兰湖岛一家商店的伙计告诉我,他卖这玩意儿赚的钱,比卖其他东西加起来还要多,就连进货都很难……她之所以大获成功,是因为她跟那些孩子一样,只是境况比他们更糟。老弟,那种没有梦想、没有希望的生活,她太懂了。你看不到困住那些孩子的笼子,凯西,但笼子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他们绝无半点挣脱的可能。”他擦掉下巴上的一块油腻的肉末,但漏掉了另外三块,“所以她就为他们吟唱,诉说他们所不能说的,为他们描绘一幅希望的图画。然后,她就用赚到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条出路,仅此而已。”
鲁宾捏着一根纤细的探针,插入那只行动迟缓的、带滚轮的双头埃舍尔蜥蜴的腹部。他用戴在太阳穴位置的微型头灯照明,透过放大镜仔细检查它里面的电路。
我看着水蒸气冷凝后形成大滴大滴的水珠,从窗户上落下来,留下一道道痕迹。透过窗户,我能勉强辨认出一辆被部分拆卸开的拉达汽车,车轮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轮轴则散落在人行道上。
紧接着,我哭了起来。
“有多少人跟丽丝一样做过转译,鲁宾?你知道吗?”
我不敢看她。我听见她拔掉视觉导线的声音,以及外骨骼把她从蒲团上撑着站起来的嘎吱声。我还听见外骨骼拖着她去厨房喝水的柔和的咔嗒声。
“不太多。但也不好说,因为其中有很多人可能是政客——人们还天真地以为他们已经确确实实死了呢。”他冲我做了个鬼脸,“这个想法可真让人不舒服。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先享用了这项技术。对于一般的千万富翁而言,这项技术还是太贵了,但我听说至少七个人做过。据说三菱公司给温伯格做了,就在他的免疫系统彻底崩溃之前。他是三菱在冈山市的杂交瘤细胞实验室的负责人。嗯,三菱在单克隆抗体领域的股票价格一直居高不下,所以他们可能真的给他做了。还有朗格莱,那个法国小子,小说家……”他耸耸肩,“丽丝之前没钱做这个。即便是现在,她的钱也不够。但是,她在正确的时间把自己推到了正确的地方:她马上就要死了,又身在好莱坞,而且他们已经预感到《沉睡之王》会有多么火爆了。”
我摘下电极,盯着墙壁,热泪盈眶,墙上的镶框海报随之扭曲晃动。
《沉睡之王》制作完成那天,一支伦敦的乐队乘坐日本航空公司的飞机来到温哥华。那是四个干瘦的年轻人,他们演奏起来就像一台润滑良好的机器,展示出一种过犹不及的时尚感,丝毫没有打动人心。他们到自主领航后,我让他们坐在四张一模一样的宜家白色办公椅上,排成一排,把导电胶涂在他们的太阳穴上,贴上电极,然后给他们播放《沉睡之王》的粗加工版本。听完后,他们立刻讨论起来,完全不搭理我。他们挥舞着四双苍白的手,用英语叽里呱啦地说着全球音乐家通行的行话,外行人基本上听不懂。
当然,毫无疑问,她赢了。
从我零零散散捕捉到的信息来判断,他们非常兴奋,认为《沉睡之王》棒极了。于是我便抓起外套出去了。临走前对他们说,劳烦他们自己把导电胶擦掉,谢谢。
这个过程持续了四秒钟。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见到丽丝。虽然我原本没打算见她。
那是丽丝的野心,从她的大脑中直接迸射出的巨大冲击。
走回“市场”的路上,鲁宾大声地打着嗝。湿乎乎的鹅卵石上反射着车辆尾灯的红色灯光。“市场”之外的城市干干净净,灯光璀璨的大楼仿佛雕塑一般,那其实全是假象。被玻璃幕墙包绕的高楼大厦的底部堆满了垃圾,伤残者和迷失者像腐殖质一样依偎在垃圾之上,越聚越多……
而那晚,我体验到的则是那个片段最原始的版本: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那是未经雕琢的最本真的《沉睡之王》。它炸裂开来,向四面八方飞溅,冲进一片虚无的空间,贫困、无爱和身份低微的“垃圾元素”充盈其间,散发出熏天的恶臭。
“我明天得去趟法兰克福,去那儿搞一个艺术装置。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可以给他们发信,说你是随行的技术员,”他耸起肩,把脑袋更深地瑟缩进工装夹克里,“没法给你支付工资,但可以承担机票费用。你要不要……”
《沉睡之王》里有一个片段:看上去,你好像是在午夜时分骑着一辆摩托车,路上没有灯光,但是不知怎的,你并不需要光线照明。你沿着盘踞于悬崖峭壁上的海岸公路疾驰,速度快得令你周身笼罩在静寂之中,就连引擎的轰鸣声都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切都被你抛在了身后……在《沉睡之王》里,这个片段不过转瞬即逝。像这样的片段有上千个,但它却令你印象深刻,总想再次体验一把,最终拓展了你感受的疆界。太奇妙了。自由和死亡,如刀锋般迎面劈来,虽是一瞬,那种感受却恒久不衰。
鲁宾的这项提议可真怪,我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担心我,他觉得我对丽丝的事反应不正常,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带我离开这座城市。
语言。那种体验,语言根本无法形容。或者说,哪怕我知道应该如何描述从她的大脑中喷涌而出的东西,以及她的反应……可若要用语言准确地表达出来,我也几乎无能为力。
“现在这个时节,法兰克福比这儿还冷。”
我戴上电极,伸手去够快擦组件的调节钮,关上了它强大的工作室剪辑功能,暂时把这台价值八万美元的日产电子产品,变成了类似于无线电器材店里卖的那种廉价的小设备盒。“开始啦。”我说道,然后打开开关。
“你可能需要换个环境,凯西。我是说……”
因为她声称自己是一位艺术家,还因为我知道我们俩已经莫名其妙地铆足劲儿杠上了,这场对战我绝对不会输。也许你会觉得我们的对抗毫无意义,但这只能说明你以前并不了解她,或者现在还没有通过《沉睡之王》了解她。了解之后你便会知道:她的内心和脆弱的外表完全不相符。你从未体验过她的渴望,那种渴望已然褪去了华而不实的外衣,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那股欲望的目的性之强,令人惊惧万分。那些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总是让我感到害怕,而丽丝很久以前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了,其余的东西她都不在乎。但在当时,我根本就不敢承认自己害怕了。我在自主领航的混录室里看过太多陌生人的梦,所以我知道,大多数人潜意识里恐惧的事物都很荒谬,与其清醒之时的状态对比,显得特别滑稽。不过,跟她直联那会儿,我的酒还没醒呢。
“谢谢。但马克斯那儿还有很多工作要做。‘领航’现在声名鹊起,人们纷纷从世界各地飞过来洽谈合作……”
但是,当我跟丽丝并肩坐在我的墨西哥蒲团上,把视觉导线插入她光滑的外骨骼后部脊椎上的插孔——那个插孔位于脖子的根部,被她黑色的头发遮住了——时,我知道自己为何要跟她这么做。
“行吧。”
一般情况下,我是在工作室里拿到原材料的,之后,还得用价值数百万美元的障板对其进行过滤,全程甚至都不用跟艺术家本人见面。你瞧,我们需要把原材料进行精心调整,平衡其中的各种元素,如此一来,最终卖给消费者的商品就变成了艺术品。不过,仍然有人天真地认为,他们会很喜欢跟所爱之人直接联梦。我想大部分青少年都试过一回。当然,这件事做起来相当容易。直联所需的设备盒、电极和电缆在无线电器材店就能买到。但我从来没做过。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确定此前为什么不想直联,甚至不确定为什么连这个念头都没动过。
我离开领航,把乐队丢在那里之后,就回家了。我走到第四大道,然后登上一辆经停我家的电车。沿途经过我每天都会看到的商店橱窗,每家店里都亮着绚丽且花哨的灯光。橱窗里摆放着服装、鞋子、软件、日本摩托车(像一尘不染的搪瓷蝎子般横卧在那里),还有意大利家具。橱窗内展示的商品随着季节的更迭而变化,商店也在不断更替。城市里弥漫着节日即将来临的气氛,大街上的人比平常更多,很多都是情侣,他们步履匆匆、目标明确地走过一扇扇明亮的橱窗,为的是给他们关心的人买到最完美的礼物。有一半的女孩穿着长及大腿、装填衬垫的尼龙靴,这是去年冬季纽约的流行款,鲁宾说她们看起来像是得了象皮病。想到那幅画面,我便会心地咧嘴一笑,可突然间,我又意识到,我和丽丝真的结束了。好莱坞就像一个巨大的金钱黑洞,引力大得难以想象,而她已将脚趾探入黑洞之内,必然会被不可逆转地吸入其中。我相信她已经死了——可能到好莱坞之后,她真的很快会死——唯有如此,我才能放下戒心,对她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但也仅有“一丝”而已,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事情影响那晚的心情。我想去纵酒狂欢。已经很久没有放松过了。
在业内,我是说在合法范围内——我从来不搞色情片——我们把初级产品称为“干梦”。所谓干梦,其实是意识层面的神经活动输出。大多数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进入这种意识层面,但艺术家们,比如跟我在自主领航共事的艺术家,则能够冲破“表面张力”,潜入荣格(7)的意识之海,然后携着梦,钻出海底。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想,有些艺术家经常会利用各种手段这么做。不过,神经电子学技术则能让我们获取这种梦境体验,再通过线缆传输到网络中,这样我们就能将其打包出售,看着它在市场上流通。听着挺唬人,但实际上万变不离其宗……我父亲一般会这么评价。
我在公寓楼下的街角下了车。只按了一下,电梯就开了。好兆头啊,我自言自语道。上楼,脱衣服,洗澡,找出一件干净衬衫穿上,又用微波炉热了点玉米卷饼。我一边刮胡子,一边劝告镜子中的自己:平复一下心情,你这些天工作太辛苦了,你的信用卡都被奖金塞满,是时候去消费了,免得它被撑爆。
可真相应该是这样的:
玉米卷饼嚼起来跟硬纸板似的,但我还挺喜欢吃的,因为吃的时候,我会感到极度平静。我的汽车还在本拿比市,车上的氢电池裂了条缝,正在那边修补,所以我不用担心酒驾的问题。我可以出门,疯玩一晚,第二天早上打电话请个病假。马克斯肯定不会生气,因为我现在是他跟前的大红人,他能赚那么多钱,我功不可没。
我以前从未做过这个。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会告诉你:因为我是个剪辑师,直联是一种不专业的表现。
“你欠我太多了,马克斯,”我对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瓶冰凉的绿牌伏特加说,“你心里门儿清。我刚刚花了三周的时间剪辑一个极其扭曲的人的梦境和梦魇,马克斯。全是为了你。为了让你的公司发展和壮大。”我找出一个去年举办派对剩下的塑料杯,往里面倒了三指深的伏特加,然后回到客厅。
我们联梦了,直联。
有时候公寓里看起来好像根本没人住。倒不是说屋里脏乱差。我很擅长收拾房间,只不过打扫起来有点死板,甚至每次都会掸掉镶框海报等物品上面的灰尘。但也有些时候,看着屋子里只有一些最基本的生活消费品,我会突然轻微地打个寒战。我的意思是,我并非想用猫咪或绿植之类的东西让房间内充满生机,只不过有时候我会觉得,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住在这里,拥有这些东西。我的生活和你的生活,我的生活和任何人的生活……一切似乎都可以互换。
“你疯了,”他带着赞许的语气说,“你没准儿会因此丧命。你的心跳可能会停止,也可能会突然停止呼吸……”他转过身,继续望向窗外,“她打给你了吗?”
我想鲁宾一直以来也是这样看待生活的,但对他来说,这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他住在别人的垃圾堆里,拖回家的每一件东西都曾经崭新锃亮,也一定对某些人有过特殊的意义,不管他们持有的时间是多么短暂。所以,他把这些东西扫进那辆外形古怪的卡车里,拉回家,堆在一起,直到他想到让它们重新焕发生命力的主意。有一次,他把一本关于二十世纪艺术的书拿给我看。他很喜欢这本书,里面有一张自动雕塑的照片,叫《死鸟再飞》,那是把真正的死鸟穿到一根细绳上,不停地转来转去。看到这件作品,他不禁微笑着点点头。我看得出来,他觉得在某种意义上,那位艺术家是他精神上的祖先。但是,对于我的镶框海报、从哈德逊湾百货公司买来的墨西哥蒲团和从宜家买来的泡沫床垫,鲁宾能拿来做什么呢?管他呢,我一边喝下一小口冰凉的伏特加,一边心想,他肯定能想出一些绝妙的点子,所以他是一位著名艺术家,而我不是。
“没有。”我实话实说,紧接着又大笑道,“不过,我们直接联梦了。就在见到她的第一天晚上。”
我走到窗前,将额头贴在平板玻璃窗上,玻璃和我手中的杯子一样凉。“该出门了,”我对自己说,“你现在的症状是都市单身焦虑症的表现。这种病有药可治——喝得酩酊烂醉。快去吧。”
一只带滚轮的双头埃舍尔(6)蜥蜴蜷缩着身子,从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溜而过。
那天晚上,我并未找到纵酒狂欢的感觉,但我也没有放弃找寻、回家、看一部老电影,最后在蒲团上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就像成年人通常应该做的那样。过去的三个星期里,体内积聚的紧张情绪仿佛机械表的主发条般驱使我忙忙碌碌。于是,我那晚便在夜市中嘀嗒嘀嗒地游荡,不停地喝酒,从一个地方随意晃荡到另一个地方。我猛然发觉,那天晚上我好像滑入了另一个时空,看起来和我所在的城市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爱的人或认识的人,甚至连最起码交谈过的人,这座城市里一个都没有。像那样的夜晚,你走进一家熟悉的酒吧,却发现店员全都被替换了,然后你才明白,你去那里的真正动机只是想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管是女侍者还是酒保,是谁都行……众所周知,一旦有了这种心情,你会很难进入狂欢的状态。
她在洛杉矶死去的两天后,鲁宾站在窗前,凝望着雪花飘落进福溪。“这么说,你从来没跟她上过床?”
尽管如此,我却依然在夜市中游荡,去了不知六家还是八家酒吧,最后来到一家颇有伦敦西区特色的俱乐部。这里看起来似乎从九十年代至今就没有重新装修过。塑料制品上镀的铬膜脱落严重,全息图模糊不清,你要是想看清楚,就会头痛不已。我记得巴里跟我提起过这个地方,可我想不起来他为什么跟我说了。我举目四望,咧嘴笑了起来。如果我想让自己意志消沉,那可真是来对了地方。我挑了一个位于吧台角落的凳子坐下,对自己说:是的,这地方真让人压抑,简直糟糕透顶,糟糕的程度足以扭转我那晚狗屎一样的心情,这无疑是件好事。我想再喝最后一杯,欣赏一下这个污秽之地,然后叫一辆出租车,打道回府。
这一回击出乎她的意料。她也许是惊得眨了眨眼,但表情始终毫无变化。“不能,”她说,“但我有时候喜欢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丽丝。
又是一句鞭子似的话抽打过来,但我不想再默默忍受。于是,我挑衅似的挺起自己被啤酒麻痹的,能自如走路、四肢灵活、说话流利——完全正常的身体,冷冷地盯着她,恶狠狠地回复道:“即便我跟你做,你能感觉得到吗?”
她那会儿还没看到我。我依然穿着外套,为了在外面抵御寒风,粗花呢衣领也竖了起来。她在吧台另一头的角落里,面前放着几盏喝光了的大酒杯,杯沿上附带着装饰性的小伞或塑料美人鱼。当她抬头望向身边的小伙时,我看到她的眼中闪现出一道威兹特有的灼光,由此判断,她面前的饮料里不含酒精,因为她体内的药物浓度太高,根本不能跟酒精混合。不过,那个小伙倒是醉得不轻,傻呵呵地咧嘴笑着,险些从凳子上滑落下去。他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努力聚焦目光,试图看清丽丝的面容。丽丝只是坐在那里,穿着服装师团队给她换上的黑色皮革罩衫,拉链拉到脖子的高度,她的头骨像是一只一千瓦的灯泡,马上就要烧穿她那苍白的脸。看到这幅场景,看到她坐在那儿,我立刻明白了很多事情。
她转过身,将手搭在臀上,然后身体扭动起来,也可以说是外骨骼驱动她扭动。她灰色的双眼变得暗淡无神,眼神中冒出威兹、憎恨和模仿拙劣的性欲之光,像刀子一样刺中了我。“你想跟我做爱吗,剪辑师?”
我知道她真的快要死了,要么是因为威兹的蚕食,要么是因为身体的疾病,要么是因为这二者的叠加。她心里清楚得很。她身边的小伙子已经烂醉如泥,根本看不出来她衣服之下的外骨骼,却能看出那件罩衫价格昂贵,她喝的饮料也不便宜。我知道,眼前的情形跟我想的完全一样。
“在固兰湖岛,一个叫‘自主领航’的地方。”
但我感到十分尴尬不安,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所以当时还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如此。”她哈哈大笑,“你是做这个的。在哪儿?”
她正在微笑,或者说,正在摆出一副她认为应该是微笑的表情。她知道在当时的情境下,做什么表情最恰当,同时,对小伙子含混不清的蠢话及时附和着点点头。我又想起了她那句骇人的话:但我有时候喜欢看。
“我是剪辑师。”我一边说,一边关上身后的门。
时至今日,我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我知道,如果我没有恰巧去那家俱乐部,没有看到他们,那么,我就能平静地接受之后发生的一切,甚至有可能为她庆祝一番,或者让自己信任她后来将要变成的东西:无论那是某种硬件机器,还是依照丽丝的形象创建的假装是她的程序——逼真到就连程序自己都相信它就是丽丝本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跟鲁宾一样,相信她真的对一切都不在乎了,这位高科技圣女贞德渴望能与好莱坞的那台计算机上帝交媾相融,除了跨越人机界限的那一刻,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她发出一声解脱的嘶喊,丢掉那具瘫痪羸弱的躯体,彻底挣脱聚碳酸酯和令她憎恶的肉体的束缚。嗯,或许实际情况果真如鲁宾所想。毕竟,她最终还是做到了。也许真的是那样。我敢肯定,最后的结果正是她一直期望的。
“这是快速擦除组件。”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冷漠语气说。我当时心想,这可能是威兹的药效正在消退导致的。“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个?”
然而,看着她坐在吧台边,抓住那个醉醺醺的小伙子的手(她甚至都感觉不到那只手的触感),我便彻底明白,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人的动机是百分百单一、纯粹的。即便是——用过量威兹破坏身体,疯狂地想要获得明星地位和计算机控制下的永生的——丽丝,也有她的弱点:在某种程度上,她比我更有人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
她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我前一天晚上从“自主领航”拿回家的便携式快擦组件。外骨骼载着她从积满灰尘的宽幅地毯上走过去,姿态和先前一样,活像模特在T台走秀。远离派对的喧闹后,我可以听见外骨骼移动时发出柔和的咔嗒声。她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台设备。当她用那个姿势站着的时候,我能看到外骨骼的肋拱结构从胸前延向后背,在磨损的黑色皮夹克下凸起,线条清晰可辨。她患上的要么是从未有人彻底搞懂的古老疾病,要么就是某种显然由环境污染导致的甚至还没来得及命名的新型疾病。假如没有外骨骼,她根本就动弹不得。外骨骼与她的大脑通过肌电接口直接相联。聚碳酸酯支架看上去很脆弱,却能带动她的四肢活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精妙的系统通过嵌入体产生的电流,控制她纤细的双手。这让我想起了高中实验录像带里,青蛙的后腿在电流的刺激下不停抽搐,随后,我又为产生这个想法而对自己心生厌恶。
我知道,她那晚出去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吻别。她需要找个醉汉帮她实现这个愿望。因为,我在俱乐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明白:她之前跟我说的话是真的,她的确喜欢看。
从鲁宾那儿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也没说。到家时,我已经清醒多了,所以在开门让她进屋的那一刻,我不禁感到很不自在。
我想她有可能在我起身离开的时候看到我了。我几乎是跑出去的。如果她真的看见我匆忙逃走,看见我脸上恐惧和怜悯的表情,我猜她肯定会比以前更加痛恨我。
我在第四大道和麦克唐纳大道交口处的老公寓楼十层,有一套两居室。通常,楼里的几台电梯是正常工作的。如果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抓住隔壁大楼的一角,背对楼外,身体后仰,你就能透过一道笔直的狭缝看到大海和山峦。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带她回家了。
总有一天,我要问问鲁宾,他为什么只会调烈性威士忌。鲁宾调的酒,酒劲儿很大。他递给我一个凹痕累累的铝杯。此时,他的那些很小的造物正在房间里鬼鬼祟祟地活动,我们周围响起轻微的嘀嗒声。
所以——如果这个连词没用错的话——我做了一件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仍然会做的事。因为我心里很明白,我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应该跟我去法兰克福。”他再次提议道。
“带我回家。”她说道,那几个字像鞭子似的抽打着我。我记得自己应该是摇了摇头。“带我回家。”她又说了一遍,语气中饱含痛苦,同时还带有一丝狡猾,以及令人讶异的残忍。就在那时,我清楚地知道,这个滥用威兹的小姑娘恨我的程度竟如此之深,从未有人像她那样痛恨过我。全都是因为我在鲁宾那台只存放啤酒的冰箱旁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就移开了目光。
“为什么呢,鲁宾?”
但是,她却主动来找我了。两小时后,她在编入外骨骼的程序驱动下,用极度优雅的姿态在派对的人群和垃圾中间迂回着穿行而过,来到我身边。当时,看着她越走越近,我才意识到她的身体竟是这般模样。我尴尬得要命,既不能躲,不能跑,也不能含含糊糊地找个借口逃离此处。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搂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的腰,在此期间,丽丝在房间内曲折行进,优雅的姿态中带有一丝嘲弄的意味。最后,她终于正面冲我走来,在威兹(5)的效用下,她的眼神像是火焰般炽烈。那女孩见状便扭动身体,一言不发地挣开我的胳膊,惊惶地闪开了。丽丝站在我面前,全靠细如铅笔的聚碳酸酯义肢支撑身体。凝望那双眼睛,你仿佛能听到她的神经突触在痛苦哀号,那是她大脑中每一条回路被药物撕扯开时发出的难以置信的高声尖叫。
“因为她很快就会给你打电话。我觉得你可能还没准备好。你因为这件事,到现在状态依然一团糟。通话时,对方的声音会跟她一模一样,思考方式也是,你在电话这头肯定会不知所措。跟我一起去法兰克福吧,你可以稍微喘口气。她不会察觉你在那儿的……”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厨房。确切地说,那儿还不够格被称作厨房,里面只有三台冰箱、一台轻便电炉和一台坏掉的对流式烤箱,后者是跟着垃圾一起被运回来的。我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正在打开那台只存放啤酒的冰箱,光线从冰箱内泻出,照亮了她的颧骨和充满坚定气质的双唇。此外,我还看到了她手腕上反射着冷光的黑色聚碳酸酯,以及那个部位被外骨骼摩擦出的光亮且曲线顺滑的伤口。我喝得烂醉如泥,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我很确定,那会儿绝不是逗乐的时候。所以,一看见丽丝,我便像其他人一样,连忙做了一件别的事来掩盖尴尬——去对流式烤箱旁边的台子上拿了瓶酒,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我告诉过你,”我想起她在那家俱乐部吧台边上的情形,“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做。马克斯——”
我是在鲁宾的一个派对上认识丽丝的。鲁宾经常举办派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这种事,但派对办得相当不错。那年秋天,我记不清有多少次躺在泡沫塑料板上,被鲁宾的古董浓缩咖啡机的咆哮声惊醒。那台咖啡机是个生满锈的庞然大物,机顶立着一只很大的镀铬老鹰,它运行起来的骇人噪音像是要把这地方的波纹钢墙壁掀开,但与此同时,这种声音听起来也甚为抚慰人心,因为这意味着:有咖啡可以喝了,生活还会继续下去。
“去他的马克斯。你刚刚让他身家大增,他以后什么都不做也能活得很滋润。你从《沉睡之王》里得到了丰厚的提成费,如果你愿意打给银行查查账户的话,你会发现你现在也有钱了。度假你还负担得起。”
对于垃圾,他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垃圾是他的工具,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他一生都徜徉在垃圾的汪洋中。他驾驶着左摇右晃的卡车在大温哥华区穿梭。这辆卡车是用一辆破旧的梅塞德斯机场摆渡车拆卸的零件组装而成的,车顶被一个硕大的橡皮袋完全盖住。袋子里装着一半的天然气,随着车子的行进翻来滚去。他的脑子里被缪斯女神涂满了奇奇怪怪的设计图样,他的目标物就是能够把那些设计构建出来的物件。他不断地把垃圾带回家,其中有些物件依然还能运转。有的物件则是人类,比如丽丝。
我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跟他讲讲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事情。“鲁宾,很感谢你为我费心,老兄,可我只是……”
垃圾之海止于何处?而世界又始于何处?一个世纪前,东京周围就已经再无多余的空间用于堆放垃圾了,所以日本人想到一个办法:用垃圾来制造空间。1969年,他们在东京湾用垃圾建造了一座小岛,并将其命名为梦之岛。然而,东京每天仍会吞吐出九千吨垃圾,所以他们又建造了一座“新梦之岛”。今天,他们把所有的垃圾掩埋场连接合并到了一起,于是,“新日本”从太平洋中冉冉升起。鲁宾看到这个新闻时,缄默不语。
他轻叹一声,喝了一口酒。“可是什么?”
垃圾。
“鲁宾,如果她打给我,那还是原来的她吗?”
“我知道,”他说,“但她照样会打给你。”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天晓得,”他啪嗒一声,把杯子放回桌上,“我的意思是,凯西,反正技术已经存在了,所以,老弟,究竟有谁能说得清呢?”
“鲁宾,她死了。他们已经把她火化了。”
“你真觉得我应该跟你一起去法兰克福吗?”
“她会打的。”
他摘下钢框眼镜,用法兰绒格子衫的前襟擦了擦,但一点儿也没擦干净。“是,我真这么觉得。你需要休息。可能你现在不用休息,但过一阵子肯定需要。”
“没有。”
“何出此言?”
“她给你打电话了吗?”
“你得剪辑她的下一部样片啊。相信原材料很快就会送到你手中。因为她现在急需用钱。她占用了一台商业主机的大量内存,可她从《沉睡之王》中得到的分成还远远不够支付他们把她放到主机上的费用。而你是她的剪辑师,凯西。我的意思是,除了你,还能是谁呢?”
“我还没看过《沉睡之王》的成品呢。”
我像是完全不能动了似的,直愣愣地盯着他戴上眼镜。
“因为《沉睡之王》的背面有我的名字,在‘献辞’部分。”
“还能是谁呢,老弟?”
“他们为什么打给你?”
这时,他的一件造物咔嗒响了一声,声音清脆又微弱。我猛然意识到,他说得对。
我把丽丝的事告诉了他。他让我别憋着,把心里的话都吐出来,最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他说,“有个加拿大广播公司的讨厌鬼给我打八次电话了。”他抓起一个凹痕累累的杯子抿了一口,“你想来杯烈性威士忌吗?”
(刘文元 译)
一进屋,我就发现他正蹲在两台鼓乐机器中间鼓捣着什么。这种机器我从未见过,破损得很严重,锈迹斑斑的横臂折叠起来,搁在一堆外壳凹陷的钢罐中间。钢罐是从里士满的垃圾桶里翻找出来的。他从不将这个地方称为工作室,也从不称自己是艺术家。鲁宾把他从事的事情表述为“瞎鼓捣”,似乎将其视为他童年时期在后院里打发无聊的午后时光的一种延伸。他在这个拥挤不堪、邋里邋遢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这房间其实是个小型飞机棚,有一条鹅卵石小道由这里通向“市场”的溪畔——身后跟着一些由他打造的更智能、更灵活的机器。看起来,这里仿佛就是一个不断壮大的垃圾地狱,而他则像和蔼可亲的撒旦那般晃荡着,专心致志地思考如何完善那些他仍未搞懂的流程。我见过鲁宾给他的造物编写了一种程序,使其能够识别当季热门设计师设计的服装,假若看到行人穿着这种衣服,它就会出言辱骂。其他造物存在的意义更加令人费解,其中有几个被造出来仅仅是为了拆解自己,同时竭尽所能地发出巨大的噪音。鲁宾就像个小孩子,不过,在东京和巴黎的展览馆里,他的作品可是相当值钱的。
(1) 按照美国唱片认证标准,一白金为音乐唱片销量达到一百万张,三白金即销量达到三百万张。
在那个没人能完全理解的领域,鲁宾是一位大师,一位导师,日本人通常将这种人称为“先生”。他真正精通的是垃圾、基皮(4))、丢弃物,也就是这个世界漂浮其上的废弃物的海洋。他就是“Gomi no sensei”:垃圾大师。
(2) 福溪(False Creek),位于加拿大温哥华市中心的一条很短的水湾。
不知过了过久,我醒过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鲁宾在固兰湖岛(3)的住处。
(3) 固兰湖岛(Granville Island),位于福溪南岸,与温哥华市中心隔水相望。
上床睡觉前,我切断了电话服务,做法是用产自西德的三脚架夹持设备的那端把电话砸得稀巴烂。要修好这个三脚架,得花费我一个星期的工资。
(4) 基皮(Kipple)是由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自创的词,出自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基皮指的是最无用的垃圾,比如垃圾邮件、空火柴盒、口香糖包装纸、昨日的报纸,等等。没有人的时候,基皮会自我繁殖,整个宇宙都在向着最终、最绝对的基皮状态演进。
不给丽丝用加速计进行保护。
(5) 威兹(Wizz),作者杜撰的一种药物。
而那正是她想要的。
(6) M.C.埃舍尔(M. C. 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家,因其绘画中的数学性而闻名。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对分形、对称、密铺平面、双曲几何和多面体等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
因为他们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7) 卡尔·荣格(Carl Jung,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自我)、个人无意识(情结)和集体无意识(原型)三个层次。
我父亲是一名音频工程师,技艺相当精湛。他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数字化时代来临之前——就开始从事这个行当了。他那道工序有一部分得用机器搞定,这种机器在二十世纪很常见,操作甚是笨重,颇有一种维多利亚时代的质感。基本上,他就是个车床操作工。人们把录音带交给他,他就把里面的声音刻录在胶盘的沟槽里。刻录后的胶盘要先电镀,再压制定型,这样就制出了所谓的唱片,也就是你在古董店里见到的那种黑色的玩意儿。我记得他在去世前几个月跟我说过,在某些频率下——我想他应该是将其称为“瞬变频率”——主车床上的机械录音头会很容易烧毁。这种录音头极为昂贵,所以你得用一种叫作加速计的东西防止它们被烧坏。当我站在那里,脚尖悬在溪水上方时,脑子里想的正是:她的“录音头”即将被烧毁。
(8) 瓦西里·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出生于俄罗斯的画家和美术理论家,抽象艺术的先驱之一。
因为她已经死了,我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她现在已经长生不朽,而我还帮过她一把。还有一个原因:我知道她明天一早会打电话给我。
(9) 温莎(Windsor),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座城市。
不,我对他们说,不行。但随后又说,是的,好吧。然后挂断了电话。我抓起夹克,一步三阶地下楼,直奔最近的酒吧,让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断片儿了八个小时,午夜时分,不知怎的就站在了两米高的混凝土高台上。福溪(2)潺潺流过。城市灯光璀璨如常。在霓虹灯和汞汽弧光灯的映照下,一如往常的灰碗似的天空显得更小了。天正下着雪,雪花很大,但并不浓密,一碰到黑黢黢的溪水便融入其中,杳无踪影。我低头看着双脚,发现脚尖已经探出高台边缘,透过两脚之间的窄缝,即可看到正下方的福溪之水。我穿着一双崭新且昂贵的日本鞋,那是在银座购买的用手套革制作的轻型胶底靴子,鞋尖处用橡胶包了起来。我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把稍稍探出的脚收回来。
(10) 肾上腺素红通过肾上腺素的氧化生成,它可以令人产生欣快感。
这里经常阴雨绵绵。在冬季,有些日子根本就见不到阳光,只能看到灰蒙蒙的明亮天光笼罩世界。但也有些冬日略有不同,那种天气就像有人拉开幕帘,让你看上三分钟的灿烂阳光,以及悬于天际的山峦,仿佛上帝亲自出演的电影开头的标志性场景。她的几个经纪人从位于贝弗利大道的镜像金字塔最深处给我打来电话的那天,正是这种天气。他们告诉我,她已经与网络相融合,永远地跨越到了另一边,此外,《沉睡之王》的销量马上就要突破三白金(1)了。《沉睡之王》大部分都是我剪辑的,同时,我还做了脑图的转换工作,并且用快速擦除组件精心润色了一遍,所以我很可能会获得不菲的提成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