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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战游戏

“好啊。”她抓起他的遥控器,把床上的东西都踢走,站上去,摆了个姿势。她的手中出现一个小火花,忽的一下变成一团火焰,沿着她胳膊上的一条水银线向上蔓延,缠住她的脖子,随即变成了蛇的样子,它长着三角形的脑袋,快速地吐着芯子。橙色与红色渐渐融化,纠缠在一起。那条蛇蜿蜒地爬到她的双乳之间。“我管它叫‘火蛇’。”她得意地说。

他满足了她的要求。“那你给我看看,让我欣赏一下那件绝妙的作品。”

德克俯身凑近一些。她立刻不自觉地向后退。

“我的期末设计项目拿了高分,我可以不用考试了。教授说他从未见过这么棒的作品。呃,我们把灯光调暗好不好?屋里花里胡哨的,看得我眼晕。”

“抱歉了。这跟你上次展示的那团火焰差不多吧?我的意思是,我能看到里面有很多正在交合的小人。”

“啊?”德克吓了一跳,抬头一瞧,只见南斯猛地冲进房间,把书和书包扔到最靠近门口的那堆东西上。

“算是吧。”火蛇爬到了她的肚子上,“下个月,我准备用融合程序将两百个独立的火焰程序拼接到一起,来生成视觉效果。然后,我要挖掘大脑中的人体影像,将其导入,让火蛇能够自动辨识方向。这样一来,即便你不去有意识地操控,它也能在你全身上下自动爬行。你可以带着它跳舞。”

“嘿,无业游民,我拿了高分!”

“恕我愚钝。你不是还没把程序拼接到一起吗?我怎么现在就能看到它呢?”

那样的剂量会极大地侵害他的身体,持续且逐渐地蚕食他的大脑灰质,将脑膜腐蚀得一点不剩。如果没有及时解除空战状态,他的大脑皮层就会变得很薄,后果就是反应时间短到身体难以承受,与“战斗或逃跑”有关的神经反应将会变成一团乱麻……

南斯咯咯笑了一声。“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还有一半的工作没有完成呢。我还没来得及把零散的程序片段合并成一个整体。打开收音机好吗?我想跳舞。”她说着踢掉了鞋子。德克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得震耳欲聋。南斯连忙催他把音量调低到几不可闻的程度。

在下方,步兵在丛林中披荆斩棘向前行进。他们的上臂缠着皮下兴奋剂注射泵,注射一剂蓝色塑料瓶里的液体,就能让他们在对战时战斗力暴增。也许这些人一周得到的剂量只能支撑十分钟。但是,他得让反应时间缩短到极致,操纵战机在超低空飞行,高度如此之低,地面部队压根儿发现不了他正悄然靠近,等到被发现时,他已飞到他们头顶上方,投下几枚光气(12)弹。他们还没来得及对他开枪,他便已经溜之大吉……所以,他必须让注射泵把兴奋剂持续地缓缓注入体内,才能维持这样的状态。大脑与战斗机直接相连,信息在神经元接口上是双向传递的,机载电脑可以监测到大脑在生物化学层面的变化,从而决定何时打开兴奋剂闸门,给他来一剂猛药,使他在空战中取得优势。

“听我说,我弄到了两剂兴奋剂。”她在床上蹦蹦跳跳,像个巴厘岛舞女似的挥舞双手,“你注射过吗?简直棒……极了。它能让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看着我。”她像芭蕾舞演员一样踮起脚尖,“这个动作以前我根本做不出来。”

南斯的地板变成了丛林,她的床就是安第斯山脚下的高原。德克操控着斯帕德极速飞行,仿佛它真的是一架与大脑全面连接的交互式战机。电脑控制皮下注射器往他的血液中慢慢地注入高效能增强混合剂。感应器上的金属线穿入颅骨,与他的大脑直接相连。战机在玻利维亚雨林上空蓝绿色的苍穹中以超音速飞翔,猛地做出一个急转弯。如果是蒂尼在操作,他肯定能感觉到气流从飞机舵面呼啸而过。

“兴奋剂啊,”德克说,“我上次听说有个人私藏这玩意儿被抓,被罚在步兵团服役三年。你是怎么弄到的?”

德克正在做白日梦。他通过耳后的遥控器与战斗机相连接,幻想自己就是蒂尼·蒙哥马利。他想象着神经发出最微弱的信号,战机随即做出响应。他的反应时间大幅缩短。兴奋剂持续不断地注入血管中。

“我跟研究生院的一个老兵做了笔交易。她上个月搞到的,注射完都嗨翻天了。这玩意儿让我获得了完美的视觉效果,闭上眼都能看到投影,在大脑里一下子就把程序组装好了。”

南斯温柔地眨眨眼,站起身来,紧紧地抱着泰迪熊。然后,他们凝视着彼此的眼睛,缓缓地跳起舞。不一会儿,她便哭了起来,但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只用了两剂就能有这效果?”

“你当然能啦,宝贝。”他把那只巨大的泰迪熊丢给她,接着从地上拿起一条拼布棉质连衣裙。他抓住裙子的腰部和袖子,又用下巴夹住衣领,就当是将她搂在怀里了。裙子上有一股广藿香水的味道,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汗味。“起来,我站这里,你站那边。咱们跳舞。明白没?”

“只用了一剂,另外一剂我留着了。教授被我的作品深深打动,所以为我争取到一次面试机会。两周后,I.G.湿件公司的招聘人员会去学校。届时,教授将会把这套程序和我都推荐给他。我会提前两年毕业,直接参加工作。我不用为了持有兴奋剂而坐牢,也无须支付两百美元的罚款。”

“嘿,你很清楚我不能——”

火蛇盘绕成一顶熊熊燃烧的王冠。想到南斯即将离开他的生活,德克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惊惶之感。

“不能,我只是——”他拨弄着旋钮,从中传出一段舒缓浪漫的乐曲,“好啦,快点儿站起来。咱们跳舞吧。”

“我是女巫,”南斯吟唱道,“我是湿件女巫。”她撩起衬衫,从头上脱下来,扔向空中。随着她舞动身体,那对漂亮坚挺的乳房优雅地晃动起来。“我将要爬到——”她现在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爬到……顶峰!”两个粉嫩的小乳头慢慢变硬。火蛇舔舐乳头,又猝然爬向别处。

“嘿,”南斯说,“能不能把收音机关掉?”

“嘿,南斯。”德克一脸不悦地说,“稍微安静点吧?”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能保持常胜,真是因为有这方面的天赋。你知道吗?我的意思是,你的程序确实给了我一定的优势,但要利用好这项优势,我必须身手不凡才行。我现在已经名声在外了,你知道吗?”他兴冲冲地打开收音机,随即传来迪克西兰爵士乐的铜管声,刺耳又响亮。

“我在庆祝呢!”她伸出一个大拇指,钩在亮闪闪的金色内裤上,火蛇在她的手和大腿根处盘绕游走。紧接着,她继续唱起来:“我是贞洁女神,宝贝,我拥有无穷的能……量!”

“真不错,亲爱的。”南斯咕哝道。她正在忙活期末的设计项目,把数据费劲儿地输入一台机器里。

德克移开视线。“我得走了。”他嘟囔道。南斯扭动的身体令他欲火焚身,他必须得回屋撸一管了。此外,他还想知道她把另一剂兴奋剂藏在了哪里。任何地方都有可能。

“我的天哪,”德克一边说,一边往海带棒上涂抹丹麦黄油,“我把那些黑人玩家全都击败了。他们的技术也挺好的。”

圈内已有既定的规矩,大家都约定俗成地讲究论资排辈,像中式庭院的格局一样等级森严。哪怕德克已经名声大噪,他的名字像野火一样烧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也得遵守这个规矩。空战小子再有名气,也不能想挑战谁都可以。他必须一级一级往上爬。但是,假如你每天晚上都比赛,随时能接受任何人的挑战,而且你也足够厉害的话……那么,你有可能会爬得很快。

直到有一天,德克正在把比赛赌博的本钱塞进兜里,这时,一位坐在墙边的又瘦又高的黑人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德克手里塑封的现金,然后咧嘴一笑,露出一颗亮闪闪的红宝石牙齿。“你知道吗,”那人说,“我听说有个飞行技术不错的小子,一直在跟一群小孩子对决。”

德克已经率先干掉了对手的一架战机。这是一场三对三的锦标赛。观众不多,十来个,但对战十分精彩,他们都吵吵嚷嚷地拍手叫好。这场对决令德克感到既兴奋又平静,他完全沉浸其中。突然间,他意识到房间内安静了下来。他看到观众之间的骚动,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定格在他身后。他听到电梯门关上的声音。他冷静地击落对手的第二架战机,这才冒险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那种感觉就像从福特T型车升级成了路特斯93T(11)。斯帕德操控起来极其灵敏,德克只要稍稍动一下念头,它就会立刻做出反应。他在游戏厅里玩了好几个星期,一次都没输。他跟当地的青少年对决,将对方的敌机或是一架一架地击落,或是三架同时击落。他瞅准时机,迅速出击,敌机随即翻滚着坠毁……

蒂尼·蒙哥马利刚刚进入杰克曼台球室。他那只尚未彻底瘫痪的手微微抽动,操控轮椅在棕色的油地毡上悄声滑过。他一脸严肃,面无表情,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胡扯吧?”沉默了半晌,德克才再次开口说道,“我是说,你真能办到?”

就在那一瞬间,德克损失了两架战机。其中一架是因为分辨率下降——注意力一分散,飞机就变得模糊不清,影像增强器便将其删除了。另一架则是因为对手的技术确实相当精湛。那家伙做出一个横滚,陡然降速,滑到一边,待德克的双翼战机从旁边飞过时,便伺机扫射。德克的飞机着火坠落。最后两架战机的飞行高度和速度完全相同,它们都试图靠转弯占据有利位置,便自然而然地互相绕起圈来。

“你这人怎么不好好听我说话呢?”南斯放下水烟枪,里面的棕色液体溅到了地板上,“我搞的东西比你在市面上找到的任何设备都要先进三年。”

观众们腾出一条过道,让蒂尼来到球桌前。博比·厄尔·克莱因跟在蒂尼后面,他又瘦又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德克与对手交换了一下眼神,把各自的战机从台球桌上叫回来,以便仔细聆听蒂尼讲话。蒂尼笑了笑,小巧的五官在苍白且肥胖的脸庞中央挤成一团,一根手指在镀铬扶手上微微抽动。“我听说过你。”他直视着德克说,声音很温柔,听起来非常甜美,像个小女孩,“听说你技艺超群。”

“不是吧,”德克说,“如果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其他人必定早就已经这么做过了。蒂尼·蒙哥马利绝对做过。他的设备肯定是最好的。”

德克缓缓地点点头。蒂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柔软丰满的嘴唇自然地噘起来,好像是在等谁吻他。一对明亮的小眼睛毫无恶意地端详着德克。“那就让大伙瞧瞧你到底有多厉害吧。”

“嘿,你觉得为什么会有人购买金线遥控器?为了讲究派头吗?狗屁。那是因为金线的导电性更佳,反应时间可以缩短好几纳秒。这游戏制胜的关键就是反应时间,小伙子。”

德克再次沉浸到残酷的空战游戏中。敌机拖着浓烟和火焰坠落,随即爆炸,落到桌面消失了。随后,蒂尼一言不发地掉转轮椅,进入电梯,离开了台球室。

“这么改,合法吗?”德克半信半疑地问。

德克把他赢到的钱收起来的时候,博比·厄尔走到他身边说道:“蒂尼想跟你比赛。”

“让我对它加以改进。原来的破程序都是用十六进制写的,知道吧?因为行业内的程序员都是一些落伍的电脑黑客,他们的思考方式受十六进制限制。让我把它用程序阅读分析仪检查一遍,稍微做点改动,再转译成现代的湿件语言,最后删掉多余的中间程序。这样就能减少你的反应时间,把反馈回路缩短一半,你就能飞得更快,更好。你将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职业选手,顶尖的那种!”她拿起水烟枪吸了一口,然后蹲到地上哈哈大笑,又被呛得直咳嗽。

“是吗?”以德克的级别,还远远没到能够挑战蒂尼的地步,“这是什么骗局吗?”

“你说什么?”

“原本明天有个人从亚特兰大过来比赛,但他临时取消了。蒂尼很想跟新人比一比。看样子,你得到了一个赢取蓝马克斯勋章的机会。”

“嘿,放轻松!我说的不是你,而是技术问题。你搞到的晶片简直太低端了。我的意思是,它在市面上也许还算不错,但跟我在学校里做的东西相比,它就有点儿——嘿,你应该让我帮你重写程序。”

“明天吗?周三?我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

“别管我,你这个必然会有一份正当工作的不缺钱的臭婊子——”

博比·厄尔温和地笑了笑。“我觉得准不准备没太大区别。”

斯帕德对着成堆的粉色内衣猛烈扫射,南斯见状便说道:“天哪,这可真低级。”德克戴着她那台博朗牌高级遥控器,弓身坐在沙发上。听到这里,他一把将遥控器从耳后薅了下来。

“此话怎讲,克莱因先生?”

那晚空气凉爽,但德克的胸中燃烧着愤怒与羞辱的烈火。

“小子,你的技术压根儿不行,明白吗?所以明天不会有任何意外。你飞得跟新手一样,只不过更快、更灵巧一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现在告诉你,小子,”比完赛之后,博比·厄尔一边搂着德克的肩膀,把他送到电梯那边,一边用长者的口吻说道,“你想跟有实战经验的老兵比赛,根本毫无胜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这水平还算不上特别好呢。我当年只不过是个步兵,曾经皮下注射过十五次兴奋剂,也可能是二十次。但蒂尼原本就是飞行员,他在服役期间一直大量注射兴奋剂,导致他的视网膜变得特别薄……你永远也打不赢他。”

“我恐怕不明白。你要不要赌点什么?”

二十分钟后,德克输掉了遥控器和剩余的现金。他从百思买外面伤残的士兵中间大步走过,匆匆离去。

“跟你说实话,”克莱因说,“我正有此意。”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笔记本,舔了舔铅笔头,“我押你五比一的赔率。没人能比我开出更公平的赔率了。”

“这个嘛……因为你不在圈子里,不然我肯定认识你。你的飞行技术还行吗?”德克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博比·厄尔冲着房间另一头大喊,“喂,克拉伦斯!把影像增强器拿出来。来了个想打空战的小子。”

他用一种近乎悲哀的眼神望着德克。“蒂尼天生就比你强,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小子。他活着就是为了这该死的游戏。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也不能离开那该死的轮椅。你以为你能战胜一个将空战游戏视作生命的人吗?简直是自欺欺人。”

“为什么?”

里士满路对面有一家肯德基,店牌上由诺曼·洛克威尔(13)绘制的上校(14)肖像冷冷地注视着坐在咖啡馆里的德克。他捧着咖啡杯,冰凉的双手不住地颤抖,脑袋里嗡嗡直响。“克莱因说得对,”德克对着上校画像说,“我可以跟蒂尼对战,但我赢不了他。”上校回望着他,目光冷酷而平静,但不是特别友善。他傲视着咖啡馆、百思买,以及他那没精打采的里士满路王国,等待德克承认自己即将实施的行动简直可怕至极。

“原来如此,”他重新戴上眼镜,“你在这儿可见不着他。他去贝塞斯达了,让退伍军人医院的人给他清理一下肠道系统。当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你对战。”

“反正那娘们儿已经打算离开我了。”德克大声说,引得柜台的黑人小姐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看向别处。

“我来找蒂尼。”德克说。

“爸爸打电话来了!”南斯手舞足蹈地走进公寓,“砰”的一声关上房门,“你猜怎么着?他说如果我能拿下这份工作,并且坚持六个月,他就会解除我的脑锁!你能相信吗,德克?”她迟疑片刻,“你还好吗?”

“如果需要的话,拿出一个来玩儿。”有人说道。他转过身,与一个戴着钢框眼镜、目光温和的秃头男人对视。“我姓克莱因,名叫博比·厄尔。看样子,你不像是来打台球的,先生。”虽然这么说,但博比·厄尔的语气和态度中完全没有恐吓的意思。他摘下眼镜,用一张折叠纸巾擦了擦厚厚的镜片。这人让德克想起以前的一位车间师傅曾经耐心地教过他如何装配逆行性生物芯片。“我其实是个赌徒,”他笑了笑,露出洁白的塑料牙齿,“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太像。”

德克站起身。时机到了。他感觉此刻很不真实,宛如身在某个电影场景里。“你昨晚怎么没回来?”南斯问。

在那间幽暗深长的房间尽头,有一只印着胡椒博士标志的钟表,表盘上落满了灰尘。时间显示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早在他出生之前二十年,杰克曼台球室就已经用一层尼古丁、上光剂和发油做过防腐处理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防腐膜如今已经发黄。在钟表正下方挂着某人爷爷战利品的放大版镶框照片,上面死去的雄鹿双目无神地注视着德克,照片泛着蟑螂翅膀所具有的油亮的深棕色色泽。房间里有台球滚动时轻柔的飒飒声、撞击的啪嗒声,以及一个玩家弯腰击球时,工作靴在油地毡上碾来碾去发出的吱吱声。绿灯罩台灯的上方高高地悬着一串用彩色皱纹纸折叠的圣诞铃铛,皱纹纸上的色彩已经褪成枯萎的玫瑰色。德克一面墙接一面墙地观察。墙上凌乱地挂着很多物件,但其中并没有影像增强器。

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像是一张羊皮纸面具。“你把兴奋剂藏在哪里了,南斯?我需要它。”

杰克曼台球室占用了一栋年头很久的砖砌建筑三楼的大部分空间。德克先是找到了百思买军用剩余物资店,然后才在一间黑暗的大厅里看到一块坏掉的霓虹灯标志牌。店门外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另一种类型的军用剩余物资——伤残的退伍军人。其中一些军人的服役时间可以追溯到印度支那战争时期。那些在亚洲失明的老兵蹲在地上,旁边则是些身体一直在抽搐的年轻军人,全都是因为他们在智利吸入了过量的真菌毒素。等到那架破旧电梯的门关上,将那些伤残老兵挡在外面,德克才松了一口气。

“德克,”她说道,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但眨眼间,笑容便消失不见,“德克,那是我的。是我的兴奋剂。我需要它。参加面试要用。”

德克操控斯帕德向上爬升,让它渐渐消失。

他轻蔑地笑了。“你有钱,随时都能买到一剂。”

那个小孩连头都懒得抬。“他在杰克曼台球室,”他说,“沿着里士满路往前走,就在剩余物资店旁边。”

“可周五之前来不及!听着,德克,这对我真的非常重要。我下半辈子就指望那场面试了。我需要这个,我只剩下一剂了!”

德克点了点粘在左耳后面的遥控器。斯帕德“腾”地一下从控制台上冲出来,动作犹如蜻蜓一般敏捷而优雅。它太美了,完美无缺、异常逼真,对比之下,这个房间才更像是幻影。他利用程序设定的地面效应,让斯帕德高速逼近大西洋的栅格,在距离玻璃界面只有几毫米的上方飞过。

“宝贝,你他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瞧瞧你吃的东西:六盎司的金黄色黎巴嫩肉丁!凤尾鱼罐头!而且,只要你需要,就能有不限额的医疗保险。”床脚处堆着未洗的被褥和起皱的光面杂志,她踩在上面踉跄后退。“而我呢?这些东西我一丁点儿都不曾拥有过,也从未占据过什么优势,可以让自己更好地生活。我必须抓住这次机会。还有两个小时就要比赛了,我他妈一定要赢!你听见了吗?”他勃然大怒,这总比心平气和要好。为了达到目的,他需要这股怒火助力。

潜艇舰队像彩色孔雀鱼似的疾驰而过。“那得看打听他的人是谁。”

南斯猛地抬起一只胳膊,摊开手掌,想要像之前一样吓唬他。但他早就料到了,于是“啪”的一下将她的手拍到一边,动作快得甚至连那条黑黢黢的隧道都没看到,更别说那双红色的老鼠眼睛了。紧接着,他俩一起倒下。他压在她身上。她喘息急促,热气喷到他的脸上。“德克!德克!我真的需要,面试要用,我只剩下这一剂……我必须……我必须……”她扭过头去,对着墙壁大哭,“求你了,天哪,求你不要……”

“朋友,看到蒂尼了吗?”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德克穿着一身年轻人的新装,信步走进去,倚在一堵煤渣砖墙上。墙壁像是涂了无数层光滑的绿色磁漆。他把原来那身无业游民的衣服洗了,穿上从慈善二手店里偷来的牛仔裤和T恤衫,他还在一栋安保措施很差的公寓楼的桑拿房里找到一双靴子。

南斯被他死死地压在床上。她开始抽搐起来,全身都在痛苦和恐惧中剧烈抖动。

灰狗停靠车站的游戏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长下巴的十四岁小孩。此时此刻,他正俯身在一个操控台上,操控着五颜六色的潜艇舰队在北大西洋朦胧的栅格中间穿行。

“藏哪儿了?”

“是啊,好吧。”她说道,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蠢货。”

她面无血色,如死灰一般,眼神中充满恐惧,嘴唇缓缓蠕动。他已经越界了,现在收手为时已晚。德克感到既惊骇又恶心,但与此同时,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在某种程度上他竟然很享受这种感觉。

她再次抱紧脑袋。德克从沙发上跳起来,在药品柜里翻找。他找到一瓶复合维生素B,先往自己的兜里装了几粒,以备不时之需,接着又拿出两粒,端着一杯水,一起递给南斯。“嘿,”他小心翼翼地与她保持距离,“吃点儿这个会让你放松一些。”

“你把它藏哪儿了,南斯?”突然间,他开始缓缓地、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庞。

“是的,”她闭上眼睛,“是贞操锁。我那浑蛋父母花钱给我做的。一旦有人碰我,甚至只是靠得过近,我都会难受得要命。”她睁开双眼,眼神中充满仇恨,“我什么过分的事也没做过,他妈的一点儿都没做过。他俩都有工作,而且也十分渴望我能有一份职业,一想到这个,他们就会欲火中烧,激动得连尿都会尿歪。他们害怕我会被性爱之类的东西扰乱心智,从而荒废学业,你知道吧。到脑锁取下来的那一天,我要去操最卑劣、最肮脏、最粗莽的人……”

德克像大黄蜂一样迅疾地将手指伸到电梯按钮旁,又像蝴蝶一样优雅地按下去,召来了前往杰克曼台球室的电梯。他精神饱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在电梯上行的过程中,他迅速摘下墨镜,对着沾满指纹的铬制轿厢上自己的映像咯咯地笑。他的瞳孔像针孔一样,几乎看不见,可他眼前的世界却异常绚丽明亮。

“告诉我什么?”刚问出这句话,他就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知道答案了。看着她抱紧脑袋、双手轻微痉挛地张开又合拢的样子,答案已经不言自明。“原来你也有脑锁。”

蒂尼已经在等了,他看着德克的虹膜状态,看着后者在走过来的过程中竭力表现得很平静。蒂尼知道,德克这样是为了装出没有嗑药的正常样子,但他还是没能骗过这位身有残疾的退役飞行员的法眼。蒂尼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嗯,”他用少女般的声音说,“看样子这次我能好好玩一把了。”

她哆哆嗦嗦地缩在一边,双眼圆睁,一眨不眨,眼角的泪水越积越多,最后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摇了摇头。“嘿,德克,真抱歉。我早该告诉你的。”

那枚蓝马克斯勋章挂在轮椅的一根管状扶手上。德克走到自己的位置,对蒂尼鞠了一躬,并没有表露出嘲弄的意思。“咱们开始吧。”作为挑战方,他采取了防守策略。他用意念召唤出战机,让它们处在一个保守的高度,既可以向下俯冲,也足以提前发现蒂尼的进攻,从而及时逃走。他静静地等待着。

“行吧!”他举起双手,“行吧!我不往你身边凑。这样可以吗?”

观众的反应提醒了他。一个头发油亮的胖小子吓了一跳,另一个眼窝凹陷的白人穷鬼则笑了起来。人们低声讨论着。被兴奋剂提高了反应速度之后,在德克看来,他们缓慢转动的眼珠变得仿佛静止一般。他只用了大概三纳秒便确定了攻击的来源。德克猛然抬头,然而——

“别碰我,你这狗娘养的,永远都不许碰我!”南斯大声尖叫,连连后退,脑袋“砰”的一声撞到墙上。她面色苍白,吓得浑身发抖。

狗娘养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福克战机从两百瓦电灯泡所在的高处,直直地朝他的斯帕德俯冲而去。蒂尼也借此诱使他直视了一眼灯泡,他立刻暂时失明了,眼里泛着泪水。德克紧紧地闭上眼睛,极力让影像保持清晰。他操纵战机编队分开,两架右转,一架左转。它们迅速转弯180°,然后重新组成编队。他根本看不清敌机在哪里,只能像没头苍蝇似的胡乱躲闪。

她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感觉时机已经成熟了,于是伸手去拉她的手。

蒂尼咯咯笑了。围观者甚是吵闹,他们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咒骂,还有人把硬币“啪”地拍到桌上,似乎这一切都与紧张刺激的决斗毫无瓜葛。透过他们的喧闹,德克能够清晰地听到蒂尼的笑声。

“嘿,”他说,“你了解‘斯帕德对战福克’那款游戏吗?”

眨眼间,视力便恢复正常,但他的一架斯帕德已经着火坠落。福克对他残存的战机穷追不舍。他的两架斯帕德分别被两架和一架福克追击。比赛刚进行三秒钟,他就已经损失了一架战机。

“那可不。这些都是最先进的专业湿件投影设备,比你以前见过的所有设备还要先进很多年。”

他不断闪避,防止自己的战机被蒂尼击中。他让被一架敌机追踪的斯帕德绕起圈来,同时让另一架朝蒂尼和灯泡之间的盲点飞去。

“做一团小小的火焰,需要这么多东西?”

蒂尼的表情变得极其平静。刚才他的脸上还有些许失望,甚至有点蔑视,但现在已经完全被平静取代。他不急不缓地追击,等待德克露出破绽,以便乘机开火。

她站起身,光脚在亮光纸印刷的杂志上走过。一个原木架子上松垮垮地堆放着几摞打印纸,她动作夸张地一把扫开,让他看到后面那排整齐的小操控台,全是定制的,界面非常简洁,看上去很昂贵。“这些全是我搞到的上等设备。这是影像增强器。这是快速擦除组件。那是一对一脑图功能分析仪。”她像吟诵祷文般说出它们的名字,“这边是量子闪烁稳定器、程序拼接器,还有一台影像组装器……”

说时迟那时快,刚飞到盲点附近,德克就驱使他的斯帕德骤然加速。后面两架福克射出的子弹扑了个空,随即分别向左右两侧急转,绕了一圈,以便重新占据有利位置。

焰心由冰冷的水晶做成,似有无数个碎片,它们旋转着,每个表面都冷光闪烁。突然,火焰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残影,虽然极小,却十分明亮锐利,刺得他眼睛生疼。德克眉头紧锁。残影里大部分是人影,都是漂亮的裸体小人,正在交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暂时逃脱围攻的斯帕德猛地扑向第三架福克,后者是被德克的另一架战机引到这个位置的。德克用炮火猛烈扫射那架福克的机翼和深红色的机身。最初的一瞬间什么都没发生,德克以为自己没有射中。但紧接着,那架红色战机向左一歪,拖着黑色的浓烟坠落下去。

她的掌心里有一团蓝色火焰翩然起舞,形状完美,变化无穷。“瞧瞧它,”她惊叹道,“仔细瞧瞧。这效果是我自己编程实现的。它可不是那种只有七帧图像的简单小作品,而是一段连续循环的影像,每个循环的周期是两个小时,在那七千两百秒的时间里,每一帧都不重样,就跟他妈的雪花一样独一无二!”

蒂尼眉头紧锁,完美的嘴唇微微噘起,露出不悦的神色。德克笑了。一比一平。蒂尼依然占据有利位置。

“刚才吓到你的投影是我自己做的,”她说着抱住双腿,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那是用来对付抢劫犯的,你知道吧?我那时恰好带在身上,当时觉得你想把那台印尼产的劣质编程器卖给我简直可笑,所以才拿出来吓唬你。”她弓身前倾,又把手伸了出来,“瞧这里。”德克吓得往后缩。“别害怕,没事儿的,我发誓,这回跟刚才不一样。”她张开手。

两架斯帕德都被敌机死死地咬住。德克让它们分别向左右两侧转弯,离得远远的,飞到桌子对面时,又操控它们相向飞行,一下子就将蒂尼的优势化为乌有。毕竟,不论哪架福克开火,都有可能伤及己方的战机。德克操控斯帕德急速驱进,以最高速度冲着彼此的机头直直飞去。

“很多老一辈的电脑黑客一生都在给机器编程。但你知道吗?他妈的人脑跟机器一点儿也不像,在任何角度都不像。人脑跟机器的编程完全不一样。”南斯喋喋不休地尖声说着胡话。在跟不同的陌生人一起度过上百个寒冷而空虚的夜晚之后,德克很明白,孑然一身的人难得遇到一个听众,所以一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就会说个不停。南斯的心思已经完全陷入其中了。德克则一边点头附和,一边打着哈欠,心里则寻思等会儿跟她上床时,自己还能否保持清醒。

就在相撞前的一瞬,德克让它们一上一下地错开了,同时向迎面而来的福克开火,旋即转弯闪开。蒂尼早已做好准备。一时间,空中炮火纷飞。随后,一架蓝色斯帕德和一架红色福克陡然爬升,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远。在它们下方,另外两架双翼战机在空中纠缠到一起,机翼相撞,遽然转向,顷刻间,机身双双弯折,直直地坠落到绿色的球桌毛毡上。

“我是个小偷。”他不想告诉她,他实际的罪名其实是商店行窃惯犯。

开战才十秒钟,就已经有四架战机被击毁。一个黑人老兵噘起嘴唇,轻声地吹起口哨。另一个人则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他们为什么抓你?”

蒂尼坐在轮椅里,上身挺直,微微前倾,目光尖锐,眼睛一眨不眨,柔软的双手无力地抓住扶手。刚才那种逗趣似的、目空一切的劲头已全然消失,他的注意力全都聚焦到比赛当中。观众、台球桌,乃至杰克曼台球室本身,对他而言好像都不存在似的。博比·厄尔·克莱因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但蒂尼丝毫没察觉到。两架战机已飞到房间的两头,都在艰难地爬升。德克让他的斯帕德紧贴天花板飞行,透过缭绕的烟雾,它的影像显得模糊不清。他匆匆瞥了蒂尼一眼,正好与后者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都冒着森森寒气。“让我瞧瞧你到底有多厉害。”德克咬着牙咕哝道。

“是的,”他愤愤地说,“他们告诉我,我永远都不准再踏入华盛顿一步,然后,那些浑蛋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让彼此的战机相向飞行。

听到这里,她止住笑声,坐起来,端详他的脸庞。她咬住下嘴唇,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像是勾起了某件她不愿回想的往事。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因为脑锁吗?”

现在,兴奋剂的药效达到了最高峰,德克能够看到蒂尼的炮弹朝他的战机缓慢飞去。他不得不把斯帕德暂时置于福克的弹道上,以便给敌方施以同样猛烈的炮火;紧接着,他让战机向一侧急转,如此一来,福克的子弹只能擦着飞机起落架掠过,从而避免击中斯帕德的要害。蒂尼也同样高度紧张,拼命躲避德克的炮火。两架战机擦身而过,它们的起落架险些撞到一起。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看它一眼。”他平静地说。

就在德克操控斯帕德急转弯时,幻觉骤然袭来。台球桌上的毛毡立时翻滚、扭动起来,变成了蒂尼曾经在作战中飞越过的玻利维亚雨林。墙壁退到了无穷远处,四周变得灰茫茫一片。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关在了全自动战机那逼仄的金属驾驶舱里。

“你害怕华盛顿纪念碑?”南斯笑得喘不过气来,在地上打着滚,两条晒成褐色的大长腿在空中乱踢。他看见她穿的是一条深红色的比基尼内裤。

不过,德克早就做过功课,他知道肯定会出现幻觉,也知道自己能应付。如果这种兴奋剂的副作用不能很快消除,军队是绝不会同意使用的。斯帕德和福克各自转了半圈,再次相向飞行。德克看得出来,蒂尼·蒙哥马利的神情很紧张,那是因为他回想起了以前在丛林深处上空激战的场面。两架战机迅速逼近。他们仿佛能感受到从驾驶舱仪表直接传到后脑的巨大扭力,腋窝后面的肾上腺素泵将里面的激素注入体内,冰冷的气流贴着机身飞速掠过,将滚烫的金属味和紧张的汗味混在一起。炮弹在德克面前“嗖嗖”飞过,他迅速拉升。斯帕德和福克又一次飞快地擦身而过,还是任何部位都没有相撞。围观者变得狂热至极,他们一边挥舞帽子,一边使劲跺脚,就像一群小丑一样。德克与蒂尼再次四目相对。

“呃……你见没见过——”他不由自主地提高嗓门,语速飞快地说,“——华盛顿纪念碑?在晚上的时候?它顶端有两盏很小的……红灯,应该是飞机警示灯之类的,我,我……”他的身体哆嗦起来。

他忽然心生一条毒计。虽然他每根神经都紧绷着——就像战机在安第斯山脉上空急速转弯时,为了防止它四分五裂,机身上的碳晶须绷得那样紧——但他依然装作不经意地笑了笑,同时眨眨眼,把脑袋向一侧稍稍一甩,好像是在说“看这里”。

“想起什么了?”她蹲在他面前,光滑的大腿从宽松的运动衫下露了出来。

蒂尼向他暗示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斜眼瞥了一下她的床。当然,实际上根本没什么床,那只不过是个搁在地板上的隆起物罢了。“不是的。它只是让我想起了别的东西,仅此而已。”

虽然只是一瞬,但也足够了。德克抓住时机,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角度做出一个英麦曼翻转,速度和角度均已达到理论承载力的极限。这个动作难度如此之大,圈子里还从未有人做到过。经此一转,斯帕德便来到了福克的后方。

“嘿,”她说,“我们知道怎么款待无业游民,我做得还不赖吧?”她叫南斯·贝滕多夫,十七岁,父母都有工作——这些贪婪的浑蛋。她在威廉玛丽学院攻读工程专业,除了英语课,其他课程都名列前茅。“我猜你一定很讨厌老鼠,你有恐鼠症吗?”

看你这回怎么逃脱,蠢货。

“天哪,”德克说,“这可是真正的奶酪啊……”他坐在一张弹簧沙发上。这张沙发被夹在一只四英尺高的泰迪熊和一堆磁盘之间。地上堆满了书、衣服和纸张,都要没过脚踝了。而她端给他的食物——豪达干酪、牛肉罐头和地道的温室麦片——都像是凭空变出来的。

蒂尼操纵战机向绿色的毛毡桌面俯冲而下,德克紧随其后。他并未开火。反正他已经处在有利位置了。

他跟着她进入房间,就像步入陷阱的动物般小心翼翼。

蒂尼拼命逃窜,就跟以前执行真正的作战任务一样。虽然每次实地作战时,他都会因为兴奋剂的作用而高度兴奋,但他依然感到十分恐惧。此时,他们降到了毛毡上方,紧贴着毛毡飞行。结束战斗吧,德克想,随后便加快速度。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博比·厄尔·克莱因,后者脸上的表情很是滑稽,像是在恳求他手下留情。蒂尼已经乱了阵脚,肉嘟嘟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她笑了笑,同时怯生生地后退几步。“我来补偿你吧,”她说,“你想吃东西吗?别害怕,刚才只是个投影。”

蒂尼惊慌失措。他操控福克俯冲到人群里。两架双翼战机在观众中间蜿蜒盘旋。有些人本能地连连后退,有些人则笑哈哈地抬手拍打战机。但蒂尼的眼神中满是惊惧,似乎处在永恒的恐惧和幽禁之中,像两条钢锯般无休无止地互相拉扯……

他含泪望着她。是个学生,一看就知道是丰衣足食的人。她穿着一件大号运动衫,牙齿整齐洁白,甚至可以拿来当信用证明了。她的一只脚踝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他能看到脚踝上婴儿般的细小绒毛。她留着蓬松的日式发型。很有钱的样子。“我本来想把那玩意儿卖了去买晚餐的。”他伤心地说,然后抓住毛巾,让她把自己拉起来。

恐惧是因为空气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而幽禁则是因为他被永久地关在了金属牢笼里。最开始,这个牢笼是战机的驾驶舱,后来是这辆轮椅。德克从他脸上清楚地看出来:空战是蒂尼暂且摆脱牢笼的唯一途径,任何一次机会他都不会放过。直到某个不知其名的民族主义者用一颗古董级的地对空导弹,把他从玻利维亚的蓝绿色天空上轰下来,被迫退役的他直接沦落到里士满路上的杰克曼台球室,没承想,他的常胜之路会断送在这张桌布已然褪色的台球桌对面那个笑里藏刀的小子手里。

“哦,我的天哪!”那女孩解开安全链,俯身看着他,“看这里,听着,快看这里。”她晃动着一条蓝色毛巾,“抓住这个,我把你拉起来。”

德克踮起脚尖,脸上挂着注射兴奋剂之后特有的笑容。然而,早在有人用导弹命中飞在天上的蒂尼,使他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身体和滚烫的金属机身残骸一起坠落到丛林里之前,他的大脑就已经被同样的兴奋剂给烧坏了。德克恍然大悟:空战比赛的确是支撑蒂尼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每天都跟死神擦肩而过,然后从那口金属棺材中坐起身,从而继续多活一天。他一直靠强大的意志力阻止自己崩溃。如果那颗意志力的顽石被粉碎,那么,死亡之水就会从心底倾泻而出,将他淹没。蒂尼将会弯下腰,一口血吐到自己的大腿上。

他在地上拼命挣扎的过程中,将编程器上的硅酸盐碎片撩了起来,刺中了他的脑袋。他连忙捂紧受伤的部位。疼,疼得特别厉害。

德克发起致命一击……

他吓得惊声尖叫,抬起双手,试图挡住它。他的双腿扭曲在一起,摔倒在地,编程器滚落到身下,被他压得粉碎。

一阵闪光之后,蒂尼的最后一架战机消失不见了。观众震惊得鸦雀无声。“我赢了,”德克先是轻声地自言自语,随后又大喊道,“狗娘养的,我赢了!”

她的手上有一个黑洞,黑洞里面是一条黑暗的隧道,顺着胳膊向上延伸。隧道里有两个红色的小亮点,是老鼠的眼睛。那两个红点飞快地向他奔来,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一只灰色的动物冲过来,扑到他的脸上。

台球桌对面的蒂尼坐在轮椅里扭动不止,双臂剧烈痉挛,脑袋耷拉到一侧的肩膀上。在他身后,博比·厄尔·克莱因直勾勾地瞪着德克,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

“嘿,哇哦,真的吗?没开玩笑?”门缝后面的嘴一噘,挤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松松地攥住拳头,放到与他下巴平齐的高度。“看这儿!”

那个赌徒抓起蓝马克斯勋章,用它的绶带绑好一摞塑封的纸币,二话不说便朝德克的脸上丢去。德克不经意似的一抬手,便毫不费力地接住了。

“你肯定会以为这玩意儿是偷来的。”他将编程器在双手之间来回倒腾,“毕竟它是全新的,包装还没拆,条形码也没撕下来。但是,听好了,我不想就这个问题跟你争论。这玩意儿在其他地方卖多少钱,在我这儿只需付一半的钱就能归你。”

有一刹那,那个赌徒像是要爬上台球桌,向德克扑去。但他的袖子被人拽住了。“博比·厄尔,”蒂尼低声说,声音因蒙羞而哽咽起来,“你得带我……离开这里……”

他敲敲门。门开了,但由于没解开安全链,只能打开两英寸宽,窄缝后面是一张女孩的脸。“有什么事?”

克莱因动作僵硬地推着朋友的轮椅,愤然转身,消失在阴影之中。

他被一股油炸磷虾的腐臭味熏醒了,饿得胃直哆嗦。但他身上没有现金。不过,这栋楼里住着很多学生模样的租客,他们中间肯定会有人愿意掏钱买一台编程器。于是,他拿着偷来的另一台编程器来到走廊。不远处有一扇门,门上的海报写着:隔壁是一片极其美好的天地。这行字下面有一幅用五颜六色的药片图拼贴而成的星空景象。那些药片图是从某个制药公司张贴的广告上撕下来的,遮住了原本那张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建设的“太空殖民地”宣传照片,还遮住了照片的宣传语:一起出发吧。

德克仰头大笑。苍天在上,这种感觉太爽了!他将蓝马克斯装进衬衫口袋里,那枚勋章有点凉,沉甸甸的。接着,他把钱塞进牛仔裤里,裤兜看着鼓鼓囊囊的。天哪,他高兴得要跳起来了,狂喜之情像野生动物般在他体内疯狂奔腾,那只狂喜的动物体形健美,就跟他在灰狗巴士上曾经见过的丛林深处那只拥有健壮胁腹的雄鹿一样。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这一刻,似乎之前经历的一切痛苦和潦倒都是值得的。

他不停地练习,直到耗光耳后感应器的电量,才靠在墙上沉沉睡去。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完全由白云和蓝天构成的宇宙里飞翔,这里没有上下之分,永远不必担心会坠落到一片绿色的原野上。

但杰克曼台球室里却出奇安静。既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围过来祝贺他。他清醒过来。围观者一言不发、充满敌意地瞪着他。没有一个人跟他站在一边。他们的脸上全都写满了轻蔑,甚至还有憎恨。空气似乎也在因为他们随时可能会爆发而颤抖,那一刻仿佛被拉伸到无限长……随后,有个人转过脸,清清嗓子,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人群四散开来,他们一边嘟囔着,一边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黑暗的阴影中。

里面有一张折叠的说明书,上面画着诸如筋斗(9)、横滚(10)和英麦曼翻转等特技飞行动作的图解。此外,盒里还有一管导电胶、一份电脑打印的操作规范清单。晶片本身呈白色,用塑料制成,两面分别印着蓝色和红色的双翼战机及其标志。他把晶片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地查看:斯帕德与福克,福克与斯帕德,这面是红色,那面是蓝色。他在巴唐感应器的接触面上涂抹导电胶,然后粘在耳后,又将感应器的光纤带插入编程器,把编程器接通墙上的电源,最后把晶片塞进编程器。这套廉价装置是印尼货,程序启动时,会把他的头骨震得嗡嗡直响,令他很难受。当程序启动完成之后,一架天蓝色的斯帕德在他面前无休止地一次次飞过,离他的脸只有几英寸远。它闪闪发光,看上去异常逼真,与细节极尽真实的博物馆展览级别的模型一样,也拥有某种奇特的内在生命力。不过,若想让它保持这种状态,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行。如果注意力分散,战机影像就会失焦,变得一团模糊。

德克一动不动。腿上有一块肌肉开始抽搐,这预示着兴奋剂的药效即将消退。他头顶发麻,嘴里的味道糟糕透顶。胡椒博士钟表下方的照片里,死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在那一瞬,他不得不将双手撑在台球桌上,以防止自己倒地不起,从此被他身下那仿佛有生命的阴影永远吞噬。

小隔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尿臊味。墙上潦草地写着标语:坚守无政府解放阵线。德克把墙角的垃圾一脚踢开,背靠墙坐下,撕开晶片包装盒。

只需一丁点儿肾上腺素,即可让他摆脱这种状态。他需要庆祝,喝得酩酊大醉,大肆吹嘘一番,一遍遍地讲述自己获胜的全过程,同时,还得在故事中添油加醋,编造各种细节。他需要哈哈大笑,反复地跟别人自吹自擂。在这样一个星光璀璨的深夜,就应该可劲儿地吹牛。

他随便钻进一栋高层公寓楼,往租赁代理台里输入了一行口令——他的福利权被剥夺后,就一直使用这行口令。从来没有人核查,政府只会统计实际入住的房间数目,并依此支付租金。

然而,站在安静空旷的杰克曼台球室里,他忽然意识到,根本没有人留下来听他诉说。

在出去的路上,他又顺手偷了两台编程器,以及一个产自巴唐的看起来像老式助听器的小型影像增强遥控器。

一个人都没有。

“弗兰克长途卡车服务站”位于城外两英里的商用车辆专用道旁边。在大巴驶过服务站的时候,德克就已经锁定这个地方,决定去里面溜达一圈。大巴一停,他就沿着车流和水泥防撞栏之间的小道,朝服务站方向走了回去。巨大的八段铰接式卡车呼啸而过,每段卡车经过时产生的涡流都险些将他掀翻在地。在商用车辆专用服务站里偷东西,很容易得手。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弗兰克服务站时,根本没人怀疑他不是大卡车司机,所以他可以在礼品店里不紧不慢地翻看。摆放投影式湿件(8)晶片的铁丝货架,就立在一摞韩国牛仔衬衫和一台展示法兹·巴斯特牌车辆挡泥板的显示器中间。货架上方的半空中,有两条东方龙盘绕在一起,他看不出来它们究竟在干什么,反正不是在干架,就是在交尾。他要找的游戏就在货架上:一块贴着“斯帕德对战福克”标签的晶片。他只用了三秒钟偷偷抓起它,然后用更短的时间把上面的磁条划过通用防盗条。要是在华盛顿,警察都懒得没收这种磁条。

(刘文元 译)

德克被这场空战惊呆了,感觉自己像获得了新生。

(1) 灰狗巴士(Greyhound),美国著名的全国性长途汽车公司运营的巴士。

“打得好,蒂尼!”围观者聚拢得更紧了。

(2) 飞翔的荷兰人(Flying Dutchman),传说中的一艘永远无法返乡的幽灵船,注定在海上漂泊航行。

现在变成了两架福克战机对战三架斯帕德。其中一架福克被两架斯帕德尾随,一道极细的曳光弹轨迹贴着它的驾驶舱飞过。福克陡然右转,做出一个英麦曼翻转(7),来到了一架尾随敌机的后方。操控者抓住时机让福克开火,那架双翼斯帕德随即翻滚着坠落下去。

(3) 马耳他骑士团所使用的符号,由四个长度均等的“V”字组成。

一堆银色的十美分硬币被人收走。

(4) 法语,指“功勋勋章”,又名蓝马克斯勋章,为普鲁士和德意志帝国军队的最高勋章,于1740年开始授予,1918年停止颁发。

突然间,一架蓝色的斯帕德(6)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后面紧跟着两架同一型号的战机,从昏暗的天花板上俯冲而下。在场的年轻人咒骂起来,只有一个人咯咯地笑了。福克战机的编队被猛地冲散,其中一架几乎俯冲到了毛毡上,但也没有甩掉尾随的斯帕德战机。于是,它紧贴绿色的桌面疯狂地做“之”字形飞行,却依然无济于事。最后,它不得不向上爬升,敌机仍穷追不舍。然而角度过于陡峭,它骤然熄火,又由于高度太低,还没来得及重新点火就坠毁在了桌面上。

(5) 福克D-VII型战斗机(Fokker D VII),德国在“一战”期间制造的双翼战斗机。

有人在下注,有人在补注。这些年轻人赌的全是旧式的玩意儿——现金,都是从邮币公司淘来的印着自由女神头像的美元,以及刻着罗斯福总统头像的十美分硬币。这些赌徒十分小心,掷出的古旧纸币还套着一层透明塑料膜呢。三架红色福克D-VII型战斗机(5)编队飞行,从一片烟雾中冲出。大家都紧张得默不作声。在两百瓦灯泡的映照下,福克战机威风凛凛地倾斜转弯。

(6) 斯帕德(Spad),法国在“一战”期间制造的双翼螺旋桨战斗机。

“你是蠢猪吗?”戴着彼得比尔特标志帽子的瘦高个转过身,一眼就瞥见了德克那条无业游民特有的大麻色工装裤,以及腕部的黄铜手链。“快他妈滚蛋,你这蠢货。这里不欢迎你这种人。”话毕,他转身继续观看空战对决。

(7) 英麦曼翻转(Immelmann),一种高难度的空战战术,是一个高推力、垂直的反转,使飞机迅速实现180°掉头并造成剧烈的高度和速度变化。

那枚蓝马克斯勋章躺在桌子边上,就摆在一具庞大的、纹丝不动的躯体面前。躯体好像被楔入了一把看上去不很牢固的铬制管状椅子里。对德克来说,那人的卡其色工作衫像船帆一样肥大,但在他那臃肿的躯干上却绷得紧紧的,好像扣子随时都会绷掉。这让德克想起了他在途中见到的南方士兵——一种长相怪异的亚型人们大腹便便,细长的双腿像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显得极不协调。蒂尼要是站着,看起来可能就是那样,不过体形还要更大一些,若想撑住他那肥大的肚子,牛仔裤的裤腿内得缝上四十英寸长,同时还得需要一条钢铁腰带才行。当然,蒂尼应该是站不起来了,因为德克现在才发现,他身下锃亮的椅子实际上是一把轮椅。蒂尼的脸上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孩子气,五官几乎被皱起的肥肉淹没了,但从中泛出一股强烈的青春气息,甚至还显得很漂亮。德克感到很尴尬,遂将注意力转向别处,看到了蒂尼对面的另一个男人。那人站在桌边,鬓胡浓密,嘴唇很薄,目光好像在推着什么东西,他全神贯注地眯着眼,皱纹从眼角向外蔓延……

(8) 湿件(Wetware),计算机专用术语,指软件、硬件以外的其他“件”,即人脑。

“哦,是吗?‘马克斯’是什么?”还没问完,他就看到了那枚形状像马耳他十字(3)的蓝色珐琅勋章,四个角上写着“Pour le Mérite”(4)的字样。

(9) 筋斗(Loop),战机在水平飞行中垂直做出360°回环。这样能突然改变飞行方向,以攻击追在机尾的敌机,或者在攻击后再次捕捉新目标。

离他最近的孩子又高又瘦,戴着一顶印有彼得比尔特卡车公司标志的黑色网眼帽。“蒂尼的‘马克斯’卫冕赛。”他回答道,眼睛依然紧盯着台球桌上的战况。

(10) 横滚(Roll),战机在机头与机尾形成的轴线上,以螺旋状滚转的方式飞行迷惑敌机,使其难以判断己方的飞行路径。

“嘿,”德克问,“这是在干吗?”

(11) 路特斯93T,路特斯公司生产的一款一级方程式赛车。

“干得漂亮,蒂尼!”一个小孩大吼道,“干掉那狗娘养的!”

(12) 光气(Phosgene),又称碳酰氯,一种毒性很强的气体,在“一战”期间首次作为化学武器应用于战场。

他用毫无知觉的双腿支撑着向前走,试图装出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然后悄没声儿地走到小商品柜台旁,想趁店员不备顺手牵羊。但柜台后面的黑人姑娘非常警觉,死死地把守着那个旧玻璃柜里稀稀拉拉的商品,好像她的身家性命都在里面似的。可能真是这样,想到这里,德克便转身离开了。洗手间对面的房间开着门,门上用生物荧光塑料拼写的“游戏”二字闪着微弱的光。房间里,一群本地的愣头青聚集在一张台球桌周围。他闲极无聊,也没什么好做的,于是把头探进屋内,看见一架机翼还不如他拇指长的双翼飞机,喷吐着明亮的橙色火焰,拖着浓烟,呈螺旋状坠落,一碰到绿色的毛毡桌面就立刻消失了。

(13) 诺曼·洛克威尔(Norman Rockwell,1894—1978),美国20世纪早期的重要画家及插画家。

他原本打算就这么一直坐到佛罗里达。到那边后,找一条军火走私船,以做工抵船费,或者被战区的某支叛军征召入伍。又或者,他可以像永居在这辆灰狗巴士(1)上的“飞翔的荷兰人”(2)那样,手握这张车票,永远不再下车。当诺福克市区的灯光掠过冰冷且油腻的车窗时,他冲着自己在玻璃上的模糊倒影咧嘴一笑。司机猛地拐过最后一道弯,巴士随即剧烈颠簸起来,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车站的停车场里。灯光下的水泥地面灰暗又粗糙,活像监狱中的操场。打算归打算,但德克仿佛看到自己饿死在奥斯威戈城外的一个暴风雪天里,他的脸颊贴在同一块巴士玻璃上,一动不动,待巴士驶到下一个车站后,一个身穿褪色工作服的老头咕哝着将自己的遗体拖到了车外。不管怎样,他想到,那样的结局他一点也不在乎。可是他的双腿已经彻底坐麻了。好在,司机宣布要在这里停留二十分钟。这个车站叫泰德沃特站,是一栋十九世纪遗留下来的古旧的煤渣砖建筑,每个洗手间都有两个入口。

(14) 指肯德基的创始人山德士上校。

迈克尔·斯万维克 威廉·吉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