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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玫瑰旅馆

我把电脑磁盘放回你的手提包里。我在你身边躺下,你翻了个身,靠着我,逐渐醒来,你的呼吸里满是新亚洲灯红酒绿的夜晚,未来如清澈的泉水般从你的体内涌出,冲洗掉我脑内的一切,只留下与你共度的此刻。这就是你的魔力,你存在于历史之外,只属于当下。

我站在那里,凝视着你的一呼一吸,你的胸脯随之起伏,双唇微微张开,饱满的下唇唇角处,隐约有瘀青的痕迹。

你知道如何将我带入那无人之境。

它躺在我的掌心上,毫无动静。那里面暗藏着编码,正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而那次,是最后一次。

我的手触碰到一个扁平的物体。我把它掏了出来,是一张电脑磁盘,没贴标签。

刮胡子时,我听到你把你所有的化妆品都倒进了我的包里。“我现在是荷兰人了,”你说,“我想要一张新面孔。”

你把手提包放在深色的老书桌上。我趁你睡觉时,翻看了你包里的东西,任何与我在柏林为你购买的新身份冲突的东西,都要清理掉。我拿走了中国制造的点二二小型手枪、你的微型计算机和你的银行卡。我又从我的包里取出一本新的荷兰护照和一张用你的新名字开户的瑞士银行卡,把它们塞进你的手提包里。

读卖浩博士在维也纳失踪了,失踪地点在辛格大街旁一条安静的小路上,离他妻子最爱的酒店有两个街区远。十月里一个晴朗的下午,在十几名专业安保人员的监视下,读卖浩博士人间蒸发了。

我已经为你订好了从奥利到马拉喀什的航班,用的是你新换的名字。当我完成最后一步,让浩人间消失的时候,你搭乘的班机已经起飞了。

他似乎穿过了一面镜子,维多利亚时代的舞台魔术装置起了作用,将他传送到舞台下的某处。

破晓之前,下起了雨。我们的房间里只有一扇窗,又高又窄,我站在窗边,望着雨水如细密的银针般坠入河流。你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河水穿过低矮的石拱桥。街上空空如也。整个欧洲像是一座陷入死寂的博物馆。

我坐在日内瓦一家酒店的房间里,接到了威尔士人打来的电话。一切顺利,浩掉进了我的兔子洞,正在去往马拉喀什的途中。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想念起你的双腿。

他们知道在柏林该如何快速行动。我甚至可以再安排与你共度最后一晚。我没有将这个打算告诉福克斯,他可能不会同意。现在,我已经忘了那座城市的名字。在高速路上时我还记得,而在莱茵地区灰暗的天空下行驶一小时后,我躺在你的臂弯里忘了它。

一天后,福克斯和我在日航航站楼的一家寿司店里见了面。他刚刚从摩洛哥航空的一架喷气式飞机上下来,精疲力竭,却又扬扬得意。

这是一个复杂的计划,如维多利亚时代舞台魔术里使用的黄铜装置与滑镜般精妙,而期待的效果却相当简单。浩将会走到一辆氢燃料电池驱动的奔驰车后,接着消失不见。那十几名日常跟踪他的马斯生物实验室安保人员将如蚁群般涌到那辆车周围,他们的安保装置也会像环氧树脂一样,牢牢封锁住他的消失地点。

他上钩了,他说道,“他”指的是浩。他爱上了她,他说道,“她”指的是你。

我离开马拉喀什,前往柏林。我在一家酒吧里,跟一个威尔士人碰头,开始为浩的失踪事件做准备。

我露出微笑。你向我承诺过,一个月之后,我们在新宿见。

今天一整天,我都注视着一架小型直升机在我的领地上空划出细密的网格,我的领地正是我的流放之地——新玫瑰旅馆。我从舱室门口看到它耐心的影子映在沾满油污的水泥上。它离我不远,甚至可以说很近了。

你这把廉价的小手枪正和我一起躺在新玫瑰旅馆里。表面镀的铬开始脱落了。它的做工粗劣:粗糙的钢铁枪管上刻着模糊的汉字。红色的枪柄是塑料的,两侧各有一条龙的花纹,就像小孩的玩具。

我从马拉喀什的酷暑中来到希尔顿酒店的空调房。我读到你通过福克斯转达给我的消息,汗湿的衬衫冰冷地贴在我的后腰上。你已然得手,浩即将离开他的妻子。虽然马斯生物实验室的安保部署严谨又隐秘,可你如果想联系上我们并不困难。你带浩去了一家可以边喝咖啡边吃羊角包的绝妙小店。你最喜欢的服务员一头白发,举止友善,腿脚有点不便,他是我们的人。你将需要传递的消息藏在亚麻餐巾下。

福克斯在日航航站楼里吃着寿司,正因我们的成果兴致高涨。他的肩膀一直不太舒服,但他说不在乎。现在,他有钱去看更好的医生了。现在,他有钱买任何东西。

我选择了最初的版本,与你共度的第一个良宵,你躺在横滨酒店的床上为我朗读著名的酒店入住须知。我选择了你的保坂集团高管父亲蒙羞的记忆。保坂集团,多么完美的关联。还有你那来自荷兰的母亲,阿姆斯特丹的夏日,午后的水坝广场上,停留的鸽群犹如柔软的地毯。

我们从保坂集团那里挣来的钱,对我而言似乎并不是非常重要。倒不是因为我不敢相信我们刚刚到手的这笔横财,而是在与你共同度过最后一夜之后,我开始相信,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这是万物的新秩序,让我们发挥我们的作用,扮演我们的角色。

今晚,在新玫瑰旅馆,我从你的记忆卡片中抽取了一张。

可怜的福克斯。他的蓝色牛津衬衫从未如此挺括,他的巴黎西服从未如此漆黑华贵。他坐在日航航站楼里,用寿司从一个小方碟里蘸绿芥末,浑然不觉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而我自己的过去也在数年前销声匿迹。我理解福克斯的一个习惯,他会在深夜里清空钱夹,来回翻看自己的身份证明。他会把卡片摆成不同的形状,重新整理它们,等待脑海中形成一个完整的图画。我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就像我们都会不停整理我们的童年记忆。

天黑了,泛光灯高高挂在刷了漆的金属杆上,整夜照射着新玫瑰旅馆的“棺材架”。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承担最初的用途。所有东西都被过度回收利用了,甚至这些“棺材”也是。四十年前,这些塑料胶囊舱室堆在东京或横滨,为差旅途中的商务人士提供现代化的便利。也许,你的父亲曾在里面过夜。后来,换了新的脚手架,它们又出现在银座的玻璃大楼外围,里面挤满了成群的建筑工人。

想必你已寻觅良久,在混迹新宿的无数个夜晚里,寻觅一条出路。你的过去分散在各处,但你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新宿那些夜晚的记忆。

今夜的微风送来了弹球厅里的撞击声,和马路对面手推车上炖菜的香味。

我们以为是我们发现了你,桑迪,其实是你找到了我们。此刻,我明白了是你一直在寻找我们,或者像我们这样的人。福克斯因为我们的发现而扬扬得意:多么漂亮的新工具,你像手术刀般耀眼,恰好能帮我们从马斯生物实验室这样严防死守的母体上切割下浩这样拥有强烈锋芒的个体。

我正往橘子薄米饼上抹蟹肉味的磷虾酱。能听见飞机的声音。

桑迪,我时常会想起你在原宿的日子。躺在这口“棺材”里,闭上眼,我眼前便会出现你在那里的画面——五光十色的小型时装店组成的水晶迷宫,弥漫着新衣服的气味。我看见你高耸的颧骨,流连于巴黎皮具的铬制展示架。有时候,我会牵起你的手。

待在东京的最后几天,福克斯和我住在凯悦酒店五十三层两间相邻的套房里。我们和保坂集团断了联系。他们付钱后,就将我们的信息从集团的官方数据里删除了。

我们漫步于成捆的原羊毛和成排的装有中国制造微晶片的塑料桶之间。我暗示道,我的雇主计划生产合成β-内啡肽。总得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但是,福克斯仍不肯罢休。浩是他的宝贝,他的宠儿。福克斯对他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堪比父爱。他欣赏浩的锋芒,因而让我与麦地那的葡萄牙商人保持联系,那人愿意帮我们偶尔关注一下浩的实验室动向。

我和一名大汗淋漓的葡萄牙商人穿过德吉玛广场的市集,讨论着荧光灯和通风样本笼的安装方案。城墙外是高耸的阿特拉斯山脉。德吉玛广场上挤满了杂耍艺人、舞者和说书人,还有脚踏车床的童工,面前摆着木碗的截肢乞丐,笼罩着他们的是宣传法国软件的全息动画广告牌。

他的电话是从德吉玛广场的一个货摊上打来的,背景音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阿特拉斯排箫的吹奏声。他告诉我们,有人在马拉喀什派遣了安保人员。福克斯点了点头。是保坂集团。

我去了马拉喀什(2),又去了旧城区麦地那(3)。我找到了一家信息素提取实验室,那里曾经是海洛因制毒场所。我用保坂集团的钱买下了它。

打了不到十个电话之后,我发现了福克斯的变化,他变得紧张起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我时常发现他站在床边,从五十三层往下凝视着帝国花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不肯透露所思为何。

保坂集团渴望得到浩,但他锋芒过盛,令他们感到担忧。他们想让浩单独工作。

他让我在某一次通话后再向他询问详细的情况。他认为,我们的线人看到有人进了浩的实验室,也许是默纳——保坂集团的首席基因工程师。

我记得福克斯曾谈论浩的锋芒的本质。放射性核酸酶,单克隆抗体,以及与蛋白质链、核苷酸之类有关的东西……福克斯称之为“炙手可热的蛋白质”,可以完成高速链接。他声称浩是个怪才,这种人视范式若无物,颠覆整个科研领域,给知识体系带来猛烈的修正。“基本专利”,他说出这个词时,它代表的巨额财富不禁令他喉咙一紧,这四个字隐隐散发出百万巨款无须纳税的诱人气味。

又一次通话后,他表示那就是默纳。再一次通话后,他觉得自己认出了希达纳,那人是保坂集团蛋白质研究组的头儿。已经有两年多没人见过他俩离开公司的生态建筑了。

“马斯的规模小,行动快,果决无情,属于‘返祖现象’,马斯这家公司充斥着锋芒。”

截至那时,已经能够判断保坂集团的首席研究员们显然正在麦地那暗中集结,黑人高管李尔斯也乘坐碳纤维飞机悄悄降落在马拉喀什机场。福克斯摇了摇头。他是懂行的人,是专家,他认为,保坂集团突然将所有拥有锋芒的杰出专家聚集到麦地那,绝对是整个财阀情报活动中的重大失误。

“马斯生物实验室则不同。”他不顾我打断他,继续说。

天哪,他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黑牌威士忌,此刻,他们整个生物部门都在那里。一颗炸弹足矣。他摇了摇头。只需要一颗手榴弹,在正确的地点、恰当的时机……

“省省你关于锋芒的长篇大论吧。”我回应道。

我提醒他,保坂集团的安保部门显然会采取全面的保护措施。保坂集团在国会内部有眼线,以及他们能向马拉喀什派出大量情报人员,只可能因为摩洛哥政府已经知情并予以配合。

“是财阀,”福克斯说,“跨国公司。财阀内部流动的血液是信息,而不是人。它的结构独立于组成它的个人而存在,公司就是一种生命形式。”

“收手吧,”我说,“都结束了。你已经把浩卖给他们了,忘了他吧。”

福克斯曾对我说:“想象一下,如果外星人来到地球,想要确认这颗星球上占主导地位的智慧生命形式,他匆匆一瞥,然后做出判断。你猜他会选什么?”当时的我应该耸了耸肩。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我知道。我见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一个小时后,浩出现了,独自一人。

他说,实验室研究有某种不可控的变量。他称之为“锋芒之刃”。当一位科研人员取得突破后,其他人有时会发现无法复现他的实验结果。这种情况更有可能发生在浩的身上,他的研究与他所在领域的思维方式相悖。解决方法往往是让取得突破的科研人员搭乘飞机到集团实验室,行一次按手礼(4),再随便调整下设备,复现实验便可顺利完成。“这简直荒唐,”福克斯说,“没人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会有效,但的确有效。”他笑了起来。

她去了莱茵兰的一家温泉疗养中心,而浩则在维也纳参加一场会议。当马斯生物实验室的安保人员涌进酒店仔细搜查时,你正躲在暗处。

“可他们只是在碰运气,”他说,“那些浑蛋曾告诉我们,他们想要孤立浩,不让他参与他们的核心研究项目。愚蠢至极。我敢打赌,保坂集团的科研部门里一直存在权力争斗。某个大人物把自己的亲信都弄了进来,让他们随时准备沾浩的光。只要他的基因工程研究一出成果,麦地那的那帮家伙就会开始行动了。”

飞抵维也纳之后,我把你安置在浩的妻子最喜欢的酒店里。酒店大厅的地板犹如大理石棋盘,黄铜电梯内散发着柠檬油与小雪茄的气味,让整座大厅显得静谧而沉稳。想象浩的妻子置身其中并非难事,油亮的马靴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反射出光芒,可我们知道她不会出现,她并没参与这次的行程。

他喝着苏格兰威士忌,耸了耸肩。

老牌丽兹酒店的房间昏暗而温暖,柔和的欧式氛围笼罩着我们,犹如一床软被。我可以进入睡梦中的你,你随时准备好迎接我。我注视着你略带惊讶、张成O形的柔软双唇,和你即将陷入蓬松的丽兹经典白亚麻枕的面庞。我进入你的身体里,想象着新宿车站人潮汹涌、灯红酒绿的夜晚。你扭动的身体仿佛在打着新时代的节拍,令人如梦境般沉醉,远离尘世的喧嚣。

“睡觉吧,”他说,“你说得对,已经结束了。”

在将你送去维也纳的一周前,我带你去了巴塞罗那。我记得你当时把头发束在脑后,戴着一顶灰色贝雷帽,古董商店的橱窗上映出蒙古血统赐予你的高颧骨。我们漫步在兰布拉大道,来到腓尼基港,沿途可见玻璃屋顶的市场,贩卖产自非洲的橘子。

我确实去睡觉了,但电话吵醒了我。又是从马拉喀什打来的,卫星电话的白噪音里响起了一阵葡萄牙语,语气里透着恐惧。

福克斯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

保坂集团没有冻结我们的账户,他们直接让它们人间蒸发了。真金转瞬变成了童话。前一分钟,我们还是拥有硬通货的世界百万富翁,下一分钟,我们就变回一穷二白。我叫醒了福克斯。

对方再次表示,他们需要考虑一下。

“是桑迪,”他说,“她出卖了我们。马斯生物实验室的安保人员在维也纳策反了她。仁慈的耶稣可以做证。”

福克斯提到了基因竞争中保坂公司的头号对手,他直呼其名,违背了禁止使用特定名词的基本礼仪。

我看着他用瑞士军刀划开了破旧的手提箱。里面用万能胶粘了三根金条。每根金条都经过鉴定,烙有某个已经不存在的非洲政府的国库印章。

将你安插到维也纳后,我们向保坂集团提出,可以帮他们把浩搞到手。洛杉矶的酒店房间里,保坂的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始终表现出非常冷静的样子,只是说他们得考虑一下。

“我早该料到的。”他语气平静地说。

保坂集团的联系人就像保护母体的特化细胞。而福克斯和我,则像有机体中的诱变剂,是在商业海洋的暗面上漂浮的可疑角色。

我说:“这不可能。我记得我还提到了你的名字。”

桑迪,是你替我们接触到了他。你出现得恰到好处。

“忘了她吧,”他说,“保坂集团会杀了我们的。他们会认为是我们出卖了他们。快打电话查查我们的账户。”

马斯生物实验室的安保人员遁于无形,却无处不在,犹如黏稠而透明的糖浆。回来后我告诉福克斯,我们根本接触不到他。

我们的账户消失了。银行不承认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曾经开过户。

各种迹象表明,浩已经安定下来。他和一个德国女孩在一起。她热衷于传统的洛登毛呢外套和擦得锃亮的栗色马靴。浩在城里的广场边买了一栋翻新的房子。他玩起击剑,放弃了剑道。

“快跑。”福克斯说。

在你出现前,他三次将我派去法兰克福,只是为了一睹浩的风采。根本不与浩打照面,更不会朝他使眼神或点头示意,只是为了能看他一眼。

我们拔腿就跑,跑出侧门,钻进东京的公交系统,逃往新宿。那一次,我才真正感受到保坂集团的势力范围有多大。

他炙手可热,锋芒外露。福克斯一心寻找基因工程师,其程度不亚于球迷对球星的痴迷。福克斯几乎能在舌尖品尝到自己对浩的渴望。

我们求助无门。与我们在生意上合作了两年之久的家伙们一看到我们登门就纷纷变脸,冷眼相对。我们只能赶在他们拿起电话给保坂集团通风报信前离开。表象世界下暗藏的张力骤增,我们不论逃到哪里,都会遭到同样的冷遇,无处躲藏。与此同时,保坂集团的眼线也无处不在。

浩为你列了那张清单,可能是在床上列的吧。读卖浩,马斯生物实验室有限公司的员工。保坂集团想要得到他。

保坂集团放任我们跑了大半天,然后再次派人弄断了福克斯的脊梁骨。

这些东西非常昂贵,桑迪,但那时保坂集团为我们买单。后来,你让他们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可你却不告而别。

我没有亲眼见到他们动手,但我看见福克斯坠楼了。我们在银座的一家百货商场,距离打烊还有一个小时,我看见他从擦得锃亮的夹层楼面上跌下,画出一道弧线,落在新亚洲商品区。

一台冰柜,一台发酵机,一台孵化器,一台配有琼脂糖电池和透射仪的电泳设备,一台组织植入器,一台高效液相色谱仪,一台流式细胞仪,一个分光光度计,四罗(1)硼硅酸盐闪烁管,一台微型离心机,一台内置计算机并配有软件的DNA合成器。

不知为何,他们放过了我,我一路狂奔。福克斯带走了金条,而我的口袋里只有一百新日元。我一路跑到了新玫瑰旅馆。

你的这把枪。你的化妆品,塑料盒包装的眼影和腮红。你的克雷牌微型计算机,这是福克斯送你的礼物,里面有一份你输入的购物清单。有时候我会把它翻出来,浏览那一小块屏幕上清单里的每件物品。

现在我大限将至。

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跟我走吧,桑迪。听听这通往成田国际机场一路的霓虹灯在嗡嗡作响。几只夜蛾在新玫瑰旅馆外的泛光灯上断断续续地打着转。

桑迪,你离开了,留我独自在这里。

可笑的是,桑迪,有时候我觉得你并不真实存在。福克斯曾说过,你是个幽灵,是经济极端发展的产物,新世纪的鬼魂,在世界上那么多家凯悦和希尔顿酒店的成千上万张床上凝结成形。

有一次,你离开了我,跑回那片海滩,说你把我们的钥匙落在了那里。我在门上找到了它,便去追你,却发现你站在齐脚踝的碎浪中,光滑的脊背僵硬地颤抖,双眼望着远处。你说不出话,一直发抖,神志不清,在异样的未来和美好的过去间迷失了自我。

此刻,我的手里握着你的枪,揣在夹克口袋里,这只手似乎离我很远,脱离了我的身体。

我并不在乎,只是在你身下的沙滩变得冰凉后,紧紧搂住你的臀。

我想起了我的葡萄牙商业伙伴,他忘了怎么讲英语,就用四种我几乎听不懂的语言试图让我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我猜他是想告诉我麦地那发生了火灾。其实不是麦地那,他是指保坂集团里最顶尖的科研人员。瘟疫,他一直念叨着,瘟疫,发热,死亡。

福克斯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可以如何利用你,但他还不够慧眼识人,没看出你的野心。不过,那时他也从未在镰仓的海滩陪你躺上一整夜,从未听你讲述过你的梦魇,从未在星空下听过你编造的整个童年——每次的版本都不一样,你用孩童般的口吻不断吐露出更多新鲜的往事,并一直发誓,这次说的绝对是事实,绝无虚言。

聪明的福克斯在逃亡途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甚至不用我提及在德国从你的包里发现了电脑磁盘。

我抬起头,望见喷气式飞机从成田机场起飞,归家的路途如今仿佛空中明月般遥远。

有人篡改了DNA合成器的程序,他说。那东西存在的意义就是能一夜之间合成保坂集团需要的高分子。DNA合成器有内置计算机和预装软件,价格不菲,桑迪。不过这却不及保坂集团最终为你赔掉的数目。

新玫瑰的“棺材”胶囊舱架在回收的脚手架上,色彩鲜明的瓷釉包裹着钢管。我爬上楼梯时,每走一步,瓷釉碎片就纷纷脱落。我用左手数着一张张棺材盖似的胶囊舱门,上面的贴纸用多语种写着:遗失钥匙将处以罚款。

我希望马斯生物实验室给你开了个好价钱。

如今,保坂集团盯上了我。

磁盘在我的手中,窗外的雨水落入河中。我心知肚明,却无法面对。我把那段脑膜炎病毒的编码又放回你的手提包里,在你的身边躺下。

我从来没问过你的父亲做了什么才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看着你穿好衣服,你的黑色直发在空中飞舞。

默纳死了,和保坂集团的其他科研人员一起,浩也包括在内。希达纳遭受了永久性脑损伤。

你给我讲了你的故事。你的父亲曾经是东京的一位公司主管,如今他却身败名裂,被最大的财阀之一保坂集团扫地出门。那晚,你说你的母亲是荷兰人,然后向我讲述你在阿姆斯特丹度过的那些夏天,水坝广场上停留的鸽群仿佛一张柔软的棕色地毯。

浩没有考虑过污染的风险。他造的蛋白质是无害的。因此他才会留DNA合成器独自运转了一整夜,造出了符合马斯生物实验室规格要求的新型病毒。

你走进横滨的一家酒吧,那是我初次与你邂逅。眼前这个欧亚混血的女孩大腿修长,曲线优美,穿着仿冒某位东京设计师原创作品的中国山寨货;欧洲人的深色双眸下,是亚洲人的突出颧骨。我还记得,随后,你将手提包里的物品倒在酒店房间的床上,翻找化妆品。一同被倒出的还有一卷皱巴巴的新日元、一本用橡皮筋捆起来的破旧的地址簿、一张三菱银行卡、一本封面印有金菊图章的日本护照和一把中国产的点二二口径自动手枪。

马斯生物实验室有限公司,规模小,行动快,果决无情。这里充斥着锋芒。

我时常能听到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它们飞进成田机场上空等待降落。我闭上双眼,想象清晰的白色尾迹逐渐模糊消散的画面。

通往机场的公路又直又长。我一直行驶在路边的树荫下。

新玫瑰旅馆位于成田国际机场破败的边缘地带,活像一座棺材架。通向机场的主干道旁,有一块水泥地,上面密密麻麻地架起了很多一米高、三米长的塑料胶囊舱,就像是哥斯拉嘴里长了好些多余的牙齿。每间胶囊舱内的天花板上都装有电视机。我整天待在里面看日本综艺节目和老电影。有时候,我会把你的枪握在手里。

我朝电话对面的葡萄牙人咆哮起来,逼他告诉我浩的妻子遭遇了什么。消失了,他回答道。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维多利亚时期机械装置的发条声。

而在我们共同追求锋芒的路上,我遇到了你,桑迪。

所以,福克斯的坠楼是必然会发生的,带着他可怜的三根金条,最后一次摔断了他的脊梁骨。他躺在银座一家百货商场的地板上,商场里的所有目击者一时间纷纷失声尖叫起来。

我想,我之所以追随他,是因为他追求他所说的锋芒。

可我仍旧无法恨你,宝贝。

福克斯是个优雅的家伙,他身穿严肃的深色法式西装,额前一绺不听话的乱发却让他显得有几分稚气。他从吧台走过来时,歪斜的左肩破坏了他的良好形象,任何一位巴黎裁缝的妙手都拯救不了他的这一缺陷,对此我感到不是滋味。他在瑞士的伯尔尼被一辆出租车碾过,身体从那之后再也无法复原。

保坂集团的直升机又飞回来了,没开探照灯,使用了感知人体热源的红外线仪进行搜索。它在离我一公里的地方掉头朝我飞来,朝新玫瑰旅馆飞来,发出沉闷的轰鸣声。成田机场的灯光下,它只留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而钱在公司叛徒的手中。

我放弃抵抗,宝贝。只要你肯回来,握住我的手。

锋芒是无法在纸上书写的,福克斯说,也无法输入电脑磁盘。

(梁涵 译)

我看见福克斯咧着嘴笑,语速极快,只需摇摇头,就将我的冒险事业贬低为商业间谍活动。锋芒,他说,必须要找到锋芒。他的语气里充满强调的意味。锋芒,在福克斯眼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圣杯,是人类纯粹天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锁于世界上最炙手可热的科研人员的头颅内,无法转移。

(1) 罗(Gross),量词,一罗为十二打,即一百四十四个。四罗为五百七十六个。

我记得,在新加坡明古连街某家旅馆的昏暗酒吧里,福克斯倚靠在装有衬垫的吧台旁,挥舞着双手,高谈阔论着势力范围、内部斗争、职业发展路径,以及他发现的某个智库的防御漏洞。福克斯是头脑战争中的风云人物,公司纠葛中的调解人。各大跨国公司控制着经济命脉,而他则在财阀间的秘密冲突中扮演雇佣兵的角色。

(2) 马拉喀什(Marrakech),位于摩洛哥西南部的城市。

福克斯让我忘了你。

(3) 此处指摩洛哥的旧城区麦地那,非沙特阿拉伯省会。

现在福克斯已经死了,桑迪。

(4) 按手礼(Laying on of hands),一种宗教礼仪。将某人的手置于另一人头上,来执行祝福、施助病人等圣职教仪。

我在这座“棺材”里住了七个晚上,桑迪。它叫新玫瑰旅馆。此刻,我多么需要你。有时候,你会闯入我的脑海。记忆片段在脑海里慢慢回放,甜蜜且美好,我仿佛重新体验了一遍与你共度的时光。有时候,我会从包里掏出你的小型自动手枪,用拇指抚摸它光滑的廉价镀铬层。中国产的点二二口径,枪管与你已经消失的双眼中扩张的瞳孔差不多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