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比喻太老套了,就像古老的太空歌剧,而且过于乐观了。”
他——准确地说是赋予他力量的“林肯”——正在干扰维卡的管理者视觉。这个人刚刚还无法在夜晚没有灯光的走廊里行走,现在却在熟练使用苏维埃的三级视觉技术。对于今天才第一次接触管理者视觉的维卡而言,虽然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但很难判断这是不是在许可范围内的。
“是啊,正在进行的游戏远比象棋困难,身为棋子当然无法理解。”
他把玩的不是现实中的棋子,而是浮现在管理者视觉上的影像。
迈克尔哼了一声。
“这颗棋子从木头削出来的时候,我们人类应该还是玩家。用宇航技术和原子能之类的棋子,打击敌对势力。而现在的玩家是两个人工智能,我们沦为棋子。”
“你们创造了沃加诺伊来战胜我们,我们为了追赶和超越你们,制造了‘林肯’。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竞争的不再是我们和你们,而变成了‘林肯’和沃加诺伊。沃加诺伊为了胜利,将你们和其他生命用作计算资源,而‘林肯’为了胜利,让我们沉睡。这就像是在下棋的过程中,棋手和棋子互换了身份一样。即使是在此时此刻,沃加诺伊和‘林肯’也在把各自的国民作为棋子,互相试探,比拼战略。而对于我们这些只不过是棋子的人类而言,不要说战略或者战局,就连会被移动到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放在棋盘上了……你不想问问,我是怎样让你看到‘这个’的吗?”
不知什么时候,迈克尔手中把玩起一枚棋子——白色的国王。那是图灵的遗物,本该放在玻璃柜里。
迈克尔说着,把手里的棋子伸出来。
维卡感觉很轻松,心情平静地一路淡淡地介绍下去,却忽然发现了异常。
“很不巧,我并不是以看破魔术技巧为乐的不解风情之人。而且,即使鳞片遮住了我的眼睛,作为在地上爬行的卑微人类,并不能知道那是两位神明中哪一位的旨意。”
从这里开始,迈克尔就变得少言寡语起来。雷贝杰夫的渗透压式生物电脑,首次不依靠人类力量抵达北极点的多腿炮台的耐寒面板,刚开始采用定时贬值系统时的粮票等等,他在用怀疑的视线打量这些展示品的时候,还有可疑地抚摸挂在墙上的镰刀锤子齿轮旗的时候,都没怎么说话。
似乎是对自己的游说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而感到焦躁,迈克尔冷哼一声,他手中的棋子随之消失了。但实际上,在保持冷静的激素的作用下,维卡开始感觉到难以名状的心痛。虽然大脑知道那是焦躁,但身体却将它转变为一种无关焦躁的怪异痛痒。一直播放着的斯普特尼克新闻中刚刚又报道了切尔诺贝利人工智能研究所的火灾,也加剧了这种感觉。
“谢了。要接受你们的信仰,看来需要超乎寻常的迟钝。”
疑似间谍者的出现,相隔遥远的两地同时发生的火灾,管理者视觉被入侵,这三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维卡害怕此后进入管理者视觉的指示会完全暴露给对方,事态变得连沃加诺伊都无法掌握、无法控制。这也未必完全不可能。
“如果想要带回国,只要支付规定的金额,就可以再制作一个。也可以做成你的妹妹,或者你与某位喜欢的艺术家生出的孩子。”
沃加诺伊是不是正在被“林肯”超越?
原本一直保持冷静的迈克尔,这时也目瞪口呆了。
维卡带着这样的疑问走着,她真切地感觉到人工智能博物馆的走廊比平时长了许多。有人说这条笔直的走廊,是为了展现苏维埃畅通无阻的人工智能发展进程而设计的。
“我想他来自入境时提取的你的遗传信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沃加诺伊做出了复制你的决定。你应该为此开心。沃加诺伊偶尔会对拜访人工智能博物馆的人士提供这样的服务。”
穿过下一扇门,终于看到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以及一件能从楼梯上以不同角度俯瞰的巨大展品。
“啊?”
一架战斗机。
“这是你。”
机身银光刺眼,两翼和垂直尾翼上点缀着红星。
迈克尔懂了似的点点头。维卡看了管理者视觉显示的说明,说了一声“明白”,转向迈克尔。
迈克尔的眼睛闪耀着孩子般的光芒,快步走上楼梯,专注地读起悬挂在楼梯栏杆附近的解说板。那上面写着如下的文字:
“哦,所以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婴儿的身份。”
“战胜人类的人工智能战斗机‘巴拉莱卡’。机体为米哈伊尔·扬格利设计的MiG-21X-13型战斗机,搭载了世界上首次战胜人类对手的人工智能‘涅杰林’。1960年10月23日,其在拜科努尔空军基地与空军中校叶夫根妮娅·格鲁列娃驾驶普通同型战斗机交战并将之击落。”
“这是制造婴儿最多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胎儿培育所的实时影像。”
“外观和电影里看到的战斗机一模一样。”
摄像头拍了其中一个婴儿的特写。
迈克尔在楼梯上不停上下来回,从各个角度观察战斗机,又仔细研究了展示的基地和中校的照片,然后问维卡:
旁边的显示器上呈现出无数蜂巢状分隔的房间,内部如同病房,是从天花板的角度拍摄的。每个“蜂室”里,毛发还没有长齐的婴儿在白色的床单上蜷缩着身体。他们看似正在哭叫,其实是在发出有规律的元音。他们都处在沃加诺伊的控制下。
“既然是人工智能控制的战斗机,就不需要搭乘人类用的驾驶舱了吧?”
“其中一部分是的,也有一部分是调整过了遗传信息,还有一部分用的是调整过的普通人的遗传信息。我的权限不足以了解城里所有婴儿的身份。总之即使知道来源,我们人类也是无法了解沃加诺伊制造他们的意图的。我们也许只要知道计算资源会增加就好了。”
“如果是现在,显然无人战斗机更为合理,只要将以不搭载人类为前提设计的战斗机摆放出来,这里就和前卫艺术展差不多了。但这是过渡期的产物,遵循的不是无人化,而是向人类提供适当指令、辅助战斗的设计思想。自卫国战争以来身经百战的格鲁列娃中校驾驶未搭载人工智能的战斗机,而由只知道最基本操作方法的新兵驾驶搭载人工智能的战斗机与之战斗,结果还是后者获胜了。”
“那些‘婴儿’,也是从历史上的伟人和艺术家的遗传信息中诞生的吗?”
维卡指了指开启着挡风玻璃的驾驶舱。
“不必担心。没有留下遗传基因的人是无法复活的,所以很遗憾,亡于十九世纪前的人,‘目前’还没有办法苏醒。许多富有才华的音乐家、美术家、建筑家、科学家的遗传信息都被保存了下来,他们有朝一日也会为了苏维埃,被召唤回生者的国度。”
“本来,巴拉莱卡上有燃料计,有需要飞行员观察的雷达等等,各种仪器仪表将近二十个,像是钟表店墙壁上的钟表一样排得密密麻麻。而如你所见,这些仪器全都被盖起来了,只留下特制的起降开关和射击控制杆由飞行员操作。而且需要操作时也会亮灯,和小孩子的玩具一样,很容易使用。瞄准和加速减速也都由机器负责。就好像我们即使是第一次弹钢琴,只要遵照劳动者视觉的指示,也能弹出斯克里亚宾的曲子一样。”
“看到入口处的向导,我就已经不得不鼓起勇气了。尤其是想到未来复活的彼得大帝或者伊万雷帝的大军越过铁幕进军的场面。《休斯敦纪事报》也刊登过克隆人潜入西方开展地下活动的消息。”
迈克尔再次走上楼梯,俯视驾驶舱,对维卡的说明频频点头。
迈克尔皱起眉头,打了个寒战给维卡看。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不惊讶?怎么可能!”
我抬头看着似乎很满意的迈克尔,用手示意他往上走。
“看到这么多同样的相貌,外国人一般都会感到诧异,但你似乎毫不惊讶,令我钦佩。”
“这几年的展品在二楼,按时代做了划分。”
“没什么。”维卡没有停顿,以免被迈克尔察觉。
“啊,不用了。参观到这里就可以了。非常感谢,需要看的、需要确认的,都已经看完了。”
“怎么了?”
他满意地望向眨着眼睛的维卡。
维卡想要进一步说明,于是在口中默念“伊加尔卡”进行搜索的时候,眼前忽然飘过斯普特尼克的新闻。伊加尔卡铁道站附近的农场发生火灾,目前正在灭火。
“请不必担心。我并不是说你的言语和行动中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也不是说你不适合做间谍,尽管你的沉着冷静是借助了某种力量。不够小心的是这块展示板。”
沃加诺伊将克隆人集团用于各种工作,恐怕是为了获取均质群体的劳动数据样本。所谓理性的集合,也就意味着摆脱人性的自由。
这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爪牙,以魔术师敲打帽子般的节奏,用手敲击着解说板。
“由克隆人集团负责建设的萨列哈尔德-伊加尔卡铁路。列夫·泰勒明博士主导的复活计划,起初的目标是用遗体复活,但很难实现,于是采用了克隆技术。量产的克隆人投入到当时正在开展的萨列哈尔德-伊加尔卡铁路建设和周边农村的经营中。”
“有个奇怪的地方,它没有写是谁乘坐了这个。与人工智能合力杀死了国家英雄的人,名字本应该载入史册。”
维卡打开下个房间的门,一进去就是一口棺材。透过玻璃棺材盖,可以看到里面的克隆人遗体,他在6岁时去世。这是早期克隆体高速成长实验的失败品,做了防腐处理,以刚死亡时的面貌沉睡着。墙上的照片都是同样相貌的年轻人,看起来都是十几岁的样子,有的在牵引铁轨,有的在田间播种。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最初是为了迅速增加计算量尽快抵达奇点,所以才有了使用人脑的共同计算和通信网,其实是想早点淘汰掉的。沃加诺伊在未来将不再需要人类这点也已经预测到了,但目前看来继续压榨人类的时代还会延续下去。”
维卡连眉毛都没有动。正因为对手开始触及关键之处,才更需要保持冷静。虽然很难判断他掌握了多少信息,但至少不能再提供了。维卡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打个比方,人工智能很早以前就在跳棋中战胜了人类在该领域的王者,但尽管连落败的人类都留下了名字,而那时候按照人工智能的指示移动棋子的人,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值得载入史册的重要人物,只有赤手空拳挑战的人,以及击败他们的机器,最多再加上机器的设计者。机器这一方,被用作工具的人,只是无名小卒罢了。遗忘他们的名字,没有任何问题。”
“一旦找到效率比人类更高的计算媒介,你们是不是就可以免除这个徭役了?”
“不,大有问题。乘坐巴拉莱卡、按照人工智能的指示击杀了格鲁列娃中校的人,如果不能证明他是个没有机器的指示就无法参与空战的人,那么这就不能成为‘机器在空战中战胜人类的首个案例’。借助机器的力量击落叶夫根妮娅·格鲁列娃中校的人,如果是埃里希·哈特曼的话,那就不是机器战胜人类,而只是一方人类的驾驶技术超过另一方罢了。”
解说板旁边的水槽里,与湖中相同种类的藻类正在微微摇曳。迈克尔用配备的显微镜观察了一会儿那些藻类身上汇集的用来计算的浮游生物,然后抬起头问:
“我想听你说说纳粹的英雄如何能担任我国的实验飞行员。如果有某种洗脑技术能让他改变信仰,把它展示在这里更能提升国家威信。”
“将一切生物作为计算媒介加以利用的大规模研究之一。最初是将栖息在贝加尔湖的海豹的大脑作为计算媒介,但在确定了可以借助湖中浮游生物的呼吸实现信息的输入输出之后,通过改进计算方式,将整个湖泊变成了计算资源。波罗的海的计算礁也正在构建当中。”
“哈特曼只是个比方而已。换成贵国在二战中的英雄也无妨。我记不太清,不过好像有人被称为斯大林格勒的白玫瑰。”
维卡指向伊尔库茨克计算湖的解说牌。
“她在卫国战争时期失踪了。且不说她,至少在1960年,整个国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空战技术能与接受了抗老化措施的格鲁列娃中校相抗衡。”
“嗯,也就是比人类更有能力的教师去教他们而已。而且他们可以说是另一种人类。至于运算资源,也不仅仅由人类负担。请看旁边这件展品。”
“还有一种可能性。”
“路上的婴儿呢?那一代人,在接受人类教育之前,就在和沃加诺伊通信吧?”
尽管没人说话,迈克尔还是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那手在空中移动——维卡知道他正在和“林肯”交流——唤出的是身穿军装的格鲁列娃中校的形象,缩小到玩具娃娃的大小。
“能量摄取比以前多,但也只有这点变化。我们并不是一直处于被操控的生活中,就像是有个嗓门稍微大点的人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身的性格并不会有变化。”
“巴拉莱卡的搭乘者,有可能是令格鲁列娃中校丧失战斗意志的人,也就是所谓的人质。比如说,搭乘者的名字叫什么什么格鲁列娃,是叶夫根妮娅的儿子。那么她被击落的原因,就和人工智能高超的战斗能力毫无关系了。”
“还是算了,我的脑子本来就比别人转得慢,再被吃掉一半,那就更糟了。不过我也想请教一下,人工智能占据一半大脑是什么感觉?我觉得这对人格会有不小的影响吧?”
他在中校的形象旁边又画了一个形象,穿着少年兵的服装,长着格鲁列娃的脸。
“最新的方式随时都可以体验,如果你希望的话。只要将一半大脑借给沃加诺伊,成为共同计算的一员。这样也容易发现大脑的疾病。”
“不见得是儿子,只要是亲戚,或者某个重要的人,格鲁列娃中校都没办法下手,只留下了战斗技巧输给人工智能的假象。这个解释合理吧?”
维卡对试图把头盔戴到头上的迈克尔说。
他双手一合,拍碎了中校的形象,啪的一声,像是气球炸了似的。
“头盔内的针已经拆除了。现在戴上它也没有任何功能了。”
“你尽管胡思乱想,再多的空谈也没有任何意义。除非你能拿出证据。”
“1953年,首次尝试通过无线电波在人类大脑间通信。1924年曾进行过狗身上的大脑通信实验,卫国战争后重启了这项研究,并在原基础上做了改进。”
维卡说着,模仿合众国人的样子,张开双臂摇头不已。
下一个展品是贝尔纳多·卡金斯基的改良型大脑通信机的试验品。一个电话机大小的盒子上垂下两根电线,各连接着一个头盔。
不过,她也明白接下来对方会说什么。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图灵在东方才得到了其才智应有的待遇。人工智能大道上最先竖立的雕像就是图灵的,她要求以变性手术后的模样制作雕像。
“没有证据。只有证人。”
迈克尔张了张口,但没说话。大概是觉得争论真假没有意义吧。资本主义者的真相,和共产主义者的真相,完全是两回事。
“证人?”
“所谓的被绑架,只是‘林肯’的污蔑。他,不,她是自愿流亡来的。”
“如果有一个和中校关系亲密的人,被当作‘人质’送上战斗机,并在军方的命令下,遵照人工智能的指示攻击格鲁列娃的话,那个人应该会憎恨人工智能和这个国家。虽然这是个被人工智能控制的国家,不能轻易发出声音,但那个人肯定在苦苦等待机会,揭穿这个秘密吧。”
“如果那位伟大的智者没有被绑架到这里,率先抵达奇点的将会是我们吧。”
“假设真有那样一个人,我认为,在与中校空战之后,他也会被迅速处理,以免泄露秘密。”
迈克尔看着象棋旁边通过影像再现的“历史性对局”的棋谱,终于叹了一口气。
“不,应该还活着。那块展板就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抹去了那个人,那只要随便编造一个合适的名字和经历就行了。但实际情况是,击落格鲁列娃的人还活着,只是目前并没有宣布姓名,以便等待某个机会将之公开,对吧?”
接下来的几件展品都是图灵的遗物。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吧。他正是在东西方的人工智能开发竞争中给东方带来胜利的功臣,也是技术奇点这个词的发明人。
然后,迈克尔胜利般地告诉眼前的女人:
“艾伦·图灵的象棋。1956年,在切尔诺贝利人工智能研究所中,艾伦·图灵设计的计算机象棋程序击败图灵本人时所用的棋盘和棋子。”
“前面说的有些太长了,现在该兑现承诺了。贝连科小姐,我想采访你的只有一个问题——你在击落仰慕的嫂子,格鲁列娃中校时,有什么感想?”
首先吸引迈克尔目光的,是一套非常普通的木制象棋。它本身并不是任何特殊技术的产物,但它的主人很特别。
“维卡,不要怕,不要担心。一点都不难。你只需要按两种开关,拉一种拉杆。
展示厅入口处,四个身穿燕尾服的克隆人向导人偶般静静地坐着,等待参观者的到来。最前面的一位睁开眼睛,正要起身,便被维卡的手势制止,恢复了无机物般的沉默。
“一开始按这个开关,蓝灯亮的时候按这里。飞机很快就会升空,你的身体会被重力和振动压住,但只要手指、指尖能动就没问题。如果身体动不了,你就深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上。
“与为了保证国民的幸福而强迫国民迁入电脑空间的人工智能相比,哪个更合理呢?这种判断因人而异吧。”
“不用看窗外,不用看天空。最好别看。把注意力集中在驾驶舱里。这个控制杆一亮红灯就马上拉过来。一直拉着别放,直到红灯熄灭为止。声音再大也别怕,只要灯光没灭,手就不要放开控制杆。
“与其把一半大脑当作人工智能的计算资源,还不如用藏在臼齿里的毒药自杀。如果我是间谍的话。”
“最后要按的是右边,这里亮起红灯的时候就按下去,那样就能回到地面了。
他夸张地耸耸肩。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维卡。机器之神会保护你。”
“切开大脑,植入共享计算模块,导入劳动者视觉?”
维卡照做了,年幼的她成功击落了对手,据说那是开发中的无人战斗机。嫂子驾驶的飞机用的是单面镜般的挡风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维卡以为那是无人驾驶的。
“如果你钦佩我们国家的技术,想要流亡到这里,我可以马上帮你通报。”
维卡连自己击落的飞机残骸都没看到,很快就被从列宁斯克送回了故乡。去的时候她在嫂子的陪伴下坐的火车,回来的时候换成了年轻士兵护送。直到抵达莫斯科站,他们才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维卡,给她留下了地狱般的悔恨。
室内灯亮了,维卡的眼睛接收到的光量也略微增加了一些。大脑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修正视觉信息,让她在没有照明的夜晚也能看清周围,这是三级视觉技术的功能之一。在随时保持管理者视觉的当下,如果不是和不具备这一能力的西方人在一起的话,照明这一概念本身都会从意识中消失。
然后只剩下谜团。
“哎呀,抱歉。沃加诺伊同志,请开灯。”
如果真像迈克尔推测的那样,格鲁列娃中校是因为无法瞄准年幼的妹妹才被击落的话,世上就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实,也没有比这更单纯的人性了。
“能帮我打开灯吗?现在这样不要说展品,连脚下的路我都看不见。”
但是,维卡还记得,至少在语言中,嫂子是一名忠于职守的军人。而且维卡知道,在与自己空战之前,嫂子已经在同样的人工智能空战试验中,屠杀了近十名新兵。
这充满警告意味的话语,很难区分是说给维卡自己的,还是说给西方间谍的。至少,迈克尔应该没怎么听进去吧。他漫不经心地在背后对维卡说:
空军基地所在的列宁斯克,并不是共产主义革命或者卫国战争中的流血之地,而是在那个“实验”中被击落的驾驶员流血的地方。永恒之火,是为那些牺牲者点燃的。
“期待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在“涅杰林”之前,便已经有无数号称能够战胜中校的人工智能被设计出来搭载在战斗机上,它们连同搭乘者一起败给中校,就这样被埋葬。牺牲者中包括刚刚从军不久的,或者应该说就是为此而征召入伍的十几岁的青少年。这是很久以后,嫂子以前的同事告诉她的。
这个克隆人保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在他敬礼返回保卫室之前,沃加诺伊的话通过他的嘴说了出来。
但中校依然继续战斗。为了制造出能够杀死她的人工智能。为了即将到来的战败死亡之日。
“谢谢你的帮助。接下来我来处理,你休息吧。”
为了国家的未来。
打开会议室的门,旁边伫立着身穿蓝色制服、挺立不动的克隆人保安。
这就是为什么维卡愿意相信,即使那些在连续的失败中愤怒迷惘的研究者们,寄希望于中校能够“犹豫不决”而选择了她,中校也绝不会对有亲缘关系的少女心慈手软。当她把一无所知的妹妹带到列宁斯克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杀她的准备。她一如既往地拼尽全力,冷酷无情地试图击落敌机,但还是败给了已经进化到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
维卡终于解开了迈克尔手脚上的塑料绳索,站起身来。迈尔克打着哈欠,伸展了一下躯体。维卡催促他走向展厅,心中对杰尼娅的生日不断逼近的焦虑,在激素的作用下一点点消失,这让她有种灵魂出窍般的奇妙感觉,仿佛还有一个她正从远处观察着自己。
嫂子是人,但首先是忠于职守的军人,必须如此。她绝不会愿意屠杀无数无辜的年轻人,却对自己的亲人心慈手软,必须如此。她为了毫无瑕疵的失败而全力战斗,战胜她的是足以托付国家未来的人工智能,必须如此。
维卡在管理者视觉中搜索,找到了一种能在体内合成激素以保持冷静的服务,于是立刻执行。身体的变化当然不会那么戏剧性地发生,不过她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即将产生的不安中转移开了。当然,选择和执行的过程是在解开迈克尔束缚的过程中悄无声息进行的。
“很遗憾,我不能接受采访。”
之所以一开始把迈克尔带来这里,是因为这里没有隐藏任何机密。确实,目前这里的展示品,几乎都是货真价实的。苏维埃人工智能史上虽然也一定存在惨烈的失败,但相关内容自己没有权限知晓,而在这种对外开放的博物馆里,估计也不会有任何涉及吧。但是,在展示品中,至少有一个,隐藏着决定性的欺骗。而那隐藏的真相也关系到自己。自己的精神真有那么坚强,能让他察觉不到吗?
令维卡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她便冷淡地回应了迈克尔的问题。即使整个事件的真相已经暴露,她也不可能将自己心中的谜团交给一个无端闯入的异国男人。
幸运的是,这个博物馆里没有未公开的信息。尽管如此,维卡还是希望尽快结束,这不仅是因为杰尼娅,也因为自己的心态问题。
“我是中校丈夫的妹妹,这一点毫无问题。你的调查很仔细。然而,其他一切都是臆测,不是事实。”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尽快结束。嗯……两个小时之内。”
维卡继续给出冷淡的回答。这是为了回去参加杰尼娅生日派对的回答,也是为了祖国安全的回答。
“可以等天亮之后再说。”
“而且,即使你充满妄想的推测是真的,即使中校败给人工智能仅仅是因为个人原因无法发挥实力,报道出来也没有意义。那个时代早已过去了。人工智能控制的战斗机,已经进入了人类不可能战胜的领域。军事技术之外的领域也是如此。即使时针的前进是伪造的胜利,也不可能再把前进的时针拨回去。关于列宁斯克发生了什么的调查,对于今天的世界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我这就准备,马上带你参观。”
迈克尔靠在楼梯扶手上,微微闭着眼睛,听维卡一口气说完,才终于睁开眼睛。
然后,她根据眼前用显示的操作方法,开始解开他的束缚。
“很好,很好。”
“我们喜怒无常的神似乎决定要恩宠你。”
他轻轻点了好几下头,但望向维卡的眼睛里却浮现出失望的神色。
对维卡而言,这是家常便饭,所以毫不在意地接下去说起自己的话。
“你说探究过去没有意义,你认为揭示人类的历史是无益的行为,这也许是真的。但前提是,人类的思维方式变得和机器一样,或者说人们生活在一个凭人类意志无法动摇的社会体制的国度里,正如贵国这样。”
看到面前这个女人的声带刹那间被人工智能占据,迈克尔挑起半边眉毛,仿佛对这个场景有些畏惧。
又发生火灾了。这次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和伊尔库茨克。伊加尔卡和切尔诺贝利的火还没有扑灭。
“维卡·贝连科同志,解开他的束缚,监视他参观博物馆。”
“但是,在人类统治的国家,在我们合众国,这并不适用。如果苏维埃人工智能辉煌历史的顶点之一,实际上只是幻象、骗局和诡计,那么聪明的国民自然也会对其他成就投去怀疑的目光。就连那被夺走的月球登陆,也会被视为可耻的诡计。他们完全有可能认为,真正的奇点、人工智能创造出超越自身智慧的革命,并没有到来,一切都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沃加诺伊的指示来了。指示本可以用文字显示在维卡眼前,却自动从她的嘴里说了出来。
热切的话语让维卡有些畏缩,一时都无法插嘴。他在年轻时肯定目睹过那场月球登陆的直播。那时的屈辱一直以来推动着他。不必询问,维卡也能明白这一点。
好不容易获得了管理者视觉和一系列访问权,但不熟悉的东西确实不应该乱用。这些与嫂子有关的记忆中,令维卡痛苦的部分如同雪崩般蜂拥而至。她的意识恍惚了两三秒,没有被迈克尔发现算是万幸。
迈克尔继续着热切的演讲。他夸张地用拳头敲击栏杆,面对无数看不见的观众,像个极具煽动能力的政治家。
面对这个天真无邪的问题,嫂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说……
“是的,这样细微的小事,也许就足以复活自由主义阵营的士气。合众国输给苏维埃的决定性失败,也许从根本上就是假的。这样的想法也许起初只是小小的涟漪,但不久就会变成滚滚巨浪。过去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改变未来的一步,就在眼前。”
“这里也死了很多人吗?”维卡惊讶地问,“是战争,还是革命?”
“得克萨斯的投票吗?”
“眼前的这团火焰,是一年前从那‘永恒之火’中分出来的,在这里燃烧。”
维卡终于插了一句,迈克尔转向她,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他保持着那个温和的笑容,沿着楼梯向下走,朝维卡一步步靠近。
“你见过列宁格勒马尔斯广场上的‘永恒之火’吗?那是祈祷与追悼的火焰。自从三年前,十月革命40周年之际点燃以来,燃烧至今。为了纪念在革命与战争中丧生的无数无名英雄,它会一直燃烧下去。
“那么,共产主义国家的小姐,对你来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呢?”
“不用关掉吗?”维卡问。嫂子回答说不用。
“这样呀。我想还是早点听完坏消息吧。”
散发着煤气味,和令人忘记呼吸的热。
迈克尔在距离维卡三个台阶的地方停下,像说悄悄话似的将头凑了过来。
小小的火苗在四方形的木框上跳跃、扭动。
“刚才的对话已经全都被记录下来,并在‘林肯’的庇护下通过人造卫星传送回我的国家了。”
火焰在摇动。
他说着话,将竖起的手指上下挥动,像是在表示无线电波。
距离杰尼娅的生日还有两个小时。
“不到五分钟,就会发送到整个得克萨斯,不,整个合众国。对于我与你的交锋,全世界的人都会做出自己的判断吧。关于当年列宁斯克真相的讨论,还有今天沃加诺伊与‘林肯’的对峙谁胜谁负的判断。那将是终结苏维埃奇点时代的第一步。”
维卡祈祷刚才的检查能够将这个自称迈克尔的人判定为“极其有害且需要处理的”恐怖分子或间谍人员。那样的话,侵入他体内的纳米机器就会迅速令他昏睡甚至死亡,而自己只要做好善后就可以了。但是,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尽管自己内心卷起了强烈的感情旋涡,但维卡并不能回答。因为眼前的管理者视觉中出现了“禁止反驳”的文字和人造卫星的信息。
胶着状态持续着。沃加诺伊不允许维卡离开迈克尔,除非她将担任沃加诺伊终端的工作转交给其他人,但她的社会贡献值会因此下降。不可以这么做,因为可能会被迫和杰尼娅分开。
所以,她只能喃喃自语般地问。
不仅如此,自从“螳螂”送来东西之后,发送到管理者视觉的指示都是单向且零星的,而且都和自己的想法不一样。对方大概也是一样的吧。既然遵从着“林肯”的指示,那么无论演技如何低劣,也不会承认自己是间谍。
“好消息呢?”
这是场奇妙的对峙。维卡确信面对的不是单纯的记者,至少也是带有“林肯”密令的人物。而对方恐怕也知道维卡是在遵从沃加诺伊的指示进行反间谍活动。其实更快的方法应该是直接摊牌并开始拷问,但并没有收到那样的指示。
这个资本主义国家的爪牙像是欢迎般地张开双臂。
迈克尔用嘴接住橙子,咀嚼了半晌,像是以为能把超微机器像寄生虫一样咬死似的。不过也可能是“林肯”在间谍的口腔或者唾液里准备了相应的机制,能够破坏入侵身体的异物。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要你愿意,我们将会欢迎你的流亡,贝连科小姐。我有办法和同伴们一起平安返回祖国,自然也可以带你同行。当然,或许你的体内可能存在致死毒剂,一旦脱离这个国家就会注入血液,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会死守你的人格数据。只要你能习惯电脑空间,便会享有优雅的余生。”
维卡按照对方的风格淡淡地回应。他像是受到伤害似的皱起眉头,不过他身上带有超微机器这件事是肯定的。“林肯”和沃加诺伊无时无刻不在试图突破对方的防火墙。他现在服下的机器,和入境检查时服下的相比,已经更新好几代了。
“同伴”这个词,验证了维卡对多起火灾同时发生的原因的猜想。
“哎呀,那样的东西,你在入境前就服下了吧。”
迈克尔朝着平静接受事实的维卡伸出手来。
用胡言乱语对待虚情假意,真是个聪明人。
“下一个朝阳将会久违地为我们升起。欢迎来到合众国奇点时代。”
“可惜我还是不放心,如果这个橙子里加入了致死的放射性物质或是审问用的吐真剂怎么办……哎呀,抱歉,这是个无趣的冷笑话。要加的话还是加用来监视的纳米机器最合适吧。”
维卡默默地凝视那只手,终于准备开口回答,可就在那一瞬间,雷鸣或是地震般的低沉轰鸣响起,维卡的视野微微一暗,停电了。她立刻伸腿一踢。
迈克尔扬起一边的眉毛,看着送到嘴边的一片橙子。
迈克尔也许同样得益于视觉修正,没有被黑暗遮住视野,他下意识地向上抬头,脚下的反应却慢了一步,重重坐倒在地。他匆忙起身,但已经晚了。维卡掐住了他的脖子。迈克尔看着那只戴了谍报手套的手,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故作平静地说:
听了他的回答,维卡确定了,这一切应该不是偶然。她一边用切蛋糕的刀切开橙子,一边用管理者视觉扫描。不出所料,没扫描出橙子的产地。今天在水果店里,店主硬塞过来的这个橙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人工智能的手笔。刻意准备间谍喜欢的东西,是为了控制他吧。
“原来如此,你想用那个手套释放神经毒素干掉我是吗?但是刚才我提出握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以为,‘林肯’注入我体内的纳米机器,会无视外部的攻击吗?”
“哎呀,这真是太巧了。”
“对你来说,有一个坏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太棒了。我特别喜欢吃橙子。”
维卡打断他的话,针刺一般将视线钉在他身上,用彬彬有礼但不容分说的语气说道。
维卡把管理者视觉的指示说得像是自己想到的一样,从刚才一直抱着的食品袋最上面拿出一个橙子。
“你想先听哪个?”
“我也正想提出这个建议。润润嗓子还是可以的吧。”
“事到如今,抓一个记者来威胁也阻止不了什么。这才是真的无法逆转的时针。你的挣扎只会继续上传到全世界的电视台,抵抗毫无意义。”
“另外,我不是要求马上解开绳子,不过能否允许我也摄取一些营养?我快饿晕了。”
“明白了。那么尊重你的意愿,先从第一个坏消息开始吧。你发送消息的人造卫星,大约三小时前已经被沃加诺伊控制,封锁了所有通信往来。你接收的通信全都是伪造的。所以,我们刚才的一切交流,都没有公之于众。”
维卡咽下一片营养翅,点点头。
迈克尔的呼吸停住了,但维卡推测他并没有太着急。只要他还掌握着视觉与听觉的信息记录,那么只要他能逃脱,便可以将那些记录交到某处。所以,维卡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了下去。
“嗯,很乐意。只要我们的神允许。”
“下一个坏消息是,你无法回国。你在多处纵火的同伴,正在逐一被捕。逃脱用的伪造ID也被删除了。没人能再帮你,你也将会被送去西伯利亚。”
“难得有缘,等采访申请批准的时候,我想对你做个采访,可以吗?”
读着眼前显示的信息,维卡在同时看到了对方紊乱的心跳。她确定“林肯”只能部分干扰管理者视觉,并不能完全侵入。看到对手咬紧牙关忍受的模样,维卡不禁微微兴奋起来。
面对无视自己的存在、开始补充营养的维卡,迈克尔丝毫不显气馁。
接下来才是结局。
她咬了一口袋子里的营养翅,薄荷的清凉感随着草莓的气息飘散开来。这不是“螳螂”送来的,是她自己做的,代替头痛药。按照人工智能的神谕,每天早上调整原料配比,装入三维料理机。不知道配方中除了气温、湿度、维卡的生理指标之外还有多少其他参数,不过每天的味道都不一样,总能给自己带来安心感。今天刻在神馐上的文字是:“将内心的判断变成语言,能够促进思考和行动。人类得以构建文明的原因之一在于拥有声带。”
“最后的坏消息是,其实你在入境时已经被标记了,所以在你失去意识期间,沃加诺伊已经完全扰乱了你体内纳米机器的生物钟,并干扰了你的视觉和听觉,切断了所有的相关信息。所以,你沉睡的时间不是几个小时,而是整整三天。”
维卡感到一阵头痛。临近日期变更的时刻,是沃加诺伊使用国民的大脑进行运算负荷最高的时间。不过现在的情况与其说是大脑中借给沃加诺伊用来预测未来的那一半,不如说是维卡自己自由使用的那一半,也就是处理棘手问题的那一半,有些能量不足的感觉。
听到这话,迈克尔终于像是被铁锤砸到一样,发出了呻吟。
维卡的回答很冷淡,但迈克尔说的话刹那间扰乱了她的心。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便是经历了一系列的“巧合”,从容不迫地抵达了他的目的地。引导他的是沃加诺伊,还是“林肯”?无论是哪个,都意味着人工智能从维卡之前的行为模式中计算出,她不会把迈克尔带到民家或自家,而是会根据自由意志的选择,将他带来人工智能博物馆。
“哎呀,数错了。还有一个坏消息。得克萨斯州的投票已经结束了。出现了一个不明身份的年轻煽动者,大大影响了舆论走向。投票率77%,赞成票52%,反对票48%。值得祝贺的是,你的故乡已经脱离现实世界,进入了电脑世界。你的同胞们,此刻正在讴歌‘资本主义势力大获全胜的世界’之梦吧。在梦的世界里,好像马上就要度过下个世纪的五分之一了。”
“你客气了。”
看到迈克尔慢慢跪倒的样子,维卡叹了口气,混合着安心与怜悯。然后她弯下腰,劝慰般地说:
“你好,贝连科小姐。我本来就决定把人工智能博物馆作为第一个采访地。很高兴来到这里,也很高兴见到对这里很熟悉的你。”
“我要逮捕你。你自身并没有犯下什么严重的罪行,所以我个人也很遗憾。”
“我叫维卡·贝连科。在这里做了七年研究员。”
按照沃加诺伊的指示,维卡将迈克尔的手背到背后,触碰他的左手腕和右手腕,双手就这样无法分离了。大概是潜入迈克尔体内的纳米机器产生了强大的磁力。既然有这样的束缚方法,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呢?想到用塑料袋制作的简陋的临时绳索,维卡很想抱怨两句。
等了一秒钟,管理者视觉并没有给出拒绝的指示。维卡无可奈何,叹着气回答:
不过无论如何,任务大概是成功了。代价是维卡的个人约定——杰尼娅的生日派对赶不上了。
“嗯,那就让我等待异教神明的审判吧。不过,在那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已经把自己和盘托出了,你却一点都没提到自己,未免有些不公平。”
走下楼梯,穿过几个展示厅,回到陈列展品的走廊,囚犯一直垂头不语。
“不过,你大概也知道,我们目前怀疑你正在对我国开展间谍活动,所以采访申请没有那么容易批准,除非向沃加诺伊请示。你可以等到得出结论的时候吗?”
维卡不知道如何开口。今天,迈克尔失去了从少年时代便怀有的向东方复仇的梦想。他的背影看起来比刚才更小了。想到这里,维卡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虽然有她的陪伴,但在没有灯光的走廊里,迈克尔的步伐毫不迟疑。在黑暗中,他并没有偏向左右任何一边。
维卡满意地看到这个冷静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愤怒。
也就是说,他还能看到管理者视觉。
“那样说来,请务必接受我的帮助。万一有一天我去你的国家旅行时,如果只有机器出来迎接,未免太可悲了。我一直想去看一看发射了那艘伟大的宇宙飞船的肯尼迪航天中心呢。”
“林肯”对管理者视觉的干扰还没有中断。
“林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给予他们最大的幸福,于是提供了最佳的理想家园,那便是电脑空间这个千年王国。它在电脑空间中构建了一个资本主义战胜共产主义的虚拟世界,将迷惘民众的意识迁移进去。迁移到那个虚拟世界中的人们,将会梦到东方苏维埃崩溃的世界,并以西方公民的身份幸福生活下去,直到肉体消亡,或者现实世界中的苏维埃消亡之日到来为止。合众国超过十个州通过投票选择了迁移。在那个宁静的电脑世界里,苏维埃已经崩溃了二十五年。那些州里反对迁移的人们,被“林肯”制造的机械鸽子逐一捕捉、强制入睡,所以很多人逃往其他州,成为国家内的难民。
这是怎么回事?沃加诺伊被“林肯”超越的假象,应该完全是沃加诺伊的策略才对。
紧随沃加诺伊设计出来的西方诸国的守护神、洛斯阿拉莫斯的巨像林肯,是为人民幸福服务的人工智能。然而,本应由它带来幸福的人民,却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衰落和落后于东方的事实怀有深深的绝望。
“你有家人吧?”
他的语气铿锵有力,管理者视觉显示出他此时脉搏和呼吸的微小变化,这番话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男人忽然抬起头,望向维卡。
“不巧,我并不打算逃亡,与其变成沃加诺伊的计算资源,还不如在我们国家做蚯蚓的食物。身为伟大先民的后裔,同样是成为资源,我还是宁愿归于泥土。这次来的目的是要写一篇报道,为了使我的同胞免于沉睡的命运。”
他的脸上一改原先轻薄却又亲切的微笑,换成了带着疯狂的笑容。保持冷静的激素依然在维卡体内生效,但她今晚第一次产生了明显的动摇。即使在被说中往事的时候也不曾产生的焦虑,开始出现在心中。
“真可怜。所以你借口采访,逃来东方以防万一?”
“我收回刚才的话,你真是个不合格的间谍。敌人就在眼前,虽然失去了意识,但你也不该联系家人。你说的是‘你乖乖的,不要乱跑’吧?”
“40%赞成,50%反对,10%弃权。这次估计不用睡觉了,一年后就不知道了。”
火焰闪现。
“现在的支持率是多少?”
迈克尔用鞋子擦了擦地板,维卡身边墙壁上挂的苏维埃国旗,十五年前加上了齿轮图案的那一面,刹那间燃烧起来。是他在参观时动的手脚吧。
维卡一时语塞,犹豫了片刻,按照眼前的指示问道:
“沃加诺伊同志,请灭火。”
“得克萨斯州的‘投票’是在两天后。时隔半年后的第六次。”
维卡慌忙后退,她特意喊出声来,是因为本该立刻启动的喷水装置没有启动。但即使喊出声音,还是没有水洒出来。通信可能被“林肯”阻挠了,这个想法在她脑中闪过,但她立刻甩开念头,摆好架势。
自称迈克尔的人嘴角微微扬起,给人一种自嘲的感觉。
迈克尔放低身子,正在瞪着她。
“嗯。”
“让我们改下交易的条件。如果你现在投靠我们,当历史的证人,你就是流亡的英雄。如果你拒绝,那我们下一次将会动用整个合众国的力量把你的孩子抓来当人质。你就赶紧投降吧。”
“休斯敦?”
这是毫无谋略的痛苦挣扎,但迈克尔的语气非常粗暴。就像他相信单靠语言就能杀人一样。
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眼前这个男子所自称的身份,与管理者视觉所揭示的身份,只有来自休斯敦这一条是一致的。
然而,维卡从中途开始就没在听他说话了,他的话变成了维卡耳中的杂音。
这些都无从判断。自从人工智能时代降临以来,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大部分人类都无法理解。就连用“克隆体的加速生长”来解释那些婴儿的行动都很难让人信服。还有完成任务后便会瞬间消失的六条腿的“螳螂”,其材质连技术人员都无法完全理解。
因为有个更加安静的声音占据了她的耳朵。
另外,一度允许他通过边境线,如今却又把他抓起来,是从对他入境后的行为分析中发现他从事恐怖袭击或间谍行为的可能性变高了,还是想让他自由行动以便把同伙一网打尽,又或是他其实无关紧要,沃加诺伊真正的目的是测试维卡对国家的忠诚度呢?
机器振动的嗡嗡声,犹如飞虫在扇动翅膀。令人怀念的旋律。
之所以没有发生这种事,是因为他果真只是个带有间谍气息的三流记者,还是“林肯”给他施加了可以突破沃加诺伊的信息迷彩,又或是沃加诺伊看破了“林肯”施加的信息迷彩,故意放他通过的呢?
微弱的声音很快变成刺耳的尖叫,迈克尔终于也将头转向那个方向。尖叫声很快变成轰鸣。
如果这个人身上有某些更危险的地方,比如携带了用于恐怖袭击或间谍活动的武器、炸药、病原体、信息武器的话,那么在越过边境的瞬间,神经地雷就会启动,从身体内部摧毁他。
巴拉莱卡。
其实他不需要自报家门。管理者视觉中早已显示了他真正的个人信息,并指出他的名字与在他胸前口袋里发现的身份证上所写的不同。虽说是特派记者,但他只在报纸上刊登过两三篇报道,身份实际上更类似作家。确实是合众国用作间谍的好人选。
无人战斗机发出引擎启动的声音。无人驾驶的战斗机,将博物馆笔直的走廊当作跑道一路滑行。
“我是《休斯敦纪事报》的特派记者,迈克尔·布鲁斯。我来到这里采访东方的人工智能技术。护照没问题,边境线也顺利通过了。”
它在动。虽说搭载了人工智能,但在从前,这头没有搭乘者就无法启动的银色野兽,现在却自己发出了咆哮。
“那么,我想请问一下,你的身份和滞留目的是什么?”
伴随着破碎声,它转眼便撞破了门,出现在两人眼前。它的双翼划破墙壁、破坏房间、撞倒柱子、扯掉展板,似乎连二楼的展品都扯了下来。破裂的天花板上掉下来一个陶威尔公司生产的金属人头,滚落在地上。飞机在两个人眼前骤然停下,仿佛那里有一堵墙似的。
不仅如此,到了杰尼娅那一代,哪怕第一次执刀,肯定也能轻松完成大脑移植手术。维卡心中这么想,但并不打算说出口。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只要得到沃加诺伊的协助,12岁的孩子切除肿瘤的技术也比执刀三十年的医生更高超。真的就像孩子过家家一样。”
迈克尔目瞪口呆,连逃跑都忘了。他仰头看着那架本不应该移动的飞机。驾驶座上没有驾驶员,除非坐在上面的是幽灵。
“让无证医师治疗?你是说贵国至今还盛行巫医?”
“你知道我们国家是怎么庆祝生日的吗?”
“你没有导入劳动者视觉,不能进入医院。外交官专用的医院也废弃了。如果从西方来旅行的人受伤或者生病,只能选择迅速离开或者由在场人员进行应急处理。”
维卡虽然是在对迈克尔说话,但她已经不在意他了。维卡的头转向了与巴拉莱卡相反的方向,一个人影出现在博物馆的入口处。
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如果不是被绑在椅子上,肯定还会配上夸张的手势。正因为如此,维卡更加警惕。
“听说,在许多其他国家,是由周围的人为过生日的人准备派对。而在这里,是由过生日的人自己准备派对,招待客人。所以,如果本该参加派对的监护人一直都没出现的话,就只有亲自来喊了。”
“婴儿的人潮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下子没躲开就摔倒了,真是不好意思。没被送到医院,也没被送到警察局,倒是让我挺意外的。”
一直盯着巴拉莱卡的迈克尔,终于注意到小小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至少在几十分钟前,这些都是真的。维卡不是克格勃,只是人工智能博物馆的员工而已。如果沃加诺伊在一个村庄里发现了这个可疑的男人,并用电或者麻醉剂使他昏迷,那么,那个村庄里的农夫就会享有加入克格勃的荣誉。
站在那里的是个七岁的少女——身穿睡衣的杰尼娅。
“我不是克格勃。我是这个人工智能博物馆的研究员。你正好倒在我回家的路上,所以才派了我来。”
“抱歉,没赶上你的生日。”
维卡通过管理者视觉确认苏维埃的人才管理体系对西方公开到了哪个程度。
维卡弯下腰,把手温柔地放在少女的银发上。杰尼娅保持着沉默,轻轻点了点头。
“很遗憾,只在奇点之前,我才是‘小姐’。你们国家也有抗老化措施吧?而且……”
维卡看了看迈克尔,本想告诫他不要乱来,却看到他脸色煞白,一脸恐惧的表情,应该顾不上做什么破坏了。
“感谢你来迎接,小姐。只是像你这样年轻美貌的女人,要是也会使用放射性物质抹杀可疑人物,那贵国的人才配置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孩子和中校,和死人长得一模一样?”
非常规的敌人,开玩笑的回复也要慎重。维卡一边回应,一边提醒自己。
维卡没有义务回答,所以把答案留在了心里。
“根据情况,你还有可能体验到苏维埃式自动入睡装置呢,是种能保证你再也醒不来的高性能产品。”
难道你认为,以人工智能的伦理观,它会任由卫国战争以来的王牌飞行员死亡吗?即使她的家人希望死者能够就此长眠,但人工智能会理解吗?
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会惊慌失措。如果是普通间谍,肯定会装成惊慌失措的普通人。这个对手不普通。
即使维卡没有回答,迈克尔似乎也察觉到了。
尽管不是俄语,管理者视觉的翻译功能自动转达了它的含义。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一直保持沉默。你只是个变态。你杀了自己敬爱的嫂子,又把她的克隆体当作女儿抚养,你疯了……”
“这种猛烈舒爽的清醒,我在合众国从未体验过。这就是著名的苏维埃式自动起床设备吗?”
没必要否认。因为在维卡反驳之前,他便捂住胸口,倒了下去。旁边的杰尼娅朝他挥舞着手指。他的胸口还在起伏,似乎并没有死。大概是在边境植入的纳米机器被激活了吧。原本必须有人驾驶的旧机型之所以会移动,是因为杰尼娅拥有通过不可视的气象扇控制空气流动的能力。直接干扰他的身体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维卡用英语一问,对方的回答似乎因为大脑强制苏醒的副作用,带着奇异的亢奋。
其实,杰尼娅并不需要做出挥动手指这个动作。只是因为这样的方式更容易让维卡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你醒了?”
又有别的脚步声传来,是向导和保安。他们两个把迈克尔抬起来,让他坐到巴拉莱卡的后座上。看到迈克尔无力地瘫在椅背上的样子,维卡也终于从长时间的紧张中放松下来,一丝怜悯浮上心头。那是对于这个期望为自己国家的正义牺牲,却未能实现梦想的人的同情。
她用手指掐住男人的耳垂。传送到大脑的电信号让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他先检查了自己的周围,略微挣扎了一下被捆住的身体,然后才将视线落在维卡身上,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
在两个克隆人安顿迈克尔期间,维卡温柔地抚摸杰尼娅的脸颊,回味着迈克尔留下的疑问。
维卡将录音上传到了个人线路上。杰尼娅在家里起床的时候,如果这声音能在她的耳朵里自动播放,应该可以避免最坏的情况。维卡尽量不去考虑这只是一厢情愿。
为什么要抚养杰尼娅,维卡自己也不知道。有一天,这个婴儿爬到门口,通过自己的声带下达了沃加诺伊的命令。自己唯唯诺诺地受命抚养她,也许可以说是出于对国家意志的顺从。但是,自己内心的动机又是什么呢?是赎罪的意识,扭曲的欲求,还是伤感积累成的愿望?
“杰尼娅,对不起,明明你过生日,我却没办法陪在你身边。有个紧急的工作,一结束我就回来。你乖乖的,不要乱跑。”
或者,是怀着淡淡的期待,希望通过抚养杰尼娅,理解嫂子内心的想法?
维卡让男人坐到铁制的椅子上,用塑料袋做成绳子,好不容易才按指示将他的手脚捆起来。确认他双手反绑动弹不得后,维卡戴上“螳螂”刚刚送来的谍报手套,翻开他的眼睑。在管理者视觉中确认了对方失去意识的时刻,以及还要昏迷多久。做完这些,维卡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搬运这个男人时虽然有婴儿和克隆人保安帮忙,但这项工作让她太紧张了。
然而,即使遗传基因相同,也不可能传承记忆。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这是人工智能博物馆的狭小会议室。带着他过来的时候,视野里所有附近的住宅都亮起了可供使用的绿色灯光。被赋予了管理者视觉,便可以借用其中任意一处当作临时的审问室,不过维卡不想影响到住在其中的一般劳动者。不过,也不能把西方的可疑人物带回自己家里。所以维卡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工作单位。幸运的是,这里只是个观光场所,不存在什么机密。
就连遗传基因是否相同都很可疑。杰尼娅的权限比维卡还要高。她显然是某种实验体,不用说话就能交流。要是认为她与人类相同,那就太天真了。虽然不知道她借给沃加诺伊的大脑计算量有多少,但必定与自己完全不同吧。
把失去意识的男人弄到椅子上坐好,想要找东西捆住他防止他反抗的时候,利用手边塑料袋进行捆绑的方法图解浮现在管理者视觉上。
新的指示出现在眼前。维卡隐约感觉到迈克尔为什么被放在后座,因为前面的座位,果然还是要由自己坐上去。把他送去西伯利亚,似乎也是自己的任务。本来用无人机就能完成的任务,却指定自己介入,意味着还有更麻烦的事情等在前面吧。也许还会把迈克尔和“林肯”牵扯进来。前路漫漫,维卡仰天叹了一口气。
不管需要几个小时还是几天,沃加诺伊的一切指示都是最优先的。
维卡踩着倒下的柱子爬上驾驶座,杰尼娅也被两个克隆人举到机头上。
“明白。”
“爬到上面没问题吗?”
一丝担忧划过维卡的心头。距离杰尼娅的生日还有三小时。控制、审问以及事后处理,需要多少时间?
低温、振动、风压、加速度、博物馆的天花板,所有危险一一浮现在维卡脑海里,但杰尼娅只是点了点头。这一切恐怕只是人类的杞人忧天吧。在博物馆内重新启动战斗机所引发的危险和破坏也是如此。
“‘林肯’的侦察兵。控制并审问他。”
挡风玻璃自动关闭。坐在机头上的杰尼娅转向维卡,用眼神示意。
在这句话说完之前,答案便出现在了眼前。这并不是说沃加诺伊的回答以文字的形式显示在了管理者视觉中,而是有个东西漂在婴儿们组成的人潮上被运了过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也许昏过去了,并没有表现出挣扎或者企图逆流而上的样子。
按下亮起蓝灯的开关。飞机内可能并没有燃料,这也许只是一个仪式。
“我能否知道自己获得管理者视觉使用许可的理由?”
巴拉莱卡发出欢喜的咆哮,开始再度奔跑。它破坏着博物馆的内部,像是要摆脱过去。
伴随着数秒钟的眩晕,维卡眼前的劳动者视觉变成了管理者视觉,她条件反射地回答道。飘浮在空气中的气象扇舞动着翅膀,将热量扇向维卡,刹那间,堪比室内的温暖包住了全身。视觉修正令夜晚更加明亮,视力也随之提升。前进的路线依次显示在视网膜里。她踩着绿色的足迹标志,在不规则运动的婴儿们的缝隙间穿行。
后方升起一道火柱。迈克尔点的火只在墙壁上扩大了少许,眼看要熄灭了,然而借助风势,又重新燃烧起来。
“明白,沃加诺伊同志。”
开始上升的机体遭遇到三次冲击。博物馆一楼的天花板、二楼的天花板以及屋顶。机械之兽毫不犹豫地冲破了封闭自己的牢笼。反复的振动让维卡不禁闭上了眼睛,不久之后,摇晃开始平息。
蜂拥而来的婴儿依然没有看向维卡,只是一句接一句地传达信息。与直接通过大脑下达指令相比,这是非常没有效率的做法,大概是想让婴儿们尽早习惯用声带发音吧。
下方,莫斯科在黑暗中屏息。
“视情况也可能延长或缩短。”
虽然视觉修正不太到位,但可以看到住宅、公共设施和街道上的一切灯光都灭了。停电波及了整个莫斯科。而一些中转站设在列宁格勒的斯普特尼克也没有发来讯息,所以停电的范围可能更广。
“到明早5点为止。”
街上有无数人影。
“从现在开始,允许使用‘管理者视觉’。”
不分男女老幼,人们像是过节一样来到街头,但都站着不动。他们的数量太多了,不像是被战斗机的噪声吓出来的模样,恐怕是城里生活的所有人。肯定是被沃加诺伊操控着大脑站出来的。
她顺着声音朝脚边看去,只见路上的一个婴儿一边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爬,一边吐出流畅的语言。
他们的无数视线一齐望向天空,望向维卡。
“维卡同志。”
维卡看向杰尼娅,她不知何时赤脚站在了机头,面朝自己。七岁的少女,轻轻打了个响指。
就在维卡沉浸在那些回忆中的时候,婴儿们的队伍更近了。维卡逃上岔路,躲在街边的铜像后面。藏好以后她抬头看了看这尊庇护自己的铜像,是大胡子的泰勒明博士。她把怀里装着食物的纸袋更用力地按在肚子上。
刹那间,维卡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爆炸了似的骤然扩散开来,感官在眨眼间覆盖了东方全域。她不仅身处于这架战斗机里,也身处于莫斯科的大街小巷,身处于列宁格勒,身处于基辅,身处于明斯克,身处于阿拉木图,身处于列宁斯克,身处于巴库,身处于伊尔库茨克,身处于堪察加,身处于乌拉尔的群山,身处于永久冻土的大地,身处于东西伯利亚的冻海,身处于一个个管理者的大脑中,身处于一个个劳动者的呼吸中,身处于一个个婴儿的神经元中,身处于组成一只只动物的蛋白质中。
嫂子另一次笑是在列车旅行之前,维卡的生日上。嫂子烤的蜂蜜蛋糕虽然形状难看,但柔软香甜的味道至今难忘。嫂子因为自己不擅长烹饪而不好意思,看到维卡出乎意料的开心模样,她也露出了困惑的笑容。
身处于苏维埃。
回想起来,自己和嫂子共同生活的两周时间里,极少看到她露出笑容。
在感受到这些的同一时刻,维卡明白了自己正身处于领导者视觉中。她有一种错觉,仿佛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自己便拥有了全知之力。沃加诺伊并没有选择人类或者国家作为对手,甚至连“林肯”都不是。它甚至没有把人类和“林肯”当作棋子,而只是作为削出棋子的工具和制作棋子的材料而已。沃加诺伊与它自己的无数分身比赛一般计算着未来。那些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东西,那些等候在遥远前方的事物,那些无比深邃的行动原理,在现在的维卡看来,一切都是那么不言自明。
无论如何,在剧烈摇晃的列车中,嫂子努力寻找话题的景象深深烙印在维卡的脑海里。她那无比年轻的容貌,以及温柔的态度,让那时候的维卡感到她仿佛是自己的亲生姐姐。她说出了自己的感觉,嫂子的表情非常吃惊,然后略显笨拙地笑了笑,这些维卡一直记得。
维卡也理解了一件远比那些细微琐碎的事情。它简单得宛若尘土,即使不在眼前,也可轻易想象。
卫国战争时期,嫂子见过德国孩子的生日会。那是逃亡来的银行家的孩子,6岁。在粮食严重短缺的情况下,他家想方设法搞来小麦粉,做了一个小小的蛋糕。我们国家给蛋糕插上数量与年龄相等的蜡烛、用歌声庆祝生日的习俗,在敌国也是一样的,这一点颇令人欣慰。不过,当然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异,维卡想不起来嫂子为什么会说起这个话题。维卡对于比自己大10岁、住在列宁格勒的哥哥并不熟悉,而哥哥选择的伴侣,是比他还要大10岁的女人,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嫂子似乎也感觉到其中的尴尬,可能她也不习惯和年龄相差这么大的孩子说话吧。
切尔诺贝利人工智能研究所、伊尔库茨克计算湖、伊加尔卡铁道站、符拉迪沃斯托克胎儿培育所、列宁格勒的永恒之火、列宁斯克空军基地的火、莫斯科人工智能博物馆。
需要担心的不是婴儿,而是她自己。路上没有行人,提醒大家回家的警报应该已经响过了。自己刚才在银行里所以没听到警报声,要是不小心踩坏了这些婴儿,给社会造成的损失会让粮票的贬值速度变得更快。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还有被逮捕的风险。杰尼娅的7岁生日就要到了。如果在这个重要日子来临之时,只有杰尼娅一个人在生日蛋糕前等待没有归来的监护人,她会怎么想呢?就算她没有什么想法,自己也会很愧疚。维卡回想之前买的蜡烛还有没有剩余,随即想起嫂子告诉过自己的事情。
七个地方。
维卡眼前,连接地铁站与博物馆的人工智能通道,被爬行在路上的无数婴儿填满了。所有婴儿都赤身裸体,宛如军队一般整齐地用四肢爬行前进。他们不会感冒吗?维卡这么担心着,把眼前的“劳动者视觉”切换到显示温度的画面,原来地热板和飘浮在空中的瓢虫型气象扇将他们周边的温度保持在了30度以上。
就在这个瞬间,在全域停电、黑暗笼罩的苏维埃,亮起七盏明灯。七股火焰在漆黑的大地上摇曳。是的,七个。
在奇点时代以前,莫斯科的夜晚是冰冷、灵性并且静谧的。对维卡而言,那静寂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只有在银行里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这是没办法的事。此刻,1976年9月5日21时,莫斯科充满了不间断的喧嚣和人的洪流。
在获得领导者视觉的瞬间之后,维卡对世界的感知宛如破裂的气球般急速萎缩,猛烈的虚脱感攫住了她。她知道,填满她的知识和领悟已经从手中、从心里彻底抽离了。失落感不仅来自失去了领导者视觉和管理者视觉,重新回到劳动者视觉。嫂子临死前的想法,沃加诺伊赋予杰尼娅的使命,这些维卡一直在寻求的答案如同海市蜃楼般从眼前掠过。
世界标准时间1969年7月21日黎明,自由主义国家赌输了掷硬币,茫然地迎来了苏维埃奇点时代的曙光。
当然,对于沃加诺伊在寻求什么的领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手中只留下一个真相,就如同经历了漫长的梦境之后,记忆中只留下醒来前的最后一个场景。
“我们的人工智能——沃加诺伊,突破了技术奇点。”
今天发生的事情——迈克尔和他的同伴一天的表演以及“林肯”的判断……一切都是为了引导出接下来数秒之内发生的事,在他们一无所知的情况下。
演讲,或者说胜利宣言的高潮部分,是这样的:
维卡几乎想放声狂笑。
但是,即使语言不通的人,也明白演讲的主旨。看到月球上突发的变化,自然知道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技术所造成的。所以他们明白了,一直抱有的恐惧并非幻想,另一条道路才是正确的。酒吧中的人们终于能够开口说话,然而从他们口中溢出的都是诅咒、憎恨、困惑和失落的呻吟。少年还在盯着电视画面,但也缩起身子,下意识地颤抖起来。成年人表情的变化,和明天开始世界的样子,都让他恐惧。
黑暗中,杰尼娅侧过身,拨开被强风吹到脸颊上的银发,然后微微弯腰,做了一个吹气的动作,仿佛吹走了看不见的蒲公英绒毛。
男人说的不是英语,而是俄语,所以英语圈的人们需要等到第二天新闻报道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加之平日的信息管制,更没有多少人知道演讲者是谁。
再度浮现在维卡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鲜明。因为那不是领导者视觉,而是她自身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景象。但依然惊人。
尼尔·阿姆斯特朗,几秒钟前还是人类的英雄,然而接下来的大半生都将像个小丑一样生活在无所遁形的失意和绝望中。唯一的安慰也就是他跪倒在月球上的身影没有暴露在众目之下吧。就在两位宇航员惊恐得不知所措的时候,电视台迅速切换了画面。澳大利亚天文台转播的月面影像,变成了一间煞风景的办公室。一个将满头白发梳到脑后、看起来脾气相当暴躁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对着屏幕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办公桌上放着一个不明物体,是个金属做的人头。它表面光滑,像是铝制品,卵形,没有五官,似乎是人偶的零件。
迎来七岁生日的少女,一口气吹灭了插在苏维埃这个生日蛋糕上的七根蜡烛。黑暗降临了。
一开始,没人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就像西方国家所有的酒馆一样,得克萨斯偏僻乡村里的这间酒吧,也被冰冷的沉默覆盖。
杰尼娅忽然又转向维卡,头发被更加猛烈的狂风吹得乱糟糟的。她露出微笑,维卡也回以笑容,向她点头。维卡只能这么做,就像幼儿自动模仿成年人的表情一样。
噩梦不止一个。在“老鹰”登月舱的旁边,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尊铜像。铜像举着一只手,仿佛早在几十年前就庄严地矗立在那里似的,与登月舱差不多同样高度。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为了七岁少女的生日,不惜付出莫大的牺牲,停掉整个东方的电力,引导恐怖分子点燃火焰,然后再将那些蜡烛一瞬间吹灭,那么为了代替拉响玩具爆竹,又会发生什么呢?到了八岁生日的时候,会将整个地球作为蛋糕吗?上演这一幕的真正理由到底是什么?人类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唤到桌边参加宴会呢?即使把无边的疑问缩小咀嚼,藏不住的战栗也沿着身体一路向上爬,在它即将化作尖叫的时候……
插在月面上的旗帜,他们所熟悉的星条旗,突然间就像是变魔术一样换了图案。星星与条纹的图案变成了镰刀、锤子和齿轮。虽然黑白屏幕显示不出色彩,但对于未曾忘记敌对阵营威胁的人来说,那旗帜显然是红色的。
“没关系的,不用担心,维卡。机器之神会保护你。”
然后,当两个人将星条旗插在月面上的时候,昭示自由主义社会胜利的象征永远飘扬在稀薄大气中的时候,将近七亿人,在他们目不转睛注视的那个画面中,看到了“它”。
维卡猛然睁开眼睛。她仿佛听到当年嫂子说过的话在脑海里回荡。那是错觉,还是……
安装在登月舱上的照相机,还有阿姆斯特朗船长随身携带的照相机,拍出的每一幅画面都引发了欢呼。他们见证了全部的历史。他们看到阿姆斯特朗船长走下舷梯,看到奥尔德林宇航员蹬腿跳起,看到两个人在月球大地上留下清晰的足迹。
侧身站在机头,面对着莫斯科夜空的少女,似乎微微动了动嘴唇。
也许,西方所有国家的酒馆都是这样。就连得克萨斯州偏僻的乡村酒吧里,电视画面中传来解说员的声音,欢呼声、笑声、喝彩声还有碰杯的声音,混合着热气,装点着值得庆祝的夜晚。虽然来客不到二十人,但也是开业三十年来最多的人数,这项记录估计未来也不会被打破吧。座位不够,有人坐在酒桶上,也有人靠在墙壁上,甚至还有人坐在吧台上,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弥漫的酒香仿佛是客人们的热情把酒瓶里的美酒气化了似的。只有一个清醒的人,他是某个常客的儿子,为了观看历史性的电视直播而跟随父亲来到酒吧的少年。他的视线和店里的醉汉们一样,热切地盯着吧台上那个显像管电视机的外凸画面。
维卡很想和谁说说话。她对着后座那个不可能清醒的人,轻声说:
炎热的夜晚。
“好好睡吧,梦之国的人,因为醒来的时刻就要到了。无法安睡的时代就要来了。不管是你们国家,还是我们国家。”
持续已久的焦躁即将结束。全世界的人们,都在通过电视或收音机,等待自由主义在赌博中获胜的瞬间。
嫂子肯定没有预想到会迎来那样的世界吧。但那正是她当年的愿望,是她选择构建在自己尸体上的未来。
但是现在,他们的不安即将消除。现在,就是现在!
既然如此,那就见证吧。
是的,历时八年!过于漫长的岁月。自从1961年肯尼迪发表演说宣布十年内要让人类踏上月球之日起,合众国的民众便陶醉在对宇宙的狂热之中,同时又总怀着惴惴不安。在东西方的陆海空力量势均力敌的今天,称霸宇宙空间的阵营无疑将掌握霸权,而新时代的领土争夺,也将在轨道乃至月球上演。因此,以举国之力推动阿波罗计划的决断,是赢得东西方冷战的正确选择。西方人民相信这个合理的结论,或者说服自己相信。然而在肯尼迪遇刺、约翰逊退位、尼克松继承计划的过程中,看到铁幕另一侧的阵营始终保持着令人悚然的沉默,人们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民众、军人、政客们,没有任何人心怀确证,只能在两条岔路中的一条上埋头前进。对于迷途的羔羊而言,八年的路程实在是太漫长了。
维卡小声哼唱起生日歌。
在灵魂都要融化的酷暑之夜,六七亿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一个已死之人投出的硬币,看它落在桌上停止旋转后是正面还是背面。硬币在空中停留长达八年之久,而抛出这个硬币的赌徒——那个将西方诸国的资本全数集中于人类登月计划的总统——已经不在人世。合众国的领袖,已经从民主党员更迭为共和党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