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航空管制部门的记录,8月14日下午4时15分左右,JNA256航班的通信中断。4时28分,在附近飞行的JRA312航班,紧急联系空管部门,称目视范围12点方向,有一架雷达上未显示的机体。从其举动来看,很可能静止在空中。4时32分又有后续报告,称该静止于空中的机体,可能就是256航班。自4时35分起,空管部门多次联系256航班,但依然没有任何回答。
记者会从秃头的交通部官员难以理解的说明开始。
“4时38分,与312航班的联系中断。4时42分,雷达捕捉到飞机,但那是之前通信中断的256航班。也就是说,随着256航班的重新出现,312航班的通信中断了。4时44分,256航班向空管部门报告,称6点钟方向突然出现其他飞机,紧急回避的操作未能成功,导致油压系统损坏,飞机失去控制。随后256航班尝试改变飞行姿态,但最终坠落在太平洋中。推测坠落时间是4时50分。至于312航班,根据其他飞机的目视报告,应该还静止在空中。”
新闻招待会现场,除了日本人,还有许多外国记者。
256和312这两个词的反复出现,让人难以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记者大概也是一脸不解的表情吧。官员擦着汗,接着往下说。
之后几个小时的记忆,化作一片空白。因为震惊。我又失去了一个家人。
“用飓风来比喻,可能更容易理解。首先,256航班遭遇了突发的飓风,通信中断,不过后来成功摆脱了飓风。但在出口处遭遇了312航班,来不及避让,结果坠落了。另一方面,312航班目前还在飓风范围内,无法前进。大致就是这样,区别在于它和已知的飓风现象大不相同。”
“从美国飞来日本的飞机坠落了!低速化了!”
明明是想让人更容易理解,却还是讲得拐弯抹角,不肯说出那个尽人皆知的词,只有由举手提问的记者代为说出口。
骚动逐渐扩散。然后有人叫了起来。
“也就是说,256航班一度发生了低速化,所以看起来像是静止在空中一样。然后它因为某种原因脱离了低速化,但由于312航班的靠近,回避行动又未能成功,结果导致256航班坠毁。目前312航班静止在空中,或者说发生了低速化现象,是吗?”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在听我演讲。
“不清楚你所说的低速化指的是什么,所以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好几个人都凝视着前方,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智能眼镜上。还有几个人正在把耳机的麦克风放到脸颊附近,低声使用语音搜索。也有人在交头接耳。不仅一般观众如此,就连亲属协会的那些熟面孔,甚至出席的政治家都显出心神不宁的模样。其中还有人抬头望向天空。
画面切换,这次显示的是一架仿佛被钉在空中的客机。
我之所以停了下来,是因为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我关掉视频,抬起头。
“我……”
高速大巴停了。并不是因为到了目的地,而是第四次停在服务区。我要去叔叔在东京的房子,而乘坐的这辆高速大巴在拥挤不堪的高速公路上蹒跚前进,途中多次更换司机,也多次停车休息。
全都说出来吧。
这是近50年来最大的空难事故。事故发生三个月后,全日本依然处在恐慌中。毕竟,在新干线之后,飞机也成了不知何时会被卷入那种灾难的交通工具,所以不仅国内航班的乘客骤减,连往返日本的国际航班乘客也大幅下降。日本国内的几条轮渡航线重新开通,而从国家获得了特别保障金的日本铁路东海公司则在加快磁悬浮列车的建设步伐,但还没开通就有传言说磁悬浮很快也会遭遇同样的情况。
我想把真相全都说出来,这种冲动无法抑制。
大巴停靠的服务区里人满为患,但货架上只有易于存放的长期食品,颇为寒酸。
我有种爆炸般的冲动。
塑料瓶装饮料本来就因为国际条约的要求,不得不支付高额的环境税,加上现在运输费用的暴涨,几乎绝迹。难以长期保存的纸盒包装也消失了。历史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饮料货架上只有易拉罐。而自动售货机的商品供应也有问题,不买点东西感觉会很危险。没办法,我只好抱着救灾用品一样的罐装水,在收银台前排队。队伍很长,不过反正由于交通管制,至少要休息30分钟,所以我已经听天由命了。
我以纪上高中代表的身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需要留下记录的、成年人们所追求的虚伪演讲。一边流畅地说着话,一边想到自己也到了可以被称为成年人的年纪。我意识到自己心中有某种情绪翻腾不已。
“请问,您是伏暮速希先生吗?”
一切都是谎言。甚至连天乃,连我都是。
就在这时,有人在背后喊我。他看起来很眼熟。
我知道,号召大家为我发消息的,不是播本,而是天乃。之所以提播本的名字,是因为播本家对亲属协会提供了巨大的财政支持,所以需要在这里讲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若间骏热衷于倒卖门票,根本不会自己去看演唱会吧。为了在今年的慈善节目中再次让那支乐队成为焦点,必须做些相应的宣传。殿井千寻想做医生的事,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是事故一年后的特辑,采访了她的母亲。之所以提到殿井,也是亲属协会的意见,因为她翻着单词本静止的样子,至今还在网络上遭受嘲讽,令人痛心。
“鹭森?”
即使能骗过在场的所有人,也骗不过我自己。
刹那间我以为自己遇到了幽灵,不过仔细再看,发现是D班鹭森翔太的弟弟莲二。当年他还是初中生,一直在新干线旁边照顾母亲,现在已经比哥哥大了,也比哥哥高了。
愤怒涌上心头。不是对其他任何人,而是对我自己。
“大巴上我就坐在你后面两排。觉得可能是你,就试着喊了一声,没想到真是。好久不见了。”
就为这充满谎言的演说。
我也回答“好久不见”。他手里拿的也是同一个厂家的罐装水。犹豫了一会儿,他组织起语言问:
说到这里,我看到有些人已经流下眼泪、掏出手帕。
“这么问可能有些唐突,您是不是有哪位认识的人在失事的飞机上?”
“我和檎穰天乃同学从幼儿园开始就在一起上学。她从小就想成为漫画家,还曾经把作品带去东京。她的作品已经被编辑看中,梦想的实现触手可及。我想亲眼看到她实现自己的梦想。”
估计是他在后面看到我重放几个月前的新闻视频了。
“同学们也期待着更为遥远的未来。殿井千寻同学在上小学的时候经历过东日本大地震。那时候她便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医生,拯救许多人的性命。为了这个目标,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在英语演讲的时候,他用真诚的眼睛,这样告诉大家。
“是我叔叔。‘希望号’停滞的时候,他开车把我送去过现场。”
“这一点,我想我的同学们应该也同样没有想到。大家都在非常自然地谈论着自己的明天和未来。若间骏同学到处向朋友们推荐半年后访日的国外乐队的歌曲。他至今还在焦急等待着演唱会门票的发售。
叔叔逢坂胜的名字,出现在256航班的乘客名单上。那是他去美国采访归来的时候。他没有别的亲属,所以财产都由我继承。随着叔叔的死,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我正睡在家里的床上。因为得了流感,没有参加修学旅行,所以从第一天开始就有种背叛了集体的感觉。不过,看到班级群里接连不断的照片和消息,我仿佛也参加了修学旅行似的。班长播本樱同学,为了让缺席的我也拥有旅行的回忆,号召同学们尽可能在群里发消息。这让我又一次意识到,同学们是我无可替代的伙伴。而在那时候,我从没想到自己竟会与我的同学们分离。
第一个报道新干线事故的叔叔,竟然成为下一次事故的牺牲者。就算是巧合,也太巧了。
虽然心中为别的事情分神,不过智能眼镜把准备好的文稿显示在视野里,所以我还是顺利说了下去。
“非常抱歉。你们很亲吧。”
其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人群中看到一张2年级D班同学的脸,让我吃了一惊。用智能眼镜放大再看,才意识到那是亲属,所以长得很像,但也不禁有些失落。同学们在事故当年那些很小的弟弟妹妹,已经长得和他们一模一样了,这让我深深体会到岁月的流逝。
“嗯,不过叔叔对‘希望号’的兴趣更大。”
男女老少的视线纷纷汇集到我身上。
为了不让气氛变得过于严肃,我故意用了轻松的语气,只是自己听起来都很拙劣。
站在麦克风前,我开口道:“我是私立纪上高中二年级D班的伏暮速希。请允许我代表私立纪上高中致辞。”
“我妈妈也差不多。”
另一个不同是,我必须走上讲台,自己发言。
他回应的话,却很沉重。
薙原应该也在碑下的时间胶囊里放了东西。不过她现在已经成了职业赛车手,人大概在国外。
“出事前,妈妈对我和哥哥都是一视同仁的。但是,自从哥哥被困在‘希望号’里之后,妈妈就只关心哥哥,不再关心我了。她连为我们两个准备的学费,都全部花在了那上面。当然,直到今天她还是如此。”
“不管说什么,那东西就是个坟墓。为活人修墓这种恶趣味的事情,我才不会捧场。”
我不禁想起每次去“希望号”的时候都会看到的景象。两个相貌酷似的兄弟,被玻璃分隔开来,而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只会凝视着玻璃那一侧的、活在缓慢时间中的哥哥,温柔地对他说话。
薙原不在这里。她发了一条动态,拒绝参加这个仪式。只看文字就足以理解其中蕴含的感情。
“我明白你的心情。”
和毕业典礼不同的,还有两点。
“不好意思,伏暮先生明明也很辛苦,我还向您抱怨自己的境况。”
不过我比任何人清楚,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他抱歉地挠了挠头,表情缓和下来。
我有点怨恨叔叔的抱怨。20岁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了,叔叔成为我唯一的亲人,也是最关心我的人,但我却产生了和他断绝关系的想法。
“能有机会和伏暮先生当面交流,真是太好了。其实,亲属协会那边也有事情想和您商量,正想和您联系。”
“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什么架空战记,什么大逃杀,什么异世界,这样的先例不少。但是必须先拔头筹,否则什么都得不到。现在想要追上就难了,我晚了一步。”
听到这话,我抢先一步说:“对不起,典礼仪式和慈善节目之类的活动,我实在没有余暇参加了。工作有点忙,晚上总要加班。”
叔叔供职的媒体,已经不再发行纸质版本,变成了华丽的网络杂志,不过实质内容并没有任何变化。他一脸痛苦地对我说:
我对现在的工作虽然中意,但确实很忙,而且之前演讲的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故,也太不吉利了。
“希望123号”外面的人,以可怕的速度消费、消化着车里的人。
“不,不是那个。”
有的描写跨越2700年的凄美恋情。有的发现了可以穿越2700年的神秘隧道。有的手机能连接到2700年前的网络论坛。有的在2700年后的世界继续乘坐新干线,前往更为遥远的未来。
他似乎不愿让周围人听到,用拿着罐头的手挡在嘴边。
而且不仅是纪上高中,还有许多作品直接用作者自己的学校和同学做原型。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适合用来满足自身幻想的素材了。
“是关于如何救出被困的乘客。”
他们重建在核战争中崩溃的世界。他们反抗被机器控制的反乌托邦。他们在占据食物链顶端的水栖生物的魔爪下艰难求生。他们率领失去战斗意识的未来人类组建国家、发动战争。他们在性爱不再有禁忌的世界里体验一切反道德伦理的行为。他们在人人皆圣人的世界里被视为异端饱受迫害。
他的话让我的意识一下子恍惚了,过了片刻,收银台扫条码的声音、店员招呼下一位的声音、顾客之间的争吵声才涌进我的耳朵。
穿越到2700年后的少男少女们,面对了无数的未来。
“救出‘希望号’的乘客?”
尽管有过多次争议,但正如海滩上的沙子总有耗尽的一天,小说网站上持续出现的“群体低速灾难小说”,就如瘟疫一样迅速蔓延。
我像个傻瓜一样张大了嘴。
但是,说实话,是因为五年的岁月,磨耗了世间的种种感情吧。
“办法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希望123号’亲属协会的成员。本来网络上就有人讨论一种可能性,但因为只有一例,所以都没脱离空谈。但如今有了旁证,概率就增加了。”
那是用最新CG技术制作的,讲述一群高中生参加修学旅行,结果乘坐的游艇突然跳入遥远未来的生存故事。电视剧的编剧和导演在采访中回答说是受到以前的漫画和国外科幻电视剧的影响,但连小学生都知道,那是以纪上高中的学生经历的事故为蓝本创作的。不过尽管如此,与以往蹭热点的作品不同,大众基本还是带着善意接受了这部连续剧。作品的出色完成度抵消了批评的声音。
“旁证……是什么?”
转变的契机,是一部网播的连续剧。
“这次的飞机事故。”
舆论风向的转变,是在事故之后的第五年。那一年,我经历了漫长的犹豫,终于选定了大学毕业后的去向。
他不顾我的沉默,略带兴奋地说:
首先,哭的人很少。因为毕业典礼的地点远,又只允许亲属参加,不像这里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不过,最大的原因并非这个。
“根据报道,312航班的速度比早些时候低速化的256航班略快一点。也就是说,那时候的256航班,因为在近距离出现了速度更快的物体,所以被解除了束缚。解除的时候撞上了312航班导致坠落,那是不幸的巧合。总之,如果派出一个速度更快的诱饵,那么低速化现象便有可能转移到它身上。”
但有一点,和毕业典礼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我的大脑虽然一开始还处于死机状态,但他的话还是渗入了我的内心。也许是对我的迟钝感到不耐烦,他又拿起我手中的罐子。
我一边回想自己的毕业典礼,一边望着聚集的人群。
“还不明白吗?在‘希望123号’旁边的铁路上再派一辆新干线,速度超过‘希望123号’当时的290千米。”
出席典礼的人员逐一站到讲台上。除了我们学校的学生,那辆车里还有许多男女老少,而登台者对乘客的回忆也是缤纷多彩的。他们描绘出各种被“希望号”吞噬的人,有金婚纪念旅行的老夫妻,有求职的大学生,有参加同人展归来的漫画家,等等。
他把手里的两个罐子当作列车,让它们交错而过。
碑的正下方埋着大量物资。不过,和碑本身不同,这些物资是由各个家庭提供的,塞满了无法保存2700年之久的东西。至于放入纪上高中二年级全体学生的毕业证书这件事,怎么看都是车外人的自我满足。
“我记得NASA好像做过类似的实验?”
当然,无论怎么掩饰,这块碑看起来终究是块墓碑。建造之前大家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不如让它变得像是车外的人的墓碑——在2700年后的乘客看来。
“用的是只有驾驶员,没有乘客的车。”
如果刻上乘客的名字,那看起来就像是他们的墓碑。
“有什么不同?”
剩下的空间刻了名字。那都是乘客的家人朋友中同意竖立这块碑的人的名字。虽然刻乘客的名字要比现在这样人数少很多,但之所以刻上立碑人的名字,理由很简单。
我感到口渴,想马上把罐子拿回来,打开盖子喝水。
首先是巨大的文字“希望123号的各位,欢迎归来”,下面则是详细的说明,介绍了他们乘坐的新干线发生了神秘的减速,需要经过2700多年才能抵达名古屋的事;乘客的家人朋友,包括国家政府,都努力试图恢复他们的时间,但最终未能成功的事;在地下为他们埋了一些东西的事。
“如果只要是高速移动的物体,都会成为低速化的对象,那么全世界的隐形战斗机恐怕都已经中招了。新干线也好,飞机也好,它们之所以会成为目标,应该是因为上面有一定数量的生命吧。所以,做诱饵的新干线,也需要装满乘客。”
它白得就像把滑冰场切成方形竖起来似的。激光在石英玻璃中雕刻出在遥远的未来也不会破损、剥落的文字。
“只有两个案例就下结论,有点太鲁莽了吧?”
伴随着绞车的转动声,蓝色帆布拉了下来,透明的巨物一点点显出身影。
“因为没时间等待第三个案例了。”
按下开关的,是站在台上的亲属协会成员之一。
他自嘲般地说。我这时才发现他的眼睛下面有着深黑的眼袋。
樱花大道出口从明天早上开始解除封闭,出租车、公交车、私家车现在都还不能停在这里。但还是有许多人聚集在十字路口,等待着巨物揭开面纱的那一刻。
让装满乘客的新干线,在低速化的车辆旁边行驶。
由于刚刚完成了线路的大幅调整工程,名古屋站的樱花大道出口周围,无论是出租车和公交车的停靠点,还是路标、招牌,一切都充满了崭新而柔和的暖色调。那巨物上覆盖着蓝色粗帆布,还看不到它的颜色。
我在头脑中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随后摇了摇头。
被高楼大厦包围的车站环岛正中央,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只巨物,它的高度相当于两层楼。
“你设想的实验,我想有可能出现三种结果。第一种,推测错误,新的新干线并没有被时间之网困住,平安无事地开过去了。简单来说就是实验失败。这相当于时间和金钱都打了水漂,倒也没别的危害。”
大人们说,正因为龙濒临死亡,所以速度才会变慢,接近于零。但如果她说的没错,“龙”之所以几乎不动,不是因为即将死亡,而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即将抵达终点了。而且,古代人将会从停止的“龙”中出现,或带来灾难,或带来奇迹。
当然,有损失肯定也不是好事,但比其他可能性好多了。
但是,当人们开始悄声谈论龙之死的时候,少年回想起的便是她说过的话。那条“龙”不是生物。
“第二种,‘希望123号’依然被时间之网困住,而另一辆新干线,‘希望456号”也被困住了,一起变成低速新干线。这样不但没能解决问题,还多了一倍的牺牲者,是最糟糕的失败。还有第三种,新的新干线解开了时间之网,‘123号’恢复了正常的时间,这是三种中最成功的。但即使是这种情况,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少年都没有再遇到过那个少女。除了少年,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少女。即使他告诉大人说自己遇到了一位探索“墙壁”的少女,也没有人相信他。几年过去,少年自己也开始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梦。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用力握在一起。
少女走了以后,少年才意识到她和画中的少女长得很像。
“即使成功了,新的乘客也会被时间困住,对吧?那么该让谁做乘客呢?就算是死刑犯……”
说完,她从梯子上爬下来,踢倒了梯子,麻利地收拾好行李出发了。她的动作如此自然,以至于少年都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是向西走的。
“在我们当中征集‘456号’的搭乘者。”
少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少女却毫不在意,继续说道:“还有一点要记住的是,总有一天,你们所说的‘龙’,会抵达目的地,古人会从里面出来。到那时候,世界将会彻底改变吧。我虽然无法亲眼看到那一天,但总要有人在外面等待和迎接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们必须告诉他们,我们从未忘记他们,我们一直守护着所有这一切。不然的话,里面的人将会无比悲伤,也会招致无穷的灾难。相反,如果我们没有忘记,那么也许会发生奇迹。”
他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他熠熠生辉的双眼,让我有些畏缩。
少女是个吹牛大王。
“您说的第一种情况,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话,这个计划自然是失败的。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由于出发时间和速度不同,多少会有些差异,但我们还是会抵达和他们差不多相同的未来。而且,未来也许可以解决这个低速化现象。至于第三种情况,我们确实会被时间困住,但也许又会有人乘上‘789号’来救‘456号’。即使没有‘789号’,至少也能把现在被困在里面的人救出来。像我哥哥那样,他们本应该活在当下。”
她说自己在调查古代语言,其实只是信口开河。哪怕是古代人,也不可能在龙里那样长生不老。
喧嚣声在我耳中再次远去,因为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疯了。他被自己的哥哥困住了,或者说,是被哥哥困住的母亲困住了。他为自己的牺牲感到自豪。
听了少女的话,少年终于明白了。
“拿840人做祭品,救回840人。等价交换不是很公平吗?这就是我们的计划。”
“你说的描绘古代人的画像,其实不是画像。在那些四方形里面,真的有人。就像透明的水下面有人一样。那里面是古时候的人,正被自己制作的工具送往目的地。你们这些住在帐篷里的人,则是决心等待他们的人的后代。”
他们把不该放在天平上的东西,放到了天平上。
少女点点头:“确实如此,但有一点你们完全弄错了。
“我很希望伏暮先生也去乘坐那趟新干线。如果您也志愿成为乘客,那肯定能够号召到更多的人。”
少年抬头看着少女,困惑地说,就算她说的是真的,那和传说也没什么区别呀。无非就是神制造了龙,还是人制造了龙。
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她”的身影。如果听说了这个计划,特别疼爱妹妹的她,肯定会欣然献身吧。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打消面前这个人的念头。
“那不是活的龙,是从前我们的祖先制作的工具。古人甚至可以制造出能够在大地上驰骋、在天空中飞翔、在大海上航行的工具。它们不是动物,所以不会衰老,所谓的神罚也是无稽之谈。只是突然有一天,工具坏了,没办法快速前进了而已。”
“被困在‘希望号’里的人,有着各自的人生。而留在外面的人,也同样有各自的人生。要他们做出自我牺牲的计划,我无法赞同。”
“那上面雕刻的文字告诉我们的是——在你们当中流传的龙的传说,都是假的。
他紧盯着我,眼神好似刺入实验小白鼠身上的注射器针头。
她的嘴角浮现出神秘的笑容,说道:“我来告诉你,那堵墙上写了什么。
“您的意思是说,那辆车里,并没有哪个人,足以让您牺牲自己的人生去挽救?”
夏至祭典上听过无数次的故事,少年一口气背了出来。听完那些,少女脸上浮现出的微笑,让少年有种奇异的感觉。
“不是这个意思。向苦苦追寻一线希望的人,抛出这样的计划,就像是劝说重病的患者服用未经批准的、具有巨大副作用的药物。”
只要是和龙身上画的少女有关的事情,少年什么都想知道。只要能多了解一点古人,什么都可以。他告诉少女。
我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打动他。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少年听了她的话兴奋地问:“真的吗?那能不能告诉我墙上写了什么?”
“算了,如果您不愿意参加,我也不会勉强。本来也不是没有候选者,而且她也说过,没有必要把您拉进来。”
听到少年的问话,少女沿着梯子稍微向下爬了两级,在刚好俯视少年的位置回答说:“我在调查古人的文字。这堵墙上遗留的图案,你们可能认为它是画,但它其实是历史的记录。”
我被他挑衅般的语气激怒,语气变得有些粗鲁。
“你是谁?你在做什么?”
“谁?”
那个少女用了好几根粗大的树枝当作梯子靠在“永恒之墙”上,爬到高处,正在用手抚摸墙上雕刻的图案。她身上穿着阴文印染的蓝色衣服,少年忽然感到自己穿的草木编成的茶绿色衣服实在简陋,难以见人。
他微笑着告诉我:“就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您的朋友,薙原叉莉。”
少年发现那个少女,是在草叶垂下朝露的清晨,他去捡拾神铁的时候。
龙死之时,灾祸将至。神所封印的所有古老罪恶都将苏醒,草木将被拔起,大地将被掏空,黑暗的帷幕将会吞噬所有生命。
在草原中间,距离龙的鼻尖非常近的地方,矗立着“永恒之墙”。那是块晶莹剔透的奇异石头,雕刻着美丽的图案,像雪一样洁白。大约有五个成人那么高,宽度也差不多。据说,那是从前的神明在令龙、巨鹰、大龟、麒麟衰老时,为了戒谕人类,将那精美的墙壁立在了此处。所以,没有人敢独自靠近那面墙。
瞳占师宣称自己从幻化出可怕光芒的龙之瞳中接收到神谕的那个晚上,众人在长长的帐篷里展开了漫长的讨论。直到天色将明时,族长才做了决定。
少年在年幼时遇到的那个与画像很相似的少女,是个旅人。
“守护者的任务结束了。我们必须向龙告别,开辟自己的道路。”
学号8号,檎穰天乃,拿着白色巧克力形状外壳的手机,正要把照片转发出去。那是编辑发给她的杂志页面照片,显示她获奖了。当时杂志还没出版。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发送对象,她的手指悬在“薙原叉莉”和“伏暮速希”之间。等我们终于知道她最先向谁报告喜讯的时候,我们大概都已经长大了吧。
神铁敲响,在晨曦中,他们开始准备离开。
我换成了严肃的语气,对着故作不屑的薙原说:“天乃不是愿意坐等的人。她是停不住的人,对吧?”
叠好帐篷,收拾好皮革餐具,把粮食装进布袋,催促年幼的孩子。
“不,我想说的是……”
为了尽早转移,不,是为了尽快逃亡。
“和我的故事比起来太无聊了,真没意思。”
他们也相信龙一直在守护着他们,不愿意目睹龙的末日。
“她没等勺子,就用便当的一次性筷子戳着吃掉了。说是等下去就会融化。”
要去的地方已经选好了。他们将会沿着和龙一起走来的路往回走。
“那天乃呢?”
向东方。
“我家只有我和我爸,天乃也只有妈妈,所以都是放任主义,不管两个孩子去旅行的。我和天乃都是第一次坐新干线,超级兴奋。在车站买了便当,又在新干线里的流动小推车上买了冰激凌。但是售货员忘了带勺子,她把冰激凌拿出来放到我们的小桌板上,说了一声‘我去拿勺子,请稍等’,就推车回去了。我老老实实地等着,眼睁睁看着冰激凌一点点融化。等售货员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化成水了,根本没办法吃,最后只能倒进新干线的厕所里。”
为了尽可能远离龙即将死亡的这个地方。
我用力点头。
族人中也有人怀疑瞳占师的神谕和族长的决定。然而怀疑的声音骤然断绝,因为天空突然阴云密布,雷电交加,仿佛证明了灾祸在即似的。
“天乃和我说过。是把漫画拿给东京的编辑看吧。”
一直向西的他们并不知道,在暴风雨的天气中向东出发是愚蠢的行为。倾盆大雨浇透了他们的身体,他们念咒般地呻吟着,不停打着寒战。
“我和天乃一起坐过新干线……初中的时候。”
龙死之时,灾祸将至。
“嗯?怎么了?”
必须逃,向东逃。
她这么一道歉,我就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他们在暴风雨中行军。
“唉,当时没有相信你,不好意思。”
没有人发现,在这一群人中,有一个人悄悄脱离了队伍。
只是声音太轻了,薙原似乎没有听到。
失踪的是那个少年。憧憬画中的少女,又被通晓古代语言的少女赋予了禁忌之识的少年。
“我们曾经在新干线上……”
在他心中,牢记着与逃亡者心中截然不同的真相。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有话想说。想要对她坦白。
古代人制造的工具,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终于要抵达目的地了。里面乘坐的人,将要结束极其漫长的旅程,抵达终点。
“还不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鬼鬼祟祟的,看起来就很会撒谎。”
必须有人见证那一幕。
“但是,你既然听说过我的事,为什么一开始不相信我?还说我是‘渣男’什么的。”
少年的脚步轻盈,感觉自己即将成为神话传说中的英雄。
之前一直都忘了这事,我到底是薄情呢,还是因为太过羞耻所以封印了那段记忆呢?
然而不久之后,四周涌起了浓雾。蓦然回首,少年发现周围都被牛乳般雪白的雾气之墙挡住了,本来在远处都能清晰可辨的龙,也失去了身影。
“被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真是丢人。”
浓雾之中,少年摸索着继续前进。
“幼儿园的时候吧。你听了绘本故事,自己又胡乱往下编,还到处说给人听。什么辉夜姬 从月亮上回来了。最喜欢听的人就是天乃。”
“啊,您是亲属协会的成员吧。休息室在二楼,请从里面的楼梯上去,右手边。”
“真的?”
“谢谢,辛苦了。”
“你真够薄情的。天乃可都记得。”
我对这个不知见过多少次的保安点头示意,便成功进入了迷宫般的电视台。亲属协会的武先生曾经帮我办过通行证,上面的身份是工作人员家属,并不能让我靠近演播室。伪造身份,潜入无关人员禁止入内的区域,自己的这种行为让我想起了某个人,不禁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天乃是怎么和你说我的。我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天乃是什么时候了,因为我们从小就认识……”
我快步走在洁白的走廊里,回避着来往诸人的目光,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墙上张贴的海报中,也夹杂着“低速化灾难”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宣传画。
我们背靠在以时速290千米的2600万分之一缓慢行驶的新干线上,隔着天乃所在的车窗聊天。
关于诱饵计划,亲属协会已经开始在电视和网络上展开宣传了。最新的拍摄是在今天,地点就在这家电视台,薙原将会出席。从武先生那里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我决定孤身闯进来。
她把身子靠在新干线车厢上,仰头望向夜空。
飞机事故发生后,我便再没有和薙原联系过。听说这个计划的时候,我急忙要联系她,却惊愕地发现,她在所有社交软件里都把我屏蔽了。
薙原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细细咀嚼这个词,然后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把手指凑到嘴边,也许是想抽烟了吧。
太过焦躁的我走错了一个楼层,不过沿着智能眼镜的指示,还是回到了正确的路线上,抵达了目的地。
“家人啊……”
“休息室‘希望123号’亲属协会薙原叉莉”
“升上高中后不久,她就说起自己和家人一起去玩的事。我以为她要么是和她妈妈一起去旅行,要么其实是和男朋友出去玩了。”
我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还是一个莽撞成性的人,我没有信心说服她。但是,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继天乃之后,也变成低速世界的居民。
我轻轻摇摇头。
我终于下定决心,敲响了房门,没有回应。我转动把手推开门,撞上了她。
“不是。”
眼前闪现出雄狮鬃毛般的明亮金发。正要开门的她,就站在里面。
“我一直想问来着,你完全不认识我,是因为天乃从没和你说过我吧?”
“你来干什么?”
说着,薙原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像是恐惧。
伴随着尖锐的视线,她抛出的并非单纯的拒绝。这句沉重而可怕的话,仿佛压抑着已经点燃了导火索的炸弹。我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幸好及时忍住,但准备好的话却完全想不起来了。
“以前天乃说过这个发色漂亮。当然不能染回去。”
“关于那个计划,太危险了,我想劝劝你。”
“说得挺好。可是老师说过你多少次,你也没把头发染回来。”
“呵。”
“那可不。已经没人再盯着我了。”
从这唾弃般的声音中,我确信她压抑着的是愤怒,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愤怒。我感到额头上渗出冷汗。
“未成年人戒烟很自豪吗?”
“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你还真好意思让我看到你这副蠢样。”
“后来我不是一直都没抽了嘛。”
认识薙原八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八年间积累起来的关系,不仅一笔勾销,甚至跌成了负值。
“这样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好学生?”
“为……为什么生气?”
“怎么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逛街买东西。天乃那么健康的人生,我怎么可能去搅乱她。其实我也是因为天乃经常劝我,才会去学校上课,做个好学生。因为在厕所里抽烟被老师逮到,不能参加修学旅行的事情,天乃还狠狠骂了我一顿。”
所以我只能傻傻地问她。
“没带她去玩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我听你过世的叔叔说了很多。”
“我被手稿折磨得不行,直接睡在了天乃家,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因为是我和天乃两个女儿揍了爸爸,所以虽然被警察教育了一番,但并没有通知学校和家长。后来我就经常和天乃一起玩了。”
这一句话便让我全身寒毛倒竖,面无血色。
薙原和我对望一眼,不禁加深了同为手绘挑战受害者之间的友谊。
“我本来一直以为,你喜欢天乃,而且直到今天都很喜欢,虽然你没办法对那个新干线做什么,但至少你希望把天乃从那里面救出来。所以我一直相信你是我这边的。”
“刮网点也超难。”
这太糟了。我的双腿发软,脚底像是粘在地上似的。
“那段时期,天乃正在尝试手绘。我也被她叫去刮过网点。试过之后她发现手绘和数码绘画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优势,所以很快就放弃了。”
我动弹不得。
“急救车开过来把我爸运走了,处理完这个,我又被她拉回房间,直到天乃的妈妈回来,整整一个晚上都让我帮她涂黑、修白、刮网点。我从没搞过那种东西,涂黑涂多的时候还被她骂了。”
“真是太高估你了。我搞错了一件事。”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这么问了。薙原却点点头。
她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嘴里吐着愤怒的话语,脸上却浮现着冷笑,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她。
“……画漫画?”
“你,根本不希望天乃回来,对吧?你希望的是,天乃直到2700年之后,到你死了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来,你希望她一直留在那趟新干线里,你一点都不希望那趟车的时间恢复正常,对吧?”
“我还没回答,她就扇了我爸一个耳光,然后说:‘我去报警,你来帮我个忙。’接着非要拉我去她的房间,你知道她要我帮她什么忙吗?”
她抽了我一耳光。
“她也很生气啊。”
不,她并没有打我。但那些可怕的话语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她说:‘报警之前,我能也揍他几下吗?’”
“你,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摇摇头。
喘不过气的我,奋力组织着语言。
“我爸在玄关昏过去了,天乃出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对她说:‘打电话报警吧,还有救护车,就说有个女强盗闯到家里了,还把你爸爸打了。’然后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她大概完全没听到我的话。右手掐着我,左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灵活地点了几下,按到我的鼻子上。
“用金属棒打会死人的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这是什么?”
“用……金属棒?”
画面上显示的文章开头,闯入我的眼帘。
“然后我就来到天乃家门前,按了门铃,我爸像个没事人一样从里面出来,我就在玄关把他打了一顿。”
白鳞龙快要死了。
我和天乃是青梅竹马,从幼儿园开始就几乎形影不离。天乃告诉过我,她的父亲早就死了,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遇见薙原为止。
冬末时节,神铁草开始散落红铜花的时候,这样的流言开始在族人中流传。少年先是不信,也不愿相信……
“所以我也觉得我爸是个垃圾。有一天回到家,看到我妈被他打哭了,就想狠狠收拾他一顿。我在他的手机里偷偷装了跟踪软件,发现他就在前女友那里。我飞车赶过去,到了天乃的家。”
我明白了,叔叔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薙原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样,继续往下说。
那是小说。
“这个,我能听吗?”
是我,伏暮速希写的小说。那趟在遥远未来被称为“龙”的新干线的故事。故事中止在主人公闯入迷雾的地方。
“我爸单身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因为被上司的女儿看上了,为了前程接受了这门亲事。被他甩掉的就是天乃的母亲,那时候她已经怀了天乃。据说我爸还付了分手费,不过好像并没彻底断掉,还经常往那边跑。”
“如果是不相干的人写的,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感受。可是这个是你写的,而且目标就是想出版。事故幸存者用事故做题材写的故事,肯定会大卖,那个油腻大叔就是这么跟你说的吧。好些年前你就匿名把开头发到小说网站上去了,对吧?一起去看新干线的时候,毕业典礼那天晚上的时候,你一直都在脑子里构思,用被丢在2700年后的天乃做材料,创作博人眼泪的故事,对吧?我说错了吗?说错了你说啊!”
背对着新干线,薙原突然开口。大概是因为晚上喝了酒的缘故吧。
手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初三暑假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吵架,打了我妈,后来就跑了。”
薙原的脸上充满愤怒,叱骂我的低沉声音中仿佛饱含杀意,但她的眼角却泛着泪光。
但是今天,我还不想看到里面的人。
我被她摇晃着,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飘在空中。在紊乱的呼吸中,我好不容易开口。
最后,我们在一扇窗户前停下脚步。我和薙原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要到这扇窗户前。
“我,我是觉得,如果写一个故事想象未来的天乃,那故事万一能够流传到2700年以后,对她和我都是一种救赎。”
忽然间,我们便隔了2700年。
掐住我脖子的手微微松开了一点,所以我才得以继续说下去。
仅仅一年多前,我和大家都是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普通学生,为模拟考试的结果、体育课的内容、家庭作业的数量等等乍喜乍忧,传看动画,讨论游戏,为谁和谁告白、谁和谁分手兴奋不已。
“如果有人说你太过分,你就这样回答他。叔叔是这么教我的。我也用同样的道理说服自己。但那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
窗外的人,将窗内的人吞噬殆尽,把他们当作自己追求的故事素材。
薙原的手再度用力,我快要窒息了,但必须说下去。
冰冷的夜晚,我背负着罪恶感,与大家在一起。
我准备了许多解释,用来在有朝一日被人发现时做借口。但是,唯有面对薙原,我必须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因为她是天乃的姐姐,是与我一同度过那些岁月的人。
19号的根来葵,正在用手机的相机给自己补妆。她握手机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戒指闪闪发光。只有亲属协会中的一小部分成员才知道,有个大学生模样的青年,每周一定会来一次,手上也有同样闪亮的戒指。大约在半年前,周刊记者想把那个青年来访的瞬间用相机拍下来,不过被碰巧在场的薙原挥着棒球棍赶走了。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天乃了。”
坐在13排A座的17号殿井千寻在修学旅行的途中还在翻看单词卡片。翻到的单词是“irrevocable/不可挽回的”。据说修学旅行前她参加的模拟考试,在事故后出了结果,成绩是E。但这是编造的流言。她的父母参加了起诉日本铁路公司的集体诉讼,并且多次发言,也许这一点引发了反感吧。
这句话,我从没有对人说过。
玩着音乐游戏,让我们意识到车厢内的时间还在流逝的24号文山大辅,旁边坐的是16号寺浦健太郎和26号堀彩花,两个人正在亲切地交谈。由于没有谈妥如何对待车里两个孩子的缘故,寺浦家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在车窗外摆花,而堀家每次看到花都会扔掉,不停反复。今天是有花的日子,插在小花瓶里的白花上沾着夜露。
不管是对叔叔,对亲属协会的人,对薙原,还是对天乃。
播本樱正在阅读修学旅行的手册,日垣梨子朝她投去惊讶的视线。在她们前面一排,14号的高桥七海和28号的吉冈凛正笑着靠在一起,面向手机比出V字手势。只是高桥的手腕上戴着宽大的腕带,像是为了掩饰割腕的痕迹似的。所以有人在匿名论坛上传了小说,内容是说她在班级内遭受了可怕的霸凌,由此产生的负能量导致了低速化现象。小说风靡一时,但很快因为违反网站规定而被删除。我也不知道她的腕带下面到底有没有割腕的痕迹。
我慢慢地组织起混着颤抖和泪水的话语。
4号的奥尾美羽和27号的矢仓大和并没有坐在座位上。他们在新干线的车厢连接处,奥尾靠在矢仓身上,感觉像是要接吻。在可以看到他们的窗户正对面,是今天薙原开过的挖掘机。新干线的侧面和上面都无从下手,所以她想从底部试试。然而新干线底部也被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保护着,薙原只是白费时间。
“直到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都很单纯。小学里,一开始说要做漫画家的,不是天乃,是我。我写故事,天乃画漫画,目标是得奖,两个人一起成为漫画家。我本来也在暗恋天乃,也曾经想过该怎样告白才好。但是,自从两个人去了东京以后,一切都变了。”
20号的林匠喜欢变魔术。他正在给25号的细原海斗表演手帕穿过手机的魔术,而细原则是惊讶地张着嘴,瞪大了眼睛。不过,从新干线的车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手机背面藏着另一条手帕,所以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这个魔术的诀窍。
那是我们两个都满怀期待,第一次乘上新干线的那一天。
5号的笠胁步梦与6号的胜元翼正在谈笑风生,而他们所在的那一排窗户上,被贴上了一张纸。纸上写的是“现在,这趟新干线发生了异常情况,请马上打开紧急出口逃离,同时也请通知其他乘客”。开始的时候,新干线的最前方,驾驶员眼前的大玻璃上也贴过紧急停车的指令,但过了好几个月,内部的人似乎也没有看到那条指令,而到了今天,只剩下一部分期待奇迹出现的亲属会在相应的车窗上张贴催促逃离的信息了。不过,即使消息被传递进去,也没人能保证紧急逃离的乘客可以返回正常的时间。
“不管去哪家出版社,编辑都说,画画得很好,但故事比较简陋。有些出版社没有讲那么清楚,但编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我拖了天乃的后腿一样。虽然天乃不是很在意,但我知道自己没有才华。后来,天乃继续画漫画,也有好几家出版社给她安排了编辑,经常在电话里讨论。我主动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到最后只是三言两语说点意见而已。慢慢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暗恋她,还是在嫉妒她了。”
15号的竹纲和马,正要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他隔着窗户拍的照片不仅传到了班级群里,也发到了网络论坛上。那些宁静的风景照,一方面不断获得点赞,另一方面也在匿名论坛里成为“隐藏着可怕秘密的照片”流传多年。几个网络论坛的账号是关联的,他在其他地方发表的对热门动漫的批评也在网上被人恶搞了。
在叔叔开车载我去看新干线的时候,他问过我班上有没有喜欢的同学。我回答说有。至少在以前,这是百分之百的实话。
10号的鹭森翔太可能是修学旅行太累,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在窗外,他的妈妈坐在折叠椅上,每天都会和他说话。翔太上初中的弟弟来给妈妈披毛毯,听他说,妈妈说的都是家人和朋友的近况,还有演艺圈和社会新闻之类的琐碎话题。即使弟弟喊她,她也只会和窗户里的长子说话。我悄悄拉拉薙原的袖子,离开了那里。
“我甚至怀疑,我之所以一直喜欢天乃,其实只是因为天乃的才能有利于我实现自己的梦想吧。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渣男。我害怕看到天乃,也害怕回她的消息。但是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每天见面,和以前一样谈天说地,这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明明暗恋着她,有时却又暗暗盼望她去东京结识别人,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在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实现自己的梦想。天乃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变得这么疯狂,还像以前那样对待我。编辑劝她换一个人写故事,她也拒绝了,还说要趁修学旅行的自由活动时间去出版社讨论作品,带我一起去。我根本不敢去,甚至一想到乘坐新干线就想吐,但我又无法拒绝。所以,只好在出发的前一天谎称得了流感,请假在家休息。”
29号的若间骏,正用手机预订半年后访日的美国摇滚乐队的演唱会门票。事故后,乐队主唱在演唱会上宣布,为若间骏准备了永久VIP门票,并保证乐队在事故结束之前不会解散,一时传为美谈。若间骏的父母与那支乐队一起参加了每年固定的电视慈善节目。
我与天乃和同学们的命运分隔,并非偶然。
3号的大仲茜,似乎正要从坐在窗边的7号北辻芽衣手里抽扑克牌。她的脸正对着窗户。大仲做过杂志模特,单单这副姿态便足以成为一幅画。但是,随着媒体的反复报道,甚至有人出于好奇来这里打卡留念。最终大仲的父母与北辻的家人还有坐在C座的2号浮舟智也的家人沟通,在地上竖起易拉宝,垂下黑布,从外面挡住了她。
因为我害怕看到天乃在我身边实现梦想的瞬间。因为我害怕自己那颗阴暗的嫉妒心,会超越对青梅竹马的爱恋。
9号云川日向伸出手指,指向半空中的星巴克杯子。肯定是不小心把杯子从小桌板上碰掉了。滑落的杯子大约会在两年后落到地上,把地板弄脏。事故发生几个月后,日本的星巴克改变了杯子的设计。有人说这是星巴克考虑了事故家属的心情,也有人说是担心招来不好的评价,总之都是都市传说。
“我很怕天乃带着结果回来。我恳求不要再让我见到她。所以那趟新干线停止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是恶魔听到了我那荒唐的愿望。”
学号11的芝谷真帆,笑着咬住12号的关口刊递过来的饼干。也许是从芝谷纯真的笑容和关口成熟的微笑中感觉到某种超越友情的东西,以这两个人为主人公的同人漫画被转发了数万次。但由于擅自以事故遇难者为原型,理所当然引发了强烈批判,业余漫画家的地址、姓名都被人肉出来,账号也被封了。
叔叔不知道我嫉妒天乃,只是以为我暗恋天乃,没能告白,便被隔绝在2700年之间。他对自己想象出来的悲恋信以为真,所以才劝我写小说,想让我振作起来,顺便也可以推销给世人。
学号13的多贺井直树,手机上显示着裸露大片肌肤的游戏角色,正把屏幕得意地展示给邻座的18号丰西航。看起来他们玩的是同一个游戏,正在忙着抽角色卡片。那个画面很可能今后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变,但实际上游戏本身早在事故之后不到一年便停止了运营。未来的人也许会把他手机上的角色解释成圣母吧。
“所以,我在叔叔的劝说下开始写作。我觉得,如果是未来人的视角,也许就能面对天乃了。因为如果不能面对她,我就无法消除不想让她回来的想法。所以现在回想起来,我之所以开始写那篇小说,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与思念天乃毫无关系。”
学号1号的井之本菜摘,坐在5排A座,手里握着手机,头靠在玻璃窗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这么近距离地和她对视,她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没有映在她的瞳孔里。她眼中映出的,是早已过去的时光。
尽管如此,如果写成2700年“希望号”都无法归来的故事,未免太不吉利,所以我一开始和叔叔商量,写一个“希望号”打破预测,在五年后归来的故事。
车厢外,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吧。但是修学旅行的学生们,几乎没有睡觉的。旅行接近尾声,他们正在度过各自的时光,仿佛是为了留下最后的回忆。
叔叔听到我的想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
薙原用手机的灯照亮道路,我们在夜色中一步步往前走。
“经过五年十年又能重逢的故事不可能卖得好。只有穿越到2700年后的未来,生离死别,再也不能见面的故事,才能让整个美国为之流泪。速希,你要多看点书。”
走在后面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她是说瓶装饮料太冷,还是说三月的夜晚太冷,我没问。也许说的是在对待“希望号”的问题上世人的心。
我试图抗拒叔叔的意见,但最终还是妥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如果以近未来做背景,我一行字都写不出来。只有以遥远的未来为舞台开始动笔的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我能写的,只有不会留下我一丝痕迹的时代。
薙原喃喃地说。
我去叔叔的住处给他整理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叔叔的房子里全都是书,书架上都放不下了,地上堆得到处都是。最醒目的地方放的是关于时间的小说。那时候我才发现,叔叔想让我写的故事,与曾经感动过他的故事很相似。
“真冷啊。”
薙原的手突然放开了我。我重重摔在地上。
我装在包里的食物都是保质期很长的营养补充型食品。生鲜食品和甜点之类保质期短的商品,已经从一些便利店里消失了。
“你还真好意思说。以为把心里的想法全说出来,别人就会原谅你吗?太恶心了,滚!”
高速公路的拥挤情况也急剧增加,还导致了若干高速大巴与长途货车相撞的惨烈事故。网购商品包裹抵达日期远远晚于预定的情况也成了家常便饭。
薙原的语气已经缓和了一点。
叔叔现在凡是长途旅行必然会选飞机,很多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飞机需求爆发式增长,机票价格暴涨,供不应求。
抬起头,看到她的眼中已经没有泪水了,那里面甚至连愤怒都不是。
迂回路线,也就是避开“希望号”停车点前后几十千米范围的路线建设计划,已经提出来了,但是建设用地的收购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就算项目完工,也要考虑“希望号”再次启动的可能,恐怕不得不减少班次、低速运行。根据这些情况,有的媒体认为,磁悬浮列车的开通将比原计划提前好几个月,也有媒体认为,日本铁路公司的资金困难将导致磁悬浮列车项目搁置好几年,总之众说纷纭。
她望向我的是怜悯的眼神。
日本铁路东海公司失去了新干线东京至大阪段这棵摇钱树,从原本的稳健经营一下子跌落成赤字经营。更准确地说,虽然名古屋以西、新横滨以东的路段可以继续使用,但连接日本东西要冲的线路大幅降速,导致利用铁路出行的人员急速减少。“希望号”全部改名“企望号”,天乃知道的话大概又会嘲笑说“搞得和念咒语一样”。大概是害怕再发生原因不明的奇怪事故吧,就连北海道、九州等地不太相关的线路,乘客也同样急剧减少。我在获得摩托车驾照之前坐的非新干线线路,连休息天都拥挤不堪。
“你知道你叔叔对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你写不下去了,求我帮忙。他还说,请我允许你把我写进故事里,让我和你结合,生下子孙后代,再让后代与2700年后的檎穰相遇,那就是最完美的故事了。”
不过别说处理了,要挪开“希望号”都不可能。客观上,车身用吊车吊都纹丝不动;主观上,在车内有人的情况下,也不能贸然处置。尽管这个方向的铁轨被堵上了,但反方向还是畅通的。虽然往来班次有所减少,但还可以维持运行。不过,没有任何一名官员敢于建议列车紧贴在停滞的“希望号”旁边行驶。
我感到自己脸颊发烧。那是对叔叔的愤怒和羞愧。
新闻主持人将乘客的“亲属”说成“遗属”,遭到亲属协会的猛烈抗议,节目被迫取消。执政党的政治家发言称应当尽早处理掉车辆,结果遭到问责,开除了党籍。
“对不起,我不知道……”
“希望123号”事故影响的不仅是乘客和亲属,还把整个日本搅得一片混乱。
“不用道歉。我拒绝了那个油腻的大叔,把他赶跑了。至少他想了个办法救回‘希望号’。用诱饵换回列车的办法,就是他在飞机事故前想到的。你没资格道歉。”
薙原依然以吓人的频率骑摩托来这里。早在毕业前,校规对她就形同虚设,她甚至还参加了允许学生参加的摩托车赛事。“‘希望123号’低速化受害者相关人员募捐奖学金”这笔名字饶舌的钱,她一点也没动,而是把打工挣的钱和比赛奖金用在这里,还有照顾天乃的母亲上。
最后那句话刺穿了我的心脏。我几乎要吐出血来。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刚刚拿到摩托车驾驶证的我,跌跌撞撞开着车,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来到“希望号”旁边,结果薙原早就到了。毕业典礼一结束,她就不见了,似乎连家都没回。她自己和天乃的毕业证书,都放在车厢附近。
“我会救出天乃。你就和你编造的人偶在2700年后玩过家家去吧。我不接受那样的未来。”
薙原的话很少。我把巧克力味的能量棒和茶饮料递给她,她几乎是自动地开始吃喝起来。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教室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今天第一次见到她这么听话。
薙原转过身,狠狠摔上了门。
“哦。”
我拖着僵尸般的脚步,游荡在走廊里,好几次差点撞到人。表现出担心又怀疑的保安问我要不要紧,我强撑着回答说没事,但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抱着厕所马桶呕吐。但是薙原得知我在写那种小说的时候,恐怕比现在的我更想呕吐吧。想到这里,我不禁呜咽起来。我带着濒死的心情抬起头,与贴在墙上的电视剧海报上的主演四目相对。“会有持续千年的爱恋吗?被时间阻隔的恋人,让人哭泣千年的爱情故事——《千年特快》”。宣传语映入眼帘,我又一次吐了出来。
“这个,要吃吗?”
但从结果来说,薙原决绝的话语,并不是成功的预言。她错了两处。
“嗯。”
我没能写完那个故事。因为她没能救出天乃。
武先生朝住处走去。我对薙原说:“辛苦了。”
东海道新干线“希望82号”,以超过300千米的时速掠过低速化的“希望123号”,是在“希望号”低速化事故的九年零三个月之后。
薙原郑重地说了一声谢谢,把钥匙装回口袋。
“让搭乘人数超过‘123号’并且速度比‘123号’更快的车辆从旁边驶过”,这项计划如果是在事故发生后的两年内立项的话,说不定会和那时NASA的实验一同进行。
“辛苦了,很累吧。明天还要用的话,就放你那边吧。”
然而现在一切都变了。由于许多成员的退出,亲属协会的组织力下降,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政治影响力,也没有足够的资金了。
薙原递给武先生的是挖掘机的钥匙。武先生慰劳了一句:
游说活动无果而终。亲属协会出身的议员们,几年前还在尽力争取国家补偿,现在只是嘴上说会考虑,没有任何行动。让第二辆列车也陷入低速状态的风险,对于政治家来说太大了。既然政府不肯批准,日本铁路公司当然也不会点头。
朝武先生伸出手的,是身穿运动服的薙原。我很惊讶她能用敬语和成年人说话,不过并不打算讥笑她。黑暗中也能看出她的额头都是汗,运动服上全是泥巴,脸上带着浓浓的憔悴。
劫持列车的主谋是A班杉浦有里的父亲、C班远藤聪的父亲和哥哥、D班鹭森翔太的弟弟莲二、D班根来葵的家庭教师,还有一个搭乘了“希望号”的公司职员的妻子,一共五个人,此外还有七名亲属协会的成员是从犯。
“佐佐木先生,这个还给您。”
因为考虑到新横滨与名古屋之间的运行安全重新获得保证的可能性,所以为了能够随时重启新干线,日本铁路公司一直对铁轨进行着维护。而制造事端的他们瞅准了这一点——即使没有获得批准,让新干线从“希望号”停止的铁轨旁边驶过客观上是可行的。
武先生眼神涣散地望着“希望号”旁边的铁路线。关于那个以失败告终的计划,沉默以对或者答些什么都让人不舒服,好在一串脚步声打破了尴尬。
他们选择了元旦前一天的黄昏时分。即使是在乘客数锐减的现在,那也是车辆为数不多的拥挤时刻。搭乘了941名乘客的“希望82号”从大阪发车,前往名古屋,而他们潜入车内,使用无线电屏蔽装置切断了乘客们的对外联络,又用射钉枪威胁乘务员,闯入驾驶室用刀顶着驾驶员下令。
“他们认为只要再现同样的条件,就有可能引发同样的现象,所以让没有乘客的新干线在旁边的铁路线上行驶,但是什么都没发生,也没得到任何线索……”
“时速300千米,开往东京。”
对于武先生的介绍,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附和一声“是啊”。
可以说这是个滑稽的威胁。如果十年前想以300千米的时速前往东京,只要买一张同班次列车的票就行了。仅仅过了十年,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只能劫持新干线。
“NASA来的时候,大家都挺期待的,气氛很热烈。”
由勤勉的铁路工作人员努力维护的铁轨,温柔地迎接了犯罪的人们。车辆顺利闯过名古屋站,很快便进入了静冈县。
当然,事故发生至今已经一年多了,不再有警察和消防队,警戒线也撤除了。接手的是不幸被点名的交通部的工作人员,他们在不断记录车辆移动的无聊工作之余,还负责接待国内外的研究机构,并把毫无成果的他们送走。这就是武先生告诉我的现状。
据说,“希望123号”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占领了驾驶室的成员都欢呼起来。他们满怀期待,等待着与它擦身而过的瞬间。
我望向车后。“3/1”“3/8”“3/15”“3/22”,他们每周都会在车辆末尾竖起标志,证明新干线确实在以极缓慢的速度前进。那些标志的意义恐怕并不仅仅是记录。因为日期的文字在黑夜中也闪耀着光芒,宛如神明们正在建设通往世界尽头之路的施工现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们为了保护2700年后才会停车的新干线而搬来这里,却也无法定居在一处。
那个现象,并没有转移到诱饵上。
武先生的语气平淡,我却无法回答。
在新横滨严阵以待的是催泪弹和防暴警察,恐怖分子们被一网打尽。但即使在被捕的时候,他们也在高喊要改变条件,重做实验。
“不到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不过,要是有人在铁路上捣乱就麻烦了。”
经过新干线劫持事件,政府终于开始行动。当然,不可能批准正式实验。他们认为,“希望号”旁边的这条铁轨如果继续存在下去,只会诱发鲁莽的犯罪。而对于即将完成迂回路线的日本铁路公司而言,这一观点也是雪中送炭。
“您是说,如果车辆经过几十年走了很远,您打算也跟着搬过去?”
根据行政强制命令,在保留东海道新干线新横滨—名古屋段“希望123号”所停铁轨的同时,拆除其旁边的铁轨,改为沥青路面,用作步行道路,以“‘希望123号’千年纪念路”这样一个土气的名字命名。
我本不想接话,不过意识到这番话中包含了武先生的决心,便小心翼翼地问:
政府的决定并未就此结束。凡是牵涉到利用“希望号”做诱饵的主导成员,不管预先是否知道劫持计划,全都被一网打尽。那份名单上自然也包含了提案者的名字。
“本来想建些更像样的房子,但是每年都会挪几千米。”
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以为薙原叉莉有过多次被辅导的经验,或许还被关过很多次禁闭,但实际上,她从没有经历过一次辅导。她远比流言中活得认真。
武先生也看了一眼临时住宅群,喃喃自语道:
然而,她的履历现在有了污点。
回头看去,只见武先生的背后,立交桥下面,有十几栋房子。实际上也就是几排小小的建筑,透出犹如深海鱼般的淡淡光芒。那是只在东日本大地震的新闻报道里看到过的临时住宅。一部分乘客的亲属买下了原本是农田的土地,在这里盖了房子。有些亲属会把全家都搬来这里,有些则只是在夏冬的长假才来。刚刚经过毕业典礼开始放春假的我,今天被安排住在亲属协会预留的一栋房子里。
因为违反了预防组织犯罪法,她被牵连入狱。
A班的佐佐木翔真和我本来毫无交集,他的父亲便是武先生,经营着数家投资公司。在“希望号”事故后,他作为亲属协会的成员,积极活动着。
而我申请的探视,薙原从未同意。
“因为晚上人少。刚才挖掘机还在工作。”
“老师,明天见。”
我本来只是自言自语,但是武先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放学后还坚持自习到最后时刻的女生,在来巡视的我的催促下收拾好桌子,礼貌地向我鞠躬道别。她的校服颜色是白色和深蓝色,替代了已经在全日本非常有名的白色与天蓝色的校服。
“好安静啊。”
“嗯,明天见。”
沉入夜幕的新干线,闪耀着犹如月球基地般的光芒。伫立在月球上的宇航员远远望着他们的基地时,大概也会有种在看绿洲的感觉吧。车上那些时间被极度延长的朋友们,沉浸在修学旅行的快乐回忆中,就像住在乐园里一样。那是个无限接近于炼狱的乐园。
目送她转身离去,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夕阳柔和的光芒从窗外洒进来。
时间大约是在公元4700年。
这是当年二年级D班的教室。
开往博多的新干线“希望123号”,一定会抵达下一个车站——名古屋站。
回到母校做教师,是我读大学时做的决定,是为了直面过去。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个选择源于对过去的留恋。同学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暖风微微吹起窗帘,白色的布料上沉淀了岁月的沧桑。虽然我比高中时高,但此刻所看到的教室,却比那时更加宽阔寂寥。排列整齐的座位现在不足二十张。
从新干线现在的位置计算,不难得出结论。
城市来的孩子少了。由于对公共交通工具的不信任,以及高速公路的拥堵,长途移动本身已经变成了一种令人忌惮的行为,交通费也急剧增长。所以离开故乡的人少了许多。大家差不多都在步行或者骑自行车上学上班。
这就是说,新干线内的1秒钟,相当于外面的260万秒。新干线内的时间,大约是外面的2600万分之一。车里的人,以那样的速度思考、呼吸、流汗,一如既往地生活着。
磁悬浮列车的建设计划受到财政紧缩派政治家的阻挠而告中断。运输费的高涨导致跨省运输的食品价格飙升,自产自销成为迫不得已的趋势。许多鱼和蔬菜只能在当地吃到。现场演出和线下活动都没有足够的参与者,开始用VR代替。在网络上结识的远方好友,通常不会线下见面。电商平台不再为日本国内提供配送业务。“一期一会”成为流行语。
从结果来说,秒针每前进一格,大约需要三百天。
我在写2700年后的故事时,让除了新干线以外的交通手段全部失灵了。然而,即使现实不是如此,不安和恐惧就已经使世界慢慢改变了。
总而言之,电视台调来超慢速摄影机,寻找戴着有秒针的手表的乘客,把镜头朝向他所在的窗户。
我用黑板擦擦去黑板上残留的粉笔印。
而这时候,警方也终于宣布,新干线也在非常缓慢地移动。有媒体指责说,警方早就拉了警戒线,所以肯定在事故发生的几天内就掌握了这个情况,只是出于不作为的态度隐瞒了下来,当然警方完全不承认。
就是这块黑板。在文化节上,D班开了一家异国文化主题的咖啡店,天乃负责装饰。她用好几种颜色的粉笔,在这块黑板上画下自己漫画中登场的角色——一只叫速希的猫。
据说,文山在玩的游戏,从文字的显示到图标的出现,有着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极短间隔。所以,从文山的音乐游戏看来,从事故的三天后开始的一个月,游戏还在进行,只是非常非常缓慢。
也是这块黑板。在确定修学旅行分组的那一天,恰逢值日的我,一个人擦着黑板,烦恼着自己如果缺席了修学旅行,该怎样向同组的寺浦、文山和浮舟道歉。
这两张对比图片在网络上引发了大量的猜测和验证。
还是这块黑板。在只剩下我和薙原上课、由我俩轮流值日的教室里,她为了帮我考取驾照,每逢休息时间都会把道路标志写在黑板上。
当天我们便把两张照片连同我们的猜测,一起交给了警察、报社,还有叔叔的杂志。
天乃,其他同学,甚至薙原,都离开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如果事故第三天的照片,和昨天直播中的画面不一样的话……我们都以为车里的人是静止的,其实说不定只是非常非常慢吧。他们的动作慢得肉眼分辨不出来……”
虽然心痛欲裂,却不能哭。要哭的话,本来有很多机会。但我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压抑自己内心的纠葛上,无暇为天乃哭泣。唯一的哭泣只在被薙原质问的时候。事到如今,正像我没有道歉的资格一样,我也没有为天乃她们哭泣的资格。
“不是静止的?”
我只能稍稍抬头,凝视着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看那秒针一如既往地跳动。
“难道……新干线里面,不是静止的?”
“啊,伏暮老师。”
就在这时,我的头脑中浮现出一个想法。
轻柔的声音响起,让我回过神来。图书管理员堀双叶老师在走廊里喊我。
我的眼力一般,一下子答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仔细看了半天,发现起初游戏画面上显示的“Excellent!”,在一个月后的图片上被心型图标遮住了。就像游戏还在进行一样。
我擦擦眼角,掩饰自己刚刚的丑态,朝她走去。
“文山的手机画面,是不是有点很细微的差别?”
“你捐赠的那些书……”
她把几乎一样的图像放到最大比较。
我把叔叔的一部分藏书捐给了母校的图书馆。我不喜欢把书卖掉,也不愿扔掉,但自从和薙原因为那件事决裂以来,又愧于把那些书留在身边。
“这是昨天电视直播的截图。”
“有什么问题吗?应该没有什么保管不善的书吧?”
接着薙原指了指自己手机里的图片。
“不不,是有本书中间夹了便签,谨慎起见,想和你确认一下。现在有时间去图书室吗?”
D班学号24的文山大辅坐在11号车厢的3排E座,正用手机在玩音乐游戏。拍下来的画面即使隔着窗户也很清楚。
“麻烦你特意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薙原指的照片,是叔叔和我一起检查车厢时用手机拍的。
堀老师也是我同学的妹妹。被困在新干线上的堀彩花和寺浦健太郎坐在一起,同学们虽然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但他们的父母都是在事故后才知道的。他们两家在临时住宅里关系很差,在亲属协会中也时常发生争执。
“这个和这个有点不一样吧?”
但是,堀老师没有加入亲属协会,独自过着自己的人生,她还利用乘客的亲属不断捐赠的大量书籍,建起一个非常充实的图书室。这大概是对于那场事故的积极应对方式之一吧。
我以为她又要凶我,但她只是歪头从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手机。虽然巧克力形状的可爱手机壳和她不配,但我没有不要命地说出来。看着她用自己的手机搜索着什么,我意识到薙原的“啊”,除了威胁,还有别的含义。
我来到图书室,在柜台拿到了那本书。那是很久以前堆在叔叔副驾驶座上的一本书。书名是《时间机器的制作方法》。
“啊?”
起初我想去图书室的阅览区查看里面的内容,不过想了想,还是躲进书架中间,翻开书。考虑到叔叔的禀性,便签上说不定写了某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喂,喂,你干什么呀!”
书里夹的是折叠起来的活页纸。上面的文字确实是叔叔的笔迹,但并不是他说话时那种别有用心般的做作用词,而是非常简洁的记述。
丢下毫无根据但又铿锵有力的这句话,她又低头去看手机了。侧脸上流露出的专注,确实让人想起天乃内心的坚强。她纤长的睫毛令人心动,眼睛是和天乃一样的褐色。她趁着我大意的时候,开始检查我的手机相册,大概是要找天乃的照片。
低速化也许并不是一种现象,而是来自其他文明的干涉,或者攻击?
“天乃是个闲不住的人,像一辆飞驰的特快列车。所以那个状况马上就会结束。结束不了那我就来想办法结束它。”
高速移动的交通工具是维持文明所必须的。将之低速化,是针对该文明的有力破坏。
她立刻就给出了回答。有点抢答的味道。
→根据是否存在高速移动的物体来判别文明、加以干涉?
“废话!”
※存在水流、气流之类的自然现象。它们也是高速移动的物体。如何判别?
“你觉得天乃和其他人都能回来吗?”
搭载大量乘客的高速移动物体?
我和她的距离本来拉近了点儿,突然又远到北极去了。气温降到冰点以下,我反而不得不继续说下去。
→不可能。在123号以前,有过无数搭载大量乘客的车辆。
“怎么可能没什么!想说什么就说!”
我很吃惊。在那个时候,叔叔用了仅仅一张活页纸写出来的推理,就已经得出了并非人多就会触发低速化的结论。这是在第二例现象——飞机事故出现之前。如果叔叔还在世的话,不知道还会推理出什么。我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过活页纸,看到了之后的推理。
“不,没什么。”
希望号当时的特殊性(诱发现象的因素?)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吓得我不敢再问下去。
×搭乘了修学旅行的学生
“你嘴上说是为了不让渣男骚扰妹妹,其实心里……”“啊?”
×乘客数
说着,薙原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少许缓和的表情。我因此放松了警惕,就像是毫无防备地跳进刻耳柏洛斯笼子里的饲养员,犯下了愚蠢的错误。
?手机、社交软件的内部相互通信
“确实像她的作风。”
→在高速移动的物体内部发生了大量与移动无关的相互通信
“但是她私下给我发消息说‘其实这样可以更有效地搜集绘画材料’。”
“怎么了,伏暮老师?”
“哎呀,这么体贴。”
堀老师跑了过来,因为我向后一倒,把背后书架上的好几本书都碰掉在地上。
“天乃为了让缺席的人也能稍微体会到一点参加修学旅行的氛围,提议让大家多发照片。”
“对……对不起,我马上收拾。”
薙原盯着画面说:“好多人在群里喊你,人缘很好啊。”
我比了个手势拦住担心我的堀老师,捡起掉落的书,放回书架。但在捡书的同时,我的头脑还在飞速转动。
全看一遍很难吧,修学旅行的聊天群刷新非常快。深夜老师的巡视、游乐设施的等待时间、网红甜品店、热门漫画的合作款纪念品信息等等,简直和旅行手册一样。
如果只是大量的数据通信,新干线也好,飞机也好,为了运行,每天都会有的吧。但是,如果是乘客在内部互相发送大量与移动无关的照片和文字,这样的过剩通信也许会被视为文明的证据。
薙原没有切换画面,老老实实翻看聊天记录。有时会截个屏,难道是想发到自己手机上?
如果叔叔的假说正确,那么给那趟新干线召来低速化的大量通信数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由天乃提议的,同学们为了缺席的我上传的大量照片和文字。而我之所以缺席,是因为嫉妒天乃。
她靠了过来,我感到自己额头渗出了冷汗。再让她着急的话,说不定会把我脖子咬断。我放弃了,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打开班级群,递给她。
那场事故的起因,是我对天乃的嫉妒。是因为我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天乃。
“真的?”
无比沉重的痛苦,让我几乎无法承受。
“给你看看班级群吧,好多人说话,天乃也传了好多照片。”
我拼命压抑颤抖的身体,调整呼吸,翻阅夹了活页纸的书。又有一张夹在里面的纸飘落到地上。我用止不住颤抖的手捡起那张纸,看见那不是手写的活页,而是一份打印的邮件。
因为自己的原因不想被她看到聊天记录的我,不禁产生了罪恶感,赶忙又说:
新闻界的诸位:
是我瞎担心了。“疯狗”像是被人喂了食物一样,垂下了头。
关于能在飞行途中进行会议的新软件,模拟会议将在……
“确实,你说得没错。”
那是会议软件的宣传企划。通过它,即使在飞机上,也能毫无延时地交换大量数据。叔叔将举行模拟会议演示其功能。
薙原的喉咙里发出狮子一样的吼叫,仿佛就要扑上来了。完了,我说错话了。
邮件中还写了进行模拟的航班号,正是那场飞机事故中的两架飞机。
“可是,随便看妹妹聊天记录的姐姐,会被妹妹讨厌的。”
我终于明白,叔叔乘坐那班飞机,并非巧合。
她盯着我,而且我感觉她摆好了架势,以便随时冲过来抢我的书包。我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尽力反驳。
在高速移动的物体内,发生与移动无关的大量数据通信。那将暴露文明的存在,召来某种事物的干涉,引发低速化。
“防止渣男骚扰妹妹,是姐姐的义务。”
叔叔在赌自己的假说,寻找有可能发生低速化的航班搭乘。然而,他自己变成了实验品,又怎么把假说的正确性告诉世人呢?
我不知不觉忘了用敬语。她们是姐妹这件事对我的冲击太大了。
我想起了叔叔书架上的那些小说。也许,叔叔对未来的憧憬,远远超越了对金钱的渴望。叔叔也许很羡慕新干线中的人,他们能够抵达遥远的未来。虽然已经无法证实我这样的猜测了。
“不,就算是姐妹,也没有看人家聊天记录的道理。”
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向世人证明叔叔的假说是否正确了。
我心中的好奇心几乎要爆炸,但又觉得不能深入这个话题,所以没有追问。
即使准备了大量的通信设备,那条铁轨也已经被拆掉了,换成了柏油马路。不可能再有新干线经过“希望号”旁边了。
“因为说出来不好听,所以我和天乃都不太提。”
除了新干线,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达到300千米的时速……
薙原说得轻描淡写,我反而不知道如何接话。
“不,有。”
“同父异母。一个是正妻的孩子,一个是小三的孩子。”
不需要新干线那样庞大的人力和资金,也可以达到300千米时速的交通工具。我想到了一个。
“奇怪,你们姓氏不一样,天乃也没说过她有姐姐。而且你和她还是同一个年级,长得也一点都不像……”
“有什么?”
“啊什么啊,檎穰天乃,她是我妹妹。”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堀老师从书架间探出头来。
“啊?”
“可能是……时间机器的制作方法。”
“天乃是我妹妹。”
希望123号千年纪念路
我立刻在头脑中思索薙原和天乃的关系,但是没想出来。进入高中以来我和天乃一直在一个班,但和薙原从来没有同班过。薙原也不大可能和天乃一样加入了漫画研究会或者图书委员会。我正在纳闷,薙原自己说出了答案。
车辆请勿入内
“我好奇。想知道你和天乃在事故前说了什么。”
绕开告示牌和路障,我骑在摩托车上闯了进去。这是重型摩托,和高中时骑的不同。
“你干吗非要抢我的手机?”
背包里满满地塞着169台充满电的轻型手机。加上衣服和腰包里的,一共200台。为了防止过热,都裹上了冷却材料,不过大概只是聊胜于无吧。
我从座位上站起身准备回家,但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路上可能会被人偷袭,而且我也不想整天和一个想着偷袭我的人一起上课。我把手机塞进书包里,全力维持着戒备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抽身问:
我在网上搜集了大量旧手机,注册了一家空壳公司,签了大批手机套餐,又向第三方定制了能互相进行大量数据通信的软件。
今天第一次见面的老师冷冷地训了我们两个人一句,收回了讲义。我们复学后的第一天“上课”便结束了。
我不知道手机之间的通信会不会被识别为乘客的行为。反正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失败的话,就把老鼠一只只捆在手机上。
老师回到教室的时候,我正蜷着身子,拼命抵抗过来抢手机的薙原。
慈善捐款和存款全都花得差不多了。以前叔叔送给我的书,也都卖给了旧书店。总算凑齐了费用。
我慌忙按住手机,和薙原伸过来的手叠在了一起,但我完全没时间为此心动。因为薙原扭开我的手腕,想要抢走手机。糟了,人生中第一次碰上不讲理的混混了。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总之不能让她看到我和天乃的聊天记录。
如果能得到亲属协会的帮助,大概一切都会更加轻松吧。我拜访新干线的次数愈发频繁,而每当武先生热情接待我的时候,我都会想向他求助,但想到新干线劫持事件的结局,我还是不愿意借用他人的力量。
“不行……”
而且,一切都是我引起的。是我出于嫉妒而放弃了修学旅行,而对此一无所知的天乃,为了我催生出了数据流,引发了那个现象。是我夺走了同学和八百多名乘客的十年,让他们与家人朋友生离死别,破坏了众多的家庭,引起了无数的悲剧。尽管无法偿还,但至少可以献祭自己。我不能再把更多的人牵扯进来,导致更多的牺牲了。
“借我看看,就一下。”
只是堀老师将会收到定时发送的邮件。那是我的遗书,其中写明了叔叔的假说和我的计划,请她代为告知亲属协会。我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回来,至少不能在他们生活的时代回来。我把手机寄去了薙原的老家,与密码一起。出狱后,她应该能在其中找到许多天乃的照片。
总而言之,我和“疯狗”两个人,在二十九分之二的座位上,面对着讲台,开始度过剩下的高中时光。薙原死咬住我手机不放的这一天,也就是这种生活开始的第一天,第六节课的时候。
我在柏油马路上,距离新干线十千米的地方。凌晨四点,没有行人。平时会有不少人来这里跑步,但我昨天已经用伪造的告示牌,把诸多入口都封锁了。
报道中也提到了这份声明,在新闻中获得了普遍拥护,但网络上的评论则是更为现实的批判和嘲笑,说“这些家伙都傻了吗”。总之,校友会出身的新校长上任之后,由他校老师轮流来给仅有两人的D班上课这件事就确定了下来。大概是因为家长们心中太过失落,本应该用在孩子身上的财产和能量都没了去处吧,他们建立了“希望123号亲属协会”,成员中还包括学生之外的其他受害者的家人。协会发起运动,要求国家和日本铁路公司尽早解决问题并做出赔偿。要问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到底该不该由谁承担赔偿责任,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启动引擎,将赋予生命的摩托车打到一挡。
以C班远藤聪的父母为中心的一派坚持说,被困在新干线中的学生和教师,他们的状态只是暂时的,可能明天事故就会结束,他们就能返回学校了。解散这个年级,等于剥夺他们的归宿。
驶出的机器将振动传到我的身上。那振动,与毕业典礼结束后,我趁夜朝着新干线疾驰的时候一样确切真实。
这并不是人口稀少地区的小学,而且为了仅有的两个学生开课和考试,在劳动力和费用上都很不合理。七名教职员工也卷入了这场事故,更是雪上加霜。实际上,确实讨论过把我和薙原作为特例转入其他私立高中,但家长委员会中几位很有影响力的人士从中作了梗。
我用力蹬踩,拉高挡位,仿佛为了保住这种感觉。
祈祷没有效果。暮色犹如生物般悄悄潜入,教室里只有我和薙原两个人。事故发生了一个月之后,我们终于开始上学,在D班教室里相邻而坐。发给我们讲义的老师20分钟后才会回来,没人来救我。
昨天,我又去见了天乃。
薙原叉莉是个“有名”的家伙。在厕所里抽烟,把性骚扰的老师打进医院,把看不惯的高年级男生一顿收拾,每天夜里都骑摩托冲上山顶。这些流言连不同班级的我都听说过,只是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编的。总之每次听到时,我都祈祷永远不要和这种人发生交集。
在低速化的车厢里,她的姿势和毕业典礼后的那个夜晚相比毫无变化。
我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换了谁都会这样吧。
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那时候还徘徊在发送对象上的手指,选择了“薙原叉莉”。天乃想把自己的战果首先告诉家人。可能是错觉,她的嘴角似乎凝结成微笑的形状,像是期待着对方的反应。
“是,是的。”
我真正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就是在看到那一幕的瞬间。
“问你话呢。你在看和天乃的聊天记录吗?”
时速表从100千米指向150千米。得益于智能眼镜的修正,视野并没有变窄。
真不该做完了讲义上的题,就去看聊天记录。旁边的薙原对我遮遮掩掩的行为很不满。大概是背对夕阳的缘故,她看起来就像头马上要扑过来的狰狞野兽。
如果,如果我现在还爱着天乃的话,肯定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吧。为了拯救自己思念的人而去往一个人的未来,也许再也不能归来,再也不能见到思念的人。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可怕的结局。
薙原的话,让我慌忙把手机扣在桌上。
如果,如果我在这十年里,爱上了薙原,渴望得到她的心,肯定无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吧。在那样的诀别中,去往一个人的未来。我一定无法忍受如此可怕的结局。
“那是天乃吗?”
但这些我都没有。
祝我们天乃成功!加油
我想再度见到天乃,和她度过同样的时光。
我也会努力的!多多支持我吧
我想再度见到薙原,和她谈天说地。
加油,快点好起来!
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让天乃和薙原再度相见。
请体谅一下病人
见到天乃的那个人不应该是逃避修学旅行、逃避天乃、站在墓碑前咬着手指逃去虚幻的2700年后的我。
会是个不错的回忆呢
应该是挥舞球棒、驾驶挖掘机、推动诱饵计划,想尽办法夺回天乃的薙原。
太过分了吧
因为她更值得再度与天乃相见,也必须再度与天乃相见。
你自己来买吧
摩托车的码表在时速250千米的地方犹豫似的晃了两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开始向260千米、270千米的方向加速倾斜。
要求真多啊老兄
以等同于新干线的速度飞驰而去的景色,是当年隔着车窗看到过的。
而且还是会融化的
那是我写故事,天乃画漫画,我们满怀期待把作品拿去东京时的车窗。那是所有的出版社都否定我的作用,我沮丧地装作睡着时的车窗。那是人生中仅仅乘坐过两次的新干线的车窗。
怎么这么快就定了
树林、住宅、工厂、大桥都飞驰而去。经过了十多年的岁月,那些应该多少都有些变化吧。
那就冰激凌吧
但我分不出其中的区别。
让我想想
如同抽打般的风压让我无法动弹,连疼痛的感觉都像追不上似的。我只有祈祷隔着手套的触感不要麻痹。
想要什么礼物?
保持前倾的后背感觉到非同寻常的重量和热度。腹部的腰包也是热量的来源。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热,甚至要烧起来。不过,我还是继续加速,相信那些热量正是手机互相传送大量文本和图像数据的证明。我将这个熟悉的世界抛在后面。
那就是你的气场不够压倒感冒
见过无数次的烙印在眼中的那个令人畏惧的白色列车,跃入我的视野。
谁能自由控制哪天感冒啊
“希望号”的最后一节车厢被我迅速追上,然后超过。
换一天感冒不好吗
如果预测失败,时速300千米的摩托车将会瞬间抵达并超过车头,然后车辆就会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你怎么这么倒霉啊,速希
我进入了白色巨物的影子里。眨眼间便越过了无数车厢,数都来不及数。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码表,将时速保持在300千米以上,完全无法朝旁边看。况且经过一节车厢的时间本来也很短。
除了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休学旅行。她是全年级第一的问题学生,全校知名的不良少女,薙原叉莉。
尽管如此,我的感觉还是变得奇怪起来。仅仅是穿过十五节车厢的长度,时间却像是被拉伸成了永恒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看到车窗上仿佛在结霜,随后又看到新干线的车头。
原来如此,不能参加修学旅行的理由,除了生病和钱的问题,还有一个可能——辅导 。
我听到了声音。
看到她被按在地上用憎恨的眼神抬头盯着我的样子,我明白了。
哐当、哐当的铁轨声。
警察摘下她的头盔,染成金色的头发散落下来。
要么是“希望号”在加速,要么是我在减速,否则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的速度趋向一致。我们向着时间流速相同的世界会合。
“放开我!”
那一瞬间,有种下意识的反应突然攫住了我,让我情不自禁想要减速,想要松开油门,放慢摩托车的速度。
与其说是我的话说服了她,不如说是看到同一所高中的校服,让她停下了动作,随即便被警察们按倒在地。
捕捉高速移动物体的事物,也许会因为摩托车速度的急剧下降而离开我。如果放慢速度,我也许就能逃脱那个可怕的现象。只要放开右手,只要松开油门。
“啊?”
天乃要把照片发给薙原时露出的微笑,在我脑海中苏醒。
“还是……等老师的安排吧。”
不行,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只要他们还没有离开“希望号”,我就不能怕。如果现在放慢速度,所有一切就都白费了。
不等叔叔说完,我便跑了过去。
那令人怀念的新干线在铁轨上行驶的声音消失了,开始响起耳鸣般的低沉声音。是幻听,还是“希望号”又开始低速化了?不,不是。这一定是被拉长的声音。
丢下这句话,她又向另一扇窗走去,但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警察抓住了手臂。看着她挣扎的模样,叔叔说:“再闹下去她会被逮捕的,妨碍公务罪。”
事情如旋风般发生了。
“闭嘴!你们试过所有的窗户吗?”
比光还快,比眨眼还短的刹那间,白龙的腹部占满了我左半边的视野,结霜的玻璃中,从手机上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少女与我视线交会,然后消失。
警察对挥完棒喘着粗气的她说:“早就说过了,我们试过电钻,但是一个孔都没钻出来。”
我的码表还是300千米,没有变化。
没有碎片飞来,没有玻璃破碎的声音。仿佛声音和冲击都消失在了某处。只有一块毫发无伤的玻璃。
声音已经听不到了。
然而,没有发生任何预想的情况。
刹那间,我仿佛看到白龙的尾部钻进了地平线的尽头。
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希望号”,驶远了。
朝着被推开的警察背后那扇新干线的玻璃窗。
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我无法看到它驶远的模样,这恰恰证明了我的成功。
她双手挥起金属球棒,奋力朝前砸去。
那是我代替新干线,被留在低速世界里的证据。
“嘿!”
我松开油门,降低速度。270千米,250千米,200千米。我在减速中怀着淡淡的期待,也许自己也能脱离低速化。
那人伸手用力推开站在自己面前的警察。
我意识到自己在不停地眨眼,随即又发现并非如此。昼夜正在更替。170千米,130千米,100千米。在自己的大脑认识到这个事实之前,更迭的速度已经加快到无法识别。很快,白昼与黑夜的交替混合成了灰色。
我和叔叔的出现吸引了警察们的注意力,戴头盔的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
2600万分之一的世界。
即使被成年男人围住,那人的身高也不显劣势。右手拿着一根反射着微光的银色物体——金属球棒。
一秒钟的呼吸,便会吹走300天。我就身处在这样的世界。
已经走到这里了,还是不知道那人是谁。从那人穿着我们的校服看来,应该是我们学校的,但她头上戴着全脸头盔,看不到相貌。
期望落空了。一旦被拽进低速世界,即使再降低摩托车的速度,也无法逃脱,停车肯定也是一样。
其中一名警察正在试图安慰,但那人却怒吼般地反驳着。
我与外界并没有窗户玻璃隔开,所以也许可以看到以2600万倍的速度前进的世界。物理研究所、NASA,还有我的朋友们,也许会来参观低速化的我,成为我视野中几万分之一或者几十万分之一秒的颤动吧。然而我不是超人,无法辨别出那样的变化。我也知道,举目无亲的我、身负罪孽的我,渴求那些东西本就是奢望。
另一侧的争执也发生在第十一节车厢,在我们同学所在的位置,三名警察把那个人围在里面。
眼前的树林用动物般的速度长高,远方的建筑仿佛眨眼间就成了摩天大楼。遥远的群山上,那闪烁的橙色光芒,是红叶吗?
隔着车窗,确实看到车身另一边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是看不清楚。我默默想象那个同伴未能参加修学旅行的原因。就读我们这所私立学校本来就费用不菲,所以应该不是钱的问题。那么是因为突发急病吗?
我忽然抬头,只见某种不应有的绚丽色彩渗透开来,将天空切成方形。我起初不明所以,心中有些恐惧,但随即明白了那是什么。一定是沙滩遮阳伞或者帐篷之类的东西。有人撑在我头上,帮我遮风挡雨。为了不让以每秒相当于300天的高速雨滴打在我身上。而且那个人会随着我的前进,一点点向前移动遮阳伞。每天,每周,每月。
为了劝说那个人,叔叔按照警察的要求过去了。我也不得不绕过车身,走向另一侧的车窗。
我立刻闭上了眼睛。
听到还来了一个学生,让我有点惊讶,也产生了期待。除了我之外,居然还有一个倒霉蛋没能参加学校生活中最值得回忆的活动——不,应该是没有被卷入这次事故的幸运儿。对那个还没见到面的同学,我涌起了单方面的伙伴之情。
我不想哭。如果哭出来,那张没出息的脸将会在众人眼中暴露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即使是我,也不想让人看到那样的表情。尤其是天乃和薙原。我希望自己能装出骄傲的表情。
“那边还有一个学生,能不能请老师帮忙劝劝她?”
引导雾中少年的是一束光。少年在视野角落里看到某个发光的东西,他一步步走过去。
警察又看了身穿校服的我一眼。
阳光照亮了“永恒之墙”的顶部。
叔叔在警察面前没有说谎,但也没有澄清误解,似乎想以此获取信息。我在成年人面前只能保持沉默。
看到墙壁,少年的心雀跃起来。龙就在旁边。少年放低身子,摸索着脚下。他很快抵达了神铁消失的道路,找到了那个地方。
“辛苦了。我是逢坂胜,这是D班的学生伏暮速希。”
是龙尾。圆润的外形比其他各处更有生物的感觉。
这时,一名警察来问叔叔,打断了我的思绪。把他误认为老师,大概是警方内部信息传递的失误吧。后来我才知道,校方和一部分亲属所乘坐的车,24小时之后才抵达。
为了不在雾气中迷失,他将手放在龙的巨体上,依靠着手掌的触感,侧身走向龙的头部方向。他将“画”一幅幅看过去,与记忆中的样子对比。在各幅画上,有本来坐着却站起来的人,有本来睡觉却在打哈欠的人,虽然不是他熟悉的姿势,但依然是同样的人物。所以,只要从龙的尾部逐一数过来,应该依旧能找到他最喜欢的那一幅。
“你是纪上高中的老师吗?我是静冈警察局的。”
她现在会是什么表情呢?会不会因为终于抵达了期盼已久的目的地而露出笑容呢?会不会双眼闪闪发亮呢?
也许她就坐在下一扇窗户里面。
他一幅一幅地数过去,终于找到了从小就憧憬的那一副“画”。然而,少女不在画里。
我已经认过了将近一半的同学。
从遥远的过去开始便一直在那里的、褐色眼眸的少女,消失了。里面还有几个变小的人,但唯有她不见了,只剩下空空的座位。
也许,我只是把心灵封闭起来了而已。因为,一想起她,心口便痛到无法呼吸,心跳声也仿佛在耳中响起。
少年茫然站在“画”前,心潮翻滚。令人愉悦的轻快音乐在雾中响起。即使“龙”不是生物,如果有人说那就是龙临终的歌声,少年觉得自己也会相信的。因为他正感受着仿佛失去了半边身子的痛苦。
檎穰天乃就在这辆车的某处。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他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但当亲眼看到这场事故时,巨大的冲击让她飞出了我的意识。
这就是奇迹吗?这魔法般的别离。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天乃在做什么?
无论如何,少年不能容忍将别离称为奇迹。
我一排一排往前走,把窗户里看到的每个人的名字逐一告诉叔叔,一个不漏。他是打算写到杂志报道里吧。确定谁坐在哪个座位上,是叔叔强加给我的工作。但即使意识到这一点,我也没有反抗的想法,甚至感谢他给了我这样的工作。几天前还在同一间教室里的同学们,沉默着静止在自己面前,这让我的内心极度狂乱,有种无法言喻的情绪。他们没有例外,每个人都静止不动。寺浦、细原……
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指向时速60千米的码表。
叔叔一边在记事本上飞快记录,一边说:“知道了。不清楚的地方也没关系。我拍个照,然后下一排。”
耳朵里听到的,是另一个引擎声。
我把脸更贴近车窗,半机械地说:“靠窗的是播本樱,班长。中间的是日垣梨子,田径社的。靠通道的是A班的女生,好像叫铃木什么的,名字不知道。哦,可能不是A班,是C班的吧。”
狂风呼啸中,它直奔我而来。
“这扇窗户里的同学,从靠窗到通道,都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是幻听,但还是下意识地挪动视线,朝旁边看去。
叔叔在后面问。我没有转身,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黑色和浅绿色的刺眼色彩,宛如生物般的流线造型——一辆摩托车和我并行在一起,车身即将越过我而去。
“这是你的同学?”
“别过来!”
但我不能笑她杞人忧天。因为他们还没有回家。
我叫喊起来。为了不被呼啸的风声和引擎声盖住,我用尽力气大叫。
她单手拿着翻开的修学旅行手册,神经质般的眼神从眼镜后面透出来,落在书页上。旅行的日程只剩下各自回家了,难道她还担心延误吗?
某人要和我做一样的事。为了救我,拿自己当诱饵,把我拽回正常的时间。
是我的同学,播本樱。我和她没有深交,不过她是班长,虽然有点多管闲事,但并不讨厌。站在讲台上决定修学旅行的是她,出发四天前介绍旅行日程的也是她。
不,不必用“某人”来称呼她。为了一个人,驾驶摩托车朝着未来横冲直撞的家伙,只会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人。我不能把她卷进来,不能再把她们分开了。
我下意识地超过叔叔,默默地把脸贴到车窗上。
为了拉开和救援者的距离,我再次换挡,准备加速。
因为我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色彩。在11号车厢的最后排,我看到了蓝色。那是我所就读的高中的校服所用的颜色,绝对不会看错。
毫无预兆地,背上响起“砰”的一声,后背一下子热了起来。塞在背包里互相传输大量数据的一堆手机终于到了极限。我条件反射地踩下急刹车。摩托车停住瞬间的冲击力,几乎让我的身体散架了。
新干线外面,还有几个像我们这样正常行动的人,大概是亲属吧。有个男人用拳头砸着车窗,拼命喊着某个名字。有个妈妈带着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车窗前。在走过好多扇车窗,走过几节车厢的过程中,我的内心飘忽不定,无法沉下来。但是,这种想要逃避的心理终究还是结束了。
尽管如此,一停车我便几乎出于本能地脱下背包扔开,保护即将烫伤的后背。扔在柏油路面上的背包已经有些焦了,甚至还冒出了白烟。
一个壮年男人托着脸颊,正在打哈欠,眼中浮现出泪花,却没有要流下来的样子。一个幼儿园大小的孩子,在妈妈膝头伸着双手,张着嘴巴,脸上带着诉说的神色,却没有说出话。有个少女身穿和服,手拿团扇,正抬头看着我。被风吹起的发丝呈现出轻盈的样子,却像雕刻般凝固在半空。
稍远的地方传来另一辆摩托车的刹车声。我回过神来,放眼望去,只见停止的摩托车上下来一个人,一步、两步,朝我走来。
窗内的景象让我愈发感到不真实,宛如在梦中。
在我看来,那步伐并没有特别快,也没有特别慢。毫无疑问,对方和我处在同样的时间流速中。
我们一点点往前走,又看了两三扇窗户。
她来了,来到了这个时空。两个人同时被囚禁在低速世界里,让她失去几百年几千年,这不是我想要的。
直到叔叔喊了一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不住了。我伸手扶住车身,在即将摔倒之前努力恢复了平衡。叔叔朝车窗按下快门的声音,听起来遥不可及。
在我即将被焦躁感压垮的时候,她忽然抬起手,指向我。
“我以为会像蜡像那样,没想到完全没有蜡像感。太真实了……喂,你没事吧?”
她无言指着的是我刚才驾驶摩托车的地方。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带有圆锥形头部的小型火箭般的物体,看起来像是静止在空中,但恐怕是和那架飞机一样低速化了吧。
显然,他的视线始终盯着自己的午饭,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就像对地震之初的轻微震动毫无察觉一样。
她没有靠自己的摩托车,而是把通信设备塞到那东西里面,用它做诱饵,把我从低速化现象中剥离出来了。
而且保持着伸的动作,静止不动。
我只想到让诱饵在“希望号”旁边飞驰,让它脱离低速化,却没有想到垂直发射诱饵的方法。
玻璃窗里面,身穿西服的上班族正在将一次性筷子伸向铁路便当。
我看到火箭的后面,东边的天空中,朝阳缓缓升起。我这时才发现天亮了。那不再是昼夜交替混合的灰色天空。令人目眩的昼夜更迭,已经停止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简直不像现实的景象。
我们并不是在低速的世界里。
在叔叔兴奋的催促下,我也战战兢兢地把脸凑到车窗上。
我们回到了正常的时间里。她发射到天上的新诱饵救了我,她只是骑着摩托车来告诉我。
“快看!”
在明白了这一点的瞬间,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我转过头,环视周围。
叔叔朝窗户里面看去,他的表情无法单用“认真”形容。他脸上有种异样的光芒,那是接触到未知事物时的好奇心,就像是出神看着蝴蝶扇动美丽翅膀的小孩子。
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可是,过了多少岁月才回来,我还不知道。
一共十五节车厢。我和叔叔走向最后一节车厢最后的窗户。
远处可以看到住宅、商场,还可以看到主题公园的广告牌。
对着无线对讲机报告的是带我们通过警戒线的警察。他说了一半的“幸存者”这个词,让我生出不祥的感觉。
至少,人类文明还没有毁灭。
“两人进入,高中的幸存……学生,和校方人员。”
对了,不可能经过了几十年。因为一边走向我一边脱下头盔的那个身影,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思念犹如猛兽般向我袭来。
我们下了车,在警察的陪同下,穿过禁止入内的围栏,顺着台阶走上新干线行驶的铁桥。“希望号”周围围了一圈警戒线。电视剧里常见的那种黑黄色的警戒线似乎不够用,有些地方拉的还是普通绳子。
不对。
叔叔按照指示,把车停在路上画出的车位里。
“头发……”我小声嘟囔。
到处都是运动会上用的那种四方形帐篷,上面印着“静冈警察局”的字样。不肯放弃的媒体,车上乘客的亲属,都在那里和警察争执纠缠。报道说车上大约有八百人,那么相关人员大概会有几千人吧。如果这个地方距离新横滨站稍微近一点,赶来的人员恐怕会把这里撑爆。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这里的交通很不方便,而且因为有这个巨大的障碍物,东海道新干线也全线停运了。
她的相貌酷似薙原,但眼前这个女人的发色,却是鲜艳刺眼的红色。
出问题的新干线,与指挥中心以及其他车辆之间的信号都中断了。警车和消防车赶来后,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先禁止围观人群靠近车辆周围,除了调用直升机从上空接近的几家媒体外,新闻记者也被挡在外面。
那沉稳的微笑,也是从未在薙原脸上看到过的表情。
叔叔带我来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
是薙原叉莉的女儿、孙女还是曾孙女?
“这是私立纪上高中二年级D班的伏暮速希,我是他的监护人。已经向静冈警察局的室田警官通报过了。”
眼前的她,是多少辈的后代?
他从车窗探出身子,把自己的驾驶证和我的学生证出示给走过来的警察。
我不敢问,心脏怦怦直跳。
就在这时,叔叔踩下了刹车。
“初……初次见面……”
《恐怖馆》《地球是原味酸奶味的》《山手线的翻花绳女孩》《距离故乡10000光年》《忘却之星》《看海的人》《某天,炸弹从天而降》《武士·土豆》《扩张幻想》 ……
打完招呼,我想尽可能留下友好的第一印象,强行挤出笑脸。
我没有坐在副驾驶座上,因为那里已经有了先到的客人,是一大堆书,大约有二十本吧。我在沉默中出神地望着它们的书脊,口中默念那些古怪的标题。
“你是薙原叉莉的孩子吗?还是孙女?还是……”
坐在后座上,虽然看不到叔叔的表情,但从这句话里,我似乎第一次感觉到叔叔流露出真切的关心。
她停住脚步,微微侧首,盯着我看了半晌,然后朝我鞠了一躬,又伸出手,像是要和我握手。
“是吗,那要加油啊。”
“初次见面。我是薙原叉莉的玄孙的玄孙的玄孙女。”
“嗯,有啊。”
刺骨的寒风从我们中间吹过。
叔叔突然问,也许只是随口说说,但是这个出其不意的问题,让我感觉心中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似的。
我畏缩地朝眼前的女人伸出手去。
“班上有你喜欢的人吗?”
然后,空门大开的肚子上突然挨了一拳。
虽然并不知道最坏的准备该是什么,我还是点点头。
“还当真了你!你就是靠发色来认人的吗?”
“你迟早会明白的。你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免得到时候受不了崩溃。”
我一边呻吟一边问:“薙……原?”
我又对叔叔说了一遍我的不解,他用一种很老成的语气回答道:
“我们认识了多少年,居然还能看错。在电视台都没揍你,这会儿真是不揍不行了。”
看到热搜中出现了“新干线”“希望号”“事故”“信号中断”等文字,我不禁吓了一跳,又看到有人发动态说“新干线已经停了一个小时”,赶紧去群里一看,才发现原本如同雪崩般追赶不及的聊天记录,从大约一小时前开始陷入了沉默,于是我又打开了电视。但接下来的情况就不清楚了。电视上说新干线停运了,人都关在里面,还有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话语,即使当我到了新干线旁边的这一刻,依然无法理解。
没错了,那种略带恼怒的表情,除了薙原叉莉不会有别人。我一边在痛苦中弯下身子,一边问: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没去看聊天软件,而是浏览着网络论坛。因为班级群里都是修学旅行的实况。
“等一下,现在是多少年后?”
“难不难过也不好说,就连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明白。”
“啊,稍不留神,时代就变了。你把‘希望号’弄回来之后,过了不到两年,美军就用搭载通信设备的无人飞机把那架飞机弄回来了。然后NASA在加利福尼亚进行了一百辆无人汽车的行驶实验,其他国家也做了类似的实验,争相和那个造成低速化的东西取得联系。按照NASA的假设,那是个以速度为语言的文明,可能来自地球以外。听起来挺可疑的。”
叔叔是杂志编辑。那是一份封面色彩极度夸张的杂志,塞满了令人反胃的内容,诸如艺人们的下半身惹出的麻烦、体育明星的荒唐行径、教派继承人的争权夺势等等。我有着高中生的洁癖,从心底瞧不起这样的叔叔。不过我同样也是个懂得待人接物的高中生,不会把那样的话说出口来,徒增事端。
“那现在是多少年?”
在这次小小的旅行中,这句被叔叔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的话,总显得苍白无力。后座上的我,与驾驶座上的叔叔之间的距离,远比眼中所见的大许多。只在家庭聚会中见过两三次的叔叔,忽然给父亲打来电话。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感到一种隐约的厌恶。
“要是和那东西打声招呼要花2700年可就麻烦了。也不知道它们的时间是以什么尺度计量的。对了,变慢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类似霜的东西?那是它们的本体。”
“你别太难过了。”
“薙原!薙原叉莉小姐!把你认错了我道歉!请告诉我现在是公元多少年!”
第一次去看那列新干线,是在修学旅行的三天后。学校要求我待在家里,我却搭上叔叔的汽车,在拥挤的高速公路和普通公路上穿梭接力,用了八个小时才到。
薙原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从你出发开始算,到现在过了三年零三个月。”
也因为她与少年小时候相识,后来又分别的少女一模一样。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这个答案。
那不仅仅因为画中的少女很美。
这比我预计的要短许多许多。我放下心来,全身随之脱力,坐倒在地上。夜风吹在柏油马路上,有些发凉。我摘下头盔,叹了一口气。头盔里的闷热散去,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每次来到那幅画前,少年都会有些慌张,反而忍不住要把眼睛移开。
下一个问题自然地脱口而出。
褐色的眼眸中浮现着期待的神色,仿佛有什么迫不及待要去做的事。
“大家……都怎么样了?”
画里也画了若干古代人,而在前面画得最大的,是一位正从座位上站起来的少女。她穿的也是白蓝相间的衣服。
“二年级的那些家伙都回学校了。教学大纲改了,可够他们受的。亲属协会也解散了,大家都在努力恢复过去的生活。劫持新干线的罪犯也都得到了缓刑处理,要么就是提早释放了。还有,新干线、飞机、高速公路都恢复了,磁悬浮列车也通车了。”
少年尤其喜欢其中一幅美丽的画。
我一字一句咀嚼薙原的话。
按照老人们的说法,那些画是古代人以魔法之力绘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姿态也在逐渐变化。少年也确实看到,原本在画中闭着眼睛的男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样啊,大家真的都回来了。全都结束了。”
他们身上的衣服,要比少年的部族所穿的衣服鲜艳多了。那是宛如龙鳞般刺眼的纯白和纯蓝。村子里那些喜欢用草花汁液绘画的怪人,也常常讨论需要捣碎什么样的花才能得到那么美丽的颜色。
“你不问问天乃怎么样了吗?”
有人看着模样奇异的手镯,有人用手指抚摸宛如祭具的小板。
“十年来,画漫画的软件,还有流行的画风,都变了很多。她肯定在奋力追赶,对吧?”
龙的侧腹画了若干四方形,彼此保持着有规律的间隔。四方形里画着古代人的形态,将从前的神奇文化传诸后世。
“那些一年前她就克服了。她的作品已经在网上连载了,有两千万订阅……”
因为有证据。
虽然错过了很多事,但我并不在意。天乃回来了,而且和过去一样大步前行。
不过,他并不怀疑,他们的祖先的祖先,过着与今天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笑了起来。
少年不知道这故事中有多少是神话,有多少是事实。
看着我的表情,薙原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
“当终于有一天,神明宽恕我们,龙再度拥有比光更快的速度时,我们将和龙一起,抵达祝福之地。”
“还有,你写的那个龙什么的故事,我给天乃看了,顺便解释了一下。天乃说‘确实有点过分’。”
“我们变成了龙的守护人。
“开玩笑的吧?!你怎么什么都告诉她!”
“但那时,我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九百代之前的爷爷,选择了不停留。他希望有一天神明原谅人类,解开龙的诅咒。他想和慢慢地爬行前进的龙一起生活。于是,龙的路,便成了我们的路。
我的笑容僵住了,心情一下子跌进了地狱。
“人们害怕再度触怒神明,于是选择在出生之地生活,在出生之地死亡。他们毁去石柱,巨大的村庄也归于尘土。
2700年后倒也罢了,我从没想过当事人十年后就能读到。
“然而,那些放弃天赐之所、去往异邦的人,终于触怒了神明。驯养的动物受到诅咒,一下子变老了。龙、巨鹰、大龟、麒麟,都成了比人类行走还慢的动物。
“整个年级也都传看过了,基本上女生都不喜欢,男生都是一副‘这个伏暮啊……’的样子。”
“所以从前的人饲养了许多能够飞速奔跑的动物。借助比光还快的龙之力,在遥远的天地间刹那穿梭。不仅是龙,还有在天空中飞翔的巨鹰、在水里游泳的大龟、飞天的麒麟都被他们驯服,一起前往远方。
“我不想回到原来的时间了……”
“其愿无涯,而人生有涯。
我坐在地上,双手捂脸。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遥远的祖先就对旅行深深着迷。生活在湖边的人,生活在河边的人,生活在深山里的人,都去旅行。旅人们聚集在一起,堆砌石头,建起巨大的村庄,但仍然渴望着远方的土地,渴望走得尽可能快、尽可能远。
出发前应该把它从网站上删掉的。但是一般人谁会做出让全年级传阅这种缺德事啊。大家应该都把我视为低速化的凶手,对我恨之入骨了吧。我抬起头胆战心惊地问:
每当夏至祭典来临时,长老都会坐在龙背上讲述故事,虽然年轻人早已听够了,但少年总像是第一次听到似的,满眼憧憬。
“只有你一个人来接我,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恨死我了?”
与白色的龙相比,从龙背上俯瞰的褐色帐篷总是在风中摇晃,仿佛遇到暴风便有飞上天空的危险。少年从几十顶帐篷里找到自己的家所在的那一顶,它看起来更加不牢靠。自己居然就生活在那里面,真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只是因为救你需要违反很多法令,不方便人太多。要把移动设备塞满火箭再发射出去,靠我一个人可不行。今天之后,我们会在名古屋给你开庆祝会。同学、武先生、亲属协会的人、学校的人,好多好多。另外这个先给你。”
一起爬上龙背奔跑的弟弟,也因为重感冒去世了。在少年还不会用弓箭猎杀壁蛇的小时候,龙就将巨大的、不胖不瘦的躯体横在草原上,在岁月的流逝中一点点向西爬行。
她递过来的是我的手机。
但对少年来说,龙任由他爬到背上晒太阳,钻到肚子下面乘凉。只有在龙的身边,少年才会感到不可动摇的安稳,比年幼时被疾病夺去生命的父亲还令他安心。
刚一启动我就发现了异常。聊天软件的通知数量变成了“9999+”。
当然,龙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看待少年的。
我呆呆地滑动屏幕。
因为对少年来说,白鳞龙是无可替代的朋友。
跃入眼帘的是无数文字和照片。手指滑到的是大家在修学旅行之后的各种活动,文化节、体育节,还包括毕业典礼。
不过,他心中因此隐隐作痛。
怎么翻都翻不到尽头,全都是他们的笑容。
冬末时节,神铁草开始散落红铜花的时候,这样的流言开始在族人中流传。少年先是不信,也不愿相信。大人们和瞳占师在“墙”的背后窃窃私语,那确实有些不同寻常,但即便是偷听了谈话的朋友们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少年这个传闻,他也无法接受。
那炫目的光芒让我不禁眯起湿润的眼睛,身体微微颤抖。
白鳞龙快要死了。
“这样就不用写什么感谢信了吧。这是二十八个人连续发了三年零三个月的消息。够你看一个月了吧。”
走了足足六百天。
她抓住我的手臂,强行把我从地上拉起来,随后又重重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被她拍得又差点坐回地上。
他们此刻正和带队老师一起,走在从东京修学旅行回来的路上。
“把2700年缩短到10年,够你骄傲的了。你可以挺起胸膛说‘我造了时间机器’。”
本来应该与我们一起毕业的一百一十五人,没能参加毕业典礼。
被她当面这么说,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所以换了个话题。
那是直播的实时影像,不是照片。
“对了,你的红头发,难道是……”
她手机上显示的刚好是檎穰天乃——我的青梅竹马。
“天乃说现在这样比较适合我。”
我想到本该坐在毕业生座位上的那些同学,想到我所在的私立纪上高中二年级D班,不由得瞥了一眼薙原的膝头。
“你果然是个妹控。”
即使仅剩的两名毕业生毫无听讲的模样,讲坛上知事的致辞也迟迟没有结束的迹象。根据张贴在体育馆墙上的典礼流程,现在是“知事致辞”,接下来是“电报”。通常毕业典礼上所用的“祝词”“贺电”,那些带有“祝贺”意思的词都被替换掉了,变成了一场怪异的仪式。就像把不可能出席的人的位子也按人数排好一样,这样的悉心只透出疯狂的味道,证明了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在以我们无法理解的逻辑运转。今天一整天都把摄像机架在失事车辆前拍摄、给家长直播的举措,肯定也是人生中从未遭遇过不幸的纯善之人想出来的吧。
“没办法。她那么努力的人,难得有个愿望,不能不满足啊。”
“第四十七届学生遭遇的是空前的灾难。未受波及的两名学生,还有各位家长,应该都还不能接受这一惨痛的现实。在岁月一天天的流逝中,各位的心也许还将被束缚在那一天里。但是,我期望各位务必知道的是,我们这些成年人,绝不会忘记他们。”
她非但没有害羞,反而得意地挺起胸膛。真是没救了。
私立纪上高中第四十七届学生,三年前举行了入学典礼,四个班级共计一百一十七人。而今天的毕业典礼,只有一个班级共计两名学生。
“我出发都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有没有长大啊?”
我转回头,目不斜视地继续说:“只有两个毕业生。”
我半开玩笑地说出真心话。她一边戴头盔,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后面是一排排折叠椅。体育馆最后面坐的是二年级的在校生代表,共计一百九十人,坐了好几排。他们前面是好几排家长和亲属的座位,超过两百人。而在最前面,我们的正后方,是一百多把无人的折叠椅组成的海洋。
“我可不想一个人变老,所以一个人‘小小跑了一下’,做了点调整。”
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说,稍稍向后侧头,做出像是观察自己右肩有没有头屑的样子。
这句话包含了很多信息。确实,将近30岁的她未免太年轻了点。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薙原所做的事就像人类刚刚获得火和电一样,已经把手伸向了某种不畏神的力量。不过,现在没时间细细盘问,以后再找时间吧。
“才不是,毕竟……”
“啊,忘记说了。”
“是你太敏感了。”
说着话,她把头盔朝我扔来,那力度让我打了个趔趄。她发动了自己的摩托车。
我尽力压低声音,但薙原并没有放低音量。
“你没写完的那个龙的故事,我和天乃帮你随便续了个结尾。回去了记得看。”
“喂,声音太大啦。大家都在看你。”
“哎?!”
“我又没说错。这都是那些家伙的自我满足。”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开出去了。
“别说得像个混混一样。”
我慌忙戴上头盔,跳上自己的摩托。
“没人求他们办吧?我没有,你也没有。”
想问的还有很多,总之这次不能被甩掉了,一定要追上去。
“毕业典礼本来可能会取消,这是他们专门为我们办的。”
我发动引擎。见证文明与智慧生命的火焰,再度咆哮起来。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要吵架,不过我知道她并没有敌意,而是天生如此。现在的我知道,如果因为害怕不敢往下说,她才会真的不高兴。
“谢谢啦。”
“啊?”
“哎,你说什么?”
“别这样,薙原。”
在两个引擎的轰鸣声中,我仿佛听到耳语般的声音。但再怎么问,她也没有搭理我。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透过新干线的窗户看到的同学们。
“赶紧跟上。磨磨蹭蹭的,我可不会等你!”
当我正在思考那些的时候,轻轻的咔嚓声突然在身边响起,吓了我一跳。我悄悄转动眼球去看,只见坐在旁边的薙原叉莉那短得吓人的裙子下,露出被太阳晒黑的膝盖,上面放着装毕业证书的纸筒和手机。她还在截图。
少年不愿相信自己失去了什么,在她消失的那幅画旁徘徊许久,随后发现迷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回头去看,“永恒之墙”也在附近,它的威严在历经风雨之后依然没变。上面的图案一如往昔,少年再次为它的美丽痴迷。也正因为如此,接下来发生的变化,让少年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大家在东京的景点聊了什么,又是怎样自由活动的。
墙上描绘的大量图案,宛如生物一般从墙上滑落。封印在玻璃中的透明纹理和图案——被那位少女称为文字的东西,互相缠绕、吻合,四处弹开、滚动、旋转、翻转、狂跳,不断膨胀,直至炸裂。文字们仿佛一股洪流般倾泻而下,世界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
舞台后面的幕布上挂着四张照片,夹在国旗和校旗之间。那是修学旅行时,A班到D班各自在东京台场的自由女神像前拍摄的集体照,被放大了很多。摄影师肯定很优秀,虽然并非所有人都是满面笑容,但有六成左右的孩子都在笑,即使没在笑,脸上也有少许的兴奋和昂扬。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整个年级都照下来了。
在光芒中闭起双眼的少年,胆战心惊地慢慢睁开眼睛,却发现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草原,2700年后的绿野,已然不复存在了。
我也无法将目光投向家长席去确认。虎视眈眈的媒体占据了体育馆内的各个角落。身为毕业生之一,如果自己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立刻就会成为相机镜头的猎物。所以我目不转睛盯着前方。我看的不是正在讲坛上宣读毕业生寄语的知事,而是他的身后。
伴随着轰鸣声,大地颤抖起来。在“永恒之墙”的下方,无数绿色圆筒宛如喷泉般喷涌而出。它们在四处一齐发芽,转眼间便长出了树干,很快又长出枝叶,彼此交会,遮蔽了天空,果实在枝叶间垂下,一刻不停地展现出清晰的轮廓。嫩叶尖端透过的阳光变成无数吊灯,那灯光映出真实的景象。枝头上膨大的果实继续鼓胀,化作扬声器,化作站牌,化作电子显示屏。几十棵大树化作混凝土支柱,撑起了房顶。
刚刚家长席的某处传来抽泣声,是谁的家人呢?不久,又有两三个抽泣声叠加在一起,每一声恸哭都是对谁的祈祷吧。
一只鸟儿从一根柱子的阴影处飞起。那是金色的凤凰,印在毕业证书上的永恒之鸟。它整理自己的羽毛,振翅高飞,羽毛中生出长椅,生出电梯,生出车站小店。凤凰飞向远方的天空。
不过,29名同学中的大部分,只是每天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活动,在课间休息和放学后混在一起瞎玩,我根本不知道他们藏在心中的未来。没有什么机会谈论将来的梦想或者人生的目标,一次也没有。直到不能再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才终于透过报纸了解他们的内心,这种事情如果天乃知道了,大概又要笑我了。
少年站在站台上,听着令人怀念的旋律。那不是龙之歌,而是抵达终点时响起的、仿佛催促着灵魂的音乐。站台上挤满了人,几乎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的热气。有老人,有年轻人,有孩子。尽管岁月流逝,但你,你们,都没有忘记迷途的旅人。
同为文艺部成员的寺浦健太郎想做游戏策划师,坐在他旁边的细原海斗以加入美职篮为目标,从幼儿园开始就和我是同学的檎穰天乃,为了成为漫画家不停地投稿,这些事薄情的我还是记得的。
奇迹。在这只能用奇迹形容的景象前,少年震惊得无法动弹。而在他眼角的余光里,白色巨龙身上仿佛剥落了一枚鳞片似的,带着颤抖般的叹息,“希望号”的门开了。
我从报纸上得知了同学们未来的梦想。
少年向那里走去。他相信,门里肯定有一个人。
——巴里·马尔兹伯格《一个名叫罗马的银河》
就像为这一刹那已经等待了很久似的,一个身影从门里飞奔出来。
“我并不在乎死者,”丽娜说,“我在乎的只有生者。”
她身穿校服,有着一对褐色的眼眸,绝对不会认错。对她来说,与少年分别的时间,和2700年的岁月相比,只是刹那而已。很快,她的喊声就会响起。
“人类必须逃离,”丽娜说,“人类必须战斗,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所在的环境。即使因此走上更糟糕的灭亡之路,那也终究是人类的命运。”
“我回来了,速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