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不喜欢被人抱,连父亲母亲的手都会甩开。所以姐姐可能抱过我几次,但大概力量还没生效就被我甩开了。”
既然说到这里,我也不得不坦白真相了。
“原来如此,这就说得通了。不过你作为她的妹妹,可能天生就有规避这种力量的倾向。那样的话,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不过我会注意的,你自己也留心。”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他看到我的样子,又说:“哎,对你来说可能还太早了。”然后他摸摸我的头,流露出比平时稍显寂寞的神色。那天回去前,宗像先生给了我们一瓶汽水,瓶子精美通透,我至今都还记得它的重量。获赠不合时宜的奢侈品让我心生愧疚,藏在衣服下面的瓶子感觉凉飕飕的。
宗像先生似乎把我的困惑当成了失望,继续说道:“不过你和鞠奈小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但看起来并没有受到她的力量洗礼。不知为何,你好像有免疫的能力,有一堵鞠奈小姐穿不透的防御墙。”
回去的路上,我听到豆腐店的喇叭声。小时候,姐姐吵着想要那个发出奇妙声音的乐器,于是父亲从旧货店买了只二手的喇叭,所以一听到喇叭声,我就想起父亲暖暖的笑容。那隔了一条小巷传来的走调高音,也让我想起父亲温柔的模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撩动我的心弦。回想起来,姐姐从小就喜欢缠着父母要抱,或许温柔的父母多少也受到了那种力量的影响吧。父亲和母亲再忙也不会抱怨,看到我们做了错事也不会责罚,而是加以悉心教导。我想起宗像先生安排的女佣似乎会和姐姐保持距离。
他的期望确实落空了。我和姐姐不一样,并没有足以改变人心的神奇力量。
想到这里,有一个更加让人不舒服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里。如果我接受了姐姐的拥抱,变成了一个纯良的人,那这种纯良真的是我自己的东西吗?对了,宗像先生旁敲侧击地问姐姐的力量对我有没有效,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禁心生恐惧和疑惑。
“姐妹也不见得具有同样的力量啊,被鞠奈小姐抱过的猫全都老实得很。”听到宗像先生这话,我才意识到自己被算计了。
我偏偏是和姐姐一起走在昏暗的回家路上时想到这些的。姐姐正挥着已经空了的汽水瓶,逗弄电线杆周围飞舞的红蜻蜓。我盯着姐姐白皙的脖颈,像是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忽然姐姐朝我回过头来,带着无忧无虑的笑容问我怎么了,我回答说“没事,没什么”的时候,却在暗暗祈祷姐姐不要看穿我的内心。
轻巧地跳到地上的猫,甩开一起掉落的麻袋,露出戒备的神色看着我。宗像先生“嗯”了一声,摸起下巴。
不过,我掩饰说,自己想起了父亲给姐姐买喇叭的事。姐姐眯起眼睛说:“真怀念呀,琴枝想要的话父亲也会买给你的。大家这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足够了,再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了。”姐姐说着露出了酒窝,我却心不在焉地听着。
然后,我按照他的吩咐解开麻袋口的绳子,里面先是传出喵喵的叫声,又探出脑袋和一只爪子。这不是活猫吗?我惊讶地叫了起来,差点被锋利的爪子划到,慌忙后退。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从那天开始,我就害怕起姐姐来。比如夜里,在听到姐姐睡觉的呼吸声之前,我都不敢入睡。比如傍晚,宗像先生的亲戚送来麦麸做的点心,脸颊泛红的姐姐抱着点心跑过来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自己转身逃走的画面。但这种恐惧又不能说出口,面对姐姐时的辛苦,如同武道的修炼一般,强烈地撼动着我的内心。虽然和邻居们相比,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舒适,但由于学校的朋友们全都疏散去了信州,我待在姐姐身边的时间比平时更长了,这愈发让我喘不过气来。
“所以鞠奈小姐也许能够本能地估算出对方的体重,下意识地调整力量的大小。”宗像先生感慨地说。他指挥我把抱着的麻袋放到研究室一角的圆桌上。那麻袋因为太重,我不得不紧紧抱在怀里。
不久,我无法继续承受自己对姐姐的恐惧,开始更加强烈地祈祷战争早点结束,以为那样一切就能恢复原状了。然而尽管祈祷成真,还是什么问题都没能解决。我和姐姐比起来,果然只是个肤浅的小孩子而已。
在实验的间隙,姐姐应该也听过同样的话,不过我想姐姐肯定没有认真对待。但我至今都能背出当时宗像先生说的数值。长期使用毒品是30贝尔纳多内,电击导致的濒死体验是50贝尔纳多内,在没有光和声的密室中隔离生活30天是100贝尔纳多内,而姐姐的拥抱大约有200到300贝尔纳多内。我还得知,这种模拟能量并不是与精神的变质程度成正比,而是与承受能量者的体重有关。也就是说,在给予同样程度冲击的情况下,即使成年人很容易抵抗,但如果是孩子,或者体重非常轻的话,精神就会受到特别大的影响,甚至连生命都会受到威胁。
我又写得太多了。虽说是燃眉之急,不过为了这封信熬夜对身体并无益处,同时也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所以请允许我暂时搁笔。姐姐也请多多保重,不要染了风寒。
我确实是按宗像先生说的,怀着戒心听他说了这番话,不过无论如何,那位圣徒一生探索基督教的真理,最后在受到某个贫民拥抱的瞬间感受到无上的爱,于是获得天启,理解了真正的教义。所以我听到这话的时候,忽然想到,那个所谓的贫民,也许和姐姐拥有同样的力量。
本庄琴枝鞠奈姐姐:
你心存戒备也没关系。鞠奈小姐具有的力量确实很突出,不过倒也不是史无前例。把相近的东西放在一起,用数值对它们做比较,这对分析和解释某种能力最为有用。如果将精神看作一种物质,可以通过给予冲击来使之变形变质,那么,给精神带来冲击的能量强度,便能加以量化。我们用意大利传奇圣徒贝尔纳多内之名做它的单位。
如果姐姐等不到这封信,或者说不仅是书信,连妹妹都彻底忘记了,那就最好不过了。
在我内心滋生的某种东西也许被察觉了吧。我盯着姐姐,看她把招进研究室里的人一个个“治疗”好的时候,宗像先生朝我招手,给我一个麻袋,说请我帮个忙。我就这样被带离了姐姐身边。走在路上,宗像先生告诉了我非常有趣的事情。
虽然说是唯一的血亲,但让你为一个去世半年的人烦恼,也不是我的本意。整日为同一血脉的姐妹烦恼不安会有多么辛苦,我有着刻骨铭心的感受。
姐姐面对的人,有时是公务员模样的小个子男人,眼镜后面隐藏着混合了卑微与傲慢的眼眸;有时是金发碧眼的异邦人,周身散发出高贵感;有时是蒙眼堵嘴的青年,伤痕累累的身体里充满了愤怒,依然没有放弃抵抗;有时又是神经质的老年女人,信奉邪教似的喃喃念佛。然而所有人都一样,在那之后,便会带着清纯洁净的表情,离开姐姐的臂弯,仿佛灵魂受到了洗涤似的。那景象宛如白日梦一般——不,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在我看来,那就像是噩梦般的景象。
之前寄给姐姐的信中,我已经坦白了自己对姐姐的恐惧。知晓姐姐能力的人应该有很多,但世界上真的能理解我这种恐惧的人,大概只有宗像先生吧。因为研究所里见到的那些人,全都是一副已然开悟的表情。那些告诉我姐姐的力量会在静电的作用下增强,姐姐入睡的时候也能发动能力的技术人员们,也都是一副得道高僧般的神情。恐怕参与宗像先生计划的人员,从上到下全都和姐姐见过面,甚至被姐姐拥抱过吧。
姐姐在面对身上连着各种测定仪器的人体模型、到处插着管线的假人时,就像在玩过家家的小孩子。当把戴着项圈的猛犬和猴子等野兽抱在胸口时,又像是驯兽师。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终究还是在面对真人时的样子。远远望着宛如圣女般的姐姐与接受洗礼的对象,一种无法描述的念头便会蚕食我的内心,让我无法抑制。
回想起来,社会风向的转变也很奇怪。两三个月前还在高喊“战到最后”的报纸广播,忽然开始明显偏向于厌战和平的言论,甚至在公然指责军方无能时,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到底是自然的变化,还是因为姐姐接触过的对象中已经有了足够高层的人物的缘故,我当然是无从得知的。
昏暗的研究室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体重计、脑电仪之类的测量设备,那景象就像学校的体检一样。那时候让我们惊讶的各种怪异设备中,如今还在的只有一把让客人坐的高背椅子。上面有插着电极、能盖住整个头部的罩子,有点像是烫发用的机器,所以看起来也有点像是理发店。只是,当客人们做过各种检查,坐到那把椅子上的时候,姐姐施展的手段要比理发师神奇多了。
无论如何,能将记者、报社社长、议员、军人等各种人士都带到那个洗脑研究所,或者在基地、酒店、议会之类的地方让他们与姐姐会面,宗像先生的手段令人称道。
只是,宗像先生安排我们参观的这个心理研究室,或者说洗脑研究室,虽然研究的是洗脑和催眠这些很可能涉及军事机密的内容,但从我们这样的孩子也能进入(虽说是特殊待遇)的情况来看,绝不算是重点部门,倒不如说是散发着怪异气息、令人敬而远之的地方。
当我向宗像先生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连连摇头否认。
距离我殒命终于到一个月了吧。虽然这么说,对托付寄信的人也再三嘱咐了投递时间,但姐姐读到这封信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完全符合我的预计。至于我,距离写完第二封信还不到半小时。我坐在废弃的研究室里,带着对寂寞的少许惧意,一边回想往事,一边写下这封信。过去曾有那么多的学生、医师、技术人员在这里忙碌,如今真是难以置信。
他说那都是鞠奈小姐的功劳,毕竟只要让一个人改变了想法,那个改变想法的人便会说服十个自己认识的人,把他们带到鞠奈小姐这里。再改变这些人的想法,他们又会带来新人。就像稻草富翁和鼠算那样,转眼间就把这个国家的首脑掌握在手里了。本来只是想改善外交关系,但效果好得过了头,反而让人很是不安。他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拿在手里,这样问我:
本庄琴枝鞠奈姐姐:
“你还能做出不好的事吗?比如伤害你所憎恨的人?”
哎呀,我又像以前一样写了一大篇。接下来的事情就写在下一封信里吧。其实我是继续接下去写的,不过姐姐就需要再等一段时间了。在收到下一封信之前,祝愿姐姐无病无灾。
宗像少佐问我的时候,端坐在驾驶座上,我坐在他的斜后方,窥见他的目光一如往常满是平静,但也非常严肃。我反复咀嚼他这个问题的含义,然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现在回想起来,宗像先生一开始还对姐姐的能力有所怀疑吧。他大概早就知道那个年轻人是抢劫杀人的凶犯,如果一切都按计划发展自然很好,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那就不用再管这个十二岁的少女了。但是亲眼看到了姐姐的能力后,他立刻就做了安排把我们吸收进去,确实是个坚决果断、不可小看的人。即使没有遇到姐姐,他也会成为一名富有能力的帝国军人吧。宗像先生能在短短的时间里从大尉升为少佐,肯定也不仅仅是因为姐姐的力量。
“宗像先生呢?”我反问的时候,他笑了起来。
然后到了第三天,躺在病床上的母亲说,那个病房的年轻人去向警察自首了。自首的案子是半个月前惹得满城风雨的宝石商谋杀案。听到这话,我吓破了胆,但姐姐却并没有显出特别吃惊的样子,只是坐在窗台上晃着腿,动作很危险。
“你看看就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国家,也不是为了世人,如果能对得起天地,也就没必要偷偷摸摸的了。所以,一旦我开始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有悖于人道,那就不是我了,到那时候就只有靠你了。”
宗像先生走了以后,我刚刚舒了一口气,姐姐便问我是不是喜欢他,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让我慌了手脚。我明明还不相信宗像先生,不仅刚才一直盯着他看,还检查了装金平糖的袋子,寻找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想,对宗像先生来说,我是他的帮凶吧。自从收养了我们之后,姐姐一直对我们的关系疑神疑鬼,不过直到最后,宗像先生也没有对我表露过一丝男女之情的暗示。
顺利解决了这件事,宗像先生似乎很满意,之后给了我们好多年都没吃到过的金平糖,还给母亲送了慰问金。只是他的眼神比以前更锐利了。
梳妆完毕的姐姐终于从玄关里跑出来,轻盈地滑进车里,所以我没能追问宗像先生的真实想法。
姐姐突然放开手,抽回身子,一边挠头一边说:“对不起,我绊倒了。”年轻人则用温和平静的声音说:“没关系,不用在意。”这真像是歌剧中美妙而令人感动的落幕。
汽车终于开动的时候,我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姐姐。“啊,姐姐的衣服扣子扣错了一个。”我说着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你衣服的时候,刹那间又战栗起来,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年轻人很是意外的样子,带着困惑和怒气“喂”了一声,伸手想把姐姐拽开,但旁观者都明显看出那只手失去了力气。他被姐姐抱在怀里,像是被附身了一样,眼神涣散下来,脸上的表情难以言喻,仿佛想起了遗忘已久的过去。
当我把姐姐的扣子一个个解开,又一个个重新扣好期间,我脑海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象:姐姐会不会一时兴起突然抱住我,断绝后顾之忧呢?
隔了两个房间的病房,在外面都能闻到烟味。我们两个躲在走廊里一台手推车的后面,看着宗像先生赶开众人走进去,紧张得喘不过气。宗像先生走到那个年轻人的病床旁边说了些什么,不久之后姐姐也走了进去,这场面真让人十分忐忑。从远处看,那个年轻人盘腿坐在床上,面相凶悍,目光锐利,但姐姐却假装脚下绊到了什么,自然而然地扑过去顺势抱住了他,那真是不输专业舞台演员的冷静。
然而那时候我也不敢缩回手来。从小时候开始,姐姐扣错的扣子都是我帮着重新扣好的,这样的仪式已经成为家常便饭,所以我担心现在缩手很可能会让姐姐意识到我对你的恐惧。
“不用担心,如果有什么危险,我会马上制止的。如果不放心,琴枝你也一起来看看吧。”听到这话,我感到自己的心思完全被看穿了,只能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
“好好照照镜子啊。”我说。姐姐说:“抱歉抱歉,下次注意。”这段应该有过无数次的对话,现在在我耳中听来十分空洞和虚无。把扣子解开、重新扣好的简单动作,却让我的手指颤抖不已。我只能祈祷姐姐把这当成是汽车摇晃的结果。
这就是所谓的滔滔不绝吧。我入神地听他一口气说完,才忽然意识到他是想利用姐姐的某种未知的力量。一名军人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让一个误入歧途的人改邪归正。我感到阴谋的气息,向姐姐递了一个眼色,但也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察觉。姐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好的”,于是宗像先生表示了感谢。大约是觉得我不太好搪塞,又说了几句好话。
对了,在横须贺送别的时候,我对姐姐说了什么?
他又说:“但我也常常觉得,世上应该没有天生的坏人吧。他很早就失去了父母,只能靠敲诈勒索生活。他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之爱,这让他走上了邪路。如果能给予他爱,也许可以改变他的精神,令他走上悔改之路。所以,如果鞠奈小姐愿意的话,能不能给他一个洗礼呢?”
哦,好像是说姐姐像个随行翻译什么的玩笑话。
宗像先生突然说起了似乎与我们毫无关系的患者,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可能也是在试探我们的价值吧。
对于背负重任出海远行的人来说,这话大概有些失礼吧。虽然姐姐笑了。
“隔了两个病房的那个年轻人啊,半个月前因为腿断了住院,其实是个很烦人的家伙。他掌管着这一带的赌场,总是有手下人进进出出,经常因为一点琐事就对来探病的人拔刀相向,虽然很想赶他出去,但也怕事后报复。唯一的优点是治疗费支付很及时,但那些钱的来源也很可疑。”
我祝姐姐好运,姐姐说:“琴枝要好好的,我会带你最想要的东西回来。”回想起来,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交谈了。
但话说回来,我也很疑惑,一名军人为什么会对这种无聊的话题有兴趣呢?接着往下听,我的疑惑越来越大。
宗像先生的部下开车送我回家的时候,我从开着的车窗外闻到海风的气息。去时丝毫没有注意。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神经绷得有多紧。
宗像先生的话里,有几处让我吃惊的地方。首先,我第一次知道被姐姐抱过的孩子不但会停止哭泣,连脾气都变了。至于空袭那天之后,姐姐受牧师的邀请去孤儿院的事情,虽然我也知道,但只听姐姐说那里都是些很可爱的孩子,而实际上好像是个挺有问题的地方。这些都让我非常惊讶。
一周后,午间广播里传来和平谈判成功的消息。那时我刚好在做精灵小马的手工,正把一次性筷子插进黄瓜里。我停住手,细听新闻。
“不管怎么说,事情都很奇怪,于是我去问了孩子们的爷爷奶奶,得到的回答也很奇怪,说是因为本庄家的女儿照顾过孩子。我还是半信半疑,但又听说,只是把那个孩子带到了邻镇的孤儿院里,那些让大人都束手无策的爱哭鬼,也全都变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像画出来的乖孩子一样。这就让我很想亲眼看看到底是位什么样的魔术师了。”
国家能在没有失去领土领海,甚至没有支付赔偿金的情况下实现停战,果然也是因为姐姐拥抱了他国的什么人吧。
“哎呀,我来主要是为了我的侄女。她比你们小六岁,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哭个不停,比如肚子饿了之类的,简直像是被什么爱哭鬼附体了一样,父母都拿她没办法。但是自从空袭那一天开始,她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又听话,又伶俐,这反而让她父母很担心,怕她出了什么状况。而且传闻说,镇上好些孩子都像是变了个人,都成熟起来了,连小宝宝晚上都不哭了。
我松了一口气。姐姐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了,我们也会变回普通的姐妹了。虽然还有一丝不安,但我已经非常兴奋,和女佣交代了几句,便直接出了家门。
“你们俩都是十二岁的年纪,看起来却都这么聪明,我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个流鼻涕的小子,根本没办法比啊。”宗像先生说着话,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一度以为自己把他想得那么可怕可能是误解,但他连我们的年龄都做过调查,反而让我更加起了疑心,眼睛一刻都不肯离开他坐在椅子上的身影。宗像先生开口说话的方式,也像是装作闲聊般若无其事的样子。
街头巷尾都是为和平庆祝的喧闹人群。在电器商店旁边的十字路口,我看到有人在演讲。我在洗脑研究所见过那个壮年男人,他在椅子上坐过。令人吃惊的是,他正在热情洋溢地描述着新世界将会如何如何,周围果然还有好几张曾经见过的面孔。还有小孩子们在发传单,其中有高畑家的光郎、庙里的俊之介、后山的美与,还有一些不认识的面孔,应该都是被姐姐感化的人吧。
他用冷静的声音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找姐姐有什么事,不禁很不安,几乎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不是已经在病房里的姐姐回答说“是我,那边是我妹妹琴枝”,我可能会像个傻瓜似的一直呆呆站下去吧。我们走进病房。姐姐和宗像先生在已经睡着的母亲病床旁边开始交谈,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抓起递过来的传单,盯着蒿草纸,恨不得在上面看出一个洞来。传单上写着,演说的男人是个放弃了本土决战思想的上议院议员,在做慈善活动,致力于传播思想,建立一个没有争斗、没有冲突、所有人都能生活在安宁和幸福之中的世界。
“我是陆军的宗像清一大尉,本庄鞠奈小姐就是你吧?”
停下脚步接受传单、倾听演讲的人,对于这种早些日子还会招来宪兵的行为,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冷笑,而是听得入神。当然,这也是因为报纸和广播都在推动宣传非暴力的思想和言论自由的风气。
如果他是表情严肃、看上去就像很专横的军人,那么我也可以很谦卑地讨好他。但是他却用那种姐姐也熟知的笑容,像对亲戚的孩子一样朝我点头致意,这让我产生了无法言喻的不祥预感。
但我手握传单,因为不同的原因僵立在人群中。
不知道有没有和姐姐说过,第一次在母亲的病房外遇到宗像先生的时候,我非常非常害怕。那一天好像是学校为了准备集体疏散而休息的日子。我提心吊胆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因为在与母亲的病房相隔两间的病房里,聚集了一群与这里格格不入、脾气暴躁的年轻人,总是大喊大叫,给周围人添麻烦。那间病房旁边有两三个眼神很凶的人,我胆战心惊地走过他们身边,好不容易来到母亲的病房前,宗像先生如同哨兵一样站在外面。
我原以为姐姐是在宗像先生的指示下,为了拯救国家而贡献力量,但是看到这张传单,我的脑海中涌起忧愁的念头:难道姐姐想要改变的不止这一个国家?我掩面逃回家里,本想继续装好精灵小马,但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让它站起来。
啊,我又只顾着想象,信笔乱写了。对了,如果那个防空洞里的孩子们当中,没有宗像少佐的侄女,也许我们的诀别可以推迟一点,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吧。
姐姐与宗像先生一起匆匆去了美国,又马不停蹄前往了欧洲。这应该说是晴天霹雳,还是意料中的灾难呢?当然,国内已经没有人需要姐姐施展力量了,而蛊惑各国首脑和外交官确实符合国家的利益。然而在我心中,宗像先生留下的话还是在不停回响。
我在第一封信中写了那些奇怪的话,给姐姐的心灵带来了沉重的负担,然后又让姐姐等了这么久,也许有点太坏了。如果万一姐姐因为我的故弄玄虚连饭都吃不下去,那就很严重了,所以你千万不要感到后悔或者懊恼,不要胡思乱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我生气的事情,或是有什么能够拯救我生命的方法等等。并不存在任何一种能让我不死的方法。或许,从姐姐和我生为姐妹的那一天开始,这样的宿命就已经定下了。
这里还要不得不坦白的是,我在和平到来的那天晚上,勉强咽下了一碗黄瓜丝拌面,之后就完全失去了食欲,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每天吃饭的次数也少了。女佣再怎么劝我也没有办法。最近这段时间,除了白水和咸菜,我什么都吃不下去。此刻研究所镜子里照出的我就像个幽灵。实际上,我之所以把信分成好几封写,也是因为身体太虚弱,没办法写下很长的文章。
距离我殒命刚刚一周时间吧。当然,如果姐姐早早克服了我死亡带来的冲击,又去各地慰问的话,收到、读到这封信,应当是很久以后了吧。
请不要担心。下一次寄出的,是我写给姐姐的最后一封信。不知道送到姐姐手中,会是在一周后、一个月后,还是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恳请姐姐耐心等待。
上封信后,姐姐过得可好?
本庄琴枝鞠奈姐姐:
本庄琴枝鞠奈姐姐:
金秋时分,甚念平安。终于到了最后一封信。在我死后的两年里,即使邮寄方式有所改变,我想应该也能顺利送到姐姐手中吧。
之前送给姐姐的外套,请尽快丢进火炉里烧掉。因为姐姐赠给我眼镜,所以绞尽脑汁送了回礼。但那种成熟的时尚服装,根本不适合姐姐。
因为这封信是拜托值得信赖的慈善家邮寄的。他为自己之前犯下的罪过忏悔,并在恩赦之后将自己的财产投入到战争孤儿的食堂运营中。虽然说出他的名字姐姐也未必记得,不过他就是当年与母亲隔了两个病房的那个年轻人。
那么,在收到第二封信前,请务必保重,不要弄坏了身子。我希望让姐姐更加惊讶。
是的,只要受过姐姐力量的洗礼,即使经年累月,也不会做出违背约定、遗忘誓言的不义行径。
我再也不用见到姐姐了。仅仅想到这一点,便让我感到发自内心的平静。
其实,不在一封信里把话写完,而分成好几次寄给你,也是出于一些报复心的。我想让姐姐体会到我所经受过的漫长煎熬。不知道这个愿望有没有实现。就像姐姐总让我吃惊一样,我也让姐姐吃惊了吗?
不过虽然说了这些,但即使是善于解谜的姐姐,恐怕也会感到无从下手吧。所以这里提示一下解谜的线索:姐姐第一次知道的事。
接到宗像先生的电话时,我失魂落魄。啊,姐姐最终还是对他下手了。电话里他那深不可测、让人感受不到真心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戾气。至于电话的内容,则是让我把留在家里的研究成果全部销毁。
既然我坦白了自己的计划,那么姐姐自然也应该知道,我的突然死亡并非意料之外,而是计划之中的事。所以,在收到下一封信之前,请姐姐仔细想一想,为什么我会在姐姐面前死去,谁是主谋,谁又是凶手。
姐姐发来电报,也是在那个时候吧。“宗像先生的事抱歉没有办法”,只有十二个字。不知道是出其不意的袭击,还是趁他睡着的时候,不过可以想象发生了什么。或者,姐姐是让言听计从的人们包围了不曾疏忽的宗像先生,迫使他屈服了。我虽然慌乱,但也早就隐约意识到,那个为了国家利用姐姐的人,迟早会落到姐姐手里。所以不久之后,我的恐惧便被一种“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的达观战胜了。
愚见以为,让姐姐停下来,偶尔吃惊一次,也能对今后的你稍微有点帮助吧。所以,我还安排了几封信,以后会陆续寄给姐姐。
正因为宗像先生对姐姐的力量了如指掌,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姐姐,也因为如此,才一直把我留在身边吧。既同样知晓姐姐的力量,又没有被那种力量吞没,他把这样的我当作护身符一般珍惜吧。那就是我和他之间的联系。所以分开之后不久,他和我各自走向毁灭,大半也是注定的。
我刚刚死在姐姐面前,信随后就送到了。而且信里似乎很清楚自己的死亡和死期。如果能让姐姐瞪大眼睛,那么这个恶作剧还是有价值的。遗憾的是,我没办法看到姐姐此时的表情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亲眼看看姐姐那个永远挂着可爱与天真微笑的嘴角,是怎么因为惊愕而扭曲的。
正如我在前面的书信中坦白的,我一直害怕姐姐。但是,就在仅仅几天前,我忽然明白了。其实姐姐也同样害怕吧。
怎么样,吓到了吧?
姐姐一定在想,如果自己的力量能改变他人的心,那么这件事迟早会失去控制。如果能让大半个世界都认同自己,那么自己能够抵抗这样的诱惑吗?
说到正题,我想用一种有些矫揉造作的方式来说,也就是姐姐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封信送到姐姐手里的日期,应该刚好是我死后的第二天。
因为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姐妹。我意识到,尽管我很不喜欢被人拥抱,但姐姐总可能找到机会拥抱我。而姐姐没有把自己的力量用到我身上的原因,是因为姐姐划定了最后的界限。正因为对于使用力量融化人心的行为感到愧疚,所以姐姐才会决定,在以一己之力建设新世界的同时,留下我作为旧世界的参照点吧。
不行不行,性急的姐姐肯定着急坏了,所以我也该进入信的正题了。
不管做过多少扭曲人心的事,只要还存在唯一一个没有染指、没有改变过的妹妹,就不必背负改写了整个世界的罪责。
在心理研究室的那天,我正准备离开,姐姐抢先一步从椅子背后跳出来,吓了我一跳,把实验用的人体模型都碰倒了。还有前几天,看到姐姐慰问巴黎的死囚收容所的新闻,我连报纸都吓掉了。姐姐的行动,是我这样平凡至极的人完全无法预想的。奔放、快乐、开朗、健谈、热闹、永远在笑,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人,竟然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的姐妹,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像滚动的雪球尽管意识到自身的危险也绝不可能停止一样,姐姐也已经停不下来了吧。我不知道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决定要构建全新的世界,不过现在姐姐在欧洲看到的都是巨大的战火创伤,和燃烧着熊熊仇恨的人们。向他们继续伸出援助之手是必然的选择,也是不可避免的方法吧。
回首往事,姐姐总会让我大吃一惊。
而我自己,也找不到话语劝说姐姐停手。面对不杀一个人就能纠正世界的人,也不可能有什么更正确的话语。
啊,不知不觉闲聊了这么多。写信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比姐姐还话多,这是我的坏毛病。这件小时候的事,也不知道和姐姐说过多少次了。但它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不管说多少次都说不够。
但是作为妹妹,我拒绝姐姐拯救世界,拒绝姐姐被众人仰慕尊敬,拒绝在姐姐创造的一切都被宽恕的世界里,继续扮演被排斥的角色,继续做那唯一一个不曾受到姐姐的神奇力量洗礼的人。
防空洞里的哭声消失的时候,轮到老人家们纷纷惊叹起来,都在半开玩笑地说,小鞠奈要变成全国第一的奶妈了呀。而姐姐又打起了盹,就像刚才睁开眼睛时一样毫无征兆,让我又是自豪又是羞愧,甚至连母亲和工厂的事情都忘了。
我想,好几个谜题的答案,姐姐早就知道了。我制订计划,借姐姐的手,完成了我的死亡。
但是,姐姐的行动还不止这个,你一个接一个地抱紧孩子们,刚刚还在哭闹不休的小家伙,都变得像是十几岁的小大人一样稳定下来,也都不再哭泣了。那像是在表演某种奇术一样,让我想起年幼时父亲带我去剧场里看的魔术。
姐姐很温柔。只要我预先通过电报告知自己要去的消息,姐姐就会披上我送的外套,来迎接我吧。姐姐肯定会觉得那件衣服过于暖和、过于显眼,所以应该会在车站出口处等待列车进站。
所以当姐姐抱起光郎的时候,我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也对自己的偏见感到羞愧。光郎吵得厉害,连高畑的外婆都安慰不了。但是很快,原本还像被蜜蜂蜇了一样哭闹不休的光郎,如同断了发条似的闭上嘴巴,满脸的泪水也停了。他抬头望着姐姐的样子就像刚从梦里醒来似的。我记得,那个场景让老人们都目瞪口呆。
等到列车一停,我就会从车门里飞奔出来,跑过响着警笛声的月台,一句话不说就向姐姐冲来。只要我满脸愤怒,高叫着你竟然抢我的宗像,同时挥起短刀,姐姐就会被我骗到吧。姐姐直到最后都以为我爱上了宗像先生,真是意外之幸。
那是因为,姐姐平时总是大大咧咧的样子,所以我担心你会对别家的小孩子挥拳头让他们闭嘴,就像有一次你去抱小猫,结果用力太大把它弄死了一样。
不必担心,短刀是假的,即使出了什么意外,也不会伤到姐姐。我弄来剧场里魔术师用的假刀,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我会尽可能用夸张的动作,笨拙地挥舞那把短刀。这样姐姐就会趁我不备,用致命的爱意拥抱我,试图改变我的想法。将之前不曾用在我身上的力量,不得不对我使用出来。
至于我,我当时听说燃烧弹也落到了工厂那边,就急着去问小野田的奶奶,想知道母亲是不是平安。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所以一点忙都没帮上,真是愧对大家平时给我沉稳的评价。但是,坐在我身边的姐姐不一样,你原本对周围的躁动充耳不闻,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突然睁开眼睛,刷地站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你的衣摆。
而这正是我的计划。姐姐在给予爱意的时候,如果是根据对方的体重调整分量的话,那么只要让姐姐产生误判,我便可以得到期望的结果。就像是从前姐姐睡眼蒙眬时抱死的那只猫一样。
我至今都能回想起来,十几个人,都是老人和孩子,挤在防空洞里,在悄悄逼近的寒冷与远处的轰炸声中颤抖不已。那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风呼呼地吹,我们只有十二岁,当时高畑先生和光郎也只有六七岁,他们先哭了起来,然后情绪就像蔓延的野火一样,不要说更小的孩子,就连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开始放声大哭,哭泣传染着,老人们费尽力气安慰大家,简直像是地狱一样吵闹。
正如之前的书信里说过的,现在的我瘦骨嶙峋,身体犹如枯枝,风大一点仿佛都会被吹走。但是,在见面的时候,我会在瘦削的脸颊里塞上脱脂棉,给苍白的脸涂上胭脂,用层层叠叠的衣服把身体填充起来。我会精心装扮,不让姐姐发现我的变化。只要选在晚上,也不给姐姐足够的时间,就能瞒过姐姐敏锐的眼神吧。
回想起来,从幼年时开始,姐姐就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毫不在意,连睡姿都改不过来。即使有人很失礼地说“姐姐粗枝大叶、妹妹沉着稳重”,你也满不在乎,但又大方温柔。也许正因为姐姐是这个样子,所以才能轻松承担起扭转局势的重任吧。
成就姐姐事业的力量,应该会在姐姐的误判下,让我的身体遭受无法承受的强烈冲击。而且,那力量还会因为外套中的静电而膨胀。当姐姐用双臂紧紧抱住我的刹那,降临在我身上的神圣冲击,应当足以夺取我的生命。当我血液凝固、心跳停止的时候,我会沉睡在姐姐温暖的脖颈与乌黑的长发中吧。
不过话虽如此,我也不太愿意去想柏林和横滨、布鲁塞尔和横滨之间数小时的电话费会有多少钱。与姐姐惊人的活跃相比,我这个只会做点琐碎家务的懒人,终究会对宗像先生心怀畏惧。虽然姐姐肯定会批评我说“那种小事根本不用在意”。
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都在姐姐的拥抱中迎来充满爱的拂晓,就让我作为被姐姐的拥抱杀死的唯一一个人,在世界的彼岸见证这一切吧。我相信,只有当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再也不必扮演虚伪的安宁时,我和你,才能做回原先的姐妹。
当然,虽然我总觉得不能当面交谈就无法袒露真心,不过在喜欢说话的姐姐看来,电话远比书信自然,也更亲切吧。姐姐真是懒得动笔呢。
不过,我也有着微薄的希望。或许在我死后,姐姐将无法继续如同从前一样拥抱他人了。用与杀死亲生妹妹同样的手法,将世界引向善良。这样的内疚也许会让姐姐无法继续使用能力。如果我的死能像诅咒一样纠缠姐姐,让姐姐再也不能使用那种力量,那么我牺牲的生命也算是有意义的。尽管我也知道这是愚蠢的想法。
回想起来,姐姐刚到汉堡的时候,我也曾三天两头给你写信呢。只是姐姐马不停蹄在欧洲各处奔波,书信怎么也追赶不上。如果没有军方负担电话费,我们早就要破产了吧。
姐姐是在哪片天空下阅读这封信的呢?欧洲的天空,还是祖国的天空?
已经有一年时间没有给姐姐写这样的长信了,赠送外套时也只是打了电话,而且给姐姐的书信通常要怎么写,我也忘记了。我带着紧张与困惑交织的奇妙心情,戴上姐姐送我的银丝眼镜,拿起钢笔。
请原谅我先走一步的不孝。
金秋时分,甚念平安。横滨入夜便有切肤之寒,已经到了打掛不可或缺的日子,不过怕热的姐姐必定还像空袭那日一般,穿着纤薄的衣服,浑然不惧寒意吧。单是想象一下,我就仿佛要打喷嚏了。
还有,请原谅我选择死在你臂弯中的无礼。我仰慕你。
鞠奈姐姐:
本庄琴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