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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美亚羽的手枪

“我们找到了你留在东亚的fMRI检查数据。”

实继从包里取出那个东西。装饰华美的盒子,就像是稍大一点的八音盒。美亚羽小心翼翼地轻轻打开盖子——她看到了一把枪。

从菅井那儿收缴的物品中发现了美亚羽的数据。菅井藏匿它的目的大概是为了重现美亚羽的才能吧。正因为他一直私下保存着这些数据,美亚羽才能得救,实继对此不禁感到有些讽刺。他望着还在低头看盒子的美亚羽,用欢快的声音说:“这样,你就能恢复成北条美亚羽了。”

美亚羽的眼睛闪耀着期待的光芒。这样的时候,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三四岁。

为了让现在的美亚羽也能理解,实继仔细地做了解释。

“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我想送你一点东西,表示感谢。”

“拍下你现在的大脑fMRI画像,与以前的大脑图像对比,可以发现哪些部位做过什么样的处理,从而恢复到原先的大脑状态。接下来,只要调整植入物,装进这把手枪,然后开一枪,你就能恢复成过去的样子了。”

等她享用完甜点,实继终于进入正题。

实继在脑海里描绘的是这样一幅未来:恢复了敌对之心的美亚羽,再度向神冴宣战。这一次,她是会和海外资本联手,还是从神冴脑疗内部下手呢?无论如何,这一次她肯定会改变世界吧。实继甚至觉得,即使神冴在那个过程中崩溃也没关系。

神冴脑疗旗下的食品厂正在进行一项研究,通过使用fMRI监测试吃者的大脑活动,根据包括痛觉在内的所有感觉的变化,制作出极致的美味。这里是在这项研究过程中诞生的餐厅,提供的菜肴虽然美味但价格太高,无法面向一般大众销售,而且每天只能接待一组客人。在比分子料理更加激进的思想之下诞生的菜肴,从前菜到甜点,没有任何一道菜的外观和味道具有一致性。不断发出爆破音的棉花糖状汤,宛如水晶的鸭肉料理,魔方般的意大利面,用两根试管中的液体混合而成的冰沙,这些菜肴每一道都让美亚羽发出观赏魔法般的感叹声。

美亚羽还没有抬起头。实继没有注意到她的异状,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这是一座坐落在神乐坂深处的日式宅院,从它的三楼望出去,街道上各种灯光的数量不到上个世纪的三分之一。这是为了防止光污染而做的限制,不过在每年一度的祭典之夜,不仅黄色的光芒盛放,还点缀着红色与绿色的灯光。

“不必用虚假的爱情来恋慕我。你可以从大脑这个笼牢中逃脱出来,也可以将时间用在研究上。要多少预算都会批给你。就算你要从神冴独立,也不会再有暗杀。你的心灵和环境都可以恢复到……”

毁灭吧。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诅咒在头脑中愈发频繁地出现。而最可怕的是,说出那个诅咒的人,和刚刚坦白“喜欢实继先生”的人,是同一个。

“我不要。”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实继的话。大滴泪水从她低垂的脸颊上滑落。

当年想要杀掉自己的少女,这次挺身而出拯救自己。看到她羞涩的笑容,实继的内心被罪恶感死死勒住。她的献身是基于对自己的好感,然而那只是植入物创造出的虚假感情。她的生命,差一点就消散在这虚假的恋情中。

“求求你,请不要杀我。”

由于语气太过平常,实继一下子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少女终于发出的爱的告白。随后他回过神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勉强挤出笑容,嘴上说着“谢谢”,背后不禁冒出一层冷汗。

实继无法理解美亚羽在说什么。从出生到现在,他还从没有见过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哭泣过,惊慌失措之余不禁站起身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一无所知,只能怔怔地看着美亚羽断断续续地诉说衷肠。

“因为,我喜欢实继先生。”

“我知道我和她拥有相同的记忆。她痛恨你们,因为你们夺走了她的研究。她不爱任何人。她那一生,对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好感。但我更想像我自己,怀着对你的爱生活下去。”

美亚羽的回答依然纯洁无瑕,但她还没有说完。

实继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她说的“她”指的是谁。他的震惊不亚于有人对着他的头开了一枪。

“不用在意,能帮上实继先生,我很开心。”

“不不,你误会了,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是同一个人。有同样的记忆,用同样的大脑思考。即使性格和喜好会有一些变化,你也不会消失。只是……‘感觉’会有点不一样而已。想法会有点变化而已。”

美亚羽总算平静下来的时候,实继又向她郑重道歉。

实继搜罗着语言,心中忽然生出疑惑。难道,美亚羽扫墓的目的,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过去的她”?意识到这一点,实继不禁打了个冷战。

和弥把医用毛毯扔了过来。实继困惑地看了看旁边的美亚羽,只见她正用手拼命遮挡着衣服上从胸口到小腹的破口,发出不成声音的嘤咛。实继慌忙用毛毯盖住她。和弥狠狠嘲笑了一番这个混乱的场面,然后把医护人员中的一个选为“谈话对象”,吵吵闹闹地走下石阶。

“对了,不管是WK还是植入物,所谓调节自己的大脑,其实只是在‘有可能自然获得’的前提下诱导出其中的一种而已。比如年轻时喜欢吃西餐的人,上了年纪以后会变得喜欢吃日料,谁也不会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新婚燕尔时深爱妻子的丈夫,与年深日久有了第三者的丈夫,也不是不同的人。只是同一个人的心境有点变化罢了。植入物只是让那样小小的心境变化更容易发生,并不会从无到有创造出来,也不会消除灵魂。”

“行了实继,不过你虽然是在照顾妙龄少女,但是眼睛看得太多可是会被讨厌的哦。”

“您怎么能断言他们是同一个人呢?不再深爱妻子的丈夫,不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吗?实际上,人这种生物,不就是通过一点点小小的情绪变化,不断杀死一个又一个过去的自己吗?”

和弥扬起嘴角笑了,那是他独有的会心笑容。实继终于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搞不懂,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历史的潮流啊。”

尽管窗外映入眼帘的光有着丰富的色彩,但实继却陷入一种漆黑一片的错觉中。他感到自己似乎曾经在哪里有过同样的经历。实继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语气变得更加慌乱。

“很遗憾,这次袭击差不多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他应该完蛋了。”

“如果你的逻辑正确,你——北条美亚羽设计的无数植入物,就是在杀戮无数人。通过性格改造型植入物杀死原本的人格。WK也通过固定爱情走向的方式,断绝了有可能产生的人格。但是,那样的想法,与你的理念相差很远。你只是希望把烦恼的人引导向更好的‘生活方式’吧。”

“菅井……那个人还在主持医师联络会吗?”

“即使她这么想,”美亚羽的回答毫无停滞,就像她早已意料这种争论总有一天会到来似的,“我也不这么认为。”

“有报告称,菅井院长——应该说前院长,有些不好的动作。所以我偷偷给你和桐佳配备了全天24小时的监视。他好像以为只要把我们兄妹三个消灭掉,就能阻止现在的变化。所以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四处乱逛的你就成了他的目标。抱歉我拿你当了诱饵。”

实继觉得自己在美亚羽的理论中找到了漏洞,盯着她含泪的眼睛,兴奋地说:

“……哥哥。”这是几年来第一次当面见到和弥,也是第一次不通过软件转换,亲耳听到他的声音。几名医护人员打扮的人站在他后面。

“你说你喜欢我。但是按照你的理论,我每天都在变成不同的人。这也就意味着,你会每天都换一个人格不同的人喜欢。”

他用了一秒钟时间,才意识到这个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健康的驼背男人是谁。

“我认为,对人类来说,和所谓的‘我’相比,所谓的‘你’是一种不那么明确的连续体。你虽然胆小但也乐观,会为了别人而努力,我喜欢这样的你。但即使你明天突然对世界绝望,跑上街头去把路上的行人一个个刺伤,或者突然喜欢玩弄女人,或者变得悲观,或者变得自私,我还是会继续爱‘你’的吧。即使人格已经变了,但只要‘你’还是‘你’,我就可以继续爱你。人的心灵非常脆弱,就像是被新的‘我’这种海浪不断冲刷的沙堡,所以并不存在绝对的‘我’,所以才会在与同样不连续的‘你’,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构筑‘我’的影子,不是吗?”

“看来不需要医疗小组了。”背后传来陌生的粗鲁声音,实继身子一僵。他紧绷着身体转过身,只见来人亲切地举起右手。

这个理论有问题。虽然一时无法判断哪个部分有问题,但这个理论是错的。眼前的美亚羽,再也不是不惜用脑科学技术戏剧性地改变人格的天才。她害怕对大脑动手术,不以理性的事实为依据,坚持模糊的人格,是个感性的人。基于这样的判断,实继灵光一闪,认为从感情角度也许可以劝说成功,于是一口气说下去。

“那个,实继先生,先不说这个……”

“我觉得,通过洗脑的形式,给人植入好感,喜欢上原本并不喜欢的人,这样的人很可怜。”

“抱歉,因为我,让你陷入生命危险。”

他的声音充满热情,身子探出桌子,激动地说:

是神冴的“圣经”,美亚羽把它带出来了。这本书借了她半年,她一直反反复复百读不厌。把书翻过来,被穿透的封面映入眼帘。子弹插在中间的书页上,又厚又硬的封面,减弱了子弹的势头。如此的巧合简直令人相信上帝的存在。实继马上又转向美亚羽。

“这样的人值得同情。但是,那样的爱——我认为令人恶心。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下意识地对你,对这个原本并不喜欢我、只是通过脑部手术喜欢上我的你,一生都不会产生好感。你的感情是绝望的,绝对不会得到回应。”

他强行撕开美亚羽的衣服,检查枪伤。裸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流血。奇怪,实继觉得自己亲眼看到了子弹朝美亚羽的身体飞去,惊讶之余,才意识到衣服都没破,子弹当然也不可能打中身体。这时候,他发现轮椅下面有一本书。

实继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太激动了,于是缓和了语气。

“怎么可能没事!不要动!”实继打断美亚羽急促的声音。

“这是用来解放你的枪。把你从思考的围栏中解放出来的枪。让你逃离扭曲之爱的枪。带你走向自身幸福的枪。让你变回真正的自己的枪。”

“我没事,不要紧。”

说完他坐下来,感觉椅子很不舒服。他很想润润嗓子与舌头,但并不想伸手去拿玻璃杯。刚才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伤害了她?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相当于用“恶心”否定了她的人格?和“你这个人恶心死了”有什么区别?不对,她不是具有“正常”人格的她,所以否定也没有任何问题。

突然,耳边响起优雅的男中音。虽然没弄清情况,不过好像脱离了危险。不对,美亚羽已经中枪了。实继转身检查美亚羽的状况。

“可是,对我来说……”美亚羽哽咽着说,“虽然对大脑,对科学,什么都不懂,但喜欢你的、现在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凶手抓住了。现在马上派医护人员过去。”

实继无法理解自己心中炽热的感情旋涡到底是什么。焦躁,怜悯,还是恐惧?

他冲上前用身体挡住轮椅上的美亚羽。美亚羽的声音既惊讶又焦急。

“明天的我,可能和今天的我不同。但我希望,明天的我,也能将继续喜欢你,作为我自身的证明,支撑我活下去。”

“危险!”话音未落,美亚羽便推动轮椅,冲到实继面前。干涩的声音之后,她在轮椅上猛地抽搐起来。她被枪打中了,这次不是植入物,而是真正的子弹击中了她的小腹。实继看到了。

面对她喷涌而出的爱慕,实继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明明开着暖气,心却像是被冰冷的手攥住一样。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实继没能听到答案。因为墓地里响起爆炸的声音。

“开枪射击自己的北条美亚羽,沉溺在复仇中——是的,我‘记得’——她竭尽全力让别人讨厌自己,尽可能远离自己,要变成没有任何用处的人,因此埋葬了自己的人格。她自杀了。那时候,她放弃了自己的大脑和身体的所有权。所以,她拥有大脑的所有权而我却没有,这不公平。”

“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那只受诅咒的天鹅做了什么。那只天鹅……”

美亚羽断断续续地说,声音里混着泪,时不时抬手擦去泪水。她忽而低头,忽而抬头,但还在继续说。

志恩正要转身,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不回应也没关系。但请让我继续喜欢你。”

“不知道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抱歉今天打扰你的研究。我会按计划向你提供资金援助,但收养的事情就当没提过吧。”

实继无法点头。因为他想让那个北条美亚羽回来,为了给自己、给神冴赎罪。因为他相信,那才是正确的。因为自己无法爱一个被人创造出来爱自己的人格。他再次用上曾经说服过美亚羽的方法。他双手撑在桌上,深深低头。

童话般的问题让实继摸不着头脑。美亚羽的眼睛里,也浮现出迷惘的神色。

“求求你。没有你的同意,我无法把你的大脑恢复原状。我没能保护你的头脑,请让我赎罪。你一定不会后悔的,请答应我。”

“哎,其实和讲给小孩子的童话差不多,不用那么紧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受诅咒的天鹅。诅咒让它天生长的是黑色的羽毛,像乌鸦一样全身漆黑。在一群白天鹅中,只有它的身体是黑色的,这让它感到很孤独。有一天,它思前想后,给自己从头到尾涂上了白色的油漆。因为它觉得,只要身体变成白色,就不会在伙伴中间感到自卑了。但是,它遭受的诅咒太强,不管涂上多少白色的油漆,身体还是黑的,染不成白色。这让它十分苦恼。那么为了融入伙伴中,它还能想到什么办法呢?”

沉默仿佛持续了很久。安静得几乎可以用心跳声计时。眼前酒杯的光芒,沐浴在夜空的霓虹灯下,带着金色摇曳不定。

美亚羽无言地点了点头。志恩继续道:

“请抬头。”

“如果答对了,我希望正式缔结领养关系。但如果答不出来,那就结束。”

实继抬起头,看到她合上盖子,双手把盒子推向自己。

志恩顽皮地竖起手指。美亚羽绷紧了身子。

“如果你一定想让我消失,找回那个人,我会放弃一切。”

“嗯,我提了个小问题,他们没有给出我期待的答案,这也就是接下来我想问你的问题。”

“所以……”她继续道,手中充满力量,那是种让手指颤抖不已的虚幻而强大的力量。

“思想?”

“在那时候,请将这把枪交给我,并对我说:‘去死吧。’”

“全世界的年轻脑科学研究者中,你确实不是最厉害的。但是,目前的成绩并不是全部。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是否一致。如果只是单纯地说希望之星,我知道中国福建、德国、尼日利亚,都有孩子的成绩比你更好。但是他们都因为思想上的差异,做不了我的养子。”

她用哭肿的眼睛尽力挤出笑容。那是挑衅,是觉悟。这是她那饱受化学物质蹂躏之后再不能对任何人发出攻击的大脑、连怨恨实继都做不到的大脑,所做出的竭尽全力的抵抗。实继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似乎是意识到这一点,志恩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即使是自己的存在被否定以后,第二天早上,美亚羽对实继的爱恋也没有改变。

志恩笑着说:“这话真鼓舞人心啊。”但美亚羽的表情却显得很懊恼,正像她说的一样。

不仅如此,她对实继的爱意更甚以往。她会和实继说许多话。读过的书,喜欢的音乐,以前的家人,神冴的兄弟。她无时无刻不想和实继说话,简直连和弥都望尘莫及。她央求实继带她一起出去。和实继一起看电影。就像是患了不治之症、余命无几的人一样。就像是希望多一点时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将美好的回忆烙印在心中的人一样。那成了她的生活方式。

“强化记忆的实用性还不如生活日志。那样的研究带给我的赞誉,只是大家基于我的年纪做出的评价罢了。我还有几项尚未得出结果的研究,人们没有用它们来评价我,说实话我比较遗憾。”

而实继则为自己无法爱她而苦恼。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虚假的爱情如此厌恶。半夜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开始失眠,陷入在书房桌子上、在行驶的汽车里小睡的生活。

“我读了关于短期记忆强化设备的论文。很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写的。”

所以,他迎来那个上天的启示的时候,正躺在担任理事的医院的沙发上。他翻身的时候,感到背后硬硬的,结果找到了一个角状的东西。仔细端详,发现那是用WK的扳机加工而成的。许多接受植入物手术的结婚者都会随身携带这个小玩意儿,类似结婚戒指。

实继用眼镜式终端扫描墓碑,接上神冴志恩的生活日志。那是逝者的终端记录的庞大数据,包括录音和文档资料,供遗属与逝者对话。但是,公开的数据量如此之多,也是很少见的。与保护个人隐私相比,他更愿意给后世留下记录吗?实继出于好奇,搜索了“美亚羽”“初次见面”这两个关键词。出现的是志恩与美亚羽第一次见面时的影像文件。似乎是在联合国教育机构中美亚羽的住处,她背对着无数明亮的显示器坐在旋转椅子上,双腿翘起。志恩低头看着她说话。

就在那一刹那,灵感突然造访——神冴美亚羽,通过植入手术永远爱上了神冴实继。但神冴实继大概永远不会爱上大脑被处理过才爱上自己的神冴美亚羽。而神冴美亚羽恳求自己不要再做植入手术。

好不容易抵达了墓地,为了推轮椅而空着双手的实继,从背包里取出花束。美亚羽在墓前献上花,实继供上点燃的线香。两个人双手合十,沉默了片刻。

这样的话,不是很简单吗?

美亚羽噘起嘴说:“这可不是讽刺。”实继和美亚羽的关系已经到了可以互相开这种小玩笑的程度。虽然美亚羽变得非常内向,但智商并不低于常人,对社会常识和幽默的“记忆”还是有的。

从这三个条件导出的解就是——“让神冴实继爱上她”。

“我不知道该把你这话当作安慰呢,还是当作委婉的讽刺啊。”

他联系了研究楼里的医生,跑步的话五分钟就能见面。

“我觉得实继先生现在这样很好,锻炼出来的体格肯定不适合你。现在这种瘦瘦的样子才适合实继先生。”

这是为了知道扫描“神冴实继”的大脑、设计植入物、进行手术,一共需要多少时间,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大脑。

“嗯,不要紧。不过,下回年度体检的时候,我大概会申请和姐姐做一样的植入吧。”

这就是我如何爱上她的。

“实继先生,您不要紧吧?”

“从昨天开始你就在埋头写什么东西,方便告诉我吗?”

只要走上石阶,马上就能抵达墓地,但实继不得不推着美亚羽爬上蜿蜒的斜坡,爬到顶的时候,实继已经气喘吁吁了。

美亚羽自己推着轮椅,打开书房的门进来。我回头望去。她的声音如同晨露一般,痒痒的,很好听。

墓地位于关西,两个人依次换乘了电车、公共汽车等好几种交通工具,这都得益于无障碍设施的完备,但在百年以前建立的墓地中,是享受不到这种便利的。

“我用尽了话语来描述自己是怎么爱上你的。”

抛弃了神冴家的志恩,葬在妻子老家的墓地里。

她扬起嘴角,脸颊微微泛红,双手捧住脸颊,想要遮住的模样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因此更显可爱。

美亚羽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实继不断对她说,偶尔也该出趟远门。差不多半年后的秋天,机会来了。在实继再三的劝诱下,美亚羽虽然依旧推托说“还没有力气出去”,不过实继还是用扫墓为借口把她带了出去。

为什么以前的自己不能爱上美亚羽呢?回顾自己过去的情绪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有种大惑不解的感觉。以前的自己在今天这个美亚羽身上感觉到的种种和以前的美亚羽格格不入的部分——略带羞涩的笑容、如同孩子般纯真的眼睛、鸟鸣般柔和婉转的声音,所有这一切,都是今天的自己喜欢她的地方。以前的自己太盲目了,竟然不爱如此可爱的女人。

“什么?”听到实继忍不住的呼唤,少女用明快的声音应道。实继本想问她对于神冴发生的变动有什么想法,但又觉得对眼前的少女提出这样的问题没什么意义,于是说了一声“没什么”。美亚羽一脸茫然地歪着头看他。

是的,之所以用第三人称写这份说明书,是因为我怎么也无法理解曾经那个同样用我的大脑思考却到最后都没有接受这个美亚羽的神冴实继,我理解不了把接力棒交给我,放弃一切的那个人。

“美亚羽。”

被囚禁的人,不是北条美亚羽,而是神冴实继。无法接受植入物带来的爱恋,可悲的非理性主义者。他在射入植入物之前,还在犹豫不决。那植入物的作用是改造自己的大脑,让他喜欢上美亚羽。他害怕自己爱上那时并不爱的人,手指搭在扳机上足足犹豫了五分钟。最终之所以扣下扳机,也只是因为不想再为此烦恼而已……说到底,过去的神冴实继,只是个伪善者。他是个不会爱人的残缺的人,只会挥舞着不明所以的伦理观,试图将善恶与好恶正当化。

至于北条美亚羽给自己大脑塞进那么多植入物的理由,只有一个可能。她为了不被神冴所利用,不惜将自己的才智付之一炬,以此实现对神冴和医师联络会的复仇。但是,复仇的对象没有等到复仇的那一天,就要自我崩溃了。

我抱住美亚羽,手指拨弄她的头发。我感到她的体温似乎在上升。如果此刻我怀中的这份温暖不是真实的爱,那么这世上就不存在所谓的爱了。

还没有来得及为此叹息,医师联络会便顾不上美亚羽了。在她“自杀”的两个月后,美国政府认为,若干脑科学技术有可能转为军用,于是神冴位于多个国家的研究机构都被政府接管。医师联络会的关系遍布各国政经界,却依然没能阻止进一步的干涉,几个人因此下台,势力分布发生变化。其中,以神冴和弥为首的稳健派地位再度上升。实继也被任命为某大学医院的理事,尽管只是装饰。

我爱你,太爱你了。虽然没有说出口,但这是我想对美亚羽说的真心话。而在美亚羽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

内向的大家闺秀,从未想过研究室的生活。此外,又对自己一生中很少遇到的同年龄层的男人一见钟情。对医师联络会而言,美亚羽从一位左右世界未来的最重要人物,彻底蜕变成无须关注的凡人。

就这样,神冴实继与北条美亚羽——尽管曾经都对彼此没有丝毫爱意,现在相亲相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从“自杀”中醒来的时候,虽然被病房里的护卫和神冴的兄弟们包围着,但她眼中除了实继,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在场所有人都一目了然的是,她就像产生了雏鸟情结一样,呆滞的视线始终落在实继身上。然后,她慌慌张张地躲进被子里,像是因为身着简陋的病号服,为自己衣冠不整感到羞耻一样。

我们,现在,非常幸福——非常非常幸福。

这是北条美亚羽射出的最后一发子弹。其指令是:把自己对神冴实继的认识,变成能够引起恋爱的情绪。

你读完了输入的最后一个字。

美亚羽对实继抱有异性的好感。

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心跳无法控制,你甚至害怕那心跳声让别人听见。此刻沉甸甸压在你心头的,是冰冷的空虚。阅读的疲劳令你的头昏昏沉沉。回到床上睡觉去吧,那样的话,也许到了早晨,今天所见的一切都会忘记了。你怀着这种毫无根据的逃避心理,关掉了说明书的文本。你预感到那句“毁灭吧”将会永远留在你的心中,尽管说话人和说话对象也许都已不在世上。仿佛为了甩掉脑海中回荡的那个声音,你准备结束操作。

事实并非只是“像”。

但是,就在将要关上文本的一刹那,眼前突然出现了巨大的手写文字。

而她吃了一惊,稍稍低头,脸颊微微泛红,像个恋爱中的少女。

“如果可以这样结束我们的故事,那该多简单啊!”

“没事吧?受伤了吗?”实继焦急地问,下意识地拿起美亚羽的手。

潦草的文字。输入的文字和手写的文字混合而成的文章并不稀奇。但让你战栗的是,突然变成手写时的第一句话,仿佛迸发出强烈的感情。那笔画平直,向右倾斜的文字,毫无疑问出自神冴实继之手。

也许是不习惯纸质书籍,她的手指差点被书页划伤。

你甚至没有再一次确认周围,紧盯着新涌出来的词句。

“没关系,看再多少次我都不腻……啊!”

如果可以这样结束我们的故事,那该多简单啊!如果可以这样给我们的故事画上终点。如果我能对她的扭曲视而不见,永远盲目地爱她。

实继一边把书递给美亚羽,一边问道。美亚羽迫不及待地笑着翻开书页。

“声音痒痒的,很好听”?“虽然有些夸张,但也因此更显可爱”?

“瞧,这本。不过你应该已经看腻了吧?”

化作词句很简单。即使是自己心里没有的东西,写出来也很容易,但是……

实继打开书房的门,推她进去,从桌子旁边的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她。

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弓着背,一心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美亚羽进来问我。我转向她的方向,唯一能做的就是抽搐着脸颊,强迫自己微笑,挤出一句“没什么要紧的”。她似乎从我有所隐瞒的模样中感觉到什么,悲伤地垂下眼睛,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离开了房间。

实继推着轮椅背上左右突出的扶手,看着美亚羽的后脑。现在她穿的淡蓝色睡衣是网上买的,有女孩子的气质,却是以前的美亚羽绝对不会穿的。她自己的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便服,睡衣更是完全没有,可以窥见她那过分简朴的生活。外出的衣服也要重新买。

刹那间,我有些后悔。她是不是把我的态度视为对她的厌恶了?不过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如果这能促使她重新考虑变回“北条美亚羽”的话。我这样告诉自己。不,虽然她的人格是虚构的,但她的存在就可以这样被否定吗?我又陷入矛盾的深渊。这才是真正发生在我身上的情况。

好在书房就在一楼,实继可以推着轮椅过去。

我并不爱她。对于现在的她,我只有同情和怜悯。

实继故作平静地说:“你要看的书在书房里。那个房间还没给你看过,带你去吧。”

手术失败了。不,我甚至不能接受手术。

而且很显然,还有一项重大的手术正在进行。

就在即将进行大脑的精密检查之前,一位神冴的老人,已经退居二线、担任名誉职位的老医生联系了我。不到两个小时,他就出现在会客室里,腋下夹着卷起的电子纸,比带平板电脑麻烦多了。他说这是防止这些内容泄露到网上,然后他把电子纸摊开给我看。

植入依赖症的患者,会像整形依赖症那样,不断改变自己的人格,但这是极为罕见的案例。然而,一次性进行这么多的植入手术,也是史无前例的。

“先说结论,不管向你体内注射什么纳米机器,都无法正常运作。”

高度抽象思考能力的衰减对一般人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但对于脑医学研究者来说却是致命的。她虽然“记住”了自己从事过的研究,但不要说解释那些论文,就连“理解”都做不到。她的性格也朝内向转变,就连实继和桐佳,也需要两周时间才能与她进行对等的交谈。攻击性降低的结果是,现在的她,不要说对实继挥舞凶器,就连骂人的话都不会出口,勉强把她带去自己的研究室,看到小白鼠的尸斑照片都会掩目。

“不管注射什么纳米机器?”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她的外貌和原来一样,深邃的大眼睛,没有任何变化。但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智慧和坚强的意志,而是纯洁与天真,就像婴儿一样,像是另一个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射出的子弹破坏的不仅是双腿,无数植入物恰如她所设定的那样,蹂躏了她的大脑。

现代的脑神经植入物,是一些纳米机器,它们依据电子信号的指令深入大脑,使大脑对特定的刺激产生特定的反应。要是纳米机器不能运作,意味着植入物无法使用。

实继假装埋头看论文,飞快滑动沉浸椅上的屏幕,但也不能无视对方。他应了一声,转头望向乘坐轮椅的少女。那正是神冴美亚羽。

“这是你脊椎的X光片。请看这里的光点。”

“我进来了,实继先生。”

随着医生的声音,电子纸上出现了几张白色节状椎骨堆叠在一起的X光片。医生在电子纸的画面上放大图像,只见每节椎骨的周围,确实都有一圈白点。

过了一会儿,轮椅转动的声音靠近了客厅。

“这些微型单元只要检测到纳米机器的侵入,便会在体内产生特定的酶,将纳米机器分解成对人体无害的氨基酸。也就是说,一旦纳米机器侵入人体,它们就会加以破坏,剥夺功能。我们团队把它们称为‘冷漠结构’。”

桐佳快活地笑了,拍了拍实继的后背。光这两下就让实继的内脏差点跟着振动起来。他咳嗽着,目送桐佳夜跑离开。

我一把抓过电子纸,死死盯着放大的白影,恨不得把它看出一个洞。

“怎么想取决于当事人的意志。眼前有人遭遇困难的时候,如果固守一般观念,那该帮忙的地方也帮不上忙。这话你最好牢牢记住,年轻人。”

“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它会使人体免于纳米机器的干涉。即使某个国家的独裁统治者通过植入手术,让全体国民都成为为自己无私奉献的人偶,体内预设了冷漠结构的人,用不了三小时就能自我分解掉纳米机器,抵抗洗脑。它无法用手术摘除。它是为对植入物的伦理有所抗拒或者怀有危机感的一部分要人开发的系统,没有在大众中普及。”

实继胆战心惊地看着姐姐把纯粹的营养灌进肚子里,回答说:“就算顶着照顾的名义,只要不是恋人,帮助异性洗澡就是犯罪。”

我盯着那张X光片看了几十秒,终于开口问道:“这东西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在我的大脑里?”

“哎,不过这次是因为我在,以后还是需要你能处理才行,毕竟你才是一直在她身边的人。”

“植入时间是在你十二岁体检的时候,至于为什么,那是医师联络会的全体意见,除了你的哥哥和姐姐。”

桐佳从冰箱里取出蛋白质饮料,打开盖子。

医师联络会,这个本应该拔掉了毒牙的怪物之名,又像亡魂一样钻了出来,动摇着我的心。

双腿瘫痪,是北条美亚羽用子弹给自己的大脑戴上的枷锁。义肢变成了腰下的废物,再也不会焕发生机。

“过去曾经流行过恢复视力的外科手术。术后确实效果很好,但许多案例却会在多年后出现严重的后遗症。眼球会有这样的情况,大脑更不能保证不会发生类似的问题。今天,脑神经植入物几乎每天都在推陈出新,广泛应用,但您知道目前还在生效的植入物中,最古老的是什么时候制造的吗?仅仅三十年前。所以,没有任何临床证据能够证明,将来——比如百年之后,所有的植入物都还能继续正常控制患者的精神。对您的家人来说,也是一样。”

帮她脱衣服,协助她从轮椅转移到浴室的椅子上,用海绵擦洗她一个人洗不到的身体部位,还帮她进出浴缸。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现在的美亚羽连澡都洗不了。

“你是说哥哥和弥、姐姐桐佳?”

神冴雇的护工由于身体不适来不了,所以刚好在家的桐佳——平时她都睡在医院——答应帮忙照顾美亚羽。

“是的。虽然他们目前的生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但在五十年后,也许和弥先生会毫无征兆地放弃工作和研究,甚至连睡眠和进食都放弃掉,不顾一切地找人说话,以至于不得不关进隔离病房。谁也不敢断言,这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尽管根据我们在老鼠和猴子身上的大量实验推断,它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但绝不是零。因为,飞速投入实用的植入物,在人类样本身上,并没有做过五十年、一百年的观察。植入物是全面规定人类生活方式的系统。正因为如此,一旦有什么意外,其精神就会完全失去作用。到那时候,只有不受植入物控制大脑的人,才能成为神冴的领袖。”

“唉,那孩子已经是我们的家人了。”神冴桐佳整理着衣服,大大咧咧地点点头。由于做了运动欲求定期高涨的植入手术,她的生活基本上都在医院和健身房之间往返,所以拥有运动员般的肌肉,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发达的四肢。地震的时候,她曾把卡车抬起来,救出压在下面的孩子,而且给孩子做了应急处理之后,不等瘫痪的交通工具恢复,她就骑自行车冲回医院,整整干了48小时的急救工作,没有出现半点差错。这段逸事甚至让弟弟实继都感到畏惧。

医生一改辩解的语气,换作了强有力的鼓励。

“辛苦了。”实继点头道谢。

“你是保险。神冴脑疗相当于用全世界的人类做样本,开展规模极其庞大的人体实验。如果实验者们平安地度过一生,自然没问题;如果实验失败,那就由你这样的非实验者推动社会的运行。”

浴室的门打开了,高个女人回到实继所在的客厅。她衣服的袖子和下摆都是卷起的状态,是为了防止被水打湿。

我感到一阵眩晕。说是实验,这其实是以大半人类为赌注的豪赌。赌赢了,人类就能成为新人类,过上新的安宁生活。赌输了,下作赌注的人类大脑就会被全部夺走。所以必须留下旧人类这个筹码——神冴脑疗留下的筹码,就是我。

“毁灭吧。”

“一开始应该是由神冴志恩背负这个责任,但他脱离了神冴,所以你就突然变成了人选。也就是说,你……”医生犹豫了一下,我开口问:“是备选的备选?”他点了点头。

实继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看到”她说了什么的人。话很短,不需要读唇术的训练也能分辨。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心中满是愤怒。不是对眼前的医生,而是对志恩。他如此自私,把自己的责任推给无知的他人。就因为他,我永远失去了让美亚羽幸福的手段。

所有人都知道她开的枪不是真枪。所有人都知道那是植入的工具。但是植入的效果,在场者也没人能够预测。在同时进行多项大脑手术的情况下,如果不把大脑的大部分区域置于休眠状态,那很可能引发事故。她失去知觉,既表明设备在植入物进入大脑前对身体进行了麻醉,也意味着这将是一场对大脑进行的相当大规模的改造。可是她为什么这么做?

“……按照现在的技术,冷漠结构一旦埋设到体内,便无法通过手术切除或解除。不过你也应当为之自豪,因为你是比和弥先生与桐佳女士更为重要的人物。你可以永远不受植入物的左右,用自己的大脑思考。善与恶,一切行动的价值,都可以基于自由意志做出选择。你永远都是自由的。”

“住手!”有人叫道。实继急忙跑过去试图抢过手枪,但他的手抓了个空。不在场的人当然不可能伸手抓到。实继扑倒在地,随即迅速爬起来,但她已经抵住了太阳穴,扣动了手枪的扳机。在实继眼中,她跪下到摔倒的过程变成了慢动作。他想伸手去抱她,但手臂又从她的身体中穿过。她倒在地上,嘴唇微动。

自由吗?

大家紧张固然是因为她说的内容,但同时也是因为她的语气中恢复了东亚脑外天才少女的威严。不等其他人开口,她便取下了右腿的义肢。义肢像豆荚一样裂成两半,内部空间里藏着一个黑色的物体。谁都看出那是什么。黑色的手枪。

我想起医生的话,感觉到体内的力量逐渐消失。

“没必要那么麻烦。”美亚羽开口道。她的话使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靠那样的东西,并不能把她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我拿起发射植入物的手枪,用手指摩挲漆黑的枪口。我无法爱她。她永远爱我。既然如此,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我的大脑无法改写,那么为了美亚羽这个人的幸福,只能说服她,送给她手枪。

她点点头,几个头像发出叹息声。他们原本也以为很难让北条美亚羽屈服。会议室里的气氛明显变得让人安心起来。实继有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只能挤出僵硬的笑容。首席理事没有理会他,换了柔和一些的语气说:“那么,请尽快去神冴中央医院办理住院手续。我们会派最好的医师团队为你做fMRI检查。”

并对她说:“去死吧!”

“对,是的,没错。你接受吗?”

我坐在书房的椅子上,把枪收进抽屉,转而取出一把反射着微光的手术刀,用五根手指紧握住它,插进桌子里,然后像切蛋糕一样割下去,给桌子刻上肉色的伤痕。再插一次,割下去。再一次。再一次。

对于这毫无反抗色彩的回答,首席理事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双曲线仿佛都有些扭曲。

埋头于毫无意义的工作,胸中热意翻滚,嘴唇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可以。”这是来自美亚羽的回答。她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没有丝毫动摇。“只要我接受特定的植入手术,不反抗神冴,就行了吧?”

为什么啊!

狼獾向实继伸出援手,但拦住他们的并不是来自医师的反驳。

“为什么只有我啊!接受审美干扰镜的学生!甾马族和昊阿族的少年兵!亮氨酸脑啡肽过多的患者!所有这些人,不都是通过调整大脑,推翻了原本的价值观,以全新的看待世界的视角生活下去了吗!‘圣经’里不都是这样解决的吗!”

“这种措施通常只用于罪犯。如果消息传出去,会被认为是严重侵犯人权的行为,引发舆论风波。”

“实继,因为他们都是‘圣经’中的出场人物。”

“实继,这里没有询问你的意见!”首席理事严厉地说。

毫无预兆,耳边突然响起男中音。那是哥哥的声音,爽朗,又多管闲事。

“请等一下,”实继的插话刹那间让会场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为了不让自己下意识的发言被视为对医师联络会的反抗,实继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她优秀的大脑,可能和那种攻击性的性格紧密连接在一起,不可分割。所以,采用植入物进行性格转换,未必符合神冴的利益。如果变成顺从的凡人,对双方都有害无益。”

“那个时代所写的脑科学幻想小说,主要着眼于解构爱情、正义、道德之类的概念。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主人公自身必须接受技术的恩惠,对大脑进行手术,用手术后的眼睛去看世界。明白吗?要是没有主人前后视角的对比,便不能彻底推翻现有的价值观,也就无法用于脑科学启蒙。”

“我想对你进行植入手术,消除你性格中攻击性的部分。”

“是啊,说到底,不对大脑动手术就能获得的视角能有多少呢?”

实继皱起眉头,他无法推测理事的意图。不过,接下来的话让他完全明白了。

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那是神冴桐佳优雅的声音。

“我们很想‘放心’。我们想弄清,你是否对我们怀有毫无根据的、完全出于误解的敌意?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圣经’之所以被称为‘圣经’,不仅仅因为它的外观。大脑被调整、现存的道德观被颠覆、获得全新世界观的主人公们的故事,与接受了耶稣的教义,获得全新世界观的弟子们的故事,并没有本质的差异。大脑的某个部位受损的患者,寄存于其中的价值体系被新的‘教义’取代,他就可以成为‘圣经’中的登场人物。简单吧?”

她毫无表情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也没有丝毫惊惶。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策划着什么。首席理事会如何裁决,实继与其他理事一起,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我用手指敲击骨传导耳机的电源键,声音终于消失了。然而,本应关掉的耳机突然以更高的音量,响起另一个女性的声音。

“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拜托研究员,帮我继续推进停滞的实验罢了。只是简单的生物学实验,把乌鸦变成天鹅这种程度的而已。不是值得你们担心的问题。”

“实继先生没有这样的退路。请用你无法进行植入手术的大脑,体验活生生的人类痛苦。正义、道德、爱情、灵魂,凡此种种能通过植入物瞬间消除的妄想、执念,将永远伴随着你。你永远找不到它们的答案,只能如此痛苦下去。”

实继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隐秘行动。他吃惊地看着美亚羽。

是美亚羽的声音。不,不对。这冷冰冰的话语并非出自现在那个天真的少女。我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把整个耳机从耳朵上扯下来,耳朵像是奶酪一样从根部一下子裂开。但是这次的声音却直接在大脑中响起,震撼着我的整个大脑。“毁灭吧。”

“我们跟踪了那名老年女性,但在筑波站下车后跟丢了。现存无几的东亚脑外医疗团队之一就在筑波大学里。”

我被自己的叫声惊醒,意识到我握着手术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跳如同擂鼓。忽然我感觉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只见轮椅上的少女手里还拿着毯子,僵在那里。大概是看到我筋疲力尽睡着了,她怕我感冒吧。哪怕只能从形式上回报她的体贴也好,我扬起嘴角,做出比刚才更友善的笑容。然而我在她大大的眼睛里看到的是那个心里只有科学的少女的影子,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首席理事的话引起了一阵骚动。大部分理事似乎都不知道这件事。

美亚羽终于无声地露出虚弱的笑容,把轮椅换了个方向,离开房间。

“美亚羽,你上周曾经临时离开医院。那时候我自作主张,在没有通知你的情况下派了护卫跟随。有报告称,你在地铁站附近遇到一名分发宗教手册的老年女性,你在接收手册的同时,还偷偷给了她什么东西。”

“果然……不行啊。”

虽然怀着这样的不安,不过各位理事的提问还是顺利结束了,面试没有出现任何波折。实继正要松口气,双曲线头像的首席理事终于发问了。

我茫然地听着她背对我的呢喃,把头转回到桌子前。

讽刺他的是狼獾的头像。今天实继的大哥和弥因身体原因缺席,姐姐桐佳是他唯一的伙伴。看着菅井与桐佳的针锋相对,实继对美亚羽的无动于衷感到反常。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难以体会她的感情,但听到有人提及那起事故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她的心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在她离开房间、响起关门声的几秒之后,我脑中仿佛掠过一道闪电,让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正像菅井先生说的,那确实是不幸的事故。警方提出了协助调查的请求,联络会可以全面协助吗?那名凶手明明接受过犯罪抑制手术,为什么还会杀人?我们说不定可以弄清技术上的原因。”

然后我打开眼镜式终端,看着自己之前写下的东西。和美亚羽的相遇,见到康复期的她,用手枪自杀,改变了人格的她,墓地里的一幕,争论。我又读了一遍这些只有私人感受的记录,入神地看着自己写的文字,包括想象接受植入手术后爱上美亚羽的自己,以及其中的暗示。被囚禁的人到底是谁?我站起身,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悔不已。为我至今都没有发现真相而懊悔。为这过于漫长、过于迂回的经过而懊悔。斩断纠葛、拯救美亚羽的,实现这一目标的唯一手段,就是真相。

实继知道,那人做的是和WK同样的植入物研究,但被东亚抢了先机。他是策划那场事故的最大嫌疑人。

我冲出书房,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刚才还快。我一口气跑到她的房间,没敲门就冲了进去。她正坐在轮椅上看一本文库书。发现我进来,她慌慌张张地把书放到毯子下面。我没在意她的动作,弯下腰,视线与她平齐,抓住她的双手,对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少女说:

“很好。虽然是不幸的事故,但没有失去你这么优秀的研究者,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你父亲肯定也很欣慰。”

“为了我,去死吧。”

“托各位的福,我现在的生活和以前相比也毫不逊色。”

尽管没有立刻哭出来,但她的表情十分怪异,又像哭又像笑,和她颤抖着说出“请不要杀我”时的表情一样。不,那时的她好像是低着头的?总而言之,她的反应让我慌了手脚,急忙补充说:

美亚羽从坐垫上站起身——其实是从医院病床上起身——当场转了一圈给大家看。

“三个小时就够了。”

“你的腿怎么样了?不会影响你进入神冴研究所之后大展身手吧?”

那与其说是手术,不如说是降灵术。她在床上支起上半身,久违地穿上了那件白衣。虽然是为了恢复从前的美亚羽,但这些准备与其说是科学,其实更像玄学,连我自己都不太适应。

头像种类各不相同,有人用的是虚拟角色,有人用的是雪莱这样的历史人物,也有人在头部模型上贴些几何图案。这并不是要搞什么隐瞒身份的秘密组织,只要用他们的真名搜索,马上就能找到他们的履历和照片。这些只是在面试时暂时隐藏他们身份的面具罢了。其中有人用了自己的面部肖像,但那是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二十岁的修正影像,反而显得最能伪装。下一个向美亚羽提问的,就是这个人。

虽然预先对手术内容做了充分说明,但美亚羽似乎还是很不安,抓着床单的一角,担心地看着我说:

尽管是用聊天软件就能完成的会谈,也必须进行相当夸张的准备,实现面对面的交流。其理由只有一个,这是联络会对美亚羽的“面试”。因此,实继和美亚羽特意把只在一些比赛会场使用的简易摄影装置搬到了各自的书房和病房里,将拍摄的影像投影成相邻而坐的模样。至于其他联络会的医师,则只是坐在沉浸椅里说话而已。因此医师们可以看到实继和美亚羽的全身像,而实继和美亚羽只能看到理事们各自设定的动态头像。他们两个以全身的形态坐在这个虚拟的房间里,面对着十几个浮在空中的脸。

“她……北条美亚羽,不仅痛恨你,而且还很狡猾。请不要被她骗了,千万不要听她的话。”

“原来如此,我去试试。感谢你的建议。”

“没事的。我只是告诉她一些事情,不用担心。”

“您好像从一开始就误解了。那个研究不是为了抑制幻肢痛,而是为了诱导。核心思想是把幻肢痛消失的条件具体化。不是阻断特定神经元的激活,而是将可以在患者做出特定动作时产生镇静作用的植入物植入一段时间,使患者的身体形成条件反射,最终达到在没有植入物的情况下打个响指就能抑制幻觉痛痒的效果。”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紧紧抿着嘴,打开床上那个八音盒似的盒子的盖子。然后,用拿取水晶工艺品般的动作,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为了今天而新制作的手枪。不过还是吸收了黑暗一般的黑色。她把枪抱在胸前,抬头看着我,开口慢慢说道:

一个用玛丽·雪莱作为头像的理事问:“美亚羽在新东亚主持的研究中,也有关于抑制身体残疾者幻肢痛的实验,我在神冴负责这类项目。幻肢痛发生的模式随着发展阶段的不同有所差别,即使掌握了fMRI、MEG、Domino的相关数据,也难以通过植入物进行长期抑制。你在住院期间,有没有想到什么解决方案?”

“如果,如果我的人格再也没能回来——我希望你能记得,直到最后一个神经元改变反馈路径之前,在变为北条美亚羽的最后一刻之前,我都一直爱着你,实继先生。如果你告诉我,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那么我就相信,即使是我这样虚假的灵魂,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意义的。”

实继和美亚羽并排端坐在坐垫上,面对面试官一样排成一排的十几名医师联络会常务理事。这样的描述既正确又不正确。虽然环境古色古香,但实继、美亚羽、联络会的各位,没有一个人真正身处在这个空间里。这个房间不仅空无一人,它本身也并不实际存在。

“我发誓,我虽然无法爱你,但我不会忘记始终爱着我的你。”

这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偶尔会从远处传来鹿鸣,打破静寂。

她用力点了点头,把手枪递到我的手中。扣下扳机是我的任务。判断他人人格的正当性,对其中一方宣告死刑的做法,必须成为我一生背负的罪孽。这是我的选择,我的任性。是我剥夺了美亚羽的权利。因此,扣下这个扳机的,只能是我。为了使我记住自己的傲慢。

“嗯,没错。”

我用枪口抵住美亚羽的太阳穴。她深吸一口气,沉默着闭上眼睛。

“请允许我向北条美亚羽教授提出几个问题。三天前,您提交文件,成为神冴实继的养女。您可以在此证实,这是您的自愿行为,而不是被胁迫或在丧失意识时采取的行动吗?”

我缓缓扣下扳机。美亚羽的身体僵硬了刹那,随后便没有了气力。她朝后方倒去,我用双臂接住她的上半身,轻轻放倒在床上,然后盖上毯子,防止感冒。虽然义肢不会感到寒冷,但我还是有些在意,把毯子摊开,一直盖到膝盖下方。

对医师联络会的正式报告是在两个月后。

麻醉似乎生效了。她的胸口开始规律地上下起伏。白衣上的小皱纹微微晃动起来。

他告诉医师联络会,神冴美亚羽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射入她大脑的,是为了将“神冴美亚羽”变回“北条美亚羽”的植入物,是将两人的病历数据加以比较后设计出来的。不过,其内部还注入了酶,也就是冷漠结构制造的那种。在酶的作用下,恢复了北条美亚羽大脑的植入物,将在不到三个小时的时间内自毁。至于“自杀”时已经埋入她大脑中的植入物,因为距离很远,所以不会受到影响。

然后是拐杖的声音,一步,一步,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抬起头,只看到少女拄着拐杖前行的背影。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实继才终于伸出手,轻触骨传导耳机。

也就是说,接下来唤出的北条美亚羽的人格,只能维持三个小时。

“……一个星期之后给你答复。”平板机械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没有愤怒,也没有轻蔑。

使用这个系统,也许可以让两个人轮流——比如每隔一天——使用同一个大脑。前提是多次开展这种史无前例的人体试验之后她的大脑还能保住。这种手段用一次都是赌博。不论从人道上说,还是从医学上说,都不可能允许。

在一片沉默中,电动汽车不合时宜地响着刺耳的喇叭声从他们身边经过。实继感到汗水正从自己的脸上滴落。

等了几十分钟。终于,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求你了。我们家绝不能再让你,志恩的女儿,遭受更大的不幸。请向我们投降吧。我怀着最大的诚意求你。”

美亚羽轻轻起身,环顾四周,一脸困惑地朝我看来。那抱歉的表情,丝毫不像从前的她。

实继突然就地坐下,双手撑地,深深低头,做出谢罪的姿势。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保护这个封锁内心的少女。正午的石板地灼烧着他的额头。

为什么她没有恢复原先的人格?理论上说,植入物应该已经开始活动,在恢复“北条美亚羽”的人格了。

“神冴脑疗对有能力的人会致以最大的敬意。研究设备和环境都能满足你的要求,而且超越东亚。另外,如果你继续开展研究,对神冴做出巨大的贡献,医师联络会也不可能无视你的意见……你甚至可以控制它。如果你想复仇,加入进去是最好的方法,我也会帮你的。”

我疑惑地凑过去,想要检查她的太阳穴。美亚羽突然探出两只手,朝我的脖子伸过来——是陷阱!在我反应过来的瞬间,她的手已经用上全部力气,掐住了我的脖子。

强行把美亚羽拉进自己擅长的谈判领域,这是实继急中生智想到的策略。

我想尖叫,但只能发出无声的呻吟。她的拇指指甲几乎掐破了我的喉咙。我的视线渐渐昏暗,意识逐渐远去。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我抓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从自己的咽喉处扯开,然后身子后倒,逃了出来。

“……请把它视为交易。”

“好像做了一次非常恶趣味的通灵啊。恶灵就该有恶灵的样子,附身到生者身上杀人,是恶灵的本分。”

实继一时语塞。美亚羽毫不留情地继续说道:“‘不想死就乖乖加入’,是要让我接受这样的威胁?”

我倒在地上。有什么东西和她的话一起打中了我的肚子。刚刚摆脱呼吸困难,新的痛苦又让我蜷缩起来呻吟不已。开始模糊的视野里,看到的是她对准我小腹的义肢,还有抱着义肢的少女那张无聊似的毫无表情的脸。

“这是你说的那个‘医师联络会’的提案?”

我明白了,手术没有失败。刚才醒来的人毫无疑问是“她”,而睁开眼睛后的行为都是演技。没错,她是北条美亚羽。那个破坏性的灵魂正在与我对峙。我感到仿佛要刺穿我的视线。“这样啊。”我嘟囔着站起来,伸手摸了摸脖子,她的爪印清晰可见。

美亚羽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露出嘲弄的笑容。

“我明知道你的心里充满了对我的憎恨……而且她也提醒过我,不要被北条美亚羽欺骗。”

“只有一个办法对抗神冴,保护你的大脑。那就是以神冴之名保护。如果你加入神冴一族,医师联络会就没办法动手。对他们来说,在神冴一族内的人是不能碰的。而且如果吸收了你的智慧,也就没有对你出手的理由了。所以我想请你加入我们,作为我们兄弟中某个人的养女。”

美亚羽突然低下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

美亚羽盯着他,眼底那冰冷的光比她用手术刀瞄准实继的时候寒意更甚。实继一口气说下去,像是为了不被她的眼睛吞噬似的。

“‘不要被北条美亚羽欺骗’吗?明明就是自己,应该说是‘自己的大脑’吧。那个女人的狡猾真让人目瞪口呆。一直在说谎骗你的,不是别人,就是她啊。”

“请等一下。我……我是来保护你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笑着从枕头下面抽出一本书。

美亚羽正要走开,实继慌忙绕到她面前。

“无论从物理上还是概率上说,你真以为这样的东西能挡住子弹?”

“你没有责任?那很好呀。”

那是“圣经”,挡住子弹的那本书,在墓园里保护她不被枪击中的那本书。

“那是医师联络会的少部分人干的,大多数人都在谴责那种做法。我们神冴兄弟虽然是创立者家的,但和他们的争斗一直保持着距离。”

“这点纸张是挡不住子弹的。这是假的。”

实继想要拽住她一般冲着她的背影说:

她像敲门一样咚咚敲着“圣经”的封面。

美亚羽粗鲁地夺过拐杖。“不需要道歉,你早点滚开就好。”她用笨拙的动作,拖着义肢转过身去。

“什么意思?”我静静地问,脑中回荡着“请不要被她骗了”这句话。

“我代表神冴脑疗向你道歉。用残忍的手段夺走了你无数重要的东西,还伤害了你的身体。”

“当然,你肯定没想到吧。在打算干掉你的时候,菅井医生曾经想拉拢‘美亚羽’,因为他认为‘美亚羽’应该比谁都憎恨神冴脑疗。但他不知道‘美亚羽’已经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菅井接触她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可以利用那个暗杀计划。”

实继说不出话来。美亚羽说的每个字,仿佛都给周围蒙上了憎恨的寒意,使世界逐渐冻结。他站立的地面化作冻土,寒意从脚下窜起,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实继不知该往哪里看,犹豫了半晌,终于想起拐杖还在地上,便将它捡起递向她。

她毫不在意我的震惊,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杀了神冴志恩和他的妻子,把女儿搞成没用的残废,不过最让你开心的还是现在这一刻。我承认输了,但不管失去什么,我都不会对你大吼大叫的。硬要说的话,就是恭喜。恭喜你们成功地摧毁了我的一切,研究、财产、灵魂。”

“本来应该是她向菅井雇用的杀手发出信号,指挥他开枪。但她估算到狙击手已经就位,于是用预先装在轮椅扶手里的空包弹模拟出枪声。你之所以仿佛亲眼看到子弹飞过来,是因为她前一天在你的眼镜式终端里偷偷装了程序,让它浮现出虚拟的子弹而已。所以从始至终一颗子弹都没有射出来。把暗杀的消息泄露给神冴和弥,让他迅速抓住狙击手的,也是她。”

她放开手,那势头让人担心她又要失去平衡摔倒。

我听着她的话,双眼瞪得老大,身体像是麻痹了一般动弹不得。

“这下你满意了吧。”

“她知道你是目标,预先准备了这本书。从网上搞来子弹,插进书里。虽然是生手的小伎俩,不过只需要在那慌乱的一刹那给你看一眼,就足够蒙混过关了。只不过,不管销毁多少证据,这里还是留下了。”

还是她打破了这灼烧心脏的沉默。

美亚羽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头。

当时她的表情变化,实继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耻辱瞬间袭来,憎恨仿佛将她的心染成了漆黑,那双眼睛,让实继感到自己正从没有尽头的楼梯上一级级滚下。

“……为什么?美亚羽为什么要这么做?”

实继下意识地一个箭步跑到她身边,朝着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她伸出手。她犹豫了片刻,抓住了他的手,站起身来。抬头正要开口,大概是想道谢吧,嘴却半张着没有出声。

我预感到答案,但还是问出了口。她故意用柔和的语气回答说: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紧挨着她驶过。拐杖脱手,她失去平衡,跪倒在柏油马路上。

“为了成为一个挺身而出保护你不被射杀的坚强女人。”

从远处看不出她的表情,但她偶尔会停下脚步,肩膀上下耸动,像是在大喘气。看到她稍事休息后又调整好姿势继续迈步的身影,实继觉得自己去和她打招呼未免太过鲁莽。对他来说,美亚羽是个怪人,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便试图杀了他,又用挑衅的语言向神冴下战书。如果是面对那时的美亚羽,他大概什么都敢说。但现在的她却显得如此软弱,如此“像个人”,反而让他感到畏惧。

美亚羽翻开“圣经”,怜爱地摩挲着印刷的文字。

北条美亚羽拄着木制的拐杖,以此来弥补腿部的缺陷。由于事故,不得不切断她的腿。虽然被衣服挡住了看不见,但义肢应该已经装上。最新的义肢可以读取大脑的电子信号来保持平衡,也可以向特定部位施加力量,经过几周时间的适应,便能和天生的腿一样,随心所欲地行动。现在就是在训练吧。但是,这样的康复训练通常都有医护人员陪同,不难想象她冷静而坚决地拒绝陪同的景象。

“我变成她以后,一次都没有‘读过’这本书。对她来说,脑科学和哲学之类的东西,全都毫无价值。她只是装作读它的样子,讨你的欢心而已。眼睛看着文字,内容完全不进脑子。”

所以完全出于偶然,他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时,在人行横道的对面发现了她——“事故”唯一的幸存者,在白色的病号服外面套着白衣的少女。

美亚羽瞥了我一眼。

“就在这里停吧。”看着文件,实继心中感到不快,不知道是不是晕车的缘故。他在距离目的地数百米的地方下了车。

“那么,你知道她躲着你真正看的是什么类型的小说吗?以前的恋爱小说。WK的普及让恋爱小说濒临灭绝。自己自然而然具有的感情,就算被人写成文字,又有什么必要去读呢?恋爱的感觉没必要去外部追求,只要品味自己的内心就行了。然而,她迷恋阅读恋爱小说的原因……”

现在,神冴实继的商用平板电脑上全是“东亚脑外将专利131、1791、2201、2202转让予神冴脑疗”“镝木技术研究所解除与东亚脑外的合作”“神冴脑疗取得东亚制药50%的股份”之类的文件,事故发生当天起它们便蜂拥而来,几乎要撑爆他的设备。

美亚羽探出身子,把脸凑近我,就像是悄悄告诉好朋友秘密基地在哪里的少年一样。

报道只传达了冰冷的事实。神冴志恩与妻子以及养女美亚羽,在每月一次的公共交通停驶日乘坐非自动驾驶的私家车经由新东名高速前往学会会场。由司机驾驶的轿车在急转弯时转向不足撞上护栏,严重损坏。尸检结果表明,事故发生前,司机的眼球遭到了强激光的照射。通过当天的前科人员位置信息推断,疑犯是“自然脑派”的恐怖分子,而他已经在附近的服务区厕所内上吊自杀。他曾因为施暴而被逮捕,依据判决,在脑内被植入了抑制攻击冲动的植入物,而他仍能实施此次犯罪的原因尚未查明。

“是因为她要在恋爱小说里寻找能够笼络你的故事。‘冒死保护你’,就是她很喜欢的故事,而且她认为在现实中也可以应用。再加上她同样很喜欢的场景,‘把子弹当作恋人的馈赠接受下来’,就拼成了这种廉价戏剧。”

他的兄弟姐妹中,大哥在西雅图,大姐在圣何塞,都在参加各自的学会。也许正因为如此,医师联络会的部分成员才会胡乱行事。

她把书扔到床上。啪嗒一声,书页合上了。

实继坐在成田机场开往新东亚综合医院的出租车里,看着眼镜式终端上显示的一组新闻。在实继与河内的医疗部件生产商谈判的期间,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世界,也发送到了实继手里。但由于在遵照医师联络会的命令完成谈判之前,他无法提前回国,所以直到“事故”发生的两周后,他才乘上飞往成田的飞机。

“在调查菅井的时候,虽然他坚称神冴美亚羽也有参与,但和弥根本没当回事。他说:‘构造出来爱实继的人格,不可能让实继陷身在危险中。’虽然他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言,因为他和神冴美亚羽一起捏造了证据。”

因为世界首先对她露出了獠牙。

美亚羽轻蔑地哼了一声。

但最终,美亚羽并没有改变世界。

“她的大脑确实把爱你和被爱放在最优先的位置。正因为如此,为了这个目的而欺骗你,也被视为正当的。她虽然也注射了抑制攻击冲动的植入物,但为了获得爱情这个最大的目标,也可以做出监禁你、让你置身险地的行为。她虽然被‘对你的爱’束缚,但那也给了她自由,只要与‘对你的爱’有关,那么无论怎样的道德伦理都可以无视。这就是她的本性。”美亚羽得意地笑了。

即使如此,东亚的势头也没有停止。在两股势力斗争的旋涡中,实继带着颇为舒爽的心情,静观美亚羽的预言逐渐变成现实。

“那个内向胆小的性格,有多少是演技?当她恢复自己人格的时候,肯定会这么说吧,‘那人讲的全是胡说八道。请不要相信她说的任何话’,眼泪汪汪地拼命向你献媚。她的心机可不输我啊。”

与之相对,神冴脑工学医疗医师联络会的部分成员采取的战略则相当丑陋。在越南,与东亚脑外合作的纳米机器制造商因为突然的罢工而被迫停产。在美国,积极引入东亚脑外植入手术的大学医院,由于一些微小的工作失误而遭遇了大规模的医疗诉讼。

她提高了音调,学起了“神冴美亚羽”的声音。脸上还带着邪恶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戴着口不对心的面具,令人毛骨悚然。

“拒绝永恒之爱的人,不配成为伴侣”,这不是东亚打出的宣传口号,而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自发产生的“思想”。如果你真的打算一辈子爱一个人,那么除了语言上的承诺,在化学层面加上一重保证又有什么不可呢?对于一般大众,WK也成为超越养老金和保险的人生保证。在发布后的一年内,受益于这把枪的夫妻便超过了十万对。东亚的“爱”以无比优雅的姿态侵蚀着世界。

“好了,听说你是为了埋葬我,为了让她幸福,才把我叫出来的。现在你知道她完全不是个天真无邪的人,是不是很不安?”

志恩与妻子面带微笑,幸福对视的身影,让世界为之狂热。

美亚羽透过厚厚的眼镜,凝视着我。眼神犹如冰剑,泛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我又像从前一样感到刺骨的寒意。那个灵魂,仿佛连我的心都要冻结。但是……

“当然,早在开枪之前,我们的爱就是真实的。不过现在,我仅仅这样与妻子在一起,心中便会翻涌起幸福和温暖,无穷无尽。真正的爱并不是戏剧性的。她的笑容永远都是我的幸福,与她对话永远都能使我安宁。这种确信才是真正的爱。”

“我很吃惊……不过,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吃惊。”

对社会冲击最大的技术还是WK。志恩与新娘互相开枪的场面,以及十几个小时后获得永恒爱情的他们公开接受采访的录像,点击量转眼便超过了一亿次。

她狐疑地挑起眉毛,而我的心情其实非常平静。

第二天早上,东亚脑外的世界战略开始了。临床试验已经结束的多项技术同时发布,给世界各地带来了影响。譬如中美洲的许多毒品组织被摧毁,亚洲几个国家的教育制度崩溃。

“我都知道。那个美亚羽并不是单纯的好人。她更聪明、更富有人性。因为她一直在对我撒很大的谎。”

“人类,征服了爱。东亚脑外将会改变世界,不可动摇的爱将会改变人类。我们正坐在特等席上,欣赏这个发生巨变的时代。”

终于轮到我了。为了不让我的决心动摇,我提高了声音。

北条美亚羽一副完成了任务的样子,离开新郎新娘身边。她一边走进黑暗中,一边念叨着,不是对着耳机,像是对着某个人:

“她撒谎说,不想被我——被神冴实继讨厌。北条美亚羽是个不爱任何人的冷血者。北条美亚羽不会爱上任何异性。但那不对。只要分析以前的北条美亚羽的大脑监测数据,就会知道那是撒谎。”

“当然,植入手术是由纳米机器按照程序进行的,所以我和妻子的大脑目前还没有变化。6小时后,植入物将会启动,我们将获得不朽的爱情。对配偶的爱、对孩子的爱、对邻人的爱,尽管反馈路径各不相同,但随着这项技术的应用,人类的心中将会充满爱,不会再憎恨任何人。”

我侵犯了大脑这个最大的隐私。我粗暴地偷窥了美亚羽的大脑。我没有那个权利,也没有那个权限。但我看到她开枪自杀前的病历时,自然便知道了。

扳机扣下。砰的一声,像是玩具爆竹被拉响的声音,而不是枪声。这只是演出吧,虽然那个东西外观看和手枪一模一样,但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用来注入超微设备的针头。两个人没有倒下,也没有睡去,而是面带微笑,彼此对望,仿佛预先排练过一样。随后,志恩放下枪,接着说道:

“你爱上了那个发现你、邀请你去东亚脑外的男人。你爱上了神冴志恩。你对他产生的不是对养父的感情,而是对异性的恋爱情感。”

“我们将这把枪命名为‘Wedding Knife’。有了它,‘无论是疾病或健康’这样的结婚誓词,不再需要从嘴里说出。手术刀插入大脑,就像刀插入蛋糕。从今天起,他们的爱将由不可动摇的科学予以保证。祝福这份永恒的牵绊。”

这是我的底牌。这一次轮到美亚羽沉默了。

新郎和新娘两人相互走近,彼此用手枪抵住对方的额头。刚刚骚动的大厅,此刻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息静气等待着。

“她隐瞒的事实是,当年自己的大脑曾经爱过并非神冴实继的人。是的,你的大脑中已经存在了一条反馈路径,只要识别出神冴志恩,便会激发异性之爱。你并不是用植入物从无到有构筑了恋爱情感的反馈路径。子弹射入大脑之后,改变了激发恋爱情感的神经元。你只是替换了‘恋爱对象’。”

“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戏剧性的效果。”

神冴美亚羽害怕的是,自己对神冴实继的爱,被我发现是在利用“对志恩的爱”,从而引发我对她的厌恶吧。

大厅里更暗了,灯光对准了新郎新娘。

“当年在那个结婚仪式上,你曾经用凶器指着我,差点杀了我。那时我把它解释为你的阴郁心理和反复无常,但那是极大的误解。你在那地方杀人,这件事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如果当天你在那里杀了我,之后会发生什么?神冴和东亚的全面战争吗?不,没有那么长远的目标。你想要的只是打断结婚仪式。只要打断了结婚仪式,志恩与他的未婚妻之间互相把植入物射入对方大脑的行为,就会暂时推迟。一旦用WK将对某人的爱烙印在自己的大脑里,便会一辈子生效。美亚羽就是那样。你必须想办法阻止神冴志恩结婚,抢在成为志恩妻子的女人用你发明的WK夺走他的心之前。只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不用这么迂回的手段,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呢?”

“市场上的植入物多数是由鼻腔注入的,但众所周知,直接植入大脑的话效率更高,当然成本也更高。这一次,我们将植入设备设计成了手枪,而不是注射器。”

“够了。”美亚羽打断了我。

新娘和新郎差不多同时打开箱子,里面放的是泛着哑光的黑色手枪,远远看去都能感觉到它的分量。会场上一阵骚动。新郎和新娘各自拿起一把。

“因为我不能说。否则,一切都会结束。”

“我们开发了这样一种植入物,它会识别事先标记的用于认识特定个体的神经元,当这些神经元被激活时,便会刺激负责产生好感的反馈路径。也就是说,它可以让一个人永远爱着另一个人。毫无疑问,它是永恒之爱的保证。对于决定相伴一生的伴侣而言,它将是不可欠缺的。需要强调的是,它不能用于洗脑。因为如果没有在本人的同意下进行长期fMRI检查,就无法确定目标神经元。”

她的语气中已经没有了棘刺。

她话中迂回的幽默,让一些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父亲无法理解他人的感情。喜悦、愤怒、悲伤、幸福、爱情,全都无法理解。他天生是个感情迟钝的人。他唯一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内心与他人不同的事实。”

“有一对情侣,害怕彼此的爱情终有一天会消逝,于是用植入物将自己的感情固定下来,希望实现永恒的爱,结果却将害怕爱情消逝的不安永久烙印在了大脑里。这个是喜剧,不过放在过去可能是悲剧。”

我尝试回想在那个结婚仪式上看到的志恩是什么样的人,但想起的只有如同推销员般柔和的笑容。

她一扭脖子,束起的头发轻轻摇晃。实继感觉美亚羽好像在看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父亲之所以做出那么大的业绩,也是因为想要有朝一日,通过植入物将自己没有的‘人类感情’植入自己的大脑。他想成为一个人。就是这样。”

“神冴信奉的‘圣经’中,有一篇澳大利亚作家写的小说。”

她忽然抬头望天。灯光在睫毛上舞动,她的脸显得比平时更加美丽,但也更加忧郁。

在一片掌声中,她既没有寒暄也没有说开场白,直接通过骨传导耳机向出席者介绍起来。

“你知道遭受诅咒、身体漆黑的天鹅,为了逃避孤独,做了什么吗?

“东亚脑外第二研究所开发部主任,新东亚大学脑科学教授,令我骄傲的女儿,北条美亚羽。”

“这是第一次见到神冴志恩的那天他问我的问题。答案简单得令人发指。‘既然自己无法变白,那就去改变其他天鹅。’他朝其他所有天鹅泼黑漆。他相信那样自己就不会被排斥了。

美亚羽向前走去,白衣在灯光的映照下越发鲜明。

“听到我的回答,他回过头来,脸上闪耀着惊讶和喜悦的光芒——至少看起来是那样的。

“接下来,由我的女儿,也是今天介绍的诸多技术的理论创立者,为大家说明。”

“他说:‘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很久很久以前,有个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他在自己大脑里装了一个机器,让自己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于是变得会哭会笑了。但是,他的内心并不高兴。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真的和其他人一样,能够在生活中体会到情感,而是借助机器的力量蒙混过关,这令他感到隔阂。他为此烦恼不已,最后终于找到了让自己不再孤独的方法。那会是什么方法呢?’

从新郎志恩的话中可以听出,他似乎还藏着王牌。服务生捧上装饰着贝壳与花纹的方形盒子,像个八音盒,在新郎和新娘面前各放了一个。

“‘把那个机器放到所有人大脑里就行了。让世界变得适合自己。’我回答。

“最后,请允许我为今天的婚宴收尾。”

“他激动地叫了一声,朝我伸出手。

在这样的场面中,实继一个人面对东亚脑外的先声夺人心生畏惧,但绝不能对玻璃杯中那些新技术的宣传片表现出震惊的神色。否则,神冴脑疗代表的愚蠢表情一定会被有心人拍下,用于东亚脑外的宣传。

“‘回答正确,小姐。可以的话,你愿意帮助黑天鹅吗?’“后来,父亲告诉了我。他之所以离开神冴脑疗,是因为医师联络会强迫他向自己的大脑注入冷漠结构,阻碍一切植入物,就像你一样。他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人类的手段被剥夺。”

这是东亚脑外计划在获得资金支持后投入实际应用的新技术——可以精密描绘脑内图像的fMRI软件,使人迅速掌握某种语言的植入物,让人长时间不需要睡眠的药片,治疗异常性爱的药……无数信息出现后又消失。恐怕所有出席者都对手中玻璃杯上展现的未来图景感到欣喜和敬畏吧。记者们纷纷撰写新闻稿,其他人则在社交网络上发布信息。

人类这个词,讽刺般地用了重音。

实继脑中回荡着她的话,在无人的走廊里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回到大厅。推开门,里面很黑,到处都是欢呼声。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餐后鸡尾酒仔细端详。实继也慌忙从服务生手中接过杯子,把酒杯举到眼前。杯中的鸡尾酒上浮现出发光的文字。通过印在玻璃杯上的AR编码,可以将文字和图像映在液体上。这不是什么罕见的技术,不过此处显示的内容才是关键所在。

“父亲孤立于拥有丰富情感的人类社会之外,因为他很难真正理解爱情和亲情。他想给所有那样的人植入情感,因此埋头于研究中,仿佛对他人毫不关心一般,还把那个用故事中消除了感情的人物的名字给自己起名的少女放在身边。”

美亚羽白衣飘飘地从门前消失了。

“认为是自己的同类?”

“我不会拦你的,回到大厅,把婚礼看完才是明智之举吧。不然的话,你们的联络会肯定不会让你好过的。”

她露出寂寞的笑容,点了点头。那样子不像北条美亚羽,分明像是神冴美亚羽。

实继正要转身离去,却听美亚羽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

“他的判断是错的。我一下子就被他的灵魂吸引了。但我知道,如果我说出自己的想法,那一切都会崩溃……我无法成为‘圣经’中的登场人物。”

“恕我失礼。虽然我这个凡人完全无法理解你这么做的目的,但仅凭兴趣和好奇就要取我的性命,这实在难以接受。”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长期背负在身上的包袱似的。接下来的话,不像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说完,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美亚羽言行上的不可理喻让实继联想到杀人狂,这让他不禁又打了个寒战。他无法理解,一个冲动之下就想杀人的家伙,之前是怎么正常进行社会生活和研究的。

“之所以在外面也要穿白衣,是要用古怪的打扮做自己的铠甲。普通人的小伎俩而已。憧憬着超脱与豁达,强行否定感情,为了寻求自己的安身之处不惜破坏世界这样的人不可能像故事中的美亚羽那样。憧憬她,冒用她名字的人,其实只有一个距离她最远的凡庸灵魂。我只是个跟在破坏者后面的影子罢了。”

“不过我决定放弃这个实验了。已经没办法出其不意了,而且这事操作起来出乎意料地麻烦,比在研究室里挥手术刀麻烦多了。”

她恐怕是在说自己名字由来的那部作品吧,我不太清楚。但我能理解的是,她并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她随手把眼镜扔过来,实继慌忙在胸前接住。

她只是个在永恒的单恋后失去了爱人,自己选择死亡的柔弱之人。

“因为好奇。我想观察一下,如果神冴实继死了,神冴脑疗和东亚脑外会怎么行动。”

“利用酶与植入物构建的系统,技术上可以让我和她交替生活,但我并不想在失去父亲的世界里活下去。”

美亚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蹲了下来。实继做好了防备,但她只是把实继掉在脚边的终端捡了起来。

然后,她又一次恢复了她特有的恶毒语调。

“我能理解对于东亚脑外的你来说,我是‘敌人’,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要取我的性命吧?请问你为什么要刺杀我?”

“所以,你故意把我复活出来,指出我对父亲的爱,以此嘲笑我吗?笑我是个低俗平凡的人,想和这个没有了思念之人的世界诀别?”

少女美亚羽默默点了点头。也许是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实继心中骤然升起一团怒火。

“不是。”我回答说,同时看了看手表。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完成将北条美亚羽召唤回这个世界的最大目标。

“你是志恩的女儿?听说他看重你的技术,收你做了养女?”

“为了让神冴美亚羽幸福,我必须弄清一件事。我必须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正确。”

所有隶属于神冴医师联络会的人,都拥有一套实体书。虽然是口袋本,却是雪白封面烫金的豪华装帧。那是一套选集,收录了写于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的有关脑科学的长短篇小说,分三本,加起来近1000页。它是医师联络会在十几年前选编的,用作展示脑科学黎明期的愿景和误解的教科书,由于外观相似而被称为“圣经”。“圣经”的所有者都是与神冴脑工学医疗相关的人士。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实继现在才终于开始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是谁。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却无法控制。

“哦?我听父亲说过,你们果然管那个叫‘圣经’。”

“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终于相信,我无法爱上神冴美亚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怜悯‘通过植入物爱上他人的人’。真正的原因是,我爱的是你,北条美亚羽。”

“……‘圣经’?”

时间停止了。美亚羽没有任何回应,夕阳的阴影掩盖了她的表情。房间里唯有寂静,宛如凝固成照片的风景一般。我趁着自己还没有停止呼吸,再一次回想刚刚亲口说出的那句话的意思。

听到这话,实继想起自己是在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了。

第一次相遇时,她想要我的命,而我为什么没有对任何人说呢?对于康复中的她,我为什么要伸出援手呢?她在将要被注入抑制攻击性的植入物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保护她呢?看到变成无害人格的她,为什么想要让她复原呢?为什么宁肯让神冴美亚羽哭泣,也要强迫她使用植入物呢?为什么?

她像是看穿了实继的想法,说道:“我自己从小说里借来的名字。二十一世纪初叶的反乌托邦文学。”

那是因为,我爱上的不是那个美亚羽,而是这个美亚羽。

美亚羽?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实继正要搜索,才想起眼镜式终端已经掉了。

是想要改变世界的野望吗?是深不可测的知性与渴望吗?是想与命运抗争的冰冷而坚强的眼眸吗?是将自己的大脑都用作复仇工具的决心吗?还是所有这一切?我不知道。但是,此刻面对着她,我知道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脸颊发热,声音颤抖。

“北条美亚羽。”

“我身上发生的故事,并不是关于人类身份的思辨。只是某个女人对我有好感,但我对另一个女人心有所属的恋爱故事,仅此而已。”

“你是什么人?”强行挤出的声音有点嘶哑,不过她爽快地回答了。

我无法回应植入物制造的爱情。我一直这么说、这么写,其实都是对自己的欺骗。嘴上说着神冴美亚羽和北条美亚羽只是“情绪”的差异,却又将神冴美亚羽作为一种“人格”,想要将之恢复成北条美亚羽。这种诡辩的源头正在于此。因为我喜欢的是北条美亚羽,所以希望神冴美亚羽消失,我不想正视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的自己。重新阅读自己所写的文章,我发现自己的逻辑充满矛盾,发现自己宁愿自相矛盾也要恢复北条美亚羽。因为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眼前这个戴着厚厚的眼镜、身穿白衣的女人。

明明语言相通,实继却感觉自己像是在和外国人交谈。只要以特定的节奏用舌头触碰犬齿,在会场外待命的护卫就会收到警报,但他不想欠护卫们的雇主——医师联络会的情。

“我爱你,北条美亚羽。我想听你的回答。”

“除了纯粹的杀人未遂,还有别的方法解释我刚才的行为吗?”

“答案你早就知道了。因为你看过了我的大脑数据,基于数据恢复大脑状态,才重现了我。神经元在识别到某个特定对象时,会激活掌管何种感情的区域,你全都知道。”美亚羽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虽然切中核心,却很愚蠢。对方无精打采地耸了耸肩。

是的,我看过她的病历。所以她头脑中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但是……

虽然逃过了生命危险,但对眼前这个人的恐惧,让实继脑中一片混乱。他发现自己在用西装下摆反复擦拭手心的汗水,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在干什么?”

“我必须从你口中听到答案。否则我将永远无法摆脱。”

平静的声音,却让实继背后如电流般蹿过一阵寒意。少女并没有皱眉,只是歪了歪柔软的嘴唇,脸上浮现出厌倦般的失望神色,整理着白衣。但是,她瞳孔深处藏着杀意。那是一副犹如冷酷的刽子手一般平静又蕴含杀气的冰冷双眸。

这次的沉默不是几十秒就能结束的。床上的美亚羽纹丝不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但我并不急着要她回答。窗外终于没入黑暗,只剩下一片黑色。新月没有什么光芒,也看不到路灯的光线。静静包裹时间的漆黑很快就会笼罩整个世界吧。

“没有那么简单呀。”

风,拍打着夜晚。

对方还有一双让人捉摸不透的大眼睛。个子比实继略高,却是个少女。

“我,不会爱上你。亲眼见过你之后,我再次意识到,你是连父亲的万分之一都不及的劣质副本。是的,虽然你和父亲的相貌如此相似,简直让我想要杀了你,但内心却天差地别。我现在依旧深爱着神冴志恩。我给你的回答是:拒绝。”

多亏眼镜掉了,实继才清晰地看到了对方。不知道是不是新做的白衣,洁白得简直让眼睛发痛。对方戴着镜片极厚的眼镜式终端,是研究人员所用的规格,可以安装各种软件。头发束在脑后,大概是为了避免影响实验吧。

我一下子没了力气,是失意,还是解放呢?明明在提问之前就知道答案,但自己的身体还是如此坦诚地表现了出来,这令我意外,也令我羞耻。

突然,耳边传来嗖的一声。他弯着腰抬头一看,只见刚才自己脖子的位置上,有什么东西闪着银光。一回头,他立刻从原地跳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白衣身影,举着银色的尖锐武器。实继用了一两秒钟才意识到白衣人是在背后朝自己的脖子刺了一刀。白衣人动了,直奔实继而来。这次银色的刀刃瞄准的是眉心,由于实继猛然坐倒,所以只挑飞了他的眼镜。实继坐着横扫一腿,敌人一屁股摔倒在地。银色的武器落在地上,实继发现那是医疗用的手术刀。

“有可能破坏世界的人,先走了一步。你没有破坏世界的力量,也没有那份意志。所以我不会被你吸引,也不会爱上你。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相。”

他对着大厅的门叹了口气,做好准备再度与满是毛玻璃的空间对峙。只是不知为何,他想起哥哥说的“先整理下衣服”,于是整了整衣领,又紧了紧领带,最后弯下腰伸手去系松掉的鞋带。

这是我初恋的终结。我仿佛感觉到两个自己,一个是心中涌起火热旋涡的自己,另一个是极度冷静地站在远处眺望这一切的自己。眼前的女人不爱我,这一事实得到了脑科学与恋爱故事两方面的证明。我感到轻微的眩晕,试图抓住某种可能性,但即使如此我也明白,我这一生绝不会产生像志恩那样强烈的冲动,为了自己的安宁,便要破坏整个世界。

在和弥开始教他怎么和女性讲笑话时,实继单方面切断了通话。因为经过了软件处理,原本隐晦的幽默变得平白无趣。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被我吸引,”她耸耸肩,“不过,那个女人——神冴美亚羽,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你爱的不是她,而是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直觉。”

“这只有试过才能知道。从记事以来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你不觉得追求起来很容易吗?而且你理想的对象好像是什么‘远比自己聪明的人’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好了,先整理下衣服,然后……”

我不禁啊了一声。美亚羽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轻轻笑了起来。

“情况我知道了,但我可没有本事追求一个初次见面的女生。”

“关于人类心灵的微妙之处,她应该比我更了解,虽然她对你隐瞒了这一点。我现在穿的这件白衣,她也想悄悄扔掉,你知道吗?因为她觉得,‘留着那个女人的气味’。生物学上是同一个人,但还是这样嫉妒我,这到底算是理性还是感性?虽然也是我的大脑,但实在无法理解。”

原来如此,这倒是可以……实继刚一点头,马上又摇起头来。

与从容不迫的话语相反,她开始睡意蒙眬地揉起了眼睛。不知不觉中,呼吸也变得深沉起来。在酶的作用下,大量植入物分解的过程给她的大脑施加了很大的负荷。很快她就会失去意识,再度醒来时又会变成“神冴美亚羽”。而“北条美亚羽”将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

“不是不是,是养女。她是个在地震中失去家人的孤儿,被联合国教育机构收养。她写过几篇论文,十二岁时完成了记忆辅助设备的理论,是世上少有的天才儿童。志恩听说了她的名气,为了把她弄到自己手下协助研究,在形式上收养了她。”

“到头来,你召唤我出来,只是让我甩了你。只是把负数变成零而已。这并不是说你会喜欢上神冴美亚羽。也许你会有新的恋人。而且,我还把她隐瞒的事情告诉了你。”

“就是做梦啊。等今天刚结婚的两个人生孩子,那是多少年后的事情了?而且我可没有那种反社会的性癖,追求哥哥的女儿。”

美亚羽的笑容更明显了,挑逗般地舔了舔嘴唇。

“神冴志恩的女儿,”耳机里的回应不容他犹豫,“东亚脑外,是目前医师联络会的最大忧患。如果你能把那个在东亚脑外担任高层的女儿搞过来,万事就迎刃而解了。神冴与东亚的重新联合,还有你的出人头地,都不是做梦。”

我下定决心,必须向再度醒来的“神冴美亚羽”提许多问题。真正喜欢的书。为了笼络我而使用的手段。关于北条美亚羽,关于我,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她会回答我,也许会和过往的态度一样,用演技敷衍过去,但我还是要问。因为我对她一无所知。我必须再一次见到她。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说道:

“那里面好像名家云集,全都仰仗着东亚脑外……”

“明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我也许会爱她,也许不会爱她。有人说过,我的大脑永远是自由的。”

实继一个人站在大厅前的走廊里,想要摆脱无力感似的摇了摇头。

我夸张地耸耸肩,因为我对自己的话感到害臊。

“喂喂,不用大惊小怪。从当年的哈布斯堡家族开始,没用处的人就是用来政治联姻的。”

“自由,自由……”美亚羽反复念叨了几遍这个词,忽然扬起了嘴角。

实继差点当场倒在桌上。由于手里还拿着玻璃杯,洒出来的苏打水弄脏了桌布,侍者跑了过来。即使隔着毛玻璃,实继也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他低头说了声“对不起”,逃也似的溜出了大厅。

“想得美!”

“追女人。”

美亚羽狠狠瞪向我,右手刹那间伸到毛毯下面,掀开毛毯的同时,一把枪抵住了我的额头。这不是WK那种注射植入物的玩具般的枪。

实继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耳朵,仔细听着。医师联络会的若干监视员应该也在全神贯注监听这段对话。但是,和弥的下一句话却是:

“你在惊讶什么,神冴实继?”美亚羽一气呵成的动作让她也气喘吁吁起来,但对着我额头的枪头却纹丝不动。射击般的视线也没有丝毫变化。我动弹不得,连眨眼都不行。一切都过于出乎意料,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完成了这个任务,说不定医师联络会也要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为什么……做这种事?”我终于从颤抖的嘴唇挤出短短几个字。

男中音停了片刻。大概是软件没有把咳嗽识别为有意义的词语,将之省略了。

“这是必然的。你不是偷窥了我的大脑吗?我的心里依旧充满了对你的憎恨,就像神冴美亚羽的心里充满了对你的爱一样。这是让我和她双赢的办法。用这个打爆你的脑袋,就可以让我从你脑中永远消失。你会死在这里,下辈子你就终于能爱她了。好主意吧?这把枪,是东亚脑外最后的发明。”

“那就由神冴第一医院的院长直接向神冴实继交代任务吧。”

“……这不是发射植入物的枪吧?”

“我从医师联络会接到的指示,只是出席宴会。”

“我可是东亚脑外的开发部主任,我的东西当然是东亚的王牌。”

优美的男中音十分悦耳,耳环型骨传导耳机中安装的通信软件对和弥的声音进行了转换。

我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她狂乱的心跳仿佛透过枪传了过来。当然,那只是错觉。我的内心某处有个声音在说,她唐突的行动可能是因为神志不清吧。但那直视着我的坚定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个推测并不正确。

“你参加这个宴会,不用谈生意也不用寒暄,吃饭就行,真轻松啊。”

啊,美亚羽肯定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干。她要用这把枪破坏我的大脑。

通话对象是哥哥神冴和弥。他是神冴家的长子,对外交际活动很多。植入手术将他的交流欲提升到了和食欲同等的水平,所以他总是有种想找人说话的冲动,只要有机会,就会把妹妹桐佳、弟弟实继、他的秘书等人作为说话对象。他会掌握分寸不骚扰商业伙伴,应该是怕起到反作用吧。

“你会永远忘记我,永远爱上神冴美亚羽。这是为此准备的子弹。安心毁灭吧。”

“别再嫌弃我没用了。我也是尽我所能在努力工作。”

她指着我的,不是玩具般的枪,而是名副其实的玩具。她伸出食指,竖起拇指,剩下的三根手指握在一起,像小孩子一样,用自己的手做出枪的形状。她非常严肃地竖起拇指,用食指顶住我的额头。没有子弹,没有植入物,也没有能够射出有形之物的枪口。没有可以摇撼灵魂的撞针,也没有能够破坏世界的扳机。

“是啊,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无视拒绝信号,强行搭话吧。就算对方明确表示‘不要找我搭话’,找他说话也不犯法。不过,你是我们家最怕生的,自然做不到。这是医师联络会给你的荣誉职位。”

但是枪声响了。在因植入物的停止而不断消逝的意识中,试图改变世界的女人,为了留下小小的魔法,在最后一次呼吸中,微微动了动嘴唇。那声音比吐气更加微弱。

实继不自觉地喃喃自语道:“如果是哥哥,应该能处理得更好吧……”他反应过来后慌忙捂住嘴,但已经迟了。耳边的骨传导耳机检测到“哥哥”这个词,提醒有来电。

“砰。”

所以,神冴脑疗的医师联络会尽管只是收到了形式上的婚礼邀请函,但也需要对神冴志恩回以最低限度的礼仪。其结果,就是将目前神冴“最无价值的人”——实继,派来做代表。他是个十五岁的学生,并且专业并非脑医学而是经济学。对于组织而言,这是最为恰当的判断,而风险只有一个。因为出席者全都是支持志恩并想将神冴脑疗包围起来的企业人士,所以志恩必然会十分尴尬,仅此而已。

她的头微微垂下,嘴角还留着笑意。我紧紧抱住她。

是的,志恩是神冴家的叛徒。无论在资金还是规模上,神冴志恩建立的东亚脑外虽然还不至于威胁到神冴脑疗,但无疑是一个值得警惕的生意对手。东亚脑外发表的几项技术,都是他在神冴脑疗时主导推进的,比如基于镜像神经元同步的情绪附加体验系统,在他走前几乎已经完成了。而本次结婚,也是志恩的策略之一,是为了在资金上获得强大的后盾。

那双嘴唇已经不动了。眼睛紧紧闭着。

但是,他并不是普通的老好人,这一点不管是谁,只要搜索“神冴志恩”便会一目了然。十四岁时,他便带着几名优秀的员工,在事先有过约定的联合企业的资助下,建立了独立的脑科学研究机构。

现在,让她成为她的植入物,正在逐一停止吧。而她大脑中的意识,也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开始描绘新的图案。新的图案虽是过去曾经存在之物的变形,但绝不是同一个东西。她与她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比今天的自己和明天的自己之间的距离更为遥远。她们是不会相遇也不会理解的陌生人。

现在实继所看到的志恩,有一双和蔼可亲的圆眼睛,柔和的脸庞与谦卑的举止更像销售人员而非研究者,看不出任何雄心壮志。

美亚羽。我献上手枪的女人。献给我手枪的女人。我爱的,不爱我的女人。爱我的,我不爱的女人。无法相容的两个人。现在,在我的臂弯中静静沉睡的,是哪个美亚羽?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大脑,对爱情,都没有理解到能够弄清这些事情的程度。只是,也许,她此刻流下的泪,是一个美亚羽为另一个美亚羽流下的。

新郎那桌有人正在鞠躬,是这场仪式的主角,神冴志恩。这场婚宴本就是实继的哥哥、神冴家的次子神冴志恩与财阀千金的结婚仪式。但实继对志恩没有直接的了解,只知道他的才能是他们兄弟中最受期待的。迄今为止,志恩已经通过自己提出的植入治疗法根治了许多精神疾病,而且还在继续攻克新的疾病。人们曾认为他会完全破解神冴脑疗提出的大脑地图,然而他在十四岁时离家出走了。

这一次,你终于真的读完了说明书。文件关闭了。

即使说了干杯,神冴实继也没有干杯的对象。填满会场的无数桌子周围,出席者们都在碰杯,但实继这桌只有他一个。在实继的眼中,每一位畅谈的客人都像是隔着毛玻璃一样模模糊糊,最多只能通过衣服的颜色形状区分男女。虽然只要摘下眼镜就能看清他们,但这只会让那些通过社交软件向实继发出“请勿打扰”信号的家伙更加戒备,他的视线自然转向了会场里少数可以清晰“看见”的人,也就是没有开启“请勿打扰”的人。

规格书中并没有记录最关键的结局。

一个他们如何互不相爱的故事。

神冴实继有没有基于自己的大脑,基于不可侵犯的自由,爱上神冴美亚羽?或者正因为自由的缘故,到最后也没有爱上神冴美亚羽?说明书中并没有记录。

然后你开始阅读神冴实继和北条美亚羽的爱情故事。

但是,你不需要结局。因为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的结局。

你看着枪,用舌头拨动臼齿上的开关。你的眼前,准确地说是你所戴的眼镜式终端上,显示出许多文字、文章。那是这把WK的“说明书”,记录了它是为了将谁和谁联系在一起而诞生的。你静静地睁着眼睛,等待终端根据眼球的运动调整焦距。

走廊里忽然传来声音。一直在埋头阅读说明书的你,没有注意到声音的靠近。不过现在,透过书房的门,你清楚地听到了它。那是轮椅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还有跟随在后面的脚步声。

你的呼吸不知不觉变得急促。彻底被枪吸引的你,终于想起拿起它是为了弄清什么了。于是你放下枪。

很快,书房的门开了。你跑到他们身边。你飞快地转动脑袋,思考该如何为自己发现的秘密而道歉,又该如何恳求他们的谅解。

枪的名字叫作“WK066”,全世界生产过几百万把的枪。它也许是给无数人带来安宁的祝福之枪,也许是让无数灵魂湮灭的诅咒之枪。此刻你对准自己太阳穴的这个920克的铁块到底是哪一种?年纪尚小的你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你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

就像有人曾经做过的那样,你用颤抖的手,把枪口贴在太阳穴上。你感受到枪口的触感和体温以它为中心上升的错觉。但这把枪并不会射出什么,因为它很久以前就被使用过了,所以它不会再醒来,永远不会。

因为你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你手中有一把枪,泛着冷光的黑色的枪。你小小的手掌因为那陌生的漆黑重量而不知所措,渗出汗液。你深夜潜入书房,走近伤痕累累的古董书桌,书桌褪色的木纹宛如怪物的眼球,令你胆怯。你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有刀尖生锈的手术刀、fMRI用的连接插头、X光照片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最深处的一把枪。你蹲在书桌前,竭尽全力张开手握住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