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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蒙哥马利的“公休日”

黑色的一团又分散成五个身影,慢慢地沿着歪歪扭扭的路线,顺着绵延着的亮闪闪的沙滩,离我越来越远。每一只都在随心所欲地号叫,喊着侮辱我的话,或是借着白兰地这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劲,各种撒气、发泄。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蒙哥马利喊:“右转!”它们便高高低低地叫喊着,跑进内陆漆黑的树丛中去。它们的声音一点一点变弱,最后消失在寂静之中。

“唱!”我听见蒙哥马利大喊,“一起唱!‘普伦迪克这个老东西!’对,再来一遍,‘普伦迪克这个老东西!’”

月色灿烂的夜晚又恢复了平静。月亮已经穿过了子午线注46,朝西边落去。今晚是满月,凌驾于空荡荡的深蓝色天空中,显得格外明亮。我的脚边投着围墙的影子,一码宽,墨黑色。往东延伸的海面是一片平平无奇的灰,阴暗神秘。在海和墙影之间,沙子(火山玻璃和水晶注47形成的颗粒)闪闪发光,整片沙滩仿佛铺了一层钻石。身后的石蜡灯发出炙热、绯红的火光。

我走到门口。蒙哥马利停下脚步时,他们已经在朦胧的月光中变得难以分辨。我看见他授予了梅林一口不掺水的白兰地,五个人的身影融合成了模糊的一团。

我关上门,锁了起来,走到院子里。莫罗和他最近的受害者——猎犬、美洲驼和其他可怜的野兽 —— 一起躺在那里。即使他死状惨烈,他的大脸却依然平静,严厉的眼睛睁着,凝望天空中死白的月亮。我坐在水池边,眼睛盯着那可怕的一团,银光和不祥的黑影交错。我开始反复思考我的计划。早上,我先搜集一些供给,搬去小船上,然后点火烧了眼前的这一堆东西,就可以再次独自往外海去了。我觉得蒙哥马利已经救不了了,他其实已跟兽人有五分相似,不适合与人类为伍了。

“喝!”蒙哥马利喊道,“喝,你们这些畜生!喝了就能变成人!要死,我真是绝顶聪明。莫罗把这给忘了。这才是点石成金的一步。我叫你们喝!”他挥着手中的酒瓶,像是跳着步伐轻快的狐步舞似的,朝西边走去。梅林走在蒙哥马利和三只看不清模样的兽人之间。

我记不清我坐在那儿计划了多久,一定有一小时光景。后来,蒙哥马利回到了附近,打断了我对计划的思考。我听见一齐发出的叫喊声,然后一阵混乱的欢呼从高处传来,朝着沙滩而去——高呼,咆哮,兴奋的尖叫,到了水边才歇下来。骚乱声起起落落。我还听见沉重的撞击声和木头被打碎的声音,但这并没有困扰到我。参差不齐的吟诵开始了。

银色的月光下,三只兽人的身影沿着苍白的海滩走来。一个是裹着白布的兽人,另外两团黑影跟在后面。它们停下脚步,凝望四周。然后我看见了梅林弓着的背,它绕过房子的拐角处走过来。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逃跑的计划上。我站起来,拿上灯,走到一间牲口棚里去找我曾看见过的小桶。我看见一些饼干筒,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于是打开了其中一只。我眼角的余光瞄到一个什么东西 —— 一个红色的身影,我立即转过身。

“你就是个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的人,普伦迪克,你这个蠢货!你总是怕这怕那,想些有的没的。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明天我一定会割了自己的喉咙的。我今晚要过个该死的公休日。”他转身,走到月光里去。“梅林!”他喊道,“梅林,老朋友!”

我的身后只有庭院,在月光下黑白分明,一堆木头和几捆柴火上面躺着莫罗和他肢体残缺的受害者,一个叠着一个。它们似乎都抓着彼此不放,扭打在一起,好像是想要进行最后的复仇。莫罗的一道道伤口开裂,像夜晚一样黑,血滴在沙地上,形成一摊摊的黑块。然后我看见了方才的鬼影,虽然并没有明白那是什么 —— 一道红光靠近,跃动了几下,跳上了对面的墙。我以为是虚惊一场,想着大概是灯火闪烁的反光,于是转回身,继续研究棚里的储备。我接着翻找,尽单手之力所能及,找到一些好用的东西后,一件接着一件,放在一旁,作为明天的出航之用。我翻找得很慢,时间飞快地过去。不知不觉,晨光照到了我的身上。

他用力打开门,在黄色灯光和苍白月光交汇的地方,侧脸朝着我站在那儿。他的眼窝就像是粗短的双眉下的两块黑团。

吟唱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喧闹,然后吟唱重新开始,而后,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我听见“还要!还要!”的叫喊声,像是在吵架,并且还有一声狂野的尖叫。这些声音的特点转变太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出棚子,在庭院里听。这时,就像是一把刀划过一片混沌,传来了一声枪响。

“好吧。”我说,站到了一边。他伸手去开门闩的时候,我有点想扑到他身上,但一想到我那只没什么用的手臂,还是作罢。“你把自己也变成了畜生。你就去找那些畜生吧。”

我立马跑过我的房间,来到狭小的门口。跑过去的时候,我听见身后有一些货箱滑落,撞在一起,玻璃摔碎在牲口棚地上的声音。但我无暇顾及,一把推开门往外看。

“别……挡道!”他吼道,忽然掏出他的手枪。

在船库那边的海滩上,一堆篝火熊熊燃烧,将点点火花送上微弱的晨曦之中。篝火旁有一群黑影在打斗。我听见蒙哥马利在喊我的名字,于是我手里握着枪,拔腿就往篝火跑去。我看见蒙哥马利的枪喷出一条粉红的火舌,几乎贴着地面射出。他摔倒了。我用尽所有力气叫喊,朝空中开枪。我听见有人喊:“主人!”纠缠在一起的黑影四散,篝火窜了一下,又缩了回去。面前的那群兽人霎时间仓皇而逃,朝沙滩高处跑去。我激动之下,朝着它们逃窜的背影开枪。它们消失在了灌木丛中。我这才去看地上的那几团黑影。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

蒙哥马利躺在地上,灰发兽人摊开四肢压在他身上。它已经死了,但依然用弯曲的爪子抓着蒙哥马利的咽喉。旁边趴着梅林,一动不动,脖颈被咬开了,手里拿着碎了的白兰地酒瓶的上半部分。篝火旁边躺着另外两个兽人,一个没了动静;另一个有一阵没一阵地呻吟着,不时缓缓地抬起头,随后又垂下去。

“畜生!”他说,“你才是畜生。它喝酒就像基督徒。别挡道,普伦迪克!”

我抓住灰发兽人,把它从蒙哥马利的身上拖下来。我拖它的时候,它的爪子好像不情愿似的,还拉着蒙哥马利被扯破的外套。蒙哥马利满脸乌黑,几乎没了呼吸。我往他脸上洒了一点海水,卷起我的外套垫着他的后脑勺。梅林死了。篝火旁那只受伤的动物是狼人,络腮胡,脸是灰色的。它躺在那儿,我发现它的上半身贴在依然烧得通红的木头上。这可怜的东西伤得太重,我见它实在可怜,赶紧给了它脑袋一枪。另一个是裹着白布的其中一只牛人。它也死了。其余的兽人,都从海滩上逃走了。

凭着刹那间的直觉,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你不能给那个畜生喝酒!”我说着,站起来,面对着他。

我回到蒙哥马利身边,跪在他边上,骂着自己不懂半点医学。旁边的篝火快要熄灭了,只有烧焦的圆木中间通红,混着烧柴火枝剩下的灰烬。我突然生起好奇,蒙哥马利哪来的木头。转眼间,我发现晨光已经降临。天空又亮了一点。亮蓝的日光中,西落的月亮变得苍白、暗哑。东边的天空镶着红边。

“我真是该死!”他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站直身体,紧紧抓着白兰地的酒瓶。

忽然,我听见身后砰的一声,有东西嘶嘶作响。我转过头一看,吓得一声大叫,跳起身来。在温暖的晨曦之下,大股大股的滚滚黑烟,从院子那边升腾而起。在浓密的黑烟之中,窜起一束束舞动的血红色火舌。接着茅草屋顶也着了火,扭动的火焰快速地在茅草铺的斜顶上蔓延开来。一股火苗从我房间的窗口喷出来。

我记得他的话无聊乏味,好像永远也说不完。他东拉西扯,开始用酒后伤感的语气为兽人和梅林说好话。他说,唯一一个关心他的只有梅林。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我马上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起我曾听见的玻璃摔碎的声音——当我冲出来救蒙哥马利的时候,灯被撞翻了。

“我不喝。”我说,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燃烧的石蜡发出黄色的光,映着他的脸。他把自己喝成了一副唠唠叨叨的悲惨模样。

我满脸绝望,院子里的东西一样也救不出来了。我又想起了自己的逃跑计划,立即转身,去看沙滩上停靠两只船的地方。船不见了!身边的沙地上丢着两柄斧头,木屑和碎片散落四周,篝火的灰烬在晨光下变得越来越黑,冒着青烟。蒙哥马利为了报复我,不让我回到人类当中去,把船烧了!

“该死的!”见我有些性急和暴躁,他喊道,“你难道不明白,我所处的困境比你的更糟糕吗?”接着他站起来,去拿白兰地。“喝!”他走回来的时候说,“你这个喜欢钻牛角尖、脸皮苍白、信奉无神论的圣人,喝!”

我怒火中烧,气得一阵哆嗦,差点就想把他那愚蠢的头给打烂了,只见他无助地躺在我的脚边。他的手突然动了一下,那么虚弱、可怜,我的怒气消散了。他呻吟了一下,眼睛睁了一分钟。我跪坐到他身边,抬高他的头。他又睁开了眼睛,静静地望着曙光,然后看向我的眼睛——眼睑合上了。

他就这样左右摇摆地念叨着,我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

“对不起……”片刻之后他费力地说,像是努力地想着什么。“留下来的,”他低声说,“这个荒谬的世界留下来的,真是一塌糊涂……”

“不知道。那些食肉猛兽改造的兽人,迟早都会干蠢事的。我们总不能把它们全都杀了,对吧?我想人性不允许这样做吧?但是,它们是会变的。它们一定会变的。”

我听着他说。他的头无助地垂向一边。我想或许喝点酒能让他有点力气,可是那里既没有酒,也没有便携的装酒器皿。他好像一瞬间变得更沉了。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嗯,”我说,“这个明天可以处理。我在想,我们可以用柴火搭一个火堆,烧了他的遗体——还有其他那些东西。兽人们该怎么办?”

我俯下身子,贴近他的脸,一只手伸进他衬衫的破口里。他死了。他死的那一刹那,一轮白色的温热在比海岬更远处的东方升起,太阳将四射的光芒洒满天空,把昏暗的海面变成了一片翻滚着的凌凌波光。就像圣光照在了他死后干瘦的脸上。

“逃出去有什么用呢?我是个被放逐的人。有哪里能容得下我呢?你当然没事啦,普伦迪克。可怜的老莫罗!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任由尸骨被分食。他已经没个人样了。再说,还有些善良的兽人,他们怎么办呢?”

我让他的头轻轻地落在我做的枕头上,站起身来。面对闪着光的荒凉大海,我早已在那可怕的孤独之地饱受了煎熬。我身后的小岛在晨光下一片寂静,兽人没了动静,也没了踪影。那堆满了供给和弹药的院子,喧闹地燃烧着,不时猛地蹿起几股火焰,断断续续地响着噼啪声,偶尔还有坍塌声。浓重的烟雾往海滩高处飘去,离我越来越远,翻滚过远处的林梢,朝着沟壑里的小屋而去。我的身边是船只烧焦的残骸,以及四具死尸。

这些疯话实在难对付。“现在我们需要思考的,”我说,“是怎样逃出这座岛。”

随后,从灌木丛走出来三只兽人,它们耸肩,头往前伸,笨拙地握紧畸形的手,瞪着好奇、不友好的眼睛,试探似的朝我靠近。

“这个愚蠢的世界,”他说,“真是一塌糊涂!我从来都没有像样的生活。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上。被护工和老师随心所欲地欺凌了六年,在伦敦埋头苦读医学五年,吃的东西差,住的地方烂,穿的衣服烂,还犯了那烂罪、大罪——我那时候知道什么?然后就匆匆忙忙来到这野蛮的岛上。在这里待了十年!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普伦迪克?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普伦迪克?难道我们是被小孩吹来的肥皂泡吗?”

注46. 子午线(meridian),即经线。此处指夜空的正中。

蒙哥马利和我将实验室收拾完毕,洗漱用餐之后,来到了我的小房间,第一次认真地讨论我们的处境。那时已近午夜。他的酒醒得差不多了,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他受莫罗的言行影响太深,十分奇怪。我想,他应该从未想过莫罗会死。他在这岛上度过了单调的十年,甚至更久,种种习惯已经成了他本性的一部分,而这场灾难却使得这些习惯在顷刻间分崩离析。他说话含糊不清,答非所问,心不在焉地问我一些笼统的问题。

注47. 水晶(crystals),指火山喷发出来的熔岩形成的玻璃或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