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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兽人初尝鲜血

我们穿过峡谷,滚烫的小溪一路淌下,还冒着烟。接着,我们穿过藤丛里蜿蜒的小路,来到一片开阔的地带,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黄色粉末,应该是硫黄。越过一段野草丛生的堤岸,能看见闪闪发光的大海。我们走到一处地方,像是一个浅浅的天然圆形剧场,一行四人在这里停下了。

莫罗一路上一言不发,但他留着白色络腮须的大脸上,表情一直很凝重。

莫罗吹响了号角,打破了热带地区午后的沉寂。他的肺活量一定很好。号角呼声的音调越来越高,与回音交错,最后响得几乎能刺穿耳朵。

“你会看到一次兽人的大聚会,”蒙哥马利说,“很壮观的场面!”

“啊!”莫罗呼喊了一声,把那弯弯的乐器放回身边。

下午,莫罗、蒙哥马利、我和梅林穿过小岛,到沟壑里的屋群去。我们都配了武器,梅林带着一把砍柴火的小斧头和几卷铁丝。莫罗肩膀上还挎着一只放牛用的大号角。

黄色的藤丛中立刻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繁密的绿莽中一阵嘈杂——那边是我前一天逃跑时经过的沼泽地。然后,在硫黄地的边缘,出现了三四个奇形怪状的兽人,朝我们匆匆跑来。一只接一只的兽人从树林里、藤丛中小跑出来,摇摇晃晃地在灼热的尘土中靠近,恐惧不禁爬上我的心头。但莫罗和蒙哥马利却非常冷静地站在那里,我只得紧紧地靠住他们。

“我现在不是很确定了,”蒙哥马利说,“虽然我想我应该是了解它的。”

第一个到的是萨堤尔,虽然有一种奇怪的不真实感,但它确确实实地投下了影子,它甩了甩蹄子上的尘土。跟着萨堤尔从藤丛里出来的,是一只粗野的怪物,它是马和犀牛的结合体,一边跑还一边嚼着一根草。接着出现的是那只猪女和两只狼女。然后是巫婆似的狐熊,两只红色的眼睛嵌在瘦削的红脸上。随后,还有其他兽人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它们跑向前来,面对莫罗却开始变得畏畏缩缩,自顾自地念着那一串法的后半部分的一些片段:“他的手是伤害之手,他的手是治愈之手……”诸如此类。当它们跑到距离我们大约三十码的地方,立即刹住脚步,跪下磕头,手肘将白色的尘土扬到头顶。

“我们必须马上把这件事了结了,”莫罗说,“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梅林能照顾好自己的对吧?”

尽你所能想象一下那场景!我们三个穿着蓝布衣裤的人类,以及我们畸形的黑脸仆人,在阳光照耀下的绵延的黄土上站着,头顶是灼热的蓝天,四周是蜷伏在地、行跪拜姿势的怪物。除了一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有些看起来几乎是人类,有一些像瘸子,还有一些畸形得实在古怪,类似的动物大概只有在最疯狂的梦境里才能找到。远处,一边是丛生的芦苇,一边是茂密繁杂的棕榈树,将我们与沟壑里的小屋隔开。而北边,是太平洋朦胧的天际线。

“我真是个笨蛋,”蒙哥马利说,“但那东西不会再犯了。并且是你说我可以养着它们的,你知道的。”

“六十二、六十三。”莫罗数着,“还差四只。”

“我们得以儆效尤。”莫罗说,“我毫不怀疑,罪犯就是豹人。但我们要怎么证明?蒙哥马利,我多希望你能管好自己吃肉的事,没有搞这些新奇、刺激的尝试。我们可能会因为这事陷入麻烦。”

“我没看到豹人。”我说。

莫罗比蒙哥马利更重视这件事。不必说,我也被他们溢于言表的惊愕影响了。

过了一会儿,莫罗又吹响了大号角。一听见号角声,兽人纷纷扭动着身体,匍匐在地。然后,豹人出现了。它从藤丛中悄悄溜出来,腰弯得几乎能贴着地面,试图混入莫罗背后尘土飞扬的大部队里去。最后到的兽人是猿人。早到的动物因为一直匍匐着,又热又累,向它投去恶狠狠的目光。

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一心都在想这件事。

“停!”莫罗用坚定、响亮的声音说。兽人们坐回后腿上,停下了顶礼膜拜的姿势,得以喘口气。

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到我这边来。“你看,”他说,几乎是在低语,“它们应该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拒绝吃任何在地上跑的东西。如果有兽人不小心尝到了血的味道——”他一时陷入了沉默,“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自言自语道。然后,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说,“有一天我干了一件蠢事。我的仆人……我教它如何剥兔皮、煮兔肉。很奇怪……我看见它在舔自己的双手……我当时也没多想。”他接着说,“我们得制止这一切。我必须告诉莫罗。”

“诵法者在哪里?”莫罗说。尘土中有一个灰色毛发的怪物低头致敬。

“走吧!”我说。

“念!”莫罗说。

我本想继续说,但他站在那儿,看着脚下被撕碎的兔子沉思,似乎脑子里很乱。既然如此我便走开了,来到藏着剩余兔子尸块的地方。

跪拜在地的兽人们立刻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同时用手用力拍打地上的硫黄粉尘——先用右手噗地拍一下,再用左手,如此反复,还吟诵它们奇怪的连祷。当它们念到“不食鱼或禽,这是法”,莫罗举起了一只手,他的手瘦长、苍白。

“但是我们得证明它杀了那只兔子,”蒙哥马利说,“我真希望自己没把这些动物带到这儿来。”

“停!”他喊道,全体兽人马上鸦雀无声。

“我应该能认出那只兽人,”我说,“我把它打晕了。它的额头上肯定有一大块淤青。”

我想,它们应该都知道并且害怕即将发生的事。我环顾四周,看着它们奇怪的脸庞。在它们发光的眼睛里,闪烁着畏缩的神情和鬼鬼祟祟的恐惧——我之前竟会觉得它们是人!

他拿出手枪,检查弹膛,换上了新的。然后他扭了扭下垂的嘴唇。

“有人触犯了这条法律!”莫罗说。

“一定是了,”蒙哥马利说,“食肉动物就是这样。杀了一只动物之后,就去喝水。是血的味道,你明白的。——那只兽人长什么样?”他接着说,“你还能认出它来吗?”他瞥了一眼四周,两脚跨在惨死的兔子两边,两眼扫视着各处阴影和层层绿植形成的屏障,以及包围我们的森林中适合躲藏、埋伏的地方。“血的味道。”他又说了一遍。

“没人能逃。”银色毛发遮住脸的动物说。“没人能逃。”跪着的一圈兽人重复道。

“追我的也是那只兽人。”

“是谁?”莫罗喊道,环视着一张张脸,鞭子抽得啪啪响。鬣狗猪人露出了失魂落魄的神情,豹人也是。莫罗停住了,看着这只动物。它畏畏缩缩地往莫罗这边挪,似乎想起了过去那永无尽头的折磨,害怕极了。

“‘不吮吸饮水,这是法。’兽人们很守法的,特别是莫罗没有在边上管着它们的时候,嗯?”

“是谁?”莫罗又喊道,声如洪雷。

“是的。”

“触犯法律的人是恶人。”诵法者吟唱道。

“吮吸着喝吗?”

莫罗盯着豹人的眼睛,吓得它仿佛每一寸灵魂都出了窍。

“而且,我能猜到是哪一只兽人干了这事。不过只是我的怀疑,你知道吧。在我撞见死兔子前,我看见你们的一只怪物在小溪边喝水。”

“触犯法的人——”莫罗说,将目光从这位要受罚的人移开,转向我们。(我似乎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得意。)

他吹了一声长长的、低沉的口哨。

“要回到痛苦之屋,要回到痛苦之屋。”它们吵吵闹闹地喊起来,“回到痛苦之屋,噢,主人!”

“就是那天。在房子后面的灌木丛里,我晚上出去的时候发现的。兔子的整颗头都被拧了下来。”

“回到痛苦之屋,回到痛苦之屋。”猿人也叽里咕噜地说道,好像这件事让它很愉快。

“你来的那天?”

“你听见了吗?”莫罗说着,转身去看犯人,“我的朋友,嘿!”

“一只兔子,头被扯掉了。”

而豹人,一等莫罗的目光移开,就立刻从跪立的姿势站了起来。此刻,它两眼冒火,弧形的嘴唇下面露出猫科动物的大尖牙,纵身扑向折磨它的人。我相信,只有被无法承受的恐惧逼得发狂,才会发起这样的攻击。

“不会吧!你看见什么了?”

我们周围,一整圈六十多只怪物都站了起来。我掏出手枪。豹人和莫罗撞在了一起,莫罗被撞得往后一个趔趄。四面八方都是愤怒的大喊、号叫。每只兽人都在飞快地跑动。一瞬间,我以为它们集体造反了。豹人怒气冲天的脸从我面前闪过,梅林在后面穷追不舍。我看见鬣狗猪人黄澄澄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这神情仿佛是想要来攻击我。萨堤尔也是这样,在鬣狗猪人弓起的肩膀后面瞪着我。我听见莫罗的手枪噼啪作响,粉红色的光嗖地飞过骚乱。整群兽人似乎都调转了方向,朝向闪烁的火光前进,它们的移动仿佛带着磁力,我也被搅得转过了身。一瞬间,我也跑了起来,加入了这混乱又喧闹的人群,追赶着逃窜的豹人。

“我之前见过同样的事情,”我说,“在我来的第一天。”

这便是我能明确描述的一切。我看见豹人袭击莫罗,然后周围的一切都转了起来,接着我快步冲过去。梅林跑在前面,紧紧追着逃犯。身后,兽人们的舌头已经耷拉下来了,狼女们跨着大步奔跑跳跃。猪人跟在后面,激动地发出尖厉的长叫,还有两只裹着白布的牛人。莫罗跑在一众兽人之中,宽檐草帽被吹掉了,手里握着枪,细长的白发四下披散。鬣狗猪人跑在我身边,和我保持着相同的速度,猫科动物似的眼睛不时偷瞄着我。其他兽人在我们后面一边叫喊,一边啪嗒啪嗒地跑着。

他站在那里,盯着尸体,脸色苍白,下嘴唇变歪了,“这感觉不妙。”他慢吞吞地说。

豹人冲进藤丛,高高的藤草被拨开,等它穿过去时又弹回来,打在梅林的脸上。当我们这些跟在后面的追到藤丛时,发现这里已经被踏出了一条小路。在藤丛里,大约追了四分之一英里后,豹人跃入了小树丛。尽管我们是一大帮人一起追,但树丛极其浓密,拖慢了我们追赶的速度。又窄又长的叶子拍在我们的脸上,绳子似的蔓生植物绕上脖子、缠住脚腕,带刺的植物钩破衣服、划伤皮肉。

“你们的一些食肉动物记起了旧习,”我沉默了片刻之后说,“脊椎骨被咬穿了。”

“它四脚着地穿过了这里。”莫罗气喘吁吁地说。他现在仅仅领先我们一步。

蒙哥马利一看见,便站住了。“老天!”他说着,弯下腰捡起几块脊椎骨的碎块,再仔细一看,“老天!”他重复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人能逃。”狼熊说着,笑呵呵地看着我,满是追捕带来的喜悦。我们来到一片石头地,重新加快了速度,前方的猎物正四脚着地轻盈地奔跑,不时转过头来朝我们低吼。狼人见状,高兴地嚎了一声。它依然裹着布。从远处看,它的脸跟人类很像,但是四肢动作却是猫科动物的姿态。它的肩膀往下耸,鬼鬼祟祟的样子,正像是一只被追赶的动物。它跃过几丛开着黄花的带刺灌木,不见了。梅林已经跑过一半石头地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发现了兔子的尸体。可怜的小东西被鲜血染红,身体被撕成了碎块,几根肋骨都被扒光了肉,只剩白骨,脊椎骨一看就是被啃过了。

我们大多数都没了一开始的追赶速度,步子虽然变大了,却很慢。当我们穿过空地时,追赶的人已经从纵队变为了横队。鬣狗猪人依旧在我身边跑着,一边跑一边看着我,偶尔噘起口鼻,发出低沉的笑声。在石头地的边缘,豹人意识到再往前便是海岬——那里正是我来岛那晚它尾随我的地方。但是蒙哥马利识破了它的计划,逼它调转了方向。就这样,我帮忙追着犯了法的豹人,喘着粗气,在岩石间跌跌撞撞。黑莓的刺划得我衣衫褴褛,蕨草和芦苇绊着我的脚。鬣狗猪人一边跑在我边上,一边狂笑。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头昏脑涨,心怦怦直跳,每一下都像撞在肋骨上。我累得几乎就要死去,却不敢让追赶的人离开视野,以防周围只剩下自己和这个可怕的同行伙伴。尽管我已筋疲力尽,头顶着热带地区炽烈的午后阳光,却还是蹒跚着向前走着。

然后它们说了一些话,我没有听清,只听见萨堤尔在笑。

终于,追捕结束了白热化的态势。我们将那可怜的畜生逼进了岛屿的一隅。莫罗手握鞭子,调整了我们的队形,让所有人排成一条不规则的队伍。我们缓慢前进,一边走一边互相叫唤,收紧对猎物的包围圈。它不出声响地潜伏着,隐藏在灌木丛中。那天半夜,我被它追赶时曾穿过那片灌木。

“昨天,他问我有没有吃的,”猿人说,“他不知道。”

“慢慢地!”莫罗喊道,“慢慢地!”队伍的两端沿着交缠的灌木丛外围慢慢靠拢,将豹人围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萨堤尔说,“人类是会说话的。”

“小心它冲出去!”树丛的另一头传来蒙哥马利的声音。

萨堤尔和猿人站在那儿,注视着我们,互相聊了起来。

我在灌木丛上方的斜坡上,而蒙哥马利和莫罗走在低处的沙滩边。我们在枝叶交错形成的密网中慢慢逼近。猎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走吧,普伦迪克。”蒙哥马利拉住我的手臂说。于是我跟他继续上路了。

“回到痛苦之屋,痛苦之屋,痛苦之屋!”猿人在右边大约二十码的地方大喊。

“他有五根手指,跟我一样是‘五人’。”猿人说。

当我听到猿人的叫喊,就原谅了那可怜的东西带给我的所有恐惧。犀牛马人在我右边跑着,脚步很沉,我听见他折断细枝,将较粗的树枝簌簌地拔开的声音。透过一片层层叠叠的绿叶,我忽然看见我们追捕的兽人,正藏在浓密的树丛间的昏暗角落中。我站住了。它尽可能地缩成小小的一团,蜷伏着。它转过头来,用闪闪发光的绿眼睛盯着我。

“奥伦多夫注42式的叫花子!”蒙哥马利说,“如果你不小心,准叫你流血,叫你哭。”

我内心很矛盾——直到如今也无法解释。那豹人的形态完全就是一只动物,当我看见它闪烁的目光,以及不完美的人脸因为恐惧而扭曲时,才重新想起来它有一部分是人。不用多久,其他的追捕者就会发现它,它会寡不敌众,被捉回院子,再经历一遍种种可怕的折磨。我猛地掏出手枪,瞄准那双惊恐万状的眼睛中央,开了火。就在那一瞬间,鬣狗猪人看见了豹人,发出一声充满渴求的呼号,往豹人身上扑去,将饥渴的尖牙插进了豹人的脖颈。四周的绿树草丛摇晃起来,伴着树枝噼里啪啦折断的声音,兽人们往一处挤来,脸一张接一张地出现了。

“昨天他流血了,哭了,”萨堤尔说,“你从来不会流血,不会哭。主人不会流血,不会哭。”

“别杀它,普伦迪克!”莫罗喊道,“别杀它!”我看见他猫着腰,拨开高大的蕨叶冲过来。

“他有细长的鞭子。”蒙哥马利说。

霎时间,莫罗已经用鞭子的把柄将鬣狗猪人打跑了。他和蒙哥马利一起拦住了激动不已、近乎狂欢的兽人——尤其是梅林——不让它们接近豹人那还在颤抖的躯体。那只灰色毛发的兽人钻到我胳膊下闻着尸体。其他的兽人,带着动物才有的那种狂热,将我往前挤,想一看究竟。

萨堤尔好奇地看着我。“第三执鞭人,哭着走进海里的人,脸又瘦又白。”

“真是蠢啊你,普伦迪克!”莫罗说,“我想留它活口的!”

“他不是造出来的?”猿人说,“他说,他说他是造出来的。”

“对不起,”我说,其实心里并无愧意,“我一时冲动。”因为剧烈运动和过度兴奋,我感到一阵恶心。我转过身,挤出蜂拥的兽人,独自走上斜坡,往海岬的更高处去。莫罗大声地发号施令,那三个白布包裹的牛人将猎物往低处的水边拖去。

“现在有第三个执鞭人了,”蒙哥马利说,“所以你们最好小心点!”

此时,我想一个人待着倒是容易了。在尸体面前,兽人展现出了完全近乎人性的好奇。它们乌泱泱的一群,一起跟在尸体后面。当牛人把尸体拖到沙滩上时,它们围上去嗅,还朝它低吼。我走上海岬,看着牛人们将沉重的死尸抬到海里,傍晚的天空下,它们都成了黑影。就像一片波澜涌过脑海,我忽然意识到这岛上的一切都有一种难以言状的虚无、茫然。在我脚下,沙滩上的岩石间,猿人、鬣狗猪人,还有其他几只兽人,站在蒙哥马利和莫罗周围。它们依旧激动万分,滔滔不绝地表达着它们对法的忠诚,十分喧闹。但我心中坚信,鬣狗猪人和兔子的死脱不了干系。我心中有了一个奇怪的信念,如果抛开那令人厌恶的轮廓、怪诞的身形,我眼前分明是矛盾重重的人生的缩影,以最简单的形式呈现着针锋相对的本能、理性和命运。豹人碰巧落败,这便是唯一的不同。可怜的畜生!

“第二执鞭人万岁!”它们喊道。

可怜的畜生们!我开始认识到莫罗的残忍行径有更邪恶的一面。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些可怜的受害者离开了莫罗的手之后,依然会遭受痛苦与不幸。以前,我只因那院子里日以继夜的折磨而瑟瑟发抖,可此刻在我眼里,那些有形的折磨已经是次要的了。它们以前是野兽,它们的本能完美地适应了周遭,活得很开心。现在,它们戴着人性的镣铐磕磕绊绊,活在无穷无尽的恐惧之中,为一堆它们无法理解的法律而惶惶不安。它们的存在是对人类滑稽的模仿,以巨大的痛苦拉开序幕,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心灵折磨,还要永远惧怕莫罗。然而,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当中那不计后果的漠然令我心绪难平。

在路上,我们还看见一棵树的树干上,树皮被一长条、一长条地撕下,有很深的裂痕。这是蒙哥马利指给我看的。“‘不抓挠树皮,这是法’,”他说,“它们当中有一些还是很在意这条法的!”我记得就是在那之后,我们碰见了萨堤尔和猿人。萨堤尔的样子带着一分莫罗对古希腊的想象——它的面部表情像绵羊,就像那种希伯来粗毛羊;它的嗓音是刺耳的咩咩声,脚趾像撒旦。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它正咬着一个类似豆荚果实的壳。两只兽人都向蒙哥马利致意。

哪怕莫罗有任何一个可以让人理解的目的,我都能对他生起一点同情。如今我没有那么见不得苦痛了。假如他的动机是纯粹的恨意,我甚至可以试着原谅他。但他是如此的不负责任,如此彻彻底底的不以为意!驱使他前行的,是他的好奇心,是疯狂、漫无目的的探索。那些兽人被抛弃到荒野之中,只能再活个一年光景,挣扎、犯错、受折磨,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它们的不幸来自它们自己。旧时动物本性中的戾气使它们互相伤害,法只不过帮它们远离了一时的冲动与挣扎,让那因为天性里的敌意而早已注定的结局迟一些到来。

我和蒙哥马利用完早餐后,他带我去岛的另一边看喷气孔和温泉的源头——前一天,我误打误撞地踩进过它滚烫的水流。我们两个都佩带了鞭子,拿着装满子弹的左轮手枪。途中,当我们穿过一片林莽时,听见一只兔子在尖声长叫。我们停下脚步倾听,但再也没有听到。片刻之后我们继续赶路,将方才的小插曲抛在了脑后。蒙哥马利叫我注意看跳过灌木丛的几只小动物,它们是粉红色的,后腿很长。他告诉我,它们是用莫罗造的兽人的后代改造的。他起初想把它们当作肉吃,但想到这跟兔子吃后代的蛮习无异,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之前遇见过这些小动物——一次是在月色下被豹人追,一次是前一天被莫罗追。其中一只为了躲开我们,跳进了由于树被风连根拔起而留下的洞里。它还没来得及逃出去,便被我们逮住了。它像猫一样咿咿呀呀地叫,爪子到处挠,后腿疯狂乱踢,还想咬人,但它的牙齿太无力,咬起来就像是不痛不痒地捏一下。在我看来,它就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而且蒙哥马利说,它从来不会因为打洞破坏草皮,习性也爱干净。我想,它应该是绅士们的花园中那些普通兔子的替代品。

在那几天里,我对兽人的恐惧像我个人对莫罗的害怕一样逐渐消逝。我转而陷入了一种病态。它深切而持久,不同于恐惧,在我心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我必须承认,我对这世界的“正常”失去了信心,这座岛上创造了无数痛苦的失序,使得“正常”岌岌可危。一种未卜的命运,一个巨大而无情的体制,正在雕刻、塑造着存在之物的构造。我、莫罗(因为他对研究的激情)、蒙哥马利(因为他对酒的激情)、本性与心灵的束缚相冲突的兽人,被命运复杂无比且永不停转的车轮无情地、不可避免地撕裂和碾压。但这种状况并非倏然而至:我在此处谈及,确实是提早讲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终究暴露了自己写作经验的匮乏,写着写着便偏离了主线。

注42. 指德国语法学家、语言教学家H. G.奥伦多夫(Heinrich Gottfried Ollendorff,1803-1865)。奥伦多夫的写作中有很多的反复,蒙哥马利是借此嘲笑萨堤尔的说话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