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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诵法者

他伸出一只扭曲得很奇怪的爪子,勾住我的手指。那爪子像是鹿蹄变成的。我吓了一跳,被抓得生疼,几乎要喊出来。他来到小屋入口的光亮中凑近了脸,仔细端详我的指甲。我不禁厌恶得一阵战栗,它的脸既不像人类,也不像兽类,完全是一整团浓密的灰色毛发,只有三道弧线投下阴影,标志着双眼和嘴巴。

“不四脚奔跑,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他说。

“他的指甲很小。”这只须发旺盛的恐怖动物说,“不错。”

我伸出双手。角落里灰色的动物往前探过身来。

他甩开我的手,我本能地握紧了木棍。

“他是一个‘五人’,‘五人’,‘五人’——跟我一样。”猿人说。

“吃根茎与草叶,这是他的意旨。”猿人说。

歌终于结束。我看见猿人的满脸汗珠,闪闪发光。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能更清楚地看见在角落里说话的那个身影。它身型大小与人相似,但身上像凯斯梗注28一样覆盖着浅灰色的毛发。它究竟是什么?周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你可以想象一下,我被最骇人的跛子和疯子团团包围,或许就能稍微理解我被这些乖戾荒谬、丧失人性的生物围绕的心情。

“我是诵法的人。”灰毛的身影说,“所有新来的都要在这里学法。我坐在黑暗里诵法。”

“他是天上繁星。”

“这样才公平。”门口的其中一只野兽说。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莫罗将这些人改造成兽人之后,也给心智发育不良的他们洗了脑,将自己神化。但是,我非常清楚,自己正被那些白晃晃的尖牙和强有力的爪子围绕,不敢因为那个猜想就停下吟诵。

“破坏法的人,必受严惩。没人能逃。”

“他是闪电,”我们唱道,“他是深而咸的海。”

“没人能逃。”兽人们一边说,一边互相偷偷瞥了一眼。

说完这段,又是另一长串我无法理解的关于“他”的胡言乱语,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差点觉得这只是一个梦境,但我从未在梦里听过吟诵。

“没人,没人,”猿人说,“没人能逃。听着!我曾经做了一件小事,一件错事,就一次。我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话说不清楚。没人能懂。我烧伤了,手掌烙印。他是伟大的。他是好的!”

他的手是治愈之手。

“没人能逃。”灰毛的动物在角落里说。

他的手是伤害之手,

“没人能逃。”兽人们一边说,一边互相投去满是疑虑的目光。

他的手是创造之手,

“对每个人来说,想要那样是不好的。”诵法者说,“你想要做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会知道的。有些想尾随移动的东西,想监视、跟踪、盯梢、跳跃,想捕杀、撕咬,想狠狠地咬一大口,想吸血。这些都不好。‘不追赶人类,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不食鱼或兽,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他是痛苦之屋。

“没人能逃。”站在门口的一只长着斑纹的野兽说。

一开始,只是禁止这类愚蠢的行为,可后来就延伸至禁止一个人所能想到的最荒唐、最不可能发生、最有伤风化的事情。大家仿佛都燃起了一种跟着节拍的狂热,嘴里叽里咕噜,身体摇摆得越来越快,跟着念令人惊叹的法条。我表面上似乎被这些野兽感染了,但内心深处,嘲笑与厌恶无法平息。在念完一长串禁令之后,吟诵的内容开始转向新的定理。

“对每个人来说,想要那样是不好的。”诵法者说,“有些想用爪牙去撕扯根茎,想贴着地面闻气味。这是不好的。”

不追赶人类,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没人能逃。”门口的兽人重复道。

不抓挠树皮,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有些去爬树,有些去扒死人的坟;有些用前额、脚或爪子打架;有些不论是什么情况,张口就咬;有些喜欢污秽。”

不食鱼或兽,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没人能逃。”猿人挠着小腿后侧说。

不吮吸饮水,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没人能逃。”像树懒的粉红色小动物说。

不四脚行走,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惩戒是严厉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要学习法。念。”

我反应过来,我得跟着念那句愚蠢的定理。一场荒唐至极的仪式,就这样拉开了序幕。黑暗中的那个声音开始吟诵荒谬的连祷注27。他逐句吟诵,我和其他人跟着念。其他人念的时候,一齐左右摇晃,奇怪极了,还同时双手拍打着膝盖。我学着他们做这些动作。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间黑暗的小屋,这些恍惚的身影,在闪烁的微光中斑驳明灭。大家一边整齐划一地来回摇摆,一边唱道:

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开始念诵洋洋洒洒的奇怪信条,我和所有的动物,再一次开始吟唱、摇摆。喋喋不休的念诵,还有这闷热的巢穴里散发出的恶臭使我头晕目眩。但我没有停下,相信不久后或许会有转机。

“念。”猿人说,然后重复了一遍。门口的众多身影一同附和,语气里带着一丝威胁。

“不四脚行走,这是法。我们不是人吗?”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们的声音太响,以至于我都没注意到外边的骚动,直到一个身影——我觉得是我之前见过的那两个猪人之一 ——从像树懒的粉红色小动物上方,把头挤进来,激动地叫喊着。它叫了什么我倒是没有听见。小屋入口处的兽人们一听见,便跑得不见了踪影。猿人冲了出去,坐在黑暗里的东西也跟了出去——它体型很大,行动笨拙,全身覆盖着银色的毛发——留下我一个人。没等我走到缝隙边,就听见了猎犬的狂吠。

黑暗中的那东西更大声地重复道:“念。”可它说的上一句话我没听见。“不四脚行走,这是法。”它像唱诗似的又说了一遍。

我赶紧来到小屋外边,站在那儿,手里依旧握着椅子扶手,每一寸肌肉都在颤抖。我前面有大约十二只兽人,背对着我。它们的脊背很别扭,畸形的头有一半缩在肩胛骨里。它们在激动地比画着。从其他巢穴里,也探出半人半兽的脸庞,不解地盯着。顺着它们注视的方向,我看见在巢穴间小径的尽头,树丛间的薄雾里,浮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那可怕又苍白的脸,正是莫罗。他牵住跳跃的猎犬,身后紧跟着拿左轮手枪的蒙哥马利。

这时我渐渐分辨出,有一团东西比阴暗的背景黑得更加深沉,看轮廓隐约像弓着背。我发现小屋的入口变得更暗了,原来是多了两颗头的黑影,我不禁抓紧了手中的木棍。

一时间我站在那里,惊恐万分。等我转过身,却看见后面的路也被另一头野兽堵死了。它有灰色的大脸,小眼睛一闪一闪,朝我走来。我看了看四周,发现离我六码远的右边岩壁上,有一条窄缝,一道光从那里透进来,斜着照在阴影里。

“是个人。他得学法。”

“站住!”我正朝那窄缝大步走去,莫罗见状喊道,“抓住他!”

猿人看着我,好像希望我会做些什么。我意识到,此刻的沉默是在等待我的回答。“他来和你们住。”我说。

他一声令下,一张脸转向了我,然后其他脸都跟着转了过来。幸好他们是野兽的心智,反应很迟钝。一只笨拙的怪物转过头去看莫罗说了什么,我用肩膀猛地撞向它,他一个趔趄,摔向了另一只怪物。他的双手扬到半空中,似乎是想抓住我,却没有成功。类似树懒的粉红色小动物向我冲来,我用手中带钉子的木棍,在它丑陋的脸上划出了一道伤口,随即爬上一条陡峭的岔路,就像钻进了一管倾斜的烟囱,逃向沟壑外面。我听见后边传来一声号叫,以及“抓住他!”的呐喊声。“抓住他!”那只灰脸的动物出现在我身后,将庞大的身躯往石缝里挤。“追上去!追上去!”他们喊着。我顺着岩石间的窄缝往上爬,终于钻了出来,来到了兽人村落西边的硫黄地上。

声音浑厚,夹杂着一丝哨音——我一听就觉得很奇怪,可是他的英国口音却出奇地标准。

这条缝对我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运气。一定是这向上倾斜的窄烟囱,挡住了越来越近的追军。我跑过那片白色的地带,跑下一条陡坡,穿过散布在周围的几丛树,来到一处洼地,那里长满了高高的芦苇。我钻过藤丛,冲进一片昏暗、茂密的灌木。灌木是黑色的,踩在脚下丰美多肉。我冲进藤丛的时候,追在最前面的几个兽人从石缝里钻了出来。我拨开丛丛灌木,过了好几分钟才跑出来。很快,身后和四周传来充满威胁的叫喊。我听见追军爬上斜缝时发出的骚动,然后是芦苇被压倒的声音,不时还有噼里啪啦树枝折断的声音。几只兽人咆哮着,兴奋得像追捕猎物的猛兽。猎犬在左边狂叫,莫罗和蒙哥马利在同一个方向大喊。我立即右拐,恍惚间甚至听见蒙哥马利在喊着叫我赶紧逃命。

“是个人。”那声音重复道,“他来和我们住吗?”

过了一会儿,脚下的地变得肥沃、湿软,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径直地往里面冲。我艰难地蹚过齐膝深的泥,来到了一条在高高的藤草之间蜿蜒的小路上。左边,追军的响动渐渐轻了。我跑到一处地方,三只奇怪的粉红色动物蹦蹦跳跳地从我的跟前飞快地跑过。小路通往山上,穿过另一片结了白壳的空地,然后又往下插入藤丛里。接着,小路一个急转,平行的方向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条石壁陡峭的裂缝,就像是英国公园里的那种隔离沟注29。这一个弯转得非常突然,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正拼尽全力往前跑,直到整个人一头扑空,才发现有一条裂缝。

我往那黑暗的角落里仔细瞧了瞧,却分辨不出什么东西。

我的小臂和头先着地,摔在了荆棘丛里。站起来的时候,耳朵已经被划出了一道口子,脸上流着血。我摔进了一条两壁陡峭的沟里。这里布满了岩石和荆棘,一缕缕迷雾在我四周弥漫。一股狭窄的细流沿着沟壑中间逶迤而下。雾气就是从水流上漫开来的。我很惊讶,这大白天里,居然会出现这样的薄雾,可我没时间驻足思考。我转向右边,沿着下游走,希望能顺着这个方向走去海边,那样就能淹死我自己。后来我才意识到,当我在摔进沟里的时候,把带钉子的木棍丢了。

“闭嘴!”黑暗角落里的声音说,还咕噜了一声。在这一片难忘的寂静中,我默默地啃着椰子。

走了一会儿,有一段沟壑变得越来越窄,我一不小心踩进了小溪。我赶紧跳了出来——水几乎快沸腾了。我发现这盘绕的溪水里,有一层薄薄的硫黄浮渣。就在那时,沟壑拐了个弯,前面隐隐约约能看见蓝色的天际线。大海离我越来越近,在太阳下闪着无数的光点。我看见死亡就在前方,但我又热又喘,温热的血从脸上渗出来,同时也舒适地在血管里流淌。想到自己甩了追军,我感到的开心不止一点。我还不想逃出去淹死自己。我转头凝望着逃来的路。

“是个人,”我的领路人急促不清地说,“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五人’注26,像我一样。”

我侧耳听。除了小飞虫的嗡嗡声和在荆棘丛间东蹦西跳的小昆虫的唧唧声,空气完全是寂静的。接着传来非常微弱的狗叫声、一段急促又模糊的话、鞭子的啪啪声,还有不同人的说话声。这些声音越来越响,后来又轻了下去。嘈杂声朝上游远去,渐渐消失。

“嘿!”我对面那神秘的一团叫道,“是个人。”

虽然追捕告一段落,但我现在明白了,兽人帮助我的希望能有多少。

那地方呈半圆形,像半个蜂巢,靠着巢穴内侧的石壁堆着椰子之类的各色水果。地上放着一些粗糙的火山岩和木头制的容器。这里没有火。在小屋最黑暗的角落里,坐着乌黑一团的东西,看不清形状,我进来的时候,它低沉地“嘿”了一声。猿人站在光线昏暗的门口,当我爬到另一个角落里蹲下来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只掰开的椰子。我接过椰子啃了起来,尽量不出声,心里惴惴不安,巢穴里闷得几乎无法忍受。像树懒的粉红色小动物站在小屋的缝隙上,另一个黄褐色脸庞、眼睛明亮的东西走过来,越过他的肩膀望着我。

注26. 兽人说的话有许多不符合语法,甚至难以理解,下文会出现更多这样的例子。

像树懒一样的粉色小动物依旧冲我眨巴着眼睛。为我领路的猿人再次出现,在最近的一个巢穴外示意我往里走。正在这时,一只无精打采的怪兽扭动着身子,从这条小路远处的一个巢穴里钻出来,身影映在明亮的绿色背景里,看不出有什么特征。我犹豫了,有点想往回逃,可又想到我已下定决心要一探究竟,便握紧了带钉子的木棍中段,跟着我的领路人,爬进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小屋里。

注27. 连祷(litany),在基督教的祷告仪式开场时,教职人员需念诵祷文,通常篇幅较长。

光线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我一下子没适应过来。缓过来之后,周围才看得更清楚了一些。类似树懒的小动物站在那里,盯着我。我的领路人不见了。此处是高耸的火山岩之间的一条狭窄的通道,嶙峋的岩石中的一条裂缝;路两边,有一丛丛苔藓虫、棕榈叶和芦苇叶紧贴岩壁,编织成一个个坚实的、光线都照不进去的黑暗巢穴。小路在巢穴之间穿行,沿沟壑曲折往上,宽不足三码。路上还堆着腐烂的果肉和其他垃圾,使得小路更加崎岖,也难怪这里飘着一股恶臭。

注28. 凯斯梗(skye terrier),原产于苏格兰高地的犬种,毛发长而浓密。

这时,我的手被一个冷冰冰的东西碰了一下,吓得我猛地一跳。我隐约看见身边有个浅粉色的东西,世界上与它最相似的,只能是被剥了皮的小孩。这只生物的长相与树懒一模一样,前额低、动作迟钝,温顺却令人厌恶。

注29. 隔离沟(ha-ha),指在农场或公园里挖出来的沟,一侧有矮墙,通常用来标志界线或防止牲畜逃跑。